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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20: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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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缺

出版社:新世纪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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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登云

九州·登云试读:

楔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满身尘土的书生围住了那块石碑。他们个个看起来疲惫不堪,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来到这里。但在这块石碑跟前,他们心无旁骛,看着那上面的碑文,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期待。“行了,看得差不多了吧!”石碑的卖家不耐烦地说,“要不要?要的话,买了回去慢慢看个够。”“我们要了,”领头的书生说,“多少钱?”

卖家看看书生急切的神情,眼珠子骨碌一转,报出了一个他自以为的高价:“一百两!少了这个数不卖。”

他做好了对方还价的准备,却没料到书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成交。”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收下用散碎银两乃至于铜钱凑足的一百两,看着那些文弱的书生一齐动手,吃力地把石碑抬走。

一百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们怎么会这么看重这块石碑?他禁不住想。只可能是为了上面的那副图、以及图下面曲里拐弯没人能看得懂的奇异文字。但虽然那副图看起来很古怪,甚至于很吓人,也不至于能值那么多吧。这些读书人,一定是发疯了。

他禁不住悄悄回头,看着那些读书人的表情。他们都很兴奋,但在兴奋中,却又蕴藏着某种黑色的恐惧,好像是面临着一些极度危险的诱惑。那种比夜还深沉的恐惧把他吓坏了,他收好银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离开。

第二天清晨。

县令邓清风烦躁地醒了过来,面对着令他厌恶的早晨。作为一个小小的县令,醒来就意味着上堂,上堂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东家丢了猪,西家丢了儿子,南家揪了北家窗台上两瓣蒜,诸如此类的琐碎官司搅得他头昏脑胀。但是为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他仍然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下去。兼之卫原县辟处西疆沙漠边缘,物产贫瘠、民生凋敝,就算想刮油水也找不到下口之处,做了几年县令后,他别的没攒下来,倒是存足了一肚子火气。

所以这一天清晨,当看到老婆昨晚刚刚晾上的衣物又被凶猛的夜风铺上一层黄沙时,邓清风的心情格外恶劣。他黑着脸坐上堂,挥袖拂去桌上的尘土,打定主意不管第一个案子是什么,他都要找茬把对方骂上一顿,能打几板子最好。

等看到人时,他的怒火更炽。那是城里廉价小客栈“朋来居”的老板,三天两头就会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他手里抓起了签子,准备对方一旦有话没说好就先把他打一顿。“今天是你家后院的鸡被偷了还是看门的狗被宰了呢?”他咬牙切齿地问。“都……都不是……”老板看来惶恐不安,牙关上下打架,脸色比沙子还黄,“死的是、是人!”“人?”邓清风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死人了?什么人?”“旅客,十多个昨天刚刚住进来的旅客,”老板带着哭腔喊道,“他们全死啦!”“全都死了?”邓清风脑门上立马汗珠滚滚而下。能一气杀死十多个人的罪犯必定穷凶极恶,就他手底下那几块料,怎么可能捉得住?

幸好老板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吃下了定心丸:“不是……看上去都是自杀的!”

自杀那就好办多了。但毕竟十四条人命非同儿戏,邓清风还是得亲自过去瞅瞅。十四个外乡客衣着寒酸、行李简陋,但从头巾可以看出都是读书人。此刻他们一个个横尸于狭窄的客栈房间中,口鼻流血,显然中了剧毒。“鹤顶红,一人几滴就够了。”仵作汇报说。“从现场看,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痕迹。死者也留有遗书,言明是自杀,但没有说明理由。”负责勘察现场的捕头接口说。

邓清风没有搭理他,视线完全被房间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他禁不住问出了声。

在这些读书人的尸体中央,赫然放着一块沉重的石碑,石碑表面的磨损程度以及装饰花纹说明了它的古老。但人们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碑文的内容了,因为那些文字或者图案已经全部被铲平,半点痕迹都没能留下。从死者们手上的血泡可以看出,这些四体不勤的读书人花费了多大力气来完成这一工作。“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石碑是他们带过来的?”邓清风问。

老板赶忙回答:“昨天中午,石碑是晚上有人送来的,我担心压坏我的地板,还不让他们进呢。后来他们答应多付……”“什么人送来的?”“那是一对姓毛的兄弟,都是盗墓贼。我偷听到他们说话,石碑是他们从一个古墓里挖出来的,那些读书人,就是跑过来买石碑的。”

衙役正好在其中一个死者的包袱里翻出一枚书签,邓清风接了过来:“麓华书院?那可是在东海边啊。他们从东往西穿越整个中原,就是为了买块石碑?”

还没容他想清楚,下一样翻出来的东西令他的眉头当即紧紧皱了起来。那是一枚铁青色的指环,上面刻有云纹的图案。“麻烦大了……”他喃喃自语着,“这帮孙子都是拜神的人。”

所谓拜神的人,是近年从中原出现的一个神秘教派,正式名称叫“登云会”。他们笃信在九天之上,有所谓天神的存在,并且天神终有一天会降世,带他的信徒去往永生的神界。这种荒诞不稽的言论原本可笑之极,只应当去蒙骗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无知愚民,但奇怪的是,许多有学识有身份的人也信进去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似乎越是有学识有身份的人,越容易相信这个诡异的宗教,该会虽然人数不多,声望不著,其中的每一个人却都不容小视。

所以朝廷与众属国才绝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宗教。那么多有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拜神,明显是个幌子,显然其中包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与野心。但该教牵扯势力太大,轻易又不敢去动,尤其他们一直克制隐忍,没有做下任何授人以柄的事情,这更让人不安。这些年来双方没有明争,却暗斗不止,下级官员们也都心中惴惴。

如今一十四个登云会的妖人一古脑死在自己治下,万一传出去,无论哪方面都是天大的麻烦。危急关头,邓清风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毁尸灭迹、封锁消息、抓捕那对姓毛的兄弟灭口……这些都是必须要干的事情。头上这顶乌纱帽虽小,毕竟也是稳定的饭碗,万万丢不得。

他分派着任务,忧心忡忡地祈求这件该死的破事千万别传出去。等到捕快们分头去办理了,他才得空想到这一点:

这些妖人为什么要自杀?石碑上究竟刻着些什么?

这无疑是两个十分让人头疼的问题,但幸运的是,这也是两个和邓清风的脑袋与饭碗半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所以当善后事宜一件件处理妥当后,他也就不再关心其他细节了。在这个不太平的年月里,江湖仇杀与诸侯国间的战争每天都会导致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死掉十四个读书人,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两个月之后,人们慢慢地淡忘了这桩奇案。第一章神子1

这间石室里除了一个巨大的药池外并无他物,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清,池内药水的颜色漆黑如墨,表面不断泛起古怪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气息,其中还隐隐夹杂着血腥味。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池边,一动也不动,恍如雕像。

忽然之间,池水起了剧烈的波动,水面被分开,十多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池里钻了出来。他们身上都沾着腥臭的药水,却顾不上擦拭,上岸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齐刷刷跪在白袍人面前。白袍人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很好,你们都复活了。还记得你们要做的事情吗?”“绝不敢忘!”跪在地上的人回答得很整齐。“你们会把自己要做的事透露给别人吗?”白袍人又问。“宁可断舌!”仍然是干脆整齐地回答。

白袍人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向石室的大门走去。来到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去吧,都往北谅山而去,”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用你们的生命,证明你们对教主的忠诚吧!”

他大步走了出去,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月光正透过浓云的缝隙,洒下一点点阴郁的银白色。白袍人久久凝视着看不见星光的天幕,嘴里喃喃自语着:“北谅山……北谅山……”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捏成拳。

与此同时,北谅山中。

北谅山正在走近万物复苏的三月。但就在这一个月里,山里却相当不太平,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更大的事。那一件大事是朝廷征兵征到了北谅山中;更大的事则是,一个小木匠摔下了悬崖。

剧变就从小木匠摔下虎头崖的那个黄昏开始。当他像一块秤砣一样坠下深渊时,夕阳的红光还未散尽,三陇村中炊烟袅袅,村民们和以往的每一个傍晚一样,等待着自己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饭。没有人想到,一个等待了十六年的恐怖阴谋就以这样的意外拉开了序幕。

平静的氛围是被村头传来的哭叫所打破的:“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家长们当即蜂拥而出,急惶惶将那个跑回来报信的小孩揪住:“谁?谁掉下去了?”

但吓傻了的孩子除了大喊大叫“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人们不再浪费时间,沿着满是碎石的小路拼尽全力向着虎头崖跑去。

最后的答案也不知道应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孩子们全都安然无恙,那个滚落悬崖的并非幼童,而是村里的小木匠。对于此人的死,人们甚至都不愿意在脸上伪装出一丝悲戚,但那随之而来的可能的后果足以令任何人心头发颤。某种程度上,或许他们甚至宁可死的就是自己的儿女。“是祸躲不过。”村长面色凝重,开始分派人手去寻找他,“不管死活我们总得确认一下”。男人们一个个唉声叹气,饭也顾不得吃,准备好攀下悬崖的工具,在天黑前赶到了虎头崖。他们忙不迭地垂下绳索,开始搜寻。虎头崖地势险峻,悬崖下则是一片一人高的茂密野草丛。但人们寻遍了草丛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少人被锯齿状的草叶割得鲜血淋漓,也始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木匠就像一滴落入山涧的水珠,再也找不着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东方发白。通宵未睡的村民们这才顾得上打孩子泄愤,一片杀猪也似的哭嚎声中,村长发话了。“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他叹息着,“上天要把那团莫名的火球扔到这里,又要安排我们捡到那个奇怪的孩子,现在再安排他死去。”

村长闭上眼睛,十六年前的夜晚又一次浮现于记忆中。那道点亮整个夜空的邪恶的光芒,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山坡,那些可怜的祸从天降的死难者,那个半点伤都没有受的古怪来客、以及他手中抱着的婴儿。十六年来,这些场景和那个婴儿身上闪动的妖异光芒一道,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晃动着,让他不得安宁。“但愿一切都这样过去吧!”他总结说。2

小木匠滚落山崖的经过如下:下午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虎头崖的山坡上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到了临近黄昏时,忽然额头上一痛,醒了过来原来是村中顽童相互抛掷石子玩,却不小心打到了他脑袋上,还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迹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眦必报。在肇事顽童的惊叫讨饶声中,两人一追一逃,在悬崖边乱窜。其他小孩对此场面见惯不惊,自然也无人敢上前阻止,只能悄悄扔点东西给他使绊。理论上,身经百战的小木匠不会在此状况下失去平衡,更没理由会向着悬崖边摔下去,但他摔了。直到这厮惨叫一声消失于视野外,孩子们才开始闹嚷着往回跑。对于小木匠出事,他们与其说惊慌,倒不如说幸灾乐祸。

北谅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脉,位于山脉西麓的三陇村偏僻、闭塞、一般的贫困,但通常情况下也饿不死人,这一点和绝大多数位于大陆北面的普通山村没什么两样。三陇村有一些很讨厌的人,总是给村民们带来困扰,这一点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讨厌的家伙。没有人乐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后,村里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木匠了,而离此最近的邻村也要走上四五个时辰的山路。“随你们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爱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邻村。”

多数人在这种摆明了耍无赖的威胁之下都被迫妥协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却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宁可吭嗤吭嗤爬山路。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顶的瓦片破了,他踩着梯子上去换瓦片,梯子却离奇断裂,若不是当时他还没爬多高,只怕已经丢了小命。

牛大力一面捂着屁股哼哼唧唧,一面检查梯子,这一查差点把他生生气死。原来梯子上的所有铁钉都被换成了锈蚀不堪的旧钉子。而该梯子上一次检修之前,钉子明明都还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气冲冲地扛着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缩在火炉旁喝着茶,听完牛大力的血泪控诉,懒洋洋地摇摇头:“证据。”“放屁!这还需要什么狗屁证据!”牛大力两眼冒火,“除了你,还有谁能碰到这梯子?”

小木匠继续摇头:“没证据?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没准是放久了自己锈掉的,没准是你故意换了钉子要来讹我的。”

谈话进行到此显然已经失去了意义。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领,不费什么劲就把他扔出门去。小木匠一声从村头到村尾都能听到的惨号,在雪堆上卖力地打起滚来。不久之后大夫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虽然小木匠浑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并无明显外伤,“但他始终说腰疼得厉害,可能是伤到了骨头”。牛大力为此不得不赔了小木匠一笔汤药费,其价值约合三架新梯子,换算成钉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这只是从小木匠诸多光荣事迹中信手拈出来的一件,其他诸如偷工减料、拖延工期、偷鸡摸狗之类不胜枚举。按照北方山民们的彪悍民风,这种人被乱棍打死都算是轻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极个别缺点心眼的,没有任何人敢动小木匠。几乎每回村务会都有人提出驱逐他,但最终没有一次被成功执行,因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隐藏在小木匠背后的某些事物。每当人们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来的情景时就会冷汗直冒,从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那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恍如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多年后仍然在目击者们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随着这场梦魇而来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个添头罢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该添头并没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他成天在此处转悠,对于崖边地势早已了然于胸。失足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扯住了垂于悬崖边的一根粗藤。根据他之前的测试,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个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还是摔下去了,因为粗藤在他到来之前已经莫名其妙断掉了,他自信满满地伸手一拉,却完全没有着力之处,自然也无法止住下坠之势。这一意外变故导致他之前的计划全盘落空。我怎么那么倒霉?半空中下落的时候,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可阻挡的下坠之势,以及在身边呼啸而过的山风。在来得及想到这般跌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之前,他就已经吓晕了。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晓,但在昏迷中,他却再度进入了那个缠绕他多年的梦境。这个梦从他记事开始就不断地在夜晚浮现,一次次在黑暗中占据他的头脑。但这一次,在亲身体验了从高处下坠的恐怖感觉后,这个梦中的一切细节却变得分外清晰。

——他在飞翔。在那些一遍遍重复的梦境中,他总是飞在高高的云端。他的背上有一对宽阔而健硕的翅膀,在白色的云层中有力地挥动着。在他的身畔,还有无数和他一样长着翅膀的人,自由的、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中飞翔,如风般雄壮,如阳光般耀眼。

他们划过蓝天,掠过太阳,大地在脚下显得那么的渺小。他甚至能看到地面上,那些没有翅膀的普通人们,跪在地上,向着他们顶礼膜拜。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梦,甚至令他每次醒来时都不愿睁眼,只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种感觉。但最终他还是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床上,当视线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那些粗陋的家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阵阵轻微的霉味和糙米饭的焦糊气息。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响亮的鼾声透过薄木板墙钻入耳朵。这样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阵紧缩,怅然、愤恨、失落、哀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然而这一次不同,醒来时,眼中所见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星星。他似乎正躺在野外,面朝着天空。他缓缓支起身子,冷不防右手一下按了个空,险些失去平衡。定睛一看,小木匠差点吓个半死:他竟然身处一棵大松树的枝丫上,而这株松树并非扎根于泥土中,而是从危崖上探出,悬于万丈深渊之上。他赶忙死死抱住身下的枝丫,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成肉泥。

这时他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掉下来的,不由得一阵迷糊。自己分明是从虎头崖坠下的,但此处却是与虎头崖遥遥相对的凤仙岭——难道真的是飞过来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身边已经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带你过来的。”

他赶忙回头,才发现身边更高的一根树枝上,还坐着一个人。此人看来四十岁左右,眼神像刀锋般锐利,但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却又令他看来很和善。小木匠仰起头喊道:“喂,是你救了我?”他话虽如此问,语气却好似是他救了别人。“可以这么算。”对方回答。“什么叫‘可以这么算’?”“因为你想要抓的那根树藤是我故意弄断的,所以我虽然接住了你,也算不得是救你。”这个面相和善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晃动着手指,上面缠绕着一根极细极长的透明绳索。

小木匠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根绳索,过了好半天才哼了一声:“我就说一定有人偷偷捣鬼……喂,有吃的吗?”

对方笑意更浓:“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揍我一顿。”

小木匠撇撇嘴:“第一,我现在饿得没力气了,要揍人也得先吃饱;第二,就算有力气,我也一定打不过你。”

男子点点头,扔过来一块又冷又硬的面饼。“第三,打不过没关系,你会慢慢找机会偷袭我,或者用别的办法报复我,对吗?”男子悠悠地说。

小木匠愣住了,费力地咽下嘴里干硬的面饼:“你怎么知道?我可从没见过你。”

男子反问:“你叫安赐,十六岁,家住村西第四间屋,三陇村唯一的木匠。父亲老安木匠,于四年前去世,旁人都叫你小木匠,对么?”

小木匠死死盯着他,并不回答,男子又说:“你从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视,大人不愿亲近你,同龄人都躲着你,连你父亲也不愿意和你多说话。所以你生性顽劣,专喜挖空心思与人作对,已经成了村里一害,对么?”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来:“所以我现在不叫安赐了。赐不就是送的意思么?我觉得我不像是送来的,倒像是被当成垃圾扔在这儿的,什么赐不赐的不合事实,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觉得叫‘安扔’‘安丢’实在太难听。后来我问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个字,我觉得蛮顺口的。”“什么字?”“弃,抛弃的弃,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说,“所以现在我的名字叫安弃。”“我叫丁风。”“管你叫什么……你把我这个小木匠抓到这儿来,想要干什么,请我给你打副棺材吗?”小木匠当此险境,又不知对方底细,嘴上却不肯稍微收敛一点。

丁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我如果死了,曝尸荒野也就是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你的这个计谋,充其量能瞒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过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倒是整个三陇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小木匠安弃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两步,却发现背临深渊、无路可退。他放下手中的饼,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这些日子以来,北谅山山里山外的各个村庄都接到通告,要征调各村的十六岁以上男子入伍,宁国准备与雒国开战。你也知道,村里人都很讨厌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这个主意,打算假死避难,等抓丁结束了再回去。”“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木匠咕哝着,“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个山村里的没啥手艺的小木匠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能花力气专门抓我不成?你和我开这么个大玩笑,又是想干什么?”

丁风一耸肩:“天亮之后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往树上一靠,不吭气了。安弃满腹疑团却得不到解答,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风中冷得瑟瑟发抖,还要随时提防滚落下去的危险。偶尔偷眼看这个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没睡,只是出神地看着夜空,似乎那上面有金子要掉下来。“你到底在看什么?”天亮时,安弃终于忍不住问。“我只是在等。”丁风透过松树的针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朝阳,那阳光已经由柔和逐渐变得刺眼,令人很难直视了。“差不多了。”他突然说,然后一把抓起安弃。安弃只觉得身上陡然一轻,随即如腾云驾雾,随着对方在山间纵跃。到此时他才知道,梦里的飞翔和现实中的飞翔差距实在太远,梦里可不会把人颠得头晕眼花、苦不堪言。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地方,他却想到了渔民和水手们才能体会到的晕船。“晕船”结束时,安弃迫不及待地从丁风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扑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由于过去半天之内只吃了一张饼,那种干呕的感觉更加难受。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才顾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带到了三陇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三陇村的全貌,看上去,这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至少在此时,村里人都还活着,并没有变成一具具挺尸倒在地上。他们都在村里活动着,从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蚂蚁。

但从丁风递给他的千里镜里细看下去就能发现不对。从千里镜黑色的小圈里可以看到,人们只是有的在村里随意走动,有的在下地劳作,但一个个都显得动作僵硬,有的干脆无缘无故摔跤。“他们这是怎么了?脑子都被驴踢了?”安弃困惑地自言自语。他对同村人素无好感,说起话来也是刻薄非常。“倒不是被驴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风事不关己地说,“那些士兵们就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会动手把你抓起来。喏,注意那个草垛。”

安弃悚然,仔细看下去,人们的情形的确都很奇怪,一个个目光慌乱,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伤痕。他们显得十分紧张害怕,以至于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自己绊一跤,然后又赶忙爬起来继续走。

而在丁风所指的那个草垛背后,安弃看见了金属的反光,再仔细看去,隐隐可以见到红色的帽缨。他终于感到了不对劲,放下千里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看来他们真的被人威胁了。按你的说法,是为了我?凭什么?”“所谓征兵入伍,本来就只是掩人耳目,”丁风说,“最终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抓你一个人,不过他们只知道你在北谅山中,具体哪个山村却不知道,因此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龄的人统统圈起来——其中总会有一个是你吧。”“至于这些村民,”他继续说,“我想他们原本只是幸灾乐祸,巴不得你被抓走,谁知到给自己惹来了大祸。既然确定了你就是这个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须要被灭口。但敌人或许并不相信你真的会死,并且认为你可能回到村里,所以暂时不杀他们,以便诱使你回村,落入他们的圈套。”“等会儿等会儿,先打住!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安弃哼哼唧唧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抓我?旁人又为什么要被灭口?我他娘的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产还不够买两斤猪肉,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和香饽饽一样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丁风:“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丁风淡淡地一笑,突然闪电般出脚,在安弃脚下一绊。安弃还没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弃的脚踝,将小木匠倒提起来。“你并没有选择不相信我的资本,所以不妨心平气和一点。”丁风的笑脸依然显得很和善,似乎方才那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动作只是收拾了一只野兔。

他看着安弃那张由于上下倒置因而显得奇怪的脸:“我愿意告诉你的事情,不用你问也会说;否则的话,你多问一句,也许就会收到我一点特殊奖励,你明白了吗?”

安弃不吭声了,甚至连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丁风满意地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松手,安弃重重摔在地上,好似一张肉饼。晕头转向之中,他听到丁风说:“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我。十六年前,是我把你寄养到这里的;十六年后,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3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原本宁静而平和,首先将村民们从熟睡中惊醒的是声音,一阵由远及近、恍如雷鸣的破空之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听来无比刺耳。人们不安地起身,来到窗前、走出家门,看到了空中的异相。在黯淡的星辰与月亮之外,夜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醒目的光点,向着地面飞速冲来。随着距离的接近,光点越变越大,慢慢可以看出,那是一团正在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火焰中透出诡异的血红色,呼啸着划过夜空,景象蔚为壮观。

虽然历史上孛星坠落地面的记载屡见不鲜,但极少能如此清晰地被人近距离目睹,不过在此时,没有人顾得上去惊叹这样百年罕见的奇观,因为按照这火球的下坠之势,它将会很快落在村民们的脑袋上,到时候整个三陇村都会化为灰烬。一片乱糟糟的哭爹叫娘声中,衣衫不整的人们惊惶万状地夺门而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当他们狼狈地逃到安全地点后,才顾得上再抬头看天,然而此时,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团火球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地停止了下落,仿佛是半空中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它生生截住了。火球静止了一小会儿,也就是眨眼功夫,但村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当它又动起来时,人们才稍微镇静了一点,因为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并不是直直地下坠了,而是呈一条大斜线飞向了远方,绕到了一座山峰的背后。正在村民们欣喜地松了口气,庆幸大家把命捡回来了时,山后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升腾的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显然,那一团可能是燃烧着的孛星的火球撞击到了地面。

然后所有的声与光都噶然而止,就像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夏日雷雨。村民们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但那些残留在空气中的焦糊味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这时候才有人开始后悔,早知道整个过程有惊无险,刚才就应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看,要知道这样的异像在今后的一生中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走,看看去!”通常说这句话的都是村中胆子最大的安木匠。此人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亲手杀死过两三个敌人,还在军伍里跟着军中文书学过几个字,于是一向自诩为全村最有见识的人。当然了,安木匠是否最有见识,这一点仍然存在争议,但此人头脑最愣胆子最大,却是全村公认的。

看看去。这话说来容易,那段山路看起来并不甚远,在黑夜里走过去却得花上至少两三个时辰。但眼前的怪事确实带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男人们犹豫着,还是有几个愣充好汉的年轻人随着他一同去了,后来他们都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在距离爆炸地点还有两里路左右时,人们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那股尚未消散的热力,山道上烧焦的树木更是触目惊心。越靠近事发地点,脚下的地面就越显得灼烫,但安木匠却颇为兴奋,步伐也快了起来。但就在快要到达爆炸中心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太惨了。”他喃喃自语着。跟在他身后的人们更是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尸体。遍地都是烧得漆黑的人与马的尸体,此外还有一些车辆的残骸。安木匠从尸堆中捡起一块尚未熔化的金属铭牌,借着火把的光亮勉强认清了上面的文字。还好,那些字碰巧都是他学过的。不久之后,临州陵威镖局全军覆没的消息传遍了江湖。他们原本保着一趟报酬颇丰的珠宝,只需最后翻过北谅山就能到达目的地。但就在这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碰上了这样从天而降的莫名灾祸,无比冤枉地送掉了包括总镖头在内的大批好手的性命,得到的是无法承担的索赔。镖局顺理成章地关门、倒闭,彻底消失掉了。

山民们战战兢兢地继续搜寻,却有了更加惊人的发现。他们找到了两个活人,两个位于那样的爆炸冲击下却仍然安然无恙的活人。其中一人是个相貌和善、微带笑意的男子,看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不知为什么,那张笑脸让人看了心里发梗,带有一种让人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酷气质;另一个则是个小小的婴儿,正被那男子抱在怀中。在村民们诧异的目光中,男子抱着婴儿慢慢向他们走来。“就是这个小屁孩了!”许多年后安木匠喝醉了酒发着牢骚,“老子那时候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肠一软,就抱回来收养了。要是早知道他这么混账,当时就把他扔到火里烧成烤猪,免得那么多麻烦!”

酒友们纷纷报以嘲笑:“别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时那个人硬把婴儿塞到你的手里,说他是什么什么神赐之子,你一定要把他好好抚养长大,否则会被天神惩罚什么的;我还听说那家伙很吓人,让人不敢招惹——不然你才不会要呢!”

安木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放屁!他是这么说了不假,老子是什么人,见过世面的,怎么会被他那两句话唬住?还不是看小屁孩可怜……”

人们的脸上都现出了苦相:“可怜?你倒是说说看,现在究竟是他可怜还是我们可怜?就在昨天,我养来抱蛋的老母鸡被这浑小子偷去宰了,连柴火都是从我家顺手摸的!”

安木匠摇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有什么办法呢?谁看到那个场面不怕?那时候这小屁孩身上还泛着绿光,看起来就那么的奇怪,而那一片的山路几乎都被炸平了,到处是死尸,他们俩却一点擦伤都没有——难道你们看了不害怕?他是天神赐下的还是魔鬼扔下来的,有区别吗?总之我们都不敢惹。”“而那个人,那个脸看起来在笑,眼睛却看起来像要吃人的家伙……他明明说了很快会回到这里来接小屁孩走,到现在已经十年啦,也没见他回来,”他的语声中充满了嘲讽,“也许那个人真的是天神降世吧,我听说天上的时间比地上慢多了。”

这番对话发生后不久,安木匠在一次大醉后迷迷糊糊走入了深山,几天后被发现时,已经被饿狼啃得只剩下骨头,天晓得这对他是不是种解脱。至于村里人,过去有气还能找安木匠发泄一下,现在只能忍气吞声,苦苦等待着那个撂下一句话就走掉的怪客。此人也许明天就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去他大妹子的神赐之子,”牛大力有一次说,“如果天神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还不如统统去死好了!”4“我本来把你藏在这里,期望这件事无人知晓,但就在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你的行踪败露了。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慢慢都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很多人都想要抓住你,所以我必须带你走。”丁风说。

安弃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以夸张的姿态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间,双肩抽动,不断发出类似杀猪时猪的嚎叫似的笑声。

丁风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他笑到声嘶力竭。安弃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表演挺没意思,讪讪地止住笑,但嘴里还是嘟哝着:“我不信。”

他有一万种理由要陈述:第一,丁风讲的这个故事过于奇异,完全就接近于胡编乱造——从天而降的火球?还不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第二,自己从小到大身上就没有半点特殊之处,打人没力气,挨打会流血,虽然总是梦见飞,但从悬崖摔下一样会像石头般下坠;第三,虽然从没人见过真正的天神,但他们总应该是高贵的、有尊严的,那儿有像自己这样无聊无赖没脸没皮的神赐之子?第四……

但这些理由他一条也没来得及说出口,丁风一言不发,突然伸出手,又把他拎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子又随着丁风腾空而起,作着那种令他心惊胆寒的跳跃。这就是所谓的轻功吧?他脑子里蹦出这个从老木匠那里听到过的词汇。

再度落地时,他已经到了虎头崖附近的一块巨岩后。丁风打个手势,要他躲在岩石背后,向外看去。

于是他看到了官兵。这些人和山贼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衣服不同,并且和山贼保持着惊人的默契。通常情况下,当山贼光顾过一座山村后不久,官兵们就会跟着来收税、罚款、抓捕山贼同党,双方始终保持着几个月的间距留给人民休养生息,确保自己不会空手而归——同时也确保不会和对方撞上。

但现在这些官兵并没有顾得上劫掠,他们正在虎头崖上上下下地搜索着什么。倘若该山崖上并没有什么暗藏的秘密宝库,他们如此专注地搜寻着的,恐怕只能是人了。“他们是在找我么?”安弃终于忍不住问。“你可以认为他们没有找你,并且走到他们面前去,”丁风回答,“正如同你大可不相信草垛后面藏的也是这些人的伙伴,而以为那里只藏了一个私奔的大姑娘一样。”“我不去!”安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情势看来由不得他,丁风已经第三次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并且大步向前走去。“你要干什么?”安弃惶恐地叫起来。丁风脚步丝毫不停:“怕什么,反正他们抓的不是你。”

安弃恨恨地喊道:“好吧,我投降!他们是来找我的,我信了。你就算说你是我亲爹我都相信!”“我还没那么荣幸。”丁风耸耸肩,不再前行。两人重新回到隐蔽地,安弃以无赖的姿态往地上一坐:“现在开始什么都听你的,要杀要剐随你吧!”“我对杀你剐你没什么兴趣,”丁风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快滚起来,跟老子下山去。”第二章云邪1

山上的人向着山外进发时,山外的人也正在走向北谅山。离开的和到来的,终将有一个交汇点,然后彼此牵扯着被卷入巨大的旋涡中。这是一个十六年前就已经写好的剧本,没有人可以逃离。

易离离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靠近这样一个危险的漩涡,她只是为了找自己的父亲而来。鉴于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离开,所以易离离的头脑里从来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直观印象。在长达十余年的寻找中,易离离有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寻找的目的,仿佛寻找这件事就代表着生活本身。

但母亲不这么想。她总是摩挲着父亲留下的物品——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块头巾,但最多的是父亲用微薄的月例钱给她买的一根廉价银钗——将所有的软弱情绪都慢慢化在绵长的思念中。然后她就会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擦掉眼角的泪痕,对易离离说:“上路吧。”

很多次易离离都禁不住想要和母亲争辩。她一次次地想象着,自己在母亲面前历数着从话本里读到的或者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故事,力图证明男人负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并希望母亲能够明白:父亲已经抛下他们母女俩远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最终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默默陪在母亲身边,随着她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徒劳地打听着那个消失的男人的行踪,当身上的钱用干净时,才停下来找一些短工做,攒够了钱又继续上路。这些年来,她已经数不清母亲一共多少遍向着每一个遇到的人重复她的问询了:“姓易,叫易允文,麓华书院的书生,个头不高,背有点儿驼,长方脸,眼角有点斜,左边眉心有一颗痣,很醒目的……”

这样能问到才叫怪事呢,易离离想,所谓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她还有另一个想法,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朝不保夕的乱世,父亲也许早就在某一次兵祸中丧生、尸骨无存了。但这话同样不能对母亲说,因为或许母亲心里也早有这个念头,却一直强行压抑着,不让那种恐惧浮出水面,否则的话,她大概早就崩溃了。所以易离离只能忍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母亲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一个在颠沛流离的羁旅中一点点长大的女孩。“我们到哪儿了?”母亲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还有两里路就到北水镇,”易离离小心地搀着母亲在路旁坐下,“从这个镇子再往北,就能踏入北谅山的地界了。”“北谅山啊,说不定你爹就会在这儿,”母亲每到一处都会这么说,“他不是相信什么天神么?天神一定是住在天上的吧?北谅山是天下最高的山,离天最近,他也许会觉得这种地方容易碰见天神呢。”

易离离温顺地回答:“嗯,说不定啊,我们先到镇子里找地方过夜,再慢慢打听吧。”“天快黑了吗?”母亲问,“那我们赶紧到镇上去吧。”她摸索着站起来,把手交给易离离牵着,慢慢前行,夕阳斜照下来,眼眶中的一对眼珠呈现出混浊的灰白色。

北水镇是进入北谅山的最后一处驿站。北谅山虽然顶着“天下第一高山”的漂亮名头,实际却是物产贫瘠,山穷水穷人也穷,除了一些比北谅山本身还要无聊的骚客旅者偶尔来此发点思古悲秋之情,平时少有人来。

不过每年三月却是例外。每到此时,都会有为数不少的采药者进入此山,试图寻找在这个季节成熟的千山霜芝。那是一种颇为珍稀的药材,可以制成上品外伤药,仅在北谅山中可见,在严冬季节孕育而成,过了三月,天气渐暖,成型的霜芝就会逐渐枯萎,失去价值;但若来得太早,冰雪未化,难于攀援。所以三月也成了采集霜芝的唯一时节,一到三月,北水镇唯一的客栈总是挤得满满当当。

易离离和母亲来到客栈门口时,正看见十来个江湖客从马上跳下。满面堆笑的老板从门里迎出来:“各位大爷,不是小店故意怠慢,实在是太不凑巧,所有的房间都……”“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为首的江湖客摆摆手,“你在大堂里给我们摆几张舒服的椅子,再生一盆火,我们明早就要赶路!”

看来这些人对于北谅山的状况倒是很熟悉,也省去不少口舌。三月初,大山中仍旧阴冷,故而要生火。老板如释重负,连忙指挥伙计们办理。

易离离素来对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中人无甚好感,在她看来,这些人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但全镇只有这么一家客栈,也没得可挑,总不能带着母亲露宿荒郊吧?她只能无奈地如法炮制,在大堂里要了个火盆,伺候着母亲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离江湖客们远一点。

然而到了夜间,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把大堂挤得满满当当。易离离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武林中的三四流角色,平素就是靠着处事圆滑、广结人缘才能在江湖上立足,而要交朋友就得用钱,千山霜芝自然是一个不错的财源。她只是很不耐烦地听着他们挤在一起啰啰嗦嗦,作逸兴横飞状讲述着那些两分真实八分夸张的奇闻流言,直到母亲终于在喧嚷声中睡着了,她才松了口气。“金老师!多日不见,近来在什么地方发财呢?”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向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问道。中年人苦笑一声:“林四老弟啊,发财?我倒是险些变成了发菜!”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易离离也好奇地扭头一瞥,在明亮的火光下,众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只手掌上赫然只剩下了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都齐根而断。

林四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毒手?”

金老师颓然摇头:“没有谁下毒手,神仙打架,草民遭殃而已。”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似乎是都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轻声问道:“是不是……又是魔教和五大门派?”

金老师长叹一声:“还能是谁?那一天我路过并洲城,恰好遇到双方在火并。活该我好奇心起,远远地想要看看热闹,被一个魔教妖人发现,飞毒针伤了我这两根手指头。要不是我欧阳老哥见机得快,一刀斩下中毒的手指头,我现在尸体都烂光了,哪儿还能坐在这儿和你们吹牛?”

人们都嗟叹不已,易离离想到断指的滋味,也禁不住一阵同情。只是这些年来她和母亲在旅途上颠沛流离,从来无暇去关注和她的生活原本相距遥远的江湖,五大门派倒是马虎听说过,魔教是个什么玩艺儿?

她想起母亲所说的、父亲失踪前偶尔和她讲过的趣闻轶事,曾用不屑的语气对母亲说:“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不过都是掌权之人自封的而已,谁的势力大,谁就是正派,如此而已。往生教、截清教什么的被称之为魔教,也不过是他们处于下风罢了。”

稍后父亲又曾经补充,说他提到的那两个教派早已消亡,武林之中,暂时是所谓名门正派独大。那么现在的魔教又是什么呢?她事不关己地随意想着,人们打开话题后,也纷纷开始痛斥魔教的倒行逆施,又讲起魔教如何与五大门派公然为敌,双方如何纠缠不休、有仇必报,那一个个血腥的故事让她感阵阵胃部不适。但突然之间蹦出来的一句话却令她心头狂跳不止。“说起来,听我师父说,这登云会当年虽然神神秘秘的,却也从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坏事,怎么短短十多年中,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残忍好杀、嗜血成性?”一个她看不见面目的人在人堆里说。

登云会!原来“魔教”就是登云会!易离离被这三个字惊呆了。过往的记忆就像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在脑海中冲击着,以至于那些人接下来的谈话她都没怎么听。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了,因为父亲在离家之前,就曾是登云会的一员。“哦,那不过是我们书院里的同好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而已,”父亲那时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母亲说,“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只是世人求来慰藉内心的玩意儿,我们与其说信神,还不如说找个由头一起喝茶聊天。”

父亲语焉不详,把登云会描述成了麓华书院内部的一个同好会,轻松岔开话题,因此母亲完全没有在意。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父亲骗了母亲,登云会竟然是这样一个庞大而邪恶的组织——难怪要对她们隐瞒。那么父亲的失踪,会不会也和登云会有关呢?

正想到这里,母亲也突然醒了。“登云会!登云会!”她喃喃地说,“我听到有人在说登云会!你爹不就是登云会的吗?”易离离很无奈,知道母亲绝不可能再睡了,她一定会一字不漏地把这番谈话全部听完,然后一个个地向那些江湖客打探父亲的下落。她叹了口气,一时睡意全无,连客栈的大门被推开、又有旅客进来都没注意到,直到来人毛手毛脚地搬动椅子、碰到了她的脚,她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对方虽然说了这三个字,口气却是信口敷衍,没有一点抱歉的意味,而且他拖动椅子时发出的声响也相当刺耳。易离离微微有气,转头一看,那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人,一副懒洋洋的惹人讨厌的神情,身边跟着的中年人倒是看起来很和善。“你把我硬拖下来的,饭钱都得算到你帐上。”少年人严肃地对同伴说。

易离离也懒得再听中年人如何回答,把椅子挪远了一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高谈阔论的众人身上。此时他们的话题又起了变化,谈论起了此行的目的:千山霜芝。“说起来,正邪两派火并,倒是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商机呢,”一个秃头老者说,“你们想,这千山霜芝是极品伤药,他们动刀子伤的人越多,就越需要这药材。这两年千山霜芝的价格连连看涨,难道不是拜他们所赐么?”

所有人都抚掌大笑,称赞此人说得有道理,气氛这才渐渐轻松起来。那秃头老者却依然神色郁郁:“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说不定魔教为了让正派中人无药可医,来这里霸了此山,也说不准。人的命,有如浮萍一般,咱们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易离离听到“过一天算一天”,耳畔是母亲急促的鼻息,心中微有所感。旁人已经忍不住问:“乌老哥说话干吗那么消沉?陵威镖局出事都快二十年了,你却还惦记着么?”

乌姓老者摇摇头:“一夜之间,所有的朋友同事全都不明不白地死掉,老镖头苦心经营多年的镖局,化为泡影,悲愤自尽。你叫我怎么忘得了?”

原来他也是十六年前在北谅山被从天而降的火球毁掉镖队的陵威镖局中人,本来是一名普通镖师。他并未出那一趟镖,而是留在了家中,却万没料到等来了那样的噩耗。镖局关门,老镖头无力偿还巨额赔偿,只得悬梁自尽,他由此心灰意冷,无意再干保镖这一行,于是随着朋友干起来挖药贩药的生涯。

大凡世人受到重大刺激,通常会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将伤心之事深埋在心底,不愿说与他人听知;另一种却恰好相反,总喜欢喋喋不休的将自身的经历翻来覆去讲与别人,即便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例外。这秃顶老者显然是第二种人,周围人一问,便开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的讲述当年的惨案。只可惜他未曾到现场,所以诉说重点只能在其后镖局是如何倒闭的,当时的惨案却无法说得很了然。

这老者多半是有朋客栈的常客,他一开口,本来围在周围听江湖故事的几个伙计便离开了,想来这故事也是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老者兀自唾沫横飞,讲述着他如何抱着自尽的老镖头尸身痛哭,镖局剩余的幸存者又是如何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

一个充满讥刺的声音低声说:“拿着死人的事情给自己脸上添点悲壮,还真够廉价的。”

易离离循声看去,说话者正是身边少年的同伴,那个始终面带笑意的中年人。没想到这个面善的人说话居然如此刻薄,但易离离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少年更是放肆地笑出声来,幸好没引起旁人注意。“其实算算时间,有一个巧合,”老者继续说,“魔教开始兴风作浪,就是在那几个月,他们一向手段毒辣、诡计多端。我们那一批镖,保的是极贵重的红货,所以我一直在怀疑,这桩案子说不定是魔教做的,然后故布疑阵,伪装成离奇事故……”

此言一出,又是两声杂音。一个是方才低声挖苦他的中年人:“这哥们真该去当个说书先生,那脑筋编故事倒是挺灵光的。”

当然,他说话的声音依然比较轻,另一个人可就是毫无顾忌了。此人虽然只是阴恻恻地细声细语,却故意运起了内力,让他的声音满室可闻。“这位兄台大放狗屁,还真看得起那个破镖局。”这个人说。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山民打扮的瘦子,一直坐在门口远离人群,好像也不怕冷。

秃顶老者勃然大怒,但毕竟这群三四流角色江湖上活命的经验都很丰富,不明底细绝不轻易动手,因此只是强忍着怒气拱手问:“不知这位朋友有何见教?”

那人仍旧阴阳怪气:“登云会向来爱杀谁就杀谁,杀人从不赖账,但也绝不能容忍把别人的烂帐算到自己帐下。陵威镖局保的红货值多少钱我不知道,就凭这小破镖局那点名声,怎么也不至于入登云会的法眼。”

这番话一出,本来群情激愤的江湖客们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们都注意到,此人两次提到魔教,用的都是正名“登云会”。

秃顶老者嗫嚅着问:“阁下……莫非……莫非……”

那人嘿嘿一笑:“不错,你猜得很对。刚才你们骂得很畅快嘛,现在干吗不作声了?”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堂中央,火光之下,只见一张脸苍白狰狞,手掌更是呈深黑色。众人噤若寒蝉,只能在心头暗暗叫苦,后悔得很不能把舌头割下来。“刚才谁对我圣教不敬的,自己乖乖把舌头割下来,我就饶他不死。”他轻描淡写地说。2

北谅山的夜路比想象中还要难走,从三陇村急行军回到北水镇,已经摔死了两个人。但上司谢谦的命令无可违抗,江大雷只能硬着头皮催促着部下继续加快速度。

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小木匠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去抓捕。他所带领的兵丁进入北谅山已经好几天,谢谦一开始只是按照征兵条例,强征所有十六岁以上青年人。这本来是江大雷早就干习惯了的差事,令人郁闷的是,这次的行动有一点小变化:每遇到有抗命逃跑的,谢谦就会要求将其捕拿归案,再费劲也得揪出来。

这可与以往的习惯不同。通常遇到壮丁逃逸,江大雷从来懒得管,以此为借口向村子里讹一笔钱却是必然。眼下收到如此死命令,既增添了麻烦,又断了他的财路,心头的怨怼自然少不了。不过一直到了三陇村,他才发现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对村民们进行了一番审讯与拷问后,谢谦突然下令,放弃接下来的所有任务,全力抓捕该村逃跑的小木匠,这让江大雷意识到了:抓丁只是冠冕的借口,这个小木匠才是这位新调来的谢将军的真正目标。但搜索了一整夜,小木匠还是踪影不见。谢谦当即下令,江大雷带人迅速下山,在北水镇设卡堵截。

接近北水镇时,一阵夜风扑面而来,江大雷在其中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心头一凛,下令停止前进,派人上前探查。

不久之后探子回报,前方有人斗殴,疑似江湖中人,江大雷的眉毛不禁拧在了一起。这一向是官府最头疼的事情,管了怕惹火烧身,不管怕助长那群草寇的嚣张气焰。所以他只能按老办法行事,放缓行进速度,令手下在距离北水镇还有半里路时就开始扯开喉咙吆喝。一般情况下,知趣点的就会自行散去,卖官府一个面子,而官府也会默契地不去追赶。

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踏上北水镇的青石路面时,已经听不到什么喊杀声了。但江大雷走近了才明白,并不是有谁卖官府的面子,而是该杀的人已经全杀完了。他看见镇上唯一的客栈大门敞开,门里门外遍地死尸,大概得有二三十具,幸存者们都缩在角落里不敢有异动。

所以那个站在街心看上去很悠闲的家伙无疑就是凶手了,此人一身土里土气的山民打扮,黑暗中看不清面目,见到官兵也毫不躲闪。江大雷知道遇上了棘手的货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盘问,不料他话还没出口,对方已经先发问了。“这位大人请了。”山民准确判断出江大雷是领队者,而且说话得礼,让他心里微微一松。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把他惊得从马上摔下来:“您带着诸位官爷,一定已经去过北谅山来染,要找的那个小孩,找到了没?”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此时也绝不能示弱,只能咳嗽一声:“胡言乱语!这是哪儿来的疯子?我们抓紧赶路,不必理会。”

士兵们也都猜到此人不好惹。他们平素欺软怕恶惯了,听到上司下令赶忙开溜,然而该恶人似乎打定主意和他们为难到底,也不知怎么的身形一晃,挡在了江大雷马前。他伸手在马头上轻轻一抚,这匹身材高大的战马居然就立即口吐白沫,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把江大雷摔了下来。

江大雷反应倒也不慢,屁股一着地马上弹起来,拔出腰刀,呼喝着士兵们围住敌人。对面的疯子微微摇头:“这位大人,你上阵杀敌时,手也像这样抖个不停么?”

江大雷更加狼狈,听到疯子接着说:“我不喜欢废话,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个小孩的行踪,要么我们动手。我数三声,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居然真的开始计数,江大雷脑子一转,已经迅速判断清眼前形势,对方刚数到二他就赶忙开口:“我们……我们没找到他,他逃了,我正奉命下山来北水镇堵截。”

对方满意地笑了,挥手示意他滚蛋。等到官兵们忙慌慌地逃窜而去,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然转身回到了客栈的大堂中。刚才他施展辣手将那些对登云会不敬的武人杀了个干净,但对于没有开口辱骂的人,他却并未下手。只是见他如此凶悍,多数人都忙不迭地逃远了,客栈大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包括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瞎眼老妇及其女儿。

虽然那母女俩没有逃走也让他感到奇怪,但他也无暇理睬,双目死死盯着那个少年。少年本来已经被刚才的杀戮吓得魂不附体,被他目光一扫,更是赶忙躲到了同行的中年人背后。

这个少年就是刚刚被丁风半哄半用强带下山来的小木匠安弃。本来以丁风的轻功,天黑前就应该远离了北谅山,但小木匠被他带着颠簸一阵就喊头晕呕吐,所以沿路不断停下休息,半夜才到北水镇,恰好目睹了一场屠杀,又听到了杀人者和官兵的对话。那也是安弃、易离离与登云会第一次的相遇。在此后的若干年里,他们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交互缠绕的荆棘,只有把对方扯断了,才能分开。

安弃原本对丁风说的话始终半信半疑,那段对话却让他不得不信。他回想着这十六年中村人的冷眼、父亲的漠视,回想着偶尔能在村长眼中见到的恐惧目光,回想着那个不断颤绕着自己的离奇梦境,心里一片迷茫。而刚才那个登云会的教徒与官兵寥寥数语的对话,已经说明了他的处境之危险。教徒的目光刚转过来,他就如惊弓之鸟,躲到了丁风身后。“好眼力!”丁风夸赞说,“这么快就能猜到这小子的身份。”

教徒皱眉打量了丁风一番:“我再好的眼力也没可能见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就认出来。阁下带着他在一旁大模大样看我杀人,唯恐我认不出你们,是何企图?”“也许是因为我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和你随便找个借口滥杀无辜、逼我现身一样。”丁风微笑着说。他慢慢走到对方跟前,两人对面而立,脸上都带着笑,身上却已蓄势待发。双方都知道对方是劲敌,这一出手就一定是场恶战。

教徒抢先出手,他右掌一提,径向丁风的面门劈下。丁风侧身闪过,那教徒双掌翻飞,招式迅猛如狂风,招招抢攻、步步紧逼。丁风却只是不断闪避,偶尔还手,也只是用袖子挥出,决不和对手手掌相碰,那是因为对方掌上蕴有剧毒的缘故。教徒得理不饶人,出招更快。双方在客栈大堂中你来我往,桌椅板凳一阵乱飞,好在客栈老板早就躲得远远的,否则必然要大大地心疼。

安弃在旁看得惊心动魄,心想这二位爷拼得你死我活,我何不趁机偷偷开溜?他生性油滑,对初次相识的丁风也没什么同伴之谊,一转过这个念头,脚下就开始一点点向着后厨方向挪动。他倒也机灵,知道从大门口走太醒目,打算先溜进厨房,再找后门或者索性跳窗。但刚刚走了不到五步,丁风忽然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拂过,颇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退回几步。他叹了口气,知道跑不掉,索性扶起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心里存了听天由命的念头,安弃反而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两个人没有逃命,那是先前一直坐在他旁边的那对母女。一般少年人在漂亮的同龄女子面前总是好点面子,即便对方是个陌生人也不例外,他想到自己刚才试图逃跑的举动,脸上微微一红,但侧头一瞥,这位少女却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在苦劝自己的母亲。“妈,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她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那个老妇人却不理睬她,一双盲目只是死死对着传来打斗声的方向,就好像那双眼睛还能看得见一样。“妈,我们留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少女带着哭腔问。“登云会啊!那个人是登云会的,一会儿得问问他,是不是知道你爹的事情。”老妇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着实把安弃吓了一跳。他禁不住说:“别开玩笑了!你们还敢和他说话?”

老妇不再说话。少女微微摇摇头,反而向前走出了两步,似乎是为了护住母亲,避免她受误伤。安弃心想:疯子,这帮人都他妈的是疯子。

此时两个正缠斗在一起的疯子已经战到酣处,丁风的两条袖子挥得如同戏台上耍水袖的戏子一般,但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每次和敌人的毒掌相交,都发出蓬的一声响。但是衣袖毕竟脆弱,战不多时,登云会教徒忽然变掌为抓,嗤啦一声,把他的左边袖子抓下半幅。

安弃虽然对武学一窍不通,也能看出方才这两个疯子打架,丁风一直靠着袖子抵挡对方的肉掌,多半那手掌上有点什么古怪。此时左边袖子被撕下来,那就不怎么妙了。正在焦急,场中突生变故,那登云会教徒蓦的惨叫一声,向后跃出数尺,右掌心赫然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已经被什么东西戳穿。再看看丁风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根怪形怪状的兵刃,有点像铁棍,前端却尖利带锋刃;有点像剑,却又比剑更短更细。安弃对于兵器的了解仅限于此,除了棍和剑,也想不到别的了。“青蜂刺!”教徒用痛楚的声音叫道,“你是十多年前失踪的笑面蜂丁风!”“好眼力!”丁风微笑依旧,“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教徒喘着粗气,在一张未被掀翻的桌子旁靠住。他的毒掌被破,毒气倒流入血液,已经无法再战,心里知道这一战输定了。他也明白,丁风一开始故意不亮兵刃,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以便用青蜂刺偷袭。但是临死前弄明白了丁风的身份,他却反而看起来有些兴奋。“我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在你手里了,”他说,“十六年前,陵威镖局就莫名其妙地在北谅山全军覆没,而你,笑面蜂丁风,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独行大盗。你原本是跟踪着陵威镖局的车队而去,想要在他们身上发笔财,却没想到在那里捡到了这个孩子。对吗?”

安弃听到此人的说法也和丁风一样,心头又是一跳。那真的是在说我吗?他想,我这副德性,“神赐之子”?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天大的笑话。但是,这两个打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大可能商量好了来骗自己——也没那个必要。这么说起来,至少那团从天而降的火球是真的了?

丁风淡淡一笑:“我早在那里掘好了陷阱等着他们,遗憾的是,除了这个孩子,我一无所获。”“遗憾么?”教徒说,“恐怕不遗憾吧,比起这个孩子,几车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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