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4 23: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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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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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

雪中悍刀行4.孤身行北莽试读:

第一章 武帝城神仙斗法,莲花峰红衣羽化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是他那马背上的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给宰了似的。徐凤年已经从青鸟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滚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洪洗象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虎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没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他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你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他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虫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的描写,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了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性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他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虎山赵宣素。”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小色坯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辈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邓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于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得二话不说就跳下去,还把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以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日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承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罡气与剑气搅烂得尸骨无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剑层层蜂拥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交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五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却寸寸碎裂,王仙芝毫发无损。观战者本以为一千九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承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变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朗声笑道:“李淳罡此剑开得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剑开天门。

开门见山,此山是昆仑。

山坡上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啊。

当舒羞、杨青风,甚至连青鸟都不由自主仰望东海巅峰决战时,众人耳畔传来马匹惨叫声,以及拔刀铿锵声。回头一看,龙宇轩与小虫子所坐的骏马被拦腰“斩断”,正观战兴高采烈的龙宇轩坐在血泊中,一脸茫然,不知为何马匹会从腰部折断,如同一根筷子被人两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龙虎山辈分吓人的小祖师爷站在两截骏马尸体中间,面沉如水,而拔刀杀人的世子殿下绣冬被磕回后,连春雷都一并拔出。

相貌与年纪、心智严重不符的赵宣素的浅淡笑意有些瘆人,开口问道:“徐凤年,你怎知贫道要对你出手?”

徐凤年微笑道:“赵老天师,知晓你身份后,本世子就在想,老剑神李淳罡与新剑神邓太阿境界相差无几,为何李淳罡只觉得你来历古怪,却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遥的境界?很简单,在武帝城内,你已经对本世子动了杀心,泄露了气机运转的蛛丝马迹,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场,让本世子暴毙于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祸给王仙芝,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邓太阿同样隐匿气势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仅限于此,本世子对于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会拔刀相向,赵老神仙下山,认了龙宇轩做爹,本世子就当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龙虎山太闷,要下山游戏人间一趟。敢问赵老神仙,可是为了那枯萎的龙池九朵气运莲,彻底对本世子起了杀意,连耐心都没了?”

赵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贫道此行亲眼相见,委实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凤年也不藏着掖着,眯眼道:“再者老神仙兴许不知道,到龙虎之前,在那匡庐山,本世子曾与那赵黄巢打过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别人不知轻重,本世子可是听得冷汗直流啊。”

赵宣素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化玄,将如临大敌的便宜老爹给吸纳到稚嫩掌心,砰一声,龙宇轩整个人如雪球炸开,尸体坠地,比那分尸马匹还不堪入目。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万年龟比喻的道士只是盯着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龙宇轩,只是轻淡感慨了一句:“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徐凤年同样没有丝毫震惊,更没有转过头看那名才成北凉客卿便暴毙他乡的采花贼,他连嘴角渗出的血丝都不去擦拭,俯视着那名龙虎山老祖宗,好奇问道:“本世子只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于为何要痛下杀手,还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赵宣素伸出双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杨青风两位连人带马仿佛一瞬间都给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两马压成肉泥,两名北凉扈从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这位龙虎山祖师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东海海面,轻笑道:“世子要拖延时间,无妨,贫道何尝不在等天门洞开时?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吕祖以后五百年剑道第一人。”

濒死的舒羞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殿下救我!”

徐凤年置若罔闻,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怀如此玄妙神通,还怕那虚无缥缈的气运缠身,飞升不得?”

道人叹息一声,“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与你说明白了,贫道赵宣素与羽化登仙不过一线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后仍是如此,就如贫道方才击毙龙宇轩,逃不过福祸相依四字,贫道所在天师府赵家,与那天子赵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纠缠,就好似那玄武图腾龟缠蛇,两者气数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贫道略懂气运渊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干净。入武帝城时,偶遇邓太阿,贫道其实已淡了杀心,当你气数粗壮,命不该绝,贫道也乐得当一只缩头乌龟,躲在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剑开天门,贫道便是杀你,也可趁机飞升,你瞧,那便是天门。贫道曾与赵黄巢打赌,谁先飞升,谁便输去一印,贫道一旦今日飞升,气数报应,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寻那赵黄巢了。至于你,徐凤年,死于王仙芝眼皮底下,赵氏朝廷借徐骁的屠刀剐去武帝城这块烂肉,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贫道对百年老友赵黄巢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啧啧称赞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宣素哈哈笑道:“贫道活了一大把年纪,道平平,脸皮却厚。”

他接着笑道:“奉劝你别奢望那边两位陆地神仙察觉此处异样,贫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一根刹那枪弯曲如弧月,当空扫下。

赵宣素身形不动,任由刹那枪砸中那具稚嫩身躯,但下一幕竟是青鸟吐血倒飞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了这副根骨。”

继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讽,“你还沉得住气?”

青鸟摇晃着站起身,刹那枪不曾脱手。

徐凤年瞥眼见到舒羞、杨青风都支撑得艰辛,摆手阻拦下试图与道人拼死的青鸟,问道:“这里的人都得死?”

赵宣素点了点头。

徐凤年呵呵笑道:“那让我先来?”

赵宣素没有任何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徐凤年身前,不给他拔刀格挡的机会,出招便是杀手。“呵呵。”

赵宣素才要触及世子殿下,有手刀诡异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赵宣素,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给击退,他低头一看,脖子上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抬头看去,是一个笑容古板的姑娘。

赵宣素皱了皱眉头,看见远处剑开天门,撑开海天一线,分明已经到了最佳时机。他扭了扭脖子,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赵宣素冷笑道:“不错不错,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贫道唤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

徐凤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么个说法。你这高人,可当真是不高,不说老剑神李淳罡,便是新剑神邓太阿,都差远了。”

赵宣素怒极,仰天大笑。“侄子,这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传来。“赠剑在先,还了一半恩情,杀人在后,还了另外一半,救了你两次,今日起,邓太阿与你娘亲吴素再不相欠。”“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里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邓太阿杀狗来了。”“既然李老前辈剑成于东海,珠玉在前,邓太阿也不好贻笑大方。”“剑起!”

赵宣素第一次流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邓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变故?!”“邓太阿养剑,世上如何知道臻于巅峰。”

站在十丈外的邓太阿摊开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六柄小剑破盒而出。

分别钉在赵宣素天灵盖,两侧太阳穴,三丹田。“道教言大真人证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让邓某开开眼界?”

肉体崩溃,赵宣素竟然强硬使出元神出窍!

如一道青虹掠向天门。

邓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旧不急不缓温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问过邓太阿的剑才行。”“回来!”

六柄飞剑分明只是钉在赵宣素肉体上,却在道人的出窍元神映射出六剑轮廓,金光绽放。

竟是将那元神硬生生拽回了肉体。

徐凤年二话不说,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狞笑道:“老子让你登仙!”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成两半后,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狰狞。往年她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的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到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王妃,如何甘心死在这里?她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却觉遍身痛彻,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听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蜂鸣,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博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着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数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而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却仿佛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的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正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确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变不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脸不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青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真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贾姑娘?姓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的啥啊?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小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上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他不沾尘世烟火气地轻轻拂袖,便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礼,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道:“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飞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名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六剑禁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名的小剑弹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大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了。”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得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剑阵如长虹。

出窍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年往后丢出去,但饶是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然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气东来。

元神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但仍有二三成紫气涌入徐凤年体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他大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年全身。

大劫临头。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杀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缘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刹那间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机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得倾家荡产。女儿呱呱坠地后,她爹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自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儿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后,病入膏肓的她换上了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以挖野菜为由支开女儿,煮了一锅放入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自她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场景,在北凉的冬日,人们早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写下什么,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立刻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经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穿着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脍炙人口的游侠诗篇,点睛在于那个“杀”字,若是修改成“救”字,显然不伦不类。此时病恹恹坐在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个豢养大猫做宠物的贾姑娘,原本以为就算不是国仇家恨,也是冷血无情的超一流刺客,怎么都不会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体移花接木过去赵宣素的三清劫数。前几日在东海坡顶,徐凤年体内犹如一座炼丹熔炉,鼎沸异常。与外丹以金石药材做饵不同,内丹是熔化精气神,其中凶险,丝毫不逊色于赵老道的杀招。赵宣素的紫气东来与王重楼的大黄庭,形同兵戈相向。徐凤年陷入昏迷,几近濒死,等他醒来,从青鸟嘴中得知是呵呵姑娘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气逆行入她身,然后她便脱身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桃花剑神让青鸟给他这位远房侄子留下两句话,说是他已抹去十二剑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饮血饲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可以生出灵犀,只要气机充沛,学上一门上乘驭剑术,便能牵引驾驭十二剑。他当年欠下徐家或者说吴素的授业救命之恩,就算两清,以后能不见便不再相见。

羊皮裘李老头掀开帘子弯腰走入车厢,懒洋洋靠着车壁坐下。徐凤年瞥了一眼,东海一战如何收官,只听说是不胜不败,谁都没能瞧出端倪。王仙芝为老剑神开海送行,给足了颜面,显然当年半柄木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终不曾忘却,这让徐凤年对那武帝城主生出丁点儿好感。老剑神看见绘有百鸟朝凤图棉毯上摆有一只黄梨木盒,便很不客气地打开剑盒,分明剑气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头嘴里却是:“娘娘腔,绣花针。这姓邓的晚辈是个娘们儿不成?”

伤势由内而外蔓延的徐凤年脸色苍白,膝盖上盖了一块西蜀天工小缎毯,除此之外车内还新添了一座暖炭炉,如今尚未入冬,可见此时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虚弱,他苦笑道:“幸好邓太阿没在场,要不然前辈你还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脱了靴子,惬意抠脚,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过王仙芝,还打不过邓太阿?”

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东海之上,前辈输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当道:“老夫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王仙芝这些年就没落下过境界,修为一直稳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实,悟性又好,老夫打不过王仙芝,也不奇怪。不过那场架,王仙芝仅实打实出了九分气力,他若倾力一战,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吕祖才镇得下这匹夫,老夫还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没瞧见他让东海之水立起的场景,很能吓唬门外汉。”

不顾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剑神又将视线投注在剑盒上,这一次没有言辞刻薄,而是轻声感叹道:“这十二柄袖珍飞剑,被抹去了禁制,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还能存有眼下的剑意,殊为不易。养剑与飞剑,邓太阿确实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让吴家剑冢颜面扫地的剑道天才。不过叫青梅竹马、春水桃花什么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马牛,差了十万八千里。剑道剑术,道术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术到极致,与道无异。邓太阿是聪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证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凤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头儿抠脚抠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剑盒,看得徐凤年一阵头疼,亏得眼前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对待邓太阿所赠剑盒,搁在一般江湖豪侠身上,还不得将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来。李淳罡约莫是瞅见世子殿下的眼神,没好气道:“你小子可曾听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徐凤年再不学无术,但这句针砭时弊的诗句浅显易懂,还是清楚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他低头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贵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辈忧国忧民,果然大侠大宗师。”

羊皮裘老头对这小子的溜须拍马无动于衷,掏了掏耳屎,啧啧道:“听闻赵宣素不惜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龙虎山劫数嫁祸给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罢了,还帮你?靖安王赵衡的千两黄金,全打水漂了?这件事乌烟瘴气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小子运气差,的确是差到了极点,惹上了赵宣素这个百年不出龙虎的大天师,但说你运气好,也没错,分明是临头的泼天大祸,还能否极泰来,误打误撞,三清紫气一举捣开你那些窍穴,大黄庭几重楼了?等你伤势恢复,岂不是快要摸着金刚体魄的门槛?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啊。赵宣素这老小子也忒不是个东西,没本事跟徐骁和北凉三十万铁骑叫板,只知道寻你这小辈的晦气,过雷池自寻兵解。嘿,都说庙小妖风大,在老夫看来这龙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没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上了邓太阿,天师府不得安宁喽。”

徐凤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这臭老道被邓太阿阻拦,杀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辈剑开天门的机会,想要出窍飞升,结果仍是被邓太阿飞剑截留,迫不得已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赵希抟收黄蛮儿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剑州便不与龙虎山计较什么,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邓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龙虎山,一定要让这帮黄紫贵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点道行,真当自己是邓太阿、曹长卿之流了?”

徐凤年坦然笑道:“年轻嘛。加上有老前辈一旁指点,练刀事半功倍,总有报仇解气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上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他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邓太阿还是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御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心,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也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书铺在你书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如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长,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落。”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叹唏嘘,徐凤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也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少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不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个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无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与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徐凤年摇了摇头。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不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心情大好。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山,是满目的青翠青竹,他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独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那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登山拾级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习,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更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一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个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而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

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个微妙弧线。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可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

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年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驭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万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

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过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胆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针锋相对,感觉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入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将会成为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慑力,所以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优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将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与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处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无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草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披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年轻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华美,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寒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了。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菜,她便是被这份独一的香味吸引来的。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筷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各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睑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了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却胜似登仙的仙人?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和:“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年轻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宏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了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年轻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都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京,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老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驮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驮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第二章 叹陵江剑破千甲,笑广陵尽挂凉刀

徐凤年笑问广陵王赵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骁就要教你广陵满城尽悬北凉刀,信否?』

世子殿下一行人归途稍稍作了转折,来到广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观潮游客来自天南地北,盛况空前,春秋大定以后。再无先前国界割裂,士子负笈游学与游侠带剑闯荡都越发畅通无阻,顺带着探幽赏景也都风靡愈浓。广陵大潮与峨嵋金顶佛光和武当朝大顶并称当世三大奇观。大燕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冠绝天下,今日更有广陵水师检阅,藩王赵毅会亲临压阵。广陵巨富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与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数虽少,却自然而然占据十之七八的上好观景位置,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邀请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当潮水涌入喇叭口海湾,会有一条隶属广陵水师的艨艟带领潮头而入,两岸绵延十里,皆是车马华裳。大燕矶检阅台上由广陵王赵毅一声令下,当依稀可见小舟与潮头前来,擂鼓震天,潮水与鼓声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见到雾蒙蒙江面有一白线自东向西而移,白虹横江,潮头也随着推进渐次拔高,抵达大燕矶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铺天盖地。

世子殿下来得略晚了,江畔适宜观潮的地点早已扎满帐篷或者摆满桌案,而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已经可以猜测到那艘弄潮艨艟马上就要临近,他只得弃了马车,让舒羞与杨青风留在原地看守,不过分离前世子殿下笑着提醒两位扈从不妨坐在车顶观景。青鸟手中提有一只小坛,腰间悬了那柄吕钱塘遗物赤霞剑。徐凤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娇弱,被他牵着,以她那随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冲散了都没脸皮喊出声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侧,一些个最喜欢凑热闹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动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过去,或者抬腿狠踹,出手动脚毫不含糊,吃闷亏的浪荡泼皮大多想立马从这小娘子身上讨回便宜,只不过见到为首的徐凤年的锦衣狐裘,立即蔫了气势,讪讪然缩手,另寻目标,拣几个软柿子下手,反正观潮人海中,多的是受欺负后闷不吭声的小家碧玉,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在竹海被掳来的陈渔与裴南苇一样,头戴遮掩密实的帷帽,身段妖娆,犹胜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过这两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紧紧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鸟拿剑鞘清扫障碍,没谁能够近身。羊皮裘老头儿负责殿后,没他什么事情,很多时候眼光都丢在那陈姓女子身上,准确来说是小腰上。老剑神百年阅历,仍是不得不承认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还要出彩,这一点饶是李淳罡都不服气不行。老剑神这段时日忙着欣赏裴南苇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这对并蒂莲,大饱眼福,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姓陈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细软腰肢,啧啧,当真是让观者悚然动神。女子风情如何,看灵气,观其眼眸,看风情,还得看那承上启下的腰肢呀,姗姗而行,小腰摇摆幅度太大,则妖艳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显小家子气,这便是旧话所谓“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处。

但这陈渔美是绝美,老剑神赞叹秀色可餐之余,却有一丝疑虑,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巧,被徐小子掳抢后表现得过于平静,已经超出大家闺秀处变不惊的范畴,观察气机,这名浑身上下透着玄机的绝色并非习武之人,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抱朴归真的老狗赵宣素?试问她的凭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头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冲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广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许多虎背熊腰的健硕仆役环胸站立,威慑百姓,一些个大门阀子弟,聘请了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宾客卿,佩剑悬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这与报国寺曲水流觞名士不屑与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极为相似。

徐凤年约莫是沾了身边佳人美眷的光,以他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这里,不需要踮起脚尖去观潮。李老头负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线潮,神情萧索。当年一人一剑睥睨天下,在广陵江上御剑踏潮头而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年迈,御剑越发纯熟,却半点想要去木秀于林的心情都欠奉。

这位如今只喜欢闲来抠脚的老头并不清楚当年他作此壮举后,引来无数江湖豪侠陆续在广陵江上展露峥嵘的风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头,有剑侠泛舟对抗潮水,还有膂力惊人的神箭手连珠迭发,与大潮相撞,激荡起千层浪。当年吕钱塘成名前在江畔结茅练剑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剑神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的丰姿吗?可惜赵毅入主旧西楚疆土后,广陵水师龙盘虎踞于此,哪有嫌命长的江湖人士敢来摆弄高手架子,广陵水师不论规模还是战力,在王朝水师中都稳居第一,远非青州水师那类绣花枕头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开战,估计给广陵水师塞牙缝都不够。每年检阅,除了大藩王赵毅在大燕矶上俯瞰众生,最出风头的一定要数那象征广陵水师的弄潮儿,独自一人驾艨艟过江。

此刻两岸众人望去,艨艟巨舰一毛轻。

一名青年将军按剑而立,甲胄鲜明,英姿飒爽,引来无数小娘闺秀们心神摇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为壮观,去逛任何一座寺庙道观,放眼望去,满壁满墙皆是诗词书法,便是一些漏风漏雨的寒碜客栈,都可见着各种怀才不遇的羁旅文章,因此她们实在看太多听太多同龄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论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且写得一手绝妙草书,号称“一笔书”,纸上不管十字百字,从来都是一笔写就,毫无雕饰;论武,曾经在校场上赢下广陵王府的一位剑术大客卿。此人文韬武略,俱是一等风流,无疑是广陵当之无愧的头号俊彦,连跋扈的广陵世子都心甘情愿与之结拜兄弟,并尊其为兄长。

当艨艟驶过,许多准备好的篝火芦花都被游人使劲甩入广陵江,向广陵龙王祈福。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门阀的男男女女,寻常百姓撑死了带上一束芦花,大多数离江畔有些距离,哪里有胆量丢掷篝火,万一气力不足,没丢入广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孙们的帐篷几案上,少不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这不,一些壮着胆子扔芦花的庶民,惹来祸事,来不及逃窜便被凶仆恶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还不敢出声,只能鼻青脸肿爬回人堆。徐凤年本就是王朝里骂名最拔尖的大纨绔,见怪不怪,也没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两耳不闻不平事,只是抿起凉薄嘴唇,裹着一袭如雪裘子安静前行。他眼前有两堆杯觥交错的世族子弟,有几个健硕仆役上前阻挡去路,被青鸟一言不发拿剑鞘拍飞,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才坠地,当场晕厥。

徐凤年不理睬几名广陵世家子的聒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线潮涌过,他从青鸟手中接过坛子与赤霞大剑,先将装有吕钱塘骨灰的坛子丢入江水,一剑掷出,击中小坛,骨灰洒落于江潮水中。

对于吕钱塘的阵亡,徐凤年谈不上如何悲恸,只不过既然应承下那名东越剑客的遗愿,总要按约完成才行。徐凤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着滚滚前奔的潮头,轻声道:“都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难怪你临死要破口大骂。”

徐凤年站起身,发现陈渔望向艨艟战舰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脸色,但给人感觉有些异样。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广陵贵族子弟,等他们下意识惊吓闭嘴后,才转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摇头道:“他曾提及书法与剑术相通之处,见解独到。草书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笔势开合聚散,放在剑术上,假若瑰丽雄奇,不如……”

徐凤年很没风度地打断,“纸上谈兵,无趣得紧。”

陈渔不再说话,一笑置之。

对牛弹琴。

徐凤年虽说度量小,心眼窄,不过还剩下点自知之明,自嘲道:“咱们啊,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渔,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说了,可曾有心上人?”

陈渔平静问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听到从美人嘴里说出一个杀气凛冽的宰字,别有韵味,徐凤年大言不惭地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做弟媳妇正好。”

陈渔望向大燕矶,那里有个一身蟒袍几乎被撑破的臃肿男子,她没来由叹了口气。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别吓唬我,你跟广陵王赵毅都有牵连?”

陈渔脸色如常,没有作声。

徐凤年双手插入袖口,轻声道:“走了,回北凉。”

陈渔没有挪动,犹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拦不下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一脸玩味道:“谁这么蛤蟆乱张嘴,动不动就要吞天吐地的?”

陈渔盯着世子殿下的脸庞,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凤年脸色古怪起来。

陈渔弯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芦花,丢入广陵江,说道:“我三岁时便被龙虎山与钦天监一同算了命格,属月桂入庙格。”

一直冷眼旁观的羊皮裘老头没好气道:“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的好命。”

徐凤年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一线潮潮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骚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精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潮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负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潮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朗朗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春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日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色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疮痍了,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的遗愿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徐凤年转头看去,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开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精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潮百姓,早已推搡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速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陆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的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麾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不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者有之,光顾着惊骇畏惧者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质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竖子找死!”

不见那公子如何发力,只见他回撤速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白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撄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的救人手法让人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地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的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的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做出近乎泼皮无赖的对敌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气温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脚,一脚将他的头颅踏入地里,死相比那名游侠儿还要凄惨。其余骑士的卓绝马术在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几乎同时勒马停下,一时间马嘶长鸣,刺破耳膜。这一切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局面便彻底颠倒。

那名脸色清凉如水的锦衣公子脚下倒着那匹与主子先后毙命的战马,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其余愤怒与畏惧交织在一起的骑兵,他也不说话。一些个小心翼翼从人墙缝隙中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妙龄女子,没多久前还在痴痴眺望江中艨艟上的伟岸男子,这时候已经满心满腹都是这位公子哥的脸孔。毕竟对这些小家碧玉而言,广陵江上那位文武双全的弄潮人,太过可望而不可即,种种神乎其神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罢了,最多捧起《头场雪》这类才子佳人爱情小说时,代入小说里的凄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泪,感触一些自家身世,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与那般才情惊艳的公子春宵一度,不会真有那痴情公子于良辰美景叩门轻唤,因此远不如此时亲眼所见来得刻骨铭心。

那公子似乎没那个耐心对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锋芒气势的马队下意识后撤一步,正当轻骑回神后羞愤不已,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响起,骑士们松了口气,知道正主来了,纷纷让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宝马缓缓奔来,以它的出众脚力本不该如此艰辛,实在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位体重吓人,相貌跟广陵王赵毅如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奇丑称不上,就是臃肿,马背颠簸,一身细腻精致到近乎烦琐境界的服饰都没能遮住他的肥肉颤抖。汗血宝马在王朝内撑死不过百来匹,扣除皇城里二十来匹,京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武将勋臣,这几类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谁,便是一条狗,只要有资格坐在这种长途奔跑后渗出血浆的骏马,都有大把的人愿意去认作祖宗。汗血宝马身后还有一匹也是千金难购的青骢宝驹,坐着容颜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两匹马下,有一名仆役,马停下后,这人赶紧踮起脚尖与主子窃窃私语,对着慕容姐弟这边指指点点,对那胆敢跟游隼营骑卒较劲的年轻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做奴才的如此,更别提那胖子,从头到尾没看过举动足够骇人的家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几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韵妖娆的女子,瞪大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苏造工出品的昂贵衣服。

众人心中哀叹。

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驾到,便是神仙都没法子在广陵活下来了,一时间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复,何其精彩。

胖子终于记起胡乱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挥,“抢了!”

那名仆役这辈子的最大本事就是谄媚讨好与狐假虎威,一听到主子把圣旨颁发下来,一改原先的卑微姿态,挺直了腰杆,赶忙儿转头望向那群办事不力的游隼营骑卒,骂道:“一帮没用的玩意儿!没听见咱们世子殿下发话吗?利索地,抢人!”

囊括整个旧西楚王朝与小半个东越国的广陵,士子的书生意气可谓天下最重,这些年虽说在广陵王治下也有豪阀子孙欺男霸女的勾当,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龌龊行径大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没谁傻乎乎地在观潮盛典上无数的世族子弟的眼皮底下办事。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广陵出身的读书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左仆射身份执掌门下省,成为广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广陵,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赵毅嫡长子赵骠,典型的虎父犬子,没继承到藩王老子的阴鸷城府,只学会了赵毅的好色贪食,欺占凌辱女子仅就数目而言,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厮去年瞅上了一位临清郡守的儿媳妇,足足追了两个郡,最后带一帮鹰犬恶奴破门而入,在府上便剥光了那才入门没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闹到广陵王那边,结果堂堂胸口官补子绣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给赵毅用一柄玉如意当场打杀了,紧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状的骨鲠言官才出家门,便被拦路截杀,赵毅赵骠父子的跋扈,能不让人透骨心寒?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赵骠,你要跟我抢女人?”

广陵世子殿下赵骠惊讶地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躯微微前倾,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地佬,问了一个很符合他作风的问题:“你认识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熟。”

赵骠白眼道:“那你废什么话?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儿心情也好,抢了你几位女人,回头从王府上还你几个本世子玩腻了的丫鬟。”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这头肥猪怎的跟靖安世子赵珣一个天一个地,重量有后者两倍,可脑子里的货,却估计只有赵珣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相信若不是有广陵王赵毅护短,身上这三百来斤的肉都卖不出几文钱。

赵骠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嘿,本世子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北凉的徐凤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发,这位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还不滚开,本世子抢你的女人,那是给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识趣,将你剥皮丢入广陵江。”

与世子殿下相处,近朱者赤说不上,说是近墨者黑,想必徐凤年也会捏着鼻子承认。

自打与世子殿下在剑州边境偶遇,生性胆小的慕容梧竹此时此景,哪怕已经依稀猜测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惧,很难想象这位闺女原本连上徽山成为百岁老人的床榻玩物都会认命。在她以往的人生里,虽说出生于剑州士族,但一郡长官对她来说便已是权势滔天的大官,这才几天时间,登徽山牯牛大岗,拜访武帝城,仿佛就把一辈子都活够了。当徐凤年悍然出手按下马头,救下稚童,慕容梧竹只觉得世上千万人,独独遇上他一人便足矣,只是她没来由伤春悲秋起来,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聪慧,不如裴南苇漂亮,不如青鸟姐姐武力超群,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在慕容梧竹莫名伤感时,一名中人之姿的妇人踉跄跑出人群,死死抱住孩子,却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扑通一声跪下,朝远处乘坐汗血宝马的赵骠磕头,哭诉着她并不认识这群人,孩子惊扰了将士们的军机要事,民妇祈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头不止,额头青肿,旁观者面面相觑后便释然,理该如此,并不觉得这名少妇的忘恩负义有何不妥,在广陵辖下,道理全由广陵王说了算,王法,可不就是赵氏一族的家法吗?

一些个暗自嫉妒徐凤年风采的年轻士子都要么摇扇的摇扇,要么窃窃私语猜测徐凤年如何下场可悲,心情十分惬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虽说与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算是进了北凉的染缸,但心性还是单纯如未曾落笔泼墨的白宣,听闻妇人的违心言语,怒极的她涨红了脸,小跑过去就一巴掌扇在那妇人脸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训斥,妇人被打蒙了,停下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了起来。

一名犹豫不决冠着秀才头巾的男子缩躲在人后,硬是不敢出现,应该是那妇人的丈夫,见到这绝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娘子脸上,他的脸都开始火烫滚滚,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出去,小心翼翼瞅了瞅那边马上的广陵世子殿下赵骠,再看了眼马下的英俊公子,只希望这些个他一介升斗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家三口下刀,更是悔青了肠子:这趟不该来观潮。

徐凤年回头望向捧着狐裘的青鸟,不需出声,心有灵犀的青鸟就来到瑟瑟发抖的妇人身前,冷冷说了一个“走”字。两腿发软的妇人慌张起身,拉扯着孩子头也不回地钻入人群,与夫君相会后,挤开人群就打道回府。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一眼那位公子,至于心中到底是愧疚还是庆幸,天晓得。

在广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会,世子赵骠必定会安插许多专门负责找寻俏娘子的游哨,这些走狗的嗅觉极其管用,一般而言总能让殿下满载而归,否则以赵骠的体型,不管是乘车还是骑马,出行一次何其艰辛劳苦?赵骠除了孜孜不倦地猎色,还相当生财有道,府上专门有一名管家负责点评周边家族里女子的姿容,若是不想被他带回广陵王府压在胯下,就得孝敬上供大把的银子,即便是几乎算是与世子殿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周刺史大公子,也没办法逃过一劫,就因为有个门当户对并且水灵诱人的媳妇,一文钱不可少地交了七八万两“贡银”,只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无欺,公平得很”。

可见赵骠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银子也罢,难看到了何种境界。广陵王赵毅偏偏对此喜欢得紧,笑言这位嫡长子是一头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福气嘛。

赵大世子见眼前这位没有动静,本就少到可怜的耐心彻底消散,做了个手势,便不再理睬马前的同龄人,只是抬头伸长脖子盯着慕容梧竹,扫视一遍,竟然还是一对姐妹花?世间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绝美并蒂莲?老天爷待本世子不薄啊。再眯眼看下去,就越发惊喜,还有两位戴帷帽的娘子,虽说看不清脸蛋,但仅看身段已是销魂至极,至于那秀气的青衣女婢,气质也十分不俗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幸运,这几位品相超乎寻常的姑娘,可是能让本世子好生应付大半年的无聊时光了。

赵骠口水长流,啧啧道:“小娘子们,快到本世子的碗里来,本世子最心疼美人了,一定会慢慢吃,慢慢尝。”

徐凤年瞥见灰衣老者下马,有动手的意思,总算开口说道:“赵骠,事先说好,你要抢我的女人可以,可别到时候美人没到你碗里去,你身上倒是有几斤肉到了我碗里来。”

赵骠破天荒正儿八经看了眼这位外地人,习惯了被掳抢女子以及她们家人的哭天喊地,实在是无趣无味,这让世子殿下总有一种高手寂寞的忧郁。广陵境内,谁不是一见到他身后阵势就吓破了胆,偶有不缺骨气的高门世族,也是徒劳反抗被血腥镇压后说着报应之类的废话,还真没人能在他身前能不嘴唇发抖说话的英雄好汉。记得前些年有一对据说很是被江湖人士称道的神仙侠侣,游览至广陵,起先世子殿下没带多少扈从,吃了点小亏,他立马回府带了十几位客卿与三百铁骑将那对试图逃窜的狗男女堵在了边境上,他先是当着那位大侠的面来了一场活春宫,接着当着那女侠的面剥了她夫君的皮,最后拿一根长矛将他们身体刺透串在一起,好心好意让他们做了对亡命鸳鸯。至今世子殿下仍然记得那位身子丰腴的女侠的凄艳眼神,以及那名所谓侠士的含恨泪水,赵骠咂摸一番,真是得劲,这可比平常宠幸谁家的女子来得畅快多了,真是余味无穷啊。

赵骠想到这个,对那几位女子就越发眼神炙热,开始寻思几种只是想到却没实施的新鲜花样,想着想着,他便习惯性地将一根手指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可惜没机会见到徐哥哥,听说他的梧桐苑有好些尤物,否则大可以拿来切磋切磋,再说了徐哥哥还有两位姐姐,本世子诚心以礼相待,不介意分享自家那些个女子,想必徐哥哥也应该出手大度些,把两位姐姐与整座梧桐苑都送出,才算厚道。”

赵骠依然自言自语:“要是不愿意不厚道,如何是好?”

这位世子殿下叹息一声,拔出手指,沾了无数口水,脸上笑意满满,眼中则沉满了阴森,“北凉啊,好远的,本世子没那气力远游讨要,可若是到了广陵,可就容不得徐哥哥你小气了。”

回过神,见到给自己办事一直无往不利的灰衣老者已经走向那人,赵骠扭了扭脖子,拭目以待。

赵骠只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脸色平静,只是朝自己伸了伸手,忍不住好奇问道:“做啥?”

徐凤年没有说话。

慕容梧竹无意间瞥见青鸟姐姐竟然翘了翘嘴角。

最不起眼的羊皮裘老头儿缓缓走入众人视野,没好气道:“好好一条广陵江,甲子前还是天高江阔,这会儿竟然如此晦气,连老夫都看不下去了,徐小子,那条走狗和三十骑归我,那头死猪就归你了!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不从他身上割下几斤肉,以后甭想老夫浪费精气神。”

糟老头才说完话,一幕令人瞠目结舌的杀戮便发生了,三十骑连人带马都给无形剑气绞烂,至于那名高手风范的灰衣客卿,还没来得及动嘴,更别说动手,一颗脑袋就好像给看不见的利器削平了去!

不见任何动静的老剑神继续说道:“有真正的高手要从大燕矶赶来了,你小子要不想被几千铁骑追着跑,就马上动作。”

徐凤年笑了笑,只是伸臂一抓,竟从地上一具骑卒尸体手中驭取了一柄剑。

驭气驾物?

一直冷眼旁观事态发展的陈渔细眯起眼。

总算不是太愚蠢的广陵世子殿下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要跑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娘子。

徐凤年大踏步前行,一手扯住马尾,将前冲的汗血宝马拉扯得前蹄高扬,上马需要三名仆役使出吃奶力气去搀扶的赵骠根本没有马术可言,立即向后摔在地上。

徐凤年拿剑鞘刺在这名同是王朝内权势世子殿下的脖子上,让其无法动弹,在赵骠手臂上一剑削下足有三两肉,笑眯眯道:“瞧瞧,你的肉到我碗里来了,不骗你吧?”

鬼哭狼嚎。

第二剑在赵骠圆滚如柱子的大腿上切下得有半斤肉,还是迷死女子不偿命的笑脸,“对了,我就是你徐哥哥。”

肥猪世子撕心裂肺,挣扎得厉害,徐凤年将剑鞘换了地方,死死钉在赵骠脑门上,众人只见得世子殿下四肢挣扎翻滚,头颅却动不得。

徐凤年第三剑在赵骠左脸颊割下一块肉,然后笑问道:“疼不疼?”

看赵骠屁滚尿流的模样,可想而知。

徐凤年哦了一声,又从右脸颊一剑剁下,“看来挺疼。”

赵骠裤裆湿透,口吐白沫,彻底疼死晕厥过去。

老剑神微笑道:“徐小子,马上有人来了,悠着点。是走是留,你说。”“青鸟,去马车拿绣冬、春雷。”

徐凤年说完,转头对李淳罡笑问道:“老前辈可敢与我去大燕矶观潮?”

李淳罡愣了愣,哈哈大笑,那叫一个豪气,“当年吴家九剑破万骑,老夫一人便能顶他们九个!”

陈渔本以为这人闯祸以后就要灰溜溜夹着尾巴逃离广陵,北凉世子殿下又如何?

这里是广陵,是藩王赵毅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地盘,积威深重。宗藩法例规定王不见王,其实朝野内外都知道所谓七大藩王,真正能与北凉王叫板的也就燕刺王与广陵王,不幸赵毅便是其一。

广陵除去雄壮甲天下的水师,还有相当数量的精锐骑兵,其中八千亲卫背魁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疾如锥矢,战如雷电,骑兵统帅卢升象,扛纛将张二宝都是离阳王朝里公认的万人敌,名声可与陈芝豹以外的徐骁五位义子并肩,其中卢升象在春秋中先是雪夜下庐州,紧接着千骑过东越,战功显赫。

大将军顾剑棠拆散旧部,只带嫡系入主兵部,其余战力依次落入燕刺王、广陵王囊中,被瓜分殆尽,地方十数位刺史根本不敢索要一兵一卒。

论军功,论实力,广陵王赵毅当然比不过异姓藩王徐骁,只不过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徐凤年撑死只是一条过江幼蟒,如何抗衡赵毅这条早已成精了的广陵巨蛇?情势所迫,陈渔与女婢青鸟几人一同缓行,抬头望去,岸边观潮者都奔散逃命而去,满地狼藉,可见陆地上有一条黑流涌来,那是背魁军鲜明的乌骓马漆黑甲,气势之大,丝毫不逊广陵一线潮。

陈渔皱了皱黛眉,这徐凤年失心疯了不成,单说教训世子赵骠的手法残忍,她并不反感,恶人自有恶人磨,顶尖纨绔之间的恩怨,大多没有温情脉脉可言,只是徐凤年身陷险境却硬生生逆流而上,也太不理智,逞威风抖声势可不是这般玩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陈渔轻微冷哼一声,嘴角冷笑,真是可惜了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竟是才出园圃草庐,在这广陵江畔就要断线?

舒羞和杨青风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青鸟握有一根刹那枪,三人与世子殿下和羊皮裘老头拉开一段距离,既然弃了马车,青鸟没忘记让舒羞带上邓太阿的剑盒,前头两位准备正面扛下骑兵第一波冲锋,实在是目中无人得让人心颤。世子殿下潇洒前行,腰挂长短双刀,手握刀柄。虽然脸色微白,看上去气色不佳,但在按下马头与那一手惊世骇俗的以气驭物后,没有谁认为世子殿下只是个病秧子。

独臂老剑神,既然今日一战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后一次在世间出手,也就无妨捅破天去,西蜀剑皇当年斩杀千骑力竭而亡,李淳罡要教天下武夫知道剑道巅峰,不止于此!

他李淳罡一剑江湖百年,输给王仙芝两场又如何?当真就没有后辈剑士可将那武帝城城主拉下马?只有一个邓太阿,剑道大江之上,还是太少了!

陈渔走在最后,脚边那晕死过去的肥猪赵骠微微睁眼,三百斤肉骨碌一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身,身形矫健得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一身颤肉晃荡得厉害,起身后与徐凤年背道而驰,撒脚狂奔,只求迅速离开是非之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陈渔略微愕然,心想这广陵世子殿下倒也不真的傻,还知道装死蒙混过关,若不是这般丢人现眼,少不得再被割下几两肉。

陈渔不再打量这堆污秽肥肉,转头看到北凉世子殿下已经有拔刀姿态,陈渔心中叹息,若是设身处地,她定会趁人潮散尽之前大声自报家门,将北凉世子殿下的名号传遍广陵江岸,这才能够使得赵毅投鼠忌器,不敢正大光明地用近千铁骑一味轧过来。毕竟擅杀北凉世子,是注定要轰动朝廷的大罪,何况此世子在离阳王朝最是真金足银,是世袭罔替到手的一等殊勋子弟。可机会稍纵即逝,那些观潮人不管家世高低,连看热闹的胆量都没有,即便事后知晓内幕,都没了资格做证人,谁还会冒死向朝廷直言一二?

来历不明的陈渔心思复杂,记起丢坛抛剑的白裘公子背影,那时依稀听到一句话,她喃喃自语道:“壮士死即举大名,这话不假,可这是豪杰破釜沉舟的做派,你分明有望做占北吞南的枭雄王侯,为何会如此莽撞?本以为你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承想里外皆是败絮。”

大燕矶阅师台上,一杆“赵”字大纛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体态臃肿更胜赵骠的中年男子,蟒袍玉带,九蟒,金黄蜀锦大缎,水脚江牙海水,与广陵潮水相得益彰。

男子屁股下的座椅是寻常三倍大小,他不动如山,只是坐着便比大燕矶上许多文臣高大。王朝蟒袍非皇室宗亲不可穿,当然,揭竿造反者不算。而这象征荣华富贵攀至顶点的蟒衣分九级,就色泽而言,除非是皇太子,藩王与一般皇子身穿蟒袍都按律当用淡黄、蓝色或者石青色,至多蟒袍边缘绣金。而眼下这座稳重得一塌糊涂的小山,却是特赐一袭品色最正的金黄蟒袍,可谓天恩浩荡到了极点。缘于这位权柄大握的藩王与当今天子乃是同母而生,兄弟情深比较其余宗亲藩王,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广陵王赵毅,天下唯一能与皇帝陛下同榻而卧的存在!

当年以一柄玉如意打得郡守脑浆迸裂,结果也无非是京城有大宦官钱貂寺赶赴广陵,替天子传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口头责备。

藩王赵毅身边偏生站着一位瘦猴一般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的倒是出自苏造工的一流袍子,只不过长相实在砢碜。赵毅右手边那一位中年将军则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按剑而立,可见大藩王对这名武将的信任。此人便是当世名将卢升象,用兵诡谲,尤其擅长以少数精锐骑兵进行千里奔袭,以奇制胜,东越亡国,一半功勋都应该算在卢升象头上。寒族出身的卢升象不管在军中还是士林都口碑极好,不知为何始终留在广陵。

当初顾剑棠十二骑入京,本该多一个卢升象,这些年经常有传言要让卢升象去京城担任兵部侍郎,打熬五六年,等到顾剑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要由他接任兵部尚书,直到今年湖亭郡棠溪剑仙卢白颉横空出世,出任兵部侍郎一职,朝野才没了揣度喧嚣。

贼眉鼠眼的广陵王府首席老幕僚,伸出兰花指捻了捻胡须,怪腔怪调道:“升象你高看这北凉世子了,早知如此,大可以猫逮耗子慢慢下咽。”

北凉世子一行人才一脚踏入广陵,王府密探就已经把消息传到了王府春雪楼,这栋春雪楼常人不得入内,是王府军机重地,广陵辖内事无巨细,政出此楼,故而被广陵官场视作一座大龙门,能够入楼面见广陵王赵毅,证明这名官员才算真正在广陵坐稳了位置,能在此楼为刚刚成为广陵节度使的赵毅出谋划策,便意味着此人已经是广陵境内手眼通天的权贵,红到发紫,比起那些头顶封疆大吏名头的郡守刺史,还要让人生畏。

今日徐凤年前来观潮,春雪楼上的藩王嫡系与幕僚谋士都报以不拉拢不敲打的冷淡策略,只不过世子殿下赵骠打乱了阵脚,这对春雪楼一众广陵影子权贵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当中大多是近二十年才在楼内找到一席之地的青壮派,对于那异姓王徐骁没有太多敬畏,几个性格激进的幕宾这些年一直不遗余力地鼓吹要拿北凉铁骑做广陵雄师的踏脚石,因此听闻世子殿下率三十骑前往寻衅,竟然被那徐凤年割肉示威,便是卢升象都有些怒气,当下便提议在北凉世子不曾自揭身份来自保前,便用千余铁骑以雷霆攻势冲杀过去,哪怕有武帝城那边扬名天下的老剑神李淳罡护驾,哪怕这一千背魁军阵亡得一个不剩,大可以再调三千铁骑!

杀一名将来会世袭罔替北凉王头衔的年轻人,顺便杀掉一个成名江湖的剑道魁首,卢升象相信身边主子有这个魄力去拼掉一两千背魁军。

别人不知京城那位九五之尊的隐蔽心思,深谙兵事与朝政的名将卢升象在春雪楼上二十几年屹立不倒,地位始终位列前三,岂会琢磨不到几分底线?兴许今日动荡,北凉徐瘸子板上钉钉会勃然大怒,牵一发动全身,京城便要传旨,甚至有可能要广陵王削爵一等,但一时得失,不论在庙堂谋算还是两国交战中,都大可以不予理睬,徐骁大半辈子戎马生涯,负伤无数,如今年岁已破五十,还能活多久?给你徐瘸子二十年又能怎样,到时候北凉分崩离析,身边主子才不到甲子,更重要的是膝下子孙绵延,卢升象敢断言届时不光广陵王赵毅恢复王位,世子殿下都可以拿到一个梦寐以求的世袭罔替!北凉势大,如通天大蟒盘踞北方边境,唯一致命的七寸则是徐字王旗下只有两子,幼子徐龙象是个痴儿,长子徐凤年一死,徐骁有本事将春秋八国颠覆,难道还有本事与老天爷作对?除非陆地神仙一般的三教圣人,少年百年过往是枯骨,自古皆然,口口声声天子万岁,谁能真正万岁?

卢升象不去与鼠须谋士斤斤计较,平淡道:“那徐凤年要寻死,你我拦得住?”

相貌猥琐的王府大幕僚嘿嘿一笑,眼神竟是锋芒异常。

人不可貌相哪。

卢升象当时提出要以岸边一千骑撵杀徐凤年,其实并不是十分确定赵毅是否有隐忍二十年的耐心,但事实上这位大藩王不光让张二宝率军前往,而且让人领虎符前往山巍大营,下令其余背魁军倾巢出动,这份果决狠辣,便是杀人如麻的卢升象都有些动容。要知道斩杀北凉一根独苗的世子以后,意味着广陵就要与北凉铁骑结为死敌,真要广陵军与北凉铁骑在战场上厮杀,两个广陵都会稳输,赵毅只有两大靠山——京城那位同父同母的兄长,以及北凉与广陵之间离阳王朝的千里江山!

寥寥几人,三言两语,大燕矶上谈笑间便决定了王朝未来二十年的走势。

卢升象听着跌宕潮声,心神远不如脸色和语气那样平静。

这便是权势啊。

女子如画,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又如何比得在锦绣江山中独立鳌头?

广陵王赵毅肘抵在椅臂上,托着浑然一体的下巴脸颊,无法想象接近四百斤重的男子竟肌肤如雪,他笑眯眯道:“带着那几位女子行走江湖,好似三岁少儿闹市持金,怎能不招蜂引蝶?骠儿眼光向来很好,这次吃亏,不怪骠儿,是本王小觑了徐家小儿的胆识,确实,能在江南道痛杀士子,在徽山大雪坪与龙虎山对骂,在武帝城登上城头,就算是一只绣花枕头,好歹也该是咱们广陵苏造工的手艺了,对不对?”

卢升象没有附和,只是在检阅台上望着背魁轻骑如洪流倾泻,那群势单力薄的北凉访客还真敢螳臂当车,北蛮子真是被徐瘸子给惯坏了。

面孔显老态的鼠须幕僚奸笑道:“那小兔崽子人傻胆大,不算本事,有王爷运筹帷幄,断然逃不出手掌心。兴许那小子到死都不相信王爷会连徐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不知那位重出江湖的李淳罡,可挡下一千骑兵几次冲击?”

卢升象摇头,语气沉重道:“据悉李淳罡在徽山成就陆地神仙,稳坐剑仙境界,当年西蜀皇叔剑斩千余北凉铁骑,绝非江湖人士以讹传讹,想必这位李老剑神,会很棘手。”

广陵王赵毅微笑道:“一千背魁军,可花了本王好些银两,说折了就折了,略有惋惜。不过广陵这些年本就平静乏味,能用一千或者几千条人命换点乐子,不至于血本无归。升象,竹坡,这场好戏,看仔细了,别挥霍了本王的银子。”

卢升象面无表情。被称呼竹坡的谋士笑吟吟道:“张某与江湖草莽打交道不多,今日肯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所谓的剑仙,能否力挽狂澜。”

赵毅打了个响指,自嘲道:“剑仙飞剑取头颅,本王不敢托大,若是不小心被李淳罡狗急跳墙,一剑割去脑袋,就闹天大笑话了。”

响指过后,一名面容枯槁剑气却冲天的年迈剑客缓缓登上检阅台,双手交叠搁在剑柄上,面朝骑兵与李淳罡,闭目凝神。

老者正是东越剑池硕果仅存的前代大剑宗,柴青山。其剑术冠绝帝国东南,为广陵王赵毅不知挡下多少次刺杀暗算,东越剑池当代剑主顾及剑池清誉,不得已将柴师叔逐出。

那捻须谋士嬉笑道:“柴青山,你也算剑道宗师人物,况且你师兄曾经被李淳罡折辱,羞愤自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怎的如此平静,莫不是被李淳罡在东海那边剑开天门吓破了胆?”

赵毅皱眉道:“张竹坡,别跟娘们儿一样小肚鸡肠的,柴客卿不过杀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子,多大点儿事,再唠叨碎嘴,信不信本王让你当场与柴客卿打上一架。”

张竹坡眼珠子一转,啪啪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告罪道:“小的知错了。”

柴青山始终凝神屏气,不动声色。

江上水师演练照旧,但广陵江畔瞬间风起云涌。

先锋大将张二宝一马当先,持有一杆马槊,挥舞开来,裂空呼啸。

羊皮裘老头提有一柄游隼营骑卒制式佩剑,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望向绵延不绝的广陵骑兵,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些笑意。“初入江湖,踏广陵潮头仗剑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终于要退出江湖,因缘际会,还是在这广陵江。徐小子,老夫与你相识一场,那矫情的忘年交称不上,不过老夫瞧你倒算顺眼,你若是倾力搏杀,名头是足了,可对你以后执掌北凉铁骑未必就是好事。你这世子殿下,得讲究那藏拙,恨不得天天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才睡得安稳。老夫看你真是活得不自在,与我等沽名钓誉的江湖匹夫大大不同,故而这一战,莫要怪老夫一人抢去所有风头,一千骑杀尽,那赵毅不肉疼,再杀他个三四千铁骑就是,总要老夫酣畅才行。“万一真要落败,你小子无需想着替老夫收尸,只管扯呼便是,老夫死前自会留力一路送你出广陵。”

徐凤年笑道:“徐骁曾经说过大丈夫小事玩世不恭一些,没关系,但生死关头,仍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前辈若是信得过小子,只管往前杀去,后背交由徐凤年便是。咱俩杀到那大燕矶才好!”

老剑神李淳罡停下脚步,笑骂道:“可是明知道老夫不会败,才说这一番豪言壮语?”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老前辈这话比两袖青蛇还伤人。”

老头儿开怀大笑,脚尖一点,身形激射,气概豪迈道:“邓太阿,以剑杀人,你当真以为比老夫更强?”

后世记载,八月十八观潮日,李淳罡一剑斩敌破甲两千六百余。

江湖再无老剑神新剑神一说。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冲刷不去。

李淳罡与北凉世子临近大燕矶,徐凤年笑问广陵王赵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骁就要教你广陵满城尽悬北凉刀,信否?”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马队行至与两州接壤的贫瘠边境,听到车厢内的细微动静,青鸟停下马车,世子殿下弯腰掀起帘子,下车后望向远不如南方旖旎的北凉风光,怔怔出神。

霜降一过,树枯黄叶落,蛰虫入洞,室外哪怕一阵微风拂面,都透着衣衫遮掩不住的寒意,立冬更是眨眼将至,徐凤年出行时春暖花开,再回到那凉州城已是入冬。

三年游历时只是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除了辛酸还是心酸。这趟出行看似耀武扬威,打交道的人物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那些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师或者怪胎,也对,寻常只敢在这个江湖浅滩扑腾戏水的虾米角色,怎么好意思跟打开天窗亮出身份的北凉世子打招呼?这不是贴上脸面找扇?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同时下车的慕容姐弟、靖安王妃裴南苇,当然还有那不曾下车的马夫剑神。广陵江一战,短短两里路程,在李淳罡剑下躺了两千六百具背魁骑兵尸体,层层叠叠,少有完整的尸体,世子殿下的袍脚被鲜血染红湿透,除去那名使马槊的武将侥幸存活下来,上阵的广陵甲士,悉数慷慨赴死。

广陵王赵毅不知是被李淳罡那句“再让老夫杀两千铁骑过过手瘾,临死再拉一位藩王垫背,虽死无憾”震慑住,还是被他置死地脱口而出的恐吓给打乱算盘,反正不管那座白肉小山心中如何计较,终于还是没有阻拦徐凤年离去。

八月十八日,徐凤年虽未亲手杀人,却是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剑术无匹的李淳罡每多杀一人,他就要多一分可能性留在广陵江喂鱼。人力终有竭尽时,要知道大燕矶附近堆积了足足六千多背魁军,密密麻麻,如同闯入了蚂蚁窝,更别提还有广陵水师无数楼船战舰虎视眈眈,赵毅真要下定决心杀人灭口,李淳罡即便能带他一人脱困而出,也无法顾及青鸟等人。坐回马车后,徐凤年低头看着双手,颤抖不止,如何都停不下来。

这里头有一丝躁动的畸形兴奋,亲眼所见李淳罡剑气所及,锋芒掠过,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试问自己练刀,此生何时能有这种以一介武夫力敌千军万马的本事?

出广陵以后,李淳罡脸色立即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的泛黄,徐凤年如何不知老剑神出剑前便将江畔一战视作一生收官手笔,三教圣人才可借用天地玄机,四两拨千斤,三教以外的武人,即便强如李淳罡,一剑便是一剑,需要耗费大量气机,尤其是在铁骑洪水般不断冲击的状况下,根本不给羊皮裘老头如意圆转的喘息机会,这才是病根所在。

吴家剑冢九剑杀万骑,那可是吴家最巅峰时的整整九位剑道大家,并且九人能够相互依靠借势,而李淳罡则是单独面对数千骑!广陵背魁军无疑是帝国东南最精锐的一支精锐,李淳罡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破甲两千六,又岂是吴家九位先祖可以媲美?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空中青白鸾的动静,知道禄球儿正带着北凉铁骑奔赴赶来。

李淳罡缓缓下了马车,走到世子殿下身边,问道:“怎么,不要老夫送你到凉州城门?”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算了,褚禄山已经带兵前来迎接,就不麻烦老前辈了。”

羊皮裘老头儿故作惊讶咦了一声,白眼道:“徐小子你那被狗叼走的良心怎的全回来了?”

徐凤年只得苦笑。

李淳罡洒然笑道:“广陵江边,你小子热血上头,老夫陪你疯了一次,最后能活着站在这里,其实你与老夫互不相欠什么,没有你,老夫便是再斩杀两千骑,也得乖乖死透,下场未必能比西蜀剑皇好。你那句话比老夫千百剑都来得厉害,可见匹夫之怒,别说与那天之一怒相比,便是与王侯一怒,都差得远。老夫算是看透了,江湖人就老老实实在江湖上行事,否则再大本事也拎不清恩怨,江湖儿郎江湖老,才是正理。你们这些帝王将相豪阀高门的钩心斗角,谁掺和进去,都要惹一身荤腥。随便扳手指头数数看,龙虎山,东越剑池,看似得势,还不是一只只瓮中鳖池中鲤,哪天养肥了,指不定就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老夫一眼望去,还真就只有武当和吴家比较像样。”

徐凤年一脸掩饰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淳罡斜瞥了一眼,知道提起武当山,戳中了世子殿下的软肋。他于心不忍,转移话题问道:“在广陵连赵骠的肥肉都敢割到自己碗里,陈渔的姿色,老夫看着都觉着惊艳,到嘴里的肉,你心甘情愿吐到京城那口大碗里去?”

徐凤年平静道:“大概还是那句话吧,有所为有所不为,天底下事情总不能都由着我的性子来转。先是那被曹长卿毁去七七八八的赵勾威胁在前,紧接着皇后亲自派人捧着懿旨来到跟前,打一棍子再给枣子,软硬兼施,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没有广陵江这档子事,说不定我还有那个胆识去跟皇后娘娘耍赖皮,在襄樊差点跟靖安王赵衡彻底撕破脸皮,还把人家的正王妃都拐到北凉,跟广陵王赵毅结下仇,死结一个,神仙都解不开,眼下估摸着徐骁都准备好扫帚抽我了,再给他惹是生非,连皇后那边都落下不识大体的糟糕印象,恐怕连家门都进不去。隋珠公主一事,已经让这位后宫争斗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心生怨念,说实话,我宁肯被坐龙椅那位觉着不像话,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让这位惦念上心。女子心狠起来……”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蓦地住嘴。

李淳罡伸了伸腰,扭扭脖子,不以为意,笑道:“江湖盛传要重定武评,这次要把那些个类似赵宣素的深水王八都挖出来晒一晒,而且不重境界高低,只凭杀人手段来排名。可惜原本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姓洪的武当掌教已经自行兵解,否则王仙芝这天下第二就更加当之无愧喽。至于老夫嘛,估计借着广陵一役的丧心病狂,会排在邓太阿之前。再者,老夫断言一直被江湖小觑的顾剑棠,这次会捂不住了,十有八九能进前五。不过这些都与老夫无关了。姥山王丫头,委实是老夫生平所见女子中最富才气的,脸上可喜可惊皆得意,实则皆胸中可悲可泣,殚心竭虑求富贵功名,睁眼才知黄粱一梦。小丫头无心一语,道尽世间失意。”

李淳罡长呼出一口气,“老夫约莫还可以再撑上几年,以后姜丫头若是习剑大成,要找你拼命,可莫要腹诽老夫。”

徐凤年温言笑道:“早些练出个女子陆地神仙,我与她岂不是见面更早?否则以她的浅薄脸皮,怎么好意思杀我,这得感激老前辈。”

李淳罡点头笑道:“你小子别的不说,这份肚量,很合老夫的胃口。”

羊皮裘老头耳尖,听到马蹄声遥遥传来,轻声感叹道:“徐小子,今日一别,就没在江湖再会的可能了,老夫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说来听听,老夫破例一回。”

徐凤年笑道:“老前辈你能有啥,两袖青蛇都已传授,剑开天门的剑意,学不来。若说剩下什么,这身年纪比我还大的破败羊皮裘?还是算了吧,我就不送老前辈离去了。”

李淳罡漫不经心挖了挖耳朵,深深看了一眼世子殿下,笑了笑:“如此最好,老夫受不了那些缠绵矫情。”

老人在官道上负手缓行,背影伛偻,百步以后,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没有转身,挥了挥手。

徐凤年伸手遮了遮夕阳光线,紧抿起嘴唇。

木马牛。酆都绿袍。剑神。

大雪坪一声剑来。武帝城剑开天门。广陵江斩杀两千六百骑。

还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抠脚独臂老汉。

都已是江湖一缕余晖。

徐凤年喃喃道:“一个人就能让整个江湖都觉着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气无匹的技术活儿,老前辈,本世子没法子打赏啊。”

徐家铁蹄之下,八国安有完卵?

这句老话,不曾经历过那场狼烟战火的人,未必会当真。

北凉三十万铁骑精且雄,未见其面先闻其声,官道上马踏如雷鸣,一次次踩踏地面,整齐得让人心颤,紧接着可以望见道路尽头一杆徐字王旗逐渐升起,简简单单一个“徐”字,铁画银钩,传闻出自一名女子之手。当靖安王妃裴南苇终于望见当头两位黑甲重骑,竟紧张得呼吸都下意识放缓。襄樊城,靖安王赵衡拥有一支战力相当优秀的亲卫骑兵,在帝国中部腹地堪称横扫诸军,当裴南苇在广陵江看到数千背魁骑兵的冲锋,曾以为天下骑卒悍勇,已是顶点。

这时候裴南苇才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佩刀控弩的凤字营属于北凉轻骑,眼下高马披重甲的骑兵却是北凉军中真正意义上的铁骑,装备精良冠绝王朝,骑卒战斗素养更是首屈一指。战马踏蹄,马背上的骑卒随之起伏,手中长枪倾斜角度竟是丝毫不变,距离世子殿下马队五十步距离,几乎同一时间马停人静,没有任何杂音。两骑穿梭而出,其中一名武将极为神武俊逸,白马银枪,翻身下马,行云流水。另外一名则让裴南苇想起了广陵赵毅赵骠父子,下马动作便没了任何美感,可以说是滚落下马,抢在白马武将前头,带着哭腔踉跄奔跑,一左一右,双脚踩出的尘土貌似不输给战马。

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瞬间脸色微白,世间女子,少有不憎恶畏惧眼前肥胖男子的,号称谈褚色变。连裴南苇都没能免俗,若是在襄樊城靖安王府,她自然从容,可到了北凉境内,孤苦伶仃的裴南苇实在没这份底气和硬气,但接下来那名早该去地狱挨千刀万剐下油锅的胖子,让裴南苇深刻理解到什么叫没羞没臊的阿谀谄媚,离世子殿下还有五六步距离,这厮整个身躯就轰然扑在地上,抱住徐凤年的大腿,一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殿下终于回来了,禄球儿该死啊,广陵江边上没能陪在殿下身边,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禄球儿怎么活啊!禄球儿听到这事后,连夜就去大将军那边跪求一枚虎符,恨不得亲率两万骑兵从凉州杀到广陵,把那对父子的卵蛋割下来给油炸了。到时候广陵王府妃子娘们儿无数,先由殿下挑,好的都挑走暖床,差的留给禄球儿几个就行。”

裴南苇尚好,还能故作镇定。慕容梧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躲在慕容桐皇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的,生怕那尊凶神恶煞前一刻坐地哭号,下一刻便站起身狞笑着朝她饿虎扑羊。她与靖安王妃所想不同,裴王妃到底是王朝内实权藩王的正王妃,虽说也忌惮褚禄山的声名狼藉,但更注重北凉铁骑的真实战力以及褚禄山背后的故事,慕容梧竹哪会多想褚禄山的官职以及春秋中的战功,她现在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缺斤少两。徐凤年揉了揉褚禄山脸颊,无奈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你这装孙子给谁看呢,警告你,本世子现在对三百斤以上的稳重男子十分没好感,你再腻歪试试看?”

很多时候被人遗忘千武牛将军身份的褚禄山幽怨地挣扎起身,世子殿下脸上挂着笑容,有意无意搀扶了一把。褚胖子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嘟囔,徐凤年转头看到意料之外的白熊袁左宗,轻声道:“辛苦袁二哥了。”

喜好拿敌人头颅当酒碗的袁左宗眯眼摇头道:“末将职责所在,殿下无须上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措辞有些生硬,素来不苟言笑的袁左宗破天荒微笑打趣道:“殿下一声‘袁二哥’,袁左宗这几百里路走得舒坦。”

徐凤年让舒羞把马让出来,在官道上与褚禄山并驾齐驱。命数远比吕钱塘要好的舒大娘只得去充当马夫,她自打出了广陵,就没有一宿睡踏实过,直到现在才心安。到了北凉,你便是条蛟龙都得乖乖把头颅低下去,而且对北凉而言,从来没有过江龙的说法,到了这里,只有过江虫。归途中她从世子殿下那里得到一个隐蔽消息,襄樊城内被赵珣金屋藏娇的女子已经暴毙,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世子殿下话有留白,她不敢妄自揣测。

两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紧随其后,其中一辆由梧桐苑大丫鬟青鸟执鞭驱马,她望着世子殿下的背影,咬紧嘴唇,缓缓低下眼角。官道上最前头三骑,世子殿下居中,两位北凉王义子左右护驾,皆是在春秋中以最结实军功扬名的正三品武将。袁左宗威名虽不如陈芝豹那般名震离阳、北莽两大王朝,但比较宁峨眉、典雄畜这几位让北莽咬牙切齿的北凉青壮派将军,仍是稳压一头;再者袁左宗马战步战皆是帝国内公认的超一流武将,仅凭这一点,北凉军便有“袁白熊”拥趸无数。

离三人稍近的北凉铁骑纵马疾驰之余,都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位世子殿下,以往所见所闻,不过是殿下在境内与其他公子哥争风吃醋抢女人,上次三年游历也不曾传出什么风声,他们也就只当是殿下去祸害别地儿的姑娘了,可这趟出行陆续有消息传回北凉,让整个北凉都惊吓得不行:襄樊城外单骑双刀对上了靖安王赵衡,阵前把一名武将当着藩王的面给当场捅死,谁信?后来再听说不知如何成了殿下扈从的老剑神李淳罡,在剑州徽山借剑无数,龙虎山天师府恼羞成怒要老剑神归还,世子殿下说了一句“还个屁”。这桩美谈倒是有不少人深信不疑,这才是殿下的风范,说起这个,感到荒唐的同时,倒也十分解气。至于最近疯传的广陵江畔李淳罡剑斩两千六百骑,没有几人信以为真,但世子殿下那句要教广陵满城尽挂北凉刀,几乎所有听众都要拍案惊奇,叫一声“好”!这段时日,因为这句话,北凉特产绿蚁酒可是卖得几乎要断货了。

北凉百姓喝酒助兴,不亦乐乎,大街小巷的酒楼酒肆生意火爆,原本对那位世子殿下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都烟消云散。一些生意头脑极好的说书先生,东拼西凑南打听北收集地杜撰出更多精彩事迹,只要是谈论世子殿下这趟游历的,就能赢得满堂喝彩。往常平日里说书先生口沫耗费好几斤,额外打赏撑死不过几颗铜板,如今每日都能到手好些碎银子,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殿下便更是不遗余力去吹捧夸赞。起先士子书生们都嗤之以鼻,可架不住身边所有人众口一词,开始将信将疑,最后见大势所趋,不得已只好跟着起哄。

但是,北凉军却异常地保持沉默。

慕容梧竹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原来褚禄山这样的大魔头,也会怕殿下呀。”

慕容桐皇冷笑道:“这褚禄山只是怕那位功劳大到没办法赏赐的北凉王而已。”

慕容梧竹皱了皱眉头,不习惯反驳弟弟的她放低声音说道:“可我觉得褚禄山其实有些怕殿下的。”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陷入沉思。

入凉州城前,世子殿下坐回了马车,与裴南苇同乘一车。

裴王妃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看到指指点点的夹道百姓,讥笑道:“殿下还会害羞?翻山越岭三千里,终于把恶名变成美名,不正是世子殿下这次出行的本意吗?”

徐凤年不理睬这冷嘲热讽,双刀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按照大黄庭心法口诀默默呼吸吐纳,眉心那一枚红枣印记,出广陵以后,由深转淡。

北凉王府。

裴南苇跟着徐凤年走下马车,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王府的壮阔规模,以及迎接阵仗的寒酸,偌大一座占山拥湖的王府,想必应该仆役无数。可此时朱漆门口只站着一位身材不算健壮的老者,今日是立冬,古语“水冰地冻,雉入大水为蜃蛤”,老人似乎畏惧寒意,双手插入厚实袖口,似乎站久了,身上热气流失得快了,禁不住风吹的老头抖了抖脚,见到马车停下,面带笑意走来,见到世子殿下便笑着说些琐碎唠叨,类似“回了啊,好好好,瞧着壮了些”,“爹已经让府上弄好了驴打滚、嫩姜母鸭这几样荤菜,一年中就数立冬进食最补身子骨”,“咦,怎的出凉州时候带了多少女子,这趟回来一个都不见多啊?莫不是出行银子带得少,那些凉州以外的小娘们儿太精明市侩了?”

慕容桐皇嘴角抽搐。

慕容梧竹瞪大眼睛,一脸茫然,这老头儿,该不会就是那位人屠北凉王吧?慕容梧竹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是。

靖安王妃裴南苇心中震撼不输给慕容姐弟,但到底相对更加老于人情世故,正儿八经弯腰施了一个婉约万福,但言语中情不自禁带了些颤音,“裴南苇拜见徐大将军。”

慕容梧竹咽了咽口水,本能地后撤一步。

慕容桐皇确认眼前老人身份后,挥了挥衣袖,五体投地,额头死死贴在冰凉石板上,毕恭毕敬道:“剑州草民慕容桐皇,叩见北凉王!”

可惜徐骁正眼都没瞧一下弯腰万福的靖安王妃与伏地叩拜的慕容桐皇,装束打扮与王朝第一号藩王完全不搭边的老人见儿子没挪脚步,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着雾气,笑问道:“怨老爹给的人马少了,没能在广陵那边宰了赵毅那头死肥猪?”

并没有丝毫觉得被怠慢的裴王妃眼皮一跳。不敢有任何动弹的慕容桐皇更是身体颤抖。

徐凤年抿起一直给人感觉炎凉刻薄的嘴唇,平静道:“本以为你会骂我几句的,就算不骂,至少也不会给个好脸色。”

徐骁笑望向这个嫡长子,轻轻挥了挥袖袍,拍了拍世子殿下肩膀,一起走向侧门,轻声感触道:“知子莫若父,老爹岂会不知你是逼着自己去当这个北凉王。”

徐凤年沉默不语。

进了王府,徐凤年瞥见大管家手里端着一个大青瓷盘,内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着不怎么新鲜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苇眼中像富家翁多过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轻笑道:“从赵毅身上割下来的,快马加鞭就给送来了。”

徐凤年愕然。

徐骁缓缓道:“你离开广陵以后,老爹让人去与他讲讲道理,约莫是他觉得理亏,就自己割下了这块肉。”

裴南苇有种想转头逃窜的冲动。

徐骁这一次没有再跟最宠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脸,只是轻声说道:“老爹毕竟老了,再以后,可就要你自己与别人讲这些道理了。”

何谓家大业大?慕容姐弟走入北凉王府,才知道什么叫一入侯门深似海,当他们看到那座听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库大亭,倒抽一口凉气。所幸晚宴排场很小,倒是与家境殷实的寻常商贾差不太多,没有摆出那击钟列鼎而食的阵势。世子殿下坐在徐骁身边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禄山也都有资格入座,一人举杯慢饮酒,一人小心翼翼撕着嫩姜鸭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点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两瓣小屁股蛋儿愣是没敢贴紧凳子。饭桌上徐骁偶尔给徐凤年夹几筷子菜,其间小声说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夹菜就轮不到爹了”,一直低头的世子殿下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快朵颐,撑得腮帮鼓鼓。散了以后,自然有管事领裴王妃这几位访客去住下。

徐凤年到梧桐苑沐浴更衣以后,清清爽爽地伸了个懒腰,以红薯为首的那些个灵气流溢的莺燕,见世子殿下手里提了一把绣冬刀,很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徐凤年温醇地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脸颊,这才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外,推开大门,登上三楼,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寻觅秘籍的白狐儿脸。

喂了一声。

白狐儿脸跃下长梯,两人对视,谁都没出声,场面貌似既不温馨也不温情。不过这也挺好,否则两个大老爷们儿脉脉含情的,徐凤年估计自己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有慕容桐皇这前车之鉴,连累他对白狐儿脸都有些古怪别扭。白狐儿脸收回视线,去找寻那一本秘籍查漏补缺。

徐凤年见白狐儿脸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话说道:“我见着了陈渔,很国色天香。陈渔,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称得上沉鱼落雁。”

白狐儿脸轻淡问道:“抢回北凉王府了?”

徐凤年自嘲道:“没呢,被京城里出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懿旨给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让那娘们儿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儿脸皱着眉头,转身盯住这口没遮拦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而是让人透骨生凉意的杀机勃勃,“咦,吸纳了八分大黄庭,就真当自己金刚不败了?这趟屁颠屁颠来武库还绣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说吧,砍上几刀才满意?”

徐凤年缓缓把绣冬搁在身后,尴尬笑道:“我这不是想杀一杀那清高婆娘的傲气嘛。”

白狐儿脸就那么看着心虚的世子殿下,问道:“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很正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以莫大的真诚语气说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这样行不行?”

白狐儿脸转身,嘴角隐约有一抹弧线,语气冷淡道:“很有风骨,难怪现在整个北凉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马屁。”

徐凤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憋了好些年,总要找机会气一气那帮靠骂本世子出名的读书人。”

白狐儿脸无奈摇了摇头。

徐凤年好奇问道:“何时登上四楼?”

白狐儿脸环视一周,说道:“也就这几天了。”

徐凤年唉声叹气道:“这辈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儿脸这次没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静说道:“境界高低算得什么?除去王仙芝,谁敢说能赢得了一直逗留金刚境的李当心?皇宫大内韩貂寺能以指玄杀天象,早已被默认。儒释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只论杀人对敌的话,起码得降一个境界才符合实情。所以大雪坪上轩辕敬城成就儒圣,也只能与大天象的轩辕大磐同归于尽。当然,儒生秃驴道士,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动辄就要替天行道一语成谶,打架不行也没什么,情有可原。”

徐凤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个娘们儿,否则如此毒舌,谁敢娶你。”

白狐儿脸没理睬徐凤年的插科打诨,直截了当地伸了伸手。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厚颜无耻道:“本世子跟绣冬相依为命小两年了,天天睡觉都要捧着,已经处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弃绣冬沾染上俗气的话,不如……”

白狐儿脸没有缩手,只是一瞪眼。

杀气,煞气,霸气!

这他娘才是未来要江湖夺魁的高手坯子啊。难怪被李老剑神视作未来稳坐武道最高钓鱼台的高手,年纪轻轻就能将陆地神仙视作囊中之物,徐凤年自认差了十八条大街,其间隔了无数个包子铺、典当铺、酒楼、青楼,人比人气死人。刚被夸有骨气的世子殿下赶忙将绣冬抛过去,一溜烟转身登楼而上。

白狐儿脸接过绣冬刀,斜了斜脑袋,微笑不语。徐凤年来到阁顶,正襟危坐,病入膏肓越发枯槁的李义山,正在以一杆硬毫书写,半个时辰以后,抬头缓缓说道:“轩辕家藏秘籍都已梳理完毕,楼下南宫仆射出了不少力……”

才说话间,徐骁拎着两壶酒上楼来,盘膝坐下,将原本叠在一起的三只青碗分开,酒香弥漫,李义山只要有酒喝,就不再说话。喝完一壶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绿蚁,微醺的李义山见只剩下半壶了,便挥挥手下了逐客令,父子俩相视一笑,站起身离开阁顶。李义山自顾自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声“江山”,一饮而尽,“美人”,再一小碗,则是就着“美人”入腹,接着忠义,君臣,春秋,江湖,都与绿蚁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终醉倒在几案上。

徐凤年与徐骁来到清凉山巅,父子密谈,外人不得知半点内容。

第二日清晨,徐凤年前往武当山,在小莲花峰龟驮碑附近坐着发呆,仰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高云淡,最后双手捂住脸庞。

依稀几骑悄悄回到城内,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间卖酱牛肉的铺子,已是关门大吉,自然再见不到那个对任何客人都板着脸的小姑娘。

这一年腊月二十八,徐凤年代替徐骁单独前往地藏王菩萨道场敲钟一百零八。

元宵节黄昏时,家家户户挂满大红灯笼,世子殿下与几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门散心,白狐儿脸出人意料地随行,不往闹市去,只是拣选了一家僻静酒楼,上二楼点了些精致糕点,再让小二去温了一壶黄酒。

一楼有一对爷孙女以说书谋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说故事,娓娓道来,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弹琵琶附和。琵琶劣质,手技生涩,远称不上天籁。盲艺人落座并未多久,世子殿下开始喝酒时,才说完一段暖场的小奏子,说的是咱们北凉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为酒楼位置偏僻,这会儿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准备逛元宵灯市,一楼食客寥寥无几,二楼更是生意惨淡。徐凤年跟白狐儿脸面对面喝着酒,想了想,招手让店小二给楼下爷孙二人送去一碗温热黄酒。

酒送到了一楼,目盲老人与孙女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怀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楼鞠了一躬。

目盲老说书人与酒楼借了一条凳子,将酒碗放在手边,说到兴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说那北凉马蹄声。

说那春秋狼烟四起。

不知不觉,最后便说到了北凉世子殿下于广陵江畔那一句话。

世子殿下安静地听说书人酌酒闭目而谈,面无表情。

兴许配合爷爷的跌宕情绪,小女孩弹琵琶极为吃力,面红耳赤,力所不逮。盲艺人回过神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一摇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巴咂巴嘴,似乎意犹未尽,却也不觉得没酒了便是遗憾,只是自言自语道:“北凉老卒韩文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真是好酒。”

第三章 女侠押镖走北莽,书生挎刀赴边关

孩子满眼遮不住的雀跃惊喜,双手抱住其实并不沉重的春雷刀。好似这样简简单单,就拥住了江湖。

鱼龙帮在北凉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帮会,刘老帮主的名气倒是不小,是内外兼修的拳术高手。据说年轻时候偶遇武当山一位辈分不低的仙长,传授了一部上乘内功心法,加上自身苦练三十年的家传开山炮捶,好些绿林好汉都死在老帮主拳下。可惜老帮主性子执拗,声势最盛时,碍于面子,低不下头去与官府老爷们打交道,受了诸多刁难。当时还未年迈的帮主还能靠双拳以及帮内几位兄弟一同打天下,在帮派林立的北凉还算横着走,只不过随着老兄弟们挣够了银子,陆续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一个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独木难撑大局的刘老帮主便逐渐捉襟见肘,这时候再想去与官老爷们打点关系,熟络熟络脸面,好分一些日进斗金的灰色营生,就是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门了。前十几二十年,那些个在鱼龙帮面前只能说是小字辈的什么洪虎门、柳剑派,就因为孝敬银子给得足,加上愿意拉下脸皮给官府做许多见不得光的活计,如今大多腰缠万贯,别说帮主门主,便是客卿们也都个个财大气粗,连在凉州、陵州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里都有了私宅。鱼龙帮总算后知后觉,勒紧裤腰带低头哈腰求人收下孝敬钱,帮里一些原本几乎要被蚕食干净的门路,才略有起色。

这趟出行目的地是北莽边境剑南行台的留下城,帮着陵州城里一位老爹是从四品武将的将门子弟,将一些从帝国江南道购买的绸缎胭脂等紧俏货物送往北莽那边转售,差价相当可观。不过这种营生可不是谁都敢做的,帝国与北莽王朝这会儿在边境上哪天不留下几百条鲜活性命,手上寻常的官牒路引未必能安然走过关隘,不过既然那位纨绔有个当实权将领的老爹,就无需担心北凉这边沿途关隘会太过刁难,唯一担心的就是北莽那边的游寇马匪。鱼龙帮咬牙接下这桩生意,虽说提心吊胆做着刀口舔血的事,却只能拿到可怜兮兮的一分利。但蚊子肉再小也是肉,况且能够与那位公子哥结下香火情,这比挣到真金白银要更来得关键。去年鱼龙帮一位二帮主亲传弟子路见青龙帮少主为非作歹,愤而出手,结果被人借着人多势众将四肢打残不说,鱼龙帮差点还被官府贴了封条,这便是有靠山和没有靠山的区别了。青龙帮少主那段时日没事就摇着扇子到鱼龙帮,对老帮主的孙女死缠烂打,让帮里上下都憋了一股子恶气。

这趟给官府子弟办事,鱼龙帮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刘老帮主要留在帮里震慑那些觊觎鱼龙帮仅剩几块肥肉买卖的宵小之徒,擅使双手剑的二帮主肖锵,原本已打算本月中旬退隐,为此错过了良辰吉日,甚至连帮中不问江湖世事多年的大客卿公孙杨,都与那把牛角大弓一起重出江湖,与肖锵一同辅助将来要接手鱼龙帮的刘妮蓉。

货不算太多,恰好装满一辆马车。若非是运往茹毛饮血的北莽,就很有大弓射麻雀的嫌疑了。临近边境,托福于帝国驿路发达,鱼龙帮这段日子走得还算轻松。当头一马竟坐着一名窄袖紧衣的女子,腰悬一柄青鞘长剑,姿容分明妩媚如祸水尤物,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气,约莫是她那双秋水长眸过于冷淡的缘故。相差半匹马的位置,肖锵策马前驱,这位二帮主虽是双手剑,却并非腰上各悬一剑,而是一鞘藏双剑,十分古怪诡异。肖锵的剑术也情理之中地十分偏锋毒辣,剑下亡魂没有一百号也有七八十号,哪个江湖高手不是以他人性命和名声踩出来的?而且许多老派江湖人重名甚于重命,江湖讲究的是十世仇犹可报。肖锵这些年每年被寻到鱼龙帮门口的仇家是越来越多,可见鱼龙帮实在是式微得厉害。这趟出行北莽,事关鱼龙帮未来几年的布局,未必不会有心眼活络的仇家趁机出手。锐气勃发的女子伸手遮了遮扑面而来的风沙,眺望了一眼关隘城头,望山跑死马,瞧着不远,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路程,她缓缓说道:“师父,过了关口,就是北莽了。”

肖锵剑术虽超群而凌厉,待人接物却是鱼龙帮上下公认的和善,脾气也好,再者身边女子是他的关门弟子,他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笑意,以浓烈的陇西腔说道:“为师这辈子也才去过一趟北莽,想起来也没啥可称道的经历,倒是公孙杨那只老闷葫芦,名声其实都是在那边闯荡出来的。”

极为内秀的女子显然便是刘老帮主孙女刘妮蓉,她讶异道:“公孙客卿不是旧西蜀人吗?”

肖锵摸了摸剑鞘,轻声唏嘘道:“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闷葫芦不愿说罢了。”

刘妮蓉转头瞥了一眼马车,在帮里便一直深居简出的公孙杨就独坐在车上。她转回头后放低声音问道:“师父,你说这一车货物本钱是多少?”

肖锵笑道:“就货物本身来说,便是在富得流油的江南道上,也不便宜,大概得有六七千两才拿得下来,加上这北凉到江南一去一来,与各路牛鬼蛇神的过境打点,没有一万两银子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到了北莽留下城,就能卖出三万五千两白银,回到那位官家子弟手里,扣除林林总总的开销,挣个一万六七是逃不掉的。这银子,就跟滚雪球一般,总是越滚越大,只要有本钱有门路有背景,还怕缺银子?这些将门后代、世家子弟,父辈们忙着搜刮民脂民膏,他们也没闲着。平心而论,这些个公子哥倒也不都是蠢材,说到拢人脉,为师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十个都不顶人家一个。”

刘妮蓉叹息道:“鱼龙帮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若是二十年前就能狠下心钻营,今天兴许就是陵州最大的帮派了。”

肖锵一脸无奈道:“所以妮蓉你别怪老帮主,他千辛万苦把你介绍给豫梁豪族吕氏的公子,并非只是贪图对方家世,好搀扶一把鱼龙帮。老帮主就你这么一个孙女,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为师亲眼见过那名吕氏年轻人,品性不差,就是傲气了一些,毕竟已经考取功名,莫说是我们鱼龙帮,便是北凉第一大门派龙门派的闺女,人家也未必瞧得上眼,为师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却也是实话。”

刘妮蓉默不作声,紧抿起嘴唇。肖锵知道这位徒弟的冷清性子,钻了牛角尖以后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也就不再勉强,说到底,这是刘家的家事私事,他一个即将要远离武林享清福去的老家伙,点到即止就算本分,只不过肖锵心知肚明,以后日子是否舒坦安稳,还得与鱼龙帮势力大小直接挂钩,自然有一份希望刘妮蓉能够嫁一个好人家的私心。豫梁吕氏早二十年还只是个寒族,富裕归富裕,但别说高门世族,便是小士族都要低看,可抓住机会交好于北凉军一位实权人物,得以崛起于春秋硝烟中。北凉军这棵参天大树,盘根交错,吕氏也算小有名气,当然,比起最拔尖的那十来个家族,仍是天壤之别。可那些权贵煊赫不可言的高门子弟,又岂是刘妮蓉一名江湖女子能够高攀的?

刘妮蓉记起什么,长呼出一口气,一脸神往道:“师父,听说武当新掌教是仙人转世,曾骑鹤下江南,还有李老剑神在武帝城东海上与王仙芝打得不分胜负,后来更是在广陵江只凭一剑便斩杀两千六百骑,再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单身上龙虎山,杀到了天师府才罢休,直到被小吕祖齐仙侠与一名天师府后人阻拦,才反身下山,这些是真的吗?”

肖锵听到这个,也是一脸崇敬,笑道:“这些神仙人物,为师这辈子都没见到一个,哪里知道真假。飞剑一说,为师虽已习剑三十载,连御剑的毛皮都不曾抓到,就更是云里雾里喽,不过为师宁愿相信两位剑神都是可以御剑千里取首级的陆地神仙。好歹给咱们这些同样提剑的鲁钝后辈一个美好的念想,就像咱们吃不起那北凉王府里的山珍海味,可光是想一想,总也是能舌下生津的嘛。”

肖锵哈哈大笑,刘妮蓉眼神熠熠。

刘妮蓉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一名年轻男子,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名身穿只能算是洁净衣装的年轻人腰悬古朴单刀,刘妮蓉只知道是那名将门世子派遣而来,也没有表明详细身份,负责监督货物运送,大概职责便是盯梢,生怕鱼龙帮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见财起意,偷偷摸摸从成堆货物里顺手牵羊走些不起眼却价格不菲的小物件,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刘妮蓉瞧他顺眼?那名悬刀年轻男子相貌与气质俱是不俗,鱼龙帮几十号矫健成员倒也没眼拙到以为他只是从四品将军府上的杂役,终归是能够与鱼龙帮随行到北莽的角色,这一路便有许多猜测。有说是森严将军府上某位管事的儿子,沾了光。有说是将军的远房亲戚,受到栽培,这趟是历练来了。但更多人都恶狠狠心想这只皮囊好到让人嫉妒的绣花枕头,是那将军公子的相好,嘿,大富大贵门第里的事情,谁说得准?肮脏污秽的秘事丑闻,还少了去?

刘妮蓉心思清澈,当然不清楚帮里人看年轻男子的眼神为何那般玩味,反正这一旬时日,大抵相安无事,既然那人不惹是生非,她当然就不去找他的晦气。她私下曾问过师父肖锵这名陌生男子身手如何,肖锵只说是看不出,她也就释然。多半是拿那柄单刀做装饰品的无聊人物,反正豪门大族里出来的膏粱子弟,都好这一口。明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书生还手无缚鸡之力,却喜好佩刀带剑,实在是恶俗至极!

单刀男子那一骑与鱼龙帮始终拉开一段明显距离。

看到刘妮蓉投来的窥视目光,他报以微微一笑。

刘妮蓉冷着脸转头。

佩刀青年的离群,被鱼龙帮几十号精锐健士理所当然地视作官府老爷做派,两个字,矫情。

帮中一些个年轻后生,起先还担心这俊俏小子万一被刘小姐刮目相看,让他们这些近水楼台好些年的家伙太过打脸,当然心生警惕,恨不得把他给五花大绑,后来见刘妮蓉态度冷淡,如释重负,起先那些对佩刀家伙的恶意腹诽,也就淡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再说了总拿人家开涮,也显得他们小肚鸡肠。所幸这位自称姓徐的年轻人,也没狗仗人势如何对鱼龙帮颐指气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来到了北凉与北莽交界的关隘。

倒马关依山筑城,位于南北捷径要冲,匾额由当朝书法大家宋至求写就,商贾来往络绎不绝,城门处道路两侧集市热闹非凡。这里少有兵戈,也就比边境绝大多数关城少了许多肃杀气氛。

有一座旧城城楼台基遗址,毛石和鹅卵砌成,裂缝青苔,瓦砾杂乱,许多居住关城附近的稚童在上头追逐玩耍。一名壮硕汉子身穿青色布衣,腰束红布织带,虎目瞪圆,提了一柄比军伍制式斩马刀精简很多的巨刀,刀尖划地,就这般气势汹汹上了台基,冷哼一声,将大刀刺入地面,环胸而立。

大人们赶忙小心翼翼绕过这魁梧汉子去将各自孩子抓下台基,一个顽皮孩子泥鳅一般滑溜,孩子的娘亲芳龄二十出头模样,边塞风沙粗粝,不承想这位少妇小娘子肌肤还好似油脂,她纤腰小脚,竟是追不到顽劣孩子。台基下羁旅商贾与当地百姓笑声一片,一些个上了年纪还没女子暖床的青皮无赖,扎堆在一起啃着红枣,更是吐着枣核出声调戏,让小娘子俏脸涨红。孩子途经斩马刀壮汉身边,初生牛犊不怕虎,伸手就要去触碰刀身,结果被汉子凶神恶煞一瞪眼,吓得怔在原地,随即哇哇大哭,穿对襟素衣的小娘子赶忙搂过孩子,柔柔歉意相视,怯生生的,也不敢说话。

那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竟是没来由红了红脸,大概是个粗中有细的雏儿,见到眼前小娘子水灵,好不容易板脸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就被破功,那些市井无赖更是撒野起哄。

这座残败台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江湖人士在这里比武较技,小娘子虽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但常年定居于倒马关附近村庄,见过许多较技光景,对这些一言不合动辄拔刀相向的莽夫却也不是太过畏惧。北凉贫瘠寒苦,比起沃土千里的富饶江南,想要活下来,就得从老天爷牙缝里抠出东西来吃,民风朴素的同时异常勇健尚武。官府对武夫私斗并不禁绝,但若是误伤百姓一人,便是充军的大罪,误伤人数到了三人以上,则要就地正法,没有上百两银子去孝敬兵爷爷们,根本活不下来。如今世道,会点花拳绣腿就敢说自己是闯荡江湖的,有几位兜里能有几十两银子?有了娘亲撑腰,那孩子胡乱抹了抹小花猫泪脸,对壮汉做了个鬼脸,马上要与人比试的汉子无奈挠挠头,显然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孩子原本还想伸腿踹一下这个连刀都不让摸的小气黑炭块,幸好被他娘亲连忙拉走,柔柔训斥了两句。

黑脸壮汉看似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丢在小娘子微微弯腰后撅起的屁股蛋上,喉结微动。那女子身子玲珑娇小,衣裳素洁,大概是清洗次数有些多,加上她臀部相比身段太过挺翘,被两瓣饱满撑得吃力,就越发显得春光无限好。倒不是说这斩马刀汉子就起了歹意,他的确有些过硬把式,但不屑做那丧尽天良的采花贼,若说强抢民女这类勾当,他一个没根没底的江湖游魂,又是断然没这本钱去做的,至于逛荡窑子,没银子如何是好?这不今天才约战了一名边境上小有名气的剑客,想着拼了受伤也要靠斩马刀斩出一些口碑,好让一些富贵人物青眼相中,能做成护院教头是最好。

肖锵带着货物去与关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牒。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过关。这事本该刘妮蓉出马,只不过她相貌诱人,极为容易横生枝节,肖锵也不在乎非要让帮主孙女历练积攒这点人情世故,一车子货物出了问题,鱼龙帮砸锅卖铁倒也勉强赔得起,可惹恼了那名将种公子,就真要伤筋动骨了,因此就干脆不让刘妮蓉露面,有官牒私信,想必破费一番,就可以顺利出境。刘妮蓉带着几名随从四处转悠,与师父肖锵说好了半个时辰后在城门口相见,刘妮蓉有心想趁着这趟出行招募一两位江湖侠士入帮,她若真想要接手鱼龙帮,没有一点自己的嫡系,难免要抬不起头,而且事事束手束脚,终归是不美。

她和六七位鱼龙帮年轻帮众随人流一同来到台基附近,几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头蛇泼皮,都被刘妮蓉身边护花使者轻轻撞开,都是巧劲,让人知难而退,毕竟这里不是陵州,万一惹到扎手硬点子,谁会买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鱼龙帮面子。当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迹些年数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随口报上一大堆名号,所谓的门派帮教寺庄岛寨会宫,不说别地,一个陵州,报得上名号的就有四十几个。说难听一点,你能取个好名字都难如登天,鱼龙帮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抢到“鱼龙”这么个不俗气的名讳,出了陵州,整个江湖里估计同名的鱼龙帮没有十个也有八九个。

蓦地响起一大片哄然叫嚷声,刘妮蓉转头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剑侠客踩着人海肩头翩然而至,神态出尘。这一手露得相当出彩的剑客朝刘妮蓉这个方向点肩而来,刘妮蓉如何受得了这种被人踩肩跨头而过的羞辱,腰间名剑默默出鞘寸余,眼神凌厉。那名面如桃花的俊秀剑士眯了眯眼,似乎察觉到刘妮蓉的气机锋芒,稍作拐弯,踩着附近观战百姓的肩膀掠到台基上,飘然落定后,堪称玉树临风。

没点真本事可不敢像他这样出场,江湖卧虎藏龙,万一踩着踩着就踩到大坑里去,被高手随手一扯就给扯到地面上摔个狗吃屎,这还过招个屁。接下来都是按照武林规矩走,比武双方先要朗声自报名号,要么互相泼脏水,要么互相吹捧,接下来还不能马上尽兴酣斗,而是得说上一句“刀剑无眼,生死自负”,若是生死相搏,还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做见证,让双方签押下生死状。别以为这时候就万事大吉了,若非是真正淡泊名利钱财的高手,还得眼光四顾,等到场下一些大小赌庄收足了赌注,才可以开场。毕竟许多打斗,真正高手相争,往往盏茶工夫之内便定下胜负,瞧着也不精彩,这就要赌庄方面花些铜钱雇人大声叫好,若是稀松平常的比试,就更需要鼓劲吆喝,这对比试双方都有好处。最倒霉的则是被不买账的观众一起喝倒彩,这简直是江湖武夫的奇耻大辱,如今北凉一位威风八面的帮派大佬,至今还被许多死敌对头拿他当年出道时比试的寒碜场景当大笑话恶心人。

刘妮蓉身边许多老百姓兴致勃勃地端来了长条板凳,拖家带口坐等好戏,更有插了几十串冰糖葫芦的小贩穿梭来往,嘴馋孩子们都吵吵嚷嚷着让爹娘掏几枚铜钱。台基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刘妮蓉环视一周,没有掉以轻心。鱼龙帮这两年在陵州不受其他帮派善意待见,而且靠取人性命赢得“双旋燕”名号的师父肖锵,树敌无数,这趟没了鱼龙帮刘老帮主庇护,未必没有人来报仇寻衅。陵州生意再大也有个限度,这一亩三分地站着几十号宗门派别,谁都想着把别人的饭碗搂到自己手里。鱼龙帮当下正值“中兴”的紧要关头,别说差不多势力的帮派生怕鱼龙帮壮大,就是一些个大帮派都想着阴一下鱼龙帮。刘妮蓉自知没有以往谁都可以不买账的底气,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边几撮陌路人就让刘妮蓉心中十分忌惮,一伙是方才城门外一同递交官牒的商家,如鱼龙帮贩卖胭脂水粉这类昂贵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谁都知道真正手眼通天的、最厉害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盐铁私贩。这种事情一经发现,就是家破人亡,任你背后杵着多大的官老爷,一旦被北凉军得知,便是正四品从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斩首传边示众。接下来就是贩马,从北莽买马,至于是卖给北凉军政还是卖给私人,各凭能耐,总之这桩买卖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凶险活计,不但要在北凉这边有熟稔结实的关系,在北莽都需要相当可靠的实权人物帮忙铺路。此时刘妮蓉身边就有一帮贩马的,看似商贾装扮,却个个身体矫健,神华内敛。另外一帮更是公然朝着她指指点点,丝毫没有隐瞒的迹象。

刘妮蓉轻声道:“小心点,别光顾着看台上比武。”

身边鱼龙帮青年都默默点头。

不知怎的,当刘妮蓉望见远处与山体相连的一垛土坯墙上,蹲着那个年轻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芦,低头啃咬,却不是与他们一样观看台基上的比武争斗,而是眺望倒马关城头。她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倒是有闲情逸致,当真是半点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没有。将军府那边怎就弄了这么一号人物来“押镖”?刘妮蓉没心情打量深思这位年轻佩刀男子的身份,继续将视线投往台基上。不得不承认使斩马刀那位,膂力不可谓不惊人,将一柄四十来斤的大刀挥舞得只见刀光;白衣如雪的剑士更是剑法高超,斩马刀下闲庭信步,手中一剑轻挑慢提缓缓点,十分写意,显然留有余力,剑术起码能与她师父肖锵持平,这让刘妮蓉生出了招揽心思。

土坯墙头上,当然就是咱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竹签串成的冰糖葫芦,酸甜可口,糖浆浓稠淡黄,虽是小贩吝啬浇上的劣质糖稀,却也别有风味;糖果子脆而不腻,一口一个山楂子,嘣脆。竹签上没几下就只剩下最后一颗山楂,世子殿下正要下嘴,看到身边蹲着个小屁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正是那个在台基上与黑脸刀客较劲的调皮稚童。孩子估计家境并不如何,只不过穿得干净,不像一般穷苦孩子那样邋遢,见到世子殿下转头,小孩儿赶忙装模作样去看台基上的打斗。徐凤年笑了笑,咬下竹签上仅剩的糖果子,丢了竹签,然后伸出手,递出另外那串还没下嘴的冰糖葫芦。小孩子侧了侧头,眼角余光使劲打量着诱人的冰糖葫芦,吞了吞口水,似乎家教很好,没有跟陌生人讨要的习惯,露出两颗虎牙,红着脸腼腆地摇了摇头。

见徐凤年依然伸着手,稚童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转头一脸不解。

孩子伸手指了指徐凤年悬在腰间的春雷刀。

显然,在孩子看来,自己再馋嘴,一串冰糖葫芦也比不得摸一摸这柄真刀。

哪个孩子心中没有一个江湖?

徐凤年笑了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给这个孩子。

孩子满眼遮不住的雀跃惊喜,双手抱住其实并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这样简简单单,就拥住了江湖。

小孩儿对春雷刀爱不释手,见身边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气,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土坯墙边缘,一双脚丫悬在泥墙外。坐脏了衣服,不过是回头被娘亲念叨一两天,可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这辈子就只能摸上这么一回了。

世子殿下见这孩子捧着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轻轻拎住稚童的后领,稍稍往后扯了扯,生怕这小家伙不小心坠下墙头。

世子殿下咬了口冰糖葫芦,眯眼望着城外络绎不绝的官道。水至清则无鱼,盐铁与贩马生意,以北凉军的严密掌控与渗透能力,想要抓几头肥羊以儆效尤,并不难,只不过北凉本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穷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凉以外的真金白银进入流通。李翰林那个口碑差到一种境界的老爹,丰州刺督李功德,能够当上新北凉道的经略使,还真不只是因为这老无赖属于徐骁的嫡系走狗,要说李功德让钱生钱的手段是北凉第二,没谁敢自称第一。徐骁曾打趣说给李功德一枚铜钱,隔天就能生出一两银子。再者,为了能捞到这个北凉道名义上仅次于节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这只雁过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银,传闻有丰州豪绅与亲家喝酒,大笑着说以后可就不只是他们丰州一地受李铁公鸡的压榨了。

徐凤年嚼着山楂,神游万里。这趟秘密出行,没有兴师动众,走得悄无声息,除了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只有几张银票和一小袋子碎银,加在一起才三百来两家当,这要搁在凉州头等青楼,也就才入一顿花酒的门槛,还未必能尽兴。徐凤年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冰糖葫芦的竹签,见摸刀稚童显然喜欢极了这柄春雷,把小脸蛋贴在刀鞘上,朝眼前这位好脾气的大哥哥一脸憨笑。

徐凤年见台基上白衣剑客与斩马刀汉子打斗才入佳境,一时半会人群散不了,也不急着将春雷讨要回来。这个憧憬江湖的孩子,让他想起某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咬着竹签蹲在墙头,柔声笑道:“摸可以,别把刀抽出来,锋利着呢,到时候你娘亲追着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着脑袋偷偷朝徐凤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门,灿烂笑道:“才不会哩,我娘从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凤年摸了摸这颗小脑袋,笑而不语。

一大一小身后站着那位布裙荆钗的柔媚小娘子,她其实早就沿着泥径气喘吁吁追上土坯墙。她才在闹市一个钗子摊前盯着发呆片刻,只是囊中羞涩,看着过过眼瘾,都没好意思拿起来细细端详,生怕被摊主白眼,不承想一回神就发现没了儿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脸上,果然瞧见了在墙头与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忧心会不会闹出风波,她这等寒苦人家可经不起任何折腾,她撩起裙角就小跑到墙头,只不过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儿子后领口的小动作,她不知不觉便一下子心境安宁下来。知道孩子打小就喜好爱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倒马关旧城遗址上的比武,就没有一次落下过,有些时候,听到巷弄里玩伴的呼唤,也顾不得是在吃饭,便冲了出去,回来后倒也不忘记一粒米饭不剩地吃完,一边吃一边手舞足蹈与她说大侠们是如何出招的,让她瞅着只有满心欢喜。

许多无法与人言说的苦,也就不那么苦了。

听到孩子的“溜须拍马”,身段妖娆气质却秀气如闺秀的小娘子捂嘴笑了笑,一双眸子眯成月牙儿。她敛了敛神态,只藏了些风韵悄悄挂在眉梢,朝这位心地不坏的公子哥敛衽行礼。约莫是这些年艰辛孀居,对各色男人养成了一种敏锐直觉,一些欲擒故纵的阴暗伎俩,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这个咬着竹签的年轻男子,可比咱们倒马关那名只知附庸风雅的校尉公子,还要像大家族出来的子弟呢。更难得的是这公子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这让她想起那口村头老井里的井水,干干净净,却看不透深浅,但总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

小娘子轻声道:“右松,还不把刀还给这位公子。”

稚童点头嗯了一声,站起身,虽眼含不舍,但还是利索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春雷刀交还给了弯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子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黄尘泥土,穷人家的孩子,玩闹得再疯,也不能作践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衫。她是一名北凉驿卒孀妇,没了男人,庄稼地便都由她独力做活。官府每年都会发下一笔抚恤银钱,不多,到手就八两银子,但总算让她有个盼头。私下听私塾先生说按北凉军律得有三十多两才对,多半是被官爷层层克扣了去,只不过她一个寡居妇道女子,也不计较这些,再者计较不来。倒马关附近村庄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门,其中还有位是带了军功的,可她觉得右松既然跟夫君姓了赵,就不能再让他喊别姓的男子一声“爹”了。右松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这样才灵气。她略微识些字,比起寻常粗鄙村妇眼界要更宽,每天听着他摇头晃脑背私塾学来的诗书,她在一旁捻着灯芯,只觉得对一日劳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紧巴巴却充实的日子,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遗址台基上刀光剑影,两位侠士你来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边观众大多是过安稳小日子的平民百姓,甭管你们是何方神圣,什么天山追风剑、斩马劈虎刀的,只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劲,就不会吝啬掌声喝彩。整整一两百号观战者都大呼痛快,许多汉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们掏半枚铜钱嘛。那些个下了赌注的,倒是相对要紧张,没怎么出声,只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数,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风就要揪心。

徐凤年没什么观战兴致,但也没流露出丝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墙头,那小娘子顺势牵起稚童的手,她生怕与这名公子待在一起,会惹来市井巷弄里最是能生根发芽的闲言碎语,哪里还敢在墙头逗留,只想着早早下了泥路,与孩子早些离开集市。他们母子所在的村子就在边上,不到一里路。孩子感激这位哥哥的大方,笑着扯了扯世子殿下的袖口。徐凤年回头,见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牵手,徐凤年笑了笑,却没有伸手,只是轻轻看了一眼微微张嘴满脸涨红的小娘子,不想让她难堪,故而只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脸颊,大踏步离去。

小娘子悄悄呼出一口气,脸颊发烫得厉害,瞪了一眼孩子,后者到底是白如薄纸的孩子,只觉得娘亲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却不知道她脸红个什么。

酣战总算落幕,再不结束,那些个被十几枚铜板雇来暖场的家伙就得把手掌拍红肿了,个个嗓子沙哑,倒不是说他们如何敬业,只不过这场比试委实打得精彩纷呈。黑炭汉子手中斩马刀,嘿,那气力可真算是力拔山河了,光是在上头挥刀几百下就让人觉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剑客,一剑在手,衣袖飘飘,如游龙惊鸿,让人眼花缭乱。

斩马刀壮汉败得心悦诚服,拱手认输,由衷说了几句称赞剑客的好话,这份豁达气度,又让看客们竖起大拇指。而让场下好几位小家碧玉心生痴恋的高明剑士,剑归鞘后,留下一句“行却江南路几千,归来不把一文钱”,飘然而去,端的潇洒不羁,有剑仙风骨。

终归是一幅皆大欢喜的画面,不等耍斩马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翁上去笼络示好。刘妮蓉正思量着如何出面,才能与那颇有能耐的斩马刀汉子不落俗套地亲近,一名鱼龙帮管事的中年人面有忧色地跑来,与她窃窃私语,刘妮蓉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倒马关校尉竟然出面拦下他们,说是官牒出了点问题,肖锵都抬出了将门子弟的身份,一样不管用。看来今晚注定要在关内留宿,这让刘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说倒马关只是一座小隘,这里官衔最大的副都尉不过六品,鱼龙帮倾力办事的那位,则是从四品,头顶官帽子大了好几级。虽说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权,但北凉军自成体系,抱成一团,顺藤摸瓜,总能牵扯出各种沾亲带故的关系。小小关隘六品折冲副都尉,在银子没少送出的前提下,没理由不卖人情。刘妮蓉顾不上那名斩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头,遇到沉着脸的肖锵,显然受气不小,他见到刘妮蓉,走到官道一侧,低声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们找家闹市里的店住下,贵就贵些,这笔银子万万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轮流值宿,熬过了今夜就好。”

刘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子,点头道:“是该如此。”

说话间,刘妮蓉瞥见那群马贩子径直朝他们走来,拥簇着一位神态傲慢至极的丰腴女子。这女子岁数不大,以一块精美貂皮做缠额的头箍。这种装饰凉州边境极为风靡,秋冬季节既可御寒,也美观,俗称貂覆额或者卧兔儿,最早由北凉王府流传出来,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装束,性子活泼的北凉权贵女子,都忙不迭地跟风。

貂覆额曼妙女子身边都是些一眼便知的老到练家子,气质沉稳,呼吸远较常人要来得绵长,尤其是女子身侧一名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双手十指如钩,不知修习何种功法,呈现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龙爪手这类霸道凶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号赳赳武夫众星拱月般拥着倨傲女子。除了她,瞧着最多余的是一名胭脂气浓重的敷粉男子,长得俊俏,就是过于女子般的阴柔,没半点阳刚气,他小鸟依人地贴着女子,丢向刘妮蓉这伙人的眼神十分阴狠玩味。

徐凤年缓步行来,见到场面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就停下脚步,打算远远观望。很不幸他这个细节,不仅被眼观八面的刘妮蓉撞见,惹来她的不悦,连那丰腴到了有点肥胖的女子都发现了。这婆娘撞见皮囊、气度俱佳的世子殿下,顿时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连刘妮蓉都不管,直截了当地朝徐凤年勾了勾手指,一脸要宠幸徐凤年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当街色眯眯看人,也算脸皮和本事都了得。

徐凤年往后退了一步,这在刘妮蓉眼中,几乎已是该杀头的死刑,心想这佩刀青年实在是让人恼怒,怎的一点江湖儿郎的骨气都没有!继而一想,刘妮蓉嘴角冷笑,挂满了嘲讽鄙夷。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过是将军大门里一条跟主子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儿,寄希望于他能有何种担当,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儿见身边女子动了春心,嫉妒到眼红,撒娇一般嘀咕了一声,“小姐,那小白脸佩刀哩,这些蛮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这男子脸上,后者捧着脸,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鱼龙帮刘妮蓉一伙人都让人毛骨悚然,只觉得反胃作呕得一塌糊涂,如此一来,对那姓徐的恶感倒是减轻了许多。

养面首如养猫狗的富贵女子面朝徐凤年,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张春意热脸,她可是一眼就钟情了这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吃腻了身边脂粉堆里冒尖的小白脸,总需要换换味道才能养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说话调戏那佩刀的小白脸,蓦地街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四骑不顾闹市喧闹纵马奔来,满街鸡飞狗跳,所幸没有踩伤撞倒行人,归功于这四骑跋扈归跋扈,骑术倒也精湛。一名锦衣公子跃下马,身后三骑披甲扈从却岿然不动。

刘妮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已经猜出这名公子的身份,倒马关折冲副都尉的长公子,周自如,八九不离十。北行沿线需要打点的地方和人物,刘妮蓉已经在路上被师父肖锵说得烂熟于心。记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为这人连肖锵都着重提起,据说周自如不仅文采斐然,有诸多佳篇流传北凉,更是可开三石弓,百步穿杨,箭术超群。须知三十斤为钧,四钧是为石,能拉满三石弓已是膂力骇人,若还能保证箭矢准头,没有水分的话,足以直接进入北凉军担任游弩手。江湖军旅两相轻,可天底下还真没有敢小觑北凉军的无知莽夫。刘妮蓉望着这个周自如,没料到他下马后不是先与那女子言谈,而是对自己笑脸相向,这让措手不及的刘妮蓉下意识微微撇过头,回过神后才感到羞愧,眼神恢复冷寂。

在北凉勉强能算是将种子孙的周自如与那丰腴女子相谈甚欢。约莫是这位貂覆额有了周自如这般货真价实的真俊彦,顿时对徐凤年失去了兴趣与性趣,只是抛了个媚眼,与周自如走入关隘城门。跟如临大敌的鱼龙帮一行人擦肩而过时,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清水芙蓉般的刘妮蓉冷哼一声,倒是周自如有意无意顿了顿脚步。肖锵松了口气,出门在外,只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间的孤云野鹤,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少不得面对各种势力憋屈几回。他生怕刘妮蓉上了心,便寻了个轻松话头说道:“这周公子文武双全,倒是配得上咱们妮蓉。”

刘妮蓉苦涩道:“师父,你知道我最反感这类官宦子弟了,看着和和气气,为人处世玲珑八面,其实吃人不吐骨头。”

肖锵笑了笑,不再打趣这个心气奇高的徒弟。当下众人便一起去找寻合适的客栈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开之店,不入换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道理也浅显,只不过就在倒马关驻兵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计较这些。他们最终找到一家闹市中的老字号,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将近二十两银子,饶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刘妮蓉,都有些心疼,明知是本地熟客的话只要不到十两,但为了稳妥起见,即便被当作肥羊狠宰一顿,鱼龙帮也只能捏鼻子忍下。

这期间徐凤年安静地跟在后头,街上那一幕,让鱼龙帮对这位原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轻视,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来看的?都差点被一个娘们儿抢走当小白脸了,就算打不过那些恶仆,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摆出一张愤然的脸孔嘛,你这副不言不语还倒退一步的孬种行径,不是连累咱们鱼龙帮都陪着你丢人现眼?!

呸!

一名鱼龙帮年轻人吐了一口唾沫在徐凤年脚边。

江湖人直来直往,姓徐的马上得到现世报,除了捞到一口唾沫,他还被安排与一个资历最浅的帮众住在客栈最廉价的狭小偏房。徐凤年对此依然默不作声,并没有异议。与他同房的家伙叫王大石,可惜体魄性格都名字截然相反,个子矮小不说,还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里石头那般又臭又硬,反而性子十分懦弱温顺,只不过他父亲早年死于帮派斗殴,算是为鱼龙帮尽了死忠,刘老帮主惦念这份情义,力排众议将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纳入帮中。

这小伙子虽说没半点武学天赋,但肯吃苦,做事也异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绝不偷懒一分,在帮里没少做刷马桶或者给师兄们洗衣物的脏活,任劳任怨,这些年受到的欺负得有几大箩筐。只不过这小子天生乐观,嘻嘻哈哈,从不叫苦记仇。一次在帮内刘妮蓉无意间看到他被欺负得过分了,就额外留心,对王大石稍微照顾了一些,这才让王大石的境况略有好转。这趟出门,小山头林立的鱼龙帮就王大石乐意对徐凤年挤出一个笑脸。大概是同病相怜,这次与徐凤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顾忌师兄以及师叔伯们的脸色了,关上门后就主动喊了一声徐公子,还掏出刚才在闹市买来的倒马关特产细棋子糕。他其实买了两份,明面上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里藏了三两不到,前者自然而然被师兄们搜刮了去,若非如此,喜好糕点的王大石就算花了钱,也连这三两美食都吃不到,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乐出的小精明了。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面前,王大石明显有一种强烈的自卑,强烈到不知如何掩饰,他掏出了所有油纸包裹的细棋子乳糕,红着脸问道:“徐公子,尝一尝?”

徐凤年摇了摇头。王大石也不觉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顾自吃起来,才下嘴,就有几位师兄不敲门便推门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转头,下意识下咽掉那嘴糕点,只知道完蛋了,被师兄们知晓他私藏了糕点,以后肯定又要被他们按下头去爬裤裆。

三位五大三粗的师兄进了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了搜,没有想要的结果。其中一名师兄灰心丧气,迁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骂道:“你小子竟然没有偷偷摸摸黑下几块糕点,你他娘的是笨还是蠢啊?!害老子输给李豆那颗小辣椒半两银子,说好了,这半两银子得你出,过几日发了钱,你赶紧地还给师兄,听到了没?!”

一头雾水的王大石木然点了点头,那师兄临走还不忘再一巴掌拍下,骂骂咧咧摔门而去,“晦气!”

王大石等师兄们走远了,做贼般闩上门,再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脚步声,这才悬下心中惊吓,抹了抹嘴,一脸暗自庆幸的傻笑,丝毫没有那些糕点是他出钱买来就该是他的的觉悟。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似乎被欺负才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傻眼了,这时徐凤年抬起手,将千钧一发之际摸走的失踪糕点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边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说话。

无形中做了一桩善事的徐凤年还是面无表情,并不与王大石套近乎,只是把椅子拉到靠窗位置,闭目休憩,好似老僧入定。

一等厢房里头,刘妮蓉与师父肖锵、客卿公孙杨还有一名洪姓管事分坐桌子四面。

桌上横一鞘双剑的肖锵轻声笑道:“妮蓉你仔细说说看那白衣剑客的剑法套路,那帮小兔崽子说得含糊不清,半点眉目都说不出。”

刘妮蓉跟肖锵习剑多年,而且自幼耳濡目染爷爷刘老帮主与各路高手对敌,其中不乏剑术高人,眼光颇为独到。她娓娓道来,几处精妙招式,还不忘以手指做剑,悬空缓缓比画。

肖锵可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剑士,一鞘双剑,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出鞘以后子母双剑可借势在身边四周一丈内如双燕回旋,攻守兼备。这当然不是那上乘剑道的御剑神通,而是取巧的剑招。肖锵自嘲完全不入剑道宗师的法眼,但在鱼龙帮看来已是极为玄妙的本领,便是见多识广的刘妮蓉也诚心敬佩,她辛苦习剑十几年,也只能做到让单剑回旋于周身三尺范围内,而且中看不中用,于对敌厮杀根本无益。

肖锵是鱼龙帮少数能在陵州武林排在二流冒尖位置上的高手,离刘老帮主的第一线相差其实不远,是帮内名副其实的剑术第一人,刘妮蓉拜师于他,肖锵不算误人子弟。

肖锵听刘妮蓉说完比武过程,微笑道:“如果为师没有猜错,那白衣剑客是当下边境风头很盛的程颐澈,本以为是糊弄老百姓的三脚猫功夫,不承想还真有些道行。可惜这位走得急了,否则还真可以论剑会友,若是能入了我鱼龙帮做客卿,那更是好事。”

刘妮蓉轻叹道:“可惜。”

肖锵看了一眼脸色木讷的公孙杨,笑道:“这程颐澈身手高则高矣,比起咱们老闷葫芦,还是差了火候。妮蓉,当年你公孙叔叔……”

公孙杨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子,神情古井无波,打断了老友肖锵的揭老底,摆摆手道:“没有的事就不要提了。”

肖锵无奈道:“我这还没说!”

公孙杨弯腰站起身,轻声道:“小姐,我先回房。”

刘妮蓉起身要送行,被公孙杨摇头拦下,他独自走出屋子。鱼龙帮都知道这位大客卿右足趾上患有湿毒,举步维艰还在其次,据说睡觉的时候连鞋根都拔不起来,所以走路微瘸,也不如何露面。鱼龙帮那些上了辈分的人物中,就这位连一个徒弟都没有收,只听说老家伙能使出五箭连珠的绝技,但谁都没机会亲眼见证,那张牛角大弓常年蒙尘悬挂在墙壁上,也不知是不是充门面的。等公孙杨离去,肖锵才透露了一些秘辛往事,刘妮蓉这才得知公孙杨曾有过骑马入城时,双手抓住城门将一匹烈马夹起悬空的壮举。真是如此的话,公孙叔叔巅峰时已经完全不输她爷爷了,只是不知这些年境界修为退步了没有。刘妮蓉深知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一日懈怠,就要荒废一月功夫,就像明珠蒙尘久了,重新擦拭也不复当年圆润珠光,所谓人老珠黄,便是这个道理。明珠也有性命,而武功境界同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灵性,经不起任何挥霍。

肖锵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妮蓉,今日为师在街上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

刘妮蓉心头一跳,小声问道:“是师父的仇家?”

肖锵点了点头:“一个不棘手,就怕好几个人聚在一起。”

刘妮蓉语气镇定地微笑道:“怕什么,客栈离关隘就这么点距离,他们还敢公然闹事不成,再说有师父与公孙叔叔压阵,这群鼠辈,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杀一双,来三只全杀光。”

肖锵也被刘妮蓉的语气感染,涌起一股曾被暮气遮盖的英雄气概,笑道:“我辈习剑,当有这份豪气。妮蓉,你以后境界必定比为师高出一筹不止!”

刘妮蓉微微一笑。

只不过当夜幕降临,鱼龙帮就笑不出来了。

本意是住在闹市,好让那躲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宵小们心生顾忌,谁知竟然被人瓮中捉鳖了。

刘妮蓉站在窗口,脸色苍白,客栈外头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昼,对鱼龙帮有企图的势力竟然有三股之多。

第一股是二帮主肖锵的仇家,有五六人,并未骑马,显然是要趁着肖锵金盆洗手前最后一趟行走江湖,把这个仇给报了。江湖自有江湖的不成文规矩,大体上有三条,第一条金科玉律是几代仇犹可由子孙来报,但一般不祸及妻女,造就灭门惨案,别说官府通缉,武林中人也会不齿,侠义之士,若能力所及,更可能会出手教训。再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说那随意更换门庭的“三姓家奴”,就是才换一个师父,不论何种理由,都将是终生污点,故而拜师一事,几乎是江湖中人头等大事,不输士林中的士子及冠。第三条则是一旦摆完退隐仪式,摆过了金盆,倒去了碗中水,那么寻常恩怨,就要一概作废。

第二股势力并不出人意料,是白天貂覆额的女子,人人皆骑骏马。

最后一股简直让鱼龙帮心生绝望,感到五雷轰顶,竟是关隘折冲副都尉的大公子周自如,身后跟随骑兵八九骑,步卒甲士有二十余。

周自如的英俊脸庞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与二楼的刘妮蓉对视,缓缓道:“捉拿匪寇,闲杂人等自行避退。”

貂覆额女子言行无忌,丝毫不忌讳客栈鱼龙帮是否会听见,娇滴滴道:“周公子,说好了,那姓刘的女子归你,她手下那名佩单刀的小哥儿,可千万不能伤着分毫。”

周自如皱了皱眉头,没有答复。

隐约有不快的女子扯了扯嘴角,压下已经到嘴边的不敬言语,妩媚慵懒地高坐于马上,一只手贴在腰间,食指富有节奏地敲打着玉带扣上的纹头。

在这边境,有谁逃得出本小姐的手心?

为何男子可以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不许我们女子有面首三百?

本小姐偏偏就要!

周自如自认饱读兵书,并且能够娴熟运用于世事,这些年无往不利,不仅成了折冲副都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谋划策,还亲自设局,让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盗都栽倒在关隘里,光是赏银累计就有两千多两白银。周自如不顾老爹肉疼,将这些银两大部分都分发给替他们父子卖命的倒马关士卒,他虽说是关隘这一亩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但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百姓中口碑一向不错。这次针对鱼龙帮撒下大网,只是临时起意。三天前陵州那边的几位草莽找到周自如一名哥们儿,吃了一顿花酒,宴席上说要对鱼龙帮里一位叫肖锵的痛下杀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掺和这种江湖仇杀,不过那几位武林中人办事也爽利,扣押了一名亡命流窜到倒马关附近的劫匪,二话不说交给周公子。周自如见他们只要求将鱼龙帮留在倒马关一宿,不需要亲手沾上脏活,也就应承下来。孰料鱼龙帮到达以后,竟拿出了一名北凉前任兵器监军的手谕私信,这让周自如措手不及,当下便懊恼上了这帮不知轻重的江湖莽夫。只不过周自如深知好不容易攒下倒马关周公子一诺千金的名头,实在不愿意败坏了去,只得硬着头皮唱黑脸,拦下鱼龙帮一伙,不过暗中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两伙人火拼起来,就让心腹带兵插手,绝不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黄昏时与身为倒马关熟客的貂覆额女子相遇,一番密谈,改变了周自如略显保守的初衷,转而决心要让鱼龙帮吃一个大亏,既要将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属于鱼龙帮的货物盈利,周自如也要收入囊中。当然不是与那当下已是虚衔武散官的将军撕破脸皮,而是亲自带人将这笔买卖去北莽敲定了。有貂覆额这个北莽女子牵线搭桥,到时候从四品武散官该挣的,周自如会一枚铜钱不少地双手奉送,甚至只会更多。如此一来,周公子也算与那位前任兵器监军搭上了线。至于鱼龙帮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周自如也只能心中歉意几句了。

再者,他的如意算盘,可不止是算到了一箭双雕!

高坐于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头看去,悄悄做了个手势,客栈中某间屋子,马上有嗓子粗糙的汉子竭力喊道:“爷爷今天被你们堵在这里,算爷爷阴沟里翻大船,认栽,但爷爷我有鱼龙帮三十几号可以换命的好兄弟都在这里,谁敢上来寻死,爷爷算他英雄好汉!”

鱼龙帮帮众大多都站在窗边看戏,本来理所当然以为能将自己择在外头,还想着有一场兵抓匪的好戏可以欣赏,不承想就听到这几句,帮众们差点一口鲜血喷在窗户上。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条道上的,几个性子急躁的年轻帮众,提刀就要循着声音去宰了这只不知道哪个池子里爬出的龟儿子。还未出门,二帮主肖锵与管事就来将众人拢到隔壁相连的三间房子里,不许任何人出手。鱼龙帮这些年可没资格做那种养尊处优躺着收银子的帮派,帮里成员也见多了你来我往的算计,这时候再蠢笨也知道落进了陷阱,一个个大气不敢喘。若只是帮派之间的寻衅厮杀,他们谁都不惧,只是客栈外头那骑兵与甲士,实在让人胆寒战栗,便是侥幸活下来,事后擅杀官军的大帽子一扣下,鱼龙帮还能在北凉江湖上立足?

刘妮蓉脸色苍白地来到一间屋子外,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伸手敲门。她行事不可谓不当机立断,身陷死局,连公孙杨都没有带上,单身赴会,带着莫大诚意,想要见识一下客栈内是谁要将鱼龙帮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刘妮蓉寄希望于这些人只是想要银子,但她内心深处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银子摆平了。

手还没碰到门,蓦地寒光一闪,刘妮蓉悚然一惊,身体向后倾去,一柄锋利钢刀破门而出,刘妮蓉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刀锋仅在自己脸面上一寸距离划下的一丝刀线!

房中人一击没有得逞,果断收刀,一脚踢在房门上。刘妮蓉娇躯倒地前,单手一拍地面,身体旋转,躲过门板,站在走廊中,脸色铁青,看到一名吊儿郎当将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轻人。这厮走出屋子,抽了抽鼻子,与刘妮蓉对视后哈哈笑道:“早知道是个皮娇肉嫩的娘们儿,小爷我就出刀含蓄些了。”

刘妮蓉压抑下心中怒气,尽量平静地问道:“为何要陷害我鱼龙帮?”

那年轻刀客虽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调戏小娘子的寻常无赖,但看人眼神与握刀气势,却让刘妮蓉一阵心惊,果然是北凉军中的精锐甲士。记得爷爷刘老帮主说起过军旅将士与江湖武夫的不同,兴许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后者的狠辣,前者会多出一种真正渗透到了骨子里的悍不畏死,这种坚毅,是面对千军万马锻炼出来的心气,是死人堆里咬牙爬回阳间的煞气。刘妮蓉心中确认刀客的身份后,全身冰凉,心情跌入谷底。

那人咧嘴一笑,开门见山道:“我家二哥相中了你,你若是识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鱼龙帮也就失去这三十几号人马,有我二哥帮衬,你们鱼龙帮以后来往北凉北莽,畅通无阻,也算因祸得福,就当是二哥的聘礼好了。丑话说前头,二哥已经有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刘小姐你嘛,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好了。别觉着委屈,其实是你们鱼龙帮攀高枝了。再者能让我赵颍川喊一声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气。”

刘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无遗策,小女子佩服至极。”

自称赵颍川的青年刀客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屋中瘫软在椅子上的汉子。这可怜家伙落在二哥手心真算倒了八辈子霉,中了以往采花贼行走江湖必定首选的软筋散,死狗德行,原本还有些江湖好汉的硬气,不愿栽赃嫁祸到鱼龙帮头上,自己只好拿刀子在他大腿上慢慢划出一条血槽,离裤裆命根子只有半寸距离,这汉子总算没了矜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语扯开嗓子喊了一遍。

赵颍川盯着这个被二哥瞧上眼的刘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笑道:“谈妥了,麻烦二嫂与赵颍川去后门一同离开,以后鱼龙帮是姓刘还是姓周,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自然有本事让鱼龙帮一跃成为陵州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谈崩了,那就怪不得赵某把你打晕了扛在肩上,丢到二哥私宅的床上去。万一你发狠要围殴赵某,也无妨,赵颍川自信还逃得走。至于屋里头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无关大局。可是二嫂,真要这般不打不相识才开心吗?”

刘妮蓉只觉得悲凉,官家子弟,都是这样城府阴险吗?周自如才是一名从六品折冲副都尉的儿子,算计便已是如此可怕,当初爷爷与那兵器监军子孙的合作,岂非更是与虎谋皮?难道一开始就是鱼龙帮死敌与那将军府设下的圈套?刘妮蓉深呼吸一口,平静道:“你要是能活着离开客栈,转告周自如一句,让他去吃屎。”

扛刀的赵颍川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二嫂好风采,只希望今晚后半夜到了二哥床上,也这般让人喜欢。”

原先根据周自如的谋划,赵颍川让那名流窜犯泼完脏水后与刘妮蓉说上话,就该离开,刘妮蓉肯服软是最好,不肯服软就由周自如亲自带兵闯入客栈抓人,这家客栈最大的后台本就是他周大公子,这点风波都不需要花费半分人情银两。赵颍川才说完,约莫是事情进展太过顺利,他并没有急着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刘妮蓉冲撞而来。相距十步时,他往一面墙壁一跃,脚尖一点,折向另一面墙壁,再弹向刘妮蓉时的速度已超乎原先太多,无形中还有了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蓦地一刀迅猛劈下,哪里有未来叔叔嫂嫂的情谊?刘妮蓉抬臂格挡,好一抹清亮剑锋,不愧是刘老帮主宠溺的孙女,这柄秋水长剑是足以让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剑相撞后,赵颍川狞笑道:“给老子脱手!”

整条手臂酥麻的刘妮蓉后退两步,身形落地的赵颍川得势不饶人,不给刘妮蓉喘息机会,刀势大开大合,逼得刘妮蓉只能硬抗,无暇使出什么精湛剑术,可见赵颍川也绝非一味自负莽撞的人物。军中健儿,剑术刀法,归根到底,都是干净利索到极点的杀人手段,从不花哨华丽。江湖人士则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丽,难免有烦琐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气,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气了。赵颍川自知与刘妮蓉这等正儿八经帮派里的精英对敌,就不能给他们玩弄招式的机会!刘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涌到喉咙的鲜血,在赵颍川终于换气间隙,被刀猛敲的长剑顺势脱手。赵颍川心中一喜,因为这位终究是二哥心动的女子,不好真正痛杀,就准备拿捏好一个分寸,将这名剑术其实不俗的刘小姐给擒拿下。殊不知才松懈,那柄脱手长剑竟然诡谲地绕刘妮蓉身体一圈,以一个刁钻角度抹向了赵颍川的脖子!

赵颍川扭过头,被削下一缕头发,堪堪拿刀击回,嬉笑道:“好一手离手剑,若非二哥提醒我二嫂的师父肖锵擅长双燕回旋,赵某还真要吃了大亏。”

刘妮蓉不动声色,舒展双臂,伸手并不是握住长剑,而是一根手指在剑身上弹指,另一只手掌拍打剑柄,长剑在空中急速旋转,如同一个被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赵颍川飞去。

饶是年纪轻轻便已在战场上无数次在鬼门关转悠的赵颍川,也言语一凝,破天荒流露出沉重脸色,不敢贸然抽刀,生怕刀势被那女子借势了去。二哥说过鱼龙帮老帮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压箱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连续三次“拱手”,劲道倍增,与寻常招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这刘妮蓉分明是将夫子三拱手融入了双燕旋的剑术里去,有些棘手!赵颍川打定主意避其锋芒,抽刀后退。身后是一扇房门,他后背骤然发力,撞碎木门,略显狼狈地退入屋中。见到门外的刘妮蓉没有乘胜追击,他握住长剑后,嘴角终于遮掩不住颓势地渗出血丝。

赵颍川握刀抖了抖,恢复玩世不恭的潇洒姿态,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剑哩。”

刘妮蓉抹去嘴角血迹,笑了笑道:“我哩你老母。”

瞬间冷场。

赵颍川嘴角抽搐,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女子也会说粗话。屋里头其实还有两位,只不过不管是自己人刘妮蓉,还是倒马关刀客赵颍川,都不认为这两个家伙能做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们被殃及池鱼。对摆平这名只是藏拙才暂时落入下风的刀客,刘妮蓉没有信心,而一旦生死相搏,自己也只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眼神轻移,示意屋中两人不要轻举妄动,但下一刻,她就失望了。失望情绪有双重,一重是那名同样佩刀的年轻男子站在窗口,屹立不动,一脸漠然;但最让刘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顾形势,大喊一声就冲向赵颍川。

鱼龙帮开宗立派的绝技无疑是她爷爷的炮捶,那是两禅寺其中一种拳法的分支,并不追求套路的繁复,而是致力于瞬间的爆发,这套拳法若有雄浑内力的底子做支撑,杀伤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可惜到了那入帮派不久而且始终没能登堂入室的王大石手里,就成了花架子。赵颍川甚至好整以暇地等拳头到了脸前,才出脚踹在王大石膝盖上,微微撇头就让拳头落空,下一刻北凉刀已经搁在王大石的脖子上。

赵颍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的脖子,一脸为难地自言自语道:“是割断脖子呢,还是掐碎脖子呢?”

刘妮蓉出声道:“不要!”

赵颍川听到屋外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知道二哥一方已经胜券在握,也就有了忙中寻乐子的悠闲心思,笑眯眯道:“二嫂,你与我说一声,小叔叔好生猛哩,我就放了这废物。”

王大石虽说身手令人沮丧,倒是有些憨傻的骨气,被人制住,还是涨红了脸喊道:“小姐,不要!”

刘妮蓉面无表情道:“我说。”

赵颍川五指发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顿时身体悬空。赵颍川得寸进尺道:“二嫂,可千万别忘了那个‘哩’字。”

刘妮蓉正要认了这份羞辱,刚刚张嘴,就彻底合不拢,她瞪大眸子,仿佛见到了神魔鬼怪。

只见赵颍川死鱼一般,两颗眼珠子充盈病态的血丝,已是垂死的迹象。

赵颍川身后,站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佩刀男子,给出致命一击的他,根本没有抽刀出鞘,只不过是将手掌刺入了赵颍川的后背,捏断了整条脊柱。

第四章 鱼龙帮涉险过关,徐凤年小试牛刀

皇甫枰重重磕头,如此一个历经荣辱、心狠手辣的枭雄,在这一刻发自肺腑地泣不成声道:『皇甫枰今日起,愿为世子殿下赴死!』

王大石本想着这辈子能在刘小姐眼前死得爷们儿,也算没白投胎一次,只不过对不住老爹,在自己这里断了王家的香火。对他这种小人物来说,刘妮蓉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姑娘,漂亮,温柔,心地好,武学造诣还高。别说入了她的青眼,在鱼龙帮那会儿,王大石便是远远看上一眼,就能浑身发烫,劳作一整天都不觉得累;若是侥幸见到小姐嫣然一笑,保准晚上就要失眠了。

这些年与几位师兄睡在一条大炕上,哪天晚上不是听他们讲小姐的各种事儿。记得前些年一位师兄,不知死活编派出自己撞见过一眼小姐晒在院子里的兜肚的英勇事迹,当晚就给其余师兄联手打成猪头,不过据说事后好多师兄都偷偷询问那兜肚儿是何种颜色啊啥子样式啊,明知是假的,都愿意胡思乱想一通。

王大石没资格凑这个热闹,也就只会远远看着小姐刘妮蓉,知道总有一天心中的仙子也会去相夫教子。前段时间听师兄说老帮主给小姐寻了一位豪门里的世家子,王大石就有些黯然,倒是有些羡慕老爹当年能为鱼龙帮死战而亡了。

徐凤年松开没了脊柱支撑的尸体,弯腰蹲下,在赵颍川衣衫上擦了擦手,瞥见那柄北凉刀。方才手掌做刀刺入这厮后背,中指本可以轻松炸碎整条脊柱,只不过小心起见,瞬间变手刀成爪,如果尸体落在有心人眼中,展露出来的境界便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这趟出行之所以藏身于鱼龙帮,没有阴谋诡计可言,只不过顺路要去北莽留下城,就让褚禄山略作安排,调包顶替了那名武散官府邸里的管事,将其羁押在陵州官府大牢,等鱼龙帮从北莽返回才会被放出,估计遭受无妄之灾去吃牢饭的管事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徐凤年也没料到到了倒马关,鱼龙帮会陷入绝境死地,这件事既然不是因他而起,他原本不打算插手,一个北凉三流帮派的荣辱起伏,生性确实挺凉薄的世子殿下实在没兴趣去理睬。

英雄救美,讨刘妮蓉的欢心?徐凤年还真没这份闲情逸致。

刚才房中,王大石在发呆,世子殿下则缓慢翻阅一部无名刀谱,这部刀谱用一字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武学感悟,你说啥子价格?一本刀谱六十四页,一页看完,唯有确认咀嚼透了,才小心翼翼撕去一页毁掉,从北凉王府到倒马关,才撕去三页而已。第四页正看到酣畅,赵颍川就倒撞了进来,你进来也就进来,还在那里磨磨叽叽,将刀谱放回怀中的世子殿下本来还算可以忍受,直到这家伙拿王大石的命去胁迫刘妮蓉,看着桌上鱼龙帮王大石故意不去碰的大半包细棋子软糕,加上世子殿下最烦办正经大事却跟娘们儿唠嗑一样唠叨碎嘴,终于起了杀机,于是那哥们儿就只能去黄泉路上找别人闲谈了。

刘妮蓉震惊之余,没有太过纠缠于赵颍川的死相,而是来到窗口,看到客栈外也多出一具尸体,胸口插着一支羽箭,显然是公孙杨出手威慑,找了一名肖锵的死敌率先开刀,但这些凌厉手段,在倒马关甲士面前,与姓徐的悍然出手,都是杯水车薪啊。

徐凤年坐下以后,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缓缓说道:“那一车货物怎么办?”

刘妮蓉好不容易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这句话一说出口,又马上被打回原形。刘妮蓉火急火燎,心思百转也想不出一个将鱼龙帮带出泥潭的万全之策,根本顾不上这市侩男子。

眼见公孙杨亮了一手连珠箭根根钉入甲士马前的地面,总算暂时阻下了倒马关甲士的前行,刘妮蓉暗暗松了半口气。半口而已,时间也不长,就喘一口气一半的工夫。

逃是万万逃不走的,周自如亲率十余名精悍骑兵,以这人的缜密算计,后院肯定也安排了连环陷阱。鱼龙帮三十几人的战力,只需要十几弓箭手选好位置,就能拖死拖垮鱼龙帮众人,到时候即使剩几尾漏网之鱼,对上周自如的骑兵和其余两股势力,她和肖锵、公孙杨还不是一样难逃任人宰割的凄凉下场?

刘妮蓉面对这种几双手共同造就的死结,她纵有纤纤妙手,又如何能解?

肖锵走入房中,见到王大石脚下的死尸,皱了皱眉头,当看到尸体手中的北凉刀,喟然长叹,误以为是刘妮蓉的手笔,心想既然妮蓉这丫头决意如此,那今晚死便死了。不过王大石见到高高在上的二帮主莅临,一方面感激于徐公子的救命之恩,一方面出于畏惧本能赶忙解释说道:“是徐公子出手相助,才杀了此人。”

肖锵当然不信,眸子飘向窗口转身的刘妮蓉,后者点了点头,肖锵略一思量,就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可知这人是北凉甲士,如何敢杀?!我鱼龙帮绝不会与你为伍!你滚出去自己向官府请罪!”

客栈内外都听到了肖锵大义凛然的言语。周自如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阴沉得恐怖。赵颍川是他的结拜兄弟,在北凉军中前程似锦,这些年周家花在他的异姓兄弟身上的银子少说也有四五千两,更别提周自如当折冲副都尉的老爹暗中许多为赵颍川铺路子的人情买卖,就是指望着以后周自如、赵颍川兄弟二人能够在北凉边军中相互帮衬,一起平步青云。谁想倒折在了自家地盘上,这让周自如怒不可遏。他抬头对鱼龙帮里的神箭手愤然道:“老匹夫再敢阻我,定要你祸及全族!”

肖锵本意是想要将客栈外的怒火转嫁到姓徐的身上,病急乱投医,他不知刀客赵颍川的内幕,结果火上浇油,让周自如铁了心要让鱼龙帮一起给他兄弟陪葬。在成名已久的陵州剑士看来,只要倒马关士卒不掺和到这摊烂泥,以鱼龙帮的实力,足以应对另外两拨江湖人士。他显然小觑了周自如的野心和胃口。

刘妮蓉似乎没有预料到师父如此言语,一时间满目惊讶,再看以前总觉得有剑仙风范的师父,竟是陌生起来。她转头望向姓徐的,那人吃完了糕点,轻轻拍拍手,没有起身的意思。刘妮蓉欲言又止,有些愧疚。肖锵恨不得立即把这个装模作样的草包男子丢到窗外,好让那些马蹄踏成肉泥,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倒马关甲士没了火气,他与鱼龙帮就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

徐凤年见这位鱼龙帮头号剑客有点气急败坏,平静说道:“别急着祸水东引,今天这个局,最重要的设局人不是你以为的那帮仇家,而是倒马关的周自如,这家伙既想拿你们鱼龙帮三十几颗脑袋,换取剿匪的军功,也想霸占了你徒弟刘妮蓉的人,控制住你鱼龙帮,好在北凉腹地陵州占据一席之地,以后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就顺便许多。周自如做事目前看来挺滴水不漏,肯定要对鱼龙帮斩草除根,刘妮蓉有姿色,有未来鱼龙帮帮主的身份,可以在乱局中自保谋求富贵,试问肖锵副帮主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卖屁股给周自如不成?还是想着给周公子做一名剑舞求恩宠的丫鬟?”

王大石看了看语调平静的徐公子,再瞧了瞧气炸到握剑手臂都在颤抖的肖帮主,王大石脸色古怪。

肖锵对这姓徐的已然恨之入骨,但听到骇人内幕后,望向刘妮蓉,见到她点头后,他先是心死如灰,继而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转身见屋外无人,转头轻声道:“妮蓉,为师为鱼龙帮做事已有二十年,兢兢业业,可曾有半点对不住鱼龙帮三个字的事?而且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倾囊相授你剑术,可曾有半点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私心?师父知道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可这件事涉及鱼龙帮百年大计,你便是受了委屈,还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啊,只要与那周自如牵上了线,以后鱼龙帮不用担心财源,何愁无法崛起?退一步来说,只要离开倒马关,你我师徒再与周自如翻脸也不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父可以答应你,到时候为师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替你从周自如身上找回场子!你若不信,肖锵可以对天发誓!”

王大石听得目瞪口呆,这副帮主以往是何等英雄气概,种种豪气干云的英勇事迹,能让他这些鱼龙帮的小卒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怎么到了生死关头,就这副嘴脸了?以往观赏闹市杂技,西蜀旧人有那变脸的绝活,似乎都比不上肖副帮主一半功力!

徐凤年不咸不淡地说道:“肖帮主说得在理,既顾全了鱼龙帮大局,又保证让师徒二人脱离险境,用心良苦,我想事后刘老帮主肯定感恩得无以复加,干脆把孙女都嫁给肖大侠算了,老夫少妻,天作之合,徐某在这里先恭喜二位了。”

这言语何其歹毒,联系前头要让肖锵卖屁股给周自如以及搔首弄姿耍剑舞,世子殿下的嘴皮功夫,显然已经到了相当高的境界。连王大石这种平时最是温顺忍耐的无名小卒,再看所谓大侠肖锵道貌岸然的丑陋嘴脸,都恨不得扇几个大嘴巴子过去。

徐凤年没忘记转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下刘妮蓉,问道:“这段姻缘,刘小姐意下如何?到时候可莫要忘记给徐某人寄喜帖。”

肖锵怒极道:“竖子放肆!”

刘妮蓉则是对着徐凤年和师父肖锵一起喊道:“闭嘴!”

肖锵原本已经有出剑杀人的浓郁企图,只是听到刘妮蓉哭腔出声后,才惊醒若是当着她的面杀人,恐怕就真要连累自己把命交待在客栈了。

刘妮蓉沉声道:“肖锵,你我师徒情谊到此为止。刘妮蓉今日绝不会向那周自如委曲求全,你现在要走,兴许还有一线机会。”

肖锵脸色阴晴不定,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这时候刘妮蓉终于抽泣起来。

从孩子到少女,再到女子,二十几年以来那些有关江湖的憧憬与遐想,在这一瞬间都如同摔了的铜镜,支离破碎。

徐凤年站起身,不去看梨花带雨的刘妮蓉,走到窗口,轻声道:“再熬一会儿,大概就有转机了,倒马关不是周自如一个人的倒马关,二把手的垂拱校尉韩涛一直与周自如老子不对付,如果我没有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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