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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20:3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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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热娜维芙·布丽扎克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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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妈妈的周末

单身妈妈的周末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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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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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你最喜欢什么动物?”我们走在夜色里,欧仁尼奥问。离圣诞节还有两天。

我说:“考拉、松鼠和水獭。喜欢考拉,因为它的爪子抓在桉树干上的姿势,还因为它和袋鼠是邻居。喜欢松鼠,因为榛子。就像我常说的,它捧着榛子的画面多美好啊。喜欢水獭,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它的名字读起来既难听又动人。因为水。”

我撒谎了。更确切地说,他的问题令我想到的是一只犰狳似的动物。

我的身体和胳膊形成一个无形的把手,欧仁尼奥已经把他的胳膊塞了进去。他神色忧郁。“你觉得伊丽莎白女王幸福吗?”他喃喃道。

谁跟你提起这个戴帽子的老古董了?又是你爸爸吗?气量狭隘的驳斥险些脱口而出。然而我还是克制住了,说:“我觉得,够幸福的吧,但她的孩子们令她失望。”

把“失望”和“孩子”两个词并置,是一种毫无缘由的恶毒,欧仁尼奥蔫了。

我感到惭愧。“我们得赶快,”欧仁尼奥说,“迟到了,妈妈,紧着!”“‘紧着’这个说法真低俗,伊丽莎白女王绝不会说出这种词!”我答道。

伊丽莎白女王是我们的偶像、我们嘲弄的对象、我们的斯芬克斯、我们的替罪羊。“她生活得不幸福,”我最终这样说,“因为她并不非常希望活得幸福。”

他困惑不解。我想到另一位女王,由于短裤的松紧带断了而冻死雪中,她拒绝从石椅上起身,那里掩藏着她遭受威胁的自尊。我给儿子讲了这个故事。在冰冷的石凳上冻死,是自尊的极致,我指出这一点,并突然对自己借机教育儿子的做法感到骄傲。可欧仁尼奥却讥笑道:“浪漫主义又蒙蔽了你,妈妈。故事根本不是这样的。女王大发脾气,咆哮,暴跳,从王国里最强壮的男人中挑了十个,叫他们把石凳挖出来,抬回了王宫,累得他们个个流着大汗,喘着粗气。谁也不得私下议论女王丢了短裤。你看,这才是自尊的极致。”

欧仁尼奥比我更接近王室心理。我取出钥匙和玛姬·辛普森1钥匙夹。玛姬·辛普森,永远的蓝色发髻,那么温柔贤惠。在大楼门厅里,我们听到了鸟叫,颤巍巍的叫声。

它们住在楼梯下通常用来停放儿童推车的地方,因而整个楼梯井里都回荡着它们的练歌声。那是一只巨大的鸟笼,阿拉伯式的花纹缭乱繁复,每当从笼前经过,我都禁不住会说:“欧仁尼奥,你听见天使的音乐了吗?”而他轻微的厌烦,则使我恢复到常态的生活。就像每天早上我送他上学时一样,我对他说:“看,这座房子是巴黎最美的。它很白,很光洁,侧面有花园,铺着砾石,浓密的绿栅栏掩映着小丛的玫瑰,窗户很高,整座房子像一张脸,宽宽的额头,长方形的眼睛。”

欧仁尼奥回答:“你总是说这话:看,听,看,听。饶了我的眼睛,饶了我的耳朵吧。”他的态度很认真。

我们登上楼梯,我在前,他抓着我的后衣襟。我很怀念那段尚在眼前的时光,那时我无视一切劝告,出于对全体医务人员的挑衅,也出于纯粹的愚蠢,把他抱了起来。我想起他刚才对我说的话:“快点,妈妈,我们迟到了。”“迟到,我们约了谁吗?”我怀疑地问。他笑起来。“只是想个办法让你往前走,”他有些被自己的放肆吓到了,小声说,“你总说只有榜样才能教育。我们迟到了,这是你最常说的话。”他模仿着我的样子,抻着脖子、噘着嘴、担心地皱着眉:“我们迟到了,快点,亲爱的!”“可我假期里不这样!”“我假期里这样!”欧仁尼奥回答,“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妈妈。我们得快点。我们去哪过节,不会待在这里你烦我、我烦你吧?人家都有喜欢的家人,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先说要紧的,我们吃什么?”我说。

长沙发里一个清晰的声音提议:“麦当劳?”“我给你买回来,还是我俩结伴去,像情侣似的?”云霄里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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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了,对如此的温柔感到有些吃惊。“你去买回来。”一番深思之后,他得出结论。我感到伤心。“好的,亲爱的。你要什么?”

下楼前,我拉上了窗帘,我最终还是把它安在了我们共用的房间里,血红色的窗帘,沉重而庄严,令我想起在剧院工作的时光,它在这里就是为此,为了令我想起我的辞职。看着我们居住的这条狭窄的街,我想,每扇窗后,都有不同的冬夜。在我和欧仁尼奥生活了两年的这套一居室里,有两扇窗。窗外,我们对面墙上,有一小幅画,我以前从没有注意到,那是一幅绿色的画,被一盏小射灯照耀着。它展现的好像是一处风光,大概是一座山崖和一片湖水。看不清,只能看见银色的反光,让人想到那百年一次浮出水面的城。

街上的麦当劳餐厅食客寥寥。进门左手边,坐着紫罗兰。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因为她是个安静的女人。紫罗兰时常会给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她来此的目的,聊一聊。她带着那只不透明的塑料盒,盒子里是一摊烂泥似的东西,竖满了小尖刺。我从不问她吃什么,我们只谈孩子和生活。今晚,她吃完饭,收拾干净,嘟囔着,捡了二十多根吸管塞进她的大包,包里还有塑料勺,随着她的步履颠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吸管们将在包里和那些塑料勺子们会合。紫罗兰的存在,没有令我难过,反而给了我安慰。因为她优雅的举止,因为她从不忧伤,尽管她老、穷而且孤独。

我向稍远些的地方望去,橘红色的餐厅里,中央立柱后面,半掩着一张沉思的、愉快的脸,是那个整天在距离麦当劳几米处乞讨的流浪汉。他完完全全生活在这里,在这里睡觉,在这里一天吃两餐,同样的时间、同一张桌子,就像个寄膳寄宿于此的客人。他正把餐巾纸往脖子上围。

我要了大份薯条、中式酱料和一根吸管,我把给儿子的麦当劳拿上楼。“放在我脚下,奴隶。”他说。

我还没有脱掉大衣。我不想提那时蜇着眼眶的泪水,也不想提落在他头上的巴掌,不光彩,可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薯条打着旋飞了出去。“你总是捣蛋!”我嚷道。“只是个玩笑,妈妈,”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你只想着你自己,却假装想着所有人,这样不行,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一个人的,我们俩就像两只死老鼠。”

我想靠近些,摸摸他的胳膊。我想到那些被孩子打、遭众人议的母亲:“她们活该。太宠孩子,把孩子变成恶魔。”“不宠孩子,把孩子变成残废。”另一个声音高叫。

欧仁尼奥没有打我,而是在我的肩窝里缩作一团,我知道他哭了。我们看了《救命下课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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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为圣诞节的事担心,”我轻声对他说,“我都准备好了,一个惊喜,你会喜欢的。”

我边说边熄了灯,留在他身边看他入睡。不能这么做,医生每次都这样劝我。

有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会这样想:只有死去的母亲才不会伤人,只有她们才最温柔、最完美。

事实是,我看着儿子入睡,为了这一刻的美,宁静的一刻,一切翻转的瞬间。我看着他入睡,从容地品味这段时光,如同赏花一样不慌不忙。我这样做,我想要明白。

离圣诞节只有两天了,临睡前我对自己低声念叨。这次我们怎么过这关?

早上起床时,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处一片悄然,街上空落落的,整个城市可能也是如此。“给我买几只鸟。”欧仁尼奥小声说,一边搅拌着碗里的一摊难以名状的恶心东西。“楼里有金丝雀。”我答道。“我要我自己的鸟,我来照顾,给它们起名字。”他反驳说,“而且,听不到楼里的鸟叫了,昨天夜里肯定冻死了。”

这样的虚情假意,还有这样的残忍,不禁令我发笑。“走啊,去给我买鸟。”他又说道,麦片粥以及我脸上显出的短暂平和鼓舞了他。于是我们出发了。“今天是世界上最短、最冷、最糟糕的一天。”欧仁尼奥虽然这样说,但他的满足溢于言表。“我们到哪去过圣诞节,你说啊,你不是很聪明吗?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看你一点想法也没有。没人等我们,可怜的欧仁尼奥没有礼物,没有壁炉。妈妈,你为什么离婚?”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说了最后那句话。不确定。但是我听到了,那是一支邪恶的小调,不断反复着,如影随形地追着我们跑。

每个街角处的风都很猛,我们把头紧紧缩在衣领里。我们来到多菲尼路,靠近塞纳河边,欧仁尼奥看见一家玩具店,我们走了进去。这与其说是一家商店,不如说是一条幽暗的走廊——我想象着弥漫其中的木头、清漆和琥珀的味道,还有英国的味道。玩具店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候见室,玩具、符号、指示、逼真的装饰画都是如此。我一直这样认为,但从未明确表达出来。不知不觉间,我把这小小的信仰传给了我的孩子。我们的祭坛,是一到十一月十五日便开始为那些大商店增光添彩的橱窗。我们的小小神明,是橱窗里的毛绒玩具熊:一队小兔,身穿淡蓝色或黄色的软料裙子,在圣诞音乐的伴奏中跳起波尔卡、挥起小花束,玩具熊便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吞吃小金炉里的橘子馅饼。

多菲尼路的这家商店散发出饱含希望的味道。我的意思是,那是尘土味、蜡味、蛋糕屑味、涂清漆的木头味、旧墙纸味、墨水味和蜂蜜味的混合,令人疑虑顿消。我怀着找到世界入口——我私下给它起的名字——的希望步入店中。收银台处,一个女人在打电话,谈圣诞大餐的菜单。欧仁尼奥坐在地上,摆弄着万花筒、塔罗牌和纸偶,他还试了试青蛙游戏,游戏机安在地板上,旧得锈迹斑斑,装有大个生蚝壳一样厚的螺钿片,欧仁尼奥手里抓着满把的彩球,彩球可以飞往各个不同的方向,球和纸牌是青蛙游戏的两个重要道具。青蛙太震撼了。留在那儿真叫人舍不得,应该带回家。“不行,”我对欧仁尼奥说,“家里地方太小,已经有电动弹子台、乌龟、带护城河和巡查道的纸城堡、乐高王宫、抽烟斗的大象、跟小孩一样高的金刚、小型乒乓和几千个其他你离不开的东西,回头再说吧。已经不知道把鸟放在哪儿了。鸟,我们还没买呢。”

我开始用很大的嗓门讲话。那个女人觉出我们都是寄生虫,是让人无法忍受的那种顾客,自认为可以无所不为,甚至可以玩出售中的东西,或者在玩具店里大声喧哗。她挂断了电话,我们其实很怕,像受了惊的麻雀似的,出了店门。“你听到她跟她妈妈说什么了吗,她怎么跟她说的?”我问儿子,为了找个话题来掩饰我们的逃亡。他用无限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是她妈妈?我以后写回忆录,题目就叫《看门人的儿子》!”他面色阴沉,字字清晰。“原来这样啊,你连题目都已经想好了。”我反唇相讥。

我给他讲了卓别林母亲的故事。我们重新上路,彼此紧靠在一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是在过桥的时候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我忘了让他看灰色的河水,看对面那棵孤零零地立在岸边的死树。“他们住在伦敦,”我说,“他的父亲,不知道在哪里。那是个很穷的街区。真正的贫困。卓别林的母亲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立在窗前,给他讲街上的事,街上发生的一切,街上人之所想,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秘密,她说:‘你看,下面那个人,对,就是那个,一只脚踩进了排水沟,你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他大冷天还在外面?你问我为什么?好的,告诉你,他妻子把他赶出了门,而且没让他吃晚饭,这样的故事对孩子来说太忧伤了,她把他赶出了门,而且她做得对。他很苦恼,很饿,你接着看,看啊,他进了面包店,他要买个羊角面包。’他拿着一个羊角面包出来了,不是巧克力面包,不是,是羊角面包。卓别林的母亲很擅长这类事情,她有点疯癫,神经不正常,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也可能是医院,但她懂得观察,这个禀赋,她传给了她的儿子,她教他看。”“我感到吃惊的是,”欧仁尼奥说,“羊角面包。英国从来没有羊角面包。”

他的鼻子冻得红红的,眼窝也陷了进去,可这并没能使他看起来开心些,他的神情依旧阴郁。我们朝着鸟走过去,一切都应当完美,这应当是完美幸福的时刻,一个母亲和她的儿子,平安夜。我没有问欧仁尼奥什么使他这样不快,我克制住自己不向他发动进攻。我想起他初来世上的时刻,他被倒提着在我面前晃,我这个产妇一脸惊惶地看着他,心想,我的宝贝,你的嘴怎么这么小,为什么不长得再大些,我一直认为福气的大小取决于嘴的大小,而我的小宝贝并未天生得宠。奇特的小樱桃。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一下子就那么爱他。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我才私下里叫他柳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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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的意思众所周知,那就是爱。2

夏特莱广场空荡荡的,河岸上冷冷清清。“卖鸟的店可能关门了吧。”我对欧仁尼奥说。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我们走在冻僵的榕树和一队圣诞树中间,这些圣诞树型号各异,五花八门得令人惊讶,像人一样。“怎么选呢?”欧仁尼奥低声道。“选什么?”我也用同样低的声音问他。“动物呀!”

我很高兴他把鸟称作“动物”。

我说:“重要的是选准店铺。”

店铺全都一样。但我们没有进第一家,那是给游客布下的陷阱;也没有进第二家,太脏了;也没有进接下来的一家,动物们都关在巨大的栅栏后,呻吟声从里面传来。我们逃也似的走过一段阴暗的走廊,因为走廊里有股鬣狗的味道(人人都能体会我的意思,鬣狗有这样的味道真是不幸,大家都知道它们有多脏、味道有多恶心,人见人爱的长颈鹿味道更难闻,不比鬣狗好多少)。

我们走进帕帕盖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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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商店的名字:“帕帕盖诺,各类花、鸟、宠物。”

帕帕盖娜迎上前来。她像一只红色的母食人妖,短短的头发贴在额前,戴着羊毛软帽,穿着白色的老式橡胶靴、厚实的棕色粗麻背心和屠夫式的夹克衫,指节扁而阔的大手简直可以掐死人。欧仁尼奥要看看金丝雀。

必须从几十只空鸟笼前走过。

我最喜欢的是形似清真寺的异域风格的鸟笼。有的鸟笼大得如同一间屋子。我觉得仿佛发生过大规模迁徙,恍惚中栖木仍在轻微摇荡。欧仁尼奥拽了拽我的手,他明显很不安。“别拽我。”我低声斥责。我本想让他留意角落里的那只死鸽子,让他再一次为“我们的鸽子”落下虔敬的泪,但我没有。“我们的鸽子”,就是去年夏天飞来死在阳台上的那只,它像是特意选择了在我们的陪伴中死去。那天早上,我们看到它仰面躺着,欧仁尼奥被它的疲惫和忧伤、它最后的呼吸、它僵直的小爪子惊呆了,别再说了。

一只海鸥来回地走着,海鸥常常会显出一副警察神色,这只也是,令人很不安。我没有对欧仁尼奥提起它。

第二间仓库里人多些,因为有几只小狗。“我能抱抱它们吗?”儿子恳求道,似乎每个孩子都会这样说。“人家肯定不让,”我迟疑地驳回了他的请求,“或者,跟他们说我们想买一只。”我补充道,猛然间被一种打破规矩的欲望所驱。

在帕帕盖诺的一个奴仆恶狠狠的注视中,欧仁尼奥把所有小狗都抱了一遍。他喜欢上一只长毛垂耳猎狗、一只卷毛狗和一只毛球。“必须把它们都救走,”他不断对我说,“你知道它们有什么样的童年吗!”“我提醒你,这是狗。”我说。

有人喜欢多愁善感,还喜欢让这伤感之泉滴沥到别人身上,他们的怜悯之心把人和小海豹、把煮锅里螃蟹无声的痛苦和图西人的悲惨命运混为一谈,我不让欧仁尼奥唱这样的悲歌。

我说:“我们夜里回来给它们打开笼门,亲爱的。”

他说:“好的。”

他面带微笑,这笑给了我莫大的报偿,他转向售货员:“我们最后决定要两只金丝雀。”

帕帕盖娜对她的顾客很热情:“两只金丝雀,两只!”“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欧仁尼奥意味深长地说,“你同意吧,妈妈,得让它们幸福。和楼道里的金丝雀一样幸福。没准它们会做朋友呢?”欧仁尼奥提起这些丑鸟的幸福,显然是为了看到它们孵出小崽子。我说:“向鸟类天地的远大目标前进,成千上万的金丝雀,色彩缤纷、羽翼丰滑,还有它们的天籁之音,我们可以卖了小音响,听我们的鸟歌唱。它们好像是闭着嘴唱的。如果唱得不如别人,有的还会死掉。”“对不起,你把金丝雀和天鹅弄混了。”欧仁尼奥厌倦了我的抒情。

我们的金丝雀,分别叫亚当和夏娃。据售货员说,亚当是那只胖的,夏娃是那只个头小的,我们认为她的话不错,两个都是白羽无瑕,紧闭着纤尘不染的黄嘴巴,它们两个现在被装了起来,分别装进了钟形的小塑料罩里,因为还没有买笼子和其他配件。“不管怎么说,它们有了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欧仁尼奥满足地宣布,“很遗憾,我们不能解救更多的金丝雀了。”“这是买,不是救!”我强调说,一边拉他到用具柜台。数不清的笼子,像政府修建的低租金住房,我想,不知是谁抄袭了谁。同样的栖木,同样的食槽,无穷地重复。我们买了一只二号的。“跳蚤市场上可能有更漂亮的。”我这样大声宣称,以示对卖家的嘲弄。《一千零一夜》里的鸟笼,金顶,装着吊床和檐幕,我在表妹家见过,非常梦幻,我们的鸟如果住进去,肯定以为自己变成了夜莺。“笼子每周五都消毒!”她愤怒地抛出这样一句,以示还击。“她是聋了还是傻了?”儿子轻声说。

我们的负担开始加重:我的一只手里是亚当,另一只手里是夏娃,鸟笼包在一张气味微微有点难闻的报纸里,挂在欧仁尼奥胳膊上,还有各色鸟食,以及那个让它们适应新生活的小玩具。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填了一张支票。我突然急于了结这件事。“我饿了。”欧仁尼奥说。

我手里提着东西,没法打他耳光,我们默默离开。最美好的出行就这样结束了。在失望和苦涩中,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

欧仁尼奥贴着左侧的车窗,在水汽上画兔子。我僵坐在椅子的另一端,鸟笼放在膝上。亚当和夏娃在地上啁啾,显然对于它们在钟形罩子里的旅行感到高兴。司机肯定觉得人的沉默很压抑,禽类的声势夺人很讨厌。他想在欧仁尼奥身上碰碰运气:“我的小娃娃,你要了什么圣诞礼物?”“我不是您的小娃娃。”儿子低声埋怨。这个不肯通融的人。“您开出租很久了吗?”我对司机说。我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这样说的,或者我问的是别的问题,但和这个一样滑稽。我似乎察觉到一抹阴阴的坏笑,来自我的左侧。我很尴尬。

司机趁机开始讲述他的生活。方向盘上的三十年。“我刚刚发现了宝藏。”他说。我努力回想他谈这个问题的方式。当时欧仁尼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脖子仿佛折断了一般,头枕在我肩上,一处宝藏,我看很重要,但也很正常。“因为我给人搬家。”司机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我。有了这个视觉系统,话语似乎有了别样的传输方式,先减速,而后再重新活跃起来。我直直地盯着他,迎着他目光的焦点。当出租车司机们一句一句、没完没了地向我数说他们的不幸时,我常常想,这是心理学中分析情境的一种变体。据说,温尼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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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和教士们讨论治疗和忏悔之间可能存在的区别,温尼科特对神甫们说,你们听厌了忏悔,就让他们去治疗。“我和朋友们一起去,”司机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里,“我们有小卡车,但是那次搬家,很特别。一个乘客,我开车带了他好多年,巴黎—沙托鲁、巴黎—利摩日、巴黎—孔卡诺,我们在一起很愉快,他要离开他的庄园了,叫我去帮忙。‘就像让你睡在我的遗嘱上一样!’这就是他的原话,有棺木味的那种句子。”

他的故事令我喜欢之处在于,他说话不像演电视。更恰当地说,他的灵感来自法国老电影。林立的圣诞树,绕着花环,光华灿烂,挂满了红色和金色的球,有人在树丛中阴沉而有力地说“有棺木味”,这个家伙的内心世界一定十分丰富。他从后视镜里投来不易觉察的目光,看我是否一直在听。“业主们说:你们把家具、画、所有标了记号的东西、所有贵重东西都搬走。剩下的,就归你们,什么也不留。全部清空。我们看到的是,有很多酒。您想象一下那情景:一排排的勃艮第、波马尔、索泰尔纳、意大利麝香、忘忧堡和香贝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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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有。”

我自忖道:有人喜欢提及名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而提及窖藏名酒,无疑是这个癖好的一种令人愉悦的表现形式,尽管这个司机用料过猛……欧仁尼奥听烦了,放肆地打起了呼噜。“那酒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那么多瓶,一瓶比一瓶香,在几十米的架子上排开。”

我突然感到有些羞怯,我想承认自己几乎从不喝酒,就像我们有时觉得必须承认自己是不可知论者、文盲或者局外人一样。听一个并非为自己准备的故事,就会有这样的羞怯。但这样说会毁了他的故事,而且无论如何都太迟了。“我们上来了,每人怀里都抱着酒,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入了席,把酒倒在吃快餐剩下的杯子里。刚喝了一口,我们全吐了,真难喝,像醋一样。很快,我们又打开了勃艮第。您开过这样的酒吗?”“没有,从来没有。”我说,对他完全配合。“感觉很棒。可是一样,像醋。没有一瓶不像醋。上当了。难道他们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们?我不愿意相信。这还不是最刺激的……”他朝后视镜投来一束说书人的目光,这是一则纪律警告。而我,我在想为什么他会对这份天赐厚礼信以为真。“我们觉得酒瓶子下面有东西,很怪,我挖了挖,有个箱子,锁上全是锈和土,我们砸开了。大家浑身发抖,像树叶一样。”“然后呢?”我见缝插针地问。正是时候。我准备好了看到无韵诗泉涌般喷向听讲人的脸,准备好了在热带毛蜘蛛面前战栗。“您喜欢金子吗?”他小声说,神神秘秘的。“喜欢。”这个回答很平庸,可我真的从没见过金子。“唔,那么这就是。一堆堆的金币。可以这么说,金子,我敢说金子的作用,比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光着身子躺在你床上还要厉害。金子,比干那种事强一千倍。”“是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说什么才显得足够兴奋。“老金币,全是老金币,拿破仑以前的金币。”他在唱颂诗,对一切都不再关心,望着前方,目光一片空茫。“古代的金币?”我插进一句,更是为了打断他,他一直都兴冲冲的。“像做梦吧?还有金路易。现在都在专家手里。钱币学,您懂吗?可我还是继续开我的出租,就像赢了彩票一样,生活里什么都不能变。看看伯尔纳·塔比,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后来一切都完了。而且,是为了给我女儿。她会需要的。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们会在什么样的世界里生活。”“你给我留了什么?”我的左侧,一个忧郁的声音说,“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戒指。你的戒指带我走不远。”“它当然能带你走很远,你等着瞧吧。”我低声说,“不要总是对什么都眼红。”

来到了家门前。我祝贺司机获得宝藏,他再次请我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常情。我们提着包裹上了楼。

我得把所有东西都放下,翻口袋找钥匙。我的儿子和鸟们即刻便进了屋,差不多安顿好了,欧仁尼奥和衣躺着,拧开收音机,听《一千法郎游戏》,鸟笼还在他的臂弯里。我像个冻僵了的傻瓜,仍然黏在门前的地垫上,努力用最合理的方式拾掇起大包小包。我从不向个人泰罗制8、应用家居人体工程学的小序列屈服。不然脑细胞就耗完了。

金丝雀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家,满足的样子,仿佛马上就要放声歌唱似的。“我饿了。”欧仁尼奥说。我的心一缩。“捕鸟吃?”我风趣地提议。“它们已经是俘虏了,你这个食人族,”他还嘴道,他的情绪颇具感染力,“你不觉得该让它们在屋里自在地飞吗?”

我没有回答,投入了拆包、整理的忙碌之中。我觉得这类事情一回家就得马上完成。同样,我觉得一开门就应当打开箱子归置行李,不然就全完了。必须马上做,必须很快做完。要清理得一干二净,给要紧的事腾出位置。起床后整理床铺如此,吃完饭收拾桌子如此。绝不穿着睡衣乱逛,梳好头再上街,出门之前画好眼妆。我经常问自己这些规矩出自何种隐秘的信念,要达成什么样的宁静平和。我称之为把生活变成艺术,这是我给自己的癖好所起的名字,这是一切都各归其所、融洽协调时我给自己颁发的荣誉证书,一个漂亮的房间,一张摆着果盘和丁香花的餐桌。好像随时都会有人来敲门,或者干脆不敲门直接走进来,而我应当时刻准备。为了这个视察者的到来,为了这场开幕典礼,一切无论何时都应当整整齐齐。说不定他会爬上房顶,掀起一角偷窥?须得为他预留一个位置,精神上的位置,就像留给乞丐的餐盘。毕竟应当在离世的那一天把自己的东西安放整齐,而那一天随时都可能来临。别再给自己找理由了。笼子、笼中的居民和它们的附属装置都归了位,演出继续。“哎,妈妈,我饿了!”隔壁房间里的声音唠叨着,“妈妈,都快两点半了,我饿了!”

我的额头再一次汗津津的。似乎我没有能力当好母亲,有人因此要把欧仁尼奥领走,似乎他要跑到不知哪里检举我的无能。“你想吃什么?”我用强有力的声音喊道。这类谈话迫使我们大喊大叫,却不无矛盾地更觉亲密,而且觉得拥有了一座大房子。“番茄饭?”

我把饭菜盛在一个托盘里,给他端到“草原上的小木屋”9前。

我稍稍调高了暖气的温度,坐在他身后。“妈妈,我喜欢你给我当椅子。”他靠着我的肚子说。这一段很煽情,还有一个老人朗读《人权宣言》。鸟儿们各自栖在一根横栏上,很舒服的样子。我开始向欧仁尼奥解释未来几小时和几天里的作战计划。他听不进去,因为那个在继续颂扬人人平等的家伙。公正,对他人的关怀。

选择不适宜的时机同他交谈,我其实有些刻意为之,女人的这个缺点,当然也是母亲的缺点,人所共知。有些刻意,但并非完全刻意,并非完全。我喜欢和儿子一起看电视,但我不能专心,我会想别的事,我跟他说话,他听不进去,我失去了耐心,我大叫大嚷,他也大叫大嚷,我甩手走开,把室内唯一的门摔得很响,我们的甜蜜时光就此告终。“这是因为你害怕这个孩子想要建立的融洽气氛。”玛尔莎对我说,她是牙科医院的一名放射科医生,从高中起就是我的朋友。

她的话绝对正确。这种认为自己正确的勇气、认为自己掌握着答案的勇气,是我欣赏她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的正确。

必须提前告诉欧仁尼奥,我要和玛尔莎一起吃晚饭,她紧急召见我。

我先提出快四点的时候到公园散步,之后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欧仁尼奥,我要和玛尔莎吃晚饭,然后,再说。”玛尔莎的名字在房间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让空气变得饱和而腐败。“那我呢,我怎么办?”我的弃儿说,“我总是一个人。就连平安夜你也要丢下我。你为什么更喜欢她?她是坏人,她总让你哭,你不能另找时间去见她吗?”

这番抨击令我揪心,也不禁使我微微发笑。玛尔莎也会以她的方式和我说同样的话。我仿佛听见她说:“你选择的为什么总是你儿子,而不是我?他让你哭,让你活得艰难,在精神上囚禁你,这个自私的小皇帝。有一天他走了,连谢谢都不会跟你说一声,连再见也不说。那时候我可能都不在了,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了。你心里清楚,所有这些爱,这些牺牲和这些爱,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我要睡一会儿,”我对欧仁尼奥说,“午睡是长寿的秘诀。去公园的时候你叫我。”

我缩成一团,在床中央压出一个圆形的坑。鸟儿们荡着秋千唱着歌。电视里,一个人在单调地念诵着什么。我似乎听到一句话:“如果你们真爱孩子,就不会有战争。”这话使我在半睡半醒间哭了起来,真爱,我想,我们知道什么是真爱么?在这样的思量中,我睡着了。

是寂静唤醒了我。雪引发的特殊的寂静。“下雪啦!”我对欧仁尼奥喊,他低声埋怨那些遇到什么事都大呼小叫的人。他嘟囔出的是些短且新的东西,“长舌妇”这一永恒字眼的现代变体。他们从哪里学的这些?我谈论着精致的雪花那冰冷的温柔,而他对这派胡言乱语毫不在乎,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已经拿这些话来烦他了。他在忙自己的作品,那是他在地毯上画的路,可能是某种迷宫和风景,也可能是一张地图,我称为他的“歌之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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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小型的鹤头裁缝剪子,在米灰色的地毯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刻着。“有一天会结束的,必须搬家!”我对玛尔莎说。“我感到惊讶的是,你还是成功脱身了。”

但我知道,她的惊讶并不真诚。她在等我跌倒。朋友几乎总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人老了便不再有朋友。不再有朋友甚至是我们终于老了,或者已经老了的最贴切标志之一。每个人都证明了自己已经失败,都坦然了。谁对谁都不再感兴趣,除了对病人、死人和接受遗容修饰的人。每个人都待在自己家里,端坐在已然言明并已然确认了的破灭中。

我们都还站在起跑线上,等着参加比赛,那是一场蜗牛和蜗牛的赛跑,无休止地奔向美味的树叶大餐。后来我们终于醒过味来,终于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如此期待的比赛不觉间早已散场。“走啊,去公园!”我坚决地对欧仁尼奥说。“为什么?”他怪腔怪调的,竭力把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有什么区别吗?待在家里也一样!下雪了,你不喜欢下雪,我不喜欢出门。”

我知道我们应当出去透透气。做母亲的人总有诸多确信,而我只抱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这是其中之一。每天透透气。不论发生了什么。去公园,待着,直至觉出失望从不会从我们生活中消失。我猜,正是出于这个缘故,人们才去教堂,或者去购物。如果怀疑这一点,就彻底毁了。很多年里,我每天都推着童车,曲曲折折地走在狗和排气管道张开的嘴巴间。

此刻,我们手牵着手,我告诉欧仁尼奥沿途所见雕塑的名字,教他找进出马车的门洞,教他看人。走着的人,等候的人,还有那些待在车里、自以为不被别人看见的人,后者是我最喜欢的目标。

昨天,我看见一个姑娘,给自己买了一条带花边的裙子,非常漂亮,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低下头,让裙裾飘舞起来。这样赏心悦目的情景并非天天见得到。与沙滩上的贝壳、光滑的玻璃或者林中一条新路给人的感觉同样愉快。“偷窥狂加抑郁症。”几个月前,我对玛尔莎讲述我的首轮战绩时,她这样对我说。自此我不再与任何人分享。

欧仁尼奥穿上滑雪衫,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我给他系上围巾,系得很紧,把他勒得半死,他的围巾扎脖子,而且味道难闻。

公园像一个冰冻的栗色大水洼。“公园从来没这么惨过!”我愉快地对儿子说,“我们是两个北极来的猎人,看,什么活物都没有!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不论天气如何都去海边,这样可以培养刚强的性格。”“没有狗、没有雪橇、没有酒的猎人,是乡巴佬,”欧仁尼奥指出,“死乡巴佬!你小时候受虐待,凭什么在我身上报仇。我什么都没做,我根本没让你们把我生出来!”

我顿时停下来。

这是欧仁尼奥喜欢的批语,他觉得这句话收效极好,有点形而上学的味道,而且不失分寸。对我来说,这句话做作、空洞、令人反感。我们互不理睬,紧闭着嘴,嘴唇绷得要裂开了。雪在脚下融化,倒霉的是,我们的鞋底渗水,我们出来透气,同时也透了水。我想,去给欧仁尼奥买双皮鞋吧,那该多放心啊。这个想法带来的安全感使我脸颊发烫,我冲儿子微笑起来。他的衣服口袋都很大,他从中取出一只一次性小相机。“你觉得,能拍到雪落下来的样子吗?”

一切都凝固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寒冷,也是一种寂静。冰冷的、光秃秃的、栗色的土地,是寂静。结了冰的水也是寂静。绿色的栅栏是这里最有人气的东西。

一只麻雀在水坑里打了个滑,从而化解了僵局。欧仁尼奥加快速度,连拍一气,瞬间之内,情形突变,有了强烈的冒险气息。“走吧,妈妈,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现在回家!”

听到这样的请求,我明白欧仁尼奥长大了。以前,他从不想离开公园。而如此讨厌这个地方的我,却在怀念逝去的日子,那时候必须强迫他,才能让他同意放弃搅和好的沙子,放弃他那只发了霉的桶和那把裂了口的铲子。

我们乘地铁回家。

最后一节车厢里,我们把脑门贴在车窗上,看隧道里灯光飞逝,如同宇航员准备好了起飞。地铁,是我们的领地、我们的诗,和玛尔莎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喜欢这样对她说。欧仁尼奥收集我带给他的五花八门的文章:一边缩成团躲起来取暖一边等着三明治碎屑的蟋蟀、表明城市老鼠具有超智力的新迹象、冬季专供迷途者使用的圣马丁地铁站。他把车票折成风琴状,想象着在比尔—阿凯姆或者奥斯特利兹11插上红旗,挑战一个模糊的对手,很可能是西部片里的老火车头。

我知道这将动摇她的看法,尽管她会满嘴的讽刺挖苦。讽刺挖苦是我们打发时间的本领,她称之为我们的市井诗情。

今晚,我可能会给她讲麻雀事件,如果到时候我想得起来。人们永远无法预见自己将会记得些什么,这是个大问题,梦就是个例子。写下来以永葆鲜活的事也会憔悴枯萎,如同隔夜的生蚝。

地铁口,一个卖《路灯报》的人拦住我们。我很冷,不想沉着脸说:“对不起,我已经买了!”我把口袋底的十法郎硬币递过去,他拿给我一份报纸。“谢谢,不用了。没关系。”

我这样说了,真的。卖报人说了些什么,显然,他不满意。我们走了。欧仁尼奥咆哮起来。“你不知道他卖报是为了尊严吗?你侮辱他,你故意侮辱他。你把他变成了乞丐。我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很难过。“我很抱歉,欧仁尼奥,”我说,“我不需要报纸,仅此而已,我真的不想要。他的尊严,在于不要把一切混淆,或者给我想要的东西,或者行乞而不做任何伪装。”

我并不很自信。我不想让步。

从玉兰广场前经过的时候,我们同时抬起头。阳台上灯火辉煌,蓝色的夜幕下,一面巨大的红白蓝三色旗唰唰作响。雪已经停了,一切都整洁而美好。“真美,你不觉得吗?”我喃喃道。“我不喜欢旗,”欧仁尼奥说,“除了红色的。和爸爸一样。而你呢,自从你成了知名艺术家,就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了。”

我没有心情否认。这个词,很滑稽,“知名艺术家”,就像从我的孩子嘴里吐出的一口痰。我甚至连眼睛都没眨。欧仁尼奥身上有个声音在诋毁我,他心里有一块地方在恨我,但他没有明言,只是默默地、秘密地留在心里,为了不使我痛苦。这一点,我是多么地难以承受。

我们到了。上楼的时候,我努力什么也不看,像每天、每次回家时一样,我希望门前的地垫上会有点什么,一捧玫瑰和桉树枝、一束长春花、一篮水果、一封来自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2的电报。或者一个小火柴盒,涂成白色,像个小棺材,盖子上有个黑色的十字架,是一个发了疯的旧情人寄来的。最后这个礼物,说真的,我不想要,而且,我已经收到过了。

什么也没有,一如往常,连银行的信也没有,连竞猜游戏也没有。“去喂喂鸟,逗逗它们,训练训练它们,”我干巴巴地说,“我给你放好洗澡水了,无产者。”我们照旧开始了晚间漫长的华尔兹。3

风吹得我落下泪来,夜色一片松石绿,我跑着,觉得自己迟到了。我要准备将麻雀的故事讲给玛尔莎听。我犹豫着是否该把麻雀换成海鸥或者鸽子。在这个版本里,摄影师、诗人欧仁尼奥是主角。稍加改编之后,故事会更美、更真。这让我想起一个电影片段,一个人看见有个小女孩跑向结冰的池塘,他想冰面可能会裂开把她吞没,但他当时在自家窗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突然,我发现窗外有一只麻雀,我发现它正向薄薄的冰面冲去,我的嗓子发不出声,我的手直抖。它长着欧仁尼奥的脸。我吓呆了,心在狂跳,我撞在便道旁一截黑色的柱子上。柱子戳在这里可能是为了防止乱停车。这些古怪东西,无船系缆的缆桩,唯一用途便是出其不意地伤害那些漫不经心的行人。我被撞伤了,哭起来。我想,如果认识海洋的唯一方式是遭遇海难,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期待。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一座石砌餐厅,彩绘玻璃使窗户硬朗的风格变得柔和,餐厅正对着一座罗马教堂和教堂的花园。我喜欢这座教堂,因为从前这里陈设的圣诞马槽13用的是真牛和真驴,放在圣母和圣婴两侧,一个真人扮演的圣母和一个泥塑的假圣婴。

我曾经接连去过十次,每次都奇怪它们怎么能够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喜欢圣诞马槽,就像喜欢大商店的电动装饰橱窗一样,可我从不曾指给欧仁尼奥看过。这个关于牛和驴的故事,笼罩着颤抖的、神秘的气氛,我很喜欢,其实,我喜欢对此不作深究而只满足于这个词——马槽,和着干草味,还有管风琴的声音。

如今再也没有会动的圣诞马槽了。圣于连教堂里有布勒学校的学生们集体构思的一件艺术品,好像是用掺了盐的面做的,那个圣婴没有面孔。我偶尔还是会去点一支蜡烛,祈祷自己心愿达成。我还记得那个化装成圣母玛利亚的女人,歪着头,蓝色的纱巾垂下来,膝盖打着颤,令我想到从前在美术学院学习时那个倒霉的波兰女子,在艺术家老太太们、被长途车遗忘的日本游客们、因用力过度而折断炭笔的青春期姑娘们专注的目光下,永远摆着同样的姿势,不多不少二十分钟,沉着脸,双颊被电暖气烤得通红。很可怜,很不幸,也很美。同样,我也没带欧仁尼奥去过那里,尽管他可能会喜欢。

如果带他去一次的话,作画的欲望也许会重新回到我身上。

玛尔莎迟到了。我没有落座,而是折返回去,到教堂里走了走。香的味道令我感到窒息,几个人聚在祭坛周围唱诗。左侧过道上,拜占庭式的圣母像前,一个穿大衣的男人喃喃地说着什么,几乎贴着圣母的耳朵。他吻了她二十来次,先吻自己的手指,再用手抚摸圣像金色的面庞,以传送他的吻。角落里,一个流浪汉放下他的条纹塑料袋,咕咕哝哝咒骂着从他面前走过的人。

我点燃了一支短蜡烛,花五法郎让滚烫的蜡流到手指上。关于我的愿望,我没有想到合适的:要么是算不得愿望的愿望——圣诞节这样做很好;要么相反,太宏大了——幸福、欢乐。不,什么幸福、欢乐,不要,都不要。许愿太迟了!当蜡烛放稳,时机就已消逝。

有人拍拍我的肩,我吓了一跳。“我料到你在这里,”玛尔莎说道,“你许愿了?”“没时间许,不灵……”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瞧不起自己,在规定时间内得体地许一个愿,我连这样的志气都没有。我们走出希腊风格的小教堂,有两个人与我们同时离开,我注意到他们躲闪的目光。一种默契——那是由于被人发现而产生的骄傲和恐惧——把我们联系起来。有天夜里,我参加完圣保罗日之前的异教信众集会,走出特拉斯提弗列14的圣玛利亚教堂时,似乎已经有过这种同谋的感情。他们的歌声令人难忘,像圣于连教堂香的味道。让我想到爱,总在躲我而去的爱。

玛尔莎搂着我的肩,拖着我朝餐馆走去。我挪开她的胳膊,我感到自己很脆弱。她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感情充沛地大声说:“现在你知道该许什么愿了吗?”“别说了!”

我想逗她:“愿望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玛尔莎!”

我求她别问了,但是她拒不妥协。我们在餐桌前就座,吊灯打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光圈。“一个男人,奴珂,你很清楚,你的愿望应该是给自己找个男人。别摆出这副嘴脸,爱情,我在跟你说爱情,看你这副表情,母鹿受惊似的,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用爱赶走了爱,你心里只有你儿子。”

我试着重新赢得一点尊严,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我们,我擦了擦眼睛。我想回家。“你不觉得你这样开篇有点过分吗?”

玛尔莎不回答,朝我温柔地微笑着,她对我们的状态很满意,对自己额前刚刚挑染的几绺金发很满意。“金坦克。”我对自己说,以自娱自乐。“只是为了让你清醒清醒!我有一大堆事要告诉你。”

她清晰的声音变得有点遥远,对于她生活中的新闻,我觉得自己今天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微微低下头,斜眼看她。我们等着上菜,玛尔莎在描绘一个她三周前认识的男人,而我则听着邻座的人交谈。“你能想象吗,已经三周了。”

过道对面,我的前方,也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我可以看见他的后脑勺和红红的耳朵。他在大声抱怨。我在心里把他叫做红耳朵法西斯。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着他就是玛尔莎毫不害羞地向我揭露所有秘密的那个王子。他的声音太大了,他在谈论一个怀孕的女人,说这个女人为了不被赶出属于他的房子,想出了怀孕这个损招。“都是职业骗子,”他用愤怒的声音责骂道,“遍地都是。蟑螂。”这种无遮无拦的粗暴很可笑。那又怎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玛尔莎继续说。

她的好处——她有千万般好处,但我在此所说的是她尤其好的地方——那就是她不像我一样因为一点小刺就会受伤。起初,见面聊天之后,我常常打电话给她,请求她原谅,我肯定令她厌烦、痛苦了,肯定冒犯了她。但是她接到我的电话很吃惊,这样的想象在她看来荒谬得很。“你可真有时间,为了莫须有的事操心!”她的声音是愉快的,“啊,这些知识分子!最差劲的,是知识分子兼艺术家,就是你这种人,永远不缺伤害,生怕误了痛苦。你有想过要去发现快乐吗?”

我知道,她这样说,是因为她感到深深的遗憾,认为我不该放弃我的画家生涯。而我却越来越觉得绘画不过是一种下流的滑稽剧。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再作画的世界里。当我不再以绘画为业、不再参加画展开幕式,当我撕毁合同、与画廊的人断绝了往来,我过了好几个月才敢向玛尔莎坦白。我怕她继阿尔丰索之后、继所有其他人之后,也会弃我于不顾。但是玛尔莎很忠实,很执拗。她守护着我。她在等待我的任性结束的那一天,她所谓的荒谬的、受虐狂似的任性。那将是她胜利的时刻。

玛尔莎,在上帝创造的每一天里,把僵硬的矩形纸板塞进来访者嘴里,并对他们说不要动,毫不顾及纸板的尖角插进腭里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也不知道他们多么艰难地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而且她也不太会去想,正在普及的电子技术终将会使她的那些大型设备变为一堆废铁。她怀着信念重新武装失灵的下巴。这毫无疑问会使人冷酷无情。

当我力图让她睁眼看看她那撒旦般的职业时,她讥笑道:“什么诗人,什么扭捏作态的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这不会长久,你觉得我像往常一样在做梦,你觉得伊阿宋会带我上贼船。”

叫这么个名字15,那是当然。我在心里傻呵呵地笑话她,没有作声。

这个新名字从玛尔莎嘴里冒出来,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几乎与她的私密话一样不知羞耻。这是个语调问题。她说“伊阿宋”的时候,就像在说“我要告诉你你一直寻找的宝藏在哪儿”一样。如果说我坐在她面前,那是因为我信赖她。

我更希望她问我:你们呢,你们最近看过什么展览?我听到了这个问题,它如同一座小铁桥架在一起吃饭的夫人们之间,大家摊牌了:啊!我去了大皇宫,简直太棒了,太棒了!比较起来,对话的两个活跃分子中,总有一个到博物馆去的次数少些,迟滞了,不再以同样的警觉读《每周综艺汇》,在我看来,出游博物馆总像是为了让这一位艳羡,或者干脆就是为了羞辱她。这是一种保持立姿的方式,表明自己骁勇的方式。下一步,出现在互述昨晚电视节目的时候。失去了一点点的自尊。这也是修养,坐着的。

我们的邻座已经开始了这个部分。最胖的那个,有点尴尬,把滑落的内衣肩带拉上去,因为她什么也没见过。没见过大皇宫,没见过夏尔丹的画,没见过皮草,没见过橘宫,没见过那些咧着嘴怪笑的天使,没见过卢浮宫的新展览,没见过那些可能永远再也看不见的、令人难忘的作品。我讨厌这样的谈话:纯粹是展览的汇编,带着导览手册上现成的评论,不过是些装模作样的噪音。然而我发现,这可以平息焦虑。以游览这种下流的方式。这就是。

声音洪亮的邻座们给了我这些启发,如果我告诉玛尔莎,她会说:“嫉妒加附庸风雅。”“你对这个感兴趣,是因为你害怕自己的生活,”这话她对我说了一百遍,“就像你的那些破书!”

玛尔莎猛地把脸凑近我的脸。吓了我一跳,好像要吻我一样。我把头扭向一旁。同时,我也觉得可笑,我想象着她轻声对我说:你的口气真难闻!可我来之前检查了一百次啊,口气浑浊是长期困扰我的问题,我总会合起手掌,向掌心形成的圆窝里吹气,闻一闻那里集结的潮而腻的气息。她说:“你觉得我会幸福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太强烈了。我从来没有像跟他那样做过爱,当他跪在我面前,就像昨天晚上,我相信我可以死。我觉得以前和艾蒂安,那不是做爱,只是互相手淫,各自寻求各自的快乐。各自达到各自的高潮,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边通过摩擦取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不再真的看我,而是朝天使露出笑颜。“我们结婚九年了。你知道吗?他非常尊重伊阿宋。”我的嘴疼得抽搐起来。“伊阿宋……”我希望她至少可以不说这个名字,我很怕,我觉得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因为严重泄密、损害人身安全、公共场合言语露阴癖。“当他抱着我,把我翻过来,再翻过去的时候……”“求你了,玛尔莎,别说了,”我对她说,“我很爱你,你会幸福的,他爱你,我敢肯定,但是你所做的事很危险。你和伊阿宋之间的事从来不该让人知道,做爱的动作应当保密,我敢肯定。而且……”

她定睛看着我:“你知道这种翻转着,不分开,一起享受的姿势?奴珂,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才这样聊天,分享我们的秘密,因为如果你对我的幸福一无所知的话,我的幸福就不会完整。”我像一只蚯蚓在她的指间摆动,我吓得脸色灰白,荒谬而可笑。“别装精神病,奴珂,”她严厉地说,“这太容易了,这就是懦弱、懒惰。”

我没有哭。总之,我觉得被迫迈向幸福的步伐其实很可笑。这里有个词汇问题。严重的问题。我们几乎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词,词都写在看不见的提词机上,对我们的嘴巴来说太难了,但仍要说出口,而它们既粗俗又空洞,出口时扒掉了我们唇上的皮。绘画也一样。我必须让玛尔莎明白,我再也不碰画笔了。让她不要再认为我会重操旧业。让她从此再也不要跟我谈什么姿势。“我卖掉了最后几幅画,玛尔莎,价钱极低,几乎是白送。你明白吗,你还记得它们三年前什么价吗?真是笑话!我再也没心思顾及那些装腔作势的买卖了。我为我的画感到羞耻,就像我吐出来的污秽。拍卖,就像卖淫一样,这整个苦难,多么……而且,历史上出过真正有价值的女画家吗?我觉得对我来说好像什么也没有了,这方面我的幻想都消失了。我再也不画了。”“我觉得艾蒂安肯定想见你,”玛尔莎说,她的脸颊现在变得粉红。“我还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们一直都很相像,理想主义而且善良。”

这话总带有一丝鄙夷。在“理想主义”这个词里,我听到了“傻气”,而在“善良”中,可以分辨出“懦弱”。玛尔莎亲切地拉起我的手,我的手很凉。“你给他打电话?”

我说:“当然,我明天给他打。”

关于画的事她可能没听见。或者只是无话可说。“那就管好你自己,那就相信你自己!”换一种情形,玛尔莎会这样大发脾气地说。最好的赞誉,唯一有价值的,是给自己的赞誉,我的祖母曾经这样说过。“工作,工作。等你不在了,地球照样转得很好。”

我想知道谁会来参加我的葬礼。

带着柔情与怀恋,我想到了欧仁尼奥,想到了我们那艘平静的船和船上单调的风景。听玛尔莎说话令我有了晕船的感觉、无可依傍的感觉,令我觉得四面都有墙的围堵,而且有人用手臂撞击着正要冲进来,令我觉得像是置身于街头杂耍节目里倾斜的地板上,在摇摇晃晃中寻找平衡。我听到看热闹的人们发出笑声。我对自己说,羊啊、鸡啊都比你胆子大。我吃了一只苦涩的黑橄榄,为了不忘却这种感觉。

与我们相隔两桌的一对男女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仿佛他们要向我吐露一个真相,一个折磨着我的真相,除非我主动去寻找,否则将一无所知的真相。(“你的座右铭是:‘Why16?’”欧仁尼奥想奉承我的时候,就会这样说。)那个男人的嗓门太大、太粗。“我们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他嚷道,“法国人根本不懂地理。”“确实如此,”他的同伴拿出一面小镜子,在脸上寻觅着什么,试探着说,“就说我吧,我连巴塔哥尼亚高原在哪都不知道。”

这很可能是表达“亲爱的,你真美”的一种方式。而且这种方式百试不爽。巴塔哥尼亚高原恰恰是这个男人最喜爱的话题之一:安第斯山脉稀薄的空气、阿根廷尽头的小海角、潘帕斯草原和仙人掌、拉丁美洲清新的风,他引用了保罗·莫朗17的话,回顾了他的童年,一次水痘、几个星期的无聊光阴,让我记住了一部地图集。

玛尔莎换了话题。她希望艾蒂安同更多人交往,但是很难。“他的朋友只剩最后几个了,可他刚刚又和其中一个闹不和。如果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我也不会心安。”她说道。“力求心安理得,这可能是我们主要的动力源。幸运的是,我们永远做不到。”我挖苦地说。“我让他去报名参加活动,你明白吗,他晚上就知道守着电视。你明白吗?”

玛尔莎说“电视”,就像人们说“盲人”一样。“他给自己准备一盘吃的,大肚瓶子就摆在跟前。”她也用“大肚瓶子”来称呼威士忌。我花了很多年才弄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我一直不敢问,想象着那是一种带肚子的软塌塌的东西,但我并不敢坚持自己的想法。“他是个活死人,我成天说他,可他就是不听。你明白吗?”

当她开始频繁重复“你明白吗”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注意力太过明显地飘忽不定了,我怕她生气。我缩着身子,集中精力,听她说,对不起,我没弄明白。如果我很坦率,我就会对她说,我不愿意我的朋友在上帝创造的每一天里,像个活死人一样被对待。可是,我不想失去玛尔莎,我唯一的朋友,我已经一再对不住她。而且艾蒂安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感兴趣,仅此而已,可能是因为玛尔莎对他的描述十分精当。玛尔莎尤其善于描述病态。

艾蒂安的病与众不同,引人入胜。“他的脚怎么样了?”我问。他有好几个月不能走路,因为足底奇痒,足弓都变了形,他只要一站起来,整个脚掌就像踩进了蚂蚁窝。

如果他躺下,得,就好了。我给他提了一大堆离奇的主意,因为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很兴奋。我出了很多妙招,像失眠患者想出来的一样。举个例子:让你的身体相信你绝对不想睡。你不要穿睡衣。不要上床,不煮橙花药茶。你去看电视,看着看着,没想到,一下子就睡着了,穿着衣服,亮着灯。我在这方面很在行而且引以为傲,我提议艾蒂安穿软底鞋出门,甚至穿那种新出的防滑袜子,带可爱的橡胶圆点的那种。或者用心理疗法:找到让他心头痒痒的东西——他不想走路,他哪知道我的绝招!哪头犟驴也不会觉得铁掌疼!

归根到底,我更倾向于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讨玛尔莎喜欢。但我不能点破。于是,我给他们带来了止痒霜。我到家附近的日化用品店去,这家店新近取代了我常去的那家书店。我很喜欢书店,保留着逛书店的习惯。新开的日化店是一座白绿相间的水晶宫。它的皮肤在一楼,胡子在收银台旁,头发和灵魂在地下室,整架整架精美的瓶子、装满植物精华的小罐子,还有数不清的针对面部和肘部皱纹的植物护肤霜:乳油树和鼠尾草、有舒缓功效的薰衣草、有净化功效的藻类。有一次我买了很多,他们送给我一把巨大的雨伞,白绿相间,如同以前的那种沙滩球。跨出店门的时候,我很像玛丽阿姨18。

玛丽阿姨此刻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是又一个艾蒂安,但没有症状,除了想要回家的渴望。图书馆的一名酷爱研究狱中阅读的同事说,长期服刑后被释放的人不想走出监狱。人质会认绑架犯为友。我们只是一小堆习惯而已,而习惯当中的大多数都是致命的。玛尔莎把甜点碾碎,认真地搅拌起来。酱汁和饼干形成一种令人痛心的混合。她在嘲笑我的表情。过一会儿会更糟,她说。有人喜欢想象胃研磨食物的情景,把我们费工夫做的表面文章全部摧毁。“你圣诞节有什么打算?”我害怕的那句话刚刚降临在我们的两只餐盘之间。“没什么打算。就我俩,还有一棵树。”“你买树了吗?”“没有,我们明天去。我只买了鸟,因为欧仁尼奥想要一只猫。”

玛尔莎看着我,惊呆了。如果我是她,我会认为买鸟是为了喂猫,是为迎接猫的到来而做的准备。但她只是觉得我缺乏条理,而且让人不放心。“你真的很消沉。这样对孩子不好,你知道吗?”

泪水涌上眼眶,我忍住不让它掉下来。我突然热血上涌,脸颊变得通红:“对我的孩子不好,我知道,但是已经这样了!”

红耳朵法西斯和巴塔哥尼亚旅行者偷偷看我们。玛尔莎搂着我的肩,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摇晃着:“What about thiscat?”19她笑着说。4

午夜了,我该回去了。我们离开餐馆,平静了下来,对于我们订下的合约很满意:我以自己忧伤的方式庆祝圣诞,独自待在我们的洞穴里,但是一结束,我就到布列塔尼去找他们,她和艾蒂安。那里有一大堆非常有意思的人,还有孩子,很多孩子。我们将燃起篝火,玩“大富翁”,吃蛋糕,散步。“你十五年不来了,简直是神经不正常。”玛尔莎说。

我认为她决定邀请我们,是在我讲猫的故事的时候。我喜欢认为我对故事的爱好对我有用。

猫的故事是我喜欢的故事之一,但是,在图书馆每月的心理故事时间,我从来也不能讲:它太可怕了。

我很有风度,把玛尔莎送回家。我在出租车里看着她像弹钢琴似的输入密码,然后消失在那幢现代公寓里。那是一艘由玻璃和水泥构成的宇宙飞船,在入口、大厅玻璃门和电梯处设置了连续三个密码。大厅里的热带植物好像一群外星侦探,身上居然没有配备信号灯和按钮,简直令人诧异,它们分列两排,中间形成一条沉寂在睡梦中的、亮晶晶的小径。这是个迷人的所在,但最好不要酒醉而归。(我不知道,一个没有高度警觉性的人,怎么能够顺利完成所有这些操作并最终找到他的床。)据玛尔莎说,这里出过好几起自杀事件,她说这话时从容而优雅,而且很有把握地认为不能混淆结果与原因。这种公寓吸引某些脆弱的人,就像空螺壳会召来寄居蟹。这是他们的第二层皮,钢铁做的,牢不可破。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中世纪,那时候,如果一个感情脆弱的人去当十字军,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拥有那副重达一吨的铁壳,还有那只配套的脸甲?我们的甲胄又在哪里?

出租车把我放在楼下,我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没有灯光。欧仁尼奥肯定睡了。可以听见鸟叫声,它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兴致低落。事实上,我只听见一只鸟的声音。

上楼的时候,我想到了猫。What about thiscat?这个故事不像真的,玛尔莎确信地说。她觉得是我的梦中所遇。猫的全名叫弗雷迪·布阿什20,可人们省略了姓氏,只叫名字,称呼它弗雷德、弗雷迪或者弗雷多21。圣诞节前几天,欧仁尼奥从他父亲那里得来这只猫,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清了,经常弄混。一只纯黑色的小猫,长着一对斜视的蓝眼睛。

那一年,我自己摆了一株来自森林里的小圣诞树,是一个朋友送的,枝叶稀疏,长得歪歪斜斜。弗雷迪很喜欢,忙着往上爬。有一则人所共知的趣谈:猫总是认为既然鸟可以待在树枝上,那自己又何尝不可。树枝被压弯了,反弹起来,猫被抛了出去,又爬回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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