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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20:5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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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旭烽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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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花落下来——王旭烽散文

等花落下来——王旭烽散文试读:

香草爱情

我于刹那间回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茶园,茶园中那梢头的微乎其微的颤抖。那是一株茶的心的呼唤,那是一株茶的灵魂的吟唱,那是一株茶的爱情——我要不要回去呢?

复活之草

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季节的日子,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应著名汉学家费德林之约,共同翻译中国诗人屈原的《离骚》。费德林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弄到一壶编辑部女同事用电热棒烧开的水,然后,将他手提包里随身带着的中国龙井茶沏出一杯,郑重地端到阿赫玛托娃面前。“在国家出版社里居然能喝到热茶,真是奇迹。”阿赫玛托娃轻声说。她身上是一件年久褪色的旧上衣,一副破旧的编织手套磨损处露出了手指头,她就用这双高贵的手捧起龙井茶。

片刻,没有喝尽的杯子里,茶叶已沉到杯底。刚才还蜷缩着的干叶,舒展开来,闪出嫩绿色。“请您注意一下茶杯的奇观!”费德林对阿赫玛托娃说。“的确,真是怪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

费德林从茶叶筒里拿出干茶叶,阿赫玛托娃吃了一惊,然后,她说:“的确,在中国的土壤上,在充足的阳光下培植出来的茶叶,甚至到了冰天雪地的莫斯科也能复活,重新散发出清香的味道。”

只有阿赫玛托娃这样的心灵,才会在第一次见到和品尝中国茶的瞬间,深刻地感受茶的生命。从春意盎然的枝头采下,最新鲜的绿叶立刻经受烈火的无情考验,它们失去舒展的身体和媚人的姿态,被封藏于深宫。这一切,都是为了某一天,当它们投入沸腾的生活时的“复活”。茶,是世间万物的复活之草!

三国、魏晋之后,元、明之前的茶,和今天的咖啡、可可在制作工艺上的相通之处就是,基本都是捣碎成粉末状,用水煮泡喝的,只是茶事先还要做成茶饼罢了。到了宋代,这种茶饼的制作精美至极,但经过登峰造极之后,终于走向反面。请各位想想,做茶饼要把茶汁榨尽取其白,放入龙脑、麝药取其香,印以龙飞凤舞取其美,献之与皇亲国戚取其贵……难道不正是茶之生命的真正消亡?朱元璋称帝后罢进团茶,改进散茶,固然有很多原因,但茶在千万年的生命进程中对自身品质的体现,对自身的美的强烈展示,不能不说是重要原因。

我们喝酒,喝各类果汁饮料,往往难以在视觉中喝回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被打碎了,被重新组装了,这一点颇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某些精神。当我们喝茶的时候,尤其是喝绿茶的时候,却喝出了它的本来形态,茶体现出纯粹的古典之美,我们便喝成了茶的“寻根派”,茶便成了一叶载着永恒的绝对精神的小舟。

等待复活的生命,既是最万死不辞的勇敢的生命,也是最敏感的最容易被伤害的生命。几乎没有哪一种饮料比茶在封存时更讲究了。茶性易染,所以它不能和任何别的有气息的东西放在一起;茶怕光线,所以必须全封闭;茶怕潮湿,受潮的茶犹如过早嫁人的童养媳,永远失去了青春焕发的那一天;茶可冷冻,在干燥的冬眠状态下,它会像睡美人一般长久等待,直到因王子的一吻而苏醒。因此,这封闭的茶也使我想起被放逐的屈原、被迫害冷落的阿赫玛托娃,想起每个时代都有的那些宁愿沉默的灵魂。无论是被他人封存还是自我封存,有一天重见天日,他们“复活”的都依旧是质朴的生命。

然而,如果永远也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就好比精美的茶永远封存在谁也不知道的暗处呢?茶说:那就封存吧,封存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吗?

浅是茶

浅茶满酒,说的是意境,并非茶非得浅而酒非得满。只是这样说的人多了,大家便也就约定俗成:说斟茶了,便道浅,浅浅;说斟酒了,便道满,满满。

茶要浅,有个道理,叫十分的茶水容量,斟满七分,留得三分人情在。至于酒要满,我非酒中人,不知其所以然,或许是因为酒乃阳刚之物,要的便是那种精神的张狂、个性的张扬和动作的夸张吧。

想那开元盛世,酒仙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缥缈月景,比之茶圣陆羽品茶的不可捉摸,就可以形容得多了。可见满酒是有形可以讲的,有状可以绘的;浅茶,却多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的。

陆羽品茶时想必应该是很静的吧,尽管关于品茶,陆羽陈述了许多思想与操作方法,但他的精神依然是十分简约与克制的。作为茶圣,他在《茶经》中曾经严肃地提出了关于浅茶的理论。这里的浅,圣人是把它作为一种程度和分寸而提出来的,是一种精练和稀罕的贵重美吧。

今天的人们,当然是要从本质上去理解茶圣的浅茶精神,才不至于发生歧义。浅,作为一种审美的状态,大致对应的是东方文化中的简约、含蓄、克制、象征、自律……是少少许胜多多许,是以一当百,是雄辩为银后的沉默为金,是寡言的重任在肩的中年男子,是内心世界丰富的吟诗的年轻女人,是饱经人世沧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宽容的老人,也是天真烂漫的少年童子。

浅是不包括节日在内的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是白头到老的发妻,是年复一年的日常工作,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是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是早晨、中午、傍晚和深夜,是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岁月。

浅是唐代的七言律诗,是齐白石的国画,是张岱的《西湖梦寻》式的小品文,是宜兴的紫砂壶,是毛泽东《沁园春》中的鱼翔浅底的清水和苍鹰飞去的秋空,是前朝某一位诗人的只有一句的诗行,是汪曾祺小说中不动声色的细细碎去的心,是艾略特对生命的一声近乎无的唏嘘,是我的渐远渐逝的梦中情人……

浅不是浅,浅是相濡以沫,也是相忘于江湖。有时我们相对无言,那是因为浅太深了。浅使人沉重到无法承受,犹如李清照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了。

浅还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境况——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并不是我们不想厮守终生;有时候我们扬长而去,并不是我们不想回眸凝视;有时候我们人淡如菊,并不是我们心中没有浓情蜜意。是太多的深使我们浅了,浅便成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和本领,渗入我们的言行举止,使我们能够承受本来唯恐难以承受,但是又必须去承受的经历了。

因此,对不起,我的亲爱的朋友,如果我看上去对您惘然,我并非是惘然而无所失的——我正是那一杯浅茶——很久以前,它不是曾经由我递到您的手中了吗……

茶忆

江浙一带,家家有茶,我家亦如此。

辛弃疾有句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于我则换个“茶”字——少年不识茶滋味,倒也不失之妥帖。

很长一段时间,分不出茶之品味高低。记得某次朋友郑重其事给我一小包龙井茶。时值盛夏,我立刻抓了一大把,扔到紫砂大筒壶里,泡凉茶喝。隔日朋友再来,看着那一大壶凉茶发呆,摇摇头,两声长叹,没说啥。如今我开始懂点茶文化什么的了,突然就为几年前的龙井茶心疼得不行,朋友的两声叹气也仿佛越来越沉重。不会品茶,对女性来说,是否意味着不够有情趣,不够优雅,生活缺乏艺术呢?

虽然如此,对茶却是不陌生的。

从前,每年春至,母亲就开始给生活在茶区的亲戚捎信,请他们代我家买茶。一般的三四元一斤,好一点的十多元一斤,每次总要买二十斤左右,一律用黄表纸裹里,粗草纸包外,方方正正,一包包地放在桌上。然后,母亲就开始指点,这包给谁,那包给谁,再拿纸笔一一记下,仿佛分茶是一种巨大的心灵幸福。我常站在旁边,看着母亲心满意足的样子。那大都是在春天的夜晚,新茶在橙黄的灯光下,在母亲的手指中发出干燥而细微之声。

这种大手大脚赠茶的权力于我却是无缘了。如今的龙井茶,好一些的一斤总要千元以上,母亲已经多年不曾再把茶叶一包包摊开,买不起,也送不起了。我虽然遗传了母亲的好赠让之心,亦只能大大地缩小比例,偶得好茶,东撮一点,西撮一点,放进信封充其一角,便以千里送鸿毛的情义郑重递于亲朋好友,亲朋好友亦必郑重接过藏于幽暗处。唉,那春夜新茶配橙黄色的灯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好赠茶,自己却鲜有闲心品茗。父亲倒还有点时间品饮,可惜品的是酒却非茶。但家中龙井茶依然长年不断,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样久而久之,我便只认得一种茶,那就是龙井茶了。

多年前,有同学从湖州来,极其慷慨地赠了我一斤茶,好像是什么笋,当时不知茶和“笋”字关系密切,甚至不知陆羽《茶经》。今天想来,可能就是顾渚紫笋。这种茶泡起来汤色比龙井黄,形状又比龙井大,沉甸甸的,犹如水中兰花,载沉载浮,重重叠叠,把我着实迷惑住了,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况且又竟然长了毛,是发霉了还是本来就有?我取来到天光下细细研究。同办公室的几位亦凑过脑袋,都是年轻人,都是茶盲,有的说发霉,有的说长毛。我不敢再喝了,锁在抽屉里。此茶下落如何连我自己也忘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茶是好茶,叫我给糟蹋了。

江浙人品茶,人文因素太强,口味又太玄妙,仿佛人不到成熟之时,便品不出茶之性情。“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那种意境是中年以上才能体会的。记得我十八九岁时,有个童年伙伴在花家山宾馆工作,教我一种喝茶法,龙井茶加白糖冲泡之。我很喜欢这样喝,后来自己试验,加红糖、蜂蜜、水果糖,搞得茶将不茶。再后来咖啡登场,味道好极了,茶就干脆变得可有可无。直到上了三十岁,咖啡瘾才退了下去,并且才意识到,实际上不管咖啡、美酒、香茗,自己根本就是没有一样摸得着头脑的,于是一切从茶开始。

有一段时间,舌上、嘴角常起泡,懂行的人便说是肝火盛之故,需喝白菊花茶或金银花茶。我取来试,杭菊加龙井,白绿相间,香气扑鼻,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喝,便上了瘾。不料又有懂行的人打开茶杯一看,连声叫“可惜”,原来是花与茶相互串了味。虽如此,因为实在好喝,就顾不上什么串味不串味了。友人见我喜欢,定时赠我菊花,久之,茶味倒没有品出多少,菊味却很能够评价良次。一日,又见窗外有茉莉花含苞欲放,顺手摘了几朵泡进茶里,淡淡的香,以为又是自己的发明创造。孰料后来识得老茶人,告诉我这实在并不新鲜。旧时茶号茶馆亦有卖茶搭卖鲜花的,想那鲜红翘然的玫瑰浸入滚烫的茶水,几开以后花瓣煞白委顿,茶水却鲜亮泛红;又想那一手执鲜花一手执茶杯将浸未浸的前人于窗前沉思,那是何等的优雅动人,何等的妙不可言。

可见在饮茶上,前人玩的花样不知要超出我们今人多少。比如有一种红枣茶,是用湿漉漉的红枣拌茶,使枣味渗入茶中,二日再挑出红枣,将茶重新炒制。此茶吸鸦片者特别爱喝,说是因为有一种特殊的甜味。初闻有此茶,跃跃然,后来一想自己不曾抽鸦片,当无法领略其中之味,遂罢。不久又识得一种茶,是日本人送的,实在就是爆米花掺茶,取来一试,不怎么样,便不试了。近日又听说一种喝法,是松江农家敬客茶,春来客至,前院取茶,后院取笋,共煮之。不知啥味,便有些神往。品茶的过程,实在也就是做人的过程。这茶,也就是这样地喝定了。

我父亲后来得了重病,这病如此之重,以至于竟然到了不能饮酒的程度。从前父亲也生病住院,不过照样打通女儿的关节,偷偷带了酒去倒在药瓶里混充药水喝。现在不行了,只能喝点茶,且喝茶也无力了,便躺着靠人喂。床头便多了一只紫砂壶,原来是当工艺品摆设的,现在派上了用场,这样喝茶时不会漏到被褥上。再后来,茶壶也不需要了,因为用它的亲人永远离开了我们。茶壶现在放在我的客厅里,我走来走去,常看到,但从来不去惊动。

听茶

在有些夜晚,当然是极深的那些夜晚,它的深是可以被无边的黑所吞没,它的深又吸尽了世间一切的声音的时候,我总也有在灯下独坐的那一刻的。想到应该去睡了,但又意犹未尽,坐着,享受这大黑暗。无意间,便取过来青花杯与水。

水是刚煮开的,仿佛专门提醒我关于春茶的消息,又随意地取过那茶盒。打开时,我便知道茶是别来无恙的了。她们散发出温馨的米黄色,和台灯作一心照不宣的微笑。那样一种泰然处之的气质,使我恍然起来。我想,这是我所认识的哪一个人,我所看过的哪一本书中曾经给予我的久违的泰然呢?

这样安静,静到耳边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我倒了一杯水。水汽在逼人的黑暗之中缭绕盘旋,潇洒,正如蓝色的玉树的临风。

然后,就是无意地往那些袅娜之中投入茶了,也就是那么随意一抛撒的工夫——等一等,你听到了什么?

声音是极细极细的,近乎无声,噼噼啪啪,你要伏下身去,你要贴在你的青花杯旁,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你看见茶们激动了,它们躺在沸烫的水面上,它们刚才还静如处子呢。它们的颤抖,因为自然和大气而丝毫不失张狂;它们细微无比的声音,显得很有内力——那是因了它们的克制,还是因了它们的性情呢?

你一定得知道,它们声音的细小,是绝对不能理解成它们生命的微弱的。当它们发出这样的近乎呻吟的声音时,它们正在与命运遭遇,它们沉浮其间,欢乐痛苦于其间,并且还忍受于其间。它们正在不动声色地生活,在无人喝彩时歌吟着。它们的声音,是爆发与消融的声音。

茶的声音,对今天的人们而言,想必可以说是一种接近于消亡的声音了。然而,在那高古的前代,却是一种生活之声,是一种昭示着精神与美的象征。

我却是在世俗精神的万丈红尘中诞生的一代之中的一个,这也便是我过去从未听到过茶的声音的缘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异国的声音。

15世纪末,相当于中国明代的日本室町时代,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隐居于京都的东山,代表日本中世纪文化的东山文化,由此拉开了序幕。一个秋日的深夜,将军义政,眺望秋空,聆听虫鸣,不禁伤感,对他的文化侍从能阿弥说:世上的故事我都听过了,自古以来的雅事我也都试过了,我这衰老的身体也不可能去雪山打猎。那么,请问能阿弥,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吗?

能阿弥说:从茶炉发出的响声去想象松鸣,再摆弄茶具来点茶,实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啊!

我被这句话迷惑住了。我想,难道从一只茶炉的声响中,还可以听出松涛的声音吗?日本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啊,也就只能在以小见大之中,感受那自然的美丽了。

到天涯海角的儋州去,原是为了在东坡书院见那个潇洒的苏东坡,那个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东坡。在那里重读了东坡先生的诗,却读出了另一个孤独枯寂的苏东坡来。《汲江煎茶》,曾经被我们茶人多少次拿来作为经验茶学的范本,我们只是在那里面读出高雅闲适,又何曾读出过一个谪居万里蛮荒之地的衰老身心的极度痛苦中的极度节制呢?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原来,苏东坡完全不是闲着没事干才想出要听一听茶雨发出的松风之声的。只是在那样的绝境之中,除了听得到这样的茶雨之声,又有谁来慰藉他这愁苦悲凉的灵魂呢?仅仅一年之后,苏东坡就死在了谪居后归来的途中。

因此,对那些灵魂备受苦难,抑或精神备尝艰辛的人们,茶,这人类最亲近的草木,便不可能不发出同情的声音。这是大自然为我们派来的使者向我们的歌吟。但是它对你绝无要求,它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够静下心来,在某个夜晚听到它的歌声……

香草爱情

茶者,南方之嘉木。嘉,美好也。美好的东西是造物主用来予人欣赏的。由是古往今来,迁客骚人,多会于茶,咏之、歌之、诗之,使其形而上,幻化为绿色精神。欣赏茶,便是欣赏高人的情操了。

我对茶的赏识,怕是有些东西方相汇,怕是受了西方文化中狂欢精神的感染。总之,我的爱茶,的确是有些侧重感官的。

目视着茶,看小小的薄薄的它躺在杯底,舒展则如落落君子,蜷缩则如山中隐士,弯曲则如新月一钩,八叉则如阔斧大刀。古时品茶向有欣赏干茶这一道程序,如今省了。不该省,须看它嗅它才好。比如婴儿出生时若不探究端详,十八年之后对妙龄男女的欣慰又从何而来?

冲泡绿茶的过程是感受情爱的过程。从来佳茗似佳人,佳人在杯中旋转、沉浮,若即若离,若歌若舞,含苞欲放,绿袖缭绕,那才叫“女为悦己者容”呢。

同样是女人,亦有不同品味:碧螺春是水乡处子,西湖龙井则是大家闺秀,祁门香如同西洋女子,乌龙茶则如同武林巾帼。好茶亦有具阳刚之气的:粗粗大大的砖茶,像个沉默的相扑手;圆圆硬硬的珠茶,展开时如宝剑出鞘,金石硝气冲天;开化龙顶,则如山中老衲,阿弥陀佛,前世修来的好茶,冲泡下去,一派原始森林古木参天的郁郁葱葱。

我常常是久久地凝视着这被冲泡开的茶,怀着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无可名状的心情,眼看着这从处子成为少妇的过程。我看着她震惊、激动、升腾,她无声地战栗,呻吟后恢复优雅的恬静。她成熟了,有所感悟,她也知道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慢慢降落,终于沉积于生活深处;她一动不动,等待被索取,然后又一道天外的力量袭来,她又升腾了,宛如初恋后再次狂热的爱情。

初春的早晨,我路过郊外的一片茶园。茶蓬盖在薄雾之下,犹如老僧入定,丝毫不动。叶子湿漉漉的,老叶闪着铁色,嫩芽风采可人。倏地,我被脚后的一声鸟啼惊住脚步,我转过身,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株圆融的茶蓬梢头在微微地颤抖。我惊喜,蹲下,我要等待那藏在茶蓬深处的鸟儿婉转。我等待,生活却沉默了。久久之后,我重新站起,走上我潮湿的老路,走远了……突然,又一声迷人的蛊惑人心的啼歌。我于刹那间回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茶园,茶园中那梢头的微乎其微的颤抖。

那是一株茶的心的呼唤,那是一株茶的灵魂的吟唱,那是一株茶的爱情——我要不要回去呢?

美女与茶

美女与茶,听上去像是从好莱坞动画片《美女与野兽》借鉴而来,浅显易懂,时尚而不那么有“中国风”。然而,“美女与茶”实际上是苏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的白话版。一百多年前,杭州西湖南山路涌金门外有一座茶馆,名唤藕香居,门前一副对联,择的正是苏太守的两句诗:“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苏东坡茶诗甚佳,其中关于美女与茶的意境,千古第一。

佳茗佳人,实乃绝配,挂在藕香居门前,却有微言大义。我还是读杭州人鸳鸯蝴蝶派主打手天虚我生的掌故,方知那藕香居茶楼原来是比丘尼们开的,此联的性感,恰是为了戏谑那女尼们的禁欲。

其实出家的女人们事茶,并没有什么稀罕。从涌金门藕香居的原址隔湖对望,西湖北山葛岭有抱朴道院,从前我常去那里品茶,就坐在传说李惠娘闹鬼的红梅阁旁。时有道姑出来端茶送水,青衣皂袜,云髻高束,席间鸟笼高挂,琳琅满目,莺歌燕舞。遥想当年,贾似道妾李惠娘在此奉茶,见山下湖边一书生飘然而过,不免茶壮人胆,赞叹一声:“美哉少年!”不料竟遭横死!冤魂不灭,遂在这红梅阁前夜夜闹鬼。这样的凄美往事,须坐湖山之间,独饮独品。就着香茗独思,方知佳茗须品,佳人须读,茶是深情的古典美人。

原来茶亦醉人,此时半张酣眼,瞭望红尘,一时兴起,面对湖山,想应着那美丽的复仇女神长吟一声:“美哉少年!”遂又旧梦乍醒:呀,那个为我飘然而过于湖边的书生少年,你在哪里……

同样是茶,从前那些欧洲女人则是拿来做了道具,以此来阅读男人。欧洲人的喝茶习气,原本就是由女人们引领的。17世纪中叶,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了英王,成为著名的饮茶王后。她从她的祖国带来了一种神秘的饮品——中国茶,从此,茶在沙龙盛行,喝下午茶成为贵夫人们进行社交活动的重要内容。

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年轻女士们想要把自己嫁出去,是一件颇有技术含量的人生大事。她们使用茶艺的手段,就如绣房里的中国小姐使用团扇的心机。要接触男人,最佳的时机莫过于饮茶时间,那时候,接待男士们才显得顺理成章,因为规矩森严的英国中产阶级家庭中,小姐们即便行至客厅,也不能搔首弄姿,有失分寸。奥斯丁的小说中就有不少关于茶的社交场景。

然而女人们说到底是多么懂男人啊,英国女人的爱美之心实在是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使出的招数是我们茶叶故国的女人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她们竟然用稀释了的砒霜浸泡手,以此让手白而又白,白得让男人一看到这双如白蝴蝶上下翻飞于茶具间的手,呼吸立刻停止,不当场求婚就不回家。在我听说砒霜竟然有此神效之前,我一直以为砒霜仅仅是被坏女人用来谋杀亲夫的呢。

而英国男人们也会更多地从异性美的角度来亲近茶,作家考利·西伯尔说:“茶啊!你这使人柔软、清醒、睿智、可敬的饮品,滚动了女人们的舌头,轻柔的微笑,敞开心胸,沉淀过滤了兴奋;当你的味道从灿烂进入无味之时,却是我生命中最为喜悦的时刻。”

我可以把以上这段话视为苏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的洋人版。

大约十多年前,我参加了一次茶艺小姐评选的活动,评委会主任本人就是一位资深美人。由她主持的这次评选活动高贵而神圣,女孩子们上场时一个个又激动又紧张,加上一口计时之钟嘀嗒嘀嗒响在耳边,使人联想起定时炸弹,竟然有好几个女孩子吓得连茶叶都入不了茶杯,撒了一地,还有人干脆就吓出了眼泪。正是在那次评选中,我们发现了一名茶艺女子,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评价她是如何与茶共舞的。我只能说,当她展示的时候,我们停止了呼吸;当她停止的时候,我们流出了热泪。

我从来没有想到,沏茶能让人进入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原来人的美与茶的美,竟然能够如此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正是在那一次“美女与茶”的经历中,我体验到了什么才是“从来佳茗似佳人”。

那个江南美人,现在还在杭州,还在事茶,那是真人不露相的佳人啊……

好大三棵树

从前,到我所工作的地方,是要经过一片茶园的。走过那里,恍若在绿浪间游泳。茶叶亮晶晶的,矮矮地缀满了我的腰部,我伸出手去,便采到了茶上的珍珠。

很久以后才知道,与我日夜相处的,只是茶的一种。如果我们一定要用茶的身材来评价一株茶树的话,那么,我也只好公正而又无可奈何地称我眼皮子底下的这些茶树为茶之侏儒了。

我之所以这样来叙述一件事物,自然是有着其中的道理的。从现在开始,往西南走,往西南,一直走入那丛林,走入茶圣陆羽所说的“阳崖阴林”之中,而茶的身躯,也正在随着故乡的接近而越长越威风,她向着那高高的蓝天伸展开去,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神怪。

如果我指着她们说,这就是茶,你们是要惊异得大大地张开嘴巴的。你们会想,这怎么可能呢?这些仰起了头看时帽子就要掉在地上的巨无霸,难道就是在我们江南的小桥流水旁默默无闻地蹲着的那些绿色美人吗?

然后你将知道,茶在丛林之中,是要以男性的“他”来称呼的。

我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着三棵古老的大茶树,在许多人的心里,他们是全世界所有茶叶的祖先。其实,茶的祖先比他们更古老,我们倒不妨把他们当作远古祖先派来的使者吧。

他们从丛林深处走来,风雨兼程,沧桑扑面,千辛万苦,带来了祖先的消息,他们便也由此而烙上了光荣的印记。又因为他们的光荣,他们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茶树,享有非凡声誉的茶树。

云南省勐海县的南糯山,有一株八百多岁的古茶树,还是人工栽培的,人称“茶树王”。不知道是居住在这里的哪一位先人在遥远的古代亲手种下的。我们只知道,生活在南糯山的哈尼族人,种茶的历史,已有五十五代之久了。

当年,我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时,一进入那绿色世界,扑面而来的,便是这株茶树王的大照片。他长得一派原始森林般的郁郁葱葱,从画面上看,实在是大气得很,深刻得很呢。有谁能与这样古老的茶树进行精神较量呢?门外那些茶蓬,与之一比,可就世俗得多了,可就浅显得多了,可就平凡得多了。

而我们的这株茶树王,怎么说,他都是孤傲于世的啊。他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对人间的宠辱又是这样两两相忘,以至于人们被他的这种精神折服了。他越淡泊明志,人们就越向往他。您瞧,扶桑之国的人们,不远万里地来寻根了。这个岛国的人们,的确是热衷于寻根的。他们发现,茶道的本源,竟在遥远中国的潮湿的森林之中。他们披荆斩棘来到这里之后,这株古茶树就因为人们的朝拜而开始走红。他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茶树界的明星。我敢说,这真的不会是这株古茶树的本意。然而,人类仿佛天生有着这样一种崇拜欲,哪怕崇拜一棵树。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世界银行和当地政府毫不犹豫地掏腰包,共同修筑了一条八百二十四米长的台阶路。

对渴望这株树名扬四海的人,这肯定是一种良性循环,可是对我们这株八百多岁的茶树老寿星而言,这可实在是一件受折磨的事情。岁月不饶人哪,他毕竟已经八百多岁了。不知什么原因,总之他是生病了。茶叶专家们便写了很多的论文来讨论他的病,中国和外国的专家们还为他会诊了好几次。我们的古茶树,便俨然成了茶叶圈子里德高望重的有过巨大贡献的“老干部”。

我是一直渴望见到这株古茶树的,但带回来的录像带却告诉我,茶树王老了,就在我的朋友们专程前去看他的前三天,他轰然倒下。我见了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心中实在是伤感,想象他的永逝是与人有关的。老茶树既然见了人,便是不免地要有一些礼节,人们拥抱他的事情也是时常发生,也可能还要带些什么作为纪念,哪怕一片叶子也好,却不知那每一片的叶子,都是我们老祖宗的头发梢啊。天长地久,过多的关注,反使茶树王枯萎了。

主干倒了,但枝干却又长得欣欣向荣。尤其让人感动的是,新枝干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朵茶树花。这孤孤单单的一朵花,报告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命的消息呢?泰然自若地生在枝头,也是一派宠辱不惊的大气。南糯山的八百多岁的老茶树,您安息吧,因为您已后继有人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更古老的古茶树了。如果说,八百多岁的古茶树还是人工栽培的话,我现在所知道的这棵勐海县巴达大黑山的老茶树,可是正儿八经野生的。算起来,他从三国时期就开始生长,已有一千七百多岁,也实在可以说是年长南糯山茶树王好几辈的爷爷了。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在云南,这样的大茶树,还有许多株呢。如果说,人活百岁是人之瑞的话,那茶树活千岁,称为茶之瑞,也是不为过的吧。我曾经在照片中看到过这株古茶树的风姿,1962年,人们刚刚发现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说是一株参天大树呢。也可能是他长得实在是太高的缘故吧,应了中国人“树大招风”的古训,被狂风给吹折了一半,后来,只有十五米高了。但是,矗立在那里,也起码有三四层楼这么高吧。过去,当地人是常要爬到他的身上去砍伐的。茶圣陆羽曾说:“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茶圣说的是巴山峡川,其实,云南的亚热带大森林里,这些伐而掇之的茶树从前也比比皆是。边民们腰里插着砍刀,爬上这高高的大茶树,把枝叶砍将下来,然后用手把叶子捋下来,制成可供品饮的茶叶。从前的这棵大黑山古茶树,想必年年岁岁,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吧。如今可不同了,这样的茶树,不仅是国宝级的茶树,还是全人类的宝贝,从那上面掉一片叶子,我们的茶人都要心疼的呢。

2013年伊始,网上发来一则图片新闻,我们这株茶祖宗爷爷终于寿终正寝了。是喜丧啊,乡亲们抬着已经轰然躺下的茶祖宗,要把他送到供人瞻仰的陵寝中去呢。

我知道云南邦崴还有一株大茶树,还是那年在法门寺参加国际茶文化会议时,一个名叫黄桂枢的茶人告诉我的。他是当年的云南省思茅地区文管所的所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有人在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邦崴发现了一株过渡型古茶树。这株大茶树,把地球上的茶树从野生到栽培之间的这一环节衔接了起来,一时间轰动了茶学界。因此,这株茶树,便与南糯茶王、巴达茶王相提并论,成为世界三大古茶树之一。

我们人类,往往容易忽略那些具备过渡状态的东西,这和我们在审美上总是渴望纯粹、渴望完整也许是有着关系的。然而我们若肯细想,便会明白,世界是靠过渡而绵延的。当这种过渡呈激烈状态时,我们称它为革命;当这种过渡呈平缓状态时,我们称它为改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否可以称之为饮食上的一位革命者呢?当然,茶树看上去温文尔雅,没有螃蟹的张牙舞爪,但把茶树从野生发展为人工栽培,最起码也是茶叶文明史上的一种划时代的革命吧。

邦崴老茶树,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过渡型老茶树。它是澜沧古代先民濮人,也就是布朗族的先民对古茶树进行栽培的产物。从前,当我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布朗族时,除了知道他们是我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一外,不知道其他。但是现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了。当我的青花杯里漂浮着茶的绿色之时,我常会怀念远方的大茶树。而当我想起远方的大茶树时,我怎么可能不想起那些最早种下他们的先人呢?

梦中的大茶树,我会有机会去看你们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感觉到,你们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长在地平线的那一边,你们又高大又孤独,又亲切又出世。你们好像在问我:就这样,永远在梦中相见吗?

一盏茶容你停息的刹那

还不曾见过一只手端一杯热茶饮用,两条腿又迈开大步前行的人。如果你确实是想品茶而不是单为解渴,你不会手握一瓶茶饮料,边走边喝,你首先必须消停下来,不管是坐在客厅,坐在茶馆,还是坐在路旁。你必须让自己的身躯进入外在的某种静止状态——品茶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活动,活动的开始起于双腿的静止。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打招呼:来,喝杯茶吧。那么,他或者是她其实是说:来,到我这里来静静坐一会儿吧。

这是一种善意的召唤。从前,日本的武士茶让战场上的对手相聚,进入露院,先把那长刀卸下,膝行入茶室,两两相对而跪坐,其中唯茶矣。此时杀声渐远,茶心泛起,喧嚣的战场隐下,暂且不表,宁静的生活来临,双目显善。昨日杀红了眼的豺狼英雄,在那片刻的茶饮之中,人性复归,顿生浮屠之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忏意,在茶中浮现,这,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日本幕府时代有一种茶室很小,四叠半“榻榻米”,九至十平方米,竹木芦草编成,设床间、客、点前、炉踏等区域,置壁龛、地炉和各式木窗,布“水屋”供备煮水、沏茶、品茶器具,床间挂名人字画,悬竹制花瓶,瓶中插花,四季不同。武士卸刀入内坐下,身体间的距离,也就是数杯茶的间隔。环境逼迫他们几乎触膝而对。肉体静止,如此近距离地相视,是大有深意的。人们以为灵魂在此近距离中将推心置腹,人人为他人的美好境界在饮茶中得以达至。品茶在此时至关重要,如果人们不曾触膝对坐,或许他们就不会领悟,佛心是在莲花宝座上得以昭示的,人心是在茶座间趋于和平的。

这确实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停息片刻,复习和平,复习善,我们需要通过一盏茶让自己坐下来。因为我们一旦坐下,心急火燎的身姿便被另一种断然的止息截住。况且品饮的速度要诀是慢而不是快。一口就可以喝完的东西,现在假定需要三口喝完,时间就因此拉长为三倍,“品”字三张口,大约也是这样的意思吧,缓缓地滋润心灵,也就是缓缓地滋润人生。

是的,你知道你自己生活得太快了。你一边跑一边想,天哪,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静下来,让我停下来,我得在路边坐一会儿,不坐不行了,我快垮了……你一边焦虑不安地自言自语,一边马不停蹄地冲刺——然后你眼睛一亮,你发现一盏热茶——这正是一盏茶容你停息的刹那……

许多时候,你得让你的生命处于一种静态,就像文章中你得用标点符号断开句子。你用茶阻拦生活的加速度,调整呼吸,梳理心态,放松肢体,恢复起初上路时的喜悦与好奇。

这便是真正的冲饮总还得从热茶开始的原因之一。即便是在大暑之天,如果正经品茶,我们还是少不了用干茶冲泡。那时我们刚刚坐下,额头汗湿,心焦体躁,我们不强迫自己迅速地冷却,而是与茶共凉。我们端起茶,茶是烫的,因此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当我们的唇与茶相触的刹那,我们不是饿虎扑羊般一口狂吞,那是冰可乐和冰啤酒的饮法,是当代男女刚刚认识两小时就上床的神风突击队式的速战速决。想一想,人刚坐下,茶还烫着,你想牛饮,岂非自取其辱?沸茶会灼伤你的唇舌喉口,殃及池鱼,你本想喝口茶,结果你连饭都吃不成了。

急什么呢!慢慢地吹着、凉着,反正已经停下来了,在合适的温度下饮合适的茶,心跳也回到了与生活合拍的节奏。这过程甚至开始让你不适,你已经在加速度中激流勇进惯了,况且对面大街墙上就挂着一条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看到这些警示格言你就上火着急,你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走人。但手中之茶不让你走,她那么清亮,那么馨香,茶气袅袅,欲言又止,暗示你听其箴言:时间是什么?难道你不是生命?我不是生命?时间是什么?

唐时的高人通过品茶诠释了时间:时间是在空间里完成的,空间是在山水间完成的,山水是在品茶中完成的,品茶是在诗心中完成的。陆羽品茶,集文士品茶之大成,带茶具二十余件,后跟一童子,行走在户外,山坡涧边松下,停下来,席地而坐,俄顷,开始煮茶。唐时的品茶费时较多,关键在那个“煮”字;到宋时,茶是点出来的了,时间就费在那后面的斗茶之上;再后来到明时的冲泡,那时间就费在了孵茶馆上。无论唐代煮茶还是宋代点茶还是明代冲泡茶,总之,都是让人停下来,面对世界,或者反观内心。边走边唱固然也是进入世界的一种方式,但也不能由此说,停下来看生活在你面前眼花缭乱地前进就不是进入世界了。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读此诗,眼前便似乎出现一幅画:弦月高升,夜深人静,李白背对着我席地而坐,面对着敬亭山。此时,李白是坐了一天了吧,不知谪仙白日里已喝过多少盏茶,浸润得那一首小诗穿透千年时光,直到今天。

白族人喝三道茶,倒是不单单坐着,一道苦,二道甜,三道滋味中和,五味俱全。每一道都隔开,都有歌有舞有说有演,很是热闹。手不停,嘴不停,脚也不停。但就其饮茶的本质而言,依然是在沸腾的生活面前停下脚步,一盏茶一道哲理,旁观世界,琢磨人生。那年,我在洱海边饮过一次三道茶,那是一种植入旅游的三道茶,而旅游的本质,恰是从创造中暂且抽身,享受创造成果,还是一个消停的过程啊。

我曾经把从前的茶馆和现在的茶艺馆做一比较:从前的茶馆,虽然也有常客,也有人一泡一天,但总体上说,茶馆更像一个民间沙龙,人们到这里来,从他人身上获取信息,了解行情,互通有无。茶客来去匆匆,茶馆热闹非凡。

茶艺馆却是趋于安静的,现代人到此地,除了彼此商讨事务之外,很重要的就是休闲。数个好友,冲壶茶,一坐半天,东拉西扯,叙旧论新,但不到旁人桌上去交新友,听花边新闻。从前一条信息全茶馆共享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基本上,进入茶艺馆的人们是以个人或小团体为中心的,沙龙性质消解,驿站性质渐起,说当今的茶艺馆是人生的停靠站也未必不可以。

既然停靠了,做停靠站生意的馆主们,自然希望停靠者待的时间越长越好,时间越长,消费越多嘛,这也是为什么茶艺馆和茶馆装修理念不太一样。茶馆大堂多,包厢少,讲究的是人气,倒也未必在那些琴棋书画上下太大的功夫。要把客人留下来,首先得人多,人一多消息就多,消息一多听消息的人就多,喝茶的人自然也多。茶艺馆则要追求精美,除了茶要好之外,茶食也要多要好,装修要好,要隽永耐看,一只茶杯一只碗,一道茶食一张桌,都要精心选择,马虎不得。茶艺馆的总体环境一定要好,要有艺术上的独具匠心。茶艺茶艺,既要有茶,又要有艺,那是缺一不可的。

为什么要下那么大的功夫呢?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人多停一会儿。从前有一个搞快餐业的企业家找过我,说他要打造茶艺馆中的肯德基,这样可以少花钱多干事。其实把茶馆做成连锁店我也曾是赞成的,但出发点不是做一个模子来套。每一家茶艺馆都应该是一件艺术作品,固然可以有基本样式,但必定有文化为衬,有人的灵魂和个性渗透其间,有接近于手工业劳动的风格在此中流露。有件事情一定要弄清楚:茶艺馆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让生命在此调养生息的地方。

以此理念事茶,茶则通矣。

红色的和绿色的

南方的冬天,难得地下了雪,我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感受到了凛冽的美。白色,在杭城,早已是稀罕之色,在这之中行走的我,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入冬的树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落尽了树叶,它们伸向天空的树梢便犹如一片片光秃秃的黑黝黝的手掌。呼出去的气在空中化成了一团团的白雾,和远方山头的白茫茫的一耸便有了某一种特别奇异的意境上的相通。不知为什么却会在此时想到了温馨的深夜的家。家中将有一盏小小的朴素的台灯,掀起窗帘的一角,可以看到雪花在缓慢而深沉地降临,而台灯下将有一杯热茶在寒夜中冒着氤氲之气,那么这将是一杯红色的茶,还是一杯绿色的茶呢?

如果它是红色的,那么我就想象这是一个圣诞之夜了。我还想象它是热烈之夜,将出现一个大厅,如童话中的一般,人们戴着各种各样的假面,欢乐而不深刻地聚在一起,因为圣诞树的异国情调而想象自己也已经处在一种和以往不同的人际关系之中了。人们忘却了一切地在飞舞和旋转,大汗淋漓地停下来。这时,服务生们已经为你们倒好了一杯杯红茶。人们没有心情去关注这茶的牌子,总之是红色的,和葡萄酒一样的色泽。人们想,这时候就应该有一些浓烈的东西,一些富有刺激的东西。规矩的男人们模模糊糊地看着灯下转动着的女人们的裙子,本分而又操劳一年的女人们此时也因为和这红颜色的茶一般的热烈的气氛,而少有地陶醉了。人们手里捧着玻璃茶杯盛置的红茶,在隐隐约约的华灯中促膝而坐,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此时都闪着情意绵绵的光芒,杯中的红茶被灯光照耀,闪闪烁烁,竟也有了鲁本斯画作中的隐藏着的情欲了。

而此时,或许会有某一位沉默寡言的君子,和其他人一样,手中也捧着那杯红茶,站到了大玻璃窗前。窗外下着雪,君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忧郁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一墙之隔,外面是寒冷的似乎匮乏人性的天地,人影在风雪之中匆匆地掠过,与屋中的世界作一鲜明的对照。杯中这杯红色之茶的热烈,使他在享受之中感受着痛苦。此时,也许他会想到古来圣人们的一些精神片断,也许他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杜甫的千古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某一种忏悔的心情在这位君子的心头此起彼落,使他一时处于两难的境地。他回头看一看那些兴奋着的男男女女的脸,继续小口小口地喝着他手中的那杯红茶,茶已经凉了,但看上去,依然有着一种热烈的幻觉。君子想,过了明天,这一杯隔夜的凉茶,人们就不会去理睬它了。但是今天不会,此刻不会,此刻人们需要它的瞬间的浪漫,我且与人们在一起,共进这酒一般的红茶吧。

君子手握红茶站在灯红酒绿之间时,也许他的情人正在我们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在灯下,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也许她刚刚看完一部陈道明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我们设想她喜欢陈道明超过喜欢姜文,但是她对出版物的喜欢,显然超过对影视的喜欢。所以,我们设想她现在开始阅读董桥的散文集。在灯下,她独自一人,颇有一股孤灯自守的勇气。如果这时,没有这么一杯绿茶在冒着热气,在杯中这小小的天地里恣意地展现着生命,那么,这孤独的情人的形象就不免有那么几分的凄凉了。然而,人世的凄凉本来也是并不可怕的,只要一杯热茶,就可以打破这幻想。茶是绿的,这色泽非常真实,非常现实,非常入世。这样的色泽,在冬天里,也是非常具有人性的,是对这些独特的灵魂的安慰,是一种与同道者如影随形的团结精神。情人便这样坐在灯下,潮热的茶气扑面而来,她就不免思念起喝着红茶的君子。她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君子是会喝红茶的,他也会很快乐,他和人说话,偶尔也和女人们转着舞步。不过他的目光不免有些恍惚,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他也离不开思考,而在思考的时候,他需要一杯绿茶。情人想,她的君子有一种犹如绿茶之色的色调,但是,男人嘛,偶然的红色调也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刺激。情人在这样的深夜再掀起了窗帘,她微笑,她看见了雪中的夜归人。

现在,君子回到了家中,情人为他冲泡了一杯滚烫的绿茶。君子真的感到很满意。他从袋中取出了几小包异国的红茶。他说:尝一尝这个,反正今天晚上是睡不着觉了。情人取出了一只景德镇的白瓷杯,她想浅浅地冲上一杯,但那色泽使她在冲泡的过程中改变了主意,这种明亮的红色如此浪漫,仿佛要伸出手来拥抱生活,也好像在暗示她,越满越好,越夸张越好。君子一向是克制的,犹如绿茶之色,今天他推荐红茶,那么是不是君子也接受了一种不同价值观念的生活呢?君子是因为喝了红茶而宽容了吗?在这样思考着的时候,情人开始一口一口地品尝起满杯的红茶了。情人满意的神情也使君子满意,与其自己品红茶,不如看着别人品红茶,看着别人杯中的红色时,想到自己的杯中却是绿色的,是不同于别人的色泽的,君子感到了某种满足。绿色是涩而甘的,绿茶有一种高深的色泽方能呈现出来的丰富的口感。绿色又是朴素的,从大地深处生发而出的色彩,这一切都让君子心里踏实,君子便不再有某种难以言状的忏悔感。但君子并非不喜欢情人的红色调。在这样的夜晚,也许君子还暗暗地希望情人是红色的、充满欲望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君子微笑着又递给了情人一块蛋糕。而情人,也微笑着推过去一包松仁,那是傍晚时她专门在楼下小店里为他买的。她知道,他喝绿茶的时候,喜欢配以这样的小小的松仁。

这样,当君子看着情人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幅油画,而情人看着君子的时候则看到了一幅国画。这个雪夜非常好,红茶与绿茶,在同一盏台灯之下温柔地共存着,男人和女人,在一种气氛之下温柔地共存着,这个雪夜非常好……

我不知道我该是君子还是情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应该喝红茶,还是喝绿茶。然而我喜欢红色,我也喜欢绿色,我喜欢圣诞夜的假面舞会,我也喜欢灯下独读董桥。我还喜欢这样的雪夜,喜欢伸向天空的手掌一般的光秃秃的树枝,喜欢隔着大玻璃窗所看到的城市的凛冽。我也喜欢那种带有某种轻微的人格分裂式的忏悔心情,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生命中的基调。

一年中可以拥有一个这样的夜晚吗——这样的有着一杯红茶和一杯绿茶的夜晚……

大象无形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国人饮茶,可谓饮之有道。

唐宋之际,三教合一,以佛修心,以儒治世,以道养身。其中,佛谓业不可逃,儒曰天命可畏,唯有道教,坚持一种企图在地球上使自己生命无限延长的神仙说立场,不信业果,以生为乐,清静无为,坐忘虚心。道的这种“乐生”精神,是最贴近茶的本性的。

中国人喝茶,之所以从来也没有形成日本茶道与朝鲜茶礼那样严谨、具一定规模的传统,大概是和我们最注重饮茶中洋溢生活之美、最体现生活之乐的东西有关。

我们的皇帝们在御花园戏茶,免皇冠,着白袍,君臣同嬉,乐不可支。我在一幅据说是宋徽宗所画的《茶礼图》中看到了他自己。唉,虽然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也实在是有些玩物丧志了。你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看来,与你过分地热爱生活而忽略国家有关。

文人雅士的品茶,亦多是不讲究规范的。独自时,可敲冰煮茗,积雪烹茶,带个茶童,在花园,一挑茶器,一应俱全,清风丽日不用钱买,清泉活水取之不竭。

天上一轮明月,花间一杯清茶,对饮亦可成三人。

若朋友相聚,如文徵明《惠山茶会图》所述,站之,坐之,咏之,悉听尊便,草地岩石,松下泉边,或躺或倚,此乐何极!哪有学习日本茶道时的万般艰辛!前年有友人自日本国学茶未成而归,撩起裙子,膝盖、脚底板都是老茧,此为茶累也。

古时文人佯狂。杭州有个叫田艺蘅的人,写过一篇《煮泉小品》的论文,专讲饮茶。他自己鹤发红颜,携酒带茶,与女歌手们徜徉于西湖,柳下湖边,席地而坐,想喝茶就喝茶,想放歌就放歌,好不快活煞人!

莫非品茶之乐都被文人掠了去?非也。引车卖浆者流,其乐更甚。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商人小贩聚于茶铺,街谈巷议,海阔天空,只管信口开河。只要不骂皇帝,谁来管你!至于街头斗茶,情趣更甚,神态各异,再无人干涉,只有人叫好的。

中华民族中汉族之外的少数民族,他们的饮茶习俗,就更为自由奔放了。那年我去苍山洱海,舟行湖泊,白族少女少男为我们捧出三道茶,一会儿载歌,一会儿载舞,一会儿放糖,一会儿放姜,全无拘束,这才叫品尝生活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鱼在江湖中自由自在,忘记了水的存在;人在自然中快乐自足,忘记了道的存在;喝茶的时候沉浸在愉悦之中,忘记了茶的存在——窃以为,此乃中华茶之大道也。

茶禅一味

修心静虑,所谓“禅”也。把茶纳入禅的境界,是要把茶喝出宗教信仰来。茶之品味,高乎哉!博大精深哉!

为了让“茶禅一味”名正言顺,佛教中这方面的故事还真是不少。最著名的,同时也是最不可信的,当是“达摩眼皮说”了。此说竟然把禅宗创始人达摩的眼皮当作世界上第一株茶树的来源。说他面壁修行,睡着了,醒来后恼极,便割了眼皮。哇,掷地之处,绿叶婆娑,摘来煮尝,顿生精神。从此,茶禅便开始一味了。

其实,中国在有僧人之前就有茶了。有些喝茶的中国人在佛教传入东土的东汉时期出了家,老婆孩子不要了,美酒佳肴不要了,但茶却是不可以不要的。总结一下,据说,茶对禅有三大好处:一是打坐时提神,二是助消化,三是不想念异性。这样,茶就从俗家走进了佛门。

我猜测,在佛教盛行的唐代,人们对茶与禅的关注一度到了类似于今人喝盐卤、打鸡血、练气功的狂热程度吧。当时有个叫封演的文人上了趟东岳泰山,我的天,到处是带着茶具生火煮茶的人!原来,灵岩寺来了个降魔师,教人学禅,不让吃不让睡,只让喝茶。善男信女们可虔诚了,满山遍野地煮茶饮茶。封演写了一本书,叫《封氏闻见记》,专门记下了这事。

连世界屋脊西藏的寺庙也离不开茶。上千的喇嘛云集,都得喝茶,那煮茶的锅,大得吓死人。传说有个掌勺的僧人,失脚落下去,淹死了。

僧人喝茶,当然还有延年益寿的愿望。唐大中三年(849),有个一百二十岁的老和尚来拜见皇帝宣宗。宣宗问:“您吃了什么妙药,活那么大岁数?”答:“我不吃什么药,就是喜欢喝茶。外出时一天能喝百把碗,平时也起码喝四五十碗。”宣宗一听,赏了他五十斤茶,让他住在保寿寺里,接着喝。

渐渐地,茶禅的关系牢不可破了。一是佛教提倡“农禅并重”,寺院普遍种茶;二是佛门节日甚多,各类菩萨的生日成了老百姓的狂欢节,赶庙会是某种“一日游”的形式,僧人组织茶汤会,组织慈善的施茶活动,佛庙成了个大茶馆,专门配备的施茶僧,不也同时是“茶博士”“店小二”吗;三是形成茶礼,当了和尚,自然多了许多规矩,喝茶也不例外。给佛祖献茶,是很讲究的。据说假如庙中有两面鼓,东北角的曰法鼓,那西北角的就是茶鼓了。茶而鼓,自然是与饮茶的某种章法有关啰。

然而,茶禅之所以一味,归根到底,是因为茶是一种被赋予了禅机的饮料。宋代有个叫圆悟克勤的禅师,手书“茶禅一味”予日本弟子,回国时船翻,装在竹筒中的字幅经辗转到了一休大师手中。据说一休以此得道,这四个字便成了镇寺之宝,至今仍收藏在日本京都大德寺里。又,赵州和尚用一句“吃茶去”对待人们的一切问题,因为禅宗的教义是无法直言的,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个人理解的“吃茶去”,大概是要打断问者的惯常思维,叫人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这样,你就和禅在一起了。赵州和尚之所以要说“吃茶去”,许是因为,从一颗平常心出发,茶是最贴近日常生活的象征物吧。

香袭英伦

近代英国有位诗人,名华尔勒,写诗曰:“软滑、醒脑、开心,像女人的柔舌在走动着的饮料!”

把品性清寒的茶喝得如此性感,亏他们英国人想得出。这个岛国的人民,如今已成了世界上饮茶的冠军。但是,公元17世纪之前,英国还是个咖啡王国呢。

遥远的中国的茶,曾经被认为是一种神秘的瑞草,公元9世纪有个叫苏莱曼的北非商人曾写道:“有一草,作三叶草状,其叶嫩,其香亦高,唯其味苦,水沸,冲饮之。”这就是在说茶。

七个世纪以后,航海家和传教士们把茶带往欧洲。公元17世纪,茶在到达荷兰、德国、法国之时,也同时登上了英伦三岛。伦敦有家“嘉拉惠”咖啡店,贴出了在我看来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叶广告:“可治百病的特效药——茶!是治疗头痛、结石、水肿、瞌睡的万灵丹!”

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出嫁英国,为世界茶文化史增添了一位饮茶王后。据说宫廷活动时,这位王后就在自己的后宫饮上一种琥珀色的饮料,立刻就有人打小报告给英王,孰料英王颇为欣赏王后此举。这或许是因为茶叶的品质非常适合英国人吧——从此,朝野开始交相提倡以茶代酒、代咖啡,茶成了豪门世家的高贵饮料。贵夫人要显气派,家中须有精致的茶室,这才算是新潮时髦。

商人们看准了此物能发家致富,便大做华茶生意。大名鼎鼎的东印度公司,走了王后的门道,把购自中国的“工夫茶”馈赠王后。王后喝了说,好,咱们以后就直接由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茶吧。一道“懿旨”,该公司大发其财。

英人买中国人的茶,也是西方文化主动要和东方文化交流,但符号不同,不免闹点小笑话。比如绍兴的平水珠茶,向被称为“绿色珍珠”,英国人不识,取了个名字叫“Gunpowder Green”,绿色珍珠成了绿色火药,还约定俗成,一直保留至今。另一位名叫格雷爵士的外交大臣,出使中国数年,便动了发展“第二职业”的念头,从清廷一官吏手中得玳玳花茶配方,交本国人制造。此茶使他“流芳千古”,因为它就叫“格雷爵士茶”。就像今天电视上做化妆品广告时爱强调美国配方一样,格雷爵士茶也有它的广告词,此茶上市,包装必注明——源于中国清朝某高级官吏。

物质文明终于带来了精神文明,上午十时半和下午四时饮茶成了英国人生活中雷打不动的习俗。电视台下午四时的节目谓之“饮茶时间”。一首英国民歌便这样唱道:“当那时钟敲动第四响/一切的活动皆因饮茶而中止。”萧伯纳有句名言:“破落户的英国绅士,一旦卖掉了最后的礼服,那钱往往还是饮下午茶用的。”

诗人们开始讴歌生活中的这一新鲜事物,蒲柏一箭双雕,既歌颂茶,也歌颂女王:

伟大的安娜,三个国家齐向您低首。

您有时和君臣商议大政,有时也在茶桌旁激励朋友……

庄严的学术界也和茶打成一片。记得我读大学时,先生谈治史时曰:要有坐上冷板凳吃猪头肉的精神。人家英国学者可不一样,他们把学术活动称为“茶杯和茶壶精神”,边喝边侃,边冒思想火花边著书立说。啊,自打知道这“茶杯和茶壶精神”,我就再也不愿坐冷板凳吃猪头肉了。

民间茶事

茶,作为爱情的婚姻的信物,在中国各个民族的风俗中都能看到。有首带民歌风味的诗这样写道:

湓江江口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喝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束紫荆花。

在喝茶的时候眉目传情,是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的。

订婚与结婚,茶的重要性不可忽略。茶是个好东西,一年四季常青,且开花结子,代代相传。古人认为茶籽一落地便不可移植,象征婚姻的稳定和家庭的昌盛。所以,茶在婚姻中,就担起了绿叶红花的职责。

我们看到的关于婚礼和茶的最早记载,是公元7世纪的事情。文成公主不远万里,嫁给了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她带去了茶、陶器、纸和酒。茶叶被藏民接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据说公元四五世纪时,藏人和其他民族的人交战,也曾掠回过一批茶叶,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啥玩意儿,扔了。文成公主嫁过去后,饮茶习俗才被确立。有一次,京都使者来西藏,在帐篷中烹茶。赞普问:“这是什么?”使者回答:“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说:“哦,是茶呀,我这里有的是。”拿出一大堆来,各类名茶,如数家珍。可见,唐以来,随着和亲的举动,茶叶在西藏已广为传播了。

唐以后,茶成为婚姻的前奏曲——订婚的象征。在北方,女子出嫁时的嫁妆,通通称为“下茶”。在南方恰恰相反,男子求婚的聘礼,称为“茶定”。杭州人的风俗是男女相见后如果男方中意,男方的茶就送来了,女方接受了,婚事就定了,女子就算是“吃过茶”的人了,如果她再受聘于别家,那就是“吃两家茶”的人,要被别人看不起的。《红楼梦》里,王熙凤对林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这是开玩笑,但开得有根据,说明在清代婚姻中流行“茶礼”。结婚时也有一番茶礼:闹新房叫“合合茶”“桂花茶”;拜长辈叫“拜茶”“跪茶”;新婚后,女方要派人“送茶”,做得有始有终。

结婚要送礼、回礼,茶是很合适的礼品,包装得精致,简直就是艺术品了。重感情的女人们,结婚时从娘家带来一包茶,几十年都会压在箱子底下。女儿要出嫁了,取出,道一番来历,流一些幸福和感伤兼而有之的眼泪,女儿再带一包新茶,去了夫家。茶在这里象征着什么呢?象征青春和红颜,象征欢乐以及欢乐的逝去,象征生活以及生活的漫漫旅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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