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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8: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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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振华,刘汀,张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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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春天里试读:

第一章

铁振国豪情万丈的将中国地图挂在墙上,又在北京那颗红星上,画了一个醒目的圈。

你们看着,我一定会留在这儿。

半年以前,他还在江宁县上,是稳稳当当开了十年货车的老司机。然而命运就如多米诺骨牌依次推倒,当一个戴眼镜的少年抡着书包忽然冲到他车前,那一脚刹车,竟让他此后的人生有了波轮转动似的变化。“你不要命了!”铁振国头一探,厉声喊道。

那白净男生一嬉笑,“二哥这技术,我有啥好怕?”他掸掸身上的土,绕过去拉开车门就跳上了副驾。“二哥,今天没课,顺我去市里。”“真的?”

铁振国环眼瞪着他这表弟,不想这厮已端端坐好看向前方,“快走啊,二哥。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江宁。”

铁振国眉头一拧,探身往他那边一看,喝一声,“门关好!”

卡车轰一声发动了,铁振国微微一打方向,让过一辆四轮车,驶上正道。耳边风呼呼地吹,两边稻田一望无际,正是早春,新芽簇簇冒出,嫩绿喜人。

铁振国扭头一看,这少年已左顾右盼,兴奋无比。“高中,你出来你爹知道不?”铁振国问。“哪能让他知道!”这叫高中的少年一笑,看向前路,忽然大叫一声,“二哥,那有个大坑!”“紧张个啥。”铁振国一把方向,载满货的卡车灵巧的一避,又稳稳当当向前驶去,“我早看到了。”

高中这才坐稳,视线却在铁振国身上移不开了。他痴迷地看着那方向盘在铁振国手上服服帖帖,又看着他脚在油门刹车离合器上一松一抬,简直像杰克逊的舞步一样自如。高中看了看手里的书包,忍不住感叹起来。“二哥,当司机真爽,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一切尽在掌握中啊。”

铁振国一笑,视线不转,“那是,你二哥我安全运营七百天,连车胎都没破过。”

高中啧啧摇头,一边又仔细看他操作,“还是当司机好,我天天读书有什么用。”

铁振国白他一眼,皱了眉,“你好好读书,将来什么都会有。”“发展才是硬道理,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耗子才是好猫。我这高中读个没完的,真不如早早学车出去挣钱。”

铁振国一笑,仔细看路,不再理他。他这表弟母亲死得早,全靠铁振国的姑父一手带大,姑父一心要他好好读书考学,从名字都看得出,高中,是念第四声的“中”。

然而就是这名字邪气,他一连三年高考落榜,就留在了高中部不走了。

高中在一边终于按捺不住,轻扯着铁振国的袖子说,“二哥,这路上没车没人,让我开会儿。”

铁振国脸一虎,打掉他的手。“开车得有驾照,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开的吗?”高中不语,眼睛一转,又叫道,“二哥,停车,我要解个急!”

铁振国一皱眉,脚一抬松油门,慢慢将车靠边停下,“真是懒人屎尿多,快去。”“不一起?”高中回头冲他笑。“你还真当你五六岁呐!啥都要我陪?”铁振国嘴上吼着,还是下了车,与他一同往田间走了几步,他们弟兄俩自小就在一起,读书时上厕所都结伴,铁振国无奈一笑,没想他刚刚站定解扣,高中忽然转身就跑。“二哥,我先给你发动了等你。”“臭小子!”铁振国慌忙提起裤子就追,却见高中已跳上车,那车突突突启动,顿了一下,便直直向田埂冲去。铁振国慌忙喊刹车,却眼见得车方向一歪猛然一蹿,一声巨响,轰然倒向田间水渠,车斗上的蛇皮袋哗哗往外泄。

铁振国几步冲过去,见高中歪在驾驶室中,正战战兢兢看着他。“你怎么样?伤着没?”

高中木然地摇了摇头,“二哥,怎么办?”“你先爬出来!”铁振国探过手去。

一个小时以后,两人一身泥水,坐在拖车后面,车一颠一颠,发出哐哐的响声。高中愣愣地看着被拖着的卡车,又看看远处几乎被蛇皮袋填满的水渠,在一片碧绿的稻田里,此时已成一条略微起伏的灰色细线,他低声问,“二哥,袋里装的啥?”“水泥。”

高中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他不敢再看铁振国,只紧紧抱了抱满是泥浆的书包。

一会儿便到了工地,车还没停稳,一个中年男人就拿着大哥大走过来。铁振国和高中跳下车,那人围着卡车细看了一圈,最后转回他们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铁振国。“翻车了?这条路你走了八百遍,胎都没爆过,怎么会翻车?”这人是马一方,工地的总负责人。

铁振国满面歉意,一抬头说,“马总,一时没注意,都是我的错,看怎么处罚,该赔偿,该处理,我都认了。”高中一惊,拽着铁振国衣袖欲言又止,这时又有两人走来,拿着纸和笔算了片刻,递给马一方。马一方没接,只偏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这么多?能捡回来的尽量捡回来,别算进来。”那人低头看清单,点了点说,“马总,那也得一万。”“一万?”高中惊呆了,头上瞬时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铁振国收入究竟多少,但一万块够农家一年的用度,他慌张地看向铁振国,见铁振国眉头都没皱一下:“马总,这钱我赔,工资不够,我去借钱也赔。”

马一方一摆手,“也不能都让你赔,我早说过了,公司的原则是奖惩分明,责任共担,你赔五千,其余的算公司的。不过,咱们的制度写得很清楚,你这是重大事故……”“我明白,开除。”铁振国一顿,眉头都没皱一下,“我一会儿就去收拾东西。”高中大惊失色,扯着马一方叫道:“不能开除我表哥,这个事和他……”“行了。”铁振国一把拉住他,又对马一方一拱手,说完拉着高中就走。

这是高中第一次来他的工地,起重机吊起巨大的混凝土块,在头顶缓缓移动,搅拌机和翻斗机转声轰鸣,他们穿过一排排绿色的脚手架。路上不时遇到工友,出来与铁振国说几句话,都摇头惋惜。“到了,你小子还没来过。”铁振国一指。高中一抬头,视线穿过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湿哒哒的衣服,看到一排灰白的集装箱宿舍,他跟着铁振国走进其中一间,这是不能再简单的宿舍,三张上下铺,一张折叠的小方桌,墙壁上贴了几张杨钰莹周慧敏的海报,再无其他,铁振国从床下拿出一只军绿色旅行包,开始收拾东西。

高中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凑到铁振国边上,喃喃道:“二哥,明明是我把车开到沟里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铁振国手不停歇地收衣服,“你再有一个月就高考了,这事要传到学校,你再弄个什么处分,耽误了高考,姑父非气坏不可。再说,本来就是我把你偷着带出来的。”

高中一叹,一屁股坐到床上,悻悻地说:“我本来就不愿意复读,不参加考试更好。干脆处分的我直接来开车。”

铁振国一停,看着他说,“别说气话,姑父是咱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考上大学,姑姑要是活着,肯定也这么想,你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了,今年必须得考好了。”

高中眼望着铁振国把衣服一件件装进包里,又去窗台上收拾牙刷牙缸,心中万分不安,“二哥,你丢了工作,还赔了钱,可怎么办?要不,去找找那个马总求情,我看他还挺好说话的。”“马总只让我赔一半的钱,他这么仗义,我可得要脸。”铁振国把毛巾叠好装进包里,环视四周,他本来就没什么家当,三两下就收拾得差不多了,铁振国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上。“二哥,你这一年多的工资都没了吧,工作又丢了……”

铁振国一笑,却没移开眼睛,“没多大事,我会开车,又会捣鼓机器,不怕没饭吃,再说,江宁那么大……”“二哥,你先想想明天的事?”高中看着铁振国,没声好气的说。“明天?我早想回家一趟了,这次正好……”“回家?一个大男人,总惦记着回家去有什么出息!”这声音将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马一方正推门进来。“你俩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铁振国,你年轻有担当,将来必成大器。”说着,马一方递给铁振国一张名片,“这人是我朋友,他承包了一个车队,你去看看,他那儿常缺司机。”“谢谢马总,”铁振国却没接,“不过我想先回家看看爸妈再做打算。”“打算什么?帮爸妈种地去?”“也不是,江宁这么大,我总能找到个新活儿。”

马一方一笑,走到那地图前招呼他,“你来看看,给我找找江宁有多大。”

铁振国与高中面面相觑,去趴到那泛黄的地图前,“这里!”高中眼尖,用手指着一个极小的点。

铁振国摇摇头,看着地图,“我一直觉得江宁挺大的,这地图上,还比不上一个芝麻。”

马一方笑了,拍着铁振国的肩说,“趁着年轻,多闯荡闯荡,开开眼界很重要,电视上老说弄潮儿,要弄潮,你得到大江大河里去,在小池塘里闹,能折腾起多大的浪花?有机会,就去北京上海看看,前几天,咱们中国北极考察队,都把国旗插到北极了,多厉害!”

铁振国和高中都一时沉默,弄潮儿,嗯,两个农民的儿子,去哪儿弄什么潮。“好吧,咱们江湖再见,后会有期。”马一方对他笑笑,转身要走。“马总!”铁振国忽然叫道。“什么事?”马一方回头。“能把这地图送我不?”“拿着吧。”马一方哈哈一笑,推门而去。

傍晚的田园村,稻田映着一片金灿的光,炊烟已起,一片静谧。

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家,铁振国提着行李,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马一方的话却不时浮现出来,他十年前走出田园村,就在江宁当司机,他车技好为人踏实,收入稳中有增,自己也算满意。若不是今天高中这一脚油门当刹车,他也没有多少想法。不过他在外多年,倒不怕变化,正好此时心里还悬着一件事,此次回来就一起办了。铁振国不觉已走到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进去。“振国?”他一回头,见是邻居凤英,还有一个一头黄发的小伙子在她身边。“凤英姐?”看着眼前打扮颇有些讲究的凤英,他有些迷惑,“你不是出去打工了吗?怎么回来了?”“家里不是有几亩地么,承包给别人了,每年都要签承包合同,我正好回来看看。”凤英话音未落,旁边那黄毛男子就开腔了,“就那么点儿地儿,有啥意思?卖了算了,可凤英不同意,说将来还要回来养老。”

铁振国听他口音别扭,不觉笑,“这位是谁啊?”

凤英一笑说:“忘了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大家都叫他黄毛。”

那人一哼说,“这就是在你们田园村,在北京,大家可叫我黄爷。”

铁振国听着他蹩脚的乡音中杂着北京腔,像他那头枯黄杂黑的头发一样别扭,不禁心中一笑。黄毛看了眼铁振国,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要我说,把你家地也卖掉算啦,跟我去北京,我认识你们这里出去的大老板胡胜利,咱们一起赚大钱去啦。”

铁振国一怔,“你认识胡胜利?他可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传奇人物,听说北京有一半房子都是他盖的?”

那黄毛一得意,嗤笑道:“何止认识,他是我哥们。”“行了行了,别吹了。”凤英拉着黄毛,冲铁振国说,“我们得先走了,得空了来我家玩。”

铁振国点点头,望着两人走远,才推门进了自家。

一盏灯下,铁振国与家人围坐,母亲隋丽芳端来最后一盘菜,用围裙搓了搓手。“吃吧,不知道你突然回来,家里也没你爱吃的菜。明儿早市妈给你买去。”隋丽芳笑着坐下来,把小孙子乐乐揽在身边。

哥哥铁头与嫂子小玲也笑意盈盈,唯有父亲铁国庆脸沉如阴云,隋丽芳暗暗一使眼色,铁振国忙给父亲夹了些菜,又端了杯酒到他面前。“爸,消消气,我就是被开除了,开车的本事还在,不愁找不到活儿。”

铁国庆黑着脸,一口酒闷下去,过了半晌,终于拿起筷子。

气氛缓和下来,与家人说笑几句之后,铁振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众人说,“有件事我想宣布一下。”大家一顿,都抬头看他。“我想结婚了,和春妮。”

刚才还热闹喧腾的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半晌只听铁国庆说,“你以为人是个物件,说娶就娶,人家姑娘早走了。”“走了?!”铁振国兀地站起,“去哪儿了?”“说是去北京找她舅舅打工了,谁知道在哪儿,她家在田园村也没人了。”

走了?铁振国半晌都缓不过来,那不是他的春妮吗?那是年幼时候别的男孩总欺负的春妮,他总是挥着一双拳头打得他们鼻青脸肿落荒而逃,他对春妮特别郑重的说过啊,你是我媳妇,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虽然,那时候是那么稚嫩的少年。

想起陈年往事让铁振国不禁莞尔,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春妮就是他媳妇,他因此几乎不曾留意过别的女人。他每次回家都去看看她,并不说什么,只想着时候差不多了去提亲就是。

他甚至都没问过她的意愿,想到这里,铁振国苦笑了一下。

北京的秋天,天高而蓝,是北方特有的风轻云淡,一阵鸽哨声响起,只听得哗啦啦一片翅膀拍打着从屋檐飞过,老槐树落了一阵花。

已经是第三次,李春妮报考音乐学院又落榜了,为自己的音乐梦来到北京,做过服务员,小超市收银,写字楼保洁,此时她正在一户人家里做保姆,这是建筑师冯启正的家。春妮干活麻利仔细,人也踏实诚恳,冯家夫妇待她很好。

冯启正有三个女儿,与她年纪相仿。她总是边干活边哼歌,几乎是无意识的,她就是这么爱唱歌,那天电视里正放着《北京人在纽约》,冯家人还在讨论王启明最后能不能成功,春妮就在心里想,一定能,他是音乐家,音乐家必定能成功。

北京是这样一个城市,是年轻人的大型造梦工厂,无数的彩色泡泡在这里飘起,让春妮觉得她有一天一定能像明星一样站在舞台上。

有一天冯家没人,春妮擦书柜的时候看到冯友琳的小随身听和一盒磁带,她犹豫半晌,把磁带装进去按下开关。陈少华的歌声瞬时响起,《九九女儿红》在屋里回荡,春妮只觉得通身舒畅,边唱边干活更起劲。不料片刻忽然听到开门声,春妮手忙脚乱的关随身听取磁带出来,磁带却在这时卡住了。

冯友琳进来的时候,春妮手上还是一团乱缠的磁带。

尽管春妮一再道歉,冯友琳还是很生气,并气急之下说了农村人没规矩之类的。春妮愣住了,低声说我一定会赔给你,就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冯家其他的姐妹其实很好,冯启正待她也不错,但春妮知道,有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在她们面前。尽管冯启正的大女儿冯美慧来安慰她,她也一直说确实是自己的错,这个晚上,春妮还是捂住嘴偷偷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音乐梦何时能实现,冯友琳马上要去美国留学,大女儿冯美慧知书达理,冯启正也早给她安排好了去处。这是一个一切平顺良性发展的家庭。春妮擦干眼泪,环视自己的保姆房,她其实从不怨自己的出身,她父亲走得早,前几年母亲也生病走了,她其实很感激带她来北京打工的舅舅,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些一心打工挣钱的女孩不一样,那些女孩只想着找个活路养活自己,最好还能给钱补贴些家里,如果能找到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当然更好不过。春妮一想到这里,就锁紧了眉头。

第二天她低头擦地,想尽力掩饰自己红肿的眼睛,坐在沙发上的冯启正说,春妮,今天怎么没听你唱歌了?我这小女儿任性惯了,她心不坏,图一时嘴快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叔叔哪里的话,这事本来就是我的错。

春妮,你唱歌很好听,你想过考音乐学院吗?冯启正问。

春妮一愣,低头说,考了几次,都没中,我还是先养活了自己,以后有机会再说。

冯启正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春妮继续擦地,她不知道,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宁村落,铁振国正与几个兄弟躺在河堤上,谈论起她。

午后斜阳,小鱼塘波光粼粼,铁振国望着天,“小安,春妮去北京的事,你们都知道?”

那小安摇摇头,“我就听说她和她舅舅去北京了,她舅舅在胡胜利的工地打工,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胡胜利?就是咱们村出去的那个大老板?”“是啊,就是他,他这些年发达了,听说要给咱们村投钱修路呢,我爷爷说,村主任给胡胜利写信,就写的是北京长安街胡胜利收,你要找春妮,就去长安街找找?”

铁振国扑哧笑了,叹道,江宁这么大,在地图上才那么一个点,北京还不知道多大呢,我上哪儿找她去。

正这时,有个小子抱着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跑来,往小安手里一递。

铁振国直起身来,这是啥?“土炸药,今天炸鱼,给你接风。”小安一边说,一边捣鼓着那几个黑玩意。“别整这个,想吃鱼,我去镇上请你们啊。”“得了,你先找着工作再说,”一个小子过来,把小安手上的炸药一把拿过来点上,“我来!看你这磨叽劲儿。”“别!”铁振国喝一声跳起一掌把炸药打在地上,刚要抬脚踩那咝咝燃着的引线,却看见引线马上到头,只好一脚将炸药踢进鱼塘。

众人立即捂住耳朵。

怎么没炸?哑的?

铁振国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几个人又点了三个土炸药,他话还没喊出来,炸药已啪啪的丢进了鱼塘。

砰地三声巨响,水花四溅,震得铁振国耳朵一时蒙住,一群鱼从空中落下,在水塘里翻出白花花的肚皮。

没事,我们经常这样。小安说着,就和那几人跳下水塘。

几个人麻利地抄着网杆把鱼捞起来,正商量晚上去谁家,忽然天上掉了雨点,小安一摸脸说,一会儿该下大了,赶紧的,去我家吧。

铁振国被他们簇拥着往回走,只听到身后一声闷响,铁振国一怔。

打雷了吧,快走。那几人说。

谁也不知道,堤坝已慢慢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夜暴雨,几人饮酒吃鱼,各自回家酣睡。

第二天一早,铁振国只听到大门被擂得山响。他迷迷糊糊披衣起身,外面已是一片叫闹。“铁振国,给我出来!老子非打断你的腿!”这像是隔壁老赵的声音。“铁国庆,把你家那个小兔崽子叫出来!”这个是谁?正在和铁国庆理论。

铁振国心里一惊,立在门后细细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昨天他们炸鱼时把河堤炸裂了缝,一夜大雨引发的洪水,把老赵的鱼塘冲垮,几万只鱼苗跑了,房子也被泡了水,不仅如此,全村的稻田都冲毁了。

铁振国如巨雷扑面,狠狠一凛,正要出去给父亲解围,却被哥哥铁头一把拉住。“你别出去,老赵那性子你知道,他真敢把你腿打断。”铁头眉头紧锁,问铁振国,“真是你干的?”

铁振国不吱声,只重重敲了一下自己脑袋,又趴在门缝往外看。

邻居们一点儿缓和之意都没有,一众人冲铁国庆喊,把铁振国交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人声愈沸,铁国庆怔怔地,忽然跪倒在众人面前。“我们老铁家,对不住大伙儿,振国小不懂事,他犯的错,我来担。”

众人倏地安静下来,老赵急了,老铁,你这是干什么!“我铁国庆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是我对不住大伙儿。”铁国庆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爸,起来!”铁振国一把甩开铁头,冲了出去,“我惹的事,我来担!”

一阵混乱中,任凭铁国庆怎么央求,隋丽芳怎么哀号,铁振国还是被一群乡亲扭着胳膊,押去了祠堂。

在南方农村,祠堂行家法是最古老的方式,铁振国光着上身趴在条凳上,老赵一鞭子抽下去,隋丽芳号哭起来,铁振国一咬牙,没喊出声。

小安和那群小子都来了,老赵又一鞭子,铁振国背上赫然一道血印,隋丽芳惊嚎道,老天爷啊要打打我吧!小安惊惧无比,刚要出声,被身边兄弟拉了一把。铁振国一脸汗珠回头对隋丽芳说,妈,没事。

我要你好好长长教训!老赵又扬起手。“住手!”众人忽然听到一声吼,转头一看,是高玉林走了过来,这高玉林也就是高中的父亲,在县上做老师,“什么年代了,还在祠堂里来这一套!”

老赵停住手,瞪着高玉林,高老师,你是这小子的姑父,你批评教育他这么多年,他还不是这个熊样,教孩子,就得靠鞭子!

高玉林刚要还口,却见铁国庆上前一把夺了老赵的鞭子,我自己的孽子,我来!“都停下!”又是一声厉喝,村主任王建安冲了进来,紧紧拽住铁国庆的鞭子,看着热气沸腾的众人叫道,“你们这是乱用私刑!”“私刑?他铁振国毁我鱼塘,房子也不能住了,我还不能教训教训他?”老赵吼道。“现在法制社会,他就是杀了人,你也得交给法律办。”王建安夺过鞭子,扔在地上,伸手去扶铁振国,“小子,起来。”“那好,你说法律怎么办?我的鱼塘,都不算将来鱼长大,就按鱼苗和坝,至少一万块钱,家里的房子也不能住了。”

一个村民凑过来叫道:我两亩稻田!“我一亩七分地。”“我的……”更多的人跳出来报数目。

铁振国眉头紧锁,听着毫无办法,只见王建安安抚众人,说老铁家的情况大家清楚,一次拿出这么多来也不可能,不如分期付款,每年秋收,就还大家一批粮食。老赵又叫,说自己没房子住了,铁国庆含泪说把祖屋让给他,老赵不依不饶,说自己的房子是才盖的,铁家的是旧屋,铁国庆一咬牙,说两年内就给他盖新房。

接着在王建安的主持下,众人立了协议,签字画押,之后说了几句闲话,渐次散了。铁家几个人默然在原地。

高玉林走过来说,哥,先搬我家住去。

铁国庆默然片刻,微微一颤,轰然坐倒在地。两行老泪从指缝涌出。

铁振国怔在原地,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夜,老铁一家人挤在堂屋的一盏昏灯下。

隋丽芳一边给铁振国上药,一边抹泪,铁国庆翻箱倒柜,把家里的存折一张张找出来,又拿出纸笔细细算了一会儿,隋丽芳看着就叹气,这么多钱,可怎么赔。

铁国庆听到这话,狠狠将笔掷在桌上,怎么赔?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熬成渣,也得想法儿赔!毁屋毁田,让人家怎么过日子。

一直沉默的铁振国直起身来,走到铁国庆面前。他父亲一夜之间仿佛苍老许多,脸颊皱纹愈深,倔强却也无力。这真如飞来横祸,铁家因为一颗鱼雷一场雨从此背上山一样重的债。

爹,祸是我闯的,我不能连累您和妈。我想好了,我要去北京。

铁国庆猛的抬起头来,你去北京干吗?

我去找胡胜利,给他打工赚钱,给咱家还债。

正说着,铁头和老婆小玲也走了进来,爸,妈,我和小玲刚也商量好了,我也出去打工,要不一家人都在家里种田,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钱,我和振国去打工,给家里还债,我还要挣钱给小玲盖房子,供乐乐上学……我和小玲都结婚好几年了,我岳父都不认我这个女婿……

铁头还在喃喃地说,隋丽芳已抹着泪走进里屋。铁国庆只觉得每一句都锥在心间,他冲这两个儿子挥挥手,背过身去。

别说了,别说了。

走吧,都走吧。

离别前夜,隋丽芳和小玲备了满满一桌酒菜。老爷子拿过酒,为两个儿子满上。铁振国环视四顾,只看得一盏昏灯下,满座皆是愁容,眼看这祖屋也要是别人的了,铁振国只觉得似火似灼的情绪满在胸腔,一时不能言语。“铁头,爸没本事,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你从来没有怨言,爸谢谢你,这杯酒敬你。”

铁振国只听得父亲颤巍巍的声音,抬眼看他微微颤抖的苍老的手,更是百感交集。铁国庆与铁头喝了酒,又满上端起杯来。“振国,你从小聪明,主意多,能闹腾,可脑子不用在读书上,也是我对你管教不严,让你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本想着你能找个工作,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孙猴子,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你就取不到经,成不了佛,你就得出去闯荡。也好,出去吧,闯闯说不定还能成器。”

铁振国心中一战,听到父亲叹了口气。“爸不要求你别的,就是出门在外,做事要过过脑子,不能再莽撞。你们跟凤英一起,也算有个照应。实在混不下去,你爸在家里等着你。”

铁振国眼眶一红,狠狠忍了回去。“爸,是我不争气,闯下这么大祸,儿子今天跟你发誓,这祖屋我早晚要赎回来,我还要给家里盖上田园村最好的房子,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铁振国闷着端杯一饮而尽,铁国庆笑了,“好,有你这句话就行,爸虽是个农民,可活得坦荡,从不亏欠谁,你在外面,别丢了咱老铁家的脸。”

铁振国一笑,“我就是丢了命,也不会丢咱家的脸。”

隋丽芳擦了擦泪,也笑了,“你们爷仨别只顾着喝酒,多吃菜。”

晨光熹微,公鸡此起彼伏的鸣叫,氤氲雾气逐渐散去。

铁国庆只把兄弟两人送到门口,就挥挥手背身回去了,铁振国欲言又止,还是和铁头提着行李往车站走。铁头一步三回的看向老屋,却见小玲一瘸一拐的远远跑来。这是她幼年小儿麻痹落下的病根。铁头眼睛一热,见小玲气喘吁吁地来,把一卷钱塞进他手里。

铁头一愣,“这是哪里来的钱?”“你别管,拿着,拿着。”

小玲不敢再看铁头,生怕自己没出息哭出来。“给我写信。”

铁头使劲点头。小玲又转身一步一瘸的跑了。

铁振国心中一叹,与铁头沉默的走到车站,黄毛已在那儿等着了。铁振国无心和他多说,几人都探头看向远路车来的方向。“二哥——”

铁振国一回头,见高中远远跑来。“二哥,我听小安说,你们要去北京了?我也要去!”“胡说什么!你马上要高考了!”“我一上考场就头晕眼花,前几年考不上,今年肯定还是考不上,我不考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北京。”

铁振国一沉脸,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回去,好好上你的学。”

高中也是脸一沉,“我票都买好了,我要去北京,打死我也不会再回去,你知道我同学都叫我什么吗,三少爷!就因为我已经上了三年的高三!二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让我考几年都没用!”

正说着,一辆小巴车开来,铁振国低头掏钱准备买票,高中趁机一把推开铁振国跃到车上,坐到了最后一排。“高中,你下去!”铁振国上车揪住他往下扯,无奈后人陆续上车,售票员也向他们吼道,“车要开了,都去坐好!”铁振国无奈松手,高中整整衣领,坐定了。

车缓缓驶动,铁振国怔了一怔,回头看了看渐渐遥远的田园村,微微动容。

高中也回头看了一眼,他忽然发现后来有一个小黑点拼命追来。“一会儿姑父非打断你的腿。”铁振国轻声说。“他追不上我。”高中回过身来。

但偏偏,火车晚点了。

小安他们早到了站台,又给铁振国买了些江宁特产,铁振国也大方接过来,小安看着铁振国欲言又止一脸愧色,铁振国心中明白,拍拍他肩说,我们哥俩都出来了,我家就交给你了。

好好,小安使劲点头,终于觉得轻松了些。

等火车的乘客越来越多,高中焦急不已,眼巴巴望着火车进站的方向。忽然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他,高中惊的回头一看,气喘吁吁的父亲满面怒容。“跟我回去!”“爸,我不想考了,我要去北京!我再考多少年也考不上!我平时成绩再好,一上考场就头晕眼花,就什么都不会了,你就是逼死我我也考不上啊。”高中几乎哭了出来。“高中,你再试一回,就当为你死去的妈,爹求你了。”

突然只听叮叮的火车鸣笛,高中扭头一看,火车进站了。高中情绪愈加激动,“爸,我今天一定要去北京,我对不起妈,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高玉林再也难忍,气得青筋爆出,一巴掌打在高中脸上,“高中,你今天敢走,我就敢从这站台上跳下去!”

铁振国死死拉住高玉林,冲高中吼,“高中,听话,和姑父回去,好好考到北京的大学,哥回头去接你。”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进了站,车门打开,高中捏紧双拳,狠狠地把包砸在地上。铁振国松开高玉林,不放心地看了高中一眼,与铁头黄毛和凤英上了火车。

铁振国没有回头,他不忍看站台上那对父子的神情。也不忍看离他越来越远的家乡。

第二章

春妮还是从冯启正家辞职了。

走的时候,她给冯友琳买了新磁带,冯启正知道她还是想去唱歌,想起自己有个半熟的朋友在娱乐公司,便写了联系方式给她,并把当月工资按整月结算。

春妮很感激她在北京遇到的这些人,他们大都待她很好,即便冯友琳最后也和她真诚的道歉,她当然没想过这是她清新淳朴的气息让人喜欢,她才刚从田园村出来到这个新的世界,新鲜感能暂时赢得其他感受。

春妮拿着冯启正给她的地址来到东直门的一栋写字楼下,这里出入的年轻男女无不光鲜艳丽,春妮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已穿了自己最好的一条连衣裙,本来是清亮的鹅黄色,却因日久褪成了一种平庸乏味的浅黄,在午后的阳光下尤其如此。这有什么,春妮想,等我能在舞台上唱歌,自然就有钱买新的。她理了理头发,按地址找到了这间娱乐公司。

还没到门口,她便听到里面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她怯怯地走过去立在门口,那人啪的挂断了电话,抬头问她,你干吗的?“您好,我是冯教授介绍的李春妮,我想来面试歌手。”

那女人一皱眉,嗯了一声,“你出过唱片吗?”

唱片?春妮一愣,连连摇头。“Dome呢?”“什么?”

那女人不耐烦地说,“小样,小样总有吧?”

春妮有些紧张了,还是摇头。“什么都没有。你来干吗?”

出去出去。那女人一挥手。“我,我可以现场唱啊……”“这又不是卡拉ok,快出去,我这儿还忙着呢。”

春妮脸色赤红,推门而出,却不想过道正疾步走来个抱了一堆东西的女孩,春妮毫无防备,被狠狠撞了一下。

只听哎哟一声,女孩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春妮连声说对不起,蹲下与她一起捡。那女孩一叹,看了她一眼幽幽说,对不起什么啊,是我撞到你的。

两个人抱着东西往外走,春妮看她一头金发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两只大耳环咣咣当当,就问,你也是来面试歌手的?“什么歌手,我是她们的歌手助理,伺候奶奶也没这么多事,我不干了,今儿辞职。”那女孩扭头一看她,“你来干吗的?”

我,春妮顿了一下,“我来面试歌手,我想出唱片。”

那女孩扑哧一声就笑了,“面试歌手?你穿成这样,我还以为你去面试保姆。你以为会唱就能入行啊?这里面门道多了,我在老家还拿过比赛冠军,现在还不是给人家当助理。”

春妮一窘,低下头想,难道我又得回去当保姆?

那女孩抱起箱子,看了看她说,“我下个工作是个清吧,你会唱歌,老板说不定会用你,要不你也去看看?”

清吧?春妮有点儿迷惑,看着女孩对她无奈一笑,就心下一横说,“好吧,我去看看。”

我叫玛丽。你呢?

她甩了甩自己金色的头发,有一点金灿灿的光晃到春妮眼里。

春妮自来了北京,一直也是规矩上班,最大的娱乐不过闲时看看冯家的电视,清吧这种地方,还真是第一次来。

走进这间叫梦乡的清吧,春妮放下了心中忐忑,和过去对酒吧的印象不同,这里窗明几净,墙上几幅黑白摄影,驼色的沙发卡座看起来十分舒服,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枝叶舒展,在米色窗帘前葱葱翠翠。

玛丽和前台知会了一声,就带春妮在一张桌前坐下。春妮好奇的四处张望,玛丽笑一笑说,“你要唱歌,这就是你目前能到的,离梦想最近的地方了。”

春妮心里一阵激动,正这时,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唐姐。”玛丽起身迎过去笑道,“好久没见你了。”

唐郁梦嫣然一笑,“我当是谁呢,玛丽,我过去挖你你都不来,今儿这是怎么了?”

玛丽一笑,挽着她的手引她过来。“我这不是来了嘛,你别就挤兑我了。我还给你带了个新人,唐姐看看?”

春妮已经站了半天,这时看到唐郁梦过来,赶紧一欠身,微微脸红。

唐郁梦打量了她一下,“我这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玛丽歌唱得好,我喜欢她,你能做什么?”“我能唱歌,我……我能现在唱几句您听吗?”

唐郁梦看着眼前春妮羞涩的脸,却有种璞石的光芒,不禁心里微微赞许。“好,清唱几句。”

春妮随手拿起一只杯子当作话筒,玛丽一笑,她反而不紧张了。“想问天你在哪里——”

大家微微一怔,是齐秦的《夜夜夜夜》,春妮声音清亮柔软,如微风吹动琴弦婉转动听,其他桌的客人都侧过身来看她,唐郁梦听得入神,依着玛丽坐了下来。一曲唱完,几桌人都在鼓掌。春妮再次红了脸颊,玛丽拍着手说,“妹子,你没忽悠我,你确实唱得好。”

春妮看向唐郁梦,只见她会心而笑,说,“留下吧,有这嗓子就够了。不过我这儿也不是只唱歌,还得做些杂事,玛丽知道的,她可以教你。”

就这样,春妮开始在唐郁梦的清吧上班,和玛丽一起住在员工宿舍。她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一个靠唱歌赚钱的地方。梦想似乎近了一步,春妮也更坚定了她想要的这条路。

清晨的北京站,过往的乘客已擦肩接踵,过街天桥上提旅行包编织袋或是拖杆箱的人,此时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汗水和疲惫,还有一些异样的兴奋忐忑齐在脸上。

下了天桥,穿过临街而立的肯德基和麦当劳,再往前走,便是高楼林立的东大街。直冲入天的建筑在晨光下金光闪闪,上班族行色匆匆,女人踩着细高跟鞋走得飞快。

铁振国与铁头提着编织袋,一路四处张望,偶尔与衣着光鲜的白领擦肩而过,皆是微微一避让,投来嫌弃的眼神。“振国,这楼可真高啊。”铁头啧啧叹道,“咱们有一天能住上这种楼就好了。”

黄毛一瞥他,就奚落道,“就凭你俩,挣一辈子也不一定能买人家个厕所。你知道这里的房子多少钱吗?”

铁振国看也没看他,只一直抬眼看着两边阳光下炫目的建筑。“那是你,我铁振国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我的脚印。”“哪儿都留印,你当你是狗啊?”“你小子!”铁振国一掌拍在黄毛背上,几个人哈哈笑成一团,过路的行人纷纷皱眉绕开。

挤上公交晃到八角游乐园,下车不远就是凤英打工的理发店,凤英收拾停当便去上工,几人稍稍落脚,铁振国便抓着黄毛问,“黄毛哥,几时带我们去找胡老板?”

黄毛一皱眉,按着铁振国坐下,用蹩脚的港台腔说,“胡老板那么忙,哪有那么好见,再说去建筑工地太辛苦,你们若是为了赚钱,不如以钱生钱,和我买股票。那东西投进去一百,生出来两百,不过一般人可买不到,我正好有关系,又看大家是兄弟,就帮你们赚点儿轻松钱。”

黄毛说来说去,铁振国不为所动,却是铁头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黄毛一看就皱眉说他没见识,又逼得铁头拿出小玲给的一千五,一起被黄毛拿去,然后拍着胸脯打保票,就一溜烟走了。

铁振国疑惑的很,但他毕竟刚来北京,不知黄毛底细,他现在一心想着找到胡胜利,去他的工地打工,当然,这样更可能遇到春妮。

然而一连几天,黄毛都没再出现,两人实在耐不住,去凤英那儿想一看究竟。一去才大吃一惊,凤英苦着脸说黄毛几天都没回来。正当铁振国猛一砸墙说上当了,门帘一动,黄毛进来了。

黄毛这模样着实吓人一跳,眼圈深陷头发凌乱,他进来只瞥了他们一眼就瘫坐在床上,铁振国冲过去问,“我们买的股票怎样了?”

黄毛头也没抬,抱着头低低的吐出两个字,“没了。”这是他见铁振国以来第一次露出乡音。“赔了,被套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黄毛颓然道。

铁头急了,“你不是答应我们稳赚不赔吗,我不要赚钱了,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没钱,都没了。”黄毛往床上一躺,铁振国强压着怒火,对铁头摆摆手。“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胡胜利,这事就这么算了。”

黄毛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兄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当然认识胡胜利,可是他不认识我啊。”

铁振国一怔,忽然怒喝一声,拎着黄毛领子举拳要打,只听凤英一声尖叫“振国——”拳头在黄毛鼻尖前半寸停了下来。

凤英哭着说,“振国,姐对不起你,你就饶了他吧。”

铁振国咬牙切齿将手一松,一拳砸在墙上。

一千七百块,铁家人辛苦多久攒下来,然而这钱打了水漂,找到胡胜利的计划又落空,铁头颓然地坐下,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吃饭的钱都没了。

凤英抹了泪说,“是姐对不起你们,要不你们现在这店里干点儿杂活,挣口饭吃,再慢慢想办法。”

铁振国无奈一笑,点了点头。

凤英打工的那家理发店,在这条街小有名气,来的也尽是讲究的客人。铁振国不会剪头,只能先做些洗头一类好上手的活儿,然而这也着实难为这高且壮的小伙儿,他手下忽轻忽重,客人大呼小叫,纷纷要求换人。铁振国正苦着脸站在一边,忽然门被推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了进来,凤英扭头一看,忙招呼道,唐姐来了。铁振国不知道,这便是这家美发店的老板唐郁梦。“哟,来新人了?”唐郁梦看了一眼铁振国。

凤英忙说,“这是我家里的两个弟弟,打个零工。”

唐郁梦看铁振国老大的个子皱眉搓手立在一边,扑哧一声就笑了,就对他说,“来,你先给我洗个头吧,看看手艺。”

铁振国看了一眼凤英,硬着头皮过去,刚摆弄了几下,唐郁梦已经哭笑不得的起来,说凤英你来你来,这手重的头皮都给我扯了。

铁振国一窘,说了句对不起,就和凤英小声说,姐,我们还是走吧,在这儿就是给你添乱,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北京,我就找不到饭吃。说完,就招呼同样笨手拙脚的铁头一同离开。

唐郁梦起身哎了一声,顿了一下又作罢躺好。和凤英说,你这兄弟要是找不到活儿,回头和我说,我看他挺好。

铁振国和铁头出了美发馆,已是傍晚,两个人晃晃荡荡走在街上,路边小餐馆的味道不时飘来,铁振国早已按捺不住。

哥,江宁馆子!铁振国一眼看到路边有家江宁小馆,喜不自禁,仿佛盐水鸭糖醋小排都齐齐等着招之即来。“咱们好久没吃家乡菜了。”铁振国拉着铁头就要往里走。

铁头一把拽住他,示意他看看橱窗上的菜单。

铁振国一看,也愣了。只听铁头叹道,咱们身上的钱吃碗面都不够。

两个都叹了一声,只好继续在这街上晃荡,铁头面色越来越忧,喃喃道,要不,咱们回凤英那儿去?好歹还有碗饭吃。

不行,铁振国一皱眉,咱这粗手粗脚的,只能给凤英姐添麻烦。

哎,铁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看着暮色四合,两人走得漫无目的,铁振国看一眼大哥颓然的脸,不禁问,哥,你是不是在怪我,要不是我惹麻烦,家里也不会欠那么多债,你也不用和嫂子分开,在这儿挨饿受气。

铁头心里一战,低声说,“瞎说什么,小玲跟着我委屈,我也想出来混个人样。但是振国,千万要记得爹说的话,出来凡事别冲动,能忍就忍,这比不得在家里。”

铁振国一笑,不置可否,只听得一阵欢快的歌声传来,两人一抬头,见前面是个练歌摊。原来这地方白天是菜市场,待傍晚就有人搬来桌椅,放上一台电视机和卡拉ok机,立个竹竿吊一盏灯,再一吆喝,很快就会有人围过来过一把练歌瘾。

哥,你听,这人是江宁口音!铁振国竖着耳朵,兴奋道。

两人冲了上去,挤进人群,看一个瘦小个子的青年正拿着话筒陶醉其中,铁振国一笑,对铁头说,哥,咱老乡。

铁头无奈一笑,他素知道铁振国精灵主意多,有主见,也颇能交际,就在一边憨等着看,果然不出片刻,待那小兄弟一曲唱完铁振国就上前攀谈,不出一会儿,三人就坐在一个小面馆里。

铁振国吸溜吸溜的吃完面,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抹抹嘴说,“兄弟,这情我记得了,你等等,我要给你立个字据。”

铁头不知所以,看铁振国招呼服务员拿来纸笔,歪歪扭扭写下,卡拉兄弟今天给我们买了两碗面,将来一定涌泉相报。写完塞进卡拉上衣口袋。

卡拉大笑说,不用不用,老乡在外面不容易,互相照应应该的。说到这里卡拉一停,“刚刚你说北京是来找胡胜利的?也巧了,我就在他的工地打工,要不带你们去试试看能不能留下?”

铁振国一拍大腿,叫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从面馆出来,三人约好了明早见面的时间地点,铁振国兴奋不已,与铁头往回走。

两个姑娘迎面走来,直至擦肩而过,铁振国忽然回头,哥,那个女的,怎么这么像春妮?

铁头回头一看,说,哪儿有那么巧,我看你来北京,目的一点儿都不纯。

铁振国回过头来,一笑说,我当然要挣钱娶媳妇两不误。

夜色温柔如水,铁振国不知道,刚刚从他身边经过的,正是春妮和玛丽。

春妮在梦乡的工作并不轻松,除了唱歌,点单上酒打扫卫生,连能坐下的时间都少,然而她却比之前在冯启正家愉快很多,这里有个小舞台,每天晚上有一点儿时间是属于她的。

只要音乐一响起,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整个世界就都安静下来,可亲至极。

渐渐有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每天都来听她唱歌。唐郁梦因此给玛丽和她涨了工资,又给春妮起了艺名叫小茉莉。因她最爱,唱的最好的就是那首《茉莉花》。春妮恬淡清新,小茉莉名如其人。

一天春妮和玛丽下工,约出来在路边吃宵夜,女孩子在一起最爱谈的无非爱情,春妮对玛丽说起她有个青梅竹马的人在老家,如果她没出来,要嫁人的话,顺理成章就应该嫁给他吧。

那你现在还想嫁给他吗?玛丽摇着啤酒问。

春妮想了半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他不喜欢我唱歌。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没法生活在一起吧?

春妮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却戗红了脸。

第二天,铁振国兄弟如约来到工地门口,这是一栋在建的办公楼,地基已好,主体建到第二层,绿色的脚手架搭着防护网,水泥搅拌车轰轰转响,砌砖工手脚麻利节奏稳定,让铁振国看得移不开眼。

不出一会儿,就见卡拉一路小跑过来,卡拉和保安说这是胡总的老乡,便带两人进来,这到底是北京的工地,场面大,依次堆放的建材让两人眼花缭乱,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工服,上面都印着一个洋文。

这是啥意思?铁振国指着卡拉胸前问。

这个叫维克托瑞,胜利的意思,也是胡总的名字。卡拉伸两个手指比画了一个V字。正说着,忽然有一人肃然走来,冲着卡拉便问,这两人是谁?怎么随便就带到工地来了?

卡拉赔笑说,这是胡总的老乡,过来找他打工的。铁振国,这是贾长安师傅,这里的组长。

贾长安看着两人,刚要说话,只听得一阵鸣笛,几人扭头一看,一辆黑色桑塔纳开了进来。

真巧,胡总来了,卡拉说。

铁振国定睛一看,只见车门一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矮个男人走下来。他完全不像江宁十里八乡的传奇人物,黑瘦矮小,长期暴晒的皱纹深深刻在眼角眉梢,一撇胡子怪异的留在唇上。

老贾,怎么还没开工?胡胜利皱着眉走过来,又看到铁振国,“干吗的你们?”

卡拉忙说,胡总,这是江宁的老乡,来打工的,想到咱工地干活。

胡胜利一嗤笑道,哪儿都是我老乡,我搞收容的啊。

铁振国用江宁话说,胡总,我们真是江宁的,想出来挣钱,投奔您来了。

胡胜利看了看他,一转头问贾长安,缺人吗?

还行,最近赶工,多两个倒是能快点儿。贾长安说。

胡胜利想了想,挥挥手说,江宁的,多少都懂点儿建筑,老贾,去考考他们能干点儿什么,能干就留下,不能就赶紧走人。

胡胜利与贾长安带两人来到一处空地,听说试新人,一众工人跳下脚手架,嘻嘻哈哈围了过来。

铁头忐忑不已,贾长安指着一堆砖问,会砌墙吗?

铁头摇头,铁振国说,练练就会。

贾长安冷哼一声,又问,会截钢筋吗?

铁头刚要说话,就听铁振国说,这个会,这个会。

贾长安啪的打开电锯,铁头只觉得眼前一晃,齿轮闪着白光飞转,贾长安已经拿起一根钢筋递给铁振国,说,来试试,截个打桩用的。

打桩的?铁振国面不改色接过钢筋,暗地里眼睛四处瞅,只见卡拉暗暗比画,但也不得要领,只拿着那钢筋在电锯前左右摆弄。

一个工人嗤笑道,这还叫会截啊?别看建筑工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一点问题不能出。一块砖,一截钢筋,都会影响整栋楼的质量,整栋住户的安全。

铁振国脸一红,卡拉看着那人说,大力,少说两句。说着就拿起一根截好的钢筋对铁振国说,按这个长度来。

铁振国强作镇定,拿起钢筋就凑上电锯,然而他哪知手力深浅,钢筋一挨着电锯猛一反弹,众人尖叫声中,贾长安脑袋一偏,躲过了一钢棍。

你到底会不会啊!贾长安吼道。

对不住,好久没练,手生了。我再来。铁振国硬着头皮答。

众人见状纷纷后退一步齐刷刷戴好安全帽,胡胜利跳出两步一把夺过卡拉的戴上,真是要命啊,胡胜利说。铁振国又把钢筋凑近齿轮,忽然被孙大力一把拽住。

你根本就不会,再玩下去要出人命。孙大力吼。

铁振国悻悻道,北京的电锯好,还没使惯。

胡扯什么,胡胜利瞪了他一眼,又看向铁头,你会什么?

铁头一愣,看不远处一堆灰白的水泥,就说,我会和泥,我力气大。

胡胜利轻哼一声,说行,你留下当小工。又一指铁振国说,你逗我玩呢?还江宁的,江宁的都懂点儿建筑,你快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还不待铁振国辩解,胡胜利就钻进车里走了。

众人嬉笑了几声,被贾长安一声吼,也各自上工去了。

贾长安拿来一件印着Victory的背心给铁头,带他去和泥,留下铁振国还拿着那根钢筋琢磨。

不觉下工铃响,铁振国又在空气里闻到饭香,他抬眼一看,几只大铁盆已摆在桌上,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还在往外端菜。工友陆续回来,远远就听到卡拉唱着,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捧一把黑土,先把敌人埋掉,花嫂子——今天做了啥好吃的?众人哄笑,从自己宿舍拿出碗筷围过去。

做啥好吃的,也堵不住你那唱歌的嘴。周玉花一边抡着勺打饭一边笑。

花嫂子,堵他的嘴用饭可不行。一个工友笑道。

周玉花一勺敲在这人脑袋上,叫道,浑小子,就知道拿嫂子逗闷,当心今天不给你肉吃。

铁振国咽了咽口水,继续摆弄那钢筋,孙大力一眼撇到他,就拎着饭盒走了过来。

哟,这位啥都会的还没走呢?

铁振国抬头瞥他一眼,就说,我知道钢筋为啥弹出来了,我切割的角度不对,我再试一次,保准能行。

孙大力一愣,问,是卡拉跟你说的吧?

我自己琢磨的。铁振国摇摇头。

吹牛吧你,我可练了一年才能行。孙大力轻嗤一声就走,又一停转身问,吃饭了,来点儿不?

他说得阴阳怪气不怀好意,见铁振国头也没抬,只得悻悻走了。不一会儿,铁头端着饭盒过来,在铁振国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馒头。“振国,你这么自己琢磨肯定也不是办法,那孙大力说他练了一年呢,要不你再让卡拉去求个情?”

铁振国咬了一口馒头,看着不远处在建的楼房,静静说,求情没用,这是凭本事吃饭的地方。我就不信我学不会。

正这时,一只大勺伸了过来,满满一勺菜扣在铁头饭盒里。“两个大男人,这点儿哪儿够,多吃点儿有劲儿干活。”周玉花笑着说完就走了。

铁头和铁振国相视一笑,铁振国说,“哥,别担心我,我保证能留下。”

整个下午,铁振国都在工地上溜达,看了一会儿老黄砌砖,孙大力打桩,卡拉喜欢边和泥边唱,机器轰鸣,十分带感。

工地是属于男人的,铁振国直觉就喜欢这里,混凝土块一层层稳稳搭起,砌墙的兄弟手快如飞,一部部大型机械车轮次运转,抽水,和泥,搬砖,砌墙,秩序如交响乐杂而有章。

当然,铁振国没听过什么交响乐,他只觉得一帮兄弟挥汗如雨协力盖楼,这活儿十分带劲儿。

忽然,只听得咔咔地几声,抽水的柴油机停了。卡拉停了歌声,嘟囔着跳上去打火。

水泥呢?贾长安踩在二楼楼坯上喊,这半天还不上泥,怎么砌墙啊?

这柴油机又坏了,卡拉跳下抽水机说。

贾长安扔下瓦刀,踩着脚手架几步下来,对着那柴油机猛踢几下,重新打火,然而发动机丝毫没动静,几个工友围过来四处看看,也是毫无办法。

上次是怎么修的?贾长安皱着眉头问卡拉,和不成水泥,还赶什么工期啊!

正说着,胡胜利的车又开了进来,见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胡胜利把脑袋探出车窗吼道,“都干吗呢,不去干活儿!”说着他推开车门下去,几大步走过去,才知道是柴油机又坏了。“胡总,我早说这机器该换了,现在和不了水泥,这工期还怎么赶?”“换啥?我才买两年多,就没个人能修修?”

贾长安左右看看,摊手说,“都是粗人,谁会这个。上次坏还是厂里的技术工来的,还排了好几天才来。”

胡胜利一皱眉,环视众人说,“能有多难,谁能修好,我发奖金。”

众人早已围着看了几回,此时只能纷纷摇头,却是一直在观望的铁振国拍拍屁股过来说,我试试。

胡胜利一见是他,只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你打算赖在这儿了啊?”

铁振国也不看他,只趴上去细细看了会儿机器,回过头说,“胡总,我要是修好了,你得收了我干活。”

胡胜利一哼,“哪儿这么多话,你先修。”

铁振国一笑,脱了外套递给卡拉,又捡了几件工具塞给孙大力。

来打个下手,哪个修理师傅没个打下手的?

诶——孙大力不干了,却见胡胜利对他一点头说,“拿着拿着,他是骡子是马,我们遛遛。”

铁振国看定了部位,开始拆机器,一圈人围上来,大力不时把扳手或者钳子递给他,不出片刻,一个柴油机被拆得四分五裂,露出黢黑油腻的内构。铁振国看了看,拆下一个线圈,将铜丝重新缠了一遍按上,又砰砰嘭嘭把刚卸下的机器全部装好,末了将扳手向孙大力一扔,搓了搓满是机油的手,起身点了根烟抽上。“兄弟们往后。”铁振国一挥手。只见他捡起个摇把子放好猛然摇了几下,柴油机真突突地转了起来,烟筒的浓烟喷出,熏得孙大力咳嗽不已,卡拉高兴地叫道,铁振国,你还真有两下子!“胡总,现在我算是你的人了吧?”铁振国看向胡胜利,狡黠一笑。

老江湖胡胜利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自然知道他聪明灵气,但也担心他多事难管,心中还在犹豫,只是这时一众工人看着,也不好出尔反尔,就和贾长安说,行吧,这小子就给你管了,随便收拾。

铁振国一笑,接了卡拉给他拿来的工服,指指那洋文笑道,维克托瑞!

这天傍晚,工友陆续打饭休息去了,铁振国与铁头爬上脚手架,坐在这尚未建好的楼房顶上,夕阳明亮,照亮了整个眼前的整个世界。

老二,你说咱们来北京,除了挣钱,还为点儿啥?铁头突然问。

铁振国一愣,说实话,他真没想过还为什么,不过是货车翻了失业,河堤毁了欠债,被黄毛骗又顺便到了北京,哪一步,也不是自己的安排。

你说呢,哥?

铁头憨笑,说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老家盖一栋舒服的房子,有院子,能栽花能种菜那种,和小玲乐乐,还有爸妈一起生活。我真是做梦都想要个这样的家。

铁振国笑笑,看远处皆是工地,起重机在夕阳的金光里静静矗立,卡拉的歌声在底下远远响起,花嫂子爽朗的笑声,工友的吆喝声,让他觉得此时有一种安宁完满。

当天晚上,在再简陋不过的工棚里,铁振国从包里拿出那张旧地图,贴在床头。

静谧的夜,此时的梦乡清吧,春妮一身素净的白衫,坐在小舞台的高脚椅上,唱着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只有几盏暖灯点着,伴奏的乐声十分轻柔,每天这个时候,春妮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工作,而是实实在在沉浸其中的好时光。前些天她发了工资,和玛丽一起去金五星买了一台随身听,她捧着这小小的机器如同珍宝,玛丽笑她对衣服包包视而不见,但她只觉得幸福无比,她太渴望能唱歌了,更渴望有一天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下面乌泱泱的歌迷掌声雷动。她只想一想便就心旷神怡,玛丽说她来清吧唱歌不过是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春妮嘴上没说,只觉得自己的心其实更大。

最近有个叫张波的客人常来,这个留一头中分长发的中年男人,总穿宽大的棉麻衣服,手上的串珠很是惹眼。他每次来点一杯鸡尾酒,就安静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

玛丽早就说过,清吧虽比一般酒吧清净许多,但偶有客人要求过去说个话也是难免,春妮第一次被张波请去时亦是忐忑,但一听到张波说自己做音乐,并帮很多人出过唱片,春妮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张波说春妮很有潜力,稍加包装,红遍大江南北不是问题。

春妮当晚就把这好消息分享给玛丽,然而玛丽并不以为然,还要春妮小心受骗。春妮想,也许玛丽是嫉妒了呢,不过这情绪难免,如果她红了,她也一定会尽力帮玛丽。

等张波这晚再过来,说公司愿意帮她出唱片,春妮开心的要飞起来,然而张波又说,公司最近资金紧张,恐怕要自费,张波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千?春妮迟疑道。

张波轻轻摇头,五万。

春妮心中的小火苗忽然就黯淡了。五万,以她现在的收入,不吃不喝攒十年。春妮浅浅一笑,忽然有种被生活欺骗的感觉,她礼貌地和张波道谢,说她会考虑一下。

这天晚上,春妮失眠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忍不住告诉了玛丽。玛丽一嗤笑说,他还真敢要,而你还真考虑,你脑子秀逗了吗?

啥叫秀逗?春妮迷茫的看着玛丽。

玛丽无奈一笑,说睡吧睡吧,再不睡秀得更厉害。

当太阳的上部边缘与天安门广场所见地平线相平时,天安门广场早已聚集了各地游客,英俊挺拔的旗手将国旗冉冉升起,人群渐次散去,新的一天也开始了。

工地也是这时开始热闹,柴油机已经转起来,水汩汩的抽出,升降梯和起重机发出轰轰的噪音,工人爬高下低各归其位。铁头与铁振国在一处,贾长安暂时安排他们筛沙子。

铁头看着兄弟也穿上工服,想起昨日种种不禁赞道,振国,想不到你捣鼓机器这么厉害,以前就知道你会修车,没想到柴油机也能修。

铁振国一笑,凑近铁头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一点儿没把握,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捣鼓转了。

你小子真行!铁头扬起一铁锹沙子,正要倒进纱网却只听得啊的一声,一个黑影重重砸在网上。

是老黄!蜷缩一团抱着腿惨叫的老黄!铁头膝下一软,瘫坐在地,众人纷纷跑来,见是老黄身下的血汩汩流出,贾长安慌乱中找来一个小推车,与孙大力两人合力将他抬上去。

快快!你们赶紧把他送医院,推稳点儿别二次受伤,我马上给胡总打电话。贾长安急出一头汗来,冲他们几人大声喊道。

铁振国稍稍回神,与孙大力卡拉推着小车往外跑。

所幸医院不远,老黄此时已昏迷不醒,走的急诊绿色通道,医生稍作检查,说要马上安排手术。

铁振国与几个工友等在手术室外,心中焦急不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工地事故,这么快,就在他上工的第二天。铁振国心中余悸还未散去,旁边卡拉几人也是一脸严肃紧张,默不作声。一会儿贾长安也来了,阴沉着脸,说胡总一会儿过来。

手术室的指示灯亮了,医生推着老黄出来,众人围过去,见老黄身上还插着呼吸机,皆是心中一沉。

只听医生说,他腿断了,打了石膏,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腰椎第七八节错位,伤了脊髓,恐怕……医生顿了一下,恐怕下半辈子要在轮椅上过了。

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铁振国怔怔而立,余光中见到贾长安往一边走去,他偏头一看,见是胡胜利正在楼梯口招呼。眼见得两人都是一脸阴沉,铁振国想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正午的光照得胡胜利眼角的皱纹愈深而凛冽,只见他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贾长安,冷冷道,这里面是三万块,一万交医院,两万给他。

贾长安一怔,拿着信封疑惑道,就三万?他……两条腿都废了,得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胡胜利冷哼一声,皱眉道,我已经调查过了,他昨天又喝多了,今天上工搞不好还没醒酒,这是违反工地安全条例的,但他毕竟在咱们工地上出的事,出了事,我就不能不管。

可老黄毕竟跟您干了这么多年……

胡胜利一摆手说,规矩和人情哪个重要?安全条例就是工地的死规矩,在我的工地上,安全条例比什么都重要。行了,你去处理吧,他家属马上来了,看到我肯定要闹事。

胡胜利说完转身就走,贾长安几步追上去,还不待他说话,胡胜利就停步看着他说,你不是副组长吗?处理好这件事,回去就让你当代组长。记住,一定要妥善处理这事,咱们江宁建设集团,可是得过鲁班奖的,万一影响了集团的招牌,咱们谁也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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