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的情书——彭家煌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8 0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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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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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的情书——彭家煌作品精选

皮克的情书——彭家煌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皮克的情书

一涵瑜:

我们同在一个学校里,天天微笑的相见,天天不断的在书本上互相研磨,一月一月的过去,一年又快到了。无限的衷曲渐渐在彼此的眉目间流露出来,这恐怕你也不能饰词辩解吧。但是,我们只是缄默,只是把满腔的情绪闭在肚子里煎熬,这是多么苦痛的事呀。这几天我已处在无法煎熬的境地了。我似乎是得了神经病,一切失了常态。我为着自己,也许是为着你,不能不把我俩中间的幂幂揭开,将两性间的森严的壁垒打破,把胸中的郁闷尽量的发泄出来。我本想和你面谈,但心里存着“恋爱”的念头竟羞慑的说不出口,因此就用笔来陈述。这封信出发的动机是这样的,冒昧虽是冒昧,但是你有拒绝和我笔谈之权。我想这样一次的通讯,总不能就认为我是大逆不道吧。我在神志昏迷中颤栗的写着,明知道这信发出后是凶多吉少,明知道因着我这次的失检,你会给我一个重大的难堪,将我数月来的经营毁灭,不,不会毁灭,我自己相信我已下了千万个决心要写这封信,一切的顾虑,实在没有力量阻止我这支笔。涵瑜呀,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这支笔。我忍心的写了这些话,我手中已预备着明天和你见面时遮脸的大蒲扇了。我还怕什么,祝你平安!皮克二涵瑜:

我的灵魂好像被丝缚着,挂在天空,被狂风震撼,岌岌然要掉到茫茫的大海中去一般。绿衣使者的救星呵!你只将快乐与安慰一包一包的从我旁边递给那些不相干的安闲的人,全不理会我。难道我昨儿的信没有递到她的手中吗?难道这是犯了罪吗?所谓师生,这是何等庄严的名分!?这上面还能再加上一层别的关系吗?爱的嫩芽之上已铺着一层坚冰了,没有滋长之望了,枯萎就在眼前。我的魂魄给失望的恐惧惊散了。心灵给羞惭包裹了。我只是放开两眼眶的泪水涤去我的羞惭。通宵仰看着漆黑的穹空忏悔当天的失检。但是这些思潮已成了幻梦,从你那珍贵的回音盼到之后,这些思潮已完全离了我的心境。我的一切,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啦,这是我应当如何感激你的呀,涵瑜!

我的寒微的家世,在平日闲谈中我已向你流露过的。你不是时常替我叹息吗,你现在又殷勤的勉慰我,我的枯焦的生命就同得着春风甘露一样,自然的将来会生出鲜花供你的欣赏!我在潦倒穷愁的生活中,本来没有妄想过需求一个女性的安慰,也不曾和女人通过一封信。我从前见着女人就得红脸的,可是现在啊,“红脸”在我竟算不了什么,现在写信,那心的震跳,手的战栗,也都算不了什么。我不顾一切的要跳入爱情的网里才愉快呀!涵瑜,我直的喜得要流泪了!

战争发生了,炮声隆隆,看是谁成了谁的俘虏,我们明天看《晨报》的号外吧!再谈,祝你快乐!皮克三涵瑜:

天天见面的我们,不知如何交谈的机会反而比从前更少。就是偶一交谈,也不比从前那样的自由,放肆,真是好笑极了。在我们和平常一样的交谈时,旁边的人似乎都在侦探我们,周先生的笑语似乎是讥嘲我们。姜女士在我们中间走过时,向你瞧瞧又向我看看。我真的很害怕,怕她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这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今日上午,我一连写了两封信,想乘着没人在旁时面交给你,但是终于没有机会。我只好烦邮差送给你吧。我想这种无聊的信,每星期写两三封就够了,多写是要耽误你的读书时间,消耗你的珍贵的精神的。但是这恐怕是一句口奉心违的话。我一接到了你的信,便失了我的坚决的主张了。本来我俩相隔咫尺,遥若天涯,众口悠悠,限制我们没有互谈衷曲的机会,我们不凭这枯笔寸纸来一表私忱,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九点钟了,想你已甜蜜的安睡了吧。皮克四CentrePark,风景佳绝!假山之阳,花圃之北,更是池水涟涟,荷花香艳;惜那水榭当中,少着情人儿一对!明儿是星期,我真喜幸!你随便梳妆,莫误良辰;最好是背着人儿行,那管你肯不肯,到了钟敲七点,我准在那里耐着性儿等!涵瑜:

昨夜成邀游公园的新诗两首,这也是汗牛充栋的青年文艺中顶烂调的;撇诗论事,这也是青年们最流行的把戏。我们不是青年吗,虽则是师徒。诗礼之家的道德君子在超乎师徒关系万倍的中间,还背着人做他们的《红楼梦》咧!涵瑜,管他有没有人瞧见,盼你明天清晨堂哉皇哉来这里一趟。只要咱们自己够受,管他妈的礼教!你的信前晚七时收到。房里有人,我将它贴胸的藏着,全身感着爽快。人家走了,我舍不得拿出来瞧,因为瞧完了,便要再等几十个钟头才有瞧的,不是太难熬了吗?而且随便的瞧了,似乎对不住你,因此我洗好了手,擦了脸,漱了口,脱了衣服,放下帐子,在被里安闲地仔细地玩味你寄来的那全副的珍珠。我一直睡到天亮,依然是微笑着。

来吧!来吧!来吧!妹妹!这封信有代表我的全权,明儿迎你到公园。你的皮克五涵瑜:

你听见大炮响吗?恐怕你在回味着昨天初见握手时全身如着火般的况味,觉着自己也上了战场,听不到别的大炮声呢!

你的信今早收到了。你要我下次相会不必吃西餐,多花钱,涵瑜,你的盛意可感!我一个月的薪水本来不够吃几顿西餐的,也不曾吃过西餐。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下次决以清茶相待,勿念。

努力求学,自是青年的快事,也是我念念不忘的。不过我每天教了两点钟代数,还要担任许多校务,晚上连休息时间都觉不够,实在没有余力用功;况且这晌时局不静,人心惶惶,也无意求学。这是暂时的,你以为我是服服贴贴安于现状吗?我时时苦恼着这事呢!缓一下子我要到教堂里的高级班学英文。下半年决计摆脱一点教务,到北京大学英文系去旁听。

你呢,你也得劝劝你自己,从前还按期交代数演草,这几天连课都不上了。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我从此不敢和你通信了,免得分你的心。

胡先生说:上次月考你的几何试卷只有三十分。我听了替你担忧。明年上期就要毕业,为着无限的前途,实在不容是这样因循下去啊!我并不着急你的分数,我单怕你从此不努力了。我并不重视虚荣与阶级,我自己就没在大学毕过业,也不想定要在大学毕一回业,只觉着实际上要超越一切虚荣与崇高的阶级才好啊!

你的身体还发热不?很念!你的皮克六涵瑜:

昨天下午,我同族弟到公园长美轩中小餐。我们觉着无聊,族弟很想见见你,因此我就打电话邀你。谁料接电话的是密司王,她故意和我麻烦,弄得我进退狼狈,我就连忙改变自己的声调,免得给她识破,可是我那慌张的神情哟,若是有谁瞧见,必会骇然的。

你仅仅和我说了一句:“你是谁?”便绝了线。我知道你不常接电话的,何况你旁边还有会开玩笑的朋友,而且打电话的是一位不能当众宣布的我呢!我在失望之中,觉着这世界无限的荒凉,这公园不过是我古木苍然的坟墓!上星期日的晚上是我的值班期。教职员就只我一人留校,同学们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你竟不回家,和一位朋友倚着我房子对面的教室的栏杆将幽雅的箫声一阵一阵送到我耳边。这箫声在诉你的无限的心事;这箫声递给我不少的慰语。我俩虽如隔着蓬山几万层,但我内心的沉闷,已给音乐遣散了。谢谢你,涵瑜!

有余的休息时间,都消磨在写情书里面,不笔谈吧,这颗心儿也是自鸣钟一样,一刻儿也不曾停摆,终日萦纡着你,考虑着将来的一切。这样本是太自苦了,但要这样才舒适,要这样才快乐。快乐虽是快乐,然而我的躯壳的确是害着病了,和你一样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我记得英文里有这么一句话:Thereislife,thereishope。涵瑜,别再自苦了,你暂时丢掉你心中的我。我丢掉我心中的你。我们不仍然是从前的我们吗?赶快健康各自的身体,努力各自的前程。恋爱不是我们的职业,我俩在互爱着时那能放弃其他重要的一切!皮克七亲爱的涵瑜:

好几天没接着你的信,查看点名簿,只见你的名字下面一直行的圆圈,我断定你是病了,心中好不难受!我疑心那圆圈是我眼眶里溢出来的。

午饭后竟欣然的接到你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潦草,没称呼,没署名,“亲爱的”三个字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你以为我因此会生气吗?我更喜欢,我更感谢你!前次信中“我丢掉我的心中的你”是相对的是暂时的,是积极的相鼓励着,是真正在培养我们的爱苗。谁料你竟误会了呀!你说:“你抛了我是应该的。你心中有无数比我好十倍的人儿将你的胸腔占住。自然,在同时同面积里那有我的容量啊!你干脆的和密司李甜蜜的谈着吧。不必敷衍我了。”唉!真是冤哉枉也!我有口难辩,我只好对天空发声长叹!

你想,全校都是女生,那能不理会她们呢?为着要保守我们的秘密,尤其要表面和你疏远,和她们接近。这是我一点苦心。不料这点丹忱竟招了怪啊!妒忌是美德,妒忌是爱的表现,近人有句诗:“有病方知妒妇贤。”这话我很相信。你惠我这样的馈赠,我真心感,不过,涵瑜,因为着我前次的信竟致你卧病几天,毕竟是我的罪过。毕竟是使我不能不泫然流泪的!

我俩原冀在生活枯燥的旅途中寻觅甘泉,这甘泉竟如毒质般在戕害我们,这是意想不到的事。短叹长吁,继以愤怒,这是为的什么?我看这是束丝自缚,推着悲哀的石块,压在自己的身上。眼见得一切会断送在这中间啊!明天又是星期日。我陪你到法国医院去看看病吧。如果大家身体爽快,就到游艺园去散散心好吗?别再提前次的信。我在这信里送你千万个“对不住”。皮克八涵瑜:

星期日我们在游艺园看见密司何,你不知如何那样害怕。就是她看见我们,我们并没有手挈着手,肩靠着肩,两人中间还隔着十几步,怕什么。况且游艺园里并没有法律的规定,准了你去游就不准我去游的。而且即令手牵手,肩并肩又关着谁的事哪?涵瑜,我越想越气!医生真奇怪,说不出什么病,只开药方,要我们静养。我几年不曾服过药,我决计静养几天得了。你恐怕非服药不成,因为你的身体问题太多了。学校定下星期停课试验,你如果身体不好,也不必舍生命来赶试验,争分数。分数多的人不一定学问好。你们同班中有好几位,试验时要看别人的卷子,防不胜防,这样去求分数,分数是一文不值的。如密司宋,密司李,月考都要晚上不睡,弄得吐血来争这分数,分数对于她们有舍生命去换来的必要吗?昨天接到表妹一封信,她说:“我们不得已或只能入学校,因自修经费实多于进学校;想好好的读书,自修实在是较好的法子。现在的学校根本的是制度太坏,摧残个性。一句话包括,可说学校是杀人的机关。”她的话虽是过火一点,然而的确有她的理由啊。

你毕业后将怎样呢?再进什么学校呢?进女高师吧,但是有些学生考上了也不肯进去,不知是什么道理。进北大吧,我看你非再加紧补习的工夫不可。不进学校吧,社会上很少相当的职业位置你。难道整天只是烦闷着不成?生活便是战斗,谁都知道的,我们是在战斗吗?我看似乎是在自杀。空空洞洞的互相勉慰,没有用处,盼在最近我们来商量个办法。皮克九瑜妹妹:

以后的信,最好信封上写:“张寄”“吴寄”,不要写“瑜寄”,给人识破。信封上的字顶好也换换样儿。今天听差拿了许多信走进来,教务主任偏偏拿着你寄给我的信看了又看,才递给我。我不知如何像贼一样的心虚害怕,不敢抬头正视他那铜像似的面孔。

舍监检查学生的信件是本校顶重要的规程,我是半个职员,自然也有知道许多趣事的机会。学生的信件里,情书占十分之三四,有的男生为着失恋要自杀的,但毕竟没有自杀的事发现。昨天上午有一封给密司周的信,信中用半通的悱恻缠绵的词句劝她万不可自杀,舍监要我去报告密司周的家里。我还没有出发,密司周竟摇摇摆摆又到校了。那安慰她的情书还没有到手,她却仍然高兴的活着,可见自杀,不过是满足某种欲望的一件工具,并不算很值得注意的事!

由学生们的信里所发生的麻烦事件实在太多了。竟使学校当局放弃责任,自动的取消检查之议,真可惊异!这解严的消息一经传出,北京城里的男女学生怕不会裸体跳舞,白昼宣淫吗?

敝省的第一女子师范,从前不聘男教员,后来竟开禁了,不过像太后们垂帘听政一般,讲坛前挂着一大块白布,阻断师徒之间的电流。后来那白布也取消了,有一位男教员眼睛瞧着天花板讲授,出了教室,视线才敢落地。那教员后来教我们也不改他的习性,使我们非常的怀疑。当时引起了同学们的探讨,所得竟是这样一个来历。现在呢,恐怕是江河日下,世风不古,廉耻道丧,男教员和女学生的目光简直是平视着呢!

没有一点儿事竟写了这么多,无聊,无聊!你的信,收到。你的身体有进步,我很感谢!不然我会时时刻刻为你担忧,因为没有强健的体力,你便永远的不能站在生活的阵前勇猛的冲锋啊!你心爱的皮克十亲爱的涵瑜:

由苏君处转来你一封信,奇怪!奇怪!我当时诚不知如何你的信会由他那里转来的。我看了信,肚子要笑痛了!

妹妹,我这破旧的行李,从我进初等小学时起一直到现在。它跟我乘火车,乘洋船,它跟我漂泊到天边。我交了多多少少的时离时合的朋友,只有它对我永远的不曾有变迁。朋友们说,“你制一套新的都制不起吗?”我不理会这样的怂恿。学生们取笑着说:“先生,你的帐子被窝究竟是白的还是黑的?”我不解答她们的怀疑。听差的说:“先生,拿去洗洗吧?”哼,进洗衣店一次,就会白受糟踏,窟窿累累的拿回来,我索兴给他个不理。不让我那亲爱的行李离开我一刻儿。

昨天发狂了,允许听差将行李拿去洗了。你以为我是为着爱了一个女学生给学校撤了差搬着行李走了吗?洗行李,在我,本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你忽然到我房里不看见它,自然要起恐慌,同时也不看见我,自然更加起恐慌。不过你太浮躁了,太粗心了,在情书中写了这们一页可笑的事实,你自己何等羞惭呵!一刻儿不见我的行李便值得大惊小怪东奔西走去探听吗?算了吧,你干脆一口把我吞了,免得发生意外的危险和未来的虚惊!涵瑜,我写不下去了,眼睛给眼泪塞住,为着你发生了这样珍奇的可笑的事件,我应该报答你以眼眶里掉出来的珍珠!

密司熊为什么老跟着你和暗探一样呢?如果她知道我们新近的事情,那她就不应时时伴着你做我们的眼中钉。如果她不知道,你就不必告诉她,免得将来受流言的痛苦。我是本无顾忌之必要的,全是为着你,全是为着你要受假面具的礼教的遮掩啊!皮克十一涵瑜:

现在要学期试验了,你功课都预备好了吗?如果身体不好,就不去特别预备也行。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在仓卒之间没有充分的预备,想操胜算,这也是和某将军一样,还没有进关,便侈言着走马看洛阳之花,投鞭断长江之流,同一可笑!学校的房子小,人多,你不如搬回家去,比较舒服些。昨晚舍监不在校,密司刘在半晚上发生了骇人的病,没有人负责。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啊!

这几天,我拟不多写信给你,免分你的心。我自己很忙,你也少写点。过了试验再畅谈吧。试验,不过五六天就完了,暑假就在眼前,忍着点儿吧。到那时随便要怎样我都承认。

密司王邀你同去会她那未曾交谈过的情人,去不去在你,何必问我。不过她既是你的好友,她害怕会晤陌生的人来邀你同去,你似乎应该援助她,和她同去一趟。以后少去些为好。因为在他们中间有了一位你,究竟是使他们不方便的事。这事听你自己作主好了。你要我替她守秘密,自然,我们都是有经验的人,不会乱说别人的隐事的。勿念。祝你好好的用功!皮克十二涵瑜:

我讲个笑话给你听。“一个孩子写好了一封寄给朋友的信。他母亲问道:‘孩子,你的信怎样寄去呢?’孩子没有寄过信的,他说:‘妈,我亲自送去!’”

我的天,我俩的信不都是亲自送去吗?在没有人瞧见我们的时候,不是常常互递着情书吗?我俩距离,有时只隔着一层皮肤,两张嘴儿有时简直可以相接触,还要用笔谈话,这恐怕不同语言的两国人见了面,也不会闹这样的笑话吧。最可笑是我们没机会互相递信时,各人的信都不敢劳听差的驾,亲自出门绕个大弯,送到极近的邮政局。再由邮局转到刻刻相见的人儿的手中。这是什么玩意,我的天!

昨天下午真把我的肚子笑痛了!我俩竟在邮局里相会,互交了情书以外,还加许多口述的最近的报告。这真是出乎意外的可笑的事!

去年的你,不是在嘉兴吗,谁料到会在北京认识我这笨蛋。谁料到由相识而忸怩的互倾衷曲,心坎中萦纡地进行各人的神秘的问题,着了魔一般,在爱之途中相周旋呢?人事的变幻,真是光怪陆离!我很害怕,害怕我俩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不身入其境,来玩这套把戏。我想和天使一样,生对翅膀,比飞机的速度还快万倍,在全世界的最高处翱翔,俯瞰着人世间一切的变幻!涵瑜,你愿做天使不?不过天使多了,也会有男女之分,甚至也有师徒之谊,终而玩我们现在这样的把戏的。试验明日就完了,你搬回家后,我们虽是不能日日相见,心里到觉舒适,而且寄信也方便得多;把晤愈少愈难,愈是痛快。不过是暑假中,我们不能只是作这种痛快的打算。我盼望你加意考虑你毕业后的升学问题。我把“不要安于现状”几个字依然奉还给你。皮克十三亲爱的涵瑜:

我们的照片虽是相互交换过了,但都不是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们没有照片上这样的呆板落寞,也没有这样枯槁。现在的我们是满足的,快慰的。我想和你合照一片,把两个满足而快慰的灵魂融化起来,成一结晶的个体,在卡片上留着永远的活跃的纪念。这事想你是不会拒绝的。为符生死与共之意,我们就到廊房头条同生照相馆去拍吧。同生是北京顶著名的一家,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上午九点我在那里候你。

拍了照片后,我们到陶然亭去游,好吗?陶然亭是北京郊外的名胜,那儿有古代著名女界的荒冢,值得我们凭借,那儿有一望无际的青碧的芦苇;芦苇高没人影,中间的纡回小道,值得我们穿插;登亭远眺,全郭的佳境都入眼帘,凉风吹来,芦苇形成了海水般的波浪;附近的古寺,遗老的花园,我们都可以不消破费去玩赏。半日的乡间生活,怕会使我们不愿重回都门吧?这样乌烟瘴气尘土飞扬的都门!

本来在劳心之后,我们是应该有相当的休养的。我想那天午饭后,顺便到游艺园去玩玩。游艺园虽同旷野一样的可憎,但是我们以另外的一种眼光去细心观察那舞台上的花旦和舞台下拥挤的违厅谕大声叫好的人们,或是随便去侦探那许许多多攒来攒去的似乎带着重要职务的人们,一定有许多神秘的有趣味的发现。游艺园的这项特色,恐怕只有我们能玩赏领会吧?信到后,请即刻复我。皮克十四涵瑜:

在游艺园玩耍的男女真不知有若干,偏生我们这一对逃不过姓林的绅士先生的明察,在你哥哥前面告发了。真是倒霉之至!林君是大学快毕业的人,这样的关心风化,其学问人品,必定很可钦佩!不过他所说的“殊属不成事体!”你哥哥和你第二个嫂嫂是怎样结合的呀!你哥哥严格的责备我们,对于他那兄长的尊严名分上有什么极好的影响?我顶恨那蒙着虎皮的狗摆老虎的臭架子!据你的来信,知道林君是你暑假中的英文教员,是世家子弟,而且是要到美国去的候补留学生。听你平日的口气,你哥哥要他教你的英文,这中间……我很理会得。你们已是师徒了,你哥哥勉强你和他自由恋爱,这正是礼教的明文,这真可叫做“殊属成事体!”你要我以后不邀你出游,这是当然的。他们我本不想认识,现在我已恭敬的认识了,对于你也真正的认识了,多承他们赐教,请你为我代致谢意。

涵瑜呀,我在平时就对你流露过感激的意思。我本够不上在这世上有什么非分之想;能够和你通通信,已经是感激涕零!你放心吧,涵瑜,我怕委屈了你,很欣幸你有这样的一位林君。或者将来还有比林君更优越十倍的一位情人。

我的家世曾再三对你说过了,家里虽是有许多人读书,但我的兄弟都是农民,满身有牛屎臭的农民。换句话说我就不是世家子弟了。在大学毕业,家严就没有这种力量。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到法国去做工,前几年倒是很想去的,至于到美国去留学,得博士,我却不敢有这样的梦想。因为种种的缘故,我不敢和什么女学生谈恋爱,没有这些好听的世家,留学,大学毕业等玩意,我见了女学生是永远抬不起头的。

前几年,我每次由学校回家度寒暑假,父亲母亲常常对我说某人来说媒,姑娘像貌怎样,人品怎样,也读过书。媒人再三的麻烦,只征求我的同意。我常常一笑,把这问题抛开。有一次,父亲说有一个师范毕业的女学生,问我要不要。那是一位有面子的亲戚介绍的。那女学生家里还有钱,是一个寡妇的惟一的宝贝。我心里跳了一跳,觉着很高兴,但又觉得这总是非分的事。我在省城里读书时,对街上的来往的女学生,从来不敢正视的。觉着她们是时代之花,是天上的仙子,无产阶级结婚,这中间是不能有这般仙子的。那几年我常常有这样的思想。我父亲呢,也觉着农家养不起女学生,家里也不请老妈子的,难道要母亲去服侍媳妇吗?于是,我从此听见人家说女学生,便不愿意听了。于是那使我心里跳了一跳的女学生便不久成了营长夫人。我那亲戚还时时无聊的对我表示惋惜。

涵瑜呀,我对女学生的念头是这样的,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我对于你,心里已经跳过好几跳了,虽然我不过是你一位朋友,但是自从接到你这次的信,承认了林君所告发的“殊属不成事体”是势理之当然以后,我心坦然,坦然,永远的不会心跳了。你放心罢,祝你多方的快慰!皮克十五涵瑜:

接读你十五日的信,使我怅惘的追悔。为着我,破裂了你家庭间的和睦。为着我,你便不要那世家出身的林君教你的英文,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你要这样的来安慰我,不过使我心里难过罢了。你哥哥要检查你收到的信件,这很好,我写给你的信并没有触犯戒严条例的语句,不怕他以军法从事,尽可乘此机会把所有的信都拿出来传观,表示我们的清白。那怕什么。我俩时时通信,除学校当局以外,大概有许多人知道。我也曾告诉父母,他们听我自己作主,不过要慎重些。我对于他们的态度非常的感谢。

讨婆娘,在我觉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打算。讨男人,我倒是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讨我去,但是还没有到时候呢。我以为起码这是二十五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过相当的时期,女子的学问才有相当的修养,体力才有相当的发育,意志才能坚定,然后她才能养活一个男人,养活将来的子女;或者万不得已时,要男人也负担一部分生活费也行。这不是笑话,因为我是能力弱的男子,不能不一反以往的习惯要婆娘来豢养。如果像从前一样,要我来负担婆娘和子女的费用,我便是负了千斤的走不动的羸骡,徒然悲惨的喘气。这不是笑话,我那里理想的婆娘应该有这样高的地位。即令退一步讲,我的婆娘也不能像从前的女子一样。她应该和我一道到工厂里去,找寻自己的面包,早晨相互的握手道别,晚间仍然欢聚的抱吻,夫妻间相互的义务,除了快乐的晚上同眠以外,其余是不必谈的。

我将来讨婆娘,或是一个女子讨我做男人,我不愿交换戒指首饰,因为我没有这样多的洋钱。我不愿在结婚的那一天打锣打鼓故意使不相干的人知道。因为锣鼓是扰人清睡的东西。我更不愿在牧师前面发誓,或是当着许多人的前面行礼,因为这全是假的。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将来我的婆娘要散伙时,没有这些礼教缠住她,不让她自由的他去。涵瑜,我讲的这些话,不知你赞成否?十六涵瑜:

你对于我十七日的信表深切的同情,我很感慰!那末,我们将来就向这条路上走去吧!

像片我已于昨天取出。我看照得很逼真,我舍不得她,把在手里看了又看,心中潮涌了万千的情绪。我记起我是一个乡农的儿子,现在竟成了漂亮的西装少年,还依傍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学生,这何等欣幸啊!但是不知怎的这张小照由我的泪光中透过,竟是在雾中一样,含糊得可怕!隐约得可怕!涵瑜呵,这小影中的一对,他们果然的是这样永远相依傍着吗?我兴念及此,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昨天晚上,我又将像片拿出来把玩,我忍不住,对你侮辱了。我应求你的原谅。我把玩了以后,随即用钢笔在小照上写了些小字。这些小字很模糊的,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仔细看,你像貌端详,那有半点轻狂!蓬松的发儿,浅淡的衣裳,胜过那黛绿凝红艳丽妆!男才女貌不相仿,你委实错认了我皮郎!唉,我一刻儿不见你,心坎儿上总悒怏!那值得悒怏!那值得苦思量!今生如果不是并蒂莲,为什相偎傍,影成双?这些语句,在我心里很熟习的,顺便写了出来,这或许是抄袭的,但是由什么地方抄袭来的,我可记不清楚。好在写在这小影上面没有谁瞧见,是不关事的。即令有人瞧见,我拿别人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也没什么要紧。这像片,不愿由邮局寄给你,请你到苏君的寓所来取。明下午二时,我在那里候你。苏君的寓所是你知道的。祝你平安!皮克十七涵瑜:

昨天真热,我们在先农坛树荫之下,吃了许多西瓜汽水,尚且热汗淋漓,若是在家里闷坐,真会要生病的。你哭什么?问你,始终是不答复我。我随便说一点“要改变姓名”的话,这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怀疑的地方。昨天我就对你说过,我为着爱你,我所以改成同你一样的姓。你是为着这点小事哭吗?我不是对于你个人有什么阴谋,要改名换姓逃避一般人的耳目,我也不是共产党,赤化,要改名换姓避免警厅的侦缉。我说那句话实在没有什么动机。不过我觉得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这符号改不改是没有关系的。我又觉得氏族的观念是可笑的,为什么一定要有氏族呢?男女的结合,女族的姓上为什么要加上夫族的姓呢?为什么产出子女,一定要冠夫家的姓呢?这不过是传统的思想,夫权极盛时代的把戏罢了。古代一妻多夫的时候,产出的子女应该姓什么?妓女生了子女应该姓什么?这不都是费研究的小问题吗?

你常常鄙视阶级与虚荣,我十分的钦佩,但昨天的话,一定要我在大学毕业,这语句似乎是自阶级与虚荣出发的。在国立大学的学生中,我的朋友也有好几位,他们将来有什么成就,谁也说不定。背着大学毕业的招牌,能不能在社会上有所建树,更不必说了。我看只要自己有自修的能力,能够认真的自修,那就行了。要讲虚荣,最好是到外国去留学,最好是到美国去。我们在日报上不是天天看见了一批一批的到美国去留学的吗?这些留学生将来都是带着博士硕士的头衔荣归故国。国家有这许多的留学生,有这许多博士硕士,真是邦国之光!历年花了多少万的国币,真是不知买回多少邦国之光!将来最好是将全国大学停办,都到美国留学。这更可炫耀于全球各国了!前几天有一位同学快要起程到美国进什么大学,他说:“我将来回国,大学教授是无论如何当得下的。”语意之间,似乎是“我,美国出身的什么士,岂仅在国内大学任一教授而已哉。”我当时觉得好笑。我心理在回答他说:“那自然,不必一定在美国得博士,回国任教授,就是在这一刻,你就了不起啦,而我也可以自豪的逢人便说,某也吾友,吾莫逆之同班生,行于某日赴欧,将来学成归国,予小子以同班生之资格,亦敢昂然列欢迎大会之席矣!”

涵瑜,在科学昌明的欧美,有什么发明,真不容易!听说在外国考博士,全靠一篇有什么发明的论文。中国的留学生们,常常搬出本国的古董,去巧取博士的头衔,辄如意以偿。又听说某人在鸟肾里面发明了一极微渺的细胞,于是昆虫学博士的荣冠又加诸其头了。在外国科学昌明的时代,中国人能够发明一个鸟肾的细胞,的确可以算个博士。不过稀烂的中国,待救的中国,花了许多洋钱到外国去造就一个鸟肾的博士,那鸟肾的细胞对于中国有没有什么伟大的贡献?这恐怕谁都不敢说吧。在待救的中国,大革命时代的中国,鸟肾博士们能不能够以一鸟肾的细胞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甚而至于以之反赤救国,这恐怕谁也不能说吧!

涵瑜,讲得太多了,因为你一句话,使一部分的博士们,留学生们,被一个不识之无的中等学生侮辱了,真是臣罪当诛,不过现在是共和时代,言论自由,不能说我是中学生就以人废言。我说的不对,这是私信,不会有人看见。即令有人看见,骂了一声“放你娘三年勿来的屁。”

我就承认这是猫屁狗屁都行。有什么要紧。不再费话了,祝你快乐!皮克十八涵瑜:

你要回乡去,忽然的要回乡去,我很怀疑。你说母亲病了,非常的思念你,她老人家只有你这女儿,儿子全到外省去了,你要回去侍奉老母,这是重大的名义。我不敢阻止你。不过除了回乡省亲的名义以外还有别的意思没有?我很怀疑。不过交通便利,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

我几次走到你家里的门口。始终不敢推门进来。你虽然是要我到你家里坐谈,但我不知道你兄嫂的态度如何,怕祸从天降。我是农民的儿子,猪头闷沉的笨货,虽然是穿了西服,拿了自由棍,戴着金丝眼镜,也会吃挨死狗林,也会抽雪茄,然而这能掩饰我是农民的儿子不呢?我自以为的时髦漂亮,但是能使你兄嫂瞧得上眼不?涵瑜,“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一到你家的门前,就给这对门神阻住,呆呆的痴想,觉着这家是诗礼之家,这门是礼教之门,我是农家的浮薄的我,终于我躺在洋车上被拖回去。

你仓卒的起程,我没有什么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坏肚子,而且这些东西最易消灭腐化的。我预备了四本书:一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是《呐喊》,一是《结婚的爱》,一是《飞絮》。这是最近买的。这些书我知道你是不曾瞧过的。它们或许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或许能使你暂时的抛开一切的牵挂。我呢,我只祷祝着这是暂时的别离,在暂时别离中,我决计在册籍中探索些安慰。嘉兴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你决定了后天起程吗?那末,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不?你家里,我是不原来的。如果白天相见,又会加我们一个“殊属不成事体”。那末,我们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园的后门荷池边相晤吧。这样炎热的天气,在黑暗中的数不清的游客中,或许不会给绅士先生察出我们这渺小的不要脸的一对。涵瑜,这是一个重要的把晤,在我个人的心坎中,觉着是个重要的把晤,极珍贵的一回把晤。在这回把晤以后,我就只能在车站的远处晕晕沉沉的立着,看你跟着行李上火车,看你的丽影隐在车箱中,看这长蛇般的箱子把你装了去。风驰电掣的把你推着走,只剩着挥巾拭泪的孤伶伶的我。涵瑜,我写到这里,信纸忽然给什么水一滴一滴的浸湿了。

明晚五点钟我在中央公园后门荷塘边候你,谅你是不会失约吧!农民的儿子皮克十九涵瑜:

你很怪我没送行吗,当你离京的时候?

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门外盘桓过几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点把钟,但我始终不敢到你家里去。当你家附近有人出来。我便将窥伺的头缩了。我不能忘记故乡割耳的故事。我虽没有被割耳的资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样的胆怯!我没有勇气见你一面,便怅惘的踱回学校。学校是怎样寂静凄凉呵!我坐不住了,立不稳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热烈的将我的心烧焦了。我就起来写信,但几点钟内你如何能收到呢?我只得搁笔拼命按住震跳的心,静候着黄昏的到临。等呵,耐不住的等呵!黄昏终于惠临了。我便兴奋的雇车赶到车站去。

我七点多钟到车站,棺木般的车箱两边排列着,车头缭绕着令人打喷嚏的煤烟。蓦然间,放气筒毒毒的几声叫喊,我便惊惶失措的窜到询问处一问,幸喜京津车要十一点开行。我当时觉着自己的灵魂给希望包围着,心想你在都门至少还有三点多钟的勾留吧。我得到安慰了。我倚着这根屋柱,一会儿又倚着那根屋柱;因为心神过于专一,仿佛房子都旋转起来。匆忙的旅客们在我眼里就同走马灯里的人物。等着,等着,所有的屋柱渐渐都给人们占去了,我便在人丛中茫无主宰的彳亍,眼睛不断的远远的探望,一个一个去认明。好几个女学生装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诱我追逐着,奔到她们的前面,但偷偷的回头一看,却不是你。我赧颜的又走开了。我想在行人来往的要冲鹄候着,但总怕你兄嫂瞧见,他们虽则无情,总得送你上车吧,我想。

等呵,等呵,跟着夜的延续,失望与悲哀也就层层的将我包围了。直等到十一点,不留情面的京津车开了,长蛇一般的蜿蜒着走了,我卒致没有看见你。你坐的是卧车吧?但我的确瞧遍了车箱的呀!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东窜西窜的结果,我给一块西瓜皮滑倒了。当我无力的缓缓的爬起来时,茫然四顾,车站已是人影稀疏,只有我的孤独的影子跟着我踌躇,话别的机缘难道这样难逢吗,涵瑜?

我真对不住你,没有送行,但又仿佛送了行。我送你到车站,和你密谈,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岂是没瞧见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怀抱中呢,永远在我怀抱中,在我心的深处,我们何尝别呢,我又何尝送你呢!

瑜,这信是由车站回来写的,时钟已经敲着十二点,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不是因为疲劳,不是因为夜深,实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爱从眼眶里排泄。我想你在轰轰的车箱中纷忙着,或在许多陌生的脸子中缩慑着,意识里怕不由你将我捉住在你身边吧?

这信在你后面追逐着,相隔没几步。你到家不久就会和它把晤。但我何时得接到你所赏赐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呵,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赏赐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现在就在和你对话,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怀抱中,在我的心的深处呢!你亲爱的皮克二十涵瑜:

当我没接到你抵家后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写好寄信的第二封信。我写好了就觉着几日来的离愫都已抒尽。就觉着已和你会过面了。我不管你挂念我不,糊糊涂涂的将那封信搁起。两日后,别绪又萦绕在心头。我想写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极其玄远:我想就只我会挂念你,该一封一封的寄信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忘了,一个字都吝啬的不给我吗?我太自苦了,当了呆牛了,我不愿永久呆下去。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写第三封信。我情愿将第二,第三,或连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掷给你。可是现在啊,我发觉我是一个卑鄙的自私者,这样空幻的愤恼,报复,多么自愧!多么可笑!涵瑜,这深深隐藏在我心底下的话不说不成吗?不成,不成,我情愿说了出来,再向你道歉。你的灵魂皮克二十一涵瑜:

那个母亲不关怀远游的儿女?当儿女远道归来,母亲最注意的是儿女的操守和体态。你母亲检验你的眉毛,按你的鼻梁,她说什么吗?

这算交代清楚了,涵瑜!你让你母亲检验吧!我幸没有使你带着妇人的身体回去,不然,你将如何的难堪啊!你兄嫂寄给你母亲的信,我都仔细看过了,“烂污货”在北京简直是窝窑子,就为这罪名将你遣回去,多毒辣呵,他们。你母亲既经检验你了,她相信谁是对的?你没损失你的所有,他们却暴露了他们的原形!他们遣开你就算减轻了负担好一心一意的独自享乐吗,他们心上是永远压着内疚的石块的。瑜呵,你也不必恨他们,遣你回家的是我,是我使他们这样办的。我誓竭力补偿你兄嫂所加于你的损失,如果你家里和兄嫂绝不理会你时,我能将一个钱一个钱积起来。供给你的费用,只要你有再出外求学的决心。

现在天气还正热呢,你不必就筹划为我织绒绳褂啊!即令严寒到了,我的心炉是时常有燃料烘烘着的,只要能接到你的一字一笔记取,瑜呵,严寒时节盼你寄我以笔和墨所织成的绒绳褂!皮克二十二涵瑜:

收到你八月二日的信后,使我深感不安。你这次回家,虽说被卖,能在母亲身边多亲近几日也很幸福的,而且你从此认识你的兄嫂,认识了什么叫做同情,认识了世界的一切,总也算大大的收获。母亲虽说你如自由行动,便给你生平所储存的四百元,任你逍遥,不负责任,我想这是她的恐吓话,你是她惟一的宝贝,她真忍心的关你在笼子里消灭下去,更忍心让你在外落魄漂流吗?别后,我不知如何越发爱你。我想男女刻刻相偎傍着就腻了,就感触不到新鲜的意味。因为接触的机会多,不如意的事也就易于发生,情感也就容易受挫,至于已结婚的男女,免不了生殖力疲惫的苦闷,一经生男育女便负担加重,儿女叽嘈,最容易使家庭间的空气恶化。想爱的悠久,就要注意生殖力的保持。那末,精神饱满了,他的宇宙便是乐观的,前进的,不然他会疲倦,愁烦,为着一点细故就会焦躁的生事,跟着吵闹就来啦;经过多次的吵闹,慢慢的就会分居,甚至离异的事也跟着发生啦。不过男女间没有极深的隔膜暂时的分居却仍希冀同居的,同居的开始的几天又回复到新婚时的乐境,然而老是同居着,不爱惜各人的生殖力,或者又会走到分离的歧途上。我想男女疏隔与接近的机会若适当,也可增加爱情的。爱情这东西极神秘,你心中愈感着缺陷便愈想去满足,惟其愈难满足便愈觉你所需要的之珍贵而愈要努力去寻求。不是吗,容易找到的东西在你心里就会以为不算什么,你许会敝屣你所获得的一切。不过你对于某种欲求已经满足了又会厌倦起来,凸在你心中的便仍然是个缺陷。这正和月一样,盈了便缺,缺了又盈。所以要满足就不能不有缺陷,要使爱情的悠久,就不能不保持生殖力以避免疲倦与愁烦,要领略同居的滋味就不能不有相当的疏远。我越说越糊涂,恐怕离了论点好远了吧。我是爱的粗浅的尝试者,经验是很幼稚的,我不敢说我的话很对,但我常常这样纷乱的设想。我要举个例,这事实能不能恰当的嵌在我这纷乱的思想里,我也不能判断呢!事实是这样:我的表兄结婚已经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他是无产阶级者,自己还在大学校读书,孩子的费用多半是表嫂靠当教员赚钱负担的。我不知他俩是为什么才分居的,但他俩同居时双方都感着苦痛,口口声声要节育,要抑制性交,有时还吵闹,看不出他俩是怎样的相爱。但分居后,一感受别离的滋味,在频繁的通信中,却很可看出他俩情感更加浓厚,像片是时时互相寄赠的,好像和另一个人在甜蜜的恋爱着。但是隔绝过久了,生了一点波折,因为一个人的心目中除了原始的爱人以外,不能说绝无其他可爱的,当他们起了肉欲慌,感到空虚与寂寞,于是第三者便可轻便的乘虚而入。我表兄对于表嫂的爱是比表嫂对他的爱更专一,因为上述的缘故,表嫂就爱上一个小学教师,不过她心中的缺陷,没有要求那教师来填满就是。她写信给我表兄说:“我近来颇欢喜一师附小教员周君。他的温柔,学问,人品都使我欢喜。但我虽颇欢喜他,他究竟在我俩的爱河的岸上,他不过是在我俩的爱河里隐约的浮起的一个倒影,他不会在我们中间起什么波浪。你放心我吗?信任我吗?亲爱的,暑假时请你回来住个把月吧!若不是孩子的累赘,我就来会你呀!”

我表兄的回信是:“亲爱的,我对你说‘亲爱的’,恐怕是一支箭射在你那情丝蔓延着的心上吧,我怕没有资格这样称你了吧!周君一切都优于我,都比我可爱,我也很爱他。为了他,我盼他能占有你,不,为着你我更盼你能占有他。渺小且不值什么的我,配在你心里占个地位吗?这不是妒嫉话,实在的,为着我牺牲了你的学业,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机会。我真百死不足以答报你的恩典,你能与周君结合,我将这你所固有的一点自由,攫为赠你的礼物,请你收受了吧,欢愉的收受了吧!请你允许我的要求。这正是要满足我爱你到极点的表示,请别误会以为是我不爱你才愿意离异。你能离弃了我,你才是我所亲爱的呀。因为这才成全了我对你的爱。”

这信发出后,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态度。她回信说:“海可枯,石可烂,你我爱情不可灭。你为着圆满我和周君的爱才要离异的吗?那是你的错觉,我很感谢你这伟大的态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样,非得你有新恋时,我才肯和你离异来成全你的。你果然不是妒嫉吗?如果是,那你对于我的爱……”人类毕竟是自私的,他们不愿实现他们的理想,表兄终于妒嫉,怀疑,他觉着丧失了一切,他觉着爱她只有占有她,他癫狂了,至于自杀,幸自杀没成功。当时,我和朋友们商议发电给我表嫂,她接电,即刻拖儿带女奔到北京。她感激表兄为她牺牲性命,他俩又如新婚的过着爱的生活,表兄的癫狂病也好了。可是过于亲爱就腻了,许久以后又厌倦了,吵闹起来了,表嫂终于逃回去。许久以后她竟至和周君同居。她和周君同居总算得到满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辙,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离异了。我想这样翻来覆去的,这中间总不免有前面所说的原因吧。写得太多了,脑筋糊涂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段情节合不合前面的理论。

瑜,我们不能别离久了,久了恐会变卦。我不相信谁永远只爱一个人的,虽则我俩目前没有别的爱人。有爱才有天地,没有爱,一切都成枯木死灰,爱是流动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认有什么纯洁的。爱,人们只骂一个人爱了这个又爱那个如犷野中的淫兽一般:这个雄的爬在那个雌的背上,一会儿这个雄的又爬在另一个雌的背上,情形错杂,这不是纯洁的爱,是兽欲横流。我闹不清人欲与兽欲,我不信,兽欲中间就可断言没有一点爱。它爱爬在它的背上,它爱它或让它爬在自己背上,这中间没一点爱吗?爱有什么方的圆的纯洁的,污浊的呀。我是人,但我不反对兽的行为,我只反对那自己有兽的行为而反对别人有兽的行为的人呀!你的皮克二十三涵瑜:

什么无聊啊,乡村生活比扰攘的都市生活无聊吗?你目所接触的是幽静的山水,诚朴的农民的脸子,耳所听的是鸟雀的清歌,是村民发自心坎的谈论,鼻所闻的是素洁新鲜的空气,是花草的芬芳,这无聊吗?恐是自然美包围了你,你不觉着它是美吧!

日来,我除写信给你时便觉沉闷。学校没有丰富的图书供我阅览,没有知心的同事伴我谈天,来看我的朋友大半是为着神秘的目的而来的,谈不起劲。出游吧,我受不住燥热的空气的炙灼和灰尘的侵袭,我为着热与灰尘流过不少的鼻血了,我不愿出游。聊慰我无限的寂寥的要算是托尔斯泰先生。他的《TwentyThreeTales》给我以安慰不少。这部书是英译,浅显的文字,我读得颇感兴味。我在中国小说里没找着过这样有主义有思想有趣味的。这小册子很有引我舍数学入文学之境的魔力。我明知科学比文学需要些,在今日的中国。但生机枯涩的我,或者文学比较能滋润我一点吧。

我写不出别的话,但总舍不得停笔,有时话多了,又争着要跑出心境似的,写了这又忘了那,找不着头绪,常常写得极其纷乱潦草。我想,写给爱人或至友的信,总免不了这毛病吧。要糊里糊涂去想,晕头晕脑去写,才算是真正的情书,作古正今写的究竟有些像试卷。写试卷式的情书世间有多少呵,哈哈,太滑稽了,青年们!皮克二十四涵瑜:

我在哭了,我爱在写信给你时哭。今天我受了欺侮啦,我没有的抵抗力,只在那欺侮我的人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将身受的创伤,用滚滚的泪流去洗涤。孤独而软弱的我向谁要求援助啊,没有援助,没有同情我的人,我哭有什么意义啊!我只想倒在你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你不去逛逛中央公园吗?这样的好天气?”星期日正午,也常逛公园的国文教员吴先生来校时,我正在午餐,这样的问他。“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吓!”吴先生突如其来的板起面孔用愤恨的语句向我顶。我莫明其妙的软弱的瞧着他,低了头,我咽不下饭了,即刻乘他不备,往卧室的床上一躺,眼泪似乎可惜的由眼眶滚出来便往耳朵里灌。“他是铁面无私的正直人,是个道学家,大概我们从前逛公园时,他瞧见了,不然,我俩的关系许是谁向他透了点消息。在他的眼中大约公园是我们下流人逛的,凡是我们逛过的公园,公园便污浊得不堪了。”我想。他顶了我几句后,似乎觉着我太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索然寡味的走了。

晚上,吴先生又和两位教员——他的同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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