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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6: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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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党益民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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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宫

阿宫试读:

内容简介

项羽火烧阿房宫之后,死里逃生的宫女将宫廷乐曲带到民间,经历两千年的传承演变,由民间说唱、皮影到舞台戏曲,逐渐形成了关中渭北独有的戏曲剧种——“阿宫腔”。作品跨越两千年关中历史人文长河,用凄婉、野性的笔调,描绘出一幅幅民间戏曲艺人在历史更替中的人生百态,仿佛一卷渭北民间的“清明上河图”。这既是一部民间戏曲的传承秘史,又是一曲阿宫腔艺术的千古绝唱。

作者简介

党益民,陕西富平人,武警某总队副政委,大校警衔。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徐悲鸿画院创作中心副主任,西藏民族学院客座教授。出版长篇小说《一路格桑花》、《喧嚣荒塬》(《羌笛劫》)、《石羊里的西夏》(《屠城》)、《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和长篇报告文学《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第三届和四届徐迟文学奖、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一路格桑花》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在央视一套黄金档播出;《守望天山》被拍摄成同名电影。

1.宫女

大娥和小娥逃离咸阳的时候,阿房宫的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一个多月。回头瞭望远逝的城郭,她们长嘘了口气。终于逃出来了!可是,她们哪里会知道,数日后,一道弧形的刀光闪过,她们中的一个的头颅竟像鸟儿一样倏地飞离了圆润嫩滑的香肩。

逃生是为了不死,结果却死了一个。

那时,刘邦仍然驻军在霸上。刘邦眼睁睁地看着项羽杀了秦王子婴,烧了阿房宫,却没有一点办法。想当年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称始皇帝后,便征发刑徒罪犯几十万人,在渭河之南上林苑中大兴土木,营造阿房宫,工程未就,却被项羽一把火化为灰烬,刘邦甚为心疼,却很无奈。项羽的残忍他是知道的。进军秦地关中途中,在河南新安城外,项羽一次就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面对这样一个霸气十足的狂人,他能怎样呢?

只能等待。

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待也是一种办法。

其实,最先攻入秦地的是刘邦。然而他没有进驻秦都咸阳,而是将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咸阳城外的霸上。尽管当初楚怀王令项羽去解巨鹿之围、令刘邦西攻关中之时,大家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但是深谋远虑的刘邦,还是止步于霸上,恭候“盟友”项羽的到来。

刘邦为了争取民心,以废除秦朝苛法为号召,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他因此赢得了秦地民心。而项羽的军队进驻咸阳后,火烧阿房宫,杀淫抢虐,将从宫里逃出来的女人发配给兵士,而把男人杀掉,扔进渭河,或者坑埋。

大娥和小娥为了掩人耳目,装扮成了一对小夫妻。大娥对小娥说,你细皮嫩肉的,怎么也不像男人;我脸上有伤疤好化装,我来扮男人。

大娥说这话时口气豪爽,但神情却有些黯然。大娥脸上的伤,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时候,为了保护小娥,被熊熊燃烧的门楣烫伤的,虽然这时已经好了,但却留下了掌心大的一块黑疤,而且右眼角有些往下耷拉。这让原本美丽的大娥不再俊俏了。小娥看出了大娥的哀伤,但却不知怎样安慰,只在心里轻轻叫了声“姐”。

大娥用麻布一圈一圈地将自己丰满的胸束起来,末了,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涂抹在小娥脸上,再用衣袖擦拭得自然一些,然后对小娥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男人”。

逃到渭北的一个村庄时,天色已晚,她俩便在村头的一间草房将息下来。一路逃亡,早已疲惫不堪,两人头一挨地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小孩在啼哭,她们以为是在梦里,没管,又继续睡。可那声音一声高似一声,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大娥被吵醒了,小娥也被吵醒了。她们终于听清楚那果真是孩子在哭,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后来竟然变成三个。而且似乎就在隔壁。夜深人静,三个孩子一起啼哭,此起彼伏,谁睡得着?

小娥嘟囔,烦死了!

小孩却不管,拼命地哭,没有停歇的意思。

小娥用手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从指缝间钻进耳朵。小娥就闭上眼睛拼命唱,唱宫里常唱的一种曲调。她把这曲调当做洪水,想把那哭声淹没。奇怪的是,那哭声竟真的给淹没了。可是她们刚躺下,哭声又响起来了。小娥又咿咿呀呀地唱。哭声又停止了。小娥一停下来,哭声就又响起来。

大娥说,看来孩子喜欢听你唱,你就接着唱吧。

小娥实在太困,不想唱了,只想睡觉。可是小孩的哭声执著而响亮,她们根本无法入睡。面朝门口的大娥,突然感觉门口一暗,月光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立刻翻身坐起来。

谁?

我。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娥爬起来,身子直抖。

大娥又问,你是谁?

男人却反问道,你们是谁?谁让你们睡在我家草房的?

原来是房东。

大娥说,我们是逃难的,在这里借住一宿。

男人说,刚才是你们在唱歌?

大娥说,我们没想吵你,是因为娃娃哭,我们才唱的。

男人说,你们跟我走!

大娥问,去哪儿?

男人说,去我家。

大娥问,干啥?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男人说,我家有三个夜哭郎,天天夜里吵得人睡不着觉,你们刚才一唱,她们就不哭了,真是日怪!我想请你们去我家,给她们唱刚才那调调,哄一哄她们。

这要求不过分。谁让自己睡在人家草房里呢,不去似乎没有道理。她们疑疑惑惑地跟着男人走了。

一进屋门,孩子的哭声比刚才更洪亮了,聒噪得她们耳朵直嗡嗡。炕上坐着一个黑脸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身边躺着两个。丁点大的孩子,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哭声,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看了大娥小娥一眼,愣了一下,接着骂怀里的孩子:号丧哩号,我让你号,我让你号!说着,“啪啪、啪啪”在孩子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孩子哭得更凶了。

男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打娃有个球用,有能耐你当初别生她们!他又扭头对大娥小娥说,唱呀,唱你们刚才那调调。

小娥张口刚一哼唱,哭声便戛然而止,孩子们一齐扭头看着小娥。

慢慢地,三个孩子终于在歌声中睡去了。

这时,天也麻麻亮了。

男人把大娥小娥领到外屋,对大娥说,兄弟,你们两口子逃到哪里都是个逃,不如就在我家住下,白天帮我干点活,晚上哄哄娃,我管吃管住,咋样?

大娥和小娥相互对视了一眼,便点头答应了。男人问小娥,你刚才哼的是啥曲调,我咋从来没听过?这是阿房宫里的曲调,你当然没有听过。小娥心里这么说,嘴上却说,我是胡乱哼哼哩。

男人看着小娥,眼里起了一层雾。

胡哼哼也这么好听,日后你就给咱天天哼哼。

她们住下后,三个孩子安生多了。她们只要一啼哭,小娥就给哼曲子,孩子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孩子总算安生了,可是大人却不安生了。

那男人名叫朱鹳,是这家的男主人。朱鹳和他的黑脸女人隔三差五就会吵上一架,甚至还会动手。有时朱鹳打得黑脸女人鼻青脸肿。那女人脸上的伤痛还没有消除,夜里就又在隔壁咯咯咯地笑了,时而还发出一种让大娥和小娥脸红心跳的声音。

清晨,小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枣树上唧唧喳喳的小鸟,突然感觉身后热热的,一回头,见朱鹳蹲在门口,眼神怪怪地盯着她看。朱鹳最近总是拿这种眼神看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小娥红了脸,转身回了屋子。

夜里刚睡下,小娥感觉屋外有些异样,推了推大娥。大娥侧耳听了听,又看了看窗户,真的有影子晃动,便悄声对小娥说,他在偷听我们的动静。

小娥问,啥动静?

大娥说,你也像黑脸女人那样哼哼几声,他就不会怀疑了。

小娥说,我不会呀。

大娥说,不会就学嘛。要是让他产生了怀疑,我们就麻烦了。项羽的军队正在到处抓我们呢。

小娥就学着哼哼,头两声不像,后来就慢慢有点意思了。果然,小娥哼哼了一会儿,窗外的影子便不见了。两人掩嘴偷笑。

第二天,朱鹳见了大娥说,你小子真有福气,摊上这么水灵的女人。

大娥叹了口气说,唉,啥水灵不水灵的,逃难之人,能有口饭吃就行。多谢大哥收留了我们啊!

这天半夜,朱鹳夫妻不知为什么又打了起来,三个孩子哭成一片。她们急忙跑过去。黑脸女人头发零乱,嘴角流血,朱鹳站在地上骂道:我娶了你真他妈倒霉,长得黑丑不说,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你个丑婆娘,想让我老朱家断子绝孙呀你!朱鹳的样子很吓人,她们不敢劝说,抱着三个孩子赶紧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黑脸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坐着一辆牛车,回了娘家。

傍晚,朱鹳把大娥叫到院子里说,跟你商量个事。

大娥问,啥事?

朱鹳却不说话,坏笑着看大娥。

大娥低下头说,有啥事你就说嘛。

朱鹳说,她真是你女人?

大娥心里一惊,仰起脸,装出平静的样子说,是呀,咋啦?

别骗我了!朱鹳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不是一般人。

大娥说,咋不一般?

朱鹳说,你们到底从哪里来?

大娥说,我们从家里逃出来……

朱鹳说,还在骗我!你们两个都是从阿房宫逃出来的,对不对?你们外面裹着麻布裙裾,里面可是绸缎而且有皇家的标记。你们把洗好的衣裳晾在院子里,当我是睁眼瞎呀?告诉你吧,我们家从前就是开绸缎铺子的。这种绸缎是贡品,只有阿房宫里才有!

大娥大惊失色,慌忙下意识地遮掩自己的裙裾。

朱鹳说,项羽的官兵正在捉拿你们这些人哩,捉住了就砍头,要是有人举报还有赏哩。不过你不用怕,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想当恶人,也不想要赏钱。

事已至此,大娥只好默认。

朱鹳说,我不想害你们,只想让你帮我个忙。

大娥小声问,啥忙?

朱鹳说,我就直说了吧:我看上你的女人了。你只要让我跟她睡一觉,我就装着啥也不知道。你们照样住在我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官兵来搜查时,我就说你是我兄弟,你的女人就是我弟媳妇。

大娥没想到朱鹳会提出这种要求,又气又急地说,不行不行,大哥,这可不行!除了这个忙,啥忙我都可以帮你。

朱鹳拉下脸来说,你能帮我啥忙?我只想要这个!愿意不愿意你先想着,想好了再告诉我。

说完,黑着脸出了院子……

大娥站在黑暗中,脑子里一片昏黑。

怎么办?如果不答应他,他会告发我们,我们两个都会没命。可是如果答应了他,怎么对得起小娥?大娥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挠着脸上的伤疤,好像那儿藏着什么好办法。心里一急,竟然挠破了。大娥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让她不由得伤感起来。小娥呀小娥,为了你,我已经毁了容貌,变得不像女人了,连朱鹳这种男人都没有看出我是女儿身。而且我们九死一生逃出来不易啊,我们还年轻,还没有好好活人呢,不能就这么让朱鹳把我们送给那些土匪一样的官兵啊。小娥呀小娥,姐姐好为难,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三年前,她俩被从南方选进宫的时候,刚满十四岁。大娥比小娥大半岁,所以小娥叫大娥“姐”。大娥看上去比小娥还要美丽。阿房宫里从来就不缺美女,像她们这样的有成千上万。秦王灭六国之后,羡慕各国那些奢华的宫殿,便将那些宫殿的式样绘成图纸带回咸阳,仿建了一百四十五个宫室,并将六国的妃嫔媵嫱美姬尽收其中,朝歌夜弦。其中那些歌姬将各地的乐曲唱腔带进阿房宫,杂糅演变,渐渐形成了阿房宫特有的一种歌舞唱腔。这种唱腔具有严格的乐曲规制,比如,皇帝上场时要用《朝天子》,玉皇上场时用《一气清霄》,诸王上场时用《石榴花》,官宦上场时用《画眉序》,黑虎上场时用《太极阴阳》,一般人上场时用《流水》,等等。

阿房宫腾起大火时,宫女歌姬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大娥本来已经逃出了殿门,可听见后面的小娥“啊呀”一声,扭头一看,只见小娥奇怪地扑贴在殿门上。

大娥说,小娥,快跑啊!

小娥哭喊着说,姐姐,快来救我!我动不了呀……

大娥返身跑回去拉小娥,却怎么也拉不动。一用力,小娥的裙裾被撕裂,露出了怀里的一把刀。然而那刀却闪电般被一只无形的手夺去,“啪”的贴在殿门上。大娥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年秦王遭遇荆轲行刺未遂后,为了防止刺客,便将殿门用磁石垒砌。如果有人携带短刀暗器入殿,就会被吸附在大门上。没想到磁铁殿门建成后尚未捉住刺客,却将逃生的小娥吸了上去。原来,之前小娥正在用刀砍削表演歌舞时所用的竹棍,逃跑中一时慌乱忘了丢掉刀子,竟顺手揣进了怀里。

大娥帮小娥扔掉刀子,拉起小娥就跑。可是燃烧着的门楣突然掉了下来,戳在了大娥的脸上。大娥顾不了疼痛,一手捂着脸,一手拉着小娥拼命奔跑……

她们在城中躲躲藏藏了一个月,大娥脸上的伤才渐渐结了痂,可是却留下了那难以消除的印记……

想起这些,大娥不再犹豫了,她从心里说,小娥啊,姐姐只能对不住你了。朱鹳看上了你,并因此要挟我们,你说怎么办?姐姐只能委屈你了。

这时,朱鹳走进来问大娥:想好了没有?大娥痛苦地点了点头。

朱鹳走进了小娥的屋子……

小娥惨叫的时候,大娥就站在院子里。她几次想冲进去,但脚像长在了地上,怎么也动不了。泪水一直在她脸上流淌……

第二天早上,朱鹳下地干活去后,大娥才走进屋子。小娥坐在炕上,裙裾破碎,头发散乱,神情呆滞,满面泪痕,一见大娥,“哇”的一声哭了。大娥紧紧地抱住小娥,小娥哭得更伤心了,肩头不住地抖动。

姐啊,你跑哪儿去了,我喊你你也不救我。

不知朱鹳给我喝了啥迷魂汤,喝了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姐呀,我没法活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想它了,是女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活命吗?你放心,姐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谁要再欺负你,姐跟他拼命……

晚上,朱鹳回来又想进小娥的屋,被大娥堵在了门口。大娥把朱鹳推到院子里,小声斥责说,你不是说就一夜吗,咋说话不算数?

朱鹳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想明白,你的女人咋会是黄花闺女?你们到底是不是两口子?难道你们以前在屋子里哼哼唧唧都是装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装呢?看来你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大娥索性说了实话。

朱鹳说,你们骗了我,我也可以说话不算话。我不光今晚要跟她睡,明天后天我还要跟她睡。你不是男人,你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好。

大娥说,你要再敢碰她,我就跟你拼命!

朱鹳一把推开大娥说,你这个丑女人,别搅了我的好事!

朱鹳骂骂咧咧地直往小娥屋里冲。

大娥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她彻底被激怒了,冲进屋去,顺手抓起窗台上的一把剪刀,用尽全身力气,插进了朱鹳的后背。朱鹳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啊呀”一声,慢慢扭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大娥,啥也没说,慢慢歪倒在了地上。

大娥带着小娥,连夜逃出了村子……

她们逃到另一个村子,远远地听见村里吹吹打打,很是热闹。近前一看,才知是有人娶媳妇。她们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跟着送亲的人群走了进去,想混口饭吃。这样的乱事,两家亲戚大多都互不相识,娘家人以为她们是婆家人,婆家人以为她们是娘家人。但是她们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是她们的狼狈样儿出卖了她们。人家不管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都是一身整洁簇新,只有她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人拦住了她们。

大娥脸红了,说,我们是过路的,会唱戏,来给主家凑个热闹。

一听是唱戏的,主人说,那你们唱一段,唱得好,有赏钱。

小娥就站在当院,捏起嗓子唱。小娥窄音细嗓,唱腔清丽婉转,拖腔很长,带着“噫咽”、“哪噫呀唉”、“矣焉也”,娴雅婉转,清雅细腻。如此怪异好听的腔调,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个呆了似的张大嘴巴,好像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用嘴巴在听。

好听,好听,就这样唱!主人很高兴,一指大娥说,你也一起唱。

大娥一身男人打扮,将声音压低,粗着嗓子,装成男人的腔调唱了起来。周围立刻响起了叫好声……

那天,她们吃饱喝足后,还得了赏钱。

村民们喜欢她们的唱腔,将她们留下来,暂住在一个年轻寡妇的家里。寡妇皮肤白皙,很丰腴,鼓鼓的胸部几乎随时会把上襦撑破,喇叭形的曳地长裙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窄小。在这偏僻的乡村里,竟有这般尤物!她们后来才知道,这寡妇并非当地人,而是被她在秦军中当差的丈夫从赵国掳到本地来的。几个月前,丈夫在与项羽的军队交战时,战死在了潼关。

寡妇告诉她们,这里属于频阳地界,这村子叫东乡,是大秦将军王翦的老家。

说起王翦,寡妇如数家珍。她说除韩国之外,其余几国都是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灭掉的。秦王还有一位战将李信,曾经领兵追击到衍水,虏获了太子丹。秦王问李信,破楚需要多少兵马?李信说,二十万。秦王又问王翦,王翦说,非六十万不可。秦王说,王将军老了,胆怯了。于是,他派李信领兵二十万,南攻伐楚。王翦即托病辞官,回了频阳东乡老家。结果李信大败而归,秦王知道用人失误,亲自到东乡来请王翦出山。王翦说,若要用老臣,必须给六十万大军。秦王允诺。王翦于是率军六十万,只一年工夫,就平定了楚国城邑,俘虏楚王负刍……

知道是秦大将王翦的故里,大娥与小娥不再胆怯,一时高兴,向寡妇说了实话。寡妇很惊讶,说原来你们是宫里逃出来的宫女呀,难怪唱得这么好;说你们不用怕了,到了东乡,没人敢欺负你们。那些兵一听说是王翦的老家,绝对不敢进来胡闹。

她们的来历,通过寡妇的嘴,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这样一来,村民们更喜欢听她们唱戏了。那可是皇宫里的腔调啊,谁曾听过?

那时项羽的军队已经东撤回楚。项羽一回去就诛杀了楚怀王,自立为楚王,并分封各路诸侯为十八王。项羽人走了,魂还留在关中。他将关中一分为三,封秦降将章邯为雍王,统管咸阳以西;封秦降将司马欣为塞王,统管咸阳以东;封秦降将董翳为翟王,统管关中以北。将为灭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刘邦封为汉王,立都南郑,统管汉中。很显然,项羽是想用关中三王封锁刘邦。

但不管怎么说,关中暂时平静了下来。大娥与小娥也安定了下来。她们吃百家饭,为村民唱戏。大娥穿上了衣裙,恢复了女儿身,唱腔却还是男腔。听说东乡来了两个阿房宫的宫女,天天唱戏,周围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稀奇。一传十,十传百,一到傍晚,东乡村外的官道上便熙熙攘攘,尘土飞扬。

人们相互招呼:走,去东乡听阿房宫的宫女唱戏去。

说着说着,后来就简化成了:走,听阿宫去。

从此,“阿宫腔”就在渭北一带流传开了。

这一天,小娥正唱着,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娥拽了拽大娥的衣袖,大娥顺着小娥的目光看去。竟是朱鹳。他怎么还活着?

朱鹳站在人群里,袖着手,看着她们唱戏,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们,又好像早就把多日前发生的那件事给忘了。朱鹳脸上挂着笑,神情自然闲适,看不出要报复的意思。这让大娥小娥心里更没了底。她们知道朱鹳不会轻易放过她们,所以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灾难的降临。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鹳天天来听戏,依然袖着手,笑着,闲适如常。可是半个月后,朱鹳突然不见了。

大娥小娥觉得奇怪,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平静不久的关中又开始闹腾起来了。各种传言不断从外面涌来:先是说刘邦突然率军攻入关中,任曹参、樊哙为先锋,自己与韩信率周勃、灌婴为本队,留丞相萧何驻守巴蜀;没过多久,又说关中大部分地区已经归降汉军,只有雍王章邯据守废邱,负隅顽抗,刘邦留下韩信继续进攻废邱,自己率军东渡黄河。后来又说,刘邦东进失败,重返关中,集中兵力围攻废邱,樊哙派兵掘开渭水河堤,引水灌塌废邱城墙,城墙坍塌,汉军乘势攻入,章邯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这些传言最终都被一一证实。因为周勃的军队就驻扎在东乡以南十五里的地方。村外隔三差五有队伍经过,兵马如梭,村民惶惶。

就在这时,小娥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常。

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见几个月不来红,便问大娥是咋回事。大娥也不知道,去问寡妇。寡妇虽没生过孩子,但毕竟是过来人,说不来红,就是有喜了呗。说完又觉着惊奇,问小娥,你没嫁人,咋就有喜了?小娥脸红了。大娥就把小娥被朱鹳糟蹋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寡妇掀起小娥的裙子,看见小肚子果然已经有点隆起,说,一定是那恶人给你下了种了。

三人正说着,村里突然一阵大乱。寡妇出门一看,只见一干兵马闯进了村子,巷道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村民们拿起刀枪,开始自卫。寡妇急忙关了屋门。

外面的喊杀声一直持续到黄昏,才渐渐消停……

寡妇家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十几个身穿盔甲的兵士走进院子,领头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人。他扫视了一遍面前的三个女人,然后用下巴一指小娥。一个黑大个用手里的刀指着小娥说,你,跟我们走!

小娥吓得直哆嗦。

大娥用手臂护住小娥:你们不能带她走!

黑大个一把将大娥推开,拉起小娥就往外走。

大娥扑上去,拦在黑大个面前说,你们不能带她走!

黑大个什么也没说,抡起大刀,只见弧光一闪,大娥的头颅就像鸟儿一样倏地飞离了她圆润嫩滑的香肩。小娥惊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小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房里,附近有马的响鼻声,黑暗中弥漫着干草和尿臊味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到兵营里来了。想起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小娥浑身开始哆嗦,伤心地泣哭起来。姐姐呀姐姐,你死得好惨啊!姐姐呀姐姐,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小娥想到了死,可她动不了。她的手被绳索捆着,脚也被捆着。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知道他们捉她来要干什么。经历了朱鹳的事,她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但这一次,她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她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们这些禽兽,你们想要,就把我的命要去好了!

她发现,草房里还有几个女人,但是里面太黑,无法看清她们的面容。她们都缩在角落唉声叹气,有的还在小声地哭泣。

清晨,一缕阳光从草房的缝隙间钻进来,光柱里有尘埃和小虫飞舞。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洪水一样涌了进来。几个士兵走进草房,给她们解开绳索,然后将她们带到了伙房。原来捉她们来是为了做饭。

在伙房叮叮当当地切着菜,小娥突然想明白了:我干吗要死?死了不就白死了?我白死了,大娥也就白死了。大娥为我而死,我要为大娥报仇!

开饭的时候,小娥开始留心在士兵中寻找那个杀死大娥的黑大个。伙房里有的是菜刀,只要看见那男人,她就会操起菜刀,趁他蹲在地上吃饭的当儿,冲上去一刀砍死他。但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两天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

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却碰到了一个不想碰到的人。傍晚,小娥从伙房出来,路过马棚时听到有人“哎”了一声。她扭过头去,看见马棚里走出一个人。天色灰黑,没有看清。等走近了,才认出是朱鹳。小娥很吃惊,不明白他怎么也在这里。刚要转身走,朱鹳一把拉住她问,你咋跑这里来了,大娥呢?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小娥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冲着朱鹳喊,你还有脸问?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逃到东乡;我们不逃到东乡,就不会遇到这群强盗,大娥也不会死!都是因为你这个该死的无赖!

她越说越气,扑上去打朱鹳。朱鹳的两只大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她的手,她就用脚踢,用唾沫啐。朱鹳不躲,让她踢,让她啐。小娥折腾累了,只剩下个哭。

朱鹳松开了小娥的手。

小娥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得帮我。

朱鹳说,帮你啥?

小娥说,帮我杀一个人。

朱鹳说,杀谁?

小娥说,杀那个杀了大娥的人。

朱鹳说,大娥刺了我一剪刀,我们的账还没有算清哩,你又让我杀人?让我去杀兵士,这不等于让我去送死吗?你疯了吧你?我不去!我凭啥帮你?

小娥说,因为我怀着你的娃娃。

朱鹳先是一惊,但是显然不信,说你别骗我了。

小娥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你自己看看。

朱鹳看了看小娥的微凸的肚子,似乎有些相信了,兴奋地说,真的?我有这么大能耐?就一次,就种下了?太好了!我朱鹳要有儿子了!

朱鹳见院子里兵士来来往往,说话不便,便将小娥拉到马棚里。朱鹳对小娥说,你们逃走后我到处寻找你们。大娥捅我一剪刀我也不计较了。小娥,我喜欢你,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找了很久才在东乡找到了你们,所以天天来看你们,盼着有一天你能回心转意跟我回去。我让人卜过卦,卦上说我们有夫妻命,你一定能给我生个儿子。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前几天我又去东乡找你们,结果被抓来当了马夫……

小娥不想听朱鹳啰唆,打断他说,你要是想要这个儿子,就帮我把那个人杀了,杀了他,我就跟你走,给你生儿子。

朱鹳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小娥鄙夷地看了朱鹳一眼说,你不是个男人!你不配有儿子!

说完,转身走了。

朱鹳还想说什么,小娥已经消逝在了暮色里。

第二天傍晚,小娥从伙房出来,见朱鹳站在马棚前向她招手。小娥以为朱鹳想通了,真打算帮她,便来到朱鹳跟前。

朱鹳问小娥,找到那人没有?

小娥说,还没有,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朱鹳说,别找了,找到你也杀不了他。

小娥一听这话,转身要走。

朱鹳拉住小娥,小声说,你别急呀,我还有要紧的事没说哩。

小娥站住了,但却没有回头。

朱鹳说,走,跟我到马棚里去说。

小娥说,就在这儿说!

朱鹳只好走近小娥,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昨个黑夜,我偷偷在马棚墙上掏了个洞,现在用柴草苫着呢。半夜你悄悄过来,我带你逃走,逃得远远的,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养活你,一辈子对你好……

小娥说,大娥的仇没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说完,甩掉朱鹳的手,气哼哼地走了。

朱鹳冲着小娥的后背说,你倔么,你娃吃亏呀。

军队要开拔了。兵士们黑压压的站了一操场,然后一队一队走上通往南边的官道。他们要是全走了,就永远也找不到那个黑大个了,大娥的仇就一辈子也报不了了。小娥急了,怀揣一把菜刀,站在尘土飞扬的兵营门口,睁大眼睛从身边经过的士兵中寻找。但是队伍快走完了,还是不见那黑大个。

小娥有些灰心丧气,扭头朝兵营张望,操场上只剩下最后几十个兵士,正在搬运粮草。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人。就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西边的营房走出来,来到操场中央。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刀,咋咋呼呼地指挥兵士往车上装粮草。这不就是那个王八蛋吗?就是他!那个该死的黑大个!

小娥想也没想,举着菜刀冲进营房,扑向自己的仇人。

黑大个看见一个女人朝自己跑来,不知她要干什么,等到看清女人手里举着的刀时,才反应过来,但他没有慌张,反而笑了起来。等女人跑到跟前举刀要砍的时候,他仅用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大刀,比女人手里的菜刀要长,要宽,要锋利。他只要抡起大刀,就能将小娥劈成两半,就像那天刀劈大娥那样。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开心地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他对小娥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几天被我捉来的那个女人。你不来,我倒把你忘了,现在你来得正好。

兵士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围拢过来。

黑大个说,你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得犒劳犒劳我的弟兄们。

兵士们兴奋地嗷嗷乱叫。两个兵士夺下小娥手里的菜刀,一边一个扭住了她的胳膊。小娥不停地扑腾,但一点用也没有。

黑大个说,押到草房去,便宜你们这帮小子了。

士兵们欢呼一声,押着小娥就往草房去了。

这时,只听有人喊:等等啊——官爷,不要啊——官爷,她是我媳妇啊,她不懂事,求官爷饶了她吧……

朱鹳从马棚跑过来,“扑通”跪倒在那黑大个面前。朱鹳仰脸看着黑大个,可怜巴巴地说,看在她给你们做饭,我给你们喂马的份儿上,求官爷饶了她吧,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娃娃啊……

黑大个对朱鹳说,你起来吧。

朱鹳磕了一个响头,说,多谢官爷!

黑大个低头笑着问朱鹳,你说,这事咋了结?

朱鹳说,求官爷放了我们。

黑大个说,放了你们?她举着菜刀要砍我,这让我多丢人呀,就是我想放你们,我的小兄弟们也不答应啊。

兵士们嬉笑着说,让我们来惩罚这女人吧!

朱鹳跪着说,官爷甭跟女人一般见识,要罚就罚我吧。黑大个说,你情愿受罚?

朱鹳说,情愿受罚。只要官爷放了她,咋罚我都行……

黑大个说,咋罚都行?

朱鹳说,咋罚都行。

黑大个说,那好。

说着,手里的大刀一闪,朱鹳的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

小娥惊叫一声。

朱鹳看见一只耳朵掉在面前,正在纳闷,突然感觉到了疼痛,“哎呀”一声,用手捂住了已经失去耳朵的地方,渐渐地,血像蚯蚓一样从手指间渗了出来。

朱鹳说,官爷已经惩罚了我,就让我们走吧。

黑大个说,别急呀,还没完呢,我问你,你还要替她受罚吗?

朱鹳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在胳膊肘那里迟疑了一下,滴滴答答落进了沙土里。跟血一起流淌的,还有一种东西,那是朱鹳的尿水。但是朱鹳仰起头,倔强地看着黑大个,点了点头。

黑大个说,啥惩罚都能接受?

疼痛让朱鹳的脸扭曲变形,但他还是倔强地点点头。

黑大个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朱鹳摇了摇头。

黑大个说,好,像个男人。

黑大个扭头对他的兵士说,把他的衣袍撕开!

几个兵士冲上来,把朱鹳的衣袍撕掉。

黑大个说,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

朱鹳说,只要你放了她,咋样都行。

黑大个笑眯眯地看着朱鹳,突然用刀尖在朱鹳的裆部一旋,朱鹳的命根子就掉在了沙土里。朱鹳“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两腿间立刻血肉模糊。

黑大个用朱鹳的衣袍擦了擦大刀上的污血,对在沙地上扭成一团的朱鹳说,这么水灵的女人让你得到了,你得付出点代价。好女人不是谁都能享用的!

后面的话,朱鹳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小娥哭喊着扑向朱鹳……

后来,一男一女游走在渭北旱塬,以唱阿宫戏为生。再后来,女人为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朱大。这个朱大,就是传说中阿宫腔戏曲的鼻祖——“墨面客”顺子的先人。

2.墨面客

明末天启年间,渭北关中连年灾荒,久旱不雨,草木枯焦,疫病流行,饿殍遍野。官府不但不减免租赋,赈济灾民,反而增派“新饷”、“均输”等赋役。饥民纷纷起义反抗官府,以求生路。

第一个举起义旗的是渭北白水农民王二,他纠集数百灾民,手持刀片棍棒,斩杀贪官污吏,劫仓放粮。怕官府认出,给自己和家人惹来麻烦,每次行动前,他们都将锅黑涂抹在脸上。所以,人称“墨面客”。

起义军迅速壮大,官府十分惶恐,派出上万官军围剿。起义军一直转战渭北韩城、蒲城、宜君、洛川、白水、频阳等地,与官军周旋。

第二年,也就是明崇祯元年,秦北府谷农民王嘉胤也揭竿起义。王二得知后,为摆脱官军的剿杀,领军北上,与王嘉胤会合。秦北沟壑纵横,官军不敢擅自闯入,给了王二喘息的机会。起义军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很快发展到了六千余人,羽翼渐丰,向南拓展。他们先攻占了黄龙山,然后南攻关中,进军终南山,杀贪官,破牢狱,开粮仓,沿途百姓一呼百应,饥民们尾随其后,起义队伍转眼汇集了上万人。

紧接着,安塞的高正祥,宜川的王左桂、“飞山虎”、“大红狼”,洛川的王虎、“黑煞神”也纷纷起义。官军东奔西杀,首尾不能相顾。明王朝紧急增派数万官军,诏令杨鹤为陕西三边总督,围剿起义军。杨鹤带兵多年,老谋深算,用兵诡秘,起义军哪儿是他的对手。不久,“墨面客”王二在商洛道被杨鹤诱杀,“墨面客”残部退守终南山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年夏天,米脂农民李自成的起义军从陕北“三边”(定边、靖边、安边)席卷而下,攻破白水马家渡。蒲城县武举王文昌率兵丁迎战,被李自成捉拿斩首,将头颅挂在城门示众半月。官军集中兵力堵截李自成。两军你来我往,在渭北展开了拉锯战。隐匿在终南山的“墨面客”们想与李闯王取得联络,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从而攻克渭南城。他们派出一名暗探,装扮成补锅匠,游走于渭北一带,寻找李自成的队伍。

这暗探,就是顺子。顺子二十来岁,是朱家最后一根独苗。朱家世代以唱阿宫腔皮影戏为生,少说也有上百辈。据说阿宫腔的鼻祖朱大就是他们的先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顺子爷爷朱子清那一辈儿,却不再唱戏了,而是开了铁匠铺,开始叮叮当当地打铁。

顺子家的铁匠铺在武家坡算不上是最好的,起初,他们跟其他铁匠铺一样,只打些铁锹、头、菜刀等铁器,后来父亲朱义与龙虎镖局镖头洪升拜了把兄弟,便开始替洪升打飞镖。

洪升从小习武,善使飞镖,三十步之外,可扎中母鸡。兔子从身边跑过,也能一镖扎中。洪升使的飞镖与众不同,只有寸半长,握在手中根本看不见,所以常常能出奇制胜。

顺子的父亲朱义是个慢性子,心又很细,打出的飞镖小巧而锋利,令洪升非常满意。洪升在道上名气越来越大,顺子父子的飞镖也跟着远近闻名。有人慕名而来,也想要他们打飞镖。可朱义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他们只给洪升打飞镖,洪升自然不胜感激,“走镖”回来,常到铺子来看看他们父子俩,有时提只羊腿,有时提只兔子,或者带些各地的特产吃食。

没事的时候,洪升也教顺子练飞镖。天长日久,顺子的飞镖也甩得有模有样。打好一批飞镖,洪升还没来取,顺子就拿到后院里,往桐树上甩,那桐树常常被他扎得泪水长流,浑身刀眼,不到一年就干枯了。

三年前,洪升带着三个镖师和七八个手脚利落的伙计“走镖”去宝鸡,七箱银货锁在镖车里,车头插着“龙虎”镖旗。宝鸡一带绺子(土匪)多,但是洪升并不害怕,因为他经常“走镖”,跟这些人大多已经相熟。即使遇到不相熟的新绺子,他也不怕,只小声对镖师下令:“轮子盘头”(镖局黑话:将镖车围成一个圈,准备御敌)。然后先是用黑话跟绺子沟通,无外乎说大家都在道上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请赏我们一碗饭吃之类。不到最后关头,一般不会硬碰硬“破盘”(撕破脸,动手)。如果好话说尽,对方仍不罢休,那就只好抄家伙,“亮青子”(拔出刀剑)“挡风”(把对方赶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鞭土”(打死人)。若打死了人,结了“梁子”(仇),日后走镖也是个麻烦。

这回“走镖”,洪升没有遇到“绺子”,却遇见了追赶“墨面客”的官军。那军头看见他们押着银货,起了歹心,硬说他们是“墨面客”,一声令下,士兵包围了镖车。洪升再三解释,军头不听,非要收缴镖车,将他们缉拿回去。洪升被逼无奈,只好跟镖师们拼死“破盘”。他一刀扎中了军头的脸,“嗖嗖”甩完身上的飞镖,撂倒十几个官军,逃出一条命来。可是银货被官军抢了去,如何向镖局主人交代?

几天后的夜里,洪升潜回武家坡,去找拜把兄弟朱义。进门一看,堂屋摆着一副棺材,顺子一身白孝跪在一旁。原来那军头的一只眼睛被洪升的飞镖扎瞎,又丢了十几条人命,很是窝火,拿着洪升留下的飞镖,顺藤摸瓜找到顺子家的铁匠铺。那天顺子正好去邻村送打好的头。军头见朱义正在打飞镖,问这飞镖的主人在哪?朱义说,我就是飞镖的主人。军头一怒之下,一刀劈了朱义。洪升与顺子连夜掩埋了朱义,投奔了王二的队伍。王二被杀后,洪升带着剩余的人马隐匿终南山中。

顺子怀揣几只飞镖,肩挑一副担子,游走于关中渭北。担子一头是小风箱,另一头是煤炉匣,匣子里装有焦炭、碎生铁和铁钳、铁夹、破布等补锅的工具。

家里开个铁匠铺子,却并不补锅,好在补锅跟打铁差不了多少,出发前他跟人学了几天就会了。

走进一个村子,就喊:轱辘——锅!从村子这头一直喊到那头。

这一天,顺子来到美原镇。这镇子不大,东西只有一条街,一袋烟的工夫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但这镇子却很有名,原是秦始皇赐给战将王翦的封地,因平原千亩,土地肥沃,又有频水流经其间,故称美原。

见有人提着锅出来,顺子便放下担子,选一小块空地支起摊子,将煤砟子或焦炭放进小煤炉里,“喳喳”打着火镰,将树枝柴草引燃,生起小炉灶,脱了自己的鞋,盘腿坐在鞋上开始拉风箱,炉里的火星和灰尘溅得老高。周围很快就聚集来一些看热闹的村民,袖着手说闲话。

锅补好有球用!现如今,谁家有粮食?

没粮食,也有树皮和野菜呀,总不能把嘴像口袋一样扎住。

听说北坡有人把自己的娃娃都煮着吃了。

前天,刘家老三在老丑家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捧着回来给快要咽气的婆娘吃,你们猜怎么着?竟吃出了半截人指甲……“墨面客”能打回来就好了。

王二已经被杀了,“墨面客”完了。

可惜了那好汉王二。

李闯王比“墨面客”还厉害,已经打下了十几个州县。

这阵子,他们也被官军追得满世界跑,听说躲到了红土镇。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如今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放心,李闯王很快就会打过来的!

咱先把锅补好吧,等着李闯王打过来开仓放粮……

顺子听着别人的议论,并不插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低头做活。他先将铁锅破损处用钢丝刷除去铁锈,然后将几粒碎生铁放进一个瓦煲柄内,埋进炭火之中烧。一袋烟的工夫,瓦煲柄内的碎生铁熔成铁水。他左手用一块沾了泥巴的厚布,紧紧捂住待补的锅孔,右手用火钳将炉火中的煤砟子拨开,将瓦煲柄钳住,将铁水注入锅孔去,然后赶忙用沾上泥的厚湿布反复擦拭,一股热气旋即升向空中。顺子将锅举过头顶,对着日头看看,没啥问题,便交给主人。

一仰头,顺子看见一个女娃提着一口一尺小锅,站在跟前。女娃十六七岁,长胳膊长腿,皮肤微黑,眼睛很大,胀起的奶子将衣衫撑得老高,倒显得衣衫有些短小。女孩儿见顺子看她,急忙闪开目光,把锅往前一伸,小声说,补锅。

顺子接过小锅,心里说,这女娃真是好看,却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女娃的脸。那锅底有条一拃长的裂纹。顺子开始除锈,熔化铁水。女娃见顺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蹲在一旁帮顺子拉风箱。

有人问,菜叶,戏班今黑夜唱啥?

女娃说,《黑斑脎》。

还和昨晚一样,放一把玉米在簸箕里,就能看?

嗯。没玉米,豆子也行。啥啥也没有,也让看。

胡班主可是个实委人。

我大(爸)说了,这年头,谁都不易。

戏班今黑夜吃啥?

树叶熬玉米糊糊。

你们能喝上玉米糊糊,真不赖!

就剩一顿了。明个啥啥都没有了。

今黑一唱戏,不就有了……

从人们与菜叶的对话里,顺子听出菜叶是皮影戏班胡班主的女儿。他们住在村西头的祠堂里,昨黑演的是《老鼠嫁妹》,今黑演《黑斑脎》。

顺子补好锅,交给菜叶。

菜叶说,钱先欠着,我大说了,你要是今个不走,明个给钱。

顺子不看菜叶,低头忙着,说,有就给,没有就算啦。

顺子看见那双小巧的绣花鞋迟疑了一下,然后转了个半圆,走远了。

傍晚,围观的村民各自回了家,顺子补完锅正在收摊,菜叶来了,双手端着一只碗,碗里冒着热气。顺子蹲着,看不见碗里的东西,但闻到了玉米糊的香味。顺子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响。

菜叶说,给。

顺子知道戏班只剩最后一顿玉米糊,就说,我不饿,你吃。

菜叶说,还说不饿,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顺子红了脸,只好接过碗,蹲在地上慢慢喝。真香!糊糊并不烫,顺子恨不能一口吸溜完。可是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不好意思弄出吸溜的声响,只能慢慢地吮。

菜叶说,你补锅的手艺真好,一点也不漏。

顺子头也不抬地说,日后漏了你再拿来,我还给你补。

菜叶“哧”地笑了,说你这人倒是好笑,盼着人家的锅漏。就是日后真的漏了,上哪儿找你去?

顺子脸更红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傻话。顺子的这碗糊糊吃了很长时间,吃出了一头细汗。顺子将碗递给菜叶。

菜叶却不忙走。说,你肯定没吃饱。

吃饱了。

顺子将碎焦炭拢到一起,装进风箱底部的小匣子里。

菜叶说,你可别嫌我们小气,就剩这一碗了。

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村西头有人朝这边喊:

菜叶——喝碗糊糊跑哪里去了!

天色昏暗,看不清喊菜叶的人。

菜叶朝那边喊:我就来。

又低声对顺子说,是我大。

顺子心里就明白了,这碗糊糊是菜叶的,菜叶没喝,给了他。心里热了一下,看了看菜叶,想说什么,又没说。

那边又喊,菜叶,你让那补锅匠黑夜来看皮影。

菜叶对顺子说,你拾掇拾掇,等会儿去祠堂看我们的皮影。

说完,转身消失在昏暗的村道。

不一会儿,村民们手里提着板凳从家里走出来,三三两两朝村西头走。顺子拾掇停当,挑着担子,也跟着去了祠堂。

祠堂门边的木凳上放着一个瓦罐。村民走进祠堂时,顺手在瓦罐里丢一把玉米、豆子之类;也有空手来的村民,故意不看那瓦罐,扭着脖子端直走进院子。顺子没有东西往瓦罐里放,也径直走了进去。他将担子放在墙角,来到挂好的“亮子”(幕布)前。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他只能站在“亮子”一侧,却正好能看见菜叶父女在后面忙活。汽灯已经点亮,“哧哧”地发着惨白的光。胡班主又矮又瘦,满脸的核桃皮,拖拉着一条腿,在那里忙来忙去。

咣,咣,咣咣,几声锣响,皮影开演了。老胡既是“签手”,负责挑动各种人物;又是“前声”,一边弹唱敲打,一边扯着脖子唱各种角色的戏,还要使用月琴、二弦子和唢呐等乐器。菜叶负责敲打勾锣、梆子和战鼓,间或传递皮影,时不时还要帮忙踩脚和拍板。父女俩忙而不乱,配合得很是默契。顺子站在一侧,只顾看父女俩,戏上演的什么,只看了个大概。好像是说一个人干啥啥不成,喝凉水也塞牙,事事不顺,又被知县错抓坐牢,后来从大牢逃出来,杀了知县。

皮影演毕,已是半夜。村民纷纷散去。顺子站在院子里,不知该去哪里。看见父女俩拾掇东西,他也过去帮忙。

老胡对顺子说,小伙子,实在对不住,今黑夜没收到一吊钱,这补锅的钱还是给不了你。欠你的钱不说,还让你帮忙拾掇。

顺子说,啥钱不钱的,出门在外,应该相互照应。

老胡说,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搭伙歇息。

顺子说,多谢胡伯提携!

菜叶看了顺子一眼,转身进了祠堂。等顺子与老胡拾掇完毕走进祠堂,菜叶已经在老胡的铺位边上加了一道柴草。老胡往铺位上一坐,招呼顺子过来,说我夜里打呼噜,你可别嫌吵。顺子说我也打呼噜,正担心吵着老伯哩。老胡嘿嘿笑了,说,猪笑老鸹黑,咱俩谁不笑谁。

顺子与老胡睡在堂屋中间,菜叶睡在屋角,身下也是一层柴草。三人睡下,菜叶吹灭灯。月光从门缝照进来,夏虫在门口轻声鸣叫。顺子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好像里面也有一只夏虫。

老胡躺着抽烟,烟锅一红一暗。老胡问,是哪儿人?

顺子说,武家坡的。

家里还有啥人?

就剩下自个儿。

老胡叹息一声说,你也是个可怜娃,黑斑脎。

问起顺子日后的打算,顺子说哪儿黑了哪儿歇,也没有个方向。

老胡说,不如咱厮跟着走,我唱我的戏,你补你的锅,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菜叶会做饭,两人是做,三人也是做,也不少你一口。又说,这唱戏得往热闹处走,哪儿热闹?李闯王在哪儿哪儿就热闹。不光热闹,还有现钱挣。李闯王的队伍成千上万,整天东跑西颠与官军打仗,肯定有很多行军锅要补。咱跟着李闯王的队伍走,又有钱挣,又不担心被官军欺负。

这话说到了顺子的心里。

顺子说,是个好主意,可是谁知道这阵子李闯王在哪里?

老胡说,上个月听说在红土坡,这阵子听说到了韩城,不如我们去韩城?

顺子说,好啊,咱们明个就动身。

两人又说了一阵别的闲话。顺子正说着话,老胡却打起了呼噜。

顺子睡不着,思谋着到了韩城如何与李闯王的人联系,听见屋角那边的柴草簌簌地响,知道菜叶也没有睡着;又想着菜叶的模样,想着她的眉眼,鼓胀的胸,长胳膊长腿,想着她脸黑,身上是否也黑……越想越没了瞌睡,过一会儿翻一下身,过一会儿翻一下身。

菜叶那边也过一会儿簌簌一阵。

第二天,三人起身往韩城方向走。第五天走到了韩城地界,一打听,才知道李闯王已东渡黄河,去了山西,与张献忠合为一股,在宁乡、稷山、闻喜一带与官军打仗。据说李闯王临走时留下话来,说要不了多久,他们还要打回关中来。韩城左知县已经在黄河渡口布下了十几里的兵阵,以防李闯王西渡黄河。

顺子有些失望,与老胡父女在党家村村头的草房暂且住了下来。

半夜,顺子悄悄起来,一个人偷偷跑到黄河边。他想偷一只渡船,过河去寻找李闯王。可是没想到沿河密密麻麻全是官军的营帐,成群结队的兵士们手举火把,来回在河岸巡逻。河岸明亮如昼,根本无法过河。顺子只好返身回到草房,打算就在这一带补锅,等待李闯王打回来。

顺子白天补锅,晚上帮老胡挂“亮子”,递皮影,渐渐也学会了使锣鼓家伙。菜叶做好饭,就来叫顺子回去吃饭。顺子有时正忙着,菜叶就把饭端到跟“阿宫九美图”之《甄后》党益民作前,有时也帮顺子拉拉风箱。顺子不忙的时候,就跟在菜叶后面回家去吃饭。两人厮跟着在村道里走,有人小声议论说,多好的一对儿。菜叶就红了脸,丢下顺子一个人低头噔噔噔直往前走。顺子看着菜叶的背影,脚步也有些凌乱。

这天黑夜演的是《甄后劝母》,说的是古代著名美女的故事。那美女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曹丕之妻、魏明帝曹叡之母,且后被曹丕所杀的甄姬。相传《洛神赋》就是曹植因为思念她而作。有一年天下兵乱,加之饥馑,百姓卖珠宝以换取粮食。甄姬家里有不少粮食,就换来了不少珠宝。甄姬劝母亲把粮食分给邻里,和大家一起度过难关,母亲同意了,赢得了贤良的好名声;甄姬的哥哥死了,嫂子依然照顾亲子,日夜为家务操劳。而母亲生性严苛,对嫂子恶言恶语,甄姬就苦口婆心地劝母亲说,嫂子这么贤良,您这样待她,很不公平。母亲听了甄姬的话,开始善待嫂子,一家人从此和睦相处。

这是教人向善的一出戏,顺子很喜欢,尤其是菜叶的许多唱段。演完之后,顺子帮忙拾掇皮影摊子,小声对菜叶说,你就是甄后。

菜叶“扑哧”笑了,说甄后个屁!哪儿有饿肚子的甄后?顺子认真地说,等我将来干成了事,让你当一回甄后。菜叶看了看灯影里的顺子,红着脸,笑而不答。

老胡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削竹签,而且削得很仔细。削好一根,就插在随身带的一个棒槌粗细的羊皮筒里。顺子发现那些竹签跟挑皮影的竹签没什么两样,只是两头都削得很尖。顺子问老胡削这么多竹签干啥?老胡说演皮影费签子,一用力就断,不多预备一些到时候抓瞎。演皮影的时候,那个羊皮筒摆放在老胡手边;不演皮影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系在腰上;夜里睡觉的时候,老胡将羊皮筒放在枕边。

顺子早上解手回来,看见老胡用竹签挑着两个老鼠从草房走出来,嚷着让菜叶烧了吃,说好几年没闻着肉腥了。顺子问老鼠哪来的?老胡说逮的呗。这俩家伙昨夜闹得我半夜没睡着,看它们还闹腾!

可是,老胡是怎样逮住了它们?顺子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追问。顺子想,要是自己,刷刷两个飞镖甩过去,老鼠就得倒地。但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能那么干,那样,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天后晌,顺子喝完稀汤,见菜叶提着木桶要出门,就说,我去吧。菜叶说,你又不知道水井在哪儿。顺子说,我鼻子底下长着嘴呢。说着,从菜叶手里抢过水桶。菜叶说,我也去,正好还有几件衣裳要洗呢。

菜叶跑进草房,端出一木盆衣裳,领着顺子往村外走。老胡看见他们走远,笑笑,摇了摇头。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村外的井台边。

这是一口老井。井口上架着一副辘轳。腰粗的辘辘长年累月与井绳纠缠,光滑的躯体让绳子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顺子用辘轳绞上一桶水,提起来要往木盆里倒,菜叶拦住说:

嗯嗯,慢些。

菜叶从木盆里的衣裳下面取出一双布鞋,递给顺子说,给,试试。

顺子问,给我的?

菜叶说,不是给你给谁?你看你那鞋,大舅二舅都跑出来了。

顺子很不好意思,将脚趾用力往里面缩。

菜叶说,愣啥,快换上,看跟脚不跟脚。

顺子脱下脚上的烂鞋,将脚丫在裤腿上蹭蹭,把新鞋套在脚上,踩在烂鞋上,左看右看,感觉很合适。

顺子说,你又没我的鞋样,咋就做得这么跟脚?

菜叶说,你的鞋样满地都是。

顺子很感动,看了菜叶一眼,急忙低下头去。

顺子把鞋脱下来,换上原来的烂鞋。

咦,穿上好好的,咋又脱了?

顺子将新鞋揣进怀里,说,我还要绞水,怕把鞋弄湿了。

顺子绞水,菜叶蹲在井边洗衣裳。菜叶的胳膊上戴着一对绞纹银镯子,随着她一上一下地搓洗,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

顺子说,你的镯子真好看。

菜叶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洗。

过了一阵,菜叶说,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

又说,我妈只给我留下一对镯子。

你妈呢?我早就想问你了。

菜叶低头说,死了。我就不是我大的亲女儿。

顺子很惊讶,那你亲大呢?

菜叶说,早就死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南边逃荒来到频阳。我老家到底在啥地方,我也记不得了。到频阳不久,我大我妈就死在了路上。那时我才五岁。有一次我饿急了,到集市上偷人家的菜叶吃,主家抓住我就打。正好我现在的大路过,拦住了主家,收留了我,就给我起名叫菜叶……

顺子没料想问到了菜叶的伤心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故意岔开话题说,你们的皮影戏演得还真不错哩。

菜叶说,好几年没演了,我大手都有些生了。前些年那才叫好呢。

你们不是一直演皮影?

菜叶一边搓洗衣裳一边说,我从小就跟着养父养母走街串巷地演皮影。前几年闹年馑,谁还有心思看皮影?后来“黑煞神”的义军攻打频阳城,我大跑去看热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虎烈拉”来了,我妈病死在炕上。直到半年前,我大才回来,瘸着一条腿,问他咋回事他也不说,问他这几年跑哪里去了,他也不告诉我。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了啥麻缠事。他回来后,又开始带着我到处演皮影。如今演皮影又挣不到钱,只能勉强混口饭吃,我劝他别演了,可他就是喜欢到处跑……

第二天早上,菜叶见顺子还穿着那双露脚趾的烂鞋,问顺子为啥不穿新鞋,是不是不喜欢?顺子说,我舍不得,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过了半月,菜叶又做了一双,送给顺子说,这下舍得穿了吧?顺子这才换上新鞋。顺子穿上新鞋,很不自在,连走路都不会了,惹得菜叶捂住嘴一个劲儿地笑。

许多天后,李闯王从河东向韩城进攻。韩城左知县早有防备,李闯王的队伍损失很大,只渡过来不到一千人,其余又被官军打回了山西。也不知道李闯王在不在那打过来的一千人里面。那些人立足未稳,就被官军赶进了北山。左知县领兵将北山团团围住,扬言要困死他们。

顺子急于跟李闯王联系,就对老胡说,你们在这里先歇着,我去北边转转,过几天就回来。老胡说,要走一起走,我也想去北边转转。菜叶说,北边净是官军,你们不要命啦!老胡说,我们演皮影补锅,又不造反,官军能把我们咋样?顺子知道往北走危险,不想让老胡与菜叶去,但是老胡执意要一起走,顺子也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往北边走。

走了多半天,遇到一队兵马,一看就知道是围剿李闯王的官军。三人急忙退避到路边,等兵马过去。可是走在前面的军头却勒住马头,停了下来,厉声问,你们是干啥的?

顺子说,补锅的。

老胡说,演皮影的。

军头说,他妈的,到底是补锅的还是演皮影的?

老胡赔着笑脸说,我演皮影,他补锅。

军头盯着菜叶看了半天,然后说,走!你们都跟我走!

顺子说,我们还要赶路呢。

军头说,赶个屁路!爷那里正好有锅要你补。还有你们,今黑夜给爷们演皮影,犒劳犒劳爷们。

顺子还想说什么,见老胡给他使眼色,就闭了嘴。

三人被带到他们的临时军营。这是一座地主庄园,朱红大门前的空地上搭了几十顶营帐,有许多兵士从营帐里进进出出。庄园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盔甲的兵士,目不斜视,很是威风。

三人被带进大门,走过前院和有兵士把守的二门和一个小圆门,来到门前长有两棵老槐树的堂屋跟前。军头让一个兵士带顺子去后院补锅,将老胡父女领进了堂屋。

整个后晌,顺子都在后院补锅,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老胡父女,不知道那军头会将他们怎样。天黑不久,前面响起了锣鼓声,顺子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老胡父女没事,他们要演皮影了。

火夫们收拾停当,听说要演皮影,都从厨房出来往前面走。顺子跟着火夫们到了堂屋前面。皮影已经开演。“亮子”前只有军头和十几个军曹坐在太师椅上观看。火夫们不敢近前,只能远远地站在老槐树下往那边瞅。顺子站在火夫们后面。台上演的是《老鼠嫁妹》,看得那些人哈哈大笑。《老鼠嫁妹》演完,锣鼓停歇。军头说,再演再演,接着演!又开始演《黑斑脎》。

演到一半,那军头“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停停停,妈的,演的是啥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教人造反嘛?你个狗松瘸子,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将这种造反的戏带到军营里来!来人!把狗日的捆了!

旁边立马冲出五六个兵士,就要捆老胡。两个兵扭住菜叶的胳膊,也要捆。顺子见状冲了上去,说你们讲不讲理?人家给你们演皮影你们还捆人!跑过去想拽开菜叶身边的两个兵。

军头说,呦呵,一个补锅匠,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一起捆了。

一伙兵士将顺子打倒在地。顺子见官军众多,打起来肯定会吃亏,就学老胡的样子,不再反抗。兵士们将三人捆起来,拉到军头面前。

军头说,将他们分开关押起来,明天再说。

几个兵士把老胡推搡到前院去了。两个兵押着顺子往后院走。顺子听见那军头笑着说,这碎女子嘛,给我带到堂屋来!

顺子被关押在后院的柴房,越想越不对劲。

这狗日的,肯定没安好心!

到了半夜,见巡夜的兵士去了前院,顺子从绑腿里取出飞镖,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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