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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1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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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冈察洛夫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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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之恋

彼得堡之恋试读:

导读

冈察洛夫(1812-1891)是19世纪俄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与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齐名的艺术大师。他的作品主要有三部长篇小说:《彼得堡之恋》、《奥勃洛莫夫》、《悬崖》;一部两卷本旅游随笔《战舰巴拉达号》;三部中篇小说:《文学晚会》、《癫痫》、《因祸得福》;三部回忆录:《在大学里》、《在故乡》、《东西伯利亚之行》;几篇出色的文学论文:《万般苦恼》、《迟做总比不做好》等;另有短篇小说、特写、小品等多篇。

冈察洛夫的作品虽不算很多,但他对俄罗斯文学和整个俄罗斯的精神文明却无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提出了当时社会上最迫切、最令人关注的问题,引起了读者最广泛的注意和文艺界的热烈讨论。特别是他塑造的没落贵族阶级的典型——奥勃洛莫夫的形象,已成了世界文学宝库中闻名遐迩的不朽形象,也是俄国读者乃至整个社会自我认识和自我教育的手段。

冈察洛夫出生在伏尔加河岸辛比尔斯克省一个贵族兼商人的家庭,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粮食巨商,父亲死后,由母亲继续接管商务。19世纪

十年代俄国资本主义已有所发展,这在冈察洛夫的家庭及其青少年生活中就有所反映。他早年在莫斯科商业学校读书,后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便在财政部外贸司任职,对商业及外企等问题十分熟悉。他的

第一部

长篇小说《彼得堡之恋》中的企业家形象就来自这个时期的生活积累。

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后,国内社会阶级矛盾和社会冲突已达到空前激烈的程度,随着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新旧生产关系的矛盾冲突不断加剧,农奴制经济危机日益加深。1861年沙皇尼古拉

世的农奴制改革,并没有让农民获得真正的解放,农民生活更加困难,农民的骚乱和起义遍及全国。虽然围绕如何解决俄国社会矛盾、通过什么途径来拯救俄罗斯的问题上存在各种不同的主张,但反对农奴制度的呼声是主流。冈察洛夫长达四十年的创作反映的就是这个时期的俄国社会现实。作家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立场上,揭露和批判腐朽的农奴制度,并最终消灭这种制度,让资本主义制度取而代之。这就是他创作的全部激情和意义。

按照作者的构思,《彼得堡之恋》、《奥勃洛莫夫》和《悬崖》这

部小说是

个整体,是相辅相成的三部曲。他多次强调说:“这不是三部小说,而是一部。它们是由俄罗斯生活从我所经历的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过渡这一条共同的线索,一个首尾一贯的思想联系着的。”《彼得堡之恋》(原名《平凡的故事》)写作始于1844年,1847年在《现代人》杂志上发表后,立即得到广泛的好评。别林斯基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冈察洛夫的小说在彼得堡博得了热烈的喝彩,成就是空前的——它会给社会带来多大的益处啊!它对于浪漫主义、爱好空想、温情伤感和乡下人的保守落后等现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打击啊!”小说描写一个在外省贵族庄园长大、不谙世态炎凉、满脑子充满幻想的青年来到彼得堡,与新兴资产者实业家彼得叔叔相处,经过曲折的道路最终也成了有产者的故事。

贵族青年亚历山大·费多雷奇·阿杜耶夫在自己的庄园里安逸、舒适地度过了二十年。母亲宠爱这个独生子。他从襁褓时候起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保姆冲着摇篮哼曲子,祝福他将来尽享荣华富贵,一大群仆人侍候得无微不至,学校老师夸奖他前程远大,街坊的闺女们都朝他嫣然微笑,连家里那只公猫也对他似乎特别亲热。然而世道在变,生活在变,思想也在变。亚历山大并不满足于这种生活,他不久就觉得“家庭这个天地太狭小了”。农村美丽的大自然景色,慈母的抚爱,保姆及仆人的顺从,柔软的床铺,佳肴美馔,甚至那柔情蜜意的初恋都留不住他,他向往城市生活,在他面前展现着许多美好的前景。但不幸的是,贵族家庭却没能培养他具有“正确的人生观和奋发图强的雄心壮志”,去战胜他所面临的、也是每个人在前进道路上通常会遇到的困难。亚历山大就这样带着满脑子田园式的浪漫主义幻想,来到了彼得堡的叔叔家里。

亚历山大的叔叔彼得·伊万内奇在彼得堡经营了十七年,已经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他不仅是工厂主,还当上了四品文官,是新兴资产阶级实业家的代表。他精明、练达,脚踏实地地实干,摈弃一切空谈和幻想,信奉金钱万能的人生哲学,因此他对人冷漠,只追求实际目的,不讲半点温情。他对侄儿亚历山大也采取这种态度,拒绝与他拥抱,只像对一个房客那样给他安排住处。他用自己那套人生哲学来教导侄儿:一切必须从实际考虑,切莫想入非非,异想天开!“事业可以挣得金钱,金钱能带来舒适。”“不发财,那算是什么前途!”

亚历山大则年轻气盛,不谙世事,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他觉得叔叔虽然“很聪明,但极没情趣,老是忙于做生意、算账。”叔叔不懂得爱请,不相信爱情、友情一类的东西,开口闭口不离事业。所以亚历山大开始时并没有听从叔叔的教诲,他虽然谋了一份职业,却没有脚踏实地地做事,而是沉湎于纸醉金迷的社交和舞场谈情说爱,很快便爱上了轻浮的姑娘娜坚卡。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娜坚卡便抛弃了他,交上了另一个年轻的伯爵。这使亚历山大十分伤心。接着他又想入非非地要当作家,写起小说来,再次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他一气之下,他把书稿付之一炬。后来,叔叔出于自己的私利,让他去拆散年轻寡妇尤丽娅同苏尔科夫(叔叔工厂的合伙人)的爱情。结果,亚历山大自己却又坠入情网,弄得十分狼狈。就这样,他在彼得堡混了七年却一事无成。公职上由于缺乏业绩,加上官场上的相互倾轧,每次提职都没有他的份儿;爱情方面也连连失意。于是他心灰意冷了,对生活完全丧失了信心,甚至想到了自杀。不过他没有自杀,而是回乡下老家去了。

亚历山大在家乡待了一年多,然而停滞、落后的农村已完全失去了魅力。母亲死后,他又回到了彼得堡,决心要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这时的亚历山大已今非昔比了,他终于认同了叔叔那一套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并最后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时代是这样嘛!我要与时代前进,落后不得!现在我同意叔叔的看法了。”小说结尾,他已经是一个气派十足地挺着大肚子、脖子上挂着勋章的六品文官了,而且还找到了一个拥有三十万卢布嫁妆和

百个农奴的未婚妻,正可谓“仕途顺利、财运亨通”了。

小说不仅真实地表现了两种文化、两种生活方式的激烈碰撞,而且成功地塑造了彼得这个俄国新兴资产阶级人物形象,并让他侄儿亚历山大最后也步他的后尘,以此表明俄国贵族地主的没落,代之而起的是资产阶级的兴起。编者第一部一

格拉奇村住着一位不大富有的女地主安娜·帕甫洛夫娜·阿杜耶娃。夏日的一天,她全家上下,从女东家到拴着链子的狗巴尔博斯,一大早都起来了。

惟有安娜·帕甫洛夫娜的独生子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仍在睡觉,这个二十岁的后生睡得像勇士似的香甜,而家里所有其他成员却忙得个不亦乐乎。下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说话声都轻轻的,生怕吵醒少爷。要是有人弄出点儿响声,或者说话声音大点儿,安娜·帕甫洛夫娜便马上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过去,将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痛斥一顿,或者给人一个难堪的绰号,赶上她火气大、气力足的时候,可能还要使劲推人一把。

厨房里有三个人负责做饭,仿佛家里有十来口人似的,实际上这个地主家庭仅有母子两人,即安娜·帕甫洛夫娜和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车棚那里有人在擦洗马车,给车轴上油。大家都在忙活,累得汗流满面。独有巴尔博斯却无所事事,不过它也按自己的方式参与大伙的活动。每当有仆人、车夫走过它的身旁,或有某个使唤丫头在跑来跑去,它便摇着尾巴,细细地嗅着从身旁经过的人,似乎用眼神问道:能否告诉我,今天家里到底为什么这般乱纷纷的?

乱纷纷的原因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允许儿子上彼得堡去当差,或如她所说的,让儿子去见识见识各色人物,也显显自己的本事。可对于她来说,这确是要命的一天!难怪她是那么忧愁、那么伤心。她在忙碌中常常张嘴想叮嘱点什么,而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发不出声来,她便转过脸去,来得及的话,便擦去眼泪,来不及时就让眼泪滴到行李箱上,那箱子里都是她亲自放置的萨申卡的内衣。泪水早就在她心里沸腾了,它们压着胸口,涌上喉头,眼看就要奔流而出;她似乎很珍惜泪水,准备留到临别时挥洒,所以难得让它掉下几滴来。

不光是她一人为这次别离而哭哭啼啼,连萨申卡的侍仆叶夫塞也悲伤得要死。他要跟随少爷上彼得堡去,只得抛下他在这个家里的一处美好所在,就是阿格拉芬娜房里炕边的那个温暖的角落。这个阿格拉芬娜乃是掌管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家务的首席大臣,是女东家手下的头号女管家,对于叶夫塞来说,这是最重要的。

炉炕旁边的那个角落只放得下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老摆有茶、咖啡和小吃。叶夫塞牢牢地占据着炕边和阿格拉芬娜心中的一个位置。那另一把椅子则是这位女管家自己坐的。

阿格拉芬娜和叶夫塞之间的风流艳史在这个家里早已成为旧闻了。对这样的事,正如对所有的世事一样,人们起先总要议论纷纷,说了他们俩一阵坏话,然后就像对所有的世事一样,渐渐地就不去谈了。女东家自己对他们两人的厮混也见惯不怪了,他们便过了整整十年的快乐时光。能有多少人在自己一生里享受到十年的幸福日子呢?可是就要到了失去这样时光的时刻了!别了,温暖的角落,别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别了,傻瓜牌,还有咖啡、伏特加、甜酒——全得拜拜了!

叶夫塞不言不语地坐着,时而唉声叹气。阿格拉芬娜皱着眉头,忙着干家务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痛苦。这一天她闹气地斟茶,通常总是把第一杯浓茶端给女东家,今天她却把第一杯茶泼了,心里想,“谁也别想喝到它”,倔巴地忍受主人的责骂。她把咖啡煮过火,把鲜奶烧糊了,把手上的杯子也摔了。她没有把托盘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而是碰得砰砰直响,开柜门、开房门时也弄得震天动地。她虽然没有哭鼻子,可是冲着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发火使气。这大概是她脾性的主要特征吧。她历来有一肚子的不满,什么都不称她的心,老是怨这怨那的。而在她遭受这种不幸的时刻,她的性格便充分显示出来了。看起来她最生叶夫塞的气。“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默然而温柔地喊了一声,这声音同他那高大而坚实的身躯很不相称。“你这鬼家伙干吗坐在这儿呀?”她回答说,好像他是头一回坐在这儿似的,“走开,我要拿毛巾。”“唉,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懒洋洋地重喊了一声,边叹气边站了起来,待她拿到毛巾后,他立即又坐下了。“光会叫苦!你这淘气鬼又要缠人!天哪,这是受的什么罪呀!老是缠人!”

她把勺子砰地一声丢进洗碗盆里。“阿格拉芬娜!”突然从另一房间里传来了喊声,“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萨申卡在睡觉?怎么,离别的时候要跟相好干一仗是吗?”“难道为了你就得像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地!”阿格拉芬娜像蛇那样咝咝响地说道,双手使劲擦着杯子,仿佛要把它捏成碎片。“再见啦,再见啦!”叶夫塞大声地叹息说,“这是最后一天啦,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谢天谢地!让魔鬼把你从这儿带走吧,这儿会宽绰些。挪开点儿,把腿横在这儿,人家怎么过去!”

他本想摸摸她的肩膀——看她怎么反应!他又叹了口气,可坐在那儿没动;本来他也用不着挪开,阿格拉芬娜也不是要他这样。叶夫塞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谁来填补我这个位置呢?”他说,又叹着气。“鬼呗!”她生硬地回答说。“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普罗什卡就好。可谁来跟您玩傻瓜牌呢?”“就算是普罗什卡,那有什么不好呢?”她恼怒地说。

叶夫塞站了起来。“您千万别跟普罗什卡玩,真的,别跟他玩!”他很不安地说,几乎带点威胁口吻。“谁能阻拦我?就你这个丑小子吗?”“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以恳求的声调说,并搂住了她的腰(要是她哪怕还有一点儿腰身的样子的话)。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顶,算作对他的拥抱的回答。“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喊了一声,“普罗什卡会像我这样爱您吗?您瞧着吧,他会瞎胡闹,没有一个女人他不纠缠的。我多正派呀!唉!您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要不是太太的意思,那就……唉……”

他说到这儿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阿格拉芬娜忍不住了,终于以眼泪来表达心中的苦痛了。“您是要甩掉我呀,该死的?”她哭泣着说,“你胡说些什么呢,傻瓜!我会去勾搭普罗什卡!难道你不知道他没有一句正经话吗?他光知道动手动脚……”“他也纠缠过您了?这个坏蛋!您大概不敢说吧?我要拿他……”“让他来纠缠试试,他就知道厉害了!难道除开我,下人中就没有娘儿们了?我会跟普罗什卡勾搭!亏你想得出来!在他旁边待一会儿都恶心——这个猪猡!他动不动就搞人一下,他乱吃东家的东西,好像别人看不见。”“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要知道魔鬼很厉害呀),你不如让格里什卡坐到这儿来吧,至少那小子脾气好,肯干活,嘴不损……”“你又瞎想了!”阿格拉芬娜责备他说,“你怎么把我硬推给一个个男人,难道我是什么……滚你的吧!你们这些男人多的是,我会去跟人家勾搭吗?我可不是这样的贱货!我只跟你这个鬼厮混,看来这是我前世造的孽,我好后悔呀……瞧你瞎想一气!”“您品德这样好,上帝会奖赏的!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叶夫塞喊道。“你高兴了!”她又粗野地喊了起来,“有什么好高兴的——还高兴!”

她那两片嘴唇气得直发白。两人都默不作声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稍过了一会儿,叶夫塞胆怯地说。“嗯,又有什么事?”“我可忘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饭也没有吃呢。”“光想着这些事!”“伤心得忘了,宝贝!”

她从柜子底格上,从一大块糖后边拿出一杯伏特加和两大片火腿面包。这些都是她那关切的手为他早准备好的。她把这些东西塞给他,就像塞给狗吃一样。一片面包掉在了地板上。“拿去,噎死你!噢,你呀……轻声点儿,别吧嗒吧嗒的吃得全屋子都听得见。”

她装出恼恨的神情,对他背过脸去,他皱起眉头瞧了瞧阿格拉芬娜,一只手遮着嘴巴,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大门口出现一个马车夫和三匹马。辕马的脖子上套着木轭。拴在辕枕上的小铃铛闷声闷气地、不由自主地摇着舌头,活像一个被捆起来扔进守卫室的醉汉一样。车夫把马儿拴在车棚的棚下,摘下帽子,从帽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脸巾,擦去脸上的汗。安娜·帕甫洛夫娜从窗子里一瞧见他,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她两腿发软,双手下垂,虽然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振作一下精神,便唤阿格拉芬娜过来。“你踮着脚轻轻地去瞧瞧,萨申卡是不是还在睡?”她说,“他,我的小鸽子兴许会把这最后一天睡过去了呢,那我就不能多看看他了。噢,不,你去不行!你说不定会像一头母牛似的闯进去的!我还是自己去好……”

她立刻就去了。“你去吧,你不是母牛!”阿格拉芬娜低声叨叨说,一边退了回去,“哼,你雇了一头母牛!像这样的母牛你能有多少头?”

亚历山大·弗多雷奇自己迎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走过来,这是一个长着淡黄发的年轻人,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他欢欢喜喜地向母亲请安,可是一看到那行李箱和包袱,心里便感到不安。他默默地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画来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母亲说说话,无忧无虑甚至挺开心地瞧着那些为旅行准备的行李。“你怎么啦,我的朋友,睡那么久。”安娜·帕甫洛夫娜说,“连脸蛋都睡肿了吧?我用玫瑰水给你擦洗眼睛和面颊吧。”“不,妈妈,不用。”“早餐你想吃些什么,先喝茶或是咖啡?我吩咐他们做了奶油煎肉饼——你想吃什么?”“什么都行,妈妈。”

安娜·帕甫洛夫娜继续收拾着内衣类衣服,然后停下手来,愁苦地瞧了瞧儿子。“萨沙……”稍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您想说什么,妈妈?”

她迟迟地不说话,似乎担心什么。“你去哪儿,我的朋友,干吗要去呢?”她终于轻声地问。“什么去哪儿,妈妈?去彼得堡呀,为了……为了,……要……”“听我说,萨莎,”她激动不安地说,一只手搁到他肩膀上,显然是试图做最后一次的挽留,“还有些时间,你再考虑考虑,留下吧!”“留下!怎么可以呢!您看……衣服都放好了。”他说道,不知道想出什么理由好。“衣服放好了?你瞧这样……这样……这样……不就没放好嘛。”

她掏了三次,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怎么能这样呢,妈妈?我都准备好了,突然又说不去!人家会怎么说……”

他愁死了。“我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你,才劝你留下的。你干吗去呀?去找快乐?难道你待在这儿就不开心?难道妈妈不是整天想着法儿去让你过得称心如意吗?当然,你到了这样年纪,光是妈妈的悉心关爱已经算不上幸福了,我也不要求这样。瞧瞧你的周围吧,大家都盯着你呢。那个玛丽娅·瓦西列耶夫娜的闺女索纽什卡怎么样?怎么……你脸红了?她,我那可爱的丫头(上帝保佑她健健康康)多么爱你呀,知道吗?她三夜都没睡了!”“瞧您,妈妈,说些什么呀!她是……”“可不是,好像我看见……唉!为了留个纪念,她给你的手绢都锁上边,她说,‘我谁都不让,我要亲自在手绢上绣些记号!’瞧,你还要什么呀?留下吧!”

他默默地听着,低着头,玩弄着睡衣上的穗子。“你能在彼得堡找到什么呢?”她继续说,“你以为在那里也会像家里似的过得舒舒服服?唉,我的朋友!天知道你会看到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苦。饥呀、寒呀、穷困呀——你全得忍受。坏人到处有,好人难找到。荣誉嘛——在乡下也好,在京城也好——都是那么个荣誉。你没有看到彼得堡的生活之前,你生活在这儿,就会觉得你是天下第一。什么事都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你受过教育,人又机灵又漂亮。我这老太婆.只剩下这么点快乐了,那就是看着你。你要是娶了媳妇,上帝会赐你一群孩子的,我愿意照看他们——你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辈子过得太太平平.用不着去羡慕任何旁人。而在那边,兴许没有好日子过,到那时候你会想起我的话……留下吧,萨申卡!好吗?”

他咳嗽了一声,叹了一口气,但半句话也没有说。“你瞧瞧这儿吧,”她打开通向阳台的门,接着说,“抛下这样的地方你不觉得可惜吗?”

一股清新气息从阳台飘进房里。从屋前直到远处是一座面积挺大的花园,里面长着好多古老的椴树、茂密的野蔷薇、稠李和丁香丛。树木之间百花盛开,一条条曲径通向四方,再往前去是一座湖,湖水轻轻拍着湖岸,湖的一边洒满着朝阳的金光,湖水平滑似镜;另一边的湖面是深蓝色的,很像倒映在其中的天空,又稍稍泛着一层涟漪。那边的田野上绚丽多彩的庄稼随风起伏,那田野像半圆形的剧场似的延伸开去,连接着黑压压的森林。

安娜·帕甫洛夫娜一只手放在眼睛上边遮挡阳光,另一只手给儿子依次指点着各个景物。“瞧瞧呀,”她说,“上帝把我们的田野打扮得多么美呀!知道吗,光从那片黑麦地我们就可以收五百石,那边还有小麦、荞麦,只是今年长势不如去年,看来收成会差一些。而林子呢,林子长得多繁茂呀!你想,上帝多么伟大英明!我们这片地段的柴火差不多可卖千把块钱。还有野兽野禽呢,这些也值钱着呢!要知道这一切全都是你的,亲爱的儿子呀!我只不过是你的管家呀。你瞧瞧这个湖,多么美呀!真是天上胜景!鱼儿在快乐地游呀游呀:只有一种鲟鱼我们得花钱去买,而鲈鱼、鳜鱼、鲫鱼都多得不得了,足够我们自己和下人们吃的。那边草地上还有你的牛和马在吃草。在这儿你是万物的唯一主人,而在那边没准人人都可以任意支使你。你想离开这样的宝地,还不清楚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说不定掉进深渊了呢,上帝宽恕我说得难听……留下吧!”

他沉默不语。“你没有在听我说,”她说道,“你这样死盯盯地望着哪儿呢?”

他不言不语,心事重重地以手指着远方。安娜·帕甫洛夫娜瞥了一眼,脸色都变了。在那边田野中间,有条道路曲曲弯弯地延伸到树林的后边,它就是通往人间福地、通往彼得堡之路。安娜·帕甫洛夫娜沉默了几分钟,以便集中一下气力。“原来是这样!”她终于灰心地说,“好,我的朋友,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要是你这么想要离开这儿——我不留你!至少将来你不会说:是母亲断送了你的青春,误了你的一生。”

可怜的母亲呀!这就是对你的母爱的酬报!那是你所期盼的结果吗?再说,做母亲的并不期望什么酬报。母爱是盲目的,它不计得失。你变得了不得了,光荣得很,你变得又帅气、又傲气,你的名声扬四海,你的事业震五洲,你的老母亲会乐得脑袋直晃,她会掉泪,会欢笑,会满腔热情地为你祈祷个没完。而做儿子的大部分都没想到同母亲共享荣华。反过来说,假如你意志消沉、才智有限、长相丑陋、疾病缠身、心受创伤,最终你受到人们的排挤,在他们中间失去了你的位置,而在母亲的心坎里却总是为你保留着一席之地。她会把相貌丑陋、失意潦倒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会为他更加长久更加热情地祈祷。

怎能把亚历山大称之为缺乏感情的人!就因为他决心离家远行吗?他已二十岁了。打小生活一直向他微笑。母亲呵护他、娇宠他,就像人们对待独生子一样。保姆对着摇篮为他哼唱曲子,祝愿他将来走着黄金之路,享受荣华富贵,而且无病无灾。老师们常说他会鹏程万里,大有出息。当他回家的时候,邻居的闺女也朝他微笑。连那只老公猫瓦西卡对他比对家里的其他人都更加亲热。

他只是从传闻里听说有什么痛苦、眼泪、灾难,就像人们知道某种尚未显现,但潜伏在人们身上的传染病一样。因此他觉得前途是美好的、光明的。有某种东西吸引他向往远方,但究竟是何物,他却不甚了了。远方隐约闪烁着迷人的幻影,可他无法把它们端详个分明。又听到一些纷杂的声响——时而是荣誉的呼唤,时而是爱情的呼唤。这一切使他的心甜滋滋地直发颤。

家里这块小天地很快令他感到太狭小了。自然的景色、慈母的爱抚、保姆和全体下人的崇敬、柔软的床铺、美味的佳肴、瓦西卡的鼾声——所有这些在人生的晚年会觉得特别可贵的东西,他都乐于用它们换取那种尚未见识过的、极富吸引力的神秘而美好的东西。就连索菲娅的爱情,那柔情似水的无比美妙的初恋,也留不住他。这种爱情对于他算得了什么呀?他幻想着一种伟大的激情,它不怕任何艰难险阻,能建立丰功伟业。他对索菲娅的爱只是一种微小的爱,他期待一种伟大的爱。他也幻想去造福祖国。他勤奋地学了很多知识。文凭上写明:他通晓十多门学科,懂得五

种古今语言。而他最向往的则是作家的名声。他的诗作令同学们惊叹不已。他面前伸展着许多条道路,似乎一条胜于一条。他不知奔哪一条好。不过有一条便捷的坦途他却视而不见;要是他当时看见了,也许就不想离家远行了。

他怎么会留下来呢?母亲希望他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也是很合情理的。她心里的一切情感都衰亡了,惟有一种情感例外,那就是对儿子的爱,她热烈地抓住了这最后的对象。他离去了,她怎么办?只有死路了。女人的心没有了爱是活不了的,这早有证明了。

亚历山大是被家里的生活宠惯了。但还没有被它毁了。造物主把他造就得这般美好,慈母的宠爱和周围人们的崇敬只是影响着他善良的品性,比如过早地发展了他心中的志趣,也引起他对一切事物的过分轻信。也许就是这个激发了他的自尊心,可是自尊心本身只是一种外形,一切都取决于灌注其中的内容。

对于他来说,极大的不幸在于,他的母亲虽然给了他无比的慈爱,但却不能给予他正确的人生观,也没有培养他的奋斗精神,激励他去克服所遇到的和每个人在前进道路都可能遇到的困难。这需要精巧的手、敏锐的智慧和超越于狭隘的农村视野的丰富经历。甚至要对他少些宠爱,不要时时刻刻为他着想,不要让他避开各种烦恼和不愉快,不要在他年幼时代他哭泣、代他受苦,而是要让他亲身体验风暴的临近,用自己的力量去应付,并考虑自己的命运、总之,要让他明白,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安娜·帕甫洛夫娜哪能懂得这些呢,尤其是哪能做到呢?读者已经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要不要再瞧一瞧呢?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的自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看到她又重新放好各类衣服。她又忙着为儿子收拾旅行的行装。似乎把痛苦全然忘记了。“喂,萨申卡,好好记住,我把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说,“放在最下面箱子底上的是床单,有一打。你瞧一下,是这样写着吗?”“是这样,妈妈。”“瞧,全绣上你姓名的缩写:亚·阿。都是亲爱的索纽什卡绣的!要是没有她,我们那些蠢娘儿们是干不了那样麻利的。现在看什么来着?对啦,看枕套。一、二、三、四——瞧,这儿整整一打。这是衬衫,有三打。多好的亚麻布,瞧着就可心!这是荷兰货,是我亲自去厂里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买的,他为我挑选了最优质的三匹料。亲爱的,你每次从洗衣服的那儿拿回来时,都要查对一下单子;全是崭新的衬衫,在京城那边这样的衬衫也少见,兴许有人会偷换的,要知道就有一些连上帝都不怕的坏蛋。袜子二十二双——你知道我想出了什么主意?把你的那钱夹子藏在一只袜子里。你在去彼得堡的路上是用不着这笔钱的,所以千万要保存好!万一出了什么事,任人怎么翻找也找不到。给你叔叔的信也放在那里面,我想他定会很高兴的。要知道也有十七年没有通音信了。可不是开玩笑!这儿是围巾,这儿是手绢;还有五六条在索纽什卡那里。亲爱的,别把这些手绢丢了,都是上好的细麻纱!是从米赫耶夫那儿买的,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条。好,内衣、床单等全齐了。现在理一下旁的衣服……叶夫塞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瞧着?叶夫塞!”

叶夫塞懒洋洋地走进房间。“有什么吩咐?”他更为懒洋洋地问。“有什么吩咐?”阿杜耶娃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来看我放置东西?要是在路上得拿件什么,你准得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你脱不开自己的相好呀——真是个活宝!日子长着呢,你不用急!你到了那边就这样侍候少爷?瞧我收拾你!你瞧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燕尾服,看见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吗?你呀,萨申卡,要爱惜这件衣服,不要天天穿它,这种料子一尺值十六个卢布呢。去上等人家作客你就穿上,可不要随便什么地方都坐,像你姨妈那样,她好像故意不往空椅子或空沙发上坐,总是猛一下坐到放着帽子什么的地方;前两天她就坐到一盘果子酱上——多丢人呐!跟一般人往来,穿这件紫红色的燕尾服就行。现在看一下坎肩——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两条裤子。唉,这些衣服够穿三四年的!哎哟,我累死了!我忙了整个早上,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吧,叶夫塞。萨申卡,咱们谈点别的吧。过一会儿客人到了,就顾不上谈了。”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喂,萨沙,”她稍沉默一下说,“你现在就要奔往异乡……”“什么‘异’乡,是彼得堡。妈妈,您怎么啦!”“等一等,等一等,听听我要说的话!只有上帝知道你去那边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好的坏的都会有的。但愿他,我的天父,会使你坚强。而你,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忘记他,要记住,没有信仰,无论在哪儿、无论遇上什么事情,是不会得救的。你在那边会当大官,会成为贵族,要知道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你爹就是贵族,是少校——不管怎样你都得信奉上帝。走运也好、倒霉也好,都得祈祷,不要如俗话说的那样:‘雷声不响,祈祷不做’。有的人走运的时候,对教堂都不瞧一眼,一旦倒了霉,就连一卢布一根的蜡烛也舍得给神像点,也肯布施乞丐了,这样才罪过呢。顺便说一下那些乞丐,不要在他们身上白花钱,要给也别给很多。干吗娇惯他们呢?他们是不在乎你的施舍的。他们拿到钱就会去喝酒,还要拿你取笑。我知道你心肠软,你呀兴许十戈比银币也舍得给。不,用不着这样,上帝会给的!你上不上教堂?每个礼拜天你去不去做礼拜?”

她叹了口气。

亚历山大默默不语。他记得以前在省城的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是不很热心上教堂的,而在乡下,常陪母亲去做礼拜,那只是为了让母亲高兴罢了。他不好意思说谎,所以默不作声。母亲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又叹了口气。“好,我不勉强你,”她接着说,“你是个年轻人,怎么能像我们老头老太太们那样热心上教堂呢?再说啦,没准是公务忙,让你脱不开身,或者在上等人家那里待得太晚而睡过了头。上帝会怜惜你年轻不懂事。别发愁,你还有母亲呢。她不会睡过头的。只要我身上还剩下一滴血,只要我眼里泪水还没有干,只要上帝肯宽容我的罪过,即使我走不动,爬也爬到教堂的门口,为了你,我的朋友,我会吐尽最后一口气,哭干最后一滴泪。我会为你祈祷,求上帝保佑你身体安康,官运亨通,得十字勋章,享受天堂和人世的幸福。难道他,仁慈的天父,会不理睬我这可怜的老太婆的祈祷吗?我自己什么也不要。就让天父拿走我的一切:健康、生命,让我眼睛瞎了也行,只求赐给你一切欢乐,一切幸福和富贵……”

她话还没说完,便眼泪直淌了。

亚历山大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好妈妈……”他说。“咳,坐下,坐下!”她赶忙擦去眼泪,继续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要说……我想说什么来着?一下就忘了……你瞧我现在这个记性……噢对啦!要遵守斋期,我的朋友,这是要紧事!礼拜三、礼拜五——上帝会宽容;可在大斋期——千万别马虎。就拿米海依洛·米海依雷奇来说,他算是个聪明人吧,可他的品性呢?不管斋期不斋期,他总是一个劲地吃喝。简直让人听了毛发都竖起来!他也去救助穷人,但他的施舍上帝会认可吗?听我说,有一次他给了一个老头一张十卢布的票子,老头转过脸就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向他鞠躬问候,当面说几句好话,背地里提到他就画十字,把他看做魔鬼似的。”

亚历山大听得有些不耐烦,不时地瞧瞧窗外,瞧瞧远处的道路。

她沉默了一会儿。“千万要爱护身体,”她接着说,“万一得了重病——上帝保佑,但愿不会这样——你就给我写信……我会拼命赶来的。那边有谁照料你呀?有人还想把病人抢个光呢。晚上你可别上街,看见样子凶暴的人你就避开远些。钱省着点用……积点钱防防困难的日子!钱要花得在理。钱是可恶的东西,好事坏事都是由于它。别瞎花钱,别动怪念头。每年你可以从我这儿按时收到二千五百卢布。二千五百卢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要去买什么奢侈品,这类东西一点儿也不用买,不过花得起的也别省;想吃些好的,也不要舍不得。别多喝酒——唉,酒可是人的大敌呀!还有(此时她压低声音)要当心女人!我可了解她们!就有一些不要脸的娘儿们,她们会自动来纠缠的,要是看到像你这样的……”

她满怀母爱地瞧了瞧儿子。“行了,妈妈,我该吃点早饭了吧?”他有点懊恼地说。“马上就说完……还有几句话……”“对那些有夫之妇可别眼馋,”她急忙要把话说完,“这是大罪过!‘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圣经上是这么说的。要是那边有什么女人要向你提亲——但愿没有这种事——你可不要考虑。那些娘儿们见到一个又有钱又帅气的小伙子,就会来勾引的。要是你的上司或哪个有钱有势的大官看上你,想把自家的闺女许配给你,那是可以的,不过你也得写信告诉我。不管怎样我得前来看一看,不能让他们随便塞给你一个嫁不出去的丫头、一个老姑娘或一个贱货。你这样的未婚青年谁都乐意搞到手。喂,要是你自己看中一位姑娘,她人品又好,那么……”这时候她又压低了嗓门说:“索纽什卡嘛,可让她靠边站(老太太由于太爱儿子,准备昧着良心)。玛丽娅·卡尔波夫娜究竟打什么主意!她的女儿跟你不般配。一个乡下丫头!这种人配不上你。”“甩掉索菲娅!不,妈妈,我永远忘不了她!”亚历山大说。“好,好,我的朋友,你放心吧!我只不过提一下罢了。你去干一阵子事就回来,到时候看上帝的安排:待嫁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忘不了她,那就……唉,这样……”

她想说点什么,可又犹豫不决,后来凑近他的耳边,悄悄地问:“你会记得……母亲吗?”“您说到哪儿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说,“您赶快吩咐把备好的早点送过来,是鸡蛋吗?忘记您!您怎么能这样想?上帝会惩罚我的……”“别说了,别说了,萨沙,”她急忙地说,“你干吗对自己说不吉利话!不,不!不管怎样,要是有这样的罪过,就由我一人承受惩罚吧。你年轻,刚刚开始生活,你会有一批朋友,你娶了亲,年轻的媳妇会代替娘,会代替一切……不!愿上帝祝福你,像我祝福你一样。”

她亲了亲他的额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教诲。“怎么搞的,谁都还没来?”她说,“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安东·伊万内奇、神父——怎么都还没来?礼拜大概已经做完了!啊,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安东·伊万内奇……常是这样子:一提谁,谁就到。”

谁不知道安东·伊万内奇呢?这是个永远跃的犹太人。这种人从远古时代起就有了,他们代代相传,无处不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他们曾出席过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宴会,当然也吃过幸运的父亲为欢庆浪子归来而宰杀的肥牛犊。

在我们俄国,这种人有各式各样的。这里提到的这个人,有二十来个一再典押的农奴,他几乎一直住在一间木屋里,或者说住在一种形似谷仓的怪房子里——出入口在后面,是用几根圆木搭成的门,挨近篱笆;而二十年来他常常说,来年春天他要盖座新房子。他在家里不招待客人。他的熟人没有一个在他家里吃过一顿饭或喝过一杯茶,然而没有一个熟人家里每年没有被他吃喝过五十来次的。

早先安东·伊万内奇穿的是肥大的灯笼裤和后身打褶的立领上衣,现在平日里穿普通礼服和长裤子,每逢良辰佳节便换上一件样式极古怪的燕尾服。他那外表挺福态的,因为他一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虽然他好像一辈子都在忧他人之所忧,劳他人之所劳;不过尽人皆知,他人的愁苦和烦恼是不会使人消瘦的,人们都是这样认为。

实际上谁都不需要安东·伊万内奇,可是婚礼、葬礼等各种礼仪缺了他似乎就不成。他出席各种宴会、晚会,出席各家的家庭会议,似乎离开他就寸步难行。也许有人以为他挺有用,能完成某种重要的托付,请他出出点子,办点事情——根本不是!谁都不把这类事情托付他去办,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既不会去法院里张罗,也不会做中介人,不会做调解人——什么都干不了。

不过也有人托他办点小事,比如顺路替某人去问候某人,他一定会办到,而且顺便在人家那儿蹭一顿早饭;或通知某人,说某种文书已经收到,至于是什么文书,人家则没有告诉他;托他往某处送交一小桶蜂蜜或一小把种子,叮嘱他不要溢了撒了;或让他去提醒某人某日过命名日。还有一些不便派仆人去做的事也用得着安东·伊万内奇。“不能派彼得鲁什卡去,”他们说,“他准定会搞错的。不,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好!”或者说:“叫下人不合适,某人会见怪的,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为好。”

如果在某处的宴会或晚会上忽然见不到他,大家似乎都会感到惊讶。“安东·伊万内奇呢?”每个人定会惊讶地问,“他怎么啦?为什么他没来?”

于是宴会就不像宴会了。这时候有人甚至会派个代表前去探望他,看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外出了?如果他病了,那么对他比对亲人还要关心。

安东·伊万内奇前来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您好,亲爱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很荣幸祝贺您添了新设施。”“什么新设施,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问道,一边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大门旁那条沟上的木板呀!看来是刚搭上的吧?我发觉木板在车轱辘下面不跳动了。我一瞧,已换上新木板了!”

他遇到熟人时,总是要向人家祝贺点什么,或祝贺斋期,或祝贺春天,或祝贺秋天,如果解冻之后来了严寒,那么就祝贺严寒,严寒之后出现解冻,那么就祝贺解冻。

这一回类似的事一件也没有,他便想出点什么说一说。“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夫娜、马特林娜·米海依洛夫娜、彼得·谢尔盖伊奇都向您问好。”他说道。“非常感谢,安东·伊万内奇!他们的孩子身体好吗?”“都很好。我给您带来上帝的祝福,神父跟着我来了。听说了吗?太太,我们的谢缅·阿尔希佩奇……”“怎么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慌地问。“他去世了呀!”“您说什么!什么时候?”“昨天早晨。傍晚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跑来告诉我的,我就赶去了,整宿都没睡。大家全在哭哭啼啼,我又要安慰他们,又要料理后事。他们伤心得办不了事;净是在哭呀哭呀,光我一个人在张罗。”“主啊,主啊,我们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摇着头说,“我们的人生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他上礼拜还托你捎来问候呢!”“是呀,太太!不过他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老头上年纪了,奇怪,他怎么一直还没有病倒!”“也不很老!他只比先夫大一岁。唉,愿他进天国!”安娜·帕甫洛夫娜画着十字说,“我真可怜苦命的费多西娅·彼得罗夫娜,拉扯着一群小儿女。真够呛的,有五个孩子,还全是些小丫头!什么时候安葬呀?”“明天。”“看来,人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安东·伊万内奇,你看,我要给儿子送行呢。”“有什么法子呢,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都是人嘛!‘忍耐吧’,圣书上这样说。”“请原谅,打扰您了,让您也跟着伤心;您就像亲人一样关爱我们。”“唉,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不关爱您,那么关爱谁呀?像您这样的好人我们能有几个呀?您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是忙得很哪,脑子里老转着自己盖房子的事。昨天还跟承包商谈了一个早晨,可是还没有谈妥……我想,怎能不去呢……我想她那边独自一人,我不去,她怎么办呢?她不是个年轻人了,说不定会慌了神的。”“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您总惦记着我们!我真的不知怎么好,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搞不明白!我哭得喉咙都干了。请吃点儿东西,您一定累了,兴许饿坏了吧。”“非常感谢。说真的,我过来的时候,顺便在彼得·谢尔盖伊奇家喝了点儿酒,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嗯,这不碍事。神父说话就来,让他来祝福吧!瞧,他已经上台阶了!”

神父来了。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带着女儿一道也坐车来了。这姑娘体态丰满,两颊绯红,面带微笑,还有一双哭过的眼睛。索菲娅的眼睛和整个神色都清楚地表明:“我会真心实意地去爱丈夫,会像保姆一样去侍候他,对他百依百顺,永远不显出比他高明。怎么可以比丈夫高明呢?这绝不可以!我要勤勤恳恳地管理家务,做针线活;我要给他生五六个孩子,并要亲自给他们喂奶、照料,给他们做衣服穿衣服。”——她那圆润的鲜艳的脸颊、丰满的胸脯皆可证明她很能生育。而眼里的泪水和忧伤的笑容此时使她别具一番风韵。

他们先是进行祷告,而安东·伊万内奇去把仆人们召集到一起,点上蜡烛,待神父念完圣书,便接过来交给一个教堂执事,然后把圣水灌进一只小瓶,藏到口袋里,说:“这是给阿加菲娅·尼基季什娜的。”除安东·伊万内奇和神父之外,照一般规矩没有人去碰一下食物,然而安东·伊万内奇对这顿丰盛的早餐却大为欣赏。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直在抽泣,并偷偷地抹泪。“行了,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您的泪流得够多了!”安东·伊万内奇一边斟满一杯露酒,一边假装生气地说,“您是送他去挨宰还是怎么的?”然后他喝下半杯酒,吧嗒几下嘴唇。“好酒,好酒!味道真香呀!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这样的酒全省都没处找去!”他非常得意地说。“这是前……前年……酿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呜咽着说,“今儿为您……刚刚……开封的。”“唉,安娜·帕甫洛夫娜,瞧着您我心里好难过,”安东·伊万内奇又开口说,“没有人让您这么伤心呀!”“您想一想看,安东·伊万内奇,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就要走掉了。我死了都没有人送葬呢。”“我们是干吗的呀?我是您的外人,是吗?再说,干吗急着去死呢?说不定您还会去嫁人呢!那我还要去您婚礼上跳舞!您别再哭啦!”“我做不到,安东·伊万内奇,真的做不到,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眼泪。”“怎能把这样的年轻人关在家里呢!给他自由吧,他会展翅高飞,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在那边会当上大官的!”“您这张嘴说得好甜哪!您馅饼干吗吃得这么少?再吃些吧!”“我会吃的,那我就吃这一小块。”“祝您健康,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祝您一路平安!快快回来娶亲吧!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您怎么脸红了?”“我没什么……我就这样……”“哦,年轻人哪年轻人!哈哈哈!”“跟您在一起就感觉不到愁苦,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您真会安慰人,愿上帝赐您健康!再喝点酒吧。”“我会喝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会喝的。送别怎能不喝酒呢!”

早餐结束了。车夫已套好马车。车子拉到了台阶前面。仆人们一个跟一个地跑出来。有的提着行李箱,有的拿着包袱,也有的扛着袋子,转身又进去拿别的什么。仆人们像苍蝇围着一滴甜水那样围着马车,大家都奔到那里忙活着。“箱子就这样摆好,”一个仆人说,“这边放食品盒。”“那他们的腿往哪儿搁呀?”另一个仆人答话说,“最好让箱子竖着放,食品盒可以放在边上。”“要是箱子竖着放,那鸭绒褥子会滑下去的,还是横着放好。还有什么吗?靴子搁上去了吗?”“我不知道。谁搁上的?”“我没有搁。去看一下吧——是不是还在楼上放着?”“那你去吧。”“你怎么啦?你看,我没空!”“还有东西,别忘了这个!”一个丫头喊道,她从人家脑袋旁边伸过手来,手里举着一个小包袱。“放这儿来!”“把这个设法塞进箱子里去,刚才给忘了。”另一个丫头说,她登上踏板,递上小刷子和小梳子。“这会儿往哪儿塞?”一个大块头的仆人冲她生气地喊道,“你滚开!瞧见没有,箱子给压在最底下了!”“是太太吩咐的,关我什么事,哪怕你扔了!你横什么呀!”“好吧,快点递到这里来,这儿可以从旁边塞进那夹袋里。”

那匹辕马不断地抬起头摇来晃去。铃铛每次都发出刺耳的响声。它提醒人们要告别了。两匹拉梢马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站着,似乎明白行将开始一次美妙的旅行,有时扇着尾巴或者把下唇伸向辕马。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人们再一次祈祷。“坐下来,大家都坐下来!”安东·伊万内奇指挥说,“请坐下。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还有你,叶夫塞,也坐下。坐下吧,坐下!”他本人也侧着身子在椅子上稍微坐了坐:“现在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安娜·帕甫洛夫娜当即号啕大哭起来,去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别了,别了,我亲爱的孩子!"在她的痛哭声中听到这样的话音,“我还能见到你吗……”

往下什么话也听不清楚了。这时候传来另一种铃铛的声音,一辆三驾马车飞快地奔进院子。从车上跳下一位满身尘土的年轻人,他冲进屋里,扑过来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波斯佩洛夫……”“阿杜耶夫……”他们同时惊喊了一声,互相紧紧地拥抱。“你打哪儿来,怎么回事?”“从家里来,赶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特地来为你送行。”“朋友!朋友!真正的朋友!”阿杜耶夫热泪盈眶地说,“赶了一百六十里路,为了道一次别!哦,世界上确有这样的友谊!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亚历山大热情洋溢地说,紧握着朋友的手,扑到他身上。“至死不渝!”这位朋友回答说,把手握得更紧,也扑到亚历山大身上。“给我写信!”——“好,好,你也写信!”

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怎样对波斯佩洛夫表示亲热才好。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最后终于出发了。

大家都步行到小树林那边。当走过那片浓浓的树阴的时候,索菲娅和亚历山大互相拥抱在一起。“萨沙!亲爱的萨沙……”——“索里奇卡……”他们悄悄地呼唤着,话音消失在亲吻中。“您到了那边会忘了我吗?”她泪汪汪地问。“哦,您怎么这样不了解我!我会回来的,请您相信,别的姑娘永远不找……”“那您赶紧拿着,这是我的头发和戒指。”

他忙把这两样纪念品藏进口袋里。

安娜·帕甫洛夫娜同儿子和波斯佩洛夫走在前面,后面是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和女儿,最后面是神父和安东·伊万内奇。马车是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车夫好不容易勒住马儿慢慢地前进。仆人们在大门口围着叶夫塞。“再见了,叶夫塞·伊万内奇,再见了,亲爱的,不要忘了我们!”四边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再见了,伙伴们,再见了,别记着我的不是!”“再见了,叶夫塞尤什卡,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母亲拥抱着他说,“送你这个圣像,这是我对你的祝福。要记住信仰,叶夫塞,到了那边不要成了异教徒,那样我要诅咒你!别喝醉酒,别偷人东西;真心实意地侍候少爷。再见了,再见了……”

她用围裙遮住脸,走了开去。“再见了,大娘!”叶夫塞懒洋洋地说。

一个约十二岁的小姑娘向他奔了过来。“跟小妹妹告个别吧!”一个婆娘说。“你也跑来了!”叶夫塞亲了亲她说,“好,再见吧,再见!光脚小丫头.现在你进屋去吧!”

阿格拉芬娜站在后头,与大家隔开一点距离。她的脸色发青。“再见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叶夫塞提高点嗓子拉长声调说,并向她伸过双手。

她让他拥抱,但没有对拥抱做出回应;只是她的脸变得极不自然。“这个给你,拿着!”她从围裙里掏出一小袋东西塞给他,说道,“你到那边没准会跟彼得堡的娘儿们玩上呢!”她又添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他一下。这一目光表现出她的整个忧愁和醋意。“我去玩,我?”叶夫塞说,“要是我在那边乱搞,让上帝当场劈死我,让我的眼睛瞎了!让我下地狱……”“得了!得了!”阿格拉芬娜半信半疑地嘟哝说,“你要是那样……哼!”“咳,差点儿忘了!”叶夫塞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沾着油污的纸牌,“给你,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留个纪念吧,您在这儿反正没处可搞到。”

她伸过一只手来。“送给我吧,叶夫塞·伊万内奇!”普罗什卡从人群中喊道。“你!给你还不如烧了!”他把牌藏进了口袋里。“那就给我吧,傻瓜!”阿格拉芬娜说。“不,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随您怎么样,我就不给了,您会跟他玩的。再见啦!”

他头也不回,挥一下手,慢吞吞地跟在马车后面走着,看那架势,仿佛能把车子连同亚历山大、车夫以及马儿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似的。“该死的!”阿格拉芬娜望着他的背影说,一边用头巾角擦着滴下的眼泪。

大家在小树林旁边停了下来。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痛哭着同儿子告别的时候,安东·伊万内奇拍了拍一匹马的脖子,随后又抓住它的鼻子左右摇晃了几下,那匹马显得非常不满,所以便龇了龇牙,当即打了一声响鼻。“把辕马的肚带紧一紧,”他对车夫说,“瞧,辕鞍歪到一边去了!”

车夫瞧了瞧辕鞍,看到它放得好好的,便坐在驭座上不动,只是用鞭子稍稍整了整皮马套。“好了,该动身了,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说,“得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别再折磨自个儿了!您上车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您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希什科夫。再见了,再见了,愿上帝保佑您走运,当大官,挂勋章,享受一切荣华富贵…好了,上帝保佑,赶马动身吧,到了斜坡那儿小心点,慢些赶!”他又对车夫说了一句。

亚历山大坐进车里,大哭起来。叶夫塞走到太太跟前,跪拜在地,并吻了吻她的手。她塞给他一张五卢布的纸币。“小心些,叶夫塞,你记住,你好好侍候少爷,我让你娶阿格拉芬娜,不然就……”

她讲不下去了。叶夫塞爬上了驭座。由于等了老半天而有些不耐烦的车夫此时似乎又活跃起来,他把帽子压了压紧,坐好了位置,提了提缰绳,三匹马便轻快地慢跑起来。他轮着在两匹拉梢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它们挺挺身子,奔跑起来,马车沿着大路奔进了树林。送行的人们站在飞扬的尘土里,不声不响,呆然不动,直至马车完全消失不见了。安东·伊万内奇第一个清醒过来。“好了,现在各自回家吧!”他说。

亚历山大在马车上一直回头望着,待到望不见了,便把脸埋在靠枕上。“您别丢开我这个不幸的人,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在这儿吃午饭吧!”“好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还打算吃晚饭呢。”“那您就在这儿过夜吧。”“那哪儿行,明天有葬礼呢!”“噢,对啦!那好,我不勉强您。代我向费多西娅·彼得罗夫娜问好,请告诉她,我为她的不幸心里非常难过,本想亲自去看望她,可是上帝也给我送来了痛苦,送别儿子。”“我会告诉她的,会告诉她的,忘记不了。”“你,我的小鸽子,萨申卡!”她喃喃地说,四下瞧了瞧,“他已经不在了,看不见了!”

阿杜耶娃不声不响地呆坐了一整天,不吃中饭,也不吃晚饭。而安东·伊万内奇又是说话,又是吃了中饭、吃了晚饭。“他这会儿到了哪儿啦,我那小鸽子?”她有时只这样问一下。“这会儿该到涅普柳耶夫了。不,我怎么瞎说?还没有到涅普柳耶夫,可也快到了,他会在那儿喝茶的。”安东·伊万内奇回答说。“不,他在这时候从来不喝茶。”

安娜·帕甫洛夫娜就这样在心里陪着儿子一路同行。后来依她估计他应该已抵达彼得堡了,她便忽而祈祷,忽而用纸牌算卦,有时还跟玛丽娅·卡尔波夫娜谈论他。

而他呢?

我们将在彼得堡与他相会。二

彼得·伊万内奇·阿杜耶夫乃是我们主人公的叔父,像我们的主人公一样,他二十岁的时候便被他的哥哥,即亚历山大的父亲,打发到彼得堡来了,一直在这儿生活了十七年。哥哥去世之后,他便没有跟亲属们互通音信。安娜·帕甫洛夫娜自从他卖掉了离她村子不远的那个小田庄以后,也不知道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在彼得堡他是个出名的有钱人,这可能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是在某位要员手下担任负有特殊使命的官员,燕尾服的钮襻上挂有几枚勋章;他住在一条大街上,拥有一座漂亮的住宅,有三个仆人,三匹马。他人不老,是个所谓“正当年的男士”——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吧。再说,他不喜欢让人家都知道自己的年岁,这不是出于浅薄的自尊心,而是由于某种深思熟虑的打算,他似乎想要让自己的人寿保险保得更高一些。至少从他隐瞒真实年龄的做法上看不出他有讨女性欢心的企图。

他是一位个子高大、身材匀称的男子,有一张端正的大脸盘,脸色浅黑,步态稳健优雅,举止持重大方。这样的男人通常被称为bel homme。

他脸上也显出一种持重的神色,说明他具有自我克制的本事,不让脸容成为心灵的镜子。他认可那样对人对己皆不合适。他在交际场上就是这个样子。然而不能说他脸孔呆板,不,它只是很平静罢了。有时候也看到他脸露倦容,可能是由于工作太忙的关系。他被公认为是个能干的活动家。他的穿着一向很精细,甚至很讲究,但不过分,只是颇具情趣。穿的内衣都是高品位的。他那双手又白又胖,指甲长而洁净。

一天早晨,他醒来了,按了按铃,仆人在上茶的同时,给他递上三封信,并禀报说,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自称是亚历山大·费多雷奇·阿杜耶夫,称彼得·伊万内奇是他叔叔,说好十一点多钟再来。

彼得·伊万内奇照例平静地听完这种报告,只是稍稍竖了竖耳朵,扬了扬眉毛。“好,去吧。”他对仆人说。

然后他拿起一封信,正想要拆开,可又停下了,沉思起来。“从外省来了个侄儿,真没想到!”他喃喃地说。“我倒希望老家那边的人把我忘了!再说,干吗同他们礼尚往来呢!我要避开……”

他又按了按铃。“待那位先生再来,就告诉他,说我起来之后立即就出门到工厂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是,老爷,”仆人回答说,“对那些礼品怎么办呢?”“什么礼品?”“是一个仆人送来的,说是他家太太让送这些乡下礼品来的。”“礼品?”“是的,老爷,一小桶蜂蜜,一袋干马林果……”

彼得·伊万内奇耸了耸肩膀。“还有两块亚麻布,还有果子酱……”“我料想亚麻布是很好的……”“亚麻布是很好,果子酱也很甜。”“好,你去吧,我马上去看一看。”

他拿起一封信,开了封,瞥一眼信纸。上面写的是真正粗大的斯拉夫字体,把字母B写成有上面两道,把字母K干脆画成两竖;并且没有标点符号。

阿杜耶夫轻声地念了起来:尊敬的彼得·伊万内奇先生!我与已故的令尊大人非常熟悉,是好朋友,在您幼小的时候我常哄着您玩,在您府上我也常受到热情款待,因此,我对您的真诚和善良寄予深深的希望,希望您没有忘记瓦西里·季洪内奇这位老人,我在此十分怀念您和令尊令堂的恩德,我祈求上帝……“真是一派胡言!这是谁写来的?”彼得·伊万内奇瞧了瞧落款。“瓦西里·扎耶菲扎洛夫!扎耶菲扎洛夫,哪怕打死我,我也记不起来了。他要我干什么呢?”

他又继续往下念。我对您有一事相求,请勿拒绝,阁下……您身居彼得堡,不同于我们这里的人,见多识广,对自己和亲友的各种事情想必是了解的。我受到一桩该死的官司的拖累,已经六年有余,至今仍无法摆脱。您是否还记得离鄙村两俄里的那座小树林?地产局在地产买卖契约上登记有误,我的对头梅德韦杰夫便以这点为理由,声言契约登记不实,不足为凭。梅德韦杰夫就是常在您家别墅附近擅自捕鱼的那个家伙,已故令尊大人曾驱赶过他,斥骂过他,也曾打算去向省长控告他的违法行为,可由于心地善良(愿他进天堂)而放过了他,对这样的坏蛋本来是不应该宽恕的。请帮我一把吧,尊敬的阁下,彼得·伊万内奇。此案现在已提交到枢密院。我不知将由何司何人审理,他们定会向您报告。劳您大驾去各位秘书和枢密官那儿走一趟,替我美言几句,向他们说明,由于契约上登记有误,使我遭受败诉。他们定会为您效劳的。并请顺便为我搞到三种官衔的委任状,给我寄来。彼得·伊万内奇,尊敬的阁下,我还有一件小事求您,请对一个被欺压的无辜受难者表示深切的同情,帮他出点主意,给点实际帮助。我省省政府里有位叫德罗若夫的官员,此人人品高尚,非一般人可比;他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我在城里除了他的家,不去别处的住所——我每次进城,就直接去他家,一住就几个礼拜——不想去别处住宿,他招待有佳肴美酒,饭后常打牌至深夜。而这样的好人如今却遭受诽谤,被迫提出辞职。请走访各位显要人物,让他们了解阿法纳西·伊万内奇的为人,他办事认真,而且雷厉风行;请告诉他们,对他的控告是不符合事实的,是省长秘书的阴谋——他们会听您的,请尽快给我复信。还要请您去会一下我的老同事柯斯佳科夫。我是从一位外来客人斯图杰尼岑(也是你们彼得堡人,您也许认识)那儿听说,柯斯佳科夫就住在佩斯基;那边的孩子都知道他的住所;麻烦您尽快写信告诉我,他是否健在,身体好否,现在在干什么,还记得我吗?跟他结识一下,交个朋友,此人品德极佳。胸怀坦荡,又很风趣。最后在结束此信之际,还有一个请求……

阿杜耶夫不再往下念了,慢慢地把信撕成四片,扔进桌子底下的纸篓里,然后伸一下腰,打了个哈欠。

他拿起另一封信,同样轻声地念了起来。亲爱的哥哥,彼得·伊万内奇阁下“这是什么妹妹呀!”阿杜耶夫说,同时瞧了瞧署名,“玛丽娅·戈尔巴托娃……”他举头仰望着天花板,回忆着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印象……噢,我明白了——原来哥哥娶的妻子叫戈尔巴托娃;这位是她的妹妹,就是那个……啊,我记起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又念了起来。命运使我们劳燕分飞,也许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深渊;年华易逝……

他跳过几行,再往下念我至死都会记得我们那次一起在湖畔散步的情景,您不顾生命危险和健康,趟入齐膝盖的水里,为我从芦苇丛中摘取那朵大黄花,花茎里流出一种液汁,弄脏了我们的手,您就用帽子舀来水,我们才得以把手洗净;我们当时为此事大笑了好一会儿。那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呀!这朵花至今还保存在一本书里……

阿杜耶夫停下来了。显然,他很不喜欢这个情景;他甚至心怀疑虑地摇摇头。(他继续念道)您不顾我的叫喊和恳求,从我的衣柜里抢走的那条带子,您还好好地保存着吗……“我抢走了一条带子!”他使劲地皱起眉头,出声地说。他沉默了一下,又跳过几行,念道:我决定让自己终身不嫁,我觉得自己极为幸福;谁都禁止不了我去追忆那些幸福的时光……“哦,是个老处女!”彼得·伊万内奇心里想,“怪不得她脑子里还怀念着那些黄花!下面还写些什么呢?”亲爱的哥哥,您娶媳妇了吗,娶了哪一位?谁是装点您人生道路的可爱的女伴,请告诉我她的芳名;我将像爱亲姊妹那样去爱她,我在遐想中把她的形象和您的融合在一起了,我还要为你们祈祷。要是您尚未成亲,那是出于什么原因——请写信坦率地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从我这儿打听到您的隐私,我将把它们埋藏在自己的心里,除非人家把它们连同我的心一起掏走。请速速回信吧,我急不可耐地盼着读到您的奥妙莫解的词句……“不,你写的词句才是奥妙莫解呢!”彼得·伊万内奇想。(他又念道)我不知道我们亲爱的萨申卡突然心血来潮,要到壮丽繁华的首都去观光,他真有福气呀!他将看到华美的住宅和商店,享受豪华的生活,紧紧拥抱所热爱的叔父——而我呢,我在这时候只能一边追忆那幸福的时光,一边掉泪。如果我早知道他要去京城的话,我就会日以继夜地为您绣个枕头,绣上一个黑人和两条狗;您不会相信我瞧着这些花样曾哭了多少回,有什么比友谊和忠诚更神圣的呢……如今我就只有这样一个意愿,我要把自己的时间都用来实现这个意愿,可是我这儿没有上好的毛线,因此我恳求您,最亲爱的哥哥,照我信中所附的样子,从一流商店里购来英国毛线,尽快寄来。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呀?一种很可怕的想法使我停下笔!也许您已经把我给忘了,您哪能记得这个远离上流社会、以泪洗面的可怜的苦命女人?但是不!我不能设想您也可能像许多男人那样成为坏蛋;不!我的心告诉我您在繁华富丽的首都的奢华享乐的生活中依然对我们保持着昔日的感情。这种想法安慰着我这颗受尽煎熬的心。对不起,我再写不下去了,我的手在颤抖……至死都忠实于您的玛丽娅·戈尔巴托娃再者,哥哥,您有没有好书?如果您有一些用不着的,请给我寄几本来,我读着每一页就会想起您,就会掉泪的,或者请您在书铺里买几本新的,如果价钱不贵的话。听说,扎戈斯金先生和马尔林斯基先生的文集非常棒,就买他们的吧;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书名《论偏见》,是普济纳先生的著作,请寄一本来,我对偏见是无法容忍的。

念完之后,阿杜耶夫本想把这封信也扔进纸篓,但又住手了。“不,”他想了一下,“保存着吧,有人就专门爱好这种信;还有人整套地收藏,也许有机会卖给什么人。”

他把信扔进挂在墙上的小筐里,随之拿起第三封信念了起来:我最亲爱的小叔彼得·伊万内奇!您还记得十七年前我们替您安排进京事宜的情景吗?如今我又得祝福自己的孩子远行了。亲爱的,请您仔细瞧瞧他吧,您就会想起我的先夫,我们亲爱的费多尔·伊万内奇,萨申卡活脱脱地像他。只有上帝知道,放这孩子远奔异乡,我这做母亲的心要经受多大的痛苦。我让我亲爱的孩子直接去找您,除了您那儿,我不准他待在别的什么地方……

阿杜耶夫又摇摇头。“蠢老太婆!”他嘟哝说,接着念道:他还不大懂事,兴许会逗留在客栈里,但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亲叔叔见怪,所以我嘱咐他直接前去您那儿。你们会面该是何等的欢喜呀!亲爱的小叔,您要多多教导他,照料他;我亲手把他托付给您了。

彼得·伊万内奇又停顿一下。(随后又接着念)要知道在京城您是他唯一的亲人。请多关照他,不要太娇惯他,也不要太严厉,责罚他的人有的是,可抚爱他的只有自己的亲人了。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您只要见到他,就舍不得离开他。请您在他的上司面前打声招呼,请他爱护我的萨申卡,要对他尽量温存些,因为我这孩子还很娇嫩。请告诫他不要喝酒,不要赌牌。夜里(我想你们是睡在一个房间里)萨申卡习惯于仰着睡觉,所以,亲爱的,他常难受得哼哼,翻过来覆过去的——您就轻轻地叫醒他,给他画十字,这种情形就会马上过去,夏天的时候请给他嘴上遮一条手绢,因为他老张着嘴巴睡觉,那些可恶的苍蝇在快天亮的时候会爬进他嘴里的。在他手头吃紧的时候,请给他一些照应……

阿杜耶夫皱起了眉头,但当他念完下面一段的时候,他的脸容很快又开朗了。他所需的钱我会给寄去的,现在我交给他手里一千卢布,不过让他不要把钱浪费在无用的东西上,也不要让那些马屁精给骗了去,我听说你们京城有许多骗子和形形色色的无耻之徒。对不起,亲爱的小叔,我完全不习惯于写信了。永远真心敬重您的嫂子安·阿杜耶娃再者,顺便送上我们乡下的一些小礼物——自己园子里的马林果,像泪珠似的白色纯蜜糖,够做两打衬衫的荷兰亚麻布,还有自家制的果子酱。请尝尝吧、穿穿吧,待用完了,我再给送上。请管教着点叶夫塞,他人倒还老实,不嗜酒,可在京城兴许会被惯坏的,真的那样了,可以用鞭子抽他。

彼得·伊万内奇慢慢地把信放到桌子上,更加慢吞吞地取出一支雪茄,在手上搓了一会儿,才抽了起来。他把嫂子跟他耍弄的把戏(他心里把这件事称之为把戏)思量了好久。他在脑子里认真分析了人家对他所耍的把戏,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对付。

他对整个这种情况作了以下的分析。他不认识自己的侄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心里觉得对侄儿没有什么义务;不过对这件事应该按合理公平的原则去解决。他的哥哥娶了媳妇,享受了夫妇生活的乐趣,而他彼得·伊万内奇要费心去照顾哥哥的儿子?他可没有享受夫妇生活的好处呀!当然,根本没有必要。

然而从另一方面想一想,做母亲的让儿子直接前来找他,把儿子托付给他,都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背这个包袱,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健在,有没有能力照顾侄儿。当然,这是很蠢的;可是事已至此,侄儿已经来到彼得堡,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连一封介绍信也没有,而且又是个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年轻人……他怎能让侄儿去受命运的随意摆布呢?怎能把他抛在复杂的人间而听之任之呢?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对得起良心吗……

这时候,阿杜耶夫也回想起了十七年前已故的哥哥和这位安娜·帕甫洛夫娜为他送行的情景。当然,他们不能为他在彼得堡的发展帮什么忙,路是他自己去闯出来的……可他想起了离别时她的眼泪,她那母亲般的祝福,她的厚意,她的馅饼,还有她最后说的话:“等萨申卡长大了(当时他还是三岁小儿),好兄弟,兴许您也会疼爱他的……”想到这儿彼得·伊万内奇站了起来,快步来到前厅……“瓦西里!”他说,“等一会我的侄儿来了,不要回掉他。你去看一下楼上那间前不久退租回来的房间是不是还空着,要是没出租,你就去说我要留着自己用。啊,这就是礼品!拿它们怎么处理呢?”“我们把这些东西搬上来的时候,那小铺的老板看见了。他问能不能把蜜糖卖给他,他说,‘我给好价钱’,马林果他也要买……”“好极了!卖给他吧。喂,那亚麻布怎么办?做套子用合不合适……那就把亚麻布收起来,把果子酱也收起来——可以留给自己吃,看起来挺不错的。”

彼得·伊万内奇正准备刮胡子的时候,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就来了。他本想扑上来搂住叔父的脖子,然而叔父以一只挺有劲的手握住了他柔嫩的手,使他跟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看起来是为了好好打量他,其实是为了阻止他的情感冲动,只让他握握手。“你母亲说得对,”他说,“你活脱脱地像我已故的哥哥,就是在街上我也会认得出你,可你比他更加帅气。好,我不拘礼节了,我得刮胡子,你就朝着我坐,让我看得见你,我们就聊聊吧。”

彼得·伊万内奇随即干起自己的事来,旁若无人。他把肥皂抹在脸颊上,时不时地用舌头鼓起腮帮。这样的接待方式让亚历山大发窘了,他不知谈话如何开头。他以为叔父的冷淡是由于自己没有直接奔叔叔这儿来的缘故。“嗯,你妈妈怎么样?身体好吗?我想她老些了吧?”叔父问,一边在镜子前做着各种怪脸。“感谢上帝,妈妈身体挺好,她向您问候,姨妈玛丽娅·帕甫洛夫娜也问候您,”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怯生生地说,“姨妈要我代她拥抱您……”他站起来,走到叔父跟前,要亲亲他的脸颊,或者脑袋、肩膀,或其他什么地方。“你那姨妈也有大把年纪了,按说该变得聪明些了,可是我看她还像二十年前一样的傻气……”

受窘的亚历山大退回自己的座位上。“您收到信了吗,叔叔……”他问道。“嗯,收到了。”“瓦西里·季洪内奇·扎耶菲扎洛夫,”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开始说,“恳请您帮帮忙,过问一下他的官司……”“嗯,他给我写信了……你们那边这样的蠢驴还没有绝迹?”

亚历山大不知作何回答才好,这种评语令他大为吃惊。“很抱歉,叔叔……”他几乎哆嗦着说。“什么?”“很抱歉,我没有直接坐车到您这儿来,而是住宿在驿站客店里……我不知您的住处……”“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做得很对嘛。天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想的。你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我这儿住,怎么能直接奔我这儿来呢?你看,我住的是单身住宅,只供一人住的,一间客厅、一间接待室、一间餐室、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工作室、更衣室和洗手间——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可能挤着你,你也可能挤着我……不过我已替你在这座房子里找好一个住处……”“啊,好叔叔!”亚历山大说,“我怎么感谢您的这种关怀呢?”

他又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想以言语和动作去表示自己的感谢。“安静些,安静些,别碰我!”叔父说,“剃刀快着呢,一不小心会伤着你,也会伤着我。”

亚历山大明白了,无论怎么努力,今天他是得不到拥抱一下敬爱的叔父或依偎在他胸前的机会了,只得把这种愿望推到下一次去实现吧。“房间是挺舒适的,”彼得·伊万内奇说,“窗子挨前边的墙近了些,反正你也不会老在窗边坐着,要是你在屋里常干些事,也就没工夫闲看窗外了。房租也不贵,四十卢布一个月。还有间前室给仆人住。你一开始就应学会一个人过日子,不用保姆;安排好自己的简单家务,也就是说,家里得有自己的饭食、茶水,总之,得有自己的一个安乐窝,照法国人的说话,得有un chez soi。你可以在那儿随便接待什么人……另外,遇到我在家用饭的时候,也欢迎你来共餐。在其他日子里——这儿的年轻人一般都在小饭馆里吃饭——不过我建议你派人去把饭菜买回来吃,因为家里更清静些,也不用担心会跟什么人发生冲突。对不对?”“叔叔,我非常感谢……”“感谢什么?你不是我的亲人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好了,我现在要穿好衣服出去,我有公事,还有厂子……”“叔叔,我不知道您有厂子。”“是玻璃厂和瓷器厂;不过不是我一人办的,我们是三人合伙的。”“生意好吗?”“是的,挺不错的,大部分销给国内各省的市场。最近两年销路好得很!如果还能这样保持四五年,那就可以……说实话,有个合伙人不怎么可靠,他总是乱花钱,不过我能控制住他。好了,再见吧。你现在去参观一下市容,四处逛一逛,随便在哪儿吃顿饭,晚上我在家,来我这儿喝茶吧,到时候咱们再聊。喂,瓦西里!你带他去看看房间,帮他安排一下。”“在彼得堡这儿原来是这个样……”亚历山大在自己的新住处里思忖着,“要是亲叔叔尚且这样,那旁的人会怎么样呢?……”

年轻的阿杜耶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苦苦地沉思着,而叶夫塞一边在收拾房间,一边自言自语:“这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他嘀嘀咕咕地说,“听说彼得·伊万内奇的厨房每月只生一次火,仆人都在别人家用饭……咳,天哪!哼,这种人!没法说,还叫做彼得堡人呢!在我们家乡连狗都舔着自己的盘里的东西吃呢。”

看来,亚历山大是认同叶夫塞的看法的,虽然他没有做声。他走到窗前,看过去净是些烟囱、屋顶,还有砖砌房子又黑又脏的山墙……他把这些景象跟两礼拜前从自己乡下房子的窗口所看到的景色作了一番比较。他不禁发起愁来。

他去到街上,那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只顾忙着自己的事,难得去瞧一下身旁来往的人,即使瞧一眼,也不过是为了不与人家撞脑袋。他回想起自己的省城,在那边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觉得很有意思。你瞧,那是彼得·伊万内奇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那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前去有何目的。那是玛丽娅·玛尔特诺夫娜做完晚祷回来,那是阿法纳西·萨维奇去捕鱼。省长的一名侍卫拼命策马去找医生,那大家就知道了,省长夫人要生孩子了,虽然照各种婆娘们的说法,这种事是不该预先知道的。大家都会问,是千金或是公子?太太们准备着考究的礼帽。傍晚五六点钟,马特韦·马特韦伊奇从家里走出来,拿着一根粗手杖,大家就知道他是出来散散步,活动活动身子,不然的话,他的胃就不消化,他一定会在一个老文官家的窗旁逗留,大家也知道,那位文官这时候正在喝茶。无论遇到谁,都要点头招呼一声,寒暄两句。遇到不用与之打招呼的人,你也知道他是何人,去往何处,去作何事,而那个人的眼神也表明,我也知道您是何人,去往何处,去作何事。如果是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相遇,那么双方的脸一下都会变成问号,他们会停下脚步,回头瞧两三次,回到家里后,会描述起陌生人的服装和步态,于是就会纷纷议论、猜测,他是何人,从何处来,来干什么。可是在这儿人们相遇时只碰一下目光就走开了,仿佛彼此是仇人似的。

亚历山大起初怀着外省人的好奇心打量着每个迎面过来的人和每个衣着讲究的人,时而把他们看做是大臣或公使,时而看做是作家。“不是他吗?”他想,“不是这个人吗?”但很快他就厌烦了,因为大臣、作家、公使处处可以遇到。

他瞧了一会儿那些房子,感到更无聊了,这些单调的、石头的庞大建筑物使他产生了郁闷感,它们像一些大坟墓,一座挨着一座,延伸开去。“街道就要到头了,眼前马上会变得开阔了,”他心里想,“也许有小山,也许有一片绿茵,也许有坍倒的篱笆。”不,出现的又是同样带有四排窗子的房子,同样的石头围墙。这条街道到头了,又横着一条同样子的街道,又是一排排同样式的房子。无论你向右看、向左看,到处如巨人似的包围着你的是房子,房子和房子,石头和石头,净是这些玩意儿……没有可供远眺的自由空间,四面都是被封闭着的,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似乎也是被封闭着的。

这个外省人对彼得堡的初步印象是不愉快的。他感到困惑和压抑;没有人理睬他,他觉得很失落;无论形形色色的新奇东西和人群都吸引不了他。他那外省人的狭隘心理使他对这里看得到而在家乡看不到的种种事物都深为反感。他沉思起来,想念着故乡的城市。何等悦目的风光!一座带尖顶的房子,还有个长着一棵棵刺槐的院子。房顶上又添盖了一个鸽子窝,商人伊久明喜欢放鸽子,所以他在房顶上盖了鸽子窝。每天一早一晚,他戴着尖顶帽,穿着长大褂,手里拿着一根顶端系着破布的竿子,站在房顶上又吹哨子又挥竿子。另一座房子就像个灯笼,四面全是窗子,房顶上平的,是座年头已久的建筑,似乎就要塌了,或者自己起火烧了。木板已变成了浅灰色。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挺可怕的,可是人家就住在里面。的确,主人有时候瞧着倾斜的天花板便摇头,喃喃地说:“撑得到来年春天吗?很难说呀!”后来又说了,可仍继续住在那儿,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钱袋。旁边是一位医生的住宅,外观华美、式样新奇,呈半圆形地展开,带有两个像亭子的厢房,房子整个都藏在一片绿阴里,它背向街道,围墙长达两俄里,树上的红苹果有的探出墙来,诱惑着孩子们。那些房子同教堂都隔有相当的距离。教堂的周围长着密密的青草,其间点缀着一些墓石。政府机关一看就知道是政府机关,没有必要时,谁都不会去靠近。可是在这京城里,它们跟普通的住宅却区别不开,还有,说来丢脸,那种房子还开有铺子呢。而在我们那边的小城市里,你走过两三条街,就可以嗅到自由的空气,出现一道道的篱笆,篱笆里边是菜园,再往前去是长着春播作物的田野。到处是宁静、悠闲、散淡,即使在街头,在人群中也是有令人快乐的平静!大家过得自由自在,心情舒畅,谁也不觉得憋得慌;就连母鸡公鸡都可在街上自由地走来走去,牛羊啃着青草,娃娃们放着风筝。

而在这里呢……多么烦闷呀!这个外省的小伙子怀念起故乡窗子对面的篱笆,尘土飞扬、肮脏不堪的街道,摇摇晃晃的小桥,酒馆的招牌。他很反感地意识到,伊萨基辅大教堂比他家乡城里的教堂更高更气派,贵族会议的大厅也比家乡的大厅宽敞。做这样的比较时,他气得一声不响,有时候则武断地说,这种料子或这种酒在他家乡可买到更好更便宜的,至于对那些从外国进口的一些东西,如大虾、蛤蜊,还有上等鲟鱼,家乡的人连睬都不睬,你们还随便从老外那里购买各种料子、小饰物;你们竟任他们勒索,乐于当傻瓜!当他经比较之后发现,家乡城里的鱼子呀、梨呀、白面包呀都更好的时候,他一下就高兴了。“你们这儿这些也叫梨呀?”他说,“在我们那边这种东西连仆人都不吃……”

这个外省的年轻人远道而来,拿着介绍信去人家登门拜访的时候,他便更加发愁了。他本以为人家会展开双臂热烈拥抱他,简直不知怎样接待才好,不知让他坐在哪儿,怎样款待;他们巧妙地探听他喜欢吃什么菜,这些亲切的招待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终于抛开各种礼节,热烈地吻了主人和主妇,用“你”称呼他们,仿佛他们已有二十年的交情,大家开怀畅饮,也许还同声合唱……

哪有这样的事呀!主人几乎都不瞧他一眼,皱起眉头,借口事情忙,没时间接待,如果有事要谈,那就另约时间,当然不会约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让客人稍垫补点儿——又没有酒、又没有点心。主人避开他的拥抱,带点古怪的眼光瞧着客人。隔壁房间里响着勺子、杯子,照理该邀他用餐,可是他们却以巧妙的暗示把他赶走……一切都上锁,到处安铃铛,这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还有那些冷漠的、不爱理人的面孔。而在我们家乡,你只管大胆地进去,要是主人已吃过饭,他们会再陪着客人吃饭;茶饮早晚都不离桌,而铃铛连商店里都不安的。人们相遇了,都要拥抱、亲吻。那边的邻居,那才是真正的邻居呢,大家手拉手,心连心,亲近得很;亲戚那真是亲戚,为了亲人,连命都愿豁出去……唉,这儿真差劲!

亚历山大终于来到海军广场,他一下愣住了。他在青铜骑士前面站了一个来小时,可是他并不像可怜的叶甫盖尼那样心里怀着痛苦的自责,而是满心的欢喜。他瞧了瞧涅瓦河和河畔的建筑——他两眼闪光了。他突然为自己对那些摇晃的木桥、房前的小花园、坍倒的篱笆的偏爱而感到羞愧。他开始变得快乐轻松了。就连忙乱的景象和嘈杂的人群,在他眼里都有了另外的意义。一时被忧愁的印象抑制着的希望又开始闪烁了;新生活将他热情地拥抱,使他向往着某种未知的东西。他的心强烈地跳动着。他憧憬着高尚的劳动、崇高的志向,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涅瓦大街上,自以为是个新世界的公民……他就怀着这些幻想走了回去。

晚上十一点钟,叔父差人去叫他来喝茶。“我刚从剧院里回来。”叔父躺在沙发上说。“很可惜,您没有早点跟我说,叔叔,我真想跟您一块去。”“我坐的是池座,你在哪儿坐呀,坐在我的膝盖上?”彼得·伊万内奇说,“明天你自己一人去吧。”“独自一人在大堆人群里多闷呀,没有人可以交换交换看法……”“用不着那样!应该学会一个人去感受、去思考,总之要学会独自生活,将来用得着。还有,你上剧院得穿得体面点儿。”

亚历山大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对叔父说的话感到惊讶。“我什么地方穿得不体面?”他想,“青色的礼服,青色的裤子……”“叔叔,我衣服挺多,”他说,“都是克尼格什泰因缝制的,他是给我们省长做衣服的。”“那没有用,反正这些衣服不合适;明后天我带你到我的裁缝那儿去;不过这是小事。还有较重要的事要谈一下。你说说,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来这儿……生活呀。”“生活?如果你说的是指吃喝和睡觉,那么就不值得从大老远辛辛苦苦地跑到这儿来,你在这儿吃喝睡觉都做不到像你在家里那样;如果你另有所图,那就说说看……”“享受一下生活呗,我说的是心里话,”亚历山大红着脸补充说,“我在乡下待腻了,那儿生活太单调了……”“啊,原来如此!那么,你就在涅瓦大街租一处二层楼,购置一辆马车,交一帮朋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好吗?”“这样太花钱了。”亚历山大天真地说。“你母亲信上说,她给了你一千卢布,这点儿哪够呀,”彼得·伊万内奇说,“我的一个熟人不久前来到这里,他也是在乡下待烦了;他也想享受一番生活,所以一下就带来五万卢布,而且每年都将收到这个数目的钱。他的确要在彼得堡享受一番生活,而你不是!你不是为这个来的。”“您这话的意思,叔叔,是我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差不多是这样;更确切说,就是这样;只是这样很不好。难道你打算来这儿的时候,没有问一下自己,我去的目的是什么?这样问不是多余的。”“在我给自己提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有了答案了!”亚历山大骄傲地回答说。“那么你干吗不说呢?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我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志向所吸引,我渴望从事崇高的事业;我心中沸腾着一种愿望,就是要了解和实现……”

彼得·伊万内奇从沙发上稍欠起点身子,从嘴上取下雪茄,竖起耳朵听着。“实现那些积聚起来的愿望……”“你是不是在写诗?”彼得·伊万内奇忽然问。“还写散文,叔叔,要拿来看看吗?”“不,不……以后什么时候再看吧,我只是这样问问。”“为什么?”“因为你说话是那样……”“难道不好吗?”“不,也许很好,就是有点怪。”“我们那边一位美学教授就是这样说话的,他被认为是极有口才的教授。”亚历山大有些发窘地说。“他讲什么呀?”“讲自己的课呗。”“啊!”“那我该怎么说话呀,叔叔?”“说得通俗些嘛,像一般人一样,不要学那个美学教授。不过这不是一下可讲得清楚的;你以后自己会搞明白的。你似乎想说,如果我能用大学课堂上的用语来表达你要说的话,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追求功名利禄——是这样吗?”“是的,叔叔,是为了前途……”“还要发财,”彼得·伊万内奇补充说,“不发财,算什么功名?想法很好,只是……你白来了。”“为什么呀?我希望您不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样说的吧?”亚历山大说,一边朝周围瞧了瞧。“说得有道理。对,我的境况很好,我的生意也不错。可是依我看,你和我有很大的差别。”“我怎么敢跟您比……”“问题不在这儿;你也许比我聪明十倍、优秀十倍……不过你的性格似乎不大适应新环境;而老家的那种环境,实在不怎么样!你被母亲娇宠惯了,你哪里经受得了我所经受的一切呢?你大概是个幻想家,而这儿哪有时间去幻想呀;我们这种人来这儿是干事业的。”“也许我也能干些什么嘛,如果您愿意帮我出出主意,谈谈您的切身经验……”“出主意我不敢。我对你乡下人的脾性没有把握,瞎说一通,你会责怪我的;讲一点自己的意见,我不推辞,你听或不听都随你。可是不!我想没有用处。你们那边的人有自己的人生观,怎么把它改变过来呢?你们迷醉于爱情、友谊、生活的美好情趣、幸福,以为生活仅仅是这一套玩意儿,可叹哪可叹!哭泣、诉苦、献殷勤,就是不干正事……我怎么能让你抛掉这一套呢?——难哪!”“叔叔,我会努力去适应现代的观念的。今天我已经看到了这些巨大的建筑物,看到了从遥远国度给我们运来货物的海船,我想到了现代人类的成就,我懂得了这些富于理性、积极进取的人们的激动情绪,我准备与他们打成一片……”

彼得·伊万内奇在倾听这段独白时,意味深长地扬起眉头,凝视了一会侄儿。侄儿把话打住了。“事情看起来简单,”叔父说,“天知道他们会想些什么……‘富于理性、积极进取的人们’!!说真的,你还是留在乡下那边比较好。你会风光地过一辈子,在那边你可能是最聪明的人,可能被认为是作家和有口才的人,相信永世不渝的友谊和爱情,相信亲情、幸福,在那边娶个媳妇,不知不觉地活到老年,真的觉得自己是挺幸福的;可按这里的观念,你会是不幸福的,因为在这里所有那些观念统统应该倒翻个个儿。”“怎么,叔叔,难道友谊和爱情这些神圣崇高的情感似乎是偶然从天上掉到地上的脏处的……”“什么?”

亚历山大没有做声。“‘爱情和友谊掉到脏处!’哼,你在这儿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想说,难道它们在这儿跟那边就不一样?”“这儿也有爱情和友谊,哪儿没有这种好东西呢?不过跟你们乡下那边的不一样,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你首先要忘掉这些神圣的崇高的情感,而看事情要实际些,你说得越实际也就越好。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你到这儿来了,又不想回去,要是你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你就怨自己吧。我根据自己的看法,预先告诉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至于怎么做,那随你便……我们试一试吧,也许能把你造就成什么。是呀!唉!你妈妈请我接济你……听我对你说.不要向我要钱,这种事往往会损坏正人君子之间的良好关系。不过,你别认为我不肯给你钱。不,如果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那就来找我吧……向叔叔借钱总比向生人借要好些,至少不用付利息吧。为了不至于落到这种极端境地,我尽快给你找个差事,让你好挣些钱。好,再见吧。你明儿早上再来,我们商谈一下怎么开头。”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回去了。“喂,你不想吃点儿晚饭吗?”彼得·伊万内奇朝着他背影说。“是的,叔叔……我是想……”“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亚历山大不做声了。“干吗来这种客套呢?”他心里想。“我这里不开伙,饭铺这会儿也打烊了,”叔父接着说,“这是给你上的第一课,你要习惯。你们乡下的人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要吃要喝,听凭自然;冷了,就戴上带耳套的帽子,其他的什么也不想知道;天亮了就是白天,黑了就是夜晚。你已经闭上眼睛睡觉了,我还要坐下来工作,到月底得结结账。你们乡下整年都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在这儿享受这种快乐也是需要花钱的——什么都得花钱!完全不一样呀!这儿的人一般不吃晚饭,尤其是要自己掏钱,要我掏钱我也不干。这对你也有好处,你不会在夜里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可没时间为你祈祷。”“叔叔,这很容易习惯……”“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好。你们乡下什么都还按老规矩吗,夜里可去作客,立即备好晚饭招待客人?”“那怎么啦,叔叔,我希望不要否定这种优点,这是俄罗斯人的美德……”“得了!这算是什么美德。是因为太无聊了吧,见到一个坏蛋也欢天喜地,说:‘欢迎光临,请随便吃吧,只要替我们解解闷,帮我们打发一下时间,让我们瞧瞧你——这反正也是一种新鲜事嘛;饭菜我们是不会吝惜的,在这儿这也花不了什么……’多么讨厌的美德呀!”

亚历山大躺下睡觉的时候,拼命猜测他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回想了整个谈话的内容;有许多话他弄不明白,有些话他不大相信。“我说得不好!”他想,“‘爱情和友谊’不是永恒的吗?叔叔不是笑话我了?难道这儿就是这样的规矩?索菲娅不就是特别喜欢我的口才吗?她的爱情难道不是永恒的……难道这儿真的不吃晚饭?”

他在床上还辗转了老半天。脑袋里忧思重重,胃里空空如也,他睡不着了。

过了两星期左右。

彼得·伊万内奇对自己的侄儿变得一天比一天满意。“他很有分寸,”他对厂里的一个合伙人说,“我根本没有料到一个乡下孩子能够这样。他不纠缠人,不叫他,他就不来;一发现不应多待,他马上就走;他不伸手要钱,他是个斯文的小伙子。他也有些怪……老要亲吻人,说起话来像个中学生……他会改掉这种毛病的;还有一点很好,他不依赖我过活。”“他有家产吗?”那个人问。“没有,只有百来个农奴!”“那不要紧!只要有能力,他在这儿就会有发展……您不也是白手起家的嘛,而如今多么风光……”“不!哪里呀!他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他那种愚蠢的热情哪儿也不适用,真没办法!他不会适应这里的环境的;他哪能升官发财呀!他是白来一趟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亚历山大认为自己理应热爱叔父,可是怎么也习惯不了他的性格和想法。“我的叔叔看起来是个好人,”他在一个早晨写信给波斯佩洛夫说,“他很聪明,可极没有情趣,老是忙于做生意,算计……他的精神似乎被禁锢在地面上,永远脱离不开世间俗事而上升到对人类的精神世界现象进行纯粹直观的高度。他的天总是与地不可分地联系着的,看来我跟他在心灵上永远完全融合不到一起。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曾以为他身为叔父,心里总会给我一个位置,他会以热烈的充满友谊的拥抱来温暖处在这里冷漠人群中的我;你知道。友谊乃是第二神明!可是他却正是这个冷漠人群的代表。我本想跟他一起共度时光,一刻也不分离,可是我受到的是什么呢?是那些被他称之为至理名言的冷漠的劝导;宁可让那些劝导不是至理名言,只要充满温暖诚挚的关怀就好。他傲气倒不算傲气,可不喜欢任何真情的流露;我们不在一起吃中饭、吃晚饭,也不一起去哪儿。他回家后,从来不说他去过哪儿,做过什么事;他也从来不说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有些什么熟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怎样打发时间的。他从来不大发脾气,也不亲亲热热,既不悲,也不喜。爱情、友谊等各种激情,对美好事物的一切向往都是与他的心格格不入的。我经常絮絮叨叨,像个富于灵感的预言家,几乎像我们那位了不起的、令人难忘的伊万·谢梅内奇(你记得吗,当他在讲台上大声宣讲时,我们都被他那火热的目光和言辞激动得直发颤)。然而我的叔叔呢?他扬起眉毛听着,奇怪地瞧着,或者以独特的声音笑了起来,那种笑声令我的血液都凝固了——还有什么灵感!我有时觉得他很像普希金笔下的魔鬼……他不相信爱情这一类东西,他说,幸福是没有的,没有人能期望得到它,有的只是生活,它分为好多部分,它有善有恶,有满足、成功、健康、安宁,也有不满、失败、不安、疾病等等。看一切事物应该实际些,不要往脑袋里装那些没用的(怎么?没用的!)问题,我们是为何而生,要追求何种目的——这些不用我们去操心,不然我们就会看不见我们鼻子底下的事,就会不务正业……你听,人一张嘴就谈事业!你弄不清他是醉心于什么享受呢,或只操心那种没趣的事业,因为他在算账也好,在剧院看戏也好,都是同一的表情;他没有强烈的感受,似乎也不喜欢优雅的东西,它同他的心灵格格不入,我猜想他甚至没有读过普希金的作品……”

彼得·伊万内奇出人意料地走进侄儿的房间,正碰上他在写信。“我来瞧瞧你安顿好了没有,”叔父说,“顺便谈点事儿。”

亚历山大猛地站了起来,赶紧用一只手遮住什么。“藏吧,把你的秘密藏起来吧,”彼得·伊万内奇说,“我转过脸去。嗯。藏好了?什么掉出来了?这是什么?”“这个,叔叔,没什么……”亚历山大本想说话,可一发窘,就停住不说了。“看来是头发!其实没关系!我已经看到一样了,把你手里藏的东西也给我看看吧。”

亚历山大像个被揭穿的小学生,不得不松开手,露出了戒指。“这是什么?哪儿来的?”彼得·伊万内奇问。“叔叔,这是一件纪念物……它表示一种情意……”“什么?什么?把这件纪念物给我看看。”“这是信物……”“是从乡下带来的吧?”“是索菲娅给我作纪念的,叔叔……在我们临别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你就把它带了一千五百俄里?”

叔父摇了摇头。“你还不如多带一袋马林果呢,它至少可以卖给铺子,而这些信物……”

他仔细瞧瞧头发,又仔细瞧瞧戒指;他闻了闻头发,把戒指放在手上掂量一下。然后他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把这两件纪念物包了起来,紧紧捏成一团,叭地一声扔出窗外。“叔叔!”亚历山大发狂地喊了起来,抓住叔父的手,但已经晚了,那一团东西飞过邻居屋顶的一角,落到运河里一条运砖的货船边上,蹦了一蹦,然后蹦进了水里。

亚历山大露出痛苦的责怪神色,默默地瞅着叔父。“叔叔!”他又唤了一声。“什么事?”“您这种行为算做什么呢?”“就是把那些没用的纪念物以及各种不该留在房间里的破烂废物扔到窗外的河里去……”“废物,这些是废物?”“你以为是什么?是你的心肝宝贝……我是来同你谈正事的,而你在干什么呢——坐在那儿思念废物!"“难道这有碍于正事吗,叔叔?”“非常有碍。时光在流逝,你到现在还没有跟我谈谈你的打算,你想干公差或是选择其他工作——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全是因为你满脑子尽想着索菲娅和那些纪念物。看样子,你是在给她写信吧?是吗?”“是的……我正要动笔……”“给母亲写信了吗?”“还没有,我准备明天写。”“为什么明天?给母亲的明天写,而给那个过一个月就该忘掉的索菲娅的却今天写……”“忘掉索菲娅?能忘得掉她吗?”“必须忘掉。我不把你那些信物扔了,恐怕你还会多记她一个月。我给了你双重的帮助。过几年这些纪念物会让你想起你的愚蠢而使你脸红的。”“因为这种纯洁而神圣的往事而脸红?这说明不懂得那种诗意……”“愚蠢的东西有什么诗意?就如你姨妈信里的那种诗意!黄花呀,湖水呀,什么秘密呀……我一念那封信,就感到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我差点儿脸红了,我还没有养成不脸红的习惯!”“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叔叔!您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那些纪念物我受不了。”“这是何等呆板的生活呀!”亚历山大非常激动地说,“这是混日子,而不是生活!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没有爱情,瞎混日子……”“也没有头发!”叔父补了一句。“叔叔,您怎么可以冷酷地嘲笑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呢?这是罪过呀……爱情……神圣的激情!”“我了解这种神圣的爱情,在你这般年纪,眼里只有卷发呀、坤鞋呀、吊袜带呀,一触到女人的手,全身便奔腾着神圣崇高的爱情,就让它自由宣泄吧,那倒也……可惜,你的爱情老待在你前面;你怎么也脱不开它,可是事业就会离开你.如果你不好好干正事的话。”“难道爱情不是正事?”“不,它是一种愉快的娱乐,不过不要过分沉湎于它,否则就荒唐了。因此我也为你担心。”

叔父摇了摇头。“我差不多给你找到位置了,你不是要差使吗?”他说。“啊,叔叔,我真高兴!”

亚历山大扑上来亲了亲叔父的脸颊。“你终于找到机会了!”叔父擦净脸颊说,“我怎么没防着这一手呢!好,你听着。告诉我,你懂些什么,你觉得自己能干些什么?”“我懂神学、民法、刑法、自然法和民权法、外交、政治经济学、哲学、美学、考古学……”“等一下,等一下!你会不会规范地书写俄文?目前这最需要。”“这算什么问题呀,叔叔,会不会书写俄文!”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奔到柜子前,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文书,而叔父这时候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阅读起来。

亚历山大拿着一堆文书回到桌边,看见叔父在读信。那些文书便从手上掉了下来。“您这是在读什么呀,叔叔?”他惊慌地说。“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大概是你写给朋友的吧。对不起,我是想看一看你字写得怎么样。”“您把信都看过了?”“是的,差不多——只剩下两行了,我马上就看完,反正信里也没什么秘密,不然它就不会这样随便放着……”“那您现在对我怎么看?”“我认为你字写得挺不错,又规范又美观……”“那么您没有看明白信上写的什么吗?”亚历山大急忙地问。“不,似乎都看明白了,”彼得·伊万内奇瞅着两张信纸说,“开头你描写彼得堡,谈自己的印象,后面是谈论我。”“我的天哪!”亚历山大惊喊了一声,用双手蒙住脸。“你干什么?你怎么啦?”“您说得怎么这样心平气和?您不生气,不恨我?”“不!我干吗要发脾气呀?”“请再说一遍,让我好放心。”“不,不,不。”“我还是不信,请证明一下,叔叔……”“怎么证明呢?”“拥抱一下我。”“对不起,我不能。”“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做不理智,也就是没有意义,或者用你的教授的话来说,意识没有促使我去这样做;假如你是个女人,那又另当别论了,这种无意义的举动就另有用意了。”“叔叔,情感需要表现出来,它要求迸发、流露……”“我的情感不需要这样,也不要求这样,假如它需要这样,我就会加以克制的——我劝你也这样。”“为什么呢?”“为了以后能更看清你所拥抱过的人,你不会为自己的拥抱而羞得脸红。”“叔叔,难道就没有这样情况,先厌弃人家,过后又感到后悔?”“有这种情况,所以我从来不厌弃任何人。”“您不会因为我写了这样的信而厌弃我,不把我叫做怪物?”“你觉得谁乱写了几句,谁就是怪物,这样怪物就太多了。”“可是看到了这些有关自己的令人难堪的议论——是谁写的?是亲侄儿!”“你以为你写的都是事实?”“噢,叔叔……当然是我错了……我会改正的……请原谅……”“要不要我给你口授一些事实?”“好的。”“你坐下来写吧。”

亚历山大取过纸,拿起笔,而彼得·伊万内奇瞧着那封刚读过的信,口授道:“‘亲爱的朋友’。”“写了吗?”“写了。”“‘关于彼得堡和我个人的印象我就不再多写了’。”“‘不再多写了’。”亚历山大一边跟着念,一边写。“‘彼得堡的景象早已有人描写过,而没有描写的东西,你应该亲自来看看;我的印象对你没什么用。何必白浪费时间和纸张。不如让我来描写一下我的叔父,因为这跟我个人大有关系’。”“‘描写一下我的叔父’。”亚历山大重复念道。“你在信里说我很善良、聪明,也许这是真的,也许不是;我们不如来个折中,你就写:‘我的叔父人不笨、也不坏,他希望我好……”’“叔叔!您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感觉得出来的……”亚历山大说,并探过身子去吻他。“‘虽然他不拥抱我’,”彼得·伊万内奇继续口授说。亚历山大没有够着他,急忙坐回原处。“‘他希望我好,因为没有理由希望我不好,而且是我母亲求他关照我,我母亲曾为他做过好事。他说他不喜爱我——那也是很自然的嘛,短短两个星期是不可能让人去喜爱另一人的。再说,我也还没喜爱上他,虽然我相信情况会好起来的’。”“怎么能这样写呢?”亚历山大说。“写吧,写吧。‘但我们开始相互习惯了。他甚至说,没有爱也完全可以的。他不是从早到晚跟我亲热地待在一起,因为这毫无必要,而且他也没有时间’。”“‘他不喜欢真情的流露’——这话可以保留,说得很好——写下啦?”“写下啦。”“喂,你信里还写了些什么?‘缺乏情趣的灵魂,魔鬼……’写吧。”

亚历山大在默写的时候,彼得·伊万内奇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卷了卷,拿它引了火,吸起雪茄来,然后把纸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我的叔叔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而是跟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口授说,“‘只是不完全像我和你。他是按世俗的方式去思考、去感受的,他认为既然我们是生活在地上,那就没有必要从地上飞到暂时还没有要求我们前去的天上去,我们只需去做我们该做的人类的事情。所以他深入了解一切世俗的事,了解实际的生活,而不像我们那样对生活抱着种种幻想。他相信有善也有恶,相信有美也有丑。他也相信有爱情和友谊,不过不认为它们是从天上掉到肮脏的地上的,而是认为它们的产生是与人息息相关的,是为人服务的,对它们应该这样去理解,对一切事物应该从它们实际方面去进行仔细考察,而不要瞎想一气。他认为诚实正派的人彼此可能产生好感,由于经常的交往和习惯,这种好感便发展成了友谊。可是他又认为,离别会使习惯失去作用,致使人们彼此相忘,这完全不算是罪过。所以他深信,我会忘掉你,你也会忘掉我。对此你我大概都会觉得奇怪,然而他劝我要习惯于这种想法,这样我们俩就不至于成为傻瓜。他对爱情的看法也大同小异,他不相信有永世不渝的爱情,正如不相信有家神一样——也劝我们不要相信。他还劝我少考虑这方面事情,我也劝你这样。他说这种事会自然地到来,用不着去招它。他说生活不仅仅是爱情;恋爱就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样,都有它适宜的时机,一辈子光痴想着,那就太蠢了。那些老去寻找爱情、一分钟也离不开爱情的人活得太烦心了,更糟的是太伤脑筋了。叔叔喜欢工作,他也劝我这样,我也劝你。他说我们属于社会,社会需要我们。他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自己,工作可以挣钱,而钱可以带来他所非常喜欢的舒适生活。此外,他可能另有所图,因而我大概不是他的继承人。叔父也不总是在考虑公事和工厂的事,他会背诵的也不仅仅是普希金的诗……”“您,叔叔?”亚历山大惊讶地说。“是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写吧,‘他以两种语言阅读人类知识各个领域的优秀著作,他喜爱艺术,收藏了一整套佛拉芒派的精美名画——这是他的爱好;他也常去剧院,但不瞎忙瞎折腾,不叹气、不叫好,认为这些很幼稚,人应该自我克制,不要把自己的印象强加于人,因为任何人都不需要这个。他也不说没道理的话,他劝我这样,我也劝你。再见吧,少给我写信,不要白浪费时间。你的朋友某某某。再写上某月某日’。”“这样的信怎么可以寄出去?”亚历山大说,“‘少写信’——把这样的话写给一个赶了一百六十俄里路特意来道别的友人!‘我劝你也这样、那样、再那样……’他不比我笨,大学毕业时他得了第二名呢。”“不要紧的,你还是寄出去吧,他也许会变得更聪明的,这封信会使他产生各种新的想法;虽然你们已经毕业了,但你们的学习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这样,叔叔……”“我从来不干涉别人的事,可你自己请求我为你做点什么,我尽力引导你走一条正路,帮助你迈出第一步,而你却很固执,好吧,随你的便。我不过是谈点自己的意见,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不是你的保姆。”“对不起,叔叔,我听您的就是了。”亚历山大说,并立即封好了信。

封好这一封信之后,他开始找另一封写给索菲娅的信。他往桌子上瞧了瞧——没有,桌子底下——也没有,抽屉里——还是没有。“你找什么?”叔父问。“我找另一封信……给索菲娅的。”

叔父也开始找了。“它会哪儿去了呢?”彼得·伊万内奇说,“我的确没有把它扔到窗外去……”“叔叔!您干的什么呀?您不是用它点火吸雪茄了吧!”亚历山大痛心地说,一边捡起烧剩的碎纸片。“真的呀?”叔父惊喊了一声,“我这是怎么啦?我一点儿没发觉;你瞧,我竟烧掉了一件如此珍贵的东西……不过,你知道吗,从某个方面来说,它也是好事……”“哎呀,叔叔,说实在的,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是好事……”亚历山大绝望地说。“真的,是件好事,赶今天这趟邮车你已经来不及给她写信了,等到下一趟邮车时,你大概已经改变主意了,忙于公务,就顾不上那个了,这样你就少干一件蠢事了。”“她对我会怎么想呢?”“随她怎么想吧。我认为这对她也有好处。反正你是不会娶她的,是吧?她会以为你已把她忘了,她自己也会忘了你,待她将来在未婚夫面前说自己除了他之外没有爱过任何旁人的时候,她会少点脸红。”“叔叔,您这个人好怪呀!对于您来说,不存在忠贞不渝的爱情,也没有神圣的诺言……生活是这样美好,这样富于魅力和柔情,它如同平静美妙的湖水……”“那儿长着黄花,对吗?”叔叔插话说。“如同湖水,”亚历山大继续说,“它充满神秘而诱人的东西,蕴藏着这么多的……”“这么多的淤泥,亲爱的。”“叔叔,你为什么想到淤泥,为什么要毁坏一切欢乐、希望、幸福……总是从黑暗面去看事情呢?”“我看事情是很实际的,我劝你也这样,那样你就不至于当傻瓜。有你这样看法的人最好生活在乡下,那儿的人是不会去探讨生活的——那儿生活着的不是一般的俗人,而是天使,例如扎耶菲扎洛夫,他就是个圣人,你的姨妈是个高尚的、多情的女人,我猜想索菲娅也像你姨妈一样的傻,还有……”“别往下说了,叔叔!”亚历山大气冲冲地说。“还有那些像你一样的幻想家,拿鼻子嗅来嗅去,看哪儿有永世不渝的友谊和爱情……我要对你说一百遍,你白来了!”“她会告诉未婚夫说,她没有爱过任何旁人!”亚历山大几乎自言自语地说。“你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不,我相信她会非常坦诚地把我的信直接交给他看的,还有……”“还有纪念物。”彼得·伊万内奇说。“是的,还有我们的信物……她会说:‘你看,他就是第一个拨动我的心弦的人,就是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弦第一次被拨动了……’”

叔父竖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亚历山大不吭声了。“你怎么不再弹奏自己的心弦了?喂,亲爱的,如果你那索菲娅会做出这样的事,那她真蠢透了,我希望她有母亲或什么人能阻拦她!”“叔叔,您居然把灵魂中这种最神圣的激情、这种崇高的内心流露叫做愚蠢,您让人怎么看您呢?”“随你怎么看好了。天知道她会引起未婚夫什么猜疑;说不定连婚姻也得吹了,为什么?因为你们曾在一起摘黄花……不,事情不能这么干。好,你会书写俄文,明天我们就上局里去,我有一个老同事在那儿当处长,我已向他提起你,他说有一个空缺,那就莫失良机……你拿出一叠什么东西?”“这是我读大学时做的笔记。我来读几页伊万·谢缅内奇关于希腊艺术的讲义……”

他急忙翻起那些笔记。“噢,你行行好,免了吧!”彼得·伊万内奇皱皱眉头说,“这是什么?”“这是我的毕业论文。我希望给我的上司看一看;尤其是里边有一份我拟定的计划……”“啊!这类计划有的已经实行一千年了,有的根本不能实行,也不需要实行。”“您说什么呀,叔叔!这份计划我曾向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著名人士请教过的,为这件事他有一天还邀请我和大学校长前去吃顿饭呢。这是另一份计划的开头部分。”“就在我这儿吃两顿饭吧,可不要去写完另一份计划。”“为什么呀?”“是这样,你现在写不出什么好计划,而时间却白过去了。”“怎么会!那些课白听了……”“那些课对你将来会有用的,而现在要去观察、去读书、去学习,去做人家让你做的事。”“那么上司怎样了解我的才能呢?”“一下就能了解,他很有了解人的本领。你想谋个什么职位?”“我不知道,叔叔,什么职务……”“有大臣的,”彼得·伊万内奇说,“有副大臣、局长、副局长、处长、科长、副科长、还有特务官员等等的职位,还不够挑的吗?”

亚历山大深思起来,他着慌了,不知挑哪种好。“一开始当个科长就不错。”他说。“是呀,很不错!”彼得·伊万内奇重复说。“我把工作熟悉一下,叔叔,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当处长……”

叔父竖起耳朵听。“当然,当然!”他说,“然后再过三个月就当局长,嘿,再过一年就当上大臣了,是这样吗?”

亚历山大脸红了,没有做声。“处长大概跟您说过是什么位置空缺了吧?”过了一会儿他问。“不,”叔父回答说,“他没有说,我们就指望他好了,你知道,我们自己也很难挑呀,而他知道把你安排到哪儿合适。你对他就不要说自己不好挑选,关于计划嘛也一字不提,也许他看我们不信任他,他会不高兴的,可能会吓唬你,他的脾气犟着呢。我还劝你对这儿的漂亮娘儿们也不要谈什么纪念物,她们不懂这个,她们哪儿懂得了呀!这对于她们太高深了,连我都不容易理解,她们会感到莫名其妙的。”

叔父说话的时候,亚历山大翻弄着手里的一包东西。“你还有什么东西?”

亚历山大急不可耐地等着这样的问话。“这是……我早就想给您看的……几首诗,您有一次曾经很感兴趣……”“我不记得了,我似乎不曾感兴趣过……”“您知道吗,叔叔,我认为上班办公是一种枯燥的事情,它不需要心灵的参与,可是心灵总是渴望表现的,总是想把充溢于心灵中的丰富的思想和感情跟亲朋好友分享的。”“那又怎么样呢?”叔父不耐烦地问。“我觉得我应该从事创作……”“就是说在业余时间你还想干点别的,比如说,译点东西,是吗?很好,值得称赞,译些什么呢?文学作品?”“是的,叔叔,我想请求您找机会帮我发表些东西……”“你相信自己有才华吗?要是没有才华,你只能当个艺术匠——有什么好处?若有才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去干,会有许多好处,再说,这也是资本呀,抵得上你家的一百个农奴。”“这个您也拿金钱去衡量呀?”“那你说拿什么去衡量?你的读者越多,你挣的钱也越多。”“而荣誉,荣誉呢?这才是对诗人的真正奖赏……”“荣誉已懒得去照顾诗人了,因为觊觎荣誉的人太多了。从前有个时候,荣誉就像女人一样,见到人便巴结奉承,可如今你注意到没有?它似乎完全消失了,或者是藏起来了——是呀!名声是有的,荣誉却没有听说了,或者它换了个样子出现,谁写得好,谁就多挣钱,谁写得差,那不要怨别人。所以当今不错的作家生活得很不错,不会在阁楼上冻死饿死,街上也没有人跟在他后面跑,也没有人朝他指指点点,把他看做小丑;人们明白,诗人不是神,而是人,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在那里观看呀,行走呀,想事情呀,做蠢事呀,这有什么好看的?”“‘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样’,您说的什么呀,叔叔!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诗人是打有特殊印记的,他身上蕴藏着非凡的能力……”“有时候其他人身上也有,譬如数学家身上、钟表匠身上、我们这些工厂老板身上。牛顿、古滕贝格、瓦特也是像莎士比亚、但丁等作家一样,都是具有非凡的能力的。如果我通过某种工艺改良帕尔哥洛夫地方的黏土,制造出比萨克森或塞夫勒的瓷器更出色的瓷器,那你想想看,这里不就存在一种非凡的能力吗?”“您把艺术跟手艺混为一谈了,叔叔。”“没有的事!艺术是艺术,手艺是手艺,这两者都可以有创造性,或者说都没有。如果没有创造性,那么手艺匠就是手艺匠,而不是创作者,诗人没有创造性不是诗人,而是写作匠……难道你们在大学里没有读过这个?你们在那里学些什么呢……”

叔父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他竟要去讲解那些他认为是常识性的知识。“这倒像是真情的吐露,”他心里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他说,“是诗呀!”

叔父接过那包诗稿,朗读起了头一页:烦恼和痛苦如乌云一般不知从何处骤然飘来,心儿跟生活在吵个不休……“给我个火,亚历山大。”

他抽起雪茄,继续朗读道:他的种种希望都消失了?为什么噩梦像阴沉沉的雨天一下落进他的灵魂,神秘莫测的厄运突然将他灵魂搅乱……“跟头四句诗说的是同一个意思,水分出来了。”彼得·伊万内奇评论说,又往下念道:谁能猜出为什么煞白的额头突然渗出冰凉的泪珠……“怎么会这样?额头会出汗,而出泪珠——我没见过。”我们到底怎么啦?远方的天空一片寂静,这一会儿变得可怕和吓人……“可怕和吓人——也是一种意思嘛。”眺望天空:一轮明月……“月亮是一定要有的,缺了它绝对不行!如果你当时心里就有了幻想和姑娘——你就完了,我就不理你了。”眺望天空:一轮明月在默默地飘浮、照耀,我似乎觉得月亮上埋藏着不祥的千古之谜。“不赖!再给我个火……雪茄灭了。我念到哪儿啦——噢,这儿!”星星在太空里屏息不动,投下闪烁不定的亮光,它们仿佛一致商定,要狡猾地保持沉默。所以世上老是灾难不断,而恶老向我们粗野地预言它那骗人的宁静,似乎不在意地哄着我们;那种忧伤无以名状……

叔父大声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念道:忧伤就要过去,将会无影无踪,犹如原野上的阵阵清风,吹走沙地上野兽的踪迹。“唉,野兽的踪迹这些写得不好!为什么这儿画道杠?啊,忧伤讲过了,现在要讲欢乐了……”

他快速地读了起来,近乎默读:然而有的时候另一魔鬼附到我的身上,于是欢喜宛如一股流水拼命挤进我的灵魂……心里甜蜜得直发颤……“既不坏,也不好!”他念完之后说道,“不过,有些人开头时候写得更差,你如果有兴趣,就去试试,去写写,实践实践,也许会显出才华,到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亚历山大伤心死了。他压根没料到会获得这样的评价。令他稍感宽慰的是,他认为叔父几乎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是席勒作品的译文。”他说。“行了,我看到了。你懂哪些语言?”“我懂法语、德语,还懂一点英语。”“祝贺你,你早就该告诉我呀,你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前几天你跟我谈了一通政治经济学、哲学、考古学,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是对主要的东西却只字不提,谦虚得不是地方。我马上给你找些文学方面的工作。”“真的吗,叔叔?太感谢了!让我拥抱您吧。”“慢着,等我给你找到了再说。”“您要不要把我的几篇著作拿给我未来的上司看看,让他也了解了解?”“不,不必。如果需要,你自己拿给他看,也许也没有必要。就把你的那些计划和作品送给我好吗?”“送给您?那当然可以,叔叔,”亚历山大说,叔父的这个要求使他颇感得意,“我把所有的文章按时间顺序编个目录给您好不好?”“不,不用了……谢谢你的礼物。叶夫塞!把这些纸拿去给瓦西里。”“干吗拿给瓦西里?应该送到书房去呀。”“他求我给些纸去糊什么东西……”“怎么,叔叔……”亚历山大惊慌地问,一边夺回那叠文稿。“反正你已经送给我了,而我拿你的礼物去派什么用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您什么也不怜惜……什么也不……”他绝望地说,双手把文稿紧按在胸前。“亚历山大,听我的话,”叔父一边说,一边去夺他手里的稿子,“你将来就不用脸红了,还要向我道声谢谢的。”

亚历山大松开手里的稿子。“喂,叶夫塞,拿走吧,”彼得·伊万内奇说,“看,现在你房间里变得又干净又舒服,没有了没用的东西,让房间里堆满垃圾,或者只放有用的东西,这就看你自己了。我们去工厂逛一逛,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工人们的工作情况。”

第二天早晨,彼得·伊万内奇带着侄儿去到局里。在叔父跟那位当处长的朋友交谈的时候,亚历山大了解了一下这个他所陌生的世界。他还老是在思考着那些计划,大费脑筋地去猜想将让他去处理哪些国家大事。这时候他一直站在那儿观察着。“就像我叔叔的工厂里一样!”他终于下断语地想,“在工厂里一个工人拿起一块材料放进机器里,转动一下两下三下——瞧,就出来一种圆锥形、椭圆形或半圆形的东西,然后交给另一个人,这个人把它放在火上烘干,第三个人给它上了釉,第四个人给它描上花彩,这样就成了一个碗、一个盘子或一只碟子。而在这里呢,从外面进来了一个申请人,他弯着腰,脸上堆着可怜的笑容,递上一张文书——一个工作人员拿过那张文书,在上面稍涂了几笔,便交给了另一个人,此人把它扔进成千上万的文书堆里,不过它不会丢失,它被打上号码和日期之后,丝毫无损地经过十来个人的手,又产生出一些类似的文书。第三个人拿起它,往柜子里查阅一下案卷或别的文书,对第四个人说了几句作用非凡的话,这个人便刷刷地写起字来。写好之后,就把原来的那张文书连同新产生的文书交给第五个人,后者也拿笔刷刷地写着,于是又产生新的文书,这个人对它做了一下润色,再交给下一个人;文书就这样一直往下传送,却永不会丢失,撰写和呈递文书的人会死去,而这种文书则将万古长存。它终于被长期的灰尘落满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仍然有人来惊扰它,拿它来参考。每时每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官僚主义机器不断地平稳运作了整一世纪,毋需休息,似乎没有人在操作——只有齿轮和各种部件……”“使这种文书工厂得以运作的智能在哪儿呢?”亚历山大思索着,“是在案卷里,在文书本身,或是在这些人的头脑里?”

他在这儿看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啊!在街上似乎是见不到这样的人物的,他们似乎也不出现在普通的人世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将来也死在这里。亚历山大·阿杜耶夫仔细打量着那位处长,此人简直就像雷神朱庇特。他一张嘴,那个胸前挂着铜牌的墨丘利便跑了过来;他一伸出那只拿着文书的手,就有十只手伸过来接文书。“伊万·伊万内奇!”他喊道。

那个伊万·伊万内奇从桌旁一跃而起,跑到这个朱庇特跟前,他站在上司面前,犹如一片小树叶掉在草地前面。亚历山大自己不知为什么也害怕起来。“拿鼻烟来!”

那个人带奴才相地双手捧上一个打开的鼻烟壶。“就试一试他吧。”处长指着亚历山大说。“就由这个人来试我?”亚历山大瞅着伊万·伊万内奇那副烟鬼相和那磨破了的袖子,心里想,“难道这个家伙也能处理国家大事?”“您的手灵光吗?”“手?”“是的,我是指书法。请您把这份文件抄一下。”

亚历山大对这个要求感到挺惊奇,但照办了。伊万·伊万内奇瞧了瞧他抄的字,皱起了眉头。“字写得很差呀。”他对处长说。处长瞧了一眼。“是的,不好,写得不整齐。那就让他暂时抄抄底稿,待他稍微熟练一些,再让他抄公文。也许他合适,他上过大学呢。”

亚历山大很快就成了这部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他抄呀,写呀,没完没了地抄写着,若是让他早上去干些其他的事,他倒会感到惊奇。当他一想到自己写的那些计划,不禁感到脸红。“叔叔啊!”他心里想,“在这一点上你是正确的。非常之正确;但难道每种事情都是这样?难道我在珍贵的、充满灵感的思想上,在对爱情、对友谊……对人……以及对自己本人……的热情信仰上都错了吗……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低着头抄写着文件,使劲地用笔抄写着,而眼眶里却闪着泪花。“你的确很走运呀,”彼得·伊万内奇对侄儿说,“我开始当差的时候,整整一年没有拿薪金,而你一下就得到高薪,薪金是七百五十卢布,加上奖金就有一千了。一工作便好运当头!处长还夸奖你呢,不过他又说你不专心,有时漏写逗点,有时忘了写内容概要。就改掉这种缺点吧。最重要的是关注你眼前的事情,不要心猿意马。”

叔父用手指指上边。打那时起他对侄儿又更亲切了些。“我那位科长是个多好的人呀,叔叔!”有一次亚历山大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已很熟了。这样崇高的心灵,这样正直高尚的思想!我跟副科长也很接近,看来他也是个意志坚定、性格刚强的人……”“你跟他们都搞熟了?”“是呀,是这样……”“科长是不是请你每星期四到他家里去?”“对呀,他很热情,让每个星期四去。他似乎对我特别有好感……”“那位副科长向你借钱了吗?”“是的,叔叔,借过一点儿……我把身边带的二十五卢布都给了他,他还要借五十。”“已经给了!唉!”叔父遗憾地说,“多少是我的错,我事先没有告诉过你;我以为你不至于傻到那样程度,才认识两个星期就把钱借给人家。没有办法了,过错我们共同分担,十二个半卢布算在我的账上。”“怎么,叔叔,他会还的吧?”“休想!我可了解他,自从我在那儿当差以来,我有一百卢布白掉进他的腰包。他向谁都借钱。以后他如果再要借钱的话,那你就对他说,我请他不要忘了还欠我的债——他就不会再纠缠了!科长家也不要去了。”“为什么呀,叔叔?”“他是个赌棍。他会让你跟他的两个同伙坐在一起,他们串通一气,让你输个精光。”“赌棍!”亚历山大惊讶地说,“可能吗?我觉得他很喜欢真情的流露……”“在你们交谈的时候,你顺便告诉他,说自己的钱全交给我保管了,那你就会看到,他是不是喜欢真情的流露,还会不会请你星期四上他家去。”

亚历山大沉思起来。叔父摇摇头。“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天使呢!真情的流露,特别的好感!为什么你就不事先想一想,身旁的一些人会不会是坏蛋,你不该来这儿呀!”他说,“真的,你不该来呀!”

有一天亚历山大刚刚醒来,叶夫塞递给他一个大纸袋,还附有一张叔父写的便条。“终于给你找到一种文学工作了,”便条上写道,“我昨天遇见一位做报刊工作的朋友,他给你送来这些稿子,让试译一下。”

亚历山大打开这个纸袋时,欢喜得双手直发颤。里面是一份德文手稿。“这是什么?是散文?”他说,“写什么的?”

他念了一下写在上边的铅笔字:“论粪肥,农业栏稿件。请快些译出。”

他面对着这篇论文,坐在那里沉思良久,然后叹息一声,慢悠悠地拿起笔翻译起来。过了两天,文章译好了,寄出去了。“好极了,好极了!”过了几天彼得·伊万内奇对他说,“编辑非常满意,只是觉得译文还不够严谨;不过头一次嘛,不能要求太高。他想认识一下你。明天七点左右你去找他,他已经给你准备了另一篇稿件了。”“又是同一类的内容,叔叔?”“不,是别的内容,他对我说过,可我忘了……噢,记起来了,论马铃薯的糖分。亚历山大,你大概天生有福气。我终于觉得你会很有出息,也许过不多久我就不会再责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呢,好事已从四面八方来光顾你了。局里的薪水就有一千卢布,而那位编辑又答应只要译满四个印刷页,每月就付你一百卢布,已经收入二千二百卢布了!不!我开头就没有这样走运!”他稍稍皱一下眉头说,“给母亲写封信吧,告诉她你的差使已有着落,并说一下经过的情况。我也要给她回封信,告诉她为了报答她对我的恩情,我已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妈妈会非常……感激您的,叔叔,我也是……”亚历山大叹口气说,然而他已经不再扑过去拥抱叔父了。三

过去两年多时间了。谁能认得出这个风度优雅、衣装讲究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个从外省来的土包子呢?他变了很多,已长成为堂堂的男子汉了。小伙子柔和的脸形、光泽细嫩的皮肤,下巴上的茸毛统统都消失了。胆怯腼腆的神情、优美而羞赧的动作也不见了。脸盘成熟了,形成了固定的面相,而面相标志着性格。白里透红的面色隐去了,似乎被抹上一层淡淡的黝黑色。茸毛被稀疏的连鬓胡代替了。轻飘不定的脚步变成了稳重而坚定的步伐。嗓音里添了一点低沉的声调。从一幅上过一点色的草图变成了一幅已画好的肖像。小青年变成了男子汉。眼里闪着自信和勇敢的光芒——这种勇敢不是嗓门大得老远都听得见,不是蛮横地蔑视一切,不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说:“留神,不要冒犯我,不要得罪我,不然,就不客气,让你知道厉害!”不,我说的勇敢表现不是排斥别人,而是吸引别人。它有着对善、对成功的向往,希望克服各种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亚历山大原先那种欢欣鼓舞的神情已被一丝忧思的色调抑制了,这是疑虑潜入心灵的初期征兆,也许还是叔父的谆谆教导和对亚历山大心目中所向往的一切的无情分析所产生的唯一结果。亚历山大终于懂得了分寸,也就是学会了为人处世的本事。他不再见到人就去拥抱了,特别是在他不听叔父的警告,被那喜欢作真情的流露的人大赢了他两回钱,又被那个性格坚定、意志刚强的人多次借走了不少钱之后,他变得更是这样。其他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也使他变得成熟起来。他有时发现,人们在背地里嘲笑他那种幼稚的、兴高采烈的情态,给他取外号叫幻想家。有时候人家对他不大理睬,因为他对旁人也是ni chaud ni froid,他不请客吃饭,不购置马车,也不豪赌。起先,亚历山大由于自己美好的理想跟现实生活发生种种冲突而感到痛心和沮丧。他没有想到要扪心自问:我做过什么出众的事了,我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我的功绩何在,为什么人家非得注意我?而自尊心使他感到挺痛苦。

后来他渐渐地产生这样的想法:生活中显然并不全是玫瑰花,也有扎人的刺,不过不是叔父所讲的那样可怕。于是他开始学习自我克制,不常显露兴高采烈的样子,很少说不得体的话,至少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而仍使彼得·伊万内奇相当苦恼的是,他依然远不能冷静地分析那些使人心激动和震撼的普通因素。那种对心灵的各种隐秘的解释,他连听都不想听。

彼得·伊万内奇早上对他教训了一通,亚历山大聆听着,有时感到困惑,有时深深地沉思起来,然而去参加了一次晚会回来,又有些忘乎所以,放肆了两三天——就让叔父的那套理论全见鬼去吧。舞会的魅惑气氛、喧闹的音乐、裸露的肩膀、火热的目光、红唇的微笑,都令他彻夜难眠。他似乎时而看见他双手搂着的细腰,时而看见临别时向他投来的慵懒而含情的目光,时而看见跳华尔兹舞时令他陶醉的热烈的气息,或者看到在玛祖卡舞曲的震耳声中站在窗旁的窃窃私语,那时候目光闪闪发亮,而舌头却不知所云;他搂着枕头,痉挛性地颤抖着,久久地辗转反侧。“爱情在哪儿呀?哦,爱情,我渴望爱情!”他说,“它会很快来临吗?什么时候到来呀,这些奇妙的时刻、这些甜蜜的苦恼、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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