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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22: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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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军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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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白与手势?白

独白与手势?白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独白与手势•白作者:潘军排版:情缘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39659787本书由安徽教育网络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我要说的话,已经对自己说了三十年。

现在我把它告诉你,就成了一个故事。——作者题记  石镇: 1967年10月

你眼前的这条小巷,是故事开始时的路。你会注意到这已是经过复制的石板路,而且天空中飘飞的雨丝,也是后来加上去的。不错,我此刻正在复制三十年前石镇的那个夜晚。三十年前,那是1967年的10月,一个深秋的夜晚。在这部感觉不会很短的书里,我还将以文字以外的手段去复制很多东西——它们将成为这部书的另一个部分。是文本的另一重。也许是始作俑者,但我想它至少是有趣的。这样的画面不是插图,因为它不是说明,而是叙述。很长时间过去后,有人问我为什么将这本书取名为“独白与手势”。我说,所谓独白,是我的自言自语;而手势,是我无法言说的,只能比画。我还说,你不妨把这部书的文字部分看成是“独白”,把图画部分理解为“手势”。然而无论是文字还是画面都还有局限,比如,它们都无法表现声音。

1967年10月的这个夜晚,石镇的天空除了细雨还有稀疏的子弹。弹痕无踪,枪声却是沉闷。白天的时候有消息传来,石镇已完全被A派控制了,B派已转移到了琴河的东岸。石镇的制高点是位于桥头的人民饭店。那是一座老式的四层楼土木建筑,没有一根钢筋。暗红色的砖体与铁青色的屋脊一直是石镇解放以后的鲜明象征,但现在它成了A派的指挥部。楼后的水塔上已架起了探照灯,粗大的光柱控制着琴河上的那座大桥。然而枪声最初是从哪儿传出的,仍是一个谜。石镇的居民谁都没有料到,枪声会在今夜响起。还是白天的时候,人们看到一架双层翅膀的农用飞机在石镇上空盘旋,然后撒下雪片一般的传单。那是一个号外,印着最高领袖“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和“促进革命的两派实行大联合”的通知。这是石镇的天空有史以来第二次出现飞机。第一次是1941年,日本人的飞机在这儿兜了两圈,投下了五颗炸弹。

飞机掠过的时刻,少年正在自己的阁楼上折叠着一只纸鸟。飞机巨大的轰鸣震动着瓦片和窗户上的玻璃。少年伏到窗口,他看到了飞机,甚至看到了驾驶员。不用说少年是兴奋的,他放下纸鸟与其他人一起开始追逐着飞机,尽管飞机很丑陋,远不及画报上电影上的飞机漂亮,可它毕竟是第一次真实而清楚地出现在少年天真的视野里。这个少年是我。很多年后,当我乘麦克·道格拉斯82型飞机去南方时,我突然想起了这往昔的一幕。我惊异它感觉的背景几乎一点没有褪色,但我无法破译,那一天我为什么在折叠着一只纸鸟?

昨天我又回到了石镇。这些年我浪迹四方行踪不定,过着那种被视作“在路上”的生活。我差不多和所有的朋友失去了联系,他们很难找到我。关于我的种种传闻在日渐减少,我想这倒是很好的。没有比遗忘更虚无的事。我在茫茫人海中行走却不被任何人觉察,似乎行走的那个人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影子。这是莫大的安全,是恐惧背后的温馨。有一天我洗脚,意外地发现后跟部结起了层层老茧,如同一匹老马钉上了一副蹄铁。我于是就有了一些莫名的忧伤,想自己走过的那些路实在是有些硬了。或许只有这时候,我的脚才伸向了石镇。

由犁城到石镇,夜间行车一般在三个半钟头,我习惯在子夜时分出发。那时大雨刚刚停歇,空气清新,我听着一支老曲子开着车。天奇黑,车灯的光柱十分干净。这辆日产本田车是几年前我在海南岛时买下的,可行驶不过五万公里。在这不过五万公里的里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跑的是石镇的路。我想我确实有些老了。倦鸟总归要落到一棵树上。也在这时,我开始清算自己的过去。梳理记忆是一件复杂而不容易的事,我深知这一点,也多次遭受失败。我一直在寻找故事的起点,这与最早成型的记忆不是一回事。

历史上的石镇与水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发脉于青云山的琴河主体落在石镇,并由此于清末时期形成了一个码头。沿琴河东去六十公里即入长江,小巧古拙的水市便坐落在江的北岸。此刻,我已站在三岔路口。我的前方十八公里处就是水市,但我需要右拐上路。这路的尽头是我的故乡石镇。我在路边做了小解,又点上了香烟。一个路边加油站的姑娘在向我招手,希望我能做她一笔生意。我走过去,我说我不需要加油。因为抽烟,我没有进去。我同她隔着窗户说话。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石镇。她摇摇头,说石镇的司机她都认识,她猜我大概是外地来的采购员。我就用石镇的方言同她交谈,这回她似乎是相信了。接着她就对我道出了一件事:你晓得么,县政府要搬迁了,新县城不再落在石镇。

政府的搬迁我毫无兴趣,我担心的是,这一举措会改变石镇的某些方面。对于像我这样有怀旧倾向的人,难以忍受的是在故乡的土地上寻不见昔日的踪迹。而且我畏惧“搬迁”这个词语。

车继续西行。在这以后几十分钟的驾驶中,我的心情逐渐变得恶劣。不久,车到了琴河大桥,感觉突然向右倾斜了。我停住车,果然是坏了一个轮胎。那时候已是凌晨四点,桥上没有一个人。我烦躁地换着轮胎,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鸡鸣。汛期已过,琴河却还在涨水,微弱的天光下河流是黝黯的,像犁过的土。河水沉吟着自桥下通过,东方也露出了一线浅白。后来,我又看见了一只大鸟的身影,它仿佛是在追逐这条河。我的故事便在这一时刻找到了开头。——1997年10月8日

雨是在傍晚时下起的。

少年那时还沉浸在白天的兴奋中。他看见了飞机五次自头顶上掠过,他也抢到了一大包传单。虽然他看不懂这个号外,但他非常热情地把它们分发给街上的大人。这件事让他得意扬扬,他感到自己长大了,很了不起。然后他去了人民饭店,向一个戴眼镜的瘸子要了一张蜡纸和一块钢板、一支铁笔。我要把传单刻出来、印出来,他说,发给我的同学。瘸子是少年的语文老师,姓马,河北人,他能讲标准的普通话而且嗓门洪亮。少年也是马老师最为钟爱的学生,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右派,他会让孩子当班长。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力。在革命没有到来的那几年,少年时常去老师的宿舍,听他拉手风琴,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样的外国歌。有一回,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让少年看背面的一个女人。她漂亮吗?老师问道。少年点点头,问:是你老婆?老师笑而不答,又拉起了手风琴。现在革命来了,马老师由四(1)班的班主任成为石镇A派的宣传委员,背着手风琴住进了人民饭店。他多才多艺,凡是来自中央的精神,都是由他亲自播音。他还会用嘴模仿戒严的警报。石镇架起了不少高音喇叭,每天黄昏临近,马老师的警报声便会回荡在空中。

不过这一天没有警报。

你现在追随少年爬上了这个阁楼。只有这个朝北的窗口,光线很冷。那个下午,少年就伏在这张桌子上,一丝不苟地刻着钢板。你要是刻过钢板的话,就该知道铁笔隔着蜡纸与钢板摩擦的声音是多么的动人。少年其实在盲目地刻着钢板,在发出的动人声音中,他看到了另外的图景,那是小说《红岩》里的,一个叫作成岗的革命者也在一个阁楼上刻印着《挺进报》。他十分自然地把自己视作了成岗烈士,他不能不为之激动。但这件事他没有做完。他听见外婆在楼下喊:小丹来了。

小丹是个皮肤白净、两眼清澈的女孩,是少年的同学。他们的父母也是同事,都在石镇的黄梅戏剧团。少年走下楼便问小丹:你看见飞机了吗?小丹摇摇头,小丹说她只听见飞机的响声,还以为是马老师学出来的呢。少年于是再次夸大其词地谈论几小时前的壮观,可是小丹一点也没有受到感染,她说:我有点饿了,想吃饭。我外公在水市死了,我爸爸妈妈一早就走了,让我到你家来吃饭。小丹说完,外面就落雨了。不久天也黑了下来。

外婆伺候两个孩子吃了晚饭,就有人传话过来,说街道居民委员会要组织加工缝制红旗,马上又要大游行了,庆祝两派大联合。这消息令外婆表情舒展。连日的警报声笼罩着石镇,天一断黑就实行灯火管制,每家只允许点一盏煤油灯。那一年外婆不过五十四岁,但看上去已相当衰老。从外孙出世那年算起,她就没有睡上一回安稳觉。十年过去了,这十多年发生的事真是不少。外婆洗好碗,又把小丹拉到里屋去洗了脚,就带上针线出门了。外婆让少年插好门,不要开电灯。于是在这个有雨的夜晚,两个十岁的孩子在煤油灯下开始翻阅一本《人民画报》。女孩指着一个穿军装戴眼镜的老女人说:你晓得她是谁吗?她是毛主席的老婆。

男孩很吃惊:你瞎讲,毛主席没有老婆。

女孩说:毛主席是男人吗?男人都有老婆。

男孩生气了:毛主席没有!就没有!

孩子的分歧由此开始。男孩委屈到了极点,两眼闪动着泪花。男孩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像相信女人不会放屁一样。可是有一天他清楚地听见教音乐的何老师确实放屁了,为此他晚上只吃了半碗饭。男孩的气短了,他害怕地看着画报,还是不情愿相信那个女人是毛主席的老婆,他轻声提醒女孩:你不能乱讲,这话反动。

女孩说:你才反动呢!你连毛主席讨个老婆都不让。

女孩说着就穿上了鞋子,生气地说:我不在你家睡了,我要回去。男孩说:你一个人在家会怕的。女孩说:我不怕,反正我不想睡你家。男孩说:外面下雨呢。女孩说:我借你一把伞。男孩说:那我送送你吧。

1967年10月的这个雨夜对少年是深刻的。你会慢慢知道这个晚上多么不同寻常。你看见那两个孩子打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走过了小巷,但你不会想到,多少年之后,这把伞成为一朵饱满的向日葵,开放在一个男人的梦境里。

小丹的家住在琴河大桥那一边。

他们走出小巷,就遇到了一群头戴安全帽、手执木棍的人。这是A派的巡逻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今夜是在跑动着。他们的步伐很整齐,胶靴有力地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唰唰的响声,雨水灿烂地溅起。那群人似乎在低声议论着什么,男孩只听见一个“枪”字。但是男孩并不感到害怕,却被另一种东西所压迫。那是羞涩。当巡逻队的手电朝他们这边射来时,男孩把伞压低了。他听见有人说:是一个孩子吧?另一个人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一男一女呢。巡逻队没有停下来,从孩子身边跑过去了。这之后,伞下就只有重重的呼吸声。伞一直就这么低压着,男孩双眼直盯着地面,他数着走过去的青石板。等这些青石板完全消失了,男孩知道他们已走上了大桥。这时,男孩才抬起伞,又换了一只手,并让女孩与自己交换一下位置。就在这时,桥面突然一片雪亮。

探照灯射来的那一刻,两个孩子全都僵住了。女孩紧紧靠着男孩,拽着他的袖子,浑身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他们等待着身后的质问,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反倒出奇地安静。那时候雨似乎收了。他们不敢回头,他们也不敢去想象身后的情形。他们要做的是把手拉到一起,拉在他们身前。然后,他们慢慢移到桥面的最边沿,试着向前迈出一小步,再一小步。

砰!砰砰砰砰!

枪声响起了。枪声从大桥的两边几乎同时响起,从两个孩子的头顶上空呼啸而过。最初,他们不以为是枪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受潮的爆竹。但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桥上的孩子快卧倒!

孩子听出了这是马老师的标准而洪亮的嗓门。他们从这急切的声音中意识到前后响起的都是枪声,可他们没有卧倒。他们本能地跑了起来。他们的手一直拉在一起所以跑动起来很笨拙。他们终于跑过了这座桥,也就在这一刻,雪亮的探照灯光消失了,夜黑得像炭,枪声此起彼伏。

当时我和小丹的手就是这么拉着的。那个夜晚后来我就留在了小丹家。她一进门就哇哇大哭,哭得都不像是她的样子了。因为她在哭,我自然就不能再哭,而且我还必须哄着她,让她不哭。我记得我冲了一杯冰糖水给小丹,她喝了一半,把另一半留给了我。她说,你别走了。我说我不会走。实际上我是没有胆量再走过那座大桥。三十年过去了,这个恐怖的夜晚一直是我记忆的死角。我守着小丹度过了这无比漫长的一夜,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床沿,她的一只手始终在我的掌心。我看着惊魂未定的她渐渐睡着,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们压低着那把伞走过了一段路,再过十年或者八年,我就敢把这伞高举起来,让全石镇的人都看清楚,伞下的两个人不再是两个十岁的孩子,是我和这个叫小丹的姑娘。

今天下午我去街上转了一圈。人们还是在谈论政府搬迁的话题,更多的担心是刚买下的房子会不会因此贬值。我去了我的第一个母校——实验小学,原先的老房子差不多已拆光了,留下的只是大概的方位。南端的几棵悬铃木还在,很粗壮,有一棵被伐掉了,低矮的树桩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仿佛在关注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轻唤了一声:马老师。那鸟便扑地飞去了。这几棵树是马老师栽下的。1967年10月石镇发生的两派武斗,只有马老师被打死。据说他之所以被射中,是两个原因。其一,他的嗓音洪亮,又说普通话,还少了一条腿,很容易被确定为目标;其二,射中他的人是一名女民兵神枪手,那把枪是毛主席亲自发给她的,瞄谁是谁。可我的推测不是这样。我想马老师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大喊叫我们卧倒,才暴露在探照灯下,然后他卧倒了,再也没爬起来。马老师的尸体没有运回河北,就埋在石镇西边的坡上。那是一片杂乱的墓地,无人问津。后来连墓碑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1978年,我在犁城大学图书馆发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当年马老师镶在小圆镜背面的那个女人叫杨丽坤,演过著名的电影《阿诗玛》和《五朵金花》。那时我想,马老师的确算得上那个时代一个有眼力的男人。

石镇的秋天是怡人的。以往,我还没有在这个季节回来过。两天前我回来时,父亲去了水市,今天下午才回来。父亲已近七旬,精力还不错,食欲也正常。但对事情的反应能力已明显衰退了,说话重复而啰唆,喜欢随手关灯。这两年我每次回石镇,与他的交谈都是仓促的。他也不再向我抖落一些在他看来是新鲜的事了,而每次都会说:你知道吗?谁谁已经死了。然后就说出那人临死前的种种征兆和死亡过程中的某些刻骨的细节。死去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交往近半个世纪。但是父亲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一点悲伤,谈论的口气如同在说一件削价的商品。他依旧如往地伺候着他的九只猫。这些猫都不是纯种的波斯猫,越往后传就越杂乱,连毛发都由纯白掺进了别的斑纹。

我从街上回来的时候,父亲正在院子里调配猫食。父亲问我,这次回来能住多久?我说想多住些日子,想写一部长点的东西。他点点头,说他很喜欢我年初写的一个短篇,水市和石镇的几个老友也看了,也很喜欢。其实那不过是一篇普通的小说。后来父亲又说:抽空去一趟水市吧,齐叔叔看来怕是过不去今年。我心里顿了一下,问父亲需要带点什么东西。父亲说:你什么也别带,就坐在他床边上,陪他说会话。——1997年10月12日  水市: 1974年12月

沿着上面这条路一直往下就是长江了。你注意看,左边有一个巷口。那天晚上,齐叔叔就站在巷口,等候着少年和他的母亲。少年记得,齐叔叔披着一件烟灰色的棉大衣。

那年,少年高中毕业,在这年的冬季来临的时候,少年的生活里发生了不少大事。班上的男同学正踊跃报名参军,虽然兵种不够理想,但至少可以不下农村当知青了。少年被县征兵办公室安排去街头绘制大幅的宣传画。在石镇,少年的绘画才能受到普遍称赞。树立在镇中心的大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便是他几年前的杰作。人们谈论这个孩子时总要联想到他的父亲,说那是个多才多艺鹤立鸡群的男人,只可惜当了右派。实际上,少年最初对父亲的判断就来源于石镇居民的传说。少年自己的印象里没有父亲,或者只有一个轮廓,完全没有面目。这是一个假想的轮廓。有一次,他在阁楼上对着镜子画自画像。他下了很大决心,在自己脸上做了富有想象力的安排。

但这不是父亲,倒应该是未来的他。石镇的人都说少年长得像他母亲。少年从不向母亲问及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一次没说。所以父亲很多年来一直是处于失踪的状态,只有特殊的时刻,少年才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父亲在世上。比如说,现在。你不要报名参军懂吗?母亲说,你有一个右派的父亲。母亲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奔医院去看护她自己的父亲去了。这个瘦弱白皙的女人是石镇出色的黄梅戏演员,但在舞台之外的地方,她的言语很少。1974年是母亲的本命年,36岁,命中注定会有一道深坎。果然在这年冬天,她刚入古稀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外祖父的死对少年的打击很大,从此这个家就只剩一个小男人了。那无疑是一个阴冷晦暗的冬天。少年捧着外祖父的遗像走在送殡队伍的前列。扶棺的是他的母亲。已患上白内障的外婆领着三个外孙女跟在棺材的末端。这支由石镇剧团组织的送殡队伍携带着唢呐、小号和萨克斯管,一路吹奏着《国际歌》,来悼念这位黄梅戏前辈艺人。但是不久,组织者便受到了撤职的处分,说他做得离谱了。那人不服,便质问:无产者为什么不能唱《国际歌》?被质问的人拍案而起:难道还要下半旗吗?这人最后又暗示,死去的那个唱戏的老头曾经有一个划为右派的女婿。

外祖父送上山的第三天,石镇的新兵连出发了。这天仍然没有阳光。少年在桥头看着一辆辆带篷的军用大卡车从眼前驶过,心里很难受。他的几个好同学都在车上。最要好的冯维明现在担任了新兵连的班长。他的军帽让少年用大搪瓷缸装开水熨得平平整整。现在他们都在向他挥动着军帽,在笑。雨后的道路上没有烟尘,少年目送着军车走完了大桥,似乎还能看清同学的面孔。后来他又沿河边走了很久,他发现河水淌得很慢。忽然间,一件东西被脚带出了沙土,那是一副样式很老的眼镜。于是他在河里将眼镜洗干净,戴上,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大桥整个扭曲了。谁遗失了这副眼镜?直到1990年秋天,一个省城下来的水利勘测队,在这条河的边缘无意中刨出了一堆眼镜。大家对此惊愕不已,一时间都弄不清它们的来龙去脉。

第二年,一个小说家把它记进了自己的笔记:

1957年初,琴河拓宽河道,绝大多数劳工均为地区之右派分子。其时天寒地冻,劳工风餐露宿,营地皆扎河滩,虽垫有稻草棉絮,仍难御寒气。一宿之后,棉絮均被浸湿,如儿童尿床一般。至翌年全面跃进,劳工每日工作量骤增为十八小时。年底,新河开通,而劳工伤病死亡者众,一般以芦席裹尸,就地掩埋……

二百多年前的一个雾霭迷蒙的早晨,一叶扁舟由青云山而下,在石镇码头做短暂停靠后,便顺流通江直达水市,再北上进京。那时谁也无法料到,这条仍不起眼的小船日后竟会载起半部中国戏曲史。发生于公元1790年的“徽班进京”正是从琴河开始的。后来大闹天桥,轰动紫禁城的程长庚、杨月楼,都是石镇这一带人,史称“无石不成班”。北上的徽腔很快成为京昆的基础,而散落在江河湖泊上的,逐渐演变成了采茶调、花鼓调和黄梅调。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与黄钟大吕的京剧相对,小桥流水的黄梅戏一夜间独领了风骚。但很少有人知道,黄梅调的正宗韵律源于石镇。

1953年春天,一个在水市大学学习外语的青年,本应该去朝鲜战场当志愿军的翻译,却因战争走向尾声未能成行。这个青年人后来竟丢弃了自己的专业,来到石镇从事黄梅调的搜集整理工作。那时的水市还是省政府所在地,青年的家也住在城里,他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手工业主,主持着水市一座著名的酱坊。不过在那时,酱坊已开始衰败,坐落在江边的那座小楼刚刚被没收充公,成为征纳航运税赋的公事房。青年是到石镇文化馆上班的,负责剧目的整理。文化馆位于石镇的西端,一座木制穿枋带回廊的二层楼。青年住在楼上,他的后窗下是一片莲花塘。青年住下的头一个晚上,就听见了莲花塘对面的孙家祠堂里单调的锣鼓声。他可能因为旅途劳累而感到厌倦,但是不久他便为纯正的黄梅调寝不安席。这个晚上后来青年就去了孙家祠堂,在忽明忽暗的汽灯下,他看清了一个小姑娘正在有板有眼地唱着《小辞店》。在侧幕边上,立着一位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他的表情与这出伤感的戏文似乎毫不相干,显得平淡而枯燥。中年男人要做的,便是把端在手里的泥陶壶递给唱戏的小姑娘,让她下场后喝上几口。台下的青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由此断定他们的关系是父女。他很想上台去同他们聊聊,同时对一把胡琴的伴奏提出意见。这胡琴太干巴了,他自语道,还不如清唱呢!这时候,有人递给了他一碗茶。青年侧过身,想掏出零钱付给这位在戏园子卖茶水的妇人。可是妇人没有接,妇人说:你这位先生是大码头来的吧?青年有些局促,说:我是从水市来的。妇人又问:严先生近日可还在城里登台?青年说还在,并说:我和严先生是朋友。青年说的这位“严先生”便是日后名声大噪的严凤英。青年这才知道,卖茶水的妇人和台上的父女是一家人,和严凤英曾在一个班子里搭过伴,中年男子即是著名的青衣由之先生。一种异乎寻常的情绪在青年心中涌动着,他觉得自己和这一家人的缘分似乎已是前定。五年后,他被他们所接受,成了他们的女婿。

据说由之先生当初对这门亲是显得冷漠的。在婚期临近的前几天,他脾气很坏,几乎每天要摔烂一只碗。但他深知独生女儿的个性,覆水难收已是事实。他也奈何不过自己的堂客,在妇人看来,男人的不满是嫌女婿比女儿大了十一岁。她觉得这不是个问题,因为她也小由之先生十一岁。然而在1957年元旦后的第三天,当女儿被众人送上石镇文化馆的那座木楼时,由之先生竟独自关在家里号啕大哭了。这让他堂客十分生气,她骂道:你这辈子在台上还没哭够吗?养女总是要给人的,你就不为姑娘讨个彩头?由之先生用衣袖拭尽泪痕,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张签文。堂客不识字,但她知道这是一道凶签。

签文出自青云山脚下的一个瞎子。半年后,这个家庭发生的事证实了瞎子的预言。

我还在梦中徜徉,父亲推门进来弄醒了我,接着告诉我一件事:剧团昨夜烧了。我问是怎么烧的。父亲说事故的原因正在调查。有人说是遭到了雷击,电线起火。我匆匆穿上衣服,随便洗了把脸,骑上自行车往剧团去了。那一片天空仍是灰暗的,像一块旧补丁,余烟尚在升腾着。一路上,我碰见的差不多都是剧团的职工,他们的脸上滞留着悲痛与沮丧。我问:烧得怎样了?他们说:你看看就知道了。远远看去,剧场的轮廓还算完整,我得到了一点安慰。可是当我迈进烧焦的门槛时,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我说不出话。我的胸口完全堵住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焚烧发出的爆裂声。这把天火烧掉了我的摇篮。我是在戏园子长大的。五岁那年,我触摸写有母亲姓名的广告灯箱被电流击过,我的右手小指至今还是略显弯曲。我帮助过这个剧团画过许许多多的布景。我父亲创作的剧目,最初是在这个舞台上立起来的。而我的母亲在这个舞台上站了近半个世纪。现在,它已成了废墟和焦土!我从剧场走到后台,从逆光中看见了母亲瘦削的身影。

母亲面对的位置应该是一面镜子。那是她的穿衣镜。镜子的左边是一个衣柜,放着她常用的行头。右边还有一个脚箱,那是外祖父生前使用的。在没有戏的时候,老人总是坐在这箱子上吸着黄烟。这面镜子记录了我母亲的一生。她九岁随外祖父走江湖,十二岁顶梁演《金钗记》,石镇剧团一组建,她便成了当家花旦。母亲的戏路很宽,除花旦青衣,她的小旦和刀马旦也十分出色。中年之后,她开始演老旦或者反串小生。1987年,我陪同一位戏曲史学家来石镇考察,便在这个剧场看了母亲主演的《孟丽君》。那一年,母亲五十岁。她在舞台上的扮相依然光彩照人。这个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女人凭着过人的天赋与毅力,在这个舞台上挺立着,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我走近母亲,轻轻扶着她。早已泪痕满面的她此刻无力说出更多的感叹,她只是喃喃地说:太惨了。

母亲只说了这一句。——1997年10月15日

那个阴冷的下午,少年离开河边后又去了老街的一家日杂商店。他想选购几件农具。县“五七”办公室已通知,凡下乡插队的学生必须于年底前去所在地报到。日杂商店的人对少年很热情,因为他们常请这个孩子来这里写楹联。那都是些根据客户需要现写现卖的货色。日杂商店的负责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据说从前和少年的父亲私交甚好。在他看来,少年的字比他老子的更有风骨,面目也清秀得多。所以在少年选购完农具之后,他又额外送给了孩子一条毛巾和两块肥皂。1988年,当石镇人争相议论一部关于天灾人祸的长篇小说时,这个刚从日杂商店退下来的老头却在添油加醋地介绍着该书的作者,同时也炫耀着自己的先见之明。

少年又一次走过了那条小巷。一个小女孩正在巷口踢毽子,毽子踢飞了,落到矮屋的瓦楞上。少年放下手里的东西,替小女孩取下了毽子。小女孩用水市的话谢了他,少年有些意外,来自水市的声音让他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小丹。

小丹一家是武斗平息后的第二年迁回水市的。算起来已过去五年了。搬走的那天,少年随外祖父回了老家,那是个离石镇十五华里的乡下,叫罐子窑。外祖父走江湖之前,是一名手艺不俗的陶工,能从一团熟泥中拉拽出各式各样的罐子和壶。那天,少年正在简陋的作坊里用心制作着花盆,他想把这件东西带回来送给小丹。半个月后,他回到石镇时,母亲把一封信交给了他。信是小丹来的。信上只说水市的中学很乱,那些同学把她看作是乡下人,她很苦恼。少年感到有些失望,他觉得这封信写得差劲,也写得干巴,而且字也相当难看。但这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于是他撕下了它的邮票,夹在笔记本里。第二天,他在带回的那只小花盆里栽下了一朵花。这花后来养了两年,少年却叫不出它的名字。不过,他还是很喜欢那张邮票,时常会拿出来看看它。

很多年后,在一次特殊的场合,他突然意识到这张小图画带来的某种暗示,感到了刻骨的忧伤与悲痛。

老街是狭窄而陈旧的。

你如果对建筑感兴趣,便会发现这条不长的街上还存有一些徽派的老房子。从街面上看,这些房子显得单薄而简陋,但它们鳞次栉比,纵深广阔,一个门洞的后面有十几户人家。少年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在最里面,后门正对着一条小河。那天下午,少年就是从后门进家的。他看见三个妹妹都在小院里吃着包装很漂亮的水果糖,尚未从丧期步出的外婆在生煤炉,用蒲扇驱散呛人的柴烟。少年便放下手里的农具,想接过扇子。外婆说:你于阿姨来了,在里屋。

于阿姨就是小丹的妈妈,是一名小学教员。她是从水市来的,她已经有五年没有回过石镇了。少年兴冲冲地推开里屋的门,看见于阿姨正和母亲坐在床沿上交谈,但是他有些惊讶,因为母亲的双眼已经红得厉害,而且于阿姨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她只叹了声:孩子们都大了。少年这时似乎感觉到,一件意外的事已经发生了,但他不能确定是什么事。

母亲站起来,平静地说:收拾一下你的画,我们去水市。

少年问:就走吗?

于阿姨说:我是来接你们母子的。你爸爸回来了。

谁也不会注意那个黄昏从石镇驶出的一辆装粮食的大卡车。少年的母亲和于阿姨坐在驾驶室里,少年陷在粮食堆中。车向东行,他看见渐渐退后的西边天空突然整个地红了,像在焚烧。这一天里阳光失踪了,却意外地给天空涂抹上了最后的晚霞。在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这个黄昏的晚霞沉淀在少年的记忆深处,变得古怪而奇异。

很多的时候,这怪异的图案被理解成沙漠,没有飘逸却日益凝重,它的形状又时刻为风沙改变。在这片沙漠上看不见旅人的足迹,你听到的只是那个人粗重压迫的喘息之声。

父亲的突然出现,在少年心中引起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那是激动伴随着恐慌、欣喜搅拌着悲凉、亲近又不想亲近。1957年秋天这个孩子从母腹爬出时,他的父亲已经成为右派。到了1962年,父亲平反无望只能遣返原籍。他曾经想把儿子带走,但遭到了拒绝。你自身难保难道还要把儿子弄死?年轻的母亲这么争辩着。于是,男人和石镇梨园这一家人分手了。他们对各自的组织打了报告,却不被允许对簿公堂。他们最后由组织出面代办了离婚。男人就此离开了石镇,第二年有消息传来,说这个男人在兴修水库时淹死了。女人感到困惑,她不相信这个事实,因为这个男人的水性实在太好了。1954年石镇遭受前所未见的大水,正是这个文化馆的干部挨家挨户给剧团的人送来粮食的,他怎么会淹死呢?但是女人也不敢去验证这个事实。1962年女人不过二十五岁,却已是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了。过去的一切像是一出苦戏的彩排,这个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弄懂戏文的意思,大幕便落下了。她不经意中扮演了一个无人替代的角色。1965年,女人有了第二次婚姻。但这一次还是没有给她带来好运气,在跌跌撞撞几年之后,她自己走上了法庭,放弃了一切财产而要回了三个女儿。这一天,正是她三十五岁的生日。

天渐渐黑了。少年站起来已经可以看见水市的灯火。风很大,但少年浑身发燥。他在这前后两小时里思绪纷乱,他感觉到父亲的轮廓在慢慢清晰起来,但面目则更加迷离。他现在离父亲越来越近了,近到伸手可触,可他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这感觉在折磨着他,他甚至感到了疲倦。他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现在这一切突然改变了,他显得不知所措。他难以想象一会儿将有一个男人被指认为自己的父亲,而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汽车便在此时驶进了市区。与石镇相比,水市显得要繁华得多。街道宽阔,楼房高大,灯火灿烂。卡车没有直接进市区,而是在西门的一个路口停下。他们都下车了,然后就沿这条路往南走,走上坡面,远远地就看见齐叔在那个巷口等候着,但少年没有见到齐叔的女儿,他的小学同学于小丹。

当年那座老房子业已拆除,你见到的仍是一个复制品。1974年12月的那个夜晚,水市的街面十分冷清,走动的行人都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那一夜风大却不显出声音。无声地逼迫着你。齐叔领着他们走进这座房子时,里面已坐满了人。他们都是父母的朋友,在等候着这离散一家三口的团聚。少年已有些紧张,他在判断着谁将是自己的父亲。而这时候听见齐叔说,父亲刚刚去邮局给石镇剧团挂电话了。少年的心有所平缓,他坐在靠门的那张椅子上,屋里的大人正打开他的画夹,在传看着他的画。不断有人推门进来,都还是父母的朋友。他们得知某某人从巢湖边上回来了,必须见上一面。毕竟,他们也是分别了十几年。这些人都是黄梅戏的有功之臣,从最初的《打猪草》《闹花灯》,到鼎盛时期的《天仙配》《女驸马》,都有他们不同程度的付出。这些是很长时间之后少年才知道的,那时,他已是一名小说家了。那个晚上,人们更多谈论的是母亲当年的演出和眼前少年的画作。少年显得有些羞涩,这时,他看见坐在对面的母亲表情发生了变化,她的视线落在了少年的身后。少年便下意识地转过身,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穿着一件略显臃肿的棉袄的男人正从门槛迈入。接着他听见母亲轻声地说:

这是你父亲。

1974年12月我在水市与父亲见面,其时我刚满十七岁。如果走在街上,他不会认为我就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离开我们母子已有十二年。一个轮回。实际上,这个父亲对于我是刚刚诞生——童年的记忆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依稀可辨的是1962年秋天,我随母亲去水市,和一个男人一起吃西瓜,但我无法记起他的形象。所以当他被母亲指认后,我显得很尴尬。面前这个男人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伯伯,与石镇人所说的那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简直格格不入。我难以把诸如大学、外语、志愿军翻译、戏剧家这些字眼与这个陶俑似的形象联系起来。但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喊了他,接着一种亲情的气息非常自然地在我们之间传递。很多年后,我写过一篇小说,其中一个细节是讲一个产妇怀疑护士把自己的孩子抱错了。那个护士质问她:你凭什么说抱错了?产妇说:我一嗅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儿子。她的话被视为不可思议,但却是对的。原来这个母亲的孩子生下后就死了,丈夫怕她受刺激,才借别人的儿子一用。我要表达的,正是这种“一嗅就知道”的亲情。

那天晚上,齐叔后来烧了一锅胡辣汤,姜味也浓,大家都喝。大人们谈论着这些年发生变化的一些人事,比如说谁得肝癌死了,谁摘了帽子,谁已调动改行了。我才知道,这些人往日也是不多走动的,尽管这个城市很小。然而正是这些人促成了一个家庭的团圆。在那个年代,他们只能自己帮自己。夜已深,人们陆续离去。我已经知道小丹陪她的一个表姐去城西住了,今晚不会回来。我似乎有些失落,很想见到她的一张照片,可是没有找到。这时候,父亲才开始看我的画夹,那都是些素描和速写,也有两张色彩写生,其中一张画的就是我从罐子窑带回的那只花盆,但栽的是一棵向日葵。父亲看过,没说什么,又让我写几个字。我便用钢笔写了“鲁迅先生”。他还是没说什么,接过钢笔也写下了“鲁迅先生”。这让我诧异,因为他的字写得实在太好了。

我们在水市住了五日,父亲又返回了巢湖农村。不久,我收到了由齐叔转来的父亲的第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让我冷静地思考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是想留下几本书,还是留下几张画?”他这样写道。我回信十分肯定,我说我此生必须做一个出色的画家。那时我还不知道达利和毕加索,心中的偶像是列宾、苏里科夫,甚至包括列维坦这样的现实主义风景画家。

现在我得说说小丹了。第二天,大人们要去另一个地方聚会,于阿姨便安排小丹回来替我做饭。那时我还睡在床上。我的床头挂着一件钢丝背心,那是齐叔用的。他回到水市以后被安排到码头当搬运工,腰椎受了重伤。齐叔和父亲是同一批在石镇划上右派的,为此父亲一直感到内疚,因为当年是父亲把他拖到了石镇,他们想在黄梅戏的渊源之地大干一番伟业,结果却双双成了右派。那个上午我有些懒散,靠在床头看一本过期的什么杂志。昨夜的事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觉得突然了一点,忧伤却是在一年之后。这时,门外有了声响,小丹回来了。第一眼见到小丹我还不敢相信,她已完全像个成人,而且长漂亮了。这或许得助于她的一面口罩,这个平常的东西使她眉眼呈现出极大的诱惑,也使她的头发显得更加亮泽。我喜欢女孩子戴口罩一定源于此刻。这种喜欢同欣赏雪后的景象心理上是完全一致的。雪使一切删繁就简,于是在你的视觉上便产生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特效果。我记得小丹取下口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饿吗?她的口音已完全变成了水市腔,软软的,但听起来很舒服。我说我不饿。她又问我的鞋码多大。我说三十九码。她就有些吃惊,说你只比我爸爸小一码呀。小丹说她妈妈让她今天为我买一双球鞋。我想这应该是送给我去农村的礼物吧,就问小丹:你下乡吗?小丹说,怎么不下呢?我的户口都寄过了。我们就这样随便说着话,我起床时,她就把我放在椅子上的毛衣什么的一件件递给我,然后又去厨房替我准备洗脸水。她问:你带牙刷了吗?我说忘了。她说那就用我的吧。我看见她把牙膏挤到一把小牙刷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仍是那么鲜活生动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在感到寂寞的时候,总是凭借着这样的记忆来慰藉自己。某种意义上,我们其实已经长久地占有着对方。但小丹不是我的初恋。——1997年10月17日  梅岭: 1975年2月

这就是梅岭。它并不高,但陡。一条很瘦的石子公路从岭间跌落下来,岭脚的这个小村子叫牌楼。这年春节刚过,少年便来到了这里。那是个有霜的早晨,公路两边的枯草白花花一片。他肩着行李和农具,走得摇摇晃晃。在接近村子时,他发现了一只很小的黑狗,它跟了他一路,后来他就收留了它,取名副官。

少年被安置在生产队队屋的披屋里。队屋一般用来开会学习,但那时更多的是用于祭奠村里刚死的人,在这儿摆设灵堂和说书。他住下后的几天里,总有人问他怕不怕。他觉得奇怪。怕什么?鬼吗?他大大咧咧地一笑,我不怕死人。那个时期少年似乎有些兴奋。干活虽然很累,但非常自由,不想干也可以不干。差不多每天黄昏,饭碗一丢,他就带着小狗副官去了梅岭。由石镇开往水市的最后一班车总在这个时刻在岭脚下停住。司机脸一黑,叫所有的乘客下车,再让他们把大客车推过岭。这个景象让副官激动,它在边上嗷嗷叫个不停。那时少年坐在一块黑色的巨石上,悠然看着岭脚村落升起的炊烟,他很喜欢这道自然的风景。

但他从未画过炊烟,因为每天炊烟的形态都在变化,他不想束缚这自由的东西。他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地上的炊烟升到九天便成了云朵,它们都是变化而自由的生命。

1975年春天难以磨灭。两个月前,他见到了失踪十二年的父亲,也见到了离别五载的小丹,他的心情很好。在水市的那几天,他和小丹玩了很多地方。一天夜里,他们去剧院看戏,小丹介绍他认识了她的表姐雨浓。他一下对这个名字有了好感,接着他发现了雨浓的美丽。戏不怎么样,但那个晚上他激动不已。雨浓那时刚从卫校分配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手术室,或许是这个原因,散戏之后她坚持要看少年带来的画作。绘画一定要懂人体解剖对吗?雨浓这样问道。于是少年拿出钢笔在纸上信手画出了一个男人体,骨骼和肌肉准确无误。雨浓的脸上露出了钦佩与惊讶,说:你画得真好,你以后一定得上美术学院。少年在这个瞬间有些难受了,他想起了不久前同学的入伍,觉得上美术学院是绝不可能的事。他将去农村,从那儿上大学要靠推荐,这就轮不上他了。少年说:我上不上美术学院没关系,但我会做一个不错的画家。那时候小丹正在边上洗衣服,说:你别胃口太大,能在剧团画布景就不错了。他有些不悦地看了小丹一眼。外面响起来,下雨了。雨浓看看表,说明天有手术,得早点睡。小丹就让少年用伞送送表姐,她还得把衣服洗完才能过去。少年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雨中的街道上行人稀疏。你或许觉得这一幕同故事开头的那一幕有几分相似,只是现在这把伞已举得很高。从前的那个雨夜充满着恐怖,现在伞下是一片温馨。他打着伞,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他的余光一直停在雨浓的脸上,为她的刘海和长睫毛所痴迷。但是这一路上他们彼此没有更多的言语。雨浓问:你明天走吗?他说可能走,因为母亲将有演出。雨浓说:下回来水市,找我。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来?他说不知道。雨浓又问:你和小丹同年?他点点头。雨浓笑了一下,说:那你也可以叫我表姐了。他没有叫,他说:其实你只比我大两岁。雨浓说大一天也是大呀。没多会儿,到了雨浓的家门口。雨浓谢了他,并让他记住她家的门牌号码。

他回来时,小丹正在为他铺床。你怕冷吗?小丹问道,要不要给你灌一个热水袋?他说:不需要,我不怕冷。小丹突然对他一笑,问道:雨浓很漂亮是吗?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他说雨浓像一个电影演员。小丹说她不喜欢雨浓的工作。他有些不解,说:女孩子当护士不是很合适吗?小丹说:我可不想天天翻人肠子。这句话令他很生气,就去厨房洗脸了。以至于小丹何时离开的他也不知道。这一夜,他过得极不平静。大人们还没有回来,他偷了齐叔的一支香烟,在厕所里吸完。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抽烟,觉得辣。但以后就慢慢抽上了。第二天,他被父亲唤醒时显得有些慌乱,因为他做了一个十分羞耻的梦。

副官突然惊叫地窜起,他的思绪随之中断,接着他发现了一条绿色的细蛇正昂头注视着这边。他拾起一块石头砸过去,那蛇“嗖”地腾空跳了起来,再快速钻进了蒿草之中,就像高压水枪射过似的,蒿草整齐地倒向一侧。暮色浓重了,月亮浅淡的轮廓出现在炊烟的背后。1975年2月的乡村之夜阴森而寒冷,少年坐在煤油灯下临摹着一本著名的连环画。他的窗户没有玻璃,而用一块装化肥的塑料袋钉死。有雨的时候,窗户便如炒豆一般。这个夜晚显得宁静,这个夜晚的他又格外地不平静,他有了强烈的对性的渴望——他不断梦见雨浓的身体,但全都不清晰。那些像柳叶一样的身体在飞动着,千姿百态……

很多年过去,关于雨浓的身体仍是这样朦胧的图画。他与这些身体在梦中纠缠,但他一次也没有拥有过。有一次他几乎亲近了她,可无论如何也抱不紧,就像在水里捉不住一条大鱼。只有一样东西如铁找到了磁铁,永远忠实地属于他,这就是雨浓的手。

1992年我在海口,有时候夜里无聊便出去看录像带。一夜,看根据白先勇小说改编的《玉卿嫂》,台湾影星杨惠珊的那个手的特写让我震动。这正是我的梦中之手、雨浓的手。那个晚上后来我想起了许多事,内心塞满了忧伤。在我决定写这本书时,最先占据我思维的也还是这只手。我从犁城返回石镇的那天夜里,在那个总让我迟疑的三岔口,我其实在思念着雨浓。多年以来,我把雨浓视作我的初恋。可我从未向她表白过。我今天的坦言仍是在对自己进行安慰和疗治。有一个时期,我的父母私下认为我和小丹相处得挺好。他们对此持中立态度。那时期我经常去水市,却屡屡和小丹失之交臂,她差不多总是在我到来之前过江了,回到她插队的地方。大人们当然不知道我是为了雨浓而去水市的,直到1976年秋天,一场意外的事故才使他们暗自吃惊。但是小丹知道我的心思,我却感到了困惑。

这些年我总在反省。我发现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情感的方式带有许多规律性。在每个阶段,总有两个女性从不同的位置介入到我的生活中来,形成一个球体的两半,于是这生活便滚动起来甚至飞腾。当一半受光时,另一半则处于阴影之中。

但是我不能失去其中的一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生活就形同陀螺在原地打转,除非用鞭子抽着走。

今天早晨起来我就检查了一下车,油还不少,去水市是足够了。年迈的外婆抱着一盒西洋参过来,让我捎给齐叔。老人已八十三岁,视力消退殆尽,神志却还清楚。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齐叔这个男人。我五岁进幼儿园,每天的接送都是这个外婆。一个雨天,外婆来接我,正碰上齐叔来接小丹。那时齐叔刚刚摘了右派帽子,而我父亲却遣返了原籍。外婆的眼红了。齐叔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便抱起我,让外婆牵着小丹。多少年老人一直对我重复唠叨着这一幕。她也曾向我试探过我和小丹的关系,她盼望小丹做她的外孙媳妇。1975年冬天,老人去水市做白内障切除手术,小丹伺候了她半个月。

见到齐叔给我带个好。外婆说,他要是还能动,就接他来石镇过一向。老人禁不住泪水溢出。我扶她坐到阳光里,顺便号了一下她的脉搏。老人拭拭眼泪,又问:小丹夫妻还和气吧?我说他们过得不错,去年刚分了房子。老人问:你看见过了?我说是小丹在电话里讲的,我们常通电话。

父亲走过来说:抓紧时间走吧。

由石镇出发,行至八公里后有两条路可以通水市。我现在走的是往南去的一条石子公路,不用说我想在梅岭脚下停一会。这些年我回来上不了这条路,每每都是从当年的公社边上一擦而过。1988年我从省委机关回来探亲,一位副县长曾陪我重返梅岭。那次县里派了一辆伏尔加车,副县长还带了秘书,显得有几分派头,却让我紧张。我没有走进牌楼村,只到公路边上的一个菜棚坐了会儿。公路边上横七竖八堆放着不少石碑,这大概是农民们的副业,但村子的面貌几乎没怎么改变。当年我住的那个披屋还在,窗户上还是钉着化肥袋,显然一直没有人住。我后来问卖茶的年轻媳妇,可记得有一个知青曾在此插队。媳妇一口就说知道,并说这人现在是省里的干部,可她想不到这人此刻在喝她的茶。那一会,我好像情绪有些波动,细想离开此地已有十余年。现在呢,又是十年过去了。以前读过一些朋友描写知青生活的小说,总觉得过多的壮怀激烈,又过多的悲怆苦难,让我隔膜。或许那时我太幼稚,抑或这儿与塞北南疆显著不同,我对这段生活和这块土地都没有太多的留恋。

我把车停在梅岭上。刚才路过村子时,我试图停下,又很快改变了主意。说实话,我不想亲近那些岁月。我不是革命家,没有规定圣地的欲望。我也不是企业家,能掏出大把的钱资助这儿旧貌换新颜。我是个作家,但多年以来我寻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做一次完美的表达。我宁愿把这儿当作一道风景,看一眼就够了。——1997年10月18日

那个后半夜他听见了狼嗥。起先,他以为是哪家婴儿的啼哭,但副官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明白了。狼的叫声十分悲惨。他仔细听着这悠扬的悲声渐渐远去,他想这匹狼一定是潜入了山里。过了些日子,狼又回来了,并在一个星光惨淡的夜晚与他相遇。当时,他们相距不过二十米。

那天晚上他去公社广播站吹口琴,吹的是《打虎上山》。他对着麦克风吹奏,有线喇叭传出的效果倒很像是手风琴。但这个节目还是出了点问题,临近结束,蹲在旁边的小狗副官兴奋地叫了起来。公社武装部部长后来责问道:你这是打虎还是打狗?这让广播站的负责人很紧张,据说第二天还写了一份检讨。他却感到很开心,一出公社大门就点上香烟,然后撒尿。副官站在一旁对着墙角的一只蛤蟆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拉锯般的声响。他踢了踢副官的屁股,说你他妈的害我犯政治错误。副官就老实了,在他后面一声不响。天开始暖了,田里的稻生长得很好。他的腰又觉得酸了。插秧那一阵,每天黎明即起,一直忙到天黑,有时候还得带饭去田埂上吃。难得有这么一个夜晚,也难得有这份外快——去公社广播站吹半小时口琴队里可记半个工,折人民币三毛四分钱。他想去河边看看,或许能摸两条黄鳝。这个季节的黄鳝很肥。于是他就插上了一条小路。零散的几点蛙声使夜更加宁静,月亮渐渐亮起来,路上像落了一层霜。

忽然副官的喉咙里又在拉锯。他抬头往前看,小石桥的正中央蹲着一只狗。但仔细一看,这分明不是狗,副官是不会对它的同类挑衅的。狼!他一下觉得腿软了,接着向后退了两步,他看清了狼的粗尾巴横在一边。他弄不清是副官贴着他还是自己挨着狗,总之那一刻他们像长在了一起。他又向后退了一步,他想,如果狼很快扑上来自己的第一个反应该是什么,是躲闪还是迎击?他的手伸到裤袋,紧紧握住了那把口琴。但是,狼掉头走开了,走得不紧不慢。他便退着跑到了公路,吓出了一身冷汗。很多年后,那时他在海南岛,他向一个女人叙述这一幕时,做出了另样的思考。他认为那匹狼实际上已从心理上消灭了他。眼前浮动着那狼持重的行姿令他肃然起敬。

那以后他很少夜间出门。即使出门,也需要带上一件武器。最初他选择了菜刀,后来他又请当地的铁匠打了一条链鞭,他把它系到了腰间。他也感谢副官的忠勇,当狼来临的时刻同他“长在了一起”。副官成长得很快,到了这年夏天,它已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这条有洁癖之嫌的狗居然像水牛一样喜欢待在水里,它的毛发总是那么一尘不染,在阳光下呈现出乌亮。

不久,“双抢”到了。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每日起早贪黑。他忍受不了任何一件农事,想告假去水市。可是他又羞于启齿,队里正缺劳力,连外地干散活的瓦匠都召回了,学生们也整天扑在田里。他没有理由退却。那些日子他把自己看成了副官的同类,他累惨了,食欲减退,一有空就躺到树荫下。副官在边上巡逻,替主人驱赶着苍蝇。

一天夜里,他被安排在稻场上看稻。睡在竹床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他很沮丧地想道,这种日子何时能有个尽头?现在他才意识到户口的分量,他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而不是以前的下乡学农。他和村里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而招工的指标历年都很少。这个公社有一百多名知青,来自上海、西安、犁城、水市以及石镇。从以往的情况看,越是大城市下来的就越容易先上调,那么他就是底层。即使轮到石镇,也还必须优先满足那些有来头的人家的子女,就是说,他是底层的底层。他不能不沮丧。

副官不知从哪里蹿来了,对着它的主人直摇尾巴。他想这畜生饿得真快。这时他听见村里的孩子在喊:下放学生,有人找你来了!他欠起身,看见月光下一个姑娘正被几个孩子簇拥着向这边走来。他看不清她的脸,迟疑着穿上背心。那人近了,并叫了他的名字。天,竟是雨浓!

雨浓是参加地区医疗队到石镇进行巡回医疗的。她工作的区域不在梅岭,而是清埠,靠近琴河边上的一个公社,距梅岭大约二十公里。明天她的工作就结束了,所以今晚让公社的车送她来了这儿。雨浓给他带了一篮子鸡蛋和一瓶麦乳精,她说鸡蛋是清埠的那些病人家属送的,留给他当菜。他突然有些伤心,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煤油灯下,雨浓穿着一件紫色的的确良衬衫,上面印着白色的藤蔓。她刚洗过的头发束着一方手帕,像一只大蝴蝶。雨浓看着他,说:你瘦了,也黑了。他笑了笑,把一盘蚊香移到雨浓边上。雨浓又问:还在画吗?他说还在,就把画夹打开。雨浓一张张看着,评价着。他在旁边替她打着扇子。现在他觉得心情好起来了。雨浓指着一张肖像素描说:这有点像我。他没吱声。雨浓又问:是我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凭记忆瞎画的。雨浓说我没你画的好看,我的眼睛没这么有神。他把茶杯递给雨浓,说:下次去水市我对着你写生吧。雨浓侧过脸问:什么时候去?他说“双抢”结束。雨浓点点头,又问:画小丹了吗?他说没有。他说小丹的特征不明显。这句话显得毫无底气。雨浓就不再问了,把一个盒子从包里取出,那里面装着红药水、紫药水和常备的药品,还有胶布棉签之类。雨浓说,身体要注意,梅岭这一带有血吸虫病史,要保持定期检查。然后她说:我得走了。

他抬起头,问:就走?

雨浓说:车还在公路上等着呢。

他没有再说什么。副官从外面跑进来,安静地蹲在了他边上。

多少年来我一直为没有印证那个晚上雨浓的心情而懊恼。事实上,那天晚上她一离开,我就感到后悔。我不满十八岁,没有勇气去拥抱一个女人,我后悔的就是这个。我不在意雨浓的拒绝或接受,只需要一个确切的结论。但是一切就这么过去了,构成了一个永远的悬念。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宿未眠。黎明时天下起了大雨,我把副官锁在屋里,动身往清埠赶了。

雨越下越大,雷电交加,公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和一辆车。没有多久,我浑身已淋透了,伞无济于事。那些雷电!似乎就劈在我的附近,现在想起来还很害怕。我想雨浓他们一定是乘船回水市,那班船我以前坐过,早班开航在九点,我应该是能够赶到的。那时大约是清晨七点,我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觉得很有把握,而且雨也渐渐小了。但是我的脚已被凉鞋的金属纽扣磨破了。鲜血淋漓,雨水浸到创口火辣辣地痛。于是我停到路边一座废弃的茶棚里,拔了几棵草来隔开纽扣,同时把上衣脱下来拧了一把,这时,一辆摩托车在我边上停住了。骑车人撩开雨衣帽子,对我叫道:这么早去哪呀?我认出这是石镇邮局的老王,他负责跑这一线的邮路。我有点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早会碰见他。我说去清埠。他头一歪,说快上来吧。然而我没有想到事情给弄糟了。

老王是去一个叫刘家桥的地方报丧的,邮局的一名职工昨夜得脑溢血突然死了。刘家桥虽然离清埠只有三公里,但那名职工的家却在山之北。而且我们一到,死者的家属就像天塌了似的对老王跪下,哭得死去活来。我看老王一时动不了,只好重新上路,这时的脚便更加疼痛,几乎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结果等我赶到清埠码头,去水市的早班轮船刚刚开走。我甚至看见了它的影子在烟雨之中。

那个早晨我沮丧而痛苦。我呆呆地站在那个小码头上,很想找到一件活干,因为我身无分文,口袋里只有三斤粮票。我想挣出一张船票去水市,把昨夜没有敢说出的话,对雨浓说出来。可是码头上不存在散活,我只好返回梅岭。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回来的。这一天里,我饿着肚子走了近五十公里的路。回到自己屋子,副官一下子就将我扑倒了。这畜生也饿了一天,把该吃的全舔光了。我不禁流下眼泪,开始生火烧水做饭。那会儿,我感到冷得不行,牙齿格格地碰到一起。我打了八个鸡蛋,吃了三个就不想吃了,余下的都喂了副官。当夜,我便发起烧来。我躺在床上,脚上涂了红药水、缠了纱布,又吃了几片治感冒的药,不久便沉沉睡去。我又一次梦见了雨浓,依旧是那么的不清晰。我能看见的看清的还是她的手。所不同的这回是一双手,半张开着,像是在迎接着什么,更像是在使劲抓住什么。那时我没想到这梦中的手势竟是一个可怕的隐喻。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无法摆脱这梦中的手势。我总是在假设,假设那一天我赶到了清埠码头,对雨浓说出“我喜欢你”“我爱你”,以后的事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甚至我们两人的命运都将因此改变。然而这一切已不可能。现在,我驾驶着车已临近了水市,路边的风景不断从眼前掠过。城市在变化着。我奇怪地发现,这个城市好像每年都在修路,其中有些路是挖了修修了挖,没完没了。这个城市给了我太多的回忆,可每一次接近她,我都显得笨拙不堪,我似乎总是一个匆匆过客。——1997年10月18日

病中的齐叔是安详的。他已从医院回到家中,放弃了治疗。他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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