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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22: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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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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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

桥(下)试读:

下篇

水上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要另外到一个地方。

这同以前所写的正是一年的事情。节序将是中元,乡人妇男老幼上什刹山朝山的日子。前年史家奶奶曾携了琴子细竹去过什刹山一遭,那时细竹方学会自己梳头,住在一个庵里得意的了不得,那里的修竹流泉在此乡是最有名的,天气又是炎阳未尽,秋风晚凉,二位姑娘带来新做的衣裳,一日要几易装,大现其少女身手,秋色也都是春光了。但细竹又颇有点生气的事,那个庵堂名叫天后庵,在她的日记里有一则这样写:“真可气,天后庵老当家的总是把我当一个小孩看待,今天早起又给云片糕叫我吃。我还没有梳头哩。等琴姐起来我给她,看她要不要。”云片糕是打发小孩子的一种糕果。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今年天后庵的老尼又带信来请客,细竹她不同意去了。她说她喜欢到那里去玩一趟,但什刹山她今年不去。她说她很想坐船玩。于是小林笑道,“你们其实都是大人物,而足迹未出百里以外,真是叫人不相信,这回我陪你们走远一点好不好呢,我们到天禄山去?天禄山有山有海,秋天的红叶听说非常好,还有一个地方叫做虎溪,夹岸桃花十里路的颜色,我也只是听见人家讲,现在这时候我们去也看不见。”说着他倒好像梦见过天禄山虎溪桃花似的。细竹喜欢着道,“那好极了,我们就到天禄山去,即日就起程!奶奶也一定让我们去,她老人家常说她从前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天禄山传戒,跟着大人去了一些日子,现在我们三人去,奶奶一定喜欢。我就想看海!”琴子听来也很有点动心,但她不出主意,她捏了一本书在那里看。此时三人盖坐在客房里谈“朝山”。细竹看着琴子不理会,不觉扫兴道,“琴姐,你不答应去,我以后总不同你玩。”说得琴子微笑了。她又连忙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只要你说去,奶奶一定非常喜欢,你跟我们一路出去玩一趟,住多住少都随你,回来你就做新娘子,——反正事情我都知道。”她这一说时,各人于一阵天真的欢喜之上,加了一个沉默。世间的不则一声,也正是大千世界一一灵魂之相,所以各人的沉默实有各人的美丽了。小林与琴子,大概菊花开时,将成夫妇之礼。这自然是一件赏心的乐事,而且,天下万般,轮到善于画梦之人,当前又格外的容易是一个奇迹,得而复失的江山,尚且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何况未知的国度呢?细竹的欢喜之花,好像不在这一棵树上,但少小相从的女伴,最是异梦而同彩色,每每对映为红,她与琴子更是有着姊妹的绿叶之荫了。小林常说她实在是一个仙才,或者正因此,此刻三人面面相觑,好不可说的大大的一个人间的冷落。琴子的心境很有一种福地,她相信,由得她,她把她的闺门一手建筑得一座好楼台,但再一望,一个人怎么的又丝毫无把握似的,只有她的女儿之泪倒实实在在的可以洒净她自己的心胸。大概世间女子都是命命鸟,善有听命之情,不负戾天之翼。她爱小林,同时就很有一个稚气的骄傲,仿佛自居于天之骄子,接着却每每的暗自抆泪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来。她知道,自从小林回乡,她一点感伤情绪没有,泪珠儿也正是她的温情。有一回她却无意之间向小林说玩话道,“我们家的人命运都不好,奶奶替我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位小姐八字好,小姐可想不出这个好字要怎么写法才算好。”实在她不是说自己,自己倒是忘记了,她的意识里头总有向小林致一个祝福之诚,仿佛怕小林前途不平安,自己又可气自己这么一个女孩子气。当下小林笑着答她的话道,“我记得我们小孩子的时候,我教你习字,小姐如今长大了,也请不要骄傲,请拿妙手出来,让我在手心里写一个好字。”说得琴子面上吹着爱情之风了。然而不是今天的话,今天且不多讲。今天他们三人同意,将游天禄山了。史家奶奶也说那很好,只是叫他们去了就得住一月半月,不可尽在路上累着了。天禄山有一鸡鸣寺,史家奶奶曾经是一位施主,他们去可以受鸡鸣寺的招待了。天禄山不在此邑境内,是三百里知名的丛林,位于海上,佛寺一十二处,其最大者曰明光寺,一年四季,烧香许愿,游山玩水,不少人来往,尤其是在明光寺传戒的时候,来客都是毗连四州县有名之家。由史家庄动身到天禄山,有三日之程,这个故事的三个人物,是七夕以前走的,因为细竹的生日刚好是这一个巧日,我们有她在天禄山过生日的笔记可考了。

我们可以说一说到天禄山的地势。此邑分山区与水区,亦称上乡与下乡,下乡人惯在船上过生活,上乡路行乘车,邑城一带介乎山水之间,既无高山,亦无大泽,算得个山明水秀,流水架以小桥,沙滩每映竹林,亦不知舟为何物了。上乡与邑城最通往来,邑城与下乡,除了士子远游,或者买卖人,或者朝山拜庙之客,其余的真是不辨方向了,又罕通姻亚。由史家庄去天禄山,大早起身,车行十五里,达一船埠,往下便是下乡地界,穿湖入港,昼夜兼行,经过三个码头,第三日已入他乡之境,更乘竹轿直达天禄山。小林对于这些路程是颇有习惯的,虽然天禄山他也是第一回的游客。琴子细竹,初次到了水上,于不自由之下真真有一个自由之态,两人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小,水阔天空也格外听见人的声音似的,令人有海燕双双茫茫秋水的印像,而临风独立,绝岸倩影,惟人生有此美画图。琴子有点晕船,她一坐在船内,就无话说,慢慢的人的灵魂仿佛忽然的成一个蜘蛛之网,随烟水为界,无可著目之点,她的两位旅伴就是她自身,是她最所亲爱的,两人絮絮叨叨的说一些什么,她如在梦中听过去了。这样舟行大概有十里。忽然细竹招呼姐姐,叫姐姐一声,她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的无精打彩了。于是她自己也无精打彩,看着姐姐病了似的。小林没有见过琴子这么个面容,明眸淡月,发彩清扬,若不可风吹,于是他也望着琴子出神。琴子浅笑道:“我们再也不能回去!”

说着她倒身细竹怀里埋头伏着妹妹的膝头。“姐姐,你起来!”“我晕船。”

奇怪,细竹从来不像此刻这样离不开琴子,琴子就在她身前,但她觉得看不见琴子似的,她要她抬头了,一会儿两眼天真的有着泪相。于是她拿手撩琴子的发,让她睡,一面又抬望眼,又同小林说话:“这么多的水,我们在家里怎么看不见?”

小林不由得很有一个寂寞之感,他在这姊妹二人跟前顿时好像一个世外人,听了细竹这一问,他又笑了,喜欢着道:“你这话我完全想像不出,照你这意思,我们住在舆地,就好比手上拿了一幅画图,随便指点得什么出来。你们两人现在是坐在船上,还是你们家门的影子很深,我听了你们的话,也很孤寂的站在门外。”“你这话才说得好玩,——你虽然是在我们家里做客,可不也是我们家的人吗?我倒真算得一个客人。”

细竹这一说,她倒一个人坐在那里起着得未曾有的寂寞了。姑娘生来是绿叶蓬勃,密密无著红之点,一旦最高一朵,大是一个忘忧的杜鹃,无风惊绿了。但小林一心说他的话——“我好像风景就是我的家,不过我也最有我的乡愁。”

说着他不解细竹为何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神气,于是水上最现得沉默了。我〔他〕慢慢在那里画画,细竹今天格外打扮得好看,轻描淡写之衣,人世不可有梦中颜色,当面的美女子只好低头不语了。真的,眼前见在,每每就是一个梦之距离,造物的疏忽最为绝对的完全了。细竹一抬头,懒懒的说一句道:“我也要困。”“你们两人都困,让这个船载我一个人走。”“怎么是载你一个人走呢?我看你也不够做一个风景的画家!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反正也是陪你走到岸上。”

此言其实是天籁,她一说完她也不理会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她看着小林两泪盈眶了。泪珠儿一吊就吊了。“小林,你哭什么呢!”

于是她也哭了。小林听见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琴子伏膝实未入睡,昏沉着也未听他们两人说话,人世泪意仿佛能够惊动人,琴子仰首了。细竹不去看她,一看姐姐她将又要哭,她也不知为什么。琴子心想,“这丫头干什么?”但精神为之一爽,思有以安慰妹妹,凡事都如梦里醒来,亦无觉处了。“细竹,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有离开奶奶过一天。”“你还晕船不呢?”“不,——你靠我睡一会儿好不好?”“我不困。”“晕船最好是朝两岸去望,不要一心想在这个船上。”

荡船的从船后头同他们打一句招呼了。他们好像好久不听见人言,感得声音的可爱了。这时船已经从宽阔的水面走在一个洲身的近旁,秋云叆叆,草野如锦,水牛星散,是他们很少见过的耕牛。琴子望着远远的牛说道:“细竹,你看,大的东西看得小,很可爱,——怪不得庄子的《秋水》说不辨牛马,他大概也在水边下看见过牛。”“我喜欢苏武牧羊,将来我一个人到塞外放羊去。”“那我可天天写信给你,你看见天上的雁儿就得仔细的观睄。”

琴子说着自己真个望到天上去了,仿佛想仔细的认得出一个雁儿来。慢慢洲上又出现一个牵牛花堆,云天淡远,叶绿相丛,红蓝出色,细看却是一茅草棚,牵牛花牵得这个样子,门上今年的春联尚看得见。琴子又道:“这个草堂倒很是别致,我们歇一会儿上去玩一玩好不好?”“我不去,回头人家说我们是避难的人,那里像个旅行者呢?”

细竹这么答,她还是记得她的泪眼了。琴子乃笑而不语。慢慢她又凑近妹妹的面庞轻轻一句:“我们到这里头做一个隐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看《聊斋》解闷儿。”“你一个人不怕强盗吗?我告诉你,女子只有尼庵,再不然就是坟地。”

她今天简直是在这个船上参禅,动不动出言惊人了,使得琴子不好再怎么说,想埋怨她一句。小林静看水上绿洲,两位女子絮语,若听见若不听见,掉过头来,他却说他的话:“这个草舍令我记起一位无名女子的一句诗来,‘牵牛棚底饲秋虫’,实在我也不知作何解,但我觉得诗句甚美,很是一个女子之笔,有一回我翻得这一位女诗人的集子,记得有这一句。”

他这一说时,姊妹二人缩瑟一隅,大有愿听小林谈一个故事的神情,而他也看着两人偎依而坐,都不开口了。细竹瞥见那个牵牛棚里走出来一个小孩,不觉稀罕一声:“你们看,那里还有一个小孩!”

她觉得那个小孩站在那里很好玩,抬头到舱外拿手去招他。她又湾身下去伸手到水上掬水玩。“细竹,你进来,奶奶就怕你出门淘气。”

她一面还低声的唱些什么,但也就听姐姐的话回到原位了。

钥匙

一路上有很多可写的,尤其是船到码头他们所住的客店,遇见一些村的俏的不重要的人物,对于他们可很是新鲜别致,那些人物也不晓得天下还有什么,大家在这个舞台上各现神通了。但我们还是到天禄山要紧。可是,细竹路上遗失了一件小小的什物,这关乎一个诗的题目,却得一表。是的,与一个坟地也有关系。他们第二日的舟行,经过了名叫白渡的地方,然后转入七里港,西方渐挂落日,离一个码头只有七里。三个人,孤舟一日,水天不见别的颜色,便是小林居尝爱逞其想像,置身于苍茫烟水,亦为有情无思了,及至船在这港里头走,忽而好像一只家禽似的,大是一个游泳的安闲,半篙之水,两岸草坪,还有人无事垂钓竿。船上人乃探头相顾可喜,琴子又想到吃东西,于是把随身携带的糕果拿出来吃。前面到了一个好所在,在他们去路的右傍,草岸展开一坟地,大概是古坟一丘,芊芊凝绿,无墓碑,临水一棵古柳,有一个小孩牵了一匹羔羊坐在柳下望着行船来。一抹淡阳也真是可爱了,好比就是画家的光线,对于这个地方之草生出一种依恋。观者得了这个印像,默默无可言语,但也自然而然的各人有所认,这样便成了各人自己的意识范围了。小林偏向对岸的树林看日头,很是一个晚祷的微笑,记起他曾经坐着一块石头的照像,因而又起一个“刻舟求剑”的自哂,此刻他是坐在一个船上。琴子细竹,姊妹比肩,笑视此岸牵羊的孩童。细竹口里还嚼着一颗糖,伸腰到舱外望着那小孩说话道:“你姓什么?”

小孩不答,但他熟视着这位姑娘。此时船傍着这一岸走,离岸不过二三尺。小林听得细竹说话的音调,知道她口里嚼着什么东西,一个会说话的人故意学舌的调子,他乃望着那树上的栖鸦出神,想着一个故事,他自己就好像一只狡猾的野狐,心想把那舌上之物落为自己的一啖了。冷不防他吃了一惊,因为船忽然站住不走了,同时细竹却已跳在岸上哈哈一笑,荡船的人惊喜交集的说话道:“姑娘,这可不是玩的,倘若有一个差错,那叫我怎么办!”

原来细竹忘记她坐在船上,攀了那个柳枝同小孩招手了,几乎失足,而舟子一桨把船靠岸稳定了,她则乘势一跃登了岸。于是她那么站着,俨若人生足履大地很是一个快乐,墓草沉默亦有来人之意,水色残照都成为人物的装点了。此人更指手而言曰:“你们都上来!你们都上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一天船坐得我闷得很。”

小林琴子听她的话都上了岸。琴子伸一个懒腰,连忙就精神为之一振兴,以一个滴滴之音出言道:“这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坟,想不到我们到这里……”

她很是一个诗思,语言不足了,轮眼到那一匹草上的白羊,若画龙点睛,大大的一个佳致落在那个小生物的羽毛了,喜欢着道:“这羊真好看。”

细竹低身握那小孩的手,嘀嘀咕咕的问了他许多话。于是琴子也围拢来,她倒真是一位大姐姐,俯视着他们两人笑,细竹的天真弄得小人儿格外是一副天真模样了,微笑的脸庞现得一个和平,又很是窘。“你告诉我,我以后总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姑娘自己弄得窘了,站起身来,笑着向小林说话道:“这个小孩大概是一位神仙,他怎么不说话呢?”

小林惘然得很,他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又无所失却,只好也很喜欢的回答她道:“那里能像姑娘这么会说话呢?——你刚才吃了一个什么?怎么就没有了?”

他说着笑,看着她。细竹心想,“你这么的看我!”所以她也不知不觉的注目而不开口了。小林以为她是故意抿着嘴,于是一颗樱桃不在树上,世上自身完全之物,可以说是灵魂的画题之一笔画罢。这时舟子坐在船尾吸烟斗,吞了一口吼着鼻子要向细竹说什么,细竹站立的方向是以背向他,他乃望着琴子指了那个不答话的小孩说道:“姑娘,这个孩子是哑吧。”

听了荡船的这一报告,三人一齐看这小孩一眼,都有一个说不出的悲哀,这一个官能的缺陷,不啻便是路人亲手的拾遗,人世的同情却是莫可给与的了。细竹忽然一个焦急的样子,问着她的姐姐道:“他是一个哑吧,怎么还要他在这里放羊呢?”

话一出口,她也知道问得毫不是己意,自审有一个感情而已。琴子低声回答她——“你不要这样叫。”

琴子也只是表现她的柔情,也说不出理由来,她叫细竹不要诉说“哑巴”这两个字了。荡船的又插话道:“姑娘,他家就在那里,——你看,那里不是有一个树林吗?”

两位姑娘就朝着那个树林望。细竹的望眼忽然又一丢开,自己觉着有一个什么事的神气,转头向姐姐的耳朵里唧哝了几句。好女子,她的意思真是同风一样自由,吹着什么就是什么了。接着姊妹二人连袂而动履,走出这个坟地以外去了,弄得小林莫名其妙,他不可以开言追问她们一句,“人家既然不招呼我,我就不能够问人家了。”两人摇步的背影,好像在他的梦里走路,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耳语,空野更度细竹的笑声,一直转过一个灌木之丛了。他乃忽然若有所得,他知道这正是许多小说家惯写的材料,女子的溲溺是了。于是他把这个题目想得很有趣,不觉一阵羞赧了,以为有什么人洞透他的凡想,一看还只有那个不说话的小孩坐在一旁。他也就藉草而坐,等候两位旅伴来。那个小孩的母亲走来了,招孩子回家,她似乎同这一位荡船的熟识,问他今天载的是什么客人,荡船的衔着他的烟斗目光转向小林,意若曰那坟前坐的就是他的客人,小孩的母亲便不好怎么细问了。小林笑着向这一位妇人表示他爱好这一匹小小的白羊,她也很和气的告诉给小林听,说这羊是小孩从外祖母家牵来的,并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小孩携着母亲的手自己牵着羊回家去了。小林动了一阵的幽思,他想,母亲同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填着悲哀的光线,却最是一个美的世界,是诗之国度,人世的“罪孽”至此得到净化,——隐隐约约的记起另外一个父子的关系,数年前他在一个乡村马路上看见一个瞎子井旁取水,年龄三十岁左右,衣装褴褛,一个苦工模样,小林让路等他提水走过,前面又来了一个过路人,此人便是盲人的父亲,游手好闲,家为世家的败落,同小林点头一招呼默不一声的过去了,盲人当然无从知道此际有三人行,小林感到一种人世可怜的丑恶,近乎厌世观,以后窘于不可涂抹这一个印象。这一个记忆刚朦胧着袭来,对面原野一轮红日恰好挂在一个树林之上,牵引他了,简直是一个大果子,出脱得好看,不射人以光芒,只是自身好彩色,他欢喜着想到“承露盘”三个字,仿佛可以有一个器皿摘取这个美丽之物了。接着他很是得意,他的神仙意境,每每落地于世间的颜色。终于是黄昏近来,他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意无意之间今天在这一个坟地里逗留得一个好时光?”其实他并不是思索这个“为什么”,倒是有意无意之间来此一问,添了他的美景罢了。当琴子细竹又走回原处,看他幽闲自在坐着不肯起来,他盖坐在那里默想,两人的意思顿时也空空洞洞的,又一点没有倦旅之情,对了他乃美目一盼,分明相见,如在镜中。他微笑着念一句诗道:“青草湖中月正圆。”

细竹忽然有点著急,这个时分他们还在路上,以一个愁容出言道:“天快黑了,我们走罢。”

小林又急于要解释他念那句诗的原故,他怕她们以为他把她们两人比作月亮看了,这足见他自己的意识不分明,他解释着道:“我是思想这一座坟,你们一来我就毫无理由的记起这一句渔歌了。”

琴子道:“你这一来倒提醒了我一个好意思,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绝代佳人,长生不老。”

小林看着琴子说话眉梢微动,此人倒真是一个秋月的清明了,“那眉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罢。”他自己好笑了。以后他常常记得琴子这个说话的模样,至于琴子的这一个“好意思”,当时竟未理会了。他又向她们两人说道:“刚才我一个人这样想,我们这些人算是做了人类的坟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没有如此少数的人物,人类便是一个陌生的旷野,路人无所凭吊,亦不足以振作自己的前程。”

琴子若答他,若自忖道:“印度的风景不晓得怎么样,他们似乎总没有一个坟的意思?”

这话启发小林不少,他听着喜欢极了,连忙加一个解释——“是的,那个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但我所怀的这一个坟的意思,到底可以吊唁人类的一切人物,我觉得是一个很美的诗情,否则未免正是我相。”

这大概是一个顿悟,琴子不大懂得。细竹看他们两人说得很有兴会,她却生气,出言道:“你们真爱说话!你看刚才那个哑孩子他一句话都不说!——喂,那个孩子他怎么走了?”“他回家去了。”

小林回答。“我们也走罢。”

细竹又无精打彩的说。她大概有一个兴奋后的疲倦,眼前的事都懒得追究,便是前面所要到的一个目的地似乎也不在意中了,恰似黄昏之将度夜。于是他们又上船,船又一橹一橹的拨得水上响,这个声音对于暂时驻陆的三位行客来得很亲嫟,更是给了细竹一个清新,如梦之飞虫,逗得她的处女之思一星一星的出现,——她原来正在仰望着夜空,天上的星可以看得见一点两点了。忽然她把她的手儿向荷包里摸索,忽然正面而招呼她的同伴一句——“我的钥匙丢了!”“你装在荷包里怎么会丢呢?”“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那我不管!”

这个钥匙大概与琴子也有关系,然而不得其详,因为接着并没有声张,姊妹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话,往后又没有提起这件事,日用之间似乎也不因遗失此物看得见什么缺欠了。小林此时独坐船首,看夜景,听得细竹那一句失声之言,他本来应该也有一个响应,而且话已说到口边,——他却又有收住这个回声的势力了,因为他好像油然写得了一首诗,诗题就是这一枚钥匙。这个笔影,明明是五色,而夜色无论如何点不破彩云,——此夜大是女子的发之所披洒。于是他很是纳闷,一字没成,思索之中舟子说他们到了码头。第二天清早,朝阳既出,三人在一个茅店里,昨日之事如同隔世了,另外有一个新鲜,琴子细竹跑到一个村户人家去玩,假村女子

前理妆,小林去找她们,登堂即是入室,瞥见细竹正在那里纤手捻红,他的诗乃立刻成功了,但是一个游戏之作而已,待一会儿他笑着给细竹看——

我看见姑娘的胭脂,

我打开了一个箱子,

世上没有钥匙,

镜子藏一个女子。

细竹一时竟想不起他的诗题来。窗

鸡鸣寺为天禄山十二伽蓝之一,小林,琴子,细竹三人,住着鸡鸣寺一株蜡梅的小院,梅树倚墙甚高,现得这个院子十分静默,古人说桃李无言,但这句话好像是来帮这株梅树说话似的,人倒觉得桃李偏是最爱饶舌的神情。碧天之下,此梅确是见孤高,因其古老而格外沉著,记得有人以一言来描写草与树,前者依地求群,后者仰空求独,鸡鸣寺之梅真个不知不觉的叫人望到枝上的穹苍了。见过牠开花的人,与没有见过牠开花的人,对于牠的依依之情又不同,当牠群枝画空,万点黄金,所谓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间的繁星一样,星星是那么的空灵,星星看得人的意思,繁华而多指点之妙了。琴子细竹初次远游,登上天禄山,虽然时节到了秋初,山水都还是夏景,无处不感到新鲜,小林简直说细竹是一个“雀舌”,她看见什么说什么,一草一木,唧唧不休,及至鸡鸣寺的“知客师”把他们安排在这个梅院里,他们自己又各自收拾一番之后,倒不见得三日的旅途有什么劳顿,细竹又首先跑到院子里打量这梅树了,她却完全是一个少女之静,自己告诉自己一声,“蜡梅,”言下是一年花开的空白,美女子之目便好似一具雕刻的生命,不能当作何曾看得彩色了。琴子这时正在明窗净几之下写信,出外写信给祖母,是她生平第一遭,很是一个天真的快乐,别的事便都无心去理会了,她一写写了好几叶纸,忽然停笔向窗外一觑,看见细竹一个人在那里伴着一株树做哑剧似的,描风捕影之势,慢慢的又看见一只花蝴蝶飞,细竹原来想捉那个蝴蝶,琴子乃把窗玻璃敲一下,惊动细竹回头一看,于是姊妹二人隔着玻璃打一个照面了。各人又都先入为主,她还是注意她的蝴蝶,她还是埋头闪她的笔颖,生命无所不在,即此一枝笔,纤手捏得最是多态,然而没有第三者加入其间,一个微妙的光阴便同流水逝去无痕,造物随在造化,不可解,是造化虚空了。这个梅院通到鸡鸣寺的观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见有一扇门,不知有观音堂,这门却给了他一个深的感觉,他乃过而探之,经一走廊,到观音堂,细竹在前院梅树底下玩,他则徘徊于观音堂,认识佛像了,这里没有的是声音,但这里的沉默是一个声音的宇宙,仿佛语言本来是说得这一个身手的出脱了。他一看看到佛前之案,案上有一木鱼,立时明明白白的表现欢欣,他爱这个什物,微笑着熟视木鱼,世间的响声只在弹指之间了,他真是踌躇满志,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自倾听。人的境界正好比这样的一个不可言状,一物是其著落,六合俱为度量了。这个当儿一个和尚跨门槛而入,向小林施一礼,他是打扫观音堂的,有客至他就讨一点钱,小林一见,油然动一个哀情,他是一个老人,人世的饥寒披在僧衣之下,殊是可怜相了。小林实实在在的纳闷,天下的事都是出乎意外的样子,老和尚就在面前,什么又都莫逆似的,看见他就认得他,他是这样的。慢慢的他以为老和尚的胡须最为可怜,联想到他儿时看见的一个戏子,年在六十以上,扮生脚的,那时乡间的社戏,招来的戏班子都住在一个庙里,一日小林去这庙里玩,看见他。——“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生脚!他怎么没有胡子呢?”一个幼稚的心灵画上一个不可磨灭的悲哀,但当下他不知是说这位戏子扮戏时挂着胡须而现在没有呢,还是说舞台下这一位老人,自然,一看应该是一个老相,而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不留须格外现得他的头童齿豁,好像自己捉弄自己的年老呢?总之台上这个戏子对于小孩没有问题,这人的本来面相引起他的寂寞,他不会诉说滑稽了。此刻这个老僧又使得他把那个戏子浮现眼前,人生给他一个狼藉的印像了。于是他又独自走回梅院,庙堂的清净一时都不与他相干了。

他走进梅院,不看见琴子,客榻之上却见有细竹和衣而寐,而且真个的睡着了,原来她捉蝴蝶没有捉住,自觉有点倦了,进到屋子里来,自己就躺一会儿,一睡就睡着了。琴子做了主人,史家奶奶为鸡鸣寺办的施礼,写了奶奶一封信,她就到方丈那边去送礼了。细竹之睡,对于小林——他简直没有把这个境界思索过,现在她这一个白昼的梦相,未免真是一个意外的现实了,古人诗有云,“花开疑骤富”,他顿时便似梦中看得花开,明白又莫过眼前了。他仿佛什么都得着了,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咫尺画堂,容纳得一生的幻想,他在这里头立足,反而是漂泊无所,美女子梦里光阴,格外的善眼天真,发云渲染,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实在的,这一个好时间,是什么与她相干?忽然他凝视着一个东西,——她的呼吸。他大是一个看着生命看逃逸的奇异。他不知道这正是他自己的生命了。于是他自审动了泪意,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一个哀情叫他不可与细竹当面,背转身来坐下那个写字之案,两朵泪儿就吊下了。这时两下的距离倒是远得很,他想着不要惊动了她的寤寐,自己就划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因为这一个自分,自己倒得了著落,人生格外的有一个亲爱之诚,他好像孤寂的在细竹梦前游戏画十字了。他在那里伏案拿着纸笔写一点什么玩,但亳〔毫〕无心思作用,手下有一枝笔,纸上也就有了笔画而已。胡乱的涂鸦之中,写了“生老病死”四个字,这四个字反而提醒了意识,自觉可笑,又一笔涂了,涂到死字,停笔熟视着这个字,仿佛只有这一个字的意境最好,不知怎的又回头一看睡中的细竹,很有点战竞〔兢〕的情绪,生怕把她惊醒了,但感着得未曾有的一个大欢喜,世间一副最美之面目给他一旦窥见了。院子里有着脚步声,他以为琴子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正是刚才在观音堂看见的那位老僧打这里经过了。他只看见他的后影,他的步子走得很轻,于是透过玻璃望着走过去的老和尚不禁一声叹息,一瞬间他能够描画得他自己的一个明净的思想了,画出来却好似就是观音堂的那一座佛像,他想,“艺术品,无论牠是一个苦难的化身,令人对之都是一个美好,苦难的实相,何以动怜恤呢?”想着又很是一个哀情,且有点烦恼。“我知道,世间最有一个担荷之美好,雕刻众形,正是这一个精神的表现。”想到“担荷”二字,意若曰,现实是乞怜。“是的,这担荷二字,说得许多意思,美,也正是一个担荷,人生在这里‘忘我’,忘我,斯为美。”他这样想时,望着窗外,苦〔若〕不胜寂寞,回转头来,想同细竹说话似的,看她睡得十分安静,而他又忽然动了一个诗思,转身又来执笔了。他微笑着想画一幅画,等细竹醒来给她看,她能够猜得出他画的什么不能。此画应是一个梦,画得这个梦之美,又是一个梦之空白。他笑视着那个笔端,想到古人梦中的彩笔。又想到笑容可掬的那个掬字,若身在海岸,不可测其深,然而深亦可掬,又想到夜,夜亦可画,正是他所最爱的颜色。此梦何从著笔,那里头的光线首先就不可捉摸,然而人的一生总得有一回的现实。想到这里,他望着窗外的白昼,对于那这一颗树上的阳光感着从来未有的亲近,大概想从那里得到启示,于是他很是悲哀,不知其所以,仿佛生怕自己就在梦中了。最后又记起细竹在路上丢的钥匙,昨日的诗题反而失却此刻的想像,他的心灵简直空洞极了。细竹的箫挂在壁上,她总喜欢她的箫,出门要携带出来,他乃拿起这个乐器,好像折一枝花似的,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玩,苍苍者天,叫人很是自由,他自己怀抱自己的沉默了。

一会儿琴子回来了,细竹也醒了瞌睡,她偃卧着同姐姐说话:“姐姐,我们去看海罢。”“他们说从这里到海边还有四五里路哩,——我们过两天再去玩,你说好不好?”“我说好。”

她抬手掠发一跃而起,这么的一学舌,连忙又拿出镜子来自己一照,仿佛这里头是她们姊妹二人的世界,一个天伦之乐出乎无形,别的都在意外了。“姐姐,我睡醒来,真觉得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好像刚生下地一样,什么都这么新鲜不过。”“你生下地来你晓得吗?我就不晓得细竹你是一个什么小毛毛。”“我记得我妈妈说我五个月就晓得认小鸡儿,你会吗?”

这时小林也加在一起,他真是好久没有听人间说话似的,对于声音有一个很亲嫟的感觉,笑着向她们说道:“你们的话都说得新鲜,连声音都同平日不一样。”“那才奇怪,——真的,我睡在那里伤了风!”

细竹这么答他,她这才知道她伤了风,自己好笑了。“有许多事情的改变都神秘得很。”

他又这么的说一句。“我不晓得你想起了什么?”“好比一位女子忽然长大了,那真可以说是‘园柳变鸣禽’,自己也未必晓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从那一个千金一刻就变得不同了。”“你怎么想起这个?那我真是不记得。”

琴子想笑她一句:“你也不记得害羞!”但她还是不说了。

小林又笑道:“我再想起了一个很好的变化,古人梦中失笔,醒转来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一个痕迹不能?”“他从此再也不会做诗。”

琴子道:“他不会做诗,总一定不像我们生来就不会的人一样,他大概是忘记了。”“你那里是不会呢?你才是谦虚,只有我捏了笔一点也不自由,叫我胡乱画几笔我还行,叫我写几句我真是不会。”

她们两人的回答,其实并没有会得小林的意思,但她们的话格外的对于他有所启发,他好像把握着一个空灵了,向琴子道:“你所说的忘记,与细竹所说的不会,都是天下最妙之物,我可以拿一枝想像之笔画得出。”

细竹又连忙答道:“那你也是不会!”

小林看她说话的模样,心里很是稀罕,人生梦幻不可以付之流水,触目俱见天姿了。

荷叶

这时正是日午,所谓午阴嘉树清圆,难得在一个山上那么的树树碧合画日为地了。真个的,在这个时候,走出鸡鸣寺之门,弥天明朗在目,千顷浓深立影,有一个光阴不可一风吹的势力了。茂林秋蝉嘶鸣,反而不像在这个画图以内,未越浓淡的分寸,令人在一个感觉里别自谛听了。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颗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刹时间,伽蓝之名,为他出脱空华,“花冠闲上午墙啼”,于是一个意境中的动静,大概是以山林为明镜,羽毛自见了。是的,这未必是他的心猿意马,倒最是一个沉默的力量,千树墨渖,独立颜色。一会儿他看见琴子细竹出来了,原来他〔她〕们在梅院稍憩之后,细竹要到大门外来玩,小林先来了,现在她们二人连袂而来。他又很稀罕,两位女子都换了衣裳,细竹的胭脂更是点得新鲜,一面移步一面向琴子说一些什么话,琴子只是抿嘴笑,笑得一朵淡红,他不甚听得语音,若世外风至,先在那里掠过,他却大是一个池岸垂钓竿之静了。鸡鸣寺的山门,在台阶的一边,一带竹林,竹林又环以流泉,从底下望这台阶,真是引领而望,一步一步的石级,青云直上之势,从高上望下去,则一个飘渺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高处不胜了。门前竖着的一只旗杆,百尺之木,与晴空同静。此外便都是树林,翠柏苍松映着来去之路,站在这个台阶上头都辨得出,最现一个空山之致。琴子一走走到水泉旁边,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便好比流水无心照不见倩影一样,却是冷冷成音。小林看她临水的风度,顿时他换了另一幅光景,只是人的思想之流就是一那〔那一〕张纸,落红不掩明月,与时间并无关系了。他向琴子说话道:“这水泉真是轻便得很,你站在这里,牠好像并不是身外之物,可以说是一衣带水。”

琴子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因为她一心看水,等她再来回看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看他他却有点脸红,于是她也脸红,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笑话,逗得她平白的起一个少女的爱情之欢悦了。起初他看得琴子站在水上,清流与人才,共为一个自然,联想到“一衣带水”四个字,接着没言语,倒是在那里起一个顽皮的怀想,琴子的身材是一段云,以至两个羞赧一当面,又化作乌有了。慢慢他笑道:“我记得一个仙人岛的故事,一位女子,同了另外一个人要过海,走到海岸,无有途径,出素练一匹抛去,化为长隄,——我总觉得女子自己的身边之物,实在比什么都现实,最好就说是自然的意境,好比一株树随便多开一朵花,并不在意外,所以,这个素练成隄,连鹊桥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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