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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6: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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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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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浪花试读:

第一章

三月的黄昏。

夕阳斜斜的从玻璃门外射了进来,在蓝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带。“云涛画廊”的咖啡座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阳在窗外闪烁,似乎并不影响这儿的客人们喁喁细语或高谈阔论,墙上挂满的油画也照旧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和批评。看样子,春天并不完全属于郊外的花季,也属于室内的温馨。贺俊之半隐在柜台的后面,斜倚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中,带着份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望着大厅里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侣,望着那端盘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们。他奇怪着,似乎人人兴高采烈,而他却独自消沉。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该消沉的一个,不是吗?“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画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画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鉴赏家!”

这是他多年以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艺术”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热。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只有狂热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长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然后面对现实的去赚钱,经商,终于开了这家“云涛画廊”,不止卖画,也附带卖咖啡和西点,这是生意经。人类喜欢自命为骚人雅士,在一个画廊里喝咖啡,比在咖啡馆中喝咖啡更有情调。何况“云涛”确实布置得雅致而别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黑蒙蒙暗沉沉。于是,自从去年开幕以来,这儿就门庭若市,成为上流社会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画的生意也好,不论一张画标价多高,总是有人买。于是,画家们以在这儿卖画为荣,有钱的人以在这儿买画为乐。“云涛那儿卖的画嘛,总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话。贺俊之,他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艺术家,却成了一个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最起码”!“云涛”是成功了,钱也越赚越多,可是,这份“成功”却治疗不了贺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空泛,越来越虚浮,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么迫切的想抓住什么,或被什么所抓住。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什么力量能抓住他呢?云涛?金钱?虚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码”?还是那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轻的子健与珮柔?不,不,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虚空里飘荡,将不知飘到何时何处为止。

这种感觉是难言的,也没有人能了解的。事实上,他觉得现代的人,有“感觉”的已经很少了,求“了解”更是荒谬!朋友们会说他:“贺俊之!你别贪得无厌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成功的事业,贤慧的太太,优秀的儿女,你应有尽有!你已经占尽了人间的福气,你还想怎么样?如果连你都不满足,全世界就没有该满足的人了!”

是的,他应该满足。可是,“应该”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触却是另外一回事。“感觉”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会和你讲道理。反正,现在,他的人虽然坐在热闹的“云涛”里,他的精神却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在虚空中不着边际的飘荡。

电动门开了,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的望着门口,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走了进来,夕阳像一道探照灯,把她整个笼罩住。她穿着件深蓝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绣了小花的牛仔裤,披着一肩长发,满身的洒脱劲儿。那落日的余晖在她的发际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合上的一刹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对她肩上坠落——好一幅动人的画面!贺俊之深吸了口气!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捉住这一刹那。但是,他只是一个“最起码”!

那女人径直对着柜台走过来了,她用手指轻敲着台面,对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说:“喂喂,你们的经理呢?”“经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经理?张经理吗?”“不是,是叫贺俊之的那个!”

哦,贺俊之一愣,不自禁的从他那个半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一对闪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小巧的嘴。并不怎么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么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应该是夕阳帮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她确实像个闪亮的发光体。

贺俊之走了过去。“请问你有什么事?”他问,微笑着。“我就是贺俊之。”“哦!”那女人扬了扬眉毛,有点儿惊讶。然后,她那对闪烁的眸子就毫无顾忌的对他从头到脚的掠了那么一眼。这一眼顶多只有两三秒钟,但是,贺俊之却感到了一阵灼灼逼人的力量,觉得这对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轻重。“很好,”她说,“我就怕扑一个空。”“贵姓?”他礼貌的问。“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弯,竟有点儿嘲弄的味道。“你不会认得我。”她很快的说,“有人告诉我,你懂得画,也卖画。”“我卖画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说了。”他说。

她紧紧的盯了他一眼,嘴角边的嘲弄更深了。“你不懂得画,如何卖画?”她咄咄逼人的问。“卖画并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说,对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那么,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

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哦!”他好惊奇。“画呢?”“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

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着浪花,浪花的尽头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着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着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嵌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带着一份动人心弦的艳丽。使那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力量。这个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并不属于画,而属于生命的东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贺俊之紧紧的盯着这幅画,好久好久,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情绪里。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谁是雨秋?”“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丼。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贺俊之没有答话,他怀念那个丑老太婆,那些皱纹,和那个微笑。而现在,“雨秋”这个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画,另一张令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来,望着那扶着画的女人,她正注视着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声说:“这幅画叫《浪花》。”“浪花?”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再看看画。“是浪花,也是‘浪’和‘花’,这名字题得好,有双关的意味。”他凝视那“秦小姐”:光洁的面颊,纤柔的下巴,好年轻,她当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应该和他一样,是个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并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种领悟力。“雨秋是谁?”他问:“你的朋友?母亲?”

她的睫毛闪了闪,一抹诧异掠过了她的面庞,然后,她微笑了起来。“我就是雨秋,”她静静的说,“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怎么?”她不解的扬扬眉:“我不像会画画吗?”“我只是——很意外。”他呐呐的说:“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你——太年轻。”“年轻?”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错了,贺先生,我并不年轻,不——”她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她把画放了下来。“不很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折不扣,上个月才过的生日。”

他再瞪着她。奇异的女人!奇异的个性!奇异的天份!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她不该画出“浪花”这样的画,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可是,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深恐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个奇异的、多变的、灵慧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你知道——”他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我知道。”她凝视着他:“你在杜峰家里,看过我的一幅《微笑》。听说,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所以,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怎么?”她紧盯着他,目光依旧灼灼逼人。“你愿意卖这些画吗?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画,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但是,现在我需要钱用,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这能算是技能的话。所以,我决心卖画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声的加了几句:“我自视很高,标价不会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虑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两句:“但是,拒绝它以前,你最好也考虑一下,因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

贺俊之望着这个“雨秋”,他那样惊奇,那样意外,那样错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是一种叹赏,一种惊服,一种欣喜。这个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让我再看看你其他的画好吗?”他说。站在桌边,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发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细的看那些画,一张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标题竟是《生趣》。另一张寒云满天,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标题是《自由》。再一张街头夜景,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一排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没有街车,没有路人,只在街的尽头,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标题是《路》。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他发现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雨秋。“我接受了它们!”他说。

她深思的看着他。“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她问。“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他清晰的说,“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哈!”她笑了起来,这笑容一漾开,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热烈的说,“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为什么不早说?”“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是吗?”“当然。”“那么,”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你很有信心。”他说。“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么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么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么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像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么会和你谈了这么多,我要走了!”“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慢一点——”他再喊。“怎么?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她问。“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慢一点——”他又喊。

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

第二章

这天早上,“云涛”刚刚卷起了铁栅,开始营业,就有一个少女直冲了进来。云涛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点半钟开门,常常到十点多钟才有两三个客人,因此,这少女的出现是颇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学”。一早跑到云涛来念书是他最近的习惯,躲开母亲善意的唠叨,躲开张妈那份过分的“营养早餐”。而安闲的坐在云涛里,喝一杯咖啡,吃两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够了。清晨的云涛静谧而清幽,即使不看书,坐在那儿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亲有这种灵感,来开设“云涛”。父亲不是个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个平凡的父亲一样。他沉坐在那儿,研究着人类“心理”的奥秘,这少女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阅读及沉思。

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纤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条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宽腰带拦腰而系,腰带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都有,系在那儿像一条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显得更加不盈一握。脚上,一双红色的长统靴,两边饰着一排亮扣子。说不出的洒脱,说不出的青春,她直冲进来,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视着。子健情不自已,一声口哨就冲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头望着他,子健一阵发昏,只觉得两道如电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对他直射过来,看得他心中怦然乱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的说:“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里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来,生平还没被人骂过是小太保,今天算开了张了。小太保!他瞪着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她才是个小太妹呢!于是,他用手托着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阵旋风般卷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声说:“你在骂谁?”“你在骂谁?”他反问。“我自言自语,关你什么事?”她挑着眉,瞪着眼,小鼻头翘翘的,小嘴巴也翘翘的。天哪,原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连生起气来都是美丽的。子健不自禁的软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来。“我也是自言自语呀!怎么,只许你自言自语,不许我自言自语?”

她瞪着他,然后,她紧绷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接着,她的神情一松,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像是一阵春风的掠过,像朝阳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动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友谊,在年轻人之间,似乎是极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着他,说:“我叫戴晓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贺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说:“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个小研究家。”“胡说!”她坐下来,提起笔,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戴晓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视着那名字,说清晓最妍丽的颜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算了,算了,算了!”她一叠连声的说:“什么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颜色,如果你看过早晨天空的颜色的话,你就知道为什么用这个妍字了。”“太阳出来之前?”他问:“天空的颜色会像你那条腰带,五颜六色,而且灿烂夺目。”“你很会说话。”她伸手取过他正看着的书,对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学!你准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学生,又骄傲,又调皮,偏又爱念书!”她扬起眉毛:“T大心理系,对吗?”“错了!”他说:“T大经济系!”“学经济?”她把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堆去了。“那么,你看心理学干嘛?”“小研一下。”他说。“什么?”她问:“你叫我的名字干嘛?”“我没叫你的名字,我说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哼!”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他。“标准的T大型,就会卖弄小聪明。”“大聪明。”他说。“什么?”“我说我有大聪明,还来不及卖弄呢!”他笑着说,伸手叫来服务小姐:“戴晓妍,我请你喝杯咖啡,不反对吧?”“反对!”她很快的说:“我自己请我自己。”她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子健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琴谱。她翻了半天琴谱,好不容易从中间找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她有些犹疑的说:“喂,贺子健,你知不知道这儿的咖啡是多少钱一杯呀?我这十块钱还要派别的用场呢,算了!”她跳起来:“我不喝了!就顾着和你胡扯八道,连正事都没有办,我又不是来喝咖啡的!”“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我来看画的,这儿是画廊,不是吗?”她四面张望,忽然欢呼了一声:“是了!在这儿!”她直奔向墙边去。对墙上的一排画仔细的观赏着。子健相当的诧异,站起身来,他跟过去,发现戴晓饼正仰着头,满脸绽放着光彩,对那些画发痴一般的注视着。她眼睛里那种崇拜的,热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画,原来那是昨天才挂上去,一个名叫“雨秋”的新画家的画。“怎么?”子健不解的说:“你喜欢这些画?”“喜欢?”戴晓妍深抽了一口气,夸张的喊:“岂止是喜欢!我崇拜它们!”她望着画下的标价纸。“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标签,又摸摸那画框,低声的说:“不知道有没有人买。”“不知道。”子健摇摇头。“这些画是新挂上去的。还不晓得反应呢!”

晓妍看了他一眼。“你对这儿很熟悉啊!”她说:“你又吃了那么多东西,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她摇摇头,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子健皱皱眉头,一时间,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这个新认识的女孩解释自己和“云涛”的关系。可是,晓妍已经不再对这问题发生兴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画上去了,她一张一张的看那些画,直到把雨秋的画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赞叹的、近乎感动的叹出一口气来。看她对艺术如此狂热,子健推荐的说:“这半边还有别的画家的画,我陪你慢慢的看吧!”“别的画家!”晓妍瞪大眼睛:“谁要看别的画家的画?那些画怎能和这些画相比!”“怎么?”子健是更糊涂了,他仔细的看看雨秋的画,难道这个雨秋已经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亲一下子挂出一整排她的画,倒像是在开个人画展一般。“我觉得别的画家也有好画,你如果爱艺术,不应该这样迷信个人。”他坦白的说。“管他应该不应该!”晓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别的画家又不是我的姨妈!”“什么?”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这个雨秋是你的姨妈?”“是呀!”晓妍天真的仰着头,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彩。“我姨妈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你信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姨妈!”子健接口说。“哈哈!”晓妍开心的笑了起来:“你这个T大的纨绔子弟似乎已经把心理学读通了!”

子健对她微笑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是赞美还是讽刺。可是,晓妍的笑容那样动人,眼光那样清澈,浑身带着那样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气息,竟使他迷惑了起来。在T大,女同学多得很,美丽的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心过。事实上,这个晓妍并不能算什么绝世美人,只是,她浑身都是“劲儿”,满脸都是表情,而又丝毫都不做作。对了,他发现了,她有那么一股“真”与“纯”,又有那么一股“调皮”和“狂热”,她是个具有强烈的影响力的女孩!“云涛”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咖啡香,以及西点、蛋糕的香味,晓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说:“贺子健,我想你从没缺过钱用吧?”“哦?”子健看着她,那小妮子眼珠乱转,他不知道她有什么花招:“是的,没缺过。”“那么——”她伸舌尖润了润嘴唇:“我记得,刚刚你想请我喝咖啡。”

哦,原来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转了转。“是的,可是已经被人拒绝了。”他说。

晓妍满不在乎的耸耸肩。“现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为——”她望着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诚:“这香味太诱惑我,我生平就无法抵制食物的诱惑,我姨妈说,这准是受她的影响,她也是这样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请得起的话,再来一块蛋糕更好。因为——我还没有吃早饭。”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晓妍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而最使他发笑的,是她把这项“吃”的本能,也归之于姨妈的影响,那个雨秋,是人?还是神?他的笑使晓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头。“你笑什么?”她问:“我接受你请客,只因为觉得和你一见如故,并不是我不害羞,随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请客,不信你问我姨妈……哦,对了,你不认得我姨妈。不行,”她拼命摇头,“你一定要认识我姨妈,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人!”“绝不是最最可爱的!”他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他笑着:“最最可爱的已经在我面前了,她顶多只能排第二!”

晓妍又噗哧一声笑了。“不要给我乱戴高帽子,”她笑着说,“因为……”“因为你不喜欢这一套!”他又接了口。“哈哈!”她大笑:“你错了。因为我会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单全收!我是最虚荣的。”

子健惊奇的望着她,不信任似的摇头微笑。“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说:“来吧,戴晓姘,你不该不吃早餐到处跑!”

他们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来了一位服务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一杯滚热的咖啡送了过来,同时,一个托盘里,放了四五块精致的西点和蛋糕,花样之别致,香味之扑鼻,使晓妍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多?”她问。“每种一块,这都是云涛著名的点心,栗子蛋糕、草莓派、杏仁卷、椰子酥、核桃枣泥糕,你每样都该尝尝,吃不完,我帮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块一切为二:“每块吃一半,成了吧!”

晓妍把身子俯近他,悄声问:“贵不贵?”

他失笑了。“反正已经叫了,你别管价钱好吗?”他说,真挚的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你别客气,下一次,我只请你吃牛肉面!”“唔,”晓妍含了一口蛋糕,立刻口齿不清的嚷了起来,“我最爱吃牛肉面,还有牛肉细粉,加一点辣椒,四川话叫做——”她用四川话说:“轻红!”

她的活泼,她的娇媚,她的妙语如珠,她的笑靥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机会,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去吃牛肉面!”“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妈去办事,这样吧——”她考虑了一会儿:“后天晚上,怎么样?”“一言为定!”他说:“你住什么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刚刚他们互写名字的纸条推到她面前。“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

她衔着蛋糕,不假思索的写下了地址和电话。“这是我姨妈的家,我跟我姨妈一起住。”她说:“这样吧,后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云涛见面,好不好?反正我会到这儿来——我要看看我姨妈的画有没有人买!”“你很关心你姨妈?”他问:“你怎么住在姨妈家?你父母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贺子健!”她板着脸说:“我并没有调查你的家庭,对不对?请你也不要查我的户口!”“好吧!”子健瞪着她。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准有难言之隐,可能是个孤儿。于是,他陪笑的说:“别板脸,行不行?”“我就是这样子,”她边吃边说,“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气就生气,我妈说,都是姨妈带坏了我!”“哦,”他不假思索的说,“原来你有妈。”“什么话!”晓妍直问到他脸上来:“我没妈,我是石头里变出籴的呀!我又不是孙猴子!”“噢,又说错了!”子健失笑的说:“当然你有妈,我道歉。”“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实……”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头里变出来的,我妈的思想,就和石头一样,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动,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从没有听人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而且,态度又那样轻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阵反感,对父母,无论如何应该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并没有逃过晓妍的注意,她收住了笑,脸色逐渐的沉重了起来。推开盘子,她垂下了眼睑,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菜单,好半天,她一语不发。子健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解的问:“怎么了?”

晓妍很快的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满了泪水,而且已盈盈欲坠。这使子健大吃一惊,他慌忙拿了一块干净的餐巾递给她,急急的说:“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曾经交过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该如何应付,偏偏他从没和女孩子深交过。而且,即使交往过几个女孩,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了。“你别哭,好吗?”他求饶似的说:“如果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但是别哭,好吗?”

她用餐巾蒙住了脸,一语不发,他只看到她肩头微微的耸动。片刻,她把餐巾放下来,面颊是湿润的,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她唇边已恢复了笑容,不再是刚刚那种喜悦的笑,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兮兮的笑。“别理我,”她轻声说,“我是有一点儿疯的,马上我就没事了。”她抬眼凝视他,那眼光在一瞬间变得好深沉,好难测。她在仔细的研究他。“你一定是个好青年,”她说,“孝顺父母,努力念书,用功、向上、不乱交朋友,你一定是个模范生。”她叹口气,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后天,我也不来了。”“喂!戴晓妍!”他着急的喊:“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是朋友了吗?你答应了的约会,怎能出尔反尔?”

她对他默默的摇摇头。“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险的事,”她说,“我会把你带坏,我不愿意影响你。而且,我不习惯和模范生做朋友,因为我又疯又野,又不懂规矩。”“我不是模范生,”他急急的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那样急迫,“我也不认为和你交朋友有什么危险,你又善良又真纯,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认识过的女孩子里最可爱的一个!”他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大串。

她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光。“你真的认为我这么好?”她问。“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说。

她的脸发亮。“所以,我更不能来了。”“怎么?”“我要保留我给你的这份好印象。”她说,抓起自己的琴谱,转身就向外走。“喂喂,戴晓妍!”他喊,追了过去,客人都转头望着他们,服务小姐们也都在悄悄议论和发笑了,他顾不得这些,一直追到大门口,她已经走到街对面了,她的脚步可真快,他对着街对面喊:“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在这儿等你!”

她头也没有回,那纤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了。

第三章

画纸上是一个长发披肩、双目含愁的女人,消瘦,略带苍白,绿色是整个画面的主调,绿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绿色的脸庞,绿色的毛衣,一片绿。这是一个带着几分忧郁,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又几分落寞的绿色女郎。惟一打破这片绿的,是在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枝细茎的、柔弱的、可怜兮兮的小雏菊,那菊花是黄色的。雨秋握着画笔,对那画纸仔细凝视,再抬头看看旁边桌上的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又对着画纸上的自己皱眉,然后,提起笔来,她蘸了一笔浓浓的绿色颜料,在画纸右上方的空白处,打破西画传统的提了两句话:“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题完了,她又在画的左下方题上:“雨秋自画像,戏绘于一九七一年春”。

画完了,她丢下画笔,伸了一个懒腰,画了一整天的画,到现在才觉得累。看看窗外,暮色很浓了。她走到墙角,打开了一盏低垂的、有彩色灯罩的吊灯。拉起了窗纱,她斜倚在沙发中,对那幅水彩画开始出神的凝思。

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今天,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她伸手接过话筒。“喂!”她说:“哪一位?”“对不起!我找戴晓妍听电话!”又是那年轻的男孩子,他起码打了十个电话来找晓妍了。“哦,晓姘还没回家呢!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好吗?”她温柔的说。“噢!好的!”那男孩有点犹豫,雨秋正想挂断电话,那男孩忽然急急的开了口:“喂喂,请问你是晓妍的姨妈吗?”“是呀!”她有些惊奇:“你是哪一位?”“请您转告晓妍,”那男孩坚定的说,“我是那个T大的小太保,告诉她,别想逃避我,因为她逃不掉的!”电话挂断了。

雨秋拿着听筒,对那听筒扬了扬眉毛,然后挂上了电话。T大的小太保!应该很合晓妍的胃口,不是吗?一整天,她听这个声音的电话几乎都听熟了,偏偏晓妍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看看手表,六点半,应该弄点东西吃了,这么一想,她才觉得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的乱叫,怎会饿成这样子?是了,从中午就没吃东西,不,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因为中午才起床。最后一餐是昨晚吃的,怎能不饿?她跳起来,走到冰箱旁边,看看能弄些什么吃吧!打开冰箱,她就愣住了,除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冷气之外,冰箱里空无一物,连个菜叶子都没有!她摇摇头,把冰箱关上,几天没买菜了?谁知道呢?

大门在响,钥匙声,关门声,是晓妍回来了。“姨妈!姨妈!你在家吗?”

人没进来,声音已在玄关处扬了起来。“在呀!”她喊:“干嘛?”

晓妍“跳”了进来,她是很少用“走”的。她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雨秋惊奇的问:“是什么?”

晓研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打开来,她取出一条吐司面包,一瓶果酱,一包牛油,和一袋鸡蛋,还有一小包切好片的洋火腿。她笑着,得意的看着雨秋。“我们来做三明治吃!”她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如果我不买回来,你画出了神,准会饿死!”“你怎么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而且,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雨秋笑着问。“我早上起床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晓妍笑嘻嘻的,“是我把冰箱里最后的一瓶牛奶和半包苏打饼干都吃掉了,我当然知道家里没东西吃了!至于钱吗?我翻你的每一件衣服口袋,发现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零钱在口袋里,这样,我居然收集了五十多块钱。有了这种意外之财,我们岂不该好好享受一番?所以呀,我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了。”“好极了,”雨秋拿起一片面包,先往嘴里塞,晓妍一把按住面包说,“不行不行,等我摊好蛋皮,抹了牛油,夹了火腿再吃,否则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嗬!你还有计划!”雨秋笑着。拿起鸡蛋来。“我来做蛋皮吧,你别把手烫了。”“好姨妈,”晓妍用手按着她,“你烫手的次数比我多得多,你别说错了!”“可是,”雨秋忍不住笑,“你会偷吃,你一面做一面吃,等你把蛋皮做完,你也把它吃完了。”“哎呀,”晓妍用手掠了掠满头乱糟糟的短发,“叫我不偷吃,那我是做不到的!”“所以,还是我来做吧!”雨秋满屋子乱绕:“我的围裙呢?”“被我当抹布用掉了。”

雨秋噗哧一笑。“晓妍,我们两个这样子过日子啊,总有一天,家都被我们拆光了。不过……”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抱着膝,突然出起神来,“没关系,晓妍,你不要怕,我们没钱用,现在苦一点,将来总有出头之日。等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套漂亮衣服,你心心念念的那套钉亮扣子的牛仔衣,然后,如果我赚了大钱,我就给你买一架电子琴。哦!对了,你今天去学琴了吗?”“去了,老师夸我呢,她说我很有才气,而且,她说,学费晚一个月缴没关系。”“你去告诉你老师,等我赚了钱……”

雨秋的话没说完,电话铃又响了。雨秋忽然想起那个男孩来,她指着晓研:“你的电话,你去接,一个T大的小太保,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他要我转告你,他不会放过你!”

晓妍的脸色倏然变白了,她猛烈的摇头。“不不,姨妈,你去接,你告诉他,我不在家!”“不行!”雨秋摇头:“我不能骗人家,你有难题,你自己去应付,如果要不理人家,为什么要留电话号码给人家呢?”“我留电话号码给他的时候,是准备和他做朋友的!”晓妍焦灼的解释。“那么,有什么理由要不和他做朋友呢?因为他是一个小太保吗?”“不是!就因为他不是小太保!”晓妍急得跺脚。“姨妈,你不知道……”她求救似的看着雨秋,那铃声仍然在不断的响着。“他是T大的,他是个好学生。”

雨秋紧盯着晓妍。“那么,你更该和他做朋友了!”“姨妈!”晓妍哀声喊,祈求的望着雨秋,低声说:“你明知道我……”“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雨秋大声的、坚决的、斩钉断铁的说。“我不是!我不是!”晓妍拼命摇头,泪水蒙上了眼睛:“姨妈,我不是!我不是好女孩……”

电话铃停止了。晓妍也愕然的住了口。一时间,室内显得好静好静,晓妍睁着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视着雨秋。雨秋也静静的瞅着她,半晌,雨秋把手臂张开,那孩子立即投进了雨秋的怀里。她们两个差不多一样高,晓妍把头埋进了雨秋肩上的长发里,紧紧的闭上了眼睛。雨秋用手抚摸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温柔的、低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晓妍,你美丽,你纯真,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要认识你自己,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别让那个阴影永远存在你心里,你是个好女孩!晓妍,记住!你是个好女孩!”“姨妈,”晓妍轻声说,“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认为的!”“胡说!”雨秋抚摸她的头发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只是外表。”“内心更好!”

晓妍抬起头来,不信任的望着雨秋。雨秋的眼光充满了坚定的信赖,与热烈的宠爱,因此,那孩子的面色渐渐的开朗了。她扬了扬眉,询问的。雨秋眨了眨眼睛,答复的。她摇了摇头,怀疑的。雨秋点了点头,坚定的。于是,晓研笑了。“姨妈,”她说,“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能也只有你这样认为哦!”雨秋故意的说:“在一般人心目中,我好吗?就拿你母亲来说吧,她是我的亲姐姐,告诉我,她怎么说我的?”“疯狂、任性、不负责任、胡闹、倔强、自掘坟墓!……”晓妍一连串的背下去。“够了,够了,”雨秋笑着阻止她,“你瞧,晓妍,我们只能让了解我们的人喜欢我们,对不对?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苛求他们。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分量,不要受外界的左右。懂吗?”

晓妍点点头。

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这回,雨秋只对晓妍看了一眼,晓妍就乖乖的走到电话机旁边,伸手拿起了听筒。雨秋不想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就乘机拿起桌上的鸡蛋,走到厨房里去,刚刚把蛋放下来,就听到晓妍那如释重负的,轻快的声音,高高的扬起来:“秦——雨——秋——小——姐——电——话!”

雨秋折回到客厅里来,晓妍满脸的笑,用手盖在话筒上,她对雨秋说:“男人打来的,准是你的男朋友!”

雨秋瞪了晓妍一眼,接过听筒。“喂?哪一位?”她问。“秦——雨秋?”对方有些犹豫的问。“是的,我就是。”“我是贺俊之。刚刚怎么没人接电话?”“哦,贺先生。”她笑应着:“不知道是你。”

听到了一个“贺”字,晓妍惊觉的回过头来看着雨秋,雨秋丝毫没注意到晓妍的表情,她正倾听着对方充满了愉快和喜悦的声音。“我必须恭喜你,秦小姐,你已经卖掉了两张画,一张是《浪花》,另一张是《路》。”“真的?”她惊喜交集:“居然有人要它们!”“你吃过晚饭吗?”贺俊之问。“还没有。”“是不是值得出来庆祝一下?”贺俊之说,似乎怕她拒绝,他很快的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万元的进账,你应该请我吃饭,对不对?”“哈!”她笑着:“看样子我非出来不可!”“我马上来接你!”“不用了,”她说,“你在云涛吗?”“是的。”“我过来吧!我也想看看那些画,而且,我很怀念云涛的咖啡!”“那么,我等你,尽快!”

挂断了电话,她欢呼了一声,回过身子来,她一把抓住晓妍的肩膀,一阵乱摇乱晃,她喊着说:“晓妍,你姨妈发财了!一万块!你知道一万元有多少吗?它相当于一本书的厚度!晓妍,你知道吗?你姨妈是一个画家!她的画才挂出来几天,就卖掉了两张!以这样的进展,十张画一个月就卖光了!好了,晓妍,你的电子琴有希望了,还有那套亮扣子的牛仔衣……”她忽然住了口,歉然的看着晓妍:“哎呀,我忘了,我们要吃三明治的,这一下,我又破坏了你的计划了……”“姨妈!”晓妍的脸孔发光,眼睛发亮,她大吼着说:“去他的三明治!你该去喝香槟酒!假若你不是陪男朋友出去,我就要跟你去了。”“说真的,”雨秋的眼珠转了转,“你就跟我一起去吧!”“算了,我才不作电灯泡呢!”晓妍笑着说:“你尽管去吧!我帮你看家!不过……”她顿了顿,忽然怀疑的问:“姨妈,姓贺的人很多吗?”“哦,”雨秋不解的说,“怎么?”

晓妍摇摇头。“没有什么,”她推着雨秋,“快去快去!别让男朋友等你!”“小鬼头!”雨秋笑骂着:“不要左一句男朋友,右一句男朋友的,那人并不是我的男朋友!”“哦?”晓妍的眼珠乱转。“原来那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声音未免太粗了!”

雨秋用手里的手提包在晓妍的屁股上重重的挥了一下,骂了一句“小坏蛋”。然后,她停在刚刚完成的那张自画像前面,对那画像颦眉凝视,低低的说:“明天,我要重画一个你!”

她往门口走去,刚走到玄关,门铃响了,是谁?她可不希望这时间来客!她伸手打开门,出乎意外的,门外竟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身材,穿着件咖啡色的绒外套,黑衬衫,黑长裤,敞着衣领,很挺拔,很潇洒,很年轻。浓浓的眉,乌黑的眼珠,挺直的鼻梁,很男性,很帅,很有味道。她心中暗暗喝彩,一面问:“找谁?”“戴晓妍。”他简短的回答。

哦!雨秋打量着他。“T大的?”她问。“T大的。”他回答。“小太保?”她问。“小太保。”他回答。“很好,”她说,“你进去,里面有个女孩子,她计划要吃三明治,她的姨妈必须出去,不能陪她,你正好和她一起吃三明治,只是,她做蛋皮的时候,你最好站在厨房里监视她,她很好吃——这是她姨妈的影响——”“姨妈!”一个声音打断了雨秋的话头,她回过头去,晓研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斜靠在墙上,眼睛望着那个男孩子。雨秋耸了耸肩,让开身子,她对那“小太保”说:“你不进去,站在门口干嘛?”“谢谢你,‘姨妈’,”那男孩子微笑了起来,很礼貌,很机灵,很文雅,“我除了小太保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叫贺子健。”

贺子健?怎么?姓贺的人很多吗?雨秋有些愕然,可是,没时间给她去研究这问题了,子健已经走进了玄关。雨秋出了门,把房门关上,把那两个年轻人关进了房里。好了,最起码,晓妍不会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T大的?小太保?贺子健?她摇摇头,有点迷糊,有点清楚,那张年轻的脸,似曾相识,贺子健,姓贺的人很多吗?晓妍在哪儿认识他的?但是,管他呢?一个好学生,晓妍说的,他能唤起晓妍的自卑感,应该也可以治好晓妍的自卑感。让他们去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她甩甩头,走下了公寓的楼梯。

这儿,晓妍仍然靠在墙上,斜睨着子健。“谁许你来的?”她冷冷的问。“不许我来,就不该留地址给我。”他说。“哼!”她哼了一声:“我说过不要理你!”“那么,你就不要理我吧!”他说,径自走进客厅,他四面打量着,然后,目光落在那幅画像上,“没想到你姨妈这样年轻,这样漂亮,又这样善解人意。本来,我以为我要面对一个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胡说八道!”晓妍嚷,“我姨妈是天下最可爱的人,怎么会是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

子健倏然回过头去,眼睛奕奕有神。“你不是不理我吗?”他笑嘻嘻的问。“哼!”晓妍发现上了当,就更重的哼了一声,嘴里又叽哩咕噜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话,就赌气跑到墙角的一张沙发上去坐着。用手托着下巴,眼睛向上翻,望着天花板发愣。

子健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去理她。他四面张望,这房子实在小得可怜,一目了然的格局,整个大概不到二十坪的面积,里面是卧房,客厅已经兼了画室和餐厅两项用途。但是,毕竟是个艺术家的家,虽然小,却布置得十分雅致,简单的沙发,屋角垂下的彩色吊灯,灯下是张小巧玲珑的玻璃茶几,室内所有的桌子都是玻璃的,连餐桌也是张圆形的玻璃桌,四周放着几把白色镂花的靠背椅。由于白色和玻璃的透明感,房间就显得相当宽敞。子健打量完了屋子,走到餐桌边,他发现了那些食物。“哦,”他自言自语的说,“我饿得吃得下一只牛!

晓妍悄眼看了看他,又去望天花板。

子健自顾自的满屋散步,一会儿,他就走进了厨房里。立刻,他大叫了起来:“哈,有鸡蛋,我来炒鸡蛋吃!”

晓妍侧耳倾听。什么?他真的打起蛋来了,男孩子会炒什么蛋?而且,她是要摊了蛋皮做三明治的!她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大声叫你敢动那些鸡蛋!”“别小气,”子健冲着她笑,“我快饿死了!”“什么?”她大叫你把蛋都打了吗?”“别嚷别嚷,”子健说,“我知道你要做蛋皮,我也会做,读中学的时候,我是童子军队长,每次烹饪比赛,我这组都得第一名!”“骗人!”晓妍不信任的看着他:“凭你这个纨绔子弟,还会烧饭?”“你试试看吧!”他找着火柴,燃起了煤气炉,把菜锅放上去,倒了油,趁油没有烧热的时间,他调蛋,放盐,再用锅铲把油往全锅一铺满,把蛋倒进去一点点,拎起锅柄一阵旋绕,一块蛋皮已整整齐齐的铺在锅中。他再用锅铲把蛋翻了一面,稍烘片刻,就拿了起来,盛在盘子中。再去放油,倒蛋,旋锅……晓妍瞪大眼睛,看得眼花缭乱。只一会儿,一盘蛋皮已经做好了。子健熄了火,收了锅,丢了蛋壳,收拾妥当,晓妍还在那儿瞪着眼睛发愣。子健也不管她,就把蛋端到餐桌上,自顾自的拿面包,抹牛油、夹火腿、夹蛋,接着就不住口的在说:“唔,唔,唔,美味!美味!”

晓妍追进客厅里来。“你管不管我呀?”她其势汹汹的问,瞪着那三明治,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不是我不管你,是你不理我。”子健微笑着说,把一块夹好了的三明治送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他却迅速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深沉的盯着她:“到底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望着他,那样明亮的眼睛,那样诚恳的神情,那样真挚的语气……她悄然的垂下眼睑,我完了!她心里迅速的想着。一种畏怯的,要退缩的情绪紧抓住了她。她入定一般的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他低叹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我并不可怕,晓妍,我也不见得很可恶吧?”

她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那样温和,那样亲切。她的畏怯消失了,恐惧飞走了,欢愉的情绪不自禁的布满了她的胸怀,她笑了,大声说:“你现在很可恶,等我吃饱了,你就会比较可爱了。”于是,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第四章

早上,贺俊之坐在早餐桌上,习惯性的对满桌子扫了一眼,又没有子健,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这类的家庭,父亲的事业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时间越少。往往,这是父亲的过失,如果他不走进儿女的世界里,他就无法了解儿女,许多父母希望儿女走入他们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轻人有太多的梦,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热情。(中年人应该也有,不是吗?只是,大部分的中年人,都被现实磨损得无光也无热了。要命,这句话是雨秋说的)。年轻人没有耐性来了解父母,他们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寻找,去开拓。他注视着珮柔,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啊!不过,珮柔一向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珮柔!”他温和的喊。“嗯?”珮柔抬起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来。“功课很忙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讲。“不太忙。”珮柔简短的回答。“你那个朋友呢?那个叫——徐——徐什么的?好久没看到他了。”“徐中豪?”珮柔说,睫毛闪了闪:“早就闹翻了,他是个公子哥儿,我受不了他。”

闹翻了,怪不得这孩子近来好苍白,好沉静。他深思的望着珮柔。还来不及说话,婉琳就开了口:“什么?珮柔,你和徐中豪闹翻了吗?你昏了头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环境又好,和我们家才是门当户对呢……”“妈,”珮柔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和徐中豪从来没有认真过,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这么起劲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远不敢带男同学到我们家里来玩,因为每一个你都要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难堪!”“哎呀!”婉琳生气了:“听听!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呢!我盘问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交男朋友,总要交一个正正经经、家世拿得出去的人……”“妈!”珮柔又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要为我这样操心好不好?我还小呢!我还不急着出嫁呢!”“哟!”婉琳叫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天的换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不急着出嫁,却急着交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你们以为你们是思想开明,根本就是胡闹!”“妈妈!”珮柔的脸色发白了:“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种人,我们学校里车载斗量,要多少个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人!”“你要交怎么样的男朋友,你说!你说!”婉琳气呼呼的问。“说不定是个逃犯!”珮柔低声而稳定的说了出来。“哎哟!俊之,你听听,你听听!”婉琳涨红了脸,转向俊之:“听听你女儿说些什么?你再不管管她,她说不定会和什么杀人犯私奔了呢!”“婉琳,”俊之皱着眉,静静的说,“你放心,珮柔绝不会和杀人犯私奔,你少说两句,少管一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真和一个逃犯恋爱的话……”他微笑的瞅着珮柔:“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说不定正巧是法网恢恢里的康理查!”

珮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阳光。她用热烈的眸子回报她父亲的凝视。婉琳却气得发抖:“俊之!你护着她!从孩子们小时候起,你就护着他们,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子健从早到晚不在家,已经等于失踪了,你也不过问……”“妈!”珮柔插嘴说:“哥哥就是因为你总是唠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没有失踪,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涛吃早饭,念书。他最近比较忙一点,因为他新交了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因为怕你去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现在,我已经把哥哥所有的资料都告诉了你们,他活得很好,很快乐,他自己说,他在最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所以,妈,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睁大了眼睛,愕然的望着珮柔。忽然觉得伤感了起

来。“儿子女儿我都管不着了,我还能管什么呢?”“管爸爸吧!”珮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珮柔!”俊之笑叱着:“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珮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

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珮柔说,也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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