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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04: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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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曰凯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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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玄庄

悠悠玄庄试读:

序:追求真实 追求朴素 追求古典意蕴

冯立三

张曰凯的长篇小说《悠悠玄庄》是一部重在以传统笔法,全方位地展示鲁西北二十世纪初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夕近五十年农村社会生活斑驳陆离的长篇画卷。在迄今为止的全部中国小说中艺术最为成熟的描写中国农民生活、农民性格、农民命运,也即是描写以农民为代表的中国人的生活、性格及命运的长篇小说中,于今又多了一部力作。注重民族生活,注重民族语言,追求含有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并力争使其二者达到水乳交融的民族化程度,在曰凯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个贯穿于全部创作过程的始终如一的信念。这使《悠悠玄庄》个性鲜明而独具艺术光彩,而更见中国小说的特点。

时至今日,中国人再不敢固步自封,夜郎自大,重向林则徐学习,睁开眼睛看世界。没有远见,到处接轨,有的接得对,有的驴唇不对马嘴。国家阔气了,但民族精神沦落了。文学繁荣了,动辄成百成千成万,但有效积累文化,创造文明,影响一代人心,影响一代文风、一代民族语文教养者,几何?柳青是伟大的,他有《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形象为他争光。以《爬满青藤的木屋》与《芙蓉镇》耸动文坛的古华是杰出人才,但都因“土的生活,洋的写法”而成名。尽管有《废都》为人所诟病,贾平凹在坚持和发扬文学的民族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当代无人可比的,在我的有限的视野之内,林希、叶广芩也属成就巨大者。我们模仿西方现代派的成绩有可能被人为夸大了,同样,我们坚持民族化,创造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制造的中国当代小说的成就也有可能被人为淡化了。诺贝尔文学奖不理睬我们,未必真是什么民族歧视,倒有可能是人家不欣赏那些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东西。

曰凯的文学民族自觉弥漫于他的小说的所有章节和细节,流淌于字里行间。现在还有谁为了写作一部小说,而一连数年,年年回山东去考察农民生活,农村文化,农村历史沿革,和活在农民口头上的语言?还有谁一遍一遍研读《金瓶梅》、《红楼梦》,向它们虚心请教如何体察生活、体验人物、结构人物关系,捕捉人间那些最真切、最生动、最传神、最能折射人的内心世界的,既在语法之中,似乎又在语法之外的,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的人物语言?

曰凯以他的《悠悠玄庄》的民族化成绩,生活化成绩,个性化成绩,得以与中国古典文学沟通,与中国农民生活及心理沟通,与时下最优秀的反映农村生活、农民问题的小说沟通,它有资格列入当下优秀长篇之列。《悠悠玄庄》是个悲剧结构。

一面是中华民族勤劳、善良、朴实、勇敢、好公益、重教育、睦邻居的传统美德,令人心驰神往,发思古之幽情。

一面是为小农经济与儒家思想本身内在矛盾所决定的严酷的家长制,将“礼”置于生命之上的昏聩,扼杀人性的残忍、愚昧、狭隘。

一面是勤劳致富、和睦相处、重道重教的小康之家,一面是各有心事、各有不幸,悲剧气氛阵阵袭来,笼罩全篇。

赵太世是作者浓墨重彩塑造的家长形象。儒家思想中“仁”与“礼”的矛盾在他身上体现得强烈而鲜明,他之死,可以视为“为礼殉难”。“白描”是中国小说的基本艺术描写手段,它使中国小说比西方小说更凝练、更干净,更便于欣赏,更有利于记忆,它重人物语言和人物行动的刻画。赵太世收留宝雁显得多么仁义,但一句惊天动地的“俺不能倒行孝”,又使他的形象显得多么不近人情!这是小说提炼人物语言的一个范例——仅仅六个字便活脱脱写出一个宁牺牲亲情和自己的仁爱形象也要维持“礼”之规矩的庄严性的一个老一代农民,老一代家长形象的一个重要侧面——不乏偏激,但唯其如此,“礼”的反人性——鲁迅甚至以“杀人”论断之——的一面,才获得更鲜明的表现。曰凯敢于把事物推向极致的描写,显示了一种文学创造者的气魄。

赵安福作为劳动之力与美的化身,有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他那“龙口夺粮”,在风雨浪涛中,肩负重载,踏水而来的劳动者的高大伟岸形象,是现代中国小说中有关劳动和劳动者描写的最动人的文字:“大水已流到脚下,大水已经流进棒子地。”“赵安福仍坚持着掰棒子槌,不动声色,片刻不停!……此刻,他胸中似万马奔腾,又似万箭穿心!哪能抛下自个儿命脉的产儿?哪能丢下自个儿辛劳的果实?他要和大水争个高低,他要水中夺粮……”“赵安福肩扛着鼓鼓的麻袋站立在水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描写劳动人民却不写劳动而专注于围绕劳动写思考,写政治,写爱情,那是过去创作中常犯的毛病。曰凯熟悉劳动又是热爱农民的,故能写出这等壮丽的劳动诗篇。

在传统文化的环境和氛围里,小说有节奏、有错落、有交叉、有呼应,可以构成中国劳动妇女系列群像地写了七个女人不同的坎坷命运,色彩斑斓,感人殊深。悲苦、怨仇、钟情、孤寂、忍辱负重,生离死别,幸福的希冀,痛苦的压抑,以短暂的人性张扬换取死亡亦不悔恨的气度,种种描写,很见才情。无论是否与己相关,凡有过失、灾难、不幸,她们都自怨自责,这种与西方宗教“原罪说”相似的“中国妇女祸水说”的刻画,有其独到的深刻性。

像《红楼梦》一样,女人写得好,男人稍逊。贾平凹也是这样。

在《悠悠玄庄》中,赵宝成与宝雁的友情——友情和爱情朦胧状的边缘感情——边缘性感情是一种思想性格容量大,色彩丰富的特殊感情形态。在这个友情和爱情朦胧状的边缘感情里,其悲剧性自有它的动人处,但曰凯在描写的过程中,也有因受《红楼梦》熏陶过甚,而稍觉勉强处。好在曰凯为人厚道,心怀大志,不屈不挠,敏于捕捉,若在描写的细微处再稍加斟酌,必将有所大成。

作家创作以对生活有所发现为前提,不以图解他人思想为能事。曰凯不再强迫自己通过故事表现命运,通过命运表现规律,而经由独立的学习,独立的思考,独立的调查,独立的判断,独立的书写,而成独立的创作,这一创作道路,十分值得肯定。号称创作而没有独立性作支撑,岂非咄咄怪事,哪里会有真正的成就可言?小说当然不必照像式的自然主义地反映生活,但尤其不能把超越历史可能性的“新的历史构想”当成“艺术想象”的成功范例。

真实地表现中国山东鲁西北农民的生活,心理,和自然的生活流程,充分表现熟练驾驭文字以自由展示农民各种生活情态的文学才情,这是曰凯的天职和福分。至于得出怎样的政治结论和历史趋势,概非所计,应该是什么结论就是什么结论,这叫人民创造历史,作家描写历史。追求真实,追求朴素,追求古典意蕴,可以引导曰凯走向更大的成功。

2011年7月27日

于北戴河

引子

鲁西北平原方圆五百里找不到一块石子——哪怕是豆粒大的石子,石磨、石碾、石槽、碌碡都是从七八百里以外的鲁南运来的。古老的黄河在这方土地上狂奔肆行多年了,留下了数不清的足迹——黄河故道,夹带来了大量泥沙馈赠给平坦的土地,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倦意慵慵走向自己的归宿。于是,鲁西北平原上积淀了丰厚的黄土,庄稼、村落都弥漫在黄土中,春夏之交或是干旱的夏季,村街上、田道上仿佛流淌着一条黄土河,庄稼人踩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脚窝,黄土顺着脚脖流淌,回家来鞋窠里能磕出几两黄土。外地人来这里住上三五天,临走浑身上下少说也带走斤把黄土。

然而,黄土平原上阡陌纵横,田畴连片。浩浩荡荡的青纱帐,威风凛凛,往往演绎出一桩桩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或是男欢女爱的风流轶事。庄稼汉子站在寥廓的旷野里,赤裸着紫红的脊背,扯开嗓子呐喊高歌,百里方圆都传播着那粗犷高亢的音律。待到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白花花的棉田里点缀着腰系花兜的妇女,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拾棉,又带有几分娇娆缠绵的情调。

一条蜿蜿蜒蜒的漳卫运河实在是鲁西北人引以自豪的,它是京杭大运河最古老的一段河道,如果从隋大业四年开永济渠算起,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漳卫运河坦坦荡荡纵贯鲁西北平原,滋润着这片黄土地,也培育了鲁西北人的性情风习。农夫在田间耕耘,白帆在运河上游动,高高的桅杆上飘着几朵白云,撑船汉子唱起歌谣:

运河水,哗啦啦,

扯起白帆把俺送回家。

回到家,干什么?

炕头上,抱娃娃,

和孩儿他娘拉呱呱①。

……

那实在是一道最美丽的景观。

黄土平原上,村庄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小媳妇骑上毛驴或是撇开一双小脚回娘家,那是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就可以见到亲爹娘的,不过女人的脸上往往是泪迹斑斑。绿树丛里整整齐齐排列开一座座农家宅院,看上去既庄严又给人一种切肤之感。一般说,三五间北房,一明两暗,再加上两间小跨屋。明间是客厅兼灶房,还是夏日的餐厅,暗间即是大炕卧室了。长辈住东里间,晚辈住西里间,规矩是不可破的。东西两间小跨屋那是农家的粮仓和密室,外人是进不得的。或是土坯苇房,或是青砖瓦房,高高的房脊上立几块鸟兽砖雕和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的青砖作为镇宅石。东西厢房,有的是给儿女准备的;有的即是牲口屋和柴草房了。漆黑的大门,迎面一堵影壁墙,影壁墙上斗大一个“福”字,让人肃然起敬。宅院里,鸡犬相闻,老牛哞哞,还有一两棵枣树、石榴树,红红绿绿,婀娜多姿。黄澄澄的棒子槌,红艳艳的辣椒串挂满门框、窗棂,满满当当,人间烟火气十足……

黄土平原上上千个村庄,有一个村庄叫玄庄。玄庄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子人,有贫有富,其中有一户中等农耕之家,不贫不富,天下第一姓赵家。这当口,天外飞来一桩横祸落到赵家,牵动了全家人的魂魄——

注:

①拉呱:说话儿,聊天。《悠悠玄庄》是一部农民命运史、乡村文化史。小说描写的是我的故乡鲁西北农家生存状态及三代人精神历程,蕴涵对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生活基础深厚,艺术想象丰富,给人一种震撼力和思考。充溢着人情意味,耐人品赏,独具艺术特色。

著名作家邓友梅

第一章 宝成丢了

赵家的宝贝孙子丢了!

——不异于向赵家扔了一颗炸弹!

赵太世坐在北房堂屋圈椅里,端着烟袋,焦躁得一口接一口抽烟。

大儿媳安福家里的跪在地上,不住地泣泣地说:“爹,都怪俺,都怪俺,俺光顾了给宝成买羊肉包子,就没想到宝成会……”

赵太世重重地放下烟袋,急道:“粗心大意,粗心大意就会出大错!败家,败家啊!”

站在一旁的郑氏缓缓地说:“当家的,你先别着急,老大老二不是找去了嘛!也许过一会儿成儿会回来。”

赵太世又急道:“这么大一个庙会,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唉——”

站在屋门外的二儿媳安禄家里的倚着门框不紧不慢地说:“要说呢,这事也不赖大嫂,宝成这孩子忒贪玩儿,他要是老老实实待着,也不会丢了不是!”

赵太世愤愤地说:“混账话!”

安禄家里的讨了个没趣儿,索性回自个儿的西厢房去了。

安福家里的仍抽抽搭搭不住地叨念:“都怪俺,都怪俺……”

郑氏搀起安福家里的,说:“成儿他娘,起来吧,谁也不愿意自个儿的孩子丢了啊!”说着话音里泣泣地就掉泪了。

安福家里的见婆婆掉泪,一腔泪水倒出来,扑到婆婆怀里就放声哭了:“娘,娘,宝成要是有个好歹,俺可没脸活在世上了……”

三月三,玄庄赶庙会,百里之外的庄稼人都来逛逛。经商的,上香的,汉子买把锄头、镰刀,妇女扯块花布、买瓶桂花油。看大戏,观杂耍玩意儿,是这一方庄稼人一年到头的盛典乐事。玄庄庙会已有十几年历史了。十多年前这一带兵祸、匪祸、灾祸横行,民不聊生。一道人来这里传教,道人观天象二十八宿,说须请二十八宿四象之一北方七宿之神玄武大帝①降临这方土地,方可为百姓禳灾降福。于是武秀才赵占魁带领几个人到方圆百里之内的村镇募捐筹款,赵太世当时承担的是记账的差使,立起一座玄武庙。庄名也由原来的赵庄改为玄庄。

玄武庙屹立于青砖垒的高台之上,三间正殿,东西两厢又有配殿,都是雕梁画栋,连檩子椽子上都绘有人物花卉。正殿门两侧一副木刻金字对联:

逞披发仗剑威风仙佛焉耳矣

有降龙伏虎手段龟蛇云乎哉

殿内布满泥塑神像,正中央是玄武大帝,披黑发、持利剑,脚踏龟蛇二将。左右两侧又有众神君像。左侧是:白虎君、为天君、瘟天君、仙曹、雨师、电母;右侧是:青龙君、赵天君、关天君、仙真君、风伯、雷公。这些众神君像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目瞪嘴咧,个个一副凶神恶煞样子;唯玄武大帝金粉塑面,黑眸红唇,严正中微露笑靥,一副慈善面目。这大概是以凶煞震威,以慈善诱人吧!香案上摆满供品,香炉里燃着数十炷香,殿内烟雾缭绕,一道人微闭双目,呆呆立在香案旁一下一下敲着磬,善男信女跪满一地。

与玄武庙对峙的是大戏台,土垒的戏台丈把高,戏台上搭的席棚有檐有厦,棚脊上扎着鸟兽鱼虫,棚檐下四周挂满彩色百戏图,台下看棚少说也有千数平方米,设雅座,分男座女座。玄武庙和戏台四周布满饭铺、茶馆、商店、货摊。大商贾搭起席棚摆柜台,中小商贩扯起布帐摆个摊子;又分出杂货行、绸布市、农具行、牲口市……像是一时山南海北百货云集。耍猴的、变戏法的、玩大刀钢叉的、顶坛子吞宝剑的、占卜算卦的,找块地盘围个圈子,竞相施展着他们的绝活或骗术。五花八门的花子②也忘不了这是一个填饱肚子的大好时机,他们成群结伙,叫街的拍着胸膛,扯破嗓子喊叫:“啊!爷爷奶奶行行好吧!”拉头的拿把剃头刀往自己头上拉一刀,鲜血顺着前额流下来,叫道:“爷爷奶奶舍个钱吧!”

好大一个庙会!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安福家里的一早给六岁的儿子赵宝成穿戴好了,头戴杏黄虎头帽,脚穿藏青虎头鞋,玫瑰紫绣花小棉袄,葱绿薄棉裤,胸前挂着德州银楼上打的长命锁。她走进东里间屋,问声婆婆:“娘,俺领宝成到庙会上逛逛,看看有合适的衣料给宝成扯件裤褂,该换季了。”郑氏摸摸宝成的穿戴,说:“去吧,今年节气晚,清明还有几天哩,可给孩子穿暖和点。”安福家里的应着,走出屋。宝成又抢着说:“奶奶,俺要拨浪鼓。”郑氏也走出屋,笑道:“记着,给俺成儿买拨浪鼓。”安福家里的应着,领着宝成已走到天井里,郑氏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上又嘱咐:“成儿他娘,庙会上人多,有那不三不四的行子③抱小孩,可看好孩子呀!”安福家里的连声应着,说:“娘,你放心吧!”

安福家里的领着宝成先登上玄武庙,走进正殿,宝成紧紧偎在娘身后,说:“娘,俺怕。”安福家里的说:“孩儿,不怕,咱给玄武爷上香磕头,玄武爷保佑孩儿岁岁平安,长命百岁。”宝成抬头看看玄武大帝,浑身一激灵,仿佛有一股威严的气势传送到他小小的心灵,不觉对这一尊神有了敬畏之感。看看两旁众神君像,眼睛瞪着他,朝他张牙舞爪,像是要抓他挠他,仿佛到了一个鬼神世界。宝成心里跳得紧了,身上抖起来,但又不敢哭叫。他看着娘上了香,又看着娘放到香案上些铜钱,忙跟着娘磕了三个头,慌慌地拉住娘的手走出正殿,步下玄武庙,才渐渐稳定了神情。

庙会上各种叫卖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梆子戏的唱腔隐隐传来。男男女女熙熙攘攘,摩肩擦背。安福家里的抱起宝成在人群里挤着,在一个绸布市摊子前停住脚,挑拣衣料。摊主说:“大嫂,这里有杭州的白绫,夏季穿又凉快,又柔软,扯身衣料吧。”安福家里的瞧一眼,摇摇头,说:“掌柜的,俺给孩子扯身洋布衣料哩,庄稼人穿不起绫罗绸缎的,有天蓝色的洋布吗?”摊主笑笑说:“有,有。”忙搬过一卷天蓝色的洋布,看看宝成说:“好俊的公子哥,穿上一身天蓝色裤褂就更精神了。大嫂扯七尺还是八尺?”安福家里的说:“扯七尺半吧,尺寸宽裕些。”摊主麻利地量了尺寸剪了,笑道:“大嫂,没错,少你一分一厘,俺再补给你七尺半布。”说着,又叫卖起来。

安福家里的领着宝成又往前逛,走着走着,正巧身边布帐里蒸包子的笼屉热气腾腾,一股羊肉香味传来。店家喊道:“包子,刚出笼的羊肉包子。”宝成说:“娘,俺吃羊肉包子。”当娘的心疼孩子,把宝成放布帐外,说:“成儿,娘给你买羊肉包子去,你好好等着,别动。”宝成欢喜地答应了。又正巧布帐旁边有一老人卖风车,红红绿绿的风车转动着,老人吹着吱吱响的风哨。宝成的眼神就被吸引过去,慢慢蹭到风车摊前,看那转动的风车。

待安福家里的买回羊肉包子来,就不见了宝成。她顿时一愣,放眼四处搜寻,仍不见踪影,她心慌了!包子掉到地上也不觉,一颗心就越发跳得厉害,不禁大声喊道:“宝成!宝成!……”

安福家里的正坐在西里间屋炕上地哭泣,郑氏也陪着掉泪。赵安福、赵安禄哥儿俩一前一后踏进门来,安禄说:“爹,找遍了庙会,不见宝成的影子。”安福拿个小板凳坐下,垂下头,直“唉、唉”地叹气。

赵太世吐出一口烟雾,说:“估摸着,要是乡邻们看到早送回来了;要是拐子抱走了,还不到半天工夫,出不去五十里地。安禄,你去找武秀才赵占魁,求他把红枪会④的人撒出去,方圆五十里以里,一村一镇地挨着找,后晌⑤咱白馍馍炖猪肉犒劳红枪会的人,有见着送信儿的,咱给赏钱,卖宅子卖地也得把宝成找回来!”

安禄答应了一声就出门了。安福听到里间屋里有唏嘘之声,就朝里间屋嚷道:“就知道哭!这么大个人了,连孩子也看不住,还有脸哭!”

里间屋里的哭声渐渐弱下来,赵太世磕掉烟灰放下烟袋,说:“都出来,上香,摆供。”

一家人又都忙着朝拜神灵的事务。赵太世换了一件青色长袍,戴一顶道冠,赵安福也整整衣裤,摆好香炉,点上三炷香。女人们忙着摆供品。

庙会上,宝成正专心看那红红绿绿的风车,耳边又传来一阵锣鼓声,随着锣鼓声有人喊叫:“快来瞧哪,快来看,毛猴人猴真稀罕。”宝成循着声音走过去,那里围了一圈人,他从人缝里钻进去,只见一个小毛猴在场子里翻跟头,又爬上一根高杆,在高杆上头朝下荡来荡去,弄出各种怪相,引得众人一阵阵哄笑,宝成也跟着笑。接着,耍猴人又喊:“伙计。”敲锣人应一声:“哎。”耍猴人说:“把咱那宝贝人猴请出来,给老少爷们作揖鞠躬。”敲锣人应道:“好嘞,好吧。”说着,“哐哐哐”敲起锣来。

一个人面兽身的“人猴”出场了,脸面白白净净,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浑身长满褐色的长毛。他向众人做了作揖鞠躬的姿势,然后就呆呆地站着,口里哑哑有声,两眼流下一串串泪珠,并不作什么表演。宝成纳闷,这是人呢,还是猴呢?旁边一位老人说:“可怜的孩子,让人残害了。”宝成问:“老爷爷,他是人吗?”老人说:“两年前,他和你一样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拐子拐走了,又卖给耍猴的。耍猴的在那孩子身上拉开一道道血口子,粘贴上猴皮,又割掉了他的舌头。”宝成听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惊呆了,不免心中伤感。老人嘱咐说:“孩子,你的大人呢?快找你大人去吧。”宝成这时候才想起了娘,忙钻出人群,喊:“娘,娘。”

宝成正要走开,一个花子拦在他面前,那花子拉头上一刀,鲜血甩在宝成身上,叫道:“爷爷奶奶,行行好吧。”宝成吓得哭了。一个汉子衣衫褴褛,手里摇着一个拨浪鼓走过来,弯下腰,说:“拨浪鼓,好玩吧,给。”宝成眼睛一亮,又迟疑地向后躲了两步。那汉子笑嘻嘻地说:“孩子,不怕,俺领你找你娘去。”说着就把拨浪鼓递到宝成手里,一把抱起宝成,急急地往人群里钻。宝成渐渐觉得不对劲,又放声哭了。那汉子紧紧抱住宝成,东闯西颠,一口气跑到了戏台底下……

赵家堂屋里香烟缭绕,肃穆寂静。一家人都屏住气,无一人出声。赵太世领全家人朝北方齐跪在八仙桌前,口里念念有词:“玄武爷在上,弟子赵太世叩头。”家人各个报出自己的姓名、姓氏:赵安福、赵郑氏、赵鲁氏、赵奚氏。齐刷刷磕了一个头。接着,赵太世又领头念道:“孙赵宝成不幸丢失,求玄武爷保佑……”

赵家一家人的祷告未了,天井里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叫:“奶奶,娘,娘……”冲破了肃穆神秘的气氛。

先是安福家里的和郑氏急步走出屋,接着安禄家里的、赵安福、赵太世也一齐走出来,只见活生生的宝成站在眼前。安福家里的伸开双臂,一把把宝成搂在怀里,泪水就下来了,哭道:“俺的孩子!你可回来了!”又不住地亲吻宝成的脸蛋,一连声地叫着:“成儿,成儿。”宝成也哭个不住。郑氏忙凑到宝成身前,拉着宝成的手,边掉泪,边不住地说:“成儿,成儿,可想死奶奶了!”安禄家里的说:“俺就知道,宝成命大,有玄武爷保佑着哩!”又说:“这是咋的了?孩子回来是喜事,咋的都哭起来了呢!”赵安福微微笑着说:“回来就好,都快进屋吧。”安福家里的、郑氏这才止住哭,只是宝成仍抽抽搭搭的。

赵太世心里也乐了,但仍一脸的严肃。他抚摸着宝成的头,说:“宝成,是谁把你送回来的?”一句话提醒了大家,都又追着问:“成儿,你是咋的回来的呢?”宝成回过头,指指影壁墙那边,说:“姐姐,姐姐把俺送回来的。”人们的目光朝影壁墙那边看去,这才注意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闺女站在二门外,腼腼腆腆往天井里看。

郑氏、安福家里的忙走过去,说:“闺女,快家来吧!”

那小闺女仍腼腼腆腆低下头,说了句:“俺回家了!”扭头跑出了大门。

赵太世忙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安福家里的说:“这是冯二行的外孙女,叫菊个儿,家在高集,宝成住在他桃个儿姨家的时候,常逗着宝成玩。兴许到她姥娘家来看戏了。”众人这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宝成走进堂屋里。

宝成偎在娘怀里仍抽泣不止,断断续续说:“拐子……拐子……”哭了一阵子,渐渐昏昏沉沉睡下。

注:

①二十八宿、玄武大帝:我国古代天文学家选取了二十八个星座作为观测天象的标志,称为二十八宿。它又平均分为东西南北四组,每组七宿,四个方位又与苍龙、白虎、朱雀、玄武(龟蛇)四种动物形象相配,称为四象。北方配玄武。玄武大帝是神话传说,是道教信奉的神灵。

②花子:乞丐。

③行子:行(hang)子,骂人或贬低物品的话,犹如说“东西”、“玩意”。

④红枪会:玄庄百姓以迷信的形式自发组织起来的保家护庄的群众组织,头扎红巾,胸戴红兜,持红缨枪和红缨大刀。

⑤后晌:晚上。

第二章 宝雁来了

原来,那汉子抱着宝成跑到了戏台底下,刚刚放下宝成想歇歇脚喘口气,宝成又不住地哭。这时候,正巧菊个儿和她的一个小姐妹从戏棚里出来,一眼瞧见了宝成,说:“这不是宝成嘛!”宝成也哭道:“菊个儿姐姐,菊个儿姐姐!”那汉子见有熟人,又急着抱起宝成要跑,菊个儿和她的小姐妹人小劲大,一股倔劲,一齐扯住汉子的衣衫,又一人抱住汉子的一条腿,连声喊:“拐子,抓拐子……”那拐子拼力挣脱,两个小姐妹死死抱住,一霎时看戏的人群忽地围过来,把拐子团团围住。那拐子见势不好,就慌里慌张丢下宝成,撒腿跑了。

当时,菊个儿和她的小姐妹领着宝成回她姥娘家了。

这天后晌,吃过晚饭,郑氏走进西里间屋说:“成儿他娘,今儿后晌成儿跟奶奶睡吧,你们睡觉沉,怕是照看不到孩子。”安福家里的说:“那就让娘受累了。”说着,安福家里的就抱起宝成放到东里间屋炕上,赵太世正坐炕头上抽闷烟,未言语。

这一夜郑氏未合眼,宝成偎在奶奶怀里昏昏沉睡,不时地梦中喊叫,惊醒了三四回。郑氏反反复复安抚着宝成,说:“成儿,不怕,奶奶守护着俺宝成哩,拐子不敢来。”又一边抚摩着宝成的脑袋瓜儿一边念道:“胡噜胡噜毛,吓不着。”赵太世在炕头那边被窝里说:“孩子惊吓着了!丢魂了!”至半夜,宝成醒来,又吵着要吃要喝。郑氏喜地忙穿衣起来,说:“俺成儿饿了,奶奶给成儿煮面疙瘩吃。”赵太世说:“叫醒安福两口子吧!”郑氏说:“甭打扰他们了,你先拿馓子①给孩子吃着,俺去烧水和面。”赵太世穿上衣走到堂屋,伸手摘下挂在房檩上的一只竹篮子,捧出馓子给宝成吃着,郑氏忙抱柴点火。折腾了一个时辰,宝成才又安安稳稳睡下。

五更天,玄庄还笼罩在夜色里,村里村外灰蒙蒙。白天庙会上的热闹场面散去,戏台、商家的棚帐还沉睡着,只听见一声声女人的哀叫:“宝成,回家了!”“宝成,回家了!”

……

赵安福手拉着一把扫帚,扫帚上盖着一件宝成的花棉袄,安福家里的跟在后面哀声哀气地叫,那声音颤颤抖抖。他们顺着白天安福家里的走过的路线,走一遭,又围着戏台转了一圈,然后一边叫着,一边转回家。

一声声哀叫拉着长长的尾音游荡在玄庄街上,传送到农家院里,庄稼人说:“赵太世家给孙子叫魂哩!”有起早拾粪的老人站住脚,呆呆望着赵安福夫妇的身影,叹口气又走开了。

一连几日赵家全家人围着宝成过日子,唯恐再丢失了这个赵家的传人。因为宝成之前曾经有过两个小哥哥,初生之日,全家人都是喜得不知道怎么着好,大门口挂上红布,一是告示村人添喜;二是忌讳外人进门带进晦气。族中人和近邻都送了喜面、喜蛋。可是喜面、喜蛋还没有吃完,还未等赵太世给孙子起个大吉大利的名字,就都抽了羊角风,三天头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丧了小命儿。头一个小命儿赵安福只好叹口气,用块破席裹了,埋到地里,安福家里的掉了几滴眼泪。第二个小命儿,赵安福用心打了一个小匣子装了,还起了一个小坟头。安福家里的一连哭了两天,说那小眼睛、小嘴、小鼻子可喜人了,怎么这么短命呢?怎么和娘没有缘分儿呢?两个孙子的夭折给赵太世心里结了个大疙瘩,三年多的岁月里他终日愁眉不展,郁郁不乐,虽说两个儿子还年轻,但是初始不利,这是不祥之兆,像是有一块乌云笼罩着赵家的天地。他终年不断地在列祖列宗灵牌前面祷告:“保佑赵家薪火相传,人财两旺。”直到宝成降临人世,这才解开他心头的大疙瘩,舒展开愁容,日日笑逐颜开了。

赵太世赶集给宝成买了烧饼、馓子;赵安福从西洼里捉了一只小白兔放在笼子里,哄着宝成玩;郑氏和安福家里的一日三餐调着样儿地给宝成做可口的饭食。但是,宝成仍然是终日精神萎靡不振,饭也懒得吃。说是要吃烧饼,咬了几口又放下,安福家里的又忙着擀面条,面条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面条汤里打了鸡蛋,撒了干芫荽末,点了香油,郑氏一口一口喂了,这才勉强吃了一小碗。

这日午后,暮春的阳光暖烘烘的。一位妇人穿着极其俭朴,左臂上挎着一只竹篮,右手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在玄庄街上逛逛荡荡走着,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们拐进一条胡同,在一处宅门面前立住脚。妇人仰头看看这户人家的大门洞,虽比不上财主家的阔气,想必也是一户日子过得宽裕的人家了:高高的门洞铺盖着芦苇,上面用石灰抹了,两扇漆黑的大门敞开着,上面刻了字。妇人不识字,她琢磨着可能就是读书人家常说的两句话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楣上四个横排字就是“积善人家”吧!她眼睛一亮,就领着两个孩子迈进了大门。待她站到影壁上斗大的“福”字面前,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东西,想说话也说不出,只是索索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郑氏、安福家里的正坐在堂屋门口哄着宝成玩。宝成坐在安福家里的怀里,郑氏面对着宝成,手里拿两根细细的高粱秆缠一块蜜糖②,口里念道:“缠呀缠呀缠蜜糖……”

一语未了,宝成眼尖,手指着天井,叫道:“奶奶,奶奶你看——”

郑氏和安福家里的同时转头望去,安福家里的说:“是要饭的吧,等等,俺拿干粮去。”

那妇人和两个孩子未言语,扑通一下,一齐跪下了。

郑氏和安福家里的忙一起走出屋,齐声道:“快起来。”郑氏说:“可怜价的,有啥难处快说,只要俺能帮衬的——”

那妇人仍跪着,未说话先掉了泪,泣泣地说:“孩子他爹刚过世,抛下俺娘儿三个,无依无靠,只好要饭了。”妇人说着又哭,“听说你家是个积善人家,求大爷大娘行行好,收养下俺家二丫头,救俺孩子一命啊!”

郑氏也抹了泪,说:“先起来,屋里坐,晌午还没吃饭吧?先给两个孩子吃点东西,有话慢慢说。”

安福家里的搀扶起妇人和两个孩子进了屋,就忙着去热饭。

郑氏说:“救人的事是行好,只是这件事要等俺当家的回来才能做主。”

那妇人频频点头应着。

那妇人领来的二丫头虽身架瘦弱,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副喜眉笑脸。她不住地扫视室内:这间堂屋虽也烟熏火燎,却无比宽敞,八仙桌上摆着香炉、花瓶、茶壶、茶碗,花瓶里插着香、鸡毛掸子,两把圈椅坐上去是舒适的,靠墙角的橱柜上摆了油罐、盐罐、酱瓶、醋瓶,满满登登,想来过着富足的日子。那双闪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宝成身上,也正巧,宝成正专注地看着她,两人的目光骤然碰在一起,像有一股磁力互相吸引着,又不觉彼此渐渐靠近。宝成拿蜜糖给二丫头吃,二丫头抿抿嘴,又摇摇头。宝成掏出一个花玻璃球递给二丫头,二丫头未接,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花玻璃球来。宝成一惊,道:“你也有一个!”二丫头点点头。两个孩童互相看着对方手里的花玻璃球,宝成手里的花玻璃球是绿花的,二丫头手里的花玻璃球是红花的,两人对视一笑,高高兴兴地玩起了弹玻璃球。

待到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喝过了红薯粥,吃过了贴饼子,要离开赵家的时候,宝成和二丫头有些依依不舍了。

宝成吵着叫着,说:“二丫头不要走,在俺家玩吧!”

郑氏劝说道:“成儿,天要黑了,明儿二丫头再来玩吧!”

宝成有些不高兴,偎在郑氏怀里不住地叨念:“俺要和二丫头玩,俺要和二丫头玩!”

临走,妇人千谢万谢又给郑氏磕了个头,说:“求赵大爷开恩吧!”

郑氏忙搀扶起妇人,说:“别这样,使不得,明儿你再领孩子来一趟吧,只要俺当家的答应了,就把孩子留下。”

后晌,一家人灯下说话。一盏小油灯放在堂屋和东里间屋隔断墙上的磕台③里,两间屋都借着光。这是玄庄人多年的惯例,他们为了过好日子,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节约一点一滴的财物,简直是无处不在的节俭。宝成已经睡下,郑氏、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坐东里间屋炕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纳鞋底,郑氏还不时地照看着宝成,男人们坐堂屋里。提起白天讨饭的妇人求救收养女孩的事,赵太世端着烟袋吐出一口口烟雾,咝咝哈哈,拿不定主意。赵安禄问了一句:“这妇人是哪村的?”安福家里的说:“是高集的吧!”赵安禄又问:“她男人刚死了?”郑氏说:“是啊!抛下她娘儿三个,可怜价的!”赵太世悟道:“这么说,她男人是马德昌家的老长工!”赵安禄接话道:“就是长工常!死得惨哪!”

原来那妇人的男人姓常,外号长工常,在马德昌家扛活二十余载。前几日到外乡推粮,一人推着一辆装有三百斤粮食的独轮车,回来路上走到南沙河里,独轮车淤住了!南沙河原是黄河故道,春天的风把淤积的沙土刮成一个个小沙丘,重载的独轮车寸步难行。长工常只好将一袋袋粮食肩扛过沙河,把独轮车推过去,再把一袋袋粮食装上车。这样一折腾,年近半百的长工常又渴、又饿、又累,又觉得胸口微微作疼。天已黑下来,待他将车襻挎到肩上,两手握住独轮车把猛一使劲,向前推了一步,即刻吐出一口鲜血,栽倒路上,车也翻了!

马德昌的父亲人称马财迷,这天后晌在家里不住地叨念:“长工常怎么还不回来?又在路上偷懒了!”

次日清晨马德昌寻到南沙河,长工常已全身冰凉,死过两个时辰了,粮食已不见踪影,只有一辆空独轮车歪在那里。

马财迷在家里仰天大哭!玄庄的庄稼人以为这老爷子心肠还好,长工常没白给他家扛二十年活!哪知道,马财迷冲着庄稼人口吐真言:“俺哭俺那三百斤粮食啊!三百斤粮食啊!”嗣后,“马财迷哭三百斤粮食”就成为玄庄街上庄稼人谈笑的话柄。

接下来,长工常的后事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马财迷又落下一桩话柄。

马德昌找了几个人把长工常的尸首运回来放到他家的场院里,庄稼人就围了上来。那妇人牵着两个孩子扑到尸首上号啕大哭。围观的女人们也跟着抹泪。众人里有人说话:“马家得发送了长工常!”众人响应:“对,找马德昌去!”两个女人搀扶起那妇人,众人簇拥着,一齐拥进马家宅院里。马德昌见了众人说:“兄弟爷们,俺这里正筹办着哩,备了一领新席,一身棉衣,再给他家几十斤粮食。”此话一出,众人里蹿出小伙——赵安禄,叫道:“什么?一领席?你当是打发一条狗呀!长工常给你家卖了二十年力气还不值一口棺材?”众人响应:“对,一口柏木棺材!”马德昌表示为难。赵安禄说:“这事你不为难,有现成的,南屋里摆着一口柏木棺材!”众人齐吼:“对,就用那一口柏木棺材!”这一声吼,吓得马德昌浑身索索发抖,惊动了马财迷挺身而出,拦在南屋门口,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俺占用的棺材。谁也不能动!”赵安禄说:“老爷子,今儿个兄弟爷们就想动一动!”马财迷寸步不让:“俺上官府告你们打家劫舍,抢夺财物!”赵安禄领头喊道:“兄弟爷们,抬棺材!”众人拥过来。

这当口,赵太世拨开人群走到前面,道:“安禄,不要吵。”又转身对马德昌说:“德昌,你看这阵势,花钱买副板子,打口棺材吧!”到了这时候,马德昌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了。

第二日,乡邻们抬起棺木为长工常送葬,马财迷又站在大门口掉泪,有位年轻人问他:“你哭吗?”马财迷又口吐真言:“俺哭那口棺材呀!”众人哈哈大笑。

赵太世思谋了半天,这时候一锤定音:“收下长工常的孩子吧!”赵安福一直未说话,其实他心里早有主意,单等着父亲吐口。这时候父亲做主答应了,憋在他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爹,这孩子咱不能收养,多一口人吃饭不说,闺女家小时候干不了活,长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咱不白白养了一口人嘛!”赵太世说:“这是积德行善的事,收了吧!”赵安福说:“咱家的日子还没过好哩,哪里还管得了人家!”爷儿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执来争执去,至夜深了也没有说到一块,一家人不欢而散。末了,郑氏说:“安福,你就依了你爹吧!可怜可怜穷人家的孩子!”赵安福回到西里间屋里还叨叨:“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为的谁?不就是为了咱全家人嘛!如今又添了一个外人吃饭……”安福家里的劝道:“先睡吧,明儿还起早下西大洼干活哩!”说着铺好被褥侍候着男人睡下。

第二天早晨,宝成一醒来在被窝里就吵着找二丫头玩,而且格外的精神,不像往日里无精打采的样子,自个儿起来穿好了衣裤,“奶奶、娘”地叫着,又学着大人的样子叠被褥,喜得郑氏和安福家里的笑得合不拢嘴,郑氏说:“俺成儿要长大成人了!”宝成死缠着奶奶:“快去叫二丫头。”“俺和二丫头玩。”郑氏一时不知所措,未答应。宝成就立时哇哇大哭起来。

宝成这一哭闹惊动了全家,收养常家女孩的事情就成为定局。一家人围桌吃早饭的时候,已无人再提出异议。赵太世吩咐家人:“这事要和长工常家里的说明白,既然赵家收养了这孩子,就该依了赵家的姓氏,赵家待这孩子一如家人,绝不亏待了她。只是人生在世,祸福莫测,日后这孩子有病有灾,命运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

果然,太阳一树梢子高的时候,那妇人又领着两个孩子踏进赵家宅门,郑氏把当家的嘱咐的话向妇人讲了又讲,那妇人连连点头,一百个答应。

宝成见了二丫头喜不自胜,忙拉了二丫头的手又要去弹玻璃球。郑氏说:“成儿,你这个妹妹刚进门,许是还未吃早饭哩,等一会儿再玩吧。”宝成问:“奶奶,这个妹妹还走吗?”郑氏说:“不走了,以后你俩玩的日子长着哩!”宝成就拍着手跳起来,喜得无可无不可的。

二丫头自进了赵家门一直低着头畏畏缩缩。头一天后晌,二丫头在家里听娘嘱咐,到了赵家不同于在家里,虽说有吃有喝不挨饿了,可事事要留心,听赵家大人的话,多学着干活,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随意行事。二丫头说:“娘,以后俺还能见到娘吗?”那妇人说:“兴许人家不让回家来了,日子长了,娘去看看俺二丫头!”说着母女俩拥抱着哭了一阵子,二丫头哭着哭着睡着了,当娘的一夜未合眼。今日二丫头来了,就不像头一天随随便便的样子,站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那妇人拉过二丫头说:“给奶奶、娘磕头。”

二丫头朝郑氏、安福家里的跪下磕了头。

这时候,安禄家里的走过来说:“俺看看这孩子。”郑氏说:“这是婶子。”二丫头又朝安禄家里的磕了一个头。安禄家里的说:“哟,小模样长得还挺俊。”

临了,安福家里的按照公爹的嘱咐又给那妇人备了十几斤棒子。那妇人又千谢万谢说了许多感恩的话,瞧瞧二丫头,滚出几滴泪来,这才强忍着背上一袋棒子领上男孩,离开赵家门。

二丫头见娘一走,忍不住失声痛哭!宝成过来百般哄着,给她擦泪。

二丫头进了赵家门,起名赵宝雁,与宝成同岁,生日比宝成小两个月。

注:

①馓子:一种油炸的面食。

②蜜糖:麦芽糖稀。

③磕台:在隔断墙上方挖的一个两边相通的小洞。

第三章 哇儿哇儿二

宝雁进了赵家门,虽说一家之主赵太世有话在先:“一如家人”,但赵家有规矩:男女有别,尊老爱幼。农忙时,男人吃细粮,女人吃粗粮;农闲时,只有赵太世和宝成吃细粮,其余人吃粗粮,到了年节全家人才吃一样的饭食。宝雁的到来,让操持全家人饮食的安福家里的犯了愁,她问婆婆:“娘,宝雁是跟咱娘们儿一起吃粗粮呢,还是跟宝成一起吃细粮?”郑氏原本没想到这一层,儿媳这一问她倒一时拿不定主意,沉一沉说:“这事也别太认真了,孩子还小,再说穷人家的孩子自然见白面干粮嘴馋,她愿意吃么就吃么吧。”安福家里的又问:“宝成还跟着奶奶睡,让宝雁到俺屋里睡吧?”这时,在天井里玩的宝成听见,进屋说:“奶奶,宝雁也睡奶奶炕上吧,后晌俺俩还说话哩!”安福家里的说:“那可不行!那还不把你爷爷、奶奶挤下炕来!”宝成叫道:“俺不干,不干!”郑氏说:“那就让宝雁睡拐炕子①上吧。”宝成说:“头朝里。”郑氏摸摸宝成的头,说:“头朝里,和你头对头。”宝成笑笑,又跑到天井里找宝雁玩儿,见了宝雁悄悄说:“后晌咱俩头对头睡觉哩。”宝雁看宝成一眼,一声不吭。

宝雁第一天来赵家,处处小心,吃饭更觉拘束。她看看饭桌上摆着一样白面馍馍,一样棒子面贴饼子,不知道自个儿该吃哪一样,就自顾喝粥。郑氏拿了馍馍给她吃,她看看饭桌上周围的人摇摇头,才伸手拿了贴饼子吃,吃了半块又放下。看着这孩子刚刚进赵家门儿这样生疏,郑氏和安福家里的婆媳俩也就不再说什么,由她去了。

宝成有心数,到了后晌,爷爷、奶奶都睡了,他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白馍馍,黑影里递给头对头的宝雁,悄悄说:“快吃吧!”宝雁接过白馍馍,咬到嘴里,眼里就滴出几滴泪来。不知道是委屈呢,还是宝成给的白馍馍感动了她?

宝成说:“好吃吗?”宝雁说:“好吃。”宝成说:“明儿咱俩玩捉迷藏。”宝雁应一声:“嗯。”宝成说:“俺藏起来保准你找不着俺。”宝雁说:“俺藏起来你还找不着俺呢!”宝成说:“看谁找不着谁!”说着说着宝成、宝雁渐渐睡着了,或许是梦里玩起了捉迷藏。

清明节一过,玄庄大街小巷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椿芽味,如果有外乡人走进玄庄就觉得这股味特殊,气味直呛鼻子,而玄庄人却经年累月沉浸在这股醇香的气味里,自享其乐。不但嗅觉香,吃到嘴里味觉更香,香椿芽咸菜、香椿芽炒鸡蛋、香椿芽蘸了面糊糊炸“香椿鱼”、香椿芽切成碎丁拌凉面,都是玄庄人顶顶喜爱的菜食。逢到这时候,不论是幼童少年,还是小伙子、大闺女,站在街头巷尾歪着头啃一块焦黄的贴饼子,就上几根带叶的香椿芽咸菜,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带了几分自豪的样子,意思是说那滋味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待到一把一把一捆一捆香椿芽卖成铜钱,换成粮食,玄庄人就浑身上下香酥酥的了。

玄庄东有一大片香椿园,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经过了数百年沧桑,虽几经践踏,但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老树新枝,郁郁葱葱。今年的香椿芽也是被春雨春风淋出来吹起来的,那是清明节的前几日,春分刚过,一天夜里,前半夜淅淅沥沥淋了小雨,后半夜又刮起阵阵春风,雨停云散,那鲜嫩的香椿芽就从香椿树的枝杈间冒出来了!最早发现这些幼小生命的是哇儿哇儿二,他光棍一条,一个人过日子,玄庄每天就数他起得早,有时候背个柴筐,有时候空着手,把手背在身后庄里庄外满庄里转悠。这天早晨,天还灰蒙蒙的,他转悠到香椿园里就发现了这一奇迹。他先是走到自个儿的那三五棵香椿树前,摸了摸新出的香椿芽,凑到香椿树前闻了又闻;又走到别人的香椿树前摸了摸,闻了闻,确信无疑,就迫不及待地转悠到玄庄街上,开口喊了:“出芽子了!出芽子了!”

这一则喜讯,犹如一声号角,传遍了玄庄各家各户,唤醒了玄庄庄稼人,都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披衣蹬鞋,奔了香椿园。

待他们证实了哇儿哇儿二报的喜讯,都转回庄里,嬉笑着说:“神了,夜来②香椿树还光秃秃的,一夜间就出芽子了,这是财神爷降临啊!”有人拍着哇儿哇儿二的肩膀,说:“这是喜神到,哇儿哇儿二叔给咱玄庄请来了喜神。”人们嘻嘻哈哈笑着,把哇儿哇儿二围了起来。

哇儿哇儿二见众人捧他,趁此时机越发的张扬,他歪着脖子有声有色地把发现香椿芽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末了说:“俺就急着跑回庄里给兄弟爷们报信儿了……”于是仰起头又喊道:“出芽子了!出芽子了!”众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喊起来:“出芽子了!出芽子了……”一时全庄震荡着“出芽子”的声音,像是山谷里的回音,一迭声又一迭声。末了,哇儿哇儿二被众乡亲拉着拽着喝棒子面粥去了,哇儿哇儿二就省了一顿早饭。

哇儿哇儿二的大名叫赵太和,哇儿哇儿二是他的绰号。他是赵太世的远房兄弟。说起哇儿哇儿二这个绰号的来历,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哇儿哇儿二原来兄弟两个,父母早丧,留下一亩多薄地,难以生存。有一年闹春荒,十八岁的哥哥赵太善领上十六岁的弟弟赵太和闯了关东,哥儿俩一路讨饭走到了山海关外。一天哥儿俩分头去讨饭,说这样讨得多一点,不想天黑弟弟回到住的破落宅屋里,未见到哥哥回来。他等了两天两夜,觉得无路可走,就又循着原路奔回了家乡。回到玄庄已是深夜,又饿又累又冷的赵太和就栽倒在赵太世家门前。

那时赵太世家的日子还不是那么富裕,赵安福、赵安禄年纪还小。但无论怎么贫穷,对一个同宗的远房兄弟也不能见死不救。一早赵太世开开大门,见门外倒着一个穿着破棉絮的少年,他低头看看,认出了这个远房兄弟,忙搀扶起赵太和进屋躺在炕上,三天后年纪轻轻的赵太和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原本赵太世想留下这位远房兄弟一起种地过日子,等日子富裕起来再作打算。可赵太和年轻气盛,非要自个儿闯荡自谋生路。第二年经人介绍,他到南沙河柴庄大财主柴三猴子家扛小活,侍候这家的老爷、太太。柴三猴子每天咕咕噜噜吸水烟袋,喝浓茶,赵太和给他烧水、点烟、倒茶,稍有侍候不周,柴三猴子就拿黄铜水烟袋敲打赵太和的脑袋,赵太和一天到晚捂着头。一天赵太和在灶房里烧水,同在灶房里做饭的一个闺女说起话来。柴三猴子正等着喝茶,到灶房里一看,大发雷霆,骂赵太和调戏女人,顺手抄起一根烧火棍照着赵太和的头上、胸上、背上、臂上狠狠抽打,打得赵太和遍体鳞伤。

这天夜里,赵太和躺在柴屋里,疼痛难忍,终不能入睡,听见隔壁灶房里女人的哭声,他惊觉地爬起来,从门缝里瞧见柴三猴子从灶房里溜出来。赵太和已不是无知的少年,他正要跨入青年的门槛。一个邪恶的信号在他脑子里闪过:莫不是柴三猴子欺负了灶房女人?一股刻骨的仇恨在他心里萌生。他想到灶房里看看,又觉得不便,就静静地听着灶房里的动静。女人的哭声时大时小,赵太和心里越发的忐忑不安,像是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过了一会儿,哭声突然停了,又听到凳子倒地的声响。赵太和惊慌了!他顾不上思索,毅然闯进灶房,黑影里见女人直挺挺吊在灶房梁上!他迅急拿过切菜刀砍断了吊绳,女人摔在地上。

赵太和静静守着女人,心里七上八下急剧地跳动,一时无所适从。沉了一会儿,女人一口气喘上来,“哇”一声果然醒了!赵太和忙捂住女人的嘴,这时他心里有了主意。悄悄对女人说:“你要是信得过俺,跟俺跑吧!”女人说:“小哥哥,俺没脸活着了!”又泣泣地哭。赵太和说:“别胡思乱想了,快跑吧,时候大了就跑不出去了。”说着就拉了女人,悄悄寻到后院,开了院门,一对青年男女奔向漆黑的夜。

赵太和没有回玄庄,他怕财大气粗的柴三猴子再来寻他。他领着灶房女人跑到南沙河里歇下来。

南沙河里,经年的风沙叠起一座座沙土岗,布满一片酸枣树林。时值八月,酸枣树上结满一串串酸枣,这对青年男女凭着酸枣充饥待了一天一夜。第三天赵太和的伤势有了好转,问女人:“你是哪个庄的?俺送你回家吧。”女人摇摇头一声不吭。赵太和又说:“要不,俺到庄里讨些吃的东西,你等俺。”女人跪下朝赵太和磕了个头,说:“小哥哥,俺感谢你的好心救了俺的命……”女人欲言又止,沉一会儿又说:“你就甭管俺了,你要吃的去吧!”说着已泪流满面。赵太和无奈,只好在酸枣树下闷闷坐着。他想抽身去讨饭,去寻个干活的饭碗,又不放心面前的女人。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与她牵连在一起,不能撂下她自顾个人啊!

八月的阳光炙烤着沙岗,天上地上炙烤着这对年轻男女。他们口里冒烟,嘴唇干裂,女人已昏昏躺下了。赵太和凭着他的倔强,他的志气,奋然起身,又去拉女人,说:“咱不能在这里等死啊!咱得活着啊!咱等着有一天找柴三猴子算账!”女人无力地说:“小哥哥,你就甭管俺了!俺求求你!”赵太和用力拉起女人,说:“俺不能丢下你,丢下你,俺不是人!”

赵太和拉着女人先寻到一口井,他们眼下最迫切的需求是水,水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生命之源。这口井在一个村庄的庄头,正值晌午,庄头上不见人影。井台上放着一个提水的柳斗,赵太和提上一柳斗水,先让女人喝了,他又趴下喝了个痛快。女人喝过水后,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弯腰低头一眼望见深深的井水,心里一激灵!就坐在井台上两眼直直的出神。赵太和说:“俺到庄里要些吃的,你等俺。”女人省悟地点点头,未语。

赵太和讨了几个贴饼子,又在路过的一块红薯地里偷偷地挖了两块新鲜红薯。他满心喜欢地回到井台上,脑子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等他回过神儿来,惊讶地怔住了!女人呢?女人呢?连个名字也叫不上来的灶房女人不见了!

他细细扫视井台上的迹象,一双青布鞋刺入他的眼里,同时刺疼了他的心肠!他顿时大惊失色!讨要的东西“吧嗒”丢在地上!

他急急捧起那双青布鞋,见鞋里有两枚铜钱,泪水簌簌流下,又渐渐将泪水无声地咽进肚里。

他低头望井下深深井水,井水荡漾起微微涟漪!

赵太和疯了!赵太和狂了!他捶胸顿足,他仰天大叫:“天哪!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穷人无路可走吗?穷人的命就这样苦!”然后蹲在井台上追悔莫及,失声痛哭:“俺咋的不拉上她一起去讨饭呢?”“俺咋的偏偏带她到井台上来呢?”……

赵太和在井台上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庄里人来打水,知道有人跳井了,知道井下有了冤魂屈鬼,都叹口气离开了这口井。

一夜间赵太和长大了。他怀揣上那双青布鞋、那两枚铜钱,蹒蹒跚跚离开了井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赵太和在外乡流浪打短工。打坯、拔麦子、收大秋他都干,谁家盖房他当泥瓦匠,谁家办丧事他抬棺材、埋坟,谁家办喜事他端盘子端碗侍候酒席……吃过百家饭,干了百样活。几年过去,他摔打成一个庄稼汉,还学会了给娶亲的人家念喜歌。

一天,赵太和转悠到一个庄里,正赶上一家庄户人娶亲办喜事,他凑上去,手拿两块瓦片敲打着念起喜歌:

一进大门喜气升,

高大门楼贴对红。

脚踏金砖地,喜门双扇开,

嘻嘻哈哈念喜歌的来。

一乘花轿八仙抬,

吹吹打打走过来,

走大街,过小巷,抬到府上门前摆。

放喜炮,放喜鞭,

新人下轿贵人搀。

门前放着鲁班爷做的骑马鞍,

新人一步迈过去,一年四季保平安。

一拜天,二拜地,

拜过了高堂白头到老好夫妻。

诸位宾客乐悠悠,、

听俺表表主人家的砖瓦楼。

北是北方一座楼,

玉皇大帝在里头。

王母娘娘来道喜,

众位神仙磕喜头。

西是西方一座楼,

西方三圣在里头。

阿弥陀佛来道喜,

二位菩萨磕喜头。

南是南方一座楼,

南海老母在里头。

众位弟子来道喜,

红头孩儿磕喜头。

东是东方一座楼,

东海龙王在里头。

八仙过海来道喜,

龙子龙孙磕喜头。

正念喜歌抬头看,

来了福禄寿三仙。

增福增禄增寿仙,

刘海本是仙外仙。

刘海不落凡家地,

来到院中撒金钱。

金钱撒在宝宅地,

富贵荣华万万年,万万年!

赵太和念的喜歌博得喜筵上宾客的喝彩,主人请他入了酒席,还赏给他一竹篮白馍馍,十个大铜子。他饱饱地吃了喝了,抹抹油嘴,携了篮子,正要离去,看那吹鼓班子正吹打得起劲,他又着了迷,凑上去,呆呆地看,呆呆地听。

那吹唢呐的鼓起两腮,两支唢呐来回换着吹,一会儿唢呐声冲上云天,一会儿唢呐声又低沉入地。赵太和正着迷地看着,身旁一位敲小锣的小伙扒拉他一下,指指下身,又递给他小锣。赵太和心明眼快,忙点点头接过了小锣和锣槌。这几年赵太和在外乡东跑西颠,看过戏,听过书,吹鼓班子也遇见了不少,他对种种民间娱乐已稍稍有了些见识。他知道吹鼓班子里的打鼓人就是领班人,就是乐队总指挥。这时候,他眼盯着打鼓人的鼓点,听那节奏,就细细琢磨着敲他的小锣。不料,他敲的小锣正好搭配上了鼓点,吹鼓班子的人就没有发现敲小锣的已经换了一个人。待一曲终了,一通锣鼓敲打停下来,那个打鼓的师傅把鼓槌一放,头还未抬,开口说:“这小锣敲得大有长进了!”待他抬头扫过一眼,愣了,不料拿小锣的是位陌生人!这时候,那位出去小解的小伙刚好赶回来,忙向师傅说明了缘由,又认了不是。可那打鼓的师傅不饶人,对原来那个敲小锣的小伙说:“你回家吧。”又指指赵太和说:“班里收下你这位徒弟了!”从此,赵太和有了饭碗,成了这个吹鼓班子里一名敲小锣的小徒弟。

赵太和进了吹鼓班子,可他羡慕的是吹唢呐,对敲小锣有些厌烦。日子长了,赵太和和吹鼓班子里的师傅们熟悉了,他就和吹唢呐的师傅套近乎,走村串乡他为师傅背行李,常常拿过师傅的唢呐擦拭黄铜喇叭。吹唢呐的师傅就喜欢上了赵太和,赵太和随便拿过师傅的唢呐吹几声,师傅也不责怪。赵太和天生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他端端正正拿起唢呐,模仿着师傅的动作,两手指摁准了唢呐上的孔眼儿,又细细琢磨师傅吹出的音调,吹着吹着,他就吹出了有板有眼铿锵顿挫的曲调,师傅一听大加赞赏!当时就上了香,行了拜师礼,师傅把那支擦得锃亮的黄铜喇叭唢呐捧送给赵太和,赵太和双手接了,恭恭敬敬朝师傅磕了三个响头。

唢呐,玄庄人称哇儿哇儿。从此黄土地上漳卫运河两岸响彻了赵太和的哇儿哇儿声。庄稼人红白喜事,老人祝寿,小孩过满月生日都请他去吹哇儿哇儿,过了三年五载他成了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吹鼓手,庄稼人一听说他在哪个庄里吹哇儿哇儿,十里八里也要赶了去听听,分享那一时的乐趣。从此,赵太和落了个绰号:哇儿哇儿二。

哇儿哇儿二没有忘记柴三猴子的冤仇。冬日的一天夜里,哇儿哇儿二跑到柴三猴子院墙外边,撬开柴三猴子家粮仓的一块墙砖,挖个洞,把蘸了煤油的一团棉花点着火塞进洞里。哇儿哇儿二干脆利落地干了这档子事,得意洋洋跑到庄外土岗上,望着柴三猴子家冲天大火,哈哈大笑,说了声:“柴三猴子,你哭去吧!”出了一口冤气!

注:

①拐炕子:在大炕炕尾横着接出来的一截小炕。

②夜来:昨天。

第四章 香椿园半个太阳

香椿园里一时火暴起来,香椿树多的人家就在香椿园里搭起了窝棚,男人们要抱上被褥日夜守在那里了。白天浇园护理,掰芽子;夜里防偷盗。女人们多数是一日三餐送饭,也有的陪着男人住在园子里,一来为照顾男人,二来也怕男人不那么规矩,香椿园里年年都传出些风流韵事。

赵太世家有五十多棵香椿树,也搭了一个窝棚,住窝棚守香椿园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二儿子赵安禄身上。为窝棚里起不起锅灶的事一家人有了分歧,赵太世的意思是不起锅灶,中午送一顿饭,早晚回家吃,夜里安禄去守夜就是了。安禄家里的听了却极力反对,但她的话还是说得很缓和,她说:“俺知道爹的意思是为省事,年年起锅灶,又是锅碗瓢盆,又是柴火米面,也是够麻烦的。可是俺一想,要是安禄园里家里来回跑这就耽误了干活,再说园子里也时刻离不了人,要是一时离了人,这芽子正是卖好价钱的时候,倘忽①招了贼,咱今年的芽子就舍耗大了。爹,这事你甭操心,麻烦不麻烦你也不用管,不就半个多月吗,俺和安禄到园子里过日子,家里贴了饼子,蒸了干粮带了去,在园子里熬碗粥也就行了,守着香椿树不愁没菜吃。将就这半个月,要紧的是趁这个时候看好咱家的园子,多掰些芽子,卖个好价钱。”

安禄家里的一席话听起来多么识大体,多么一心一意为了赵家,而不顾自己的得失!果然,赵太世应允了安禄家里的意思,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天吃过晌午饭,安禄家里的收拾好了,带了被褥,带了锅碗瓢盆,带了半袋子棒子面。安福家里的又递给妯娌一袋白面,说到园子里烙饼吃。安禄家里的就说:“还是大嫂疼俺。”安福家里的抿嘴一笑。那笑意里也含着挑逗的意思,小两口到园子里美美地过吧。妯娌也一笑,就默认了。

本来大哥赵安福要套牛车送过去,赵安禄说:“哥,不用了,东西不多,俺挑上一副担子足够了。”末了郑氏又嘱咐小两口说,用什么东西回家拿,吃喝别委屈了。

赵安禄一身黑夹裤夹袄,里边套的白布衫露出来,担一副担子颤颤悠悠走在街上。安禄家里的换了一身花布夹衣,发髻梳理得油光光,还特意插了一支银簪子,携了一个小包袱,紧跟在自己的男人后面。这对小夫妻在玄庄街上一亮相,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尤其是安禄家里的这一稍作打扮招人惹眼,男人们瞅着,女人们就搭话了,说:“他婶子,这是到哪里走亲戚去?”安禄家里的说:“走的哪门子亲戚?到园子里看园子去!”那女人说:“哟,穿得这么花花绿绿的,俺还当是走亲戚家去呢!原来是看园子去呀!”安禄家里的说:“怎么,看园子就不兴穿花衣裳了?俺偏穿出来给人看看。”那女人说:“是呀,小两口到园子里过日子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安禄家里的从鼻孔里“哼”一声,说:“自在不自在是俺两口子的事,也用不着东家西家的操这份心。”说着大模大样地走过去,紧紧跟上男人的脚步,身后就引出一串女人的笑声。

赵太世家的窝棚实际上是一间小草屋,里面盘了炕,垒了灶,经安禄家里的一收拾,她用花纸糊了炕围,墙上又贴了一张大头娃娃的年画,真真是农家过日子的样子。

赵安禄掰了半天芽子,傍黑走进小草屋一看,惊讶道:“哟嗬,这小屋收拾得还真不赖,你还真想在这里过日子呀!”安禄家里的刚刚烙了两张饼,炒了一盘香椿芽炒鸡蛋,摆到炕桌上。这时候,她正在灶边剥葱,只是仰着脸朝安禄笑,不言语,待她把两棵剥好的葱、一小碗酱放到炕桌上,这才说:“咋样?叫你在这个小家自自在在过上半个月的好日子,尝尝咱两口子过小家的滋味!”赵安禄看到炕桌上的饭菜,伸手扯一块烙饼,又搛了一筷子香椿芽炒鸡蛋送到嘴里,说:“咋样?好样的!真好吃,你真是俺的可心的老婆。”说着就去拉妻子的手,不料,女人一甩手,道:“别说好听的,成天价板着脸不理人家,俺倒看看你离开你爹你娘了,对俺是咋样的?掏掏你的心窝子!”赵安禄说:“别说得这么邪乎②,不就是一起过日子吗!大家小家一个样。”女人说:“不一样!你想吃香椿芽炒鸡蛋,大嫂给你炒吗?守着公婆,俺能私自去打鸡蛋吗?再说,有点好东西,还有咱爹、还有赵家的宝贝孙子宝成哩,哪有你的份儿!说实话,这几个鸡蛋俺还是借的哩!”赵安禄笑笑说:“俺知道你疼俺,好!这半个月这个小家就归你管,你想咋样就咋样。话先说下,咱俩得看好园子,这两天,你也帮帮手,多掰些芽子,还得赶着和大哥一起卖芽子去哩!”女人说:“干活没说的,俺也不是懒婆娘。快吃饭吧!吃了饭咱早歇着,咱不点灯熬油的。”一顿饭两人痛痛快快吃了。

小草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玄庄的庄稼人,夫妻俩睡觉丈把长的大炕一头一个,男人睡炕头,女人睡炕尾,到了男人有意和女人亲热的时候,深夜里,男人才爬到炕尾找女人,倘或女人有那个意思,就伸脚踹男人,打个招呼,那种事是羞于出口的,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到了小草屋里,老规矩自然破了。赵安禄吃过晚饭就平躺在炕上,女人洗刷完了也躺在男人身边,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这就叫舒心自在。”安禄说:“俺就知道你的小算盘。”女人说:“知道就好,俺图的吗?图的就是咱俩过个舒心的自由自在的小日子,想吃么就做么,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没人管着。只要舒心自在,俺宁愿在这个小草屋里过一辈子!”安禄说:“早晚有那么一天,不让你住小草屋,让你住大瓦房。”女人说:“俺等着盼着哩!”安禄说:“你就等着盼着吧!”说着就伸手解女人的衣扣,女人推他一把嘻嘻一笑,说:“怎么今儿成了急猴了,还没铺炕哩!”女人说着铺好了被褥。男人说:“吹灯吧。”女人说:“不吹,今儿后晌咱就明明光光的,大大方方的。”男人一笑,刹那间,一个雪白的女人裸体第一次展现在他眼前,他惊呆了,原来女人的胴体有这么巨大的诱惑力!他贪婪地瞧着,引起了冲动。但他刚要动作,女人又扶他躺下,说:“别心急火燎的,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自自在在地慢慢来。”男人只好依了女人,自自在在地慢慢来……

一大早赵安福推着独轮车摸到香椿园里,动手掰芽子。待到东方显露出几缕霞光,他已经足足掰了二十几捆芽子,整整齐齐码在香椿树底下,然后他走到小草屋前,喊了声:“安禄,起来装车了。”又回身整饬独轮车。

安福、安禄哥儿俩一起干活,向来大哥为主安禄做帮手。安福指使安禄把头一天掰的芽子浸在井水里,把刚刚掰的芽子喷了井水,安禄说:“浸了水,不压沉吗?”安福说:“你知道吗?快浸了吧!”安禄只好按照大哥的主意办了。哥儿俩装了满满的一独轮车香椿芽,要赶集卖芽子。浸了水喷了水的香椿芽在霞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更显出少有的鲜嫩,安福脸上露出了笑意。安禄家里的走过来说:“大哥,屋里喝粥吧!”安福“哼”一声应了。小草屋里只有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三个人闷闷地吃了。临了,安禄家里的说:“大哥,晌午的饭带了吗?”安福说:“你大嫂给带了。”安禄家里的觉得再无话可说,朝安禄伸了伸舌头。

赵安福套上车襻,两手驾起车把,赵安禄在车前挽起绳子搭在肩上;赵安福身子前倾,两腿后蹬起步,赵安禄拉紧绳子,弯腰迈步,独轮车吱吱扭扭上路了。

一路无话,只有独轮车吱吱扭扭的声响伴奏着他们的脚步声。赵安福握紧车把跨开大步,左右臀部一上一下地扭动;赵安禄攥紧绳子迈开大步,身子向前一冲一冲地抽动。赵安福的心思全用在推独轮车上了,他知道推独轮车的要领是两臂两腿平衡用力,不敢疏忽。如稍有不慎,独轮车歪倒一边,只有卸了载儿,重新装车,重新起步。玄庄的庄稼把式③都会推独轮车,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推起独轮车就不那么稳稳当当,赵安禄佩服大哥这个庄稼把式,自己也只有吭哧吭哧一心一意用力气拉车了。

到了一个集上,独轮车停下,赵安福说:“安禄,你看好车,俺扫听扫听芽子的价钱。”安禄“嗯”了一声。一会儿安福回来,急道:“走,奔县城!”安禄问:“咋的了?”安福说:“这里价钱低。”安禄说:“赶到县城,怕是集散了。”安福说:“集散了,再串街卖去,咱要卖个好价钱啊!”说着就套了车襻,驾起车,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安禄只好顺从了。

赶到县城集上,人来人往正热闹。哥儿俩忙找块地盘,摆上摊子,安福说:“安禄,你抱上十几捆芽子,换个地盘卖去,咱俩分头卖呀!”安禄会意地点点头。

玄庄的香椿芽是远近闻名的,赵安福扯下腰里的布巾擦把汗,沉沉气,就开口叫卖了:“玄庄的香椿芽卖啦!”“鲜嫩的香椿芽卖啦!”

一会儿,香椿芽摊子前就围了男男女女。男人顺手拿两把香椿芽称了,女人们就挑来挑去。安福说:“大嫂大姐,都是今儿早上掰的新芽子,一样的。”话是这么说,香椿芽隔了一夜成色就不一样。有人确实专拣了早晨掰的新芽子,把隔夜的芽子丢在一边。安福看在眼里,有些气恼,但也无可奈何。热热乎乎卖了一阵子,买的人渐渐稀少了,安福就趁机把隔夜的芽子和剩下不多的新芽子掺和在一起,重新打了捆。他又吆喝了一阵,果然又卖了许多。他为自己想出的主意有些得意。但看看剩下的隔夜芽子又皱起了眉头。

这时安禄跑过来,安福说:“都卖了吗?”安禄说:“卖了呀!”安福问:“卖的吗价钱?”安禄说了价钱,安福笑笑说:“价钱不低呀!”安禄说:“都是新掰的芽子,好卖哩!”安福指指剩下的芽子,说:“这几捆隔夜芽子就卖不动了。”安禄说:“哥,折了价钱卖了吧,天不早了。”安福仰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转念一想,就狠了心吆喝道:“芽子贱卖了!”“鲜嫩的芽子贱卖了!”

哥儿俩好歹把芽子卖完了,又到粮食市上籴了两口袋棒子,稳稳地装了车。安福说:“咱吃饭去,带的贴饼子让饭店里给烩一烩。”哥儿俩寻到一家小饭店进去坐了,安福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四个贴饼子递给店家,说:“你给烩一烩,俺给烩的钱。”店家问:“是肉的,还是素的?”安福说:“素的,素的,放些葱花菠菜叶就行了,多放些油水。”这空隙,安禄在店里转悠了一圈,说:“哥,店里有豆腐脑,咱要两碗吧!”安福说:“你想喝就给你买一碗吧,俺要碗开水喝就行了。”安福又向店家买了一碗豆腐脑。不一会儿,两大碗烩贴饼子一碗豆腐脑端上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赵安福咧嘴嘻嘻笑笑说:“快吃啊!趁热。”安禄自觉饿了,急急地扒拉了几口烩贴饼子,目光转移到那碗豆腐脑上,刚想去吃,又把豆腐脑碗推给大哥,说:“哥,你先喝几口。”安福说:“你就喝吧,俺不愿吃那个味呀。”安禄说:“哪个味呀?你尝尝吧!”安福又把豆腐脑碗推给安禄,说:“禄哇,你就快喝了吧,哥不馋。”一碗豆腐脑推来推去,店家看在眼里,说:“兄弟俩别推了,店里奉送一碗。”说着就端过一碗豆腐脑。赵安福忙站起来,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多不好意思呀!”店家说:“没啥,乡里乡亲的,不就是一碗豆腐脑嘛!”安福说:“大哥,俺不是要不起这碗豆腐脑,庄稼人过日子细呀!舍不得一文钱呀!”说着兄弟俩吃了喝了,安福如数付了钱,店家数数又把多付的一碗豆腐脑钱还给了赵安福。安福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觉得心满意足,连连说了几声:“谢啦,谢啦!”

返回的车载重了,两口袋棒子足足二百多斤,兄弟俩推的拉的都使足了力气,又紧紧赶路。紧赶慢赶到离玄庄还有十里路的时候,安福停下车,说:“歇一会儿吧,快到家了。”安禄巴不得这一句话,一屁股坐在地上。哥儿俩都只顾擦汗喘气歇腿脚,都无力说话了。待一会儿,安福看看天已经夕阳西下,站起身,说:“咱走啊!”安禄应一声:“走。”哪知道,这一歇脚哥儿俩就松了劲儿了,车子就有些东晃西晃。安福想,反正天黑能到家。

独轮车推到一个下坡崖。人说推车上坡容易下坡难!要紧的是系好车襻,稳稳握住车把,人随车速,车把不离手。赵安福自觉心中有数,整整肩上的车襻,紧紧握住车把,说了声:“安禄,下坡了!”独轮车就进入了下坡道。不料想,载重坡陡,独轮车超出意料的急速下滑,赵安福自觉被车带动着不由自主地迅跑,安禄在车前拉着绳子也急急地跑步。刹那间,安福肩上的车襻“嘭”一声断了,随之车把脱手,独轮车如脱缰野马奔驰而去,接着“吧嗒”一声又戛然而止,一车粮食翻到地上。安禄躲身不及,被压在独轮车下。赵安福惊呆了!他忙跑过去搬动了独轮车,搀扶起赵安禄,急叫道:“禄哇,禄哇,咋的了?”话音里就哀哀的。赵安禄神志清醒,只感到两腿剧烈地疼痛,稍沉一会儿,轻轻说:“哥,没事,就是腿疼。”安福喘了一口气,说:“人没事就好,俺还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哩,哥就亏心死了!腿疼是磕的吧?”说着挽起安禄的裤腿看看,膝盖上磕破一层皮,血渗出来。安福用自带的布巾裹了,安顿好了安禄,一双眼睛扫过两口袋粮食歪在那里,棒子粒流出了大半,长长叹一口气,叹道:“倒霉,真倒霉!”又自悔道:“俺怎么没攥住车把呢?”安禄说:“哥,甭着急,出门在外哪能一帆风顺的呢!收收棒子,咱走吧!”安福说:“你先歇着吧!”说着就去收拾洒在土道上的棒子粒。

夕阳收尽一缕缕光辉渐渐沉下去,赵安福一捧一捧把棒子粒收进口袋。当半个夕阳还沉在西天边的时候,赵安福已经把浮在土道表面的棒子粒收进口袋。他看看那火球般的半个太阳,又望望眼前埋在黄土里的棒子粒,眼睛润湿了,安禄说:“哥,咱走吧!”安福没应声,他盼望那半个太阳陪伴着他从黄土里捡拾那些棒子粒。不料,他刚刚扒拉开一堆黄土,显露出颗颗棒子粒,那半个太阳“咯噔”一下没下去了,像是坠入万丈深渊!天色顿时暗下来,安福“吧嗒吧嗒”掉下几颗泪珠,自叹道:“老天爷不可怜俺啊!”他再去扒拉黄土寻觅棒子粒,任他睁大了眼睛,黄土和棒子粒混为一色,只能用手去触摸了。他像瞎子一样两手在黄土里摸来摸去,显然棒子粒已经不多了。他摸着摸着,就急急地捧起一捧捧黄土装进口袋里,安禄说:“哥,那一星半点的棒子粒咱不要了,天黑了,咱走吧!”安福仍不应声,仍去捧口袋周围的黄土,安禄忍着疼就帮着撑口袋。安禄的帮衬给安福一丝安慰,他又急急地捧了一阵子黄土装进口袋里,自觉舍掉的棒子粒已经所剩无几,满足了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才歇下来,已经是精疲力竭!

天色已满天星斗,漆黑一片。安福忍着劳累,安禄忍着疼痛,一起装好车,安福说:“咱走吧,再歇下去怕是走不动了!”安禄又去拉绳子,安福说:“你跟着走吧,别拉车了,俺一人推车,力气还是有的!”安禄无奈,说了声:“哥,你行吗?”眼里就滚了泪。安福说:“行!行啊!”说着使足了力气,独轮车又启动了,安禄一跛一跛跟在后边。

黑夜里隐隐约约传来喊声:“安福!安禄!”安禄先听见,笑笑说:“哥,爹喊咱们哩!爹接咱们来了!”安福说:“是吗?”安禄说:“你听!”“安福!安禄!”“哎!哎!”安禄应道。“回来了吗?”“回来了!回家了!”

这一声声对答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赵安福脸上有了笑意,力气也大了,仿佛疲劳一扫而光,独轮车“吱扭吱扭”的声响像一曲乐曲划破寂静的夜。

那一声声对答仿佛一股股暖暖气流贯穿在田野的夜空:“安福!安禄!”“哎!哎!”“回来了吧?”“回来了,回家了!”

注:

①倘忽:倘若,万一。

②邪乎:厉害,超出寻常。

③庄稼把式:把式,有某种技术的人。庄稼把式,有干庄稼活的一套技术的人。

第五章 鲁氏三姊妹打醮

宝成的姥爷鲁豹捎信来,鲁庄打三天平安醮,叫女儿安福家里的带了宝成去打醮。告诉女儿说,你大姐、三妹都回来,你姊妹仨聚到一起说个痛快话吧!

宝成巴不得得到这个喜讯,就跑到娘跟前,扭麻花似的缠到娘身上,说:“带俺去,带俺去!”又跟着说:“也带宝雁去!”安福家里的“嗯,嗯”应着,可她心里想着,带不带宝雁去还得问问婆婆。

安福家里的问了婆婆,郑氏说:“就带宝成、宝雁一起去吧,到了他姥爷家,也有人陪宝成玩。”

安福家里的说:“只是这几天让娘多受累了。”

郑氏说:“成儿他娘,你也该回娘家歇息歇息散散心了,一春天你都没闲着。这几天正好地里的活还不忙,有俺和老二家里的侍候他爷儿仨就行了,纺织的事先放一放,浆好的那些线先不忙上机②。”临了又说:“给成儿他姥爷带好。”

安福家里的“哎哎”地应着,心里喜滋滋的。

安禄家里的在一旁说:“娘,大嫂回娘家打醮,俺多咱③回娘家看戏去呀?”

郑氏说:“你娘家多咱有唱戏的,你就多咱去看去吧!”

安禄家里的抿嘴笑笑,说:“俺知道娘不偏不向,俺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第二天赵安福套了牛车,宝成、宝雁先爬进车里,两人依偎在一起乐得不行。安福家里的告别了公婆,又告别了小叔赵安禄和妯娌安禄家里的,才上了车。赵安福看看都坐稳当了,拍一下牛屁股,牛车就启动了。

鲁庄离玄庄八里,路不算远,可牛车在土道上慢慢悠悠,赵安福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也悠闲悠闲,这样不远的路程也走了小半天的工夫。

牛车到达鲁庄也近晌午了,大姐桃个儿、三妹石榴早已在大门外等候。

安福家里的娘家姓鲁,安福家里的姊妹三个,她排行第二,她和大姐都是三月里生,三月桃杏花儿开,大姐起名叫桃个儿,她起名叫杏个儿,三妹五月里生,五月石榴花满枝晒,起名叫石榴。姊妹三个模样一个比一个长得俊俏,身架也苗条顺溜,人称鲁氏三姊妹。可是姊妹三个年龄都差着一大截,桃个儿比杏个儿年长五六岁,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杏个儿比石榴又大了十来岁,那三妹石榴如今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母早丧,三姊妹就越发相依为命,亲密无间了。

大姐桃个儿早已出嫁,可自从她嫁到高集高家,就没见过她男人的样子。亲事是早已定了的,听说男人长得精壮白净,还略识文字,谁想就在成亲的头天夜里他远走他乡,不见人影。婚事是铁板钉钉,即便是男人亡命,女人也得嫁过去守着男人的灵牌孤度终生。按照旧有的风俗,桃个儿与一只公鸡拜了天地(那只公鸡由一位同宗同族的年轻闺女抱着)。如今已寡居十几年了。

石榴三岁丧母,从小跟着爹、二姐长大。爹爱看戏,逢到冬闲年节常常带着杏个儿,肩扛着石榴到村里村外看梆子戏,渐渐地,石榴小小年纪就成了个戏迷。九岁上,正月十五鲁庄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一出梆子戏《贫女泪》唱了一整天,傍晚散戏的时候,石榴在台下不由得模仿着戏子的腔调唱起梆子腔大调:

有奴家井台之上把水担,

不由得伤心落泪泪涟涟。

石榴嘹亮的嗓音吸引住了戏台上的戏班班主,班主两眼往戏台下一扫,眼珠子就盯住了一个俊俏俏的小闺女。他忙跳下戏台拉住了石榴,问:“闺女,你愿意上台唱戏吗?”石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站在一旁的二姐杏个儿说:“师傅,这事哪能随随便便地说去就去呢!”说着拉了石榴回家了。

戏班班主随后跟到鲁家,朝鲁豹老汉一再央求,说石榴这孩子是个唱戏的人才,只要入了戏班子几年就成角儿了,戏班里管吃管喝,成了角儿还能挣钱。鲁老汉当时未应,琢磨了两天两夜。这时杏个儿也已出嫁,家境越来越艰难,给石榴找个饭碗,这孩子又爱唱戏,学出角儿来也许是一条生路。戏班离开鲁庄的时候,鲁老汉把石榴交给了戏班班主,千嘱咐万嘱咐,好好教俺闺女学戏,照看好俺闺女,别受人欺负。二姐杏个儿为石榴打点了一个小包袱,送到村外路口,姊妹俩都眼泪汪汪。

石榴坐科④五年,戏班里规矩极严,每天凌晨,师傅带她到黑黢黢的树行子里吊嗓子,吃过早饭又练功学戏。一条腿架在与她齐高的长凳上,旁边点一炷香,一站就是两炷香的工夫,稍一打颤,小屁股上就挨板子。直到深夜,她蜷伏在炕角里,蒙住头泣泣地哭。她几次想跑回家,又被师傅劝说住。渐渐地师傅见这孩子勤学苦练,戏路子长进快,做唱念打样样入门,模样又长得俊俏,一张小圆脸鲜红鲜红,真真像八月熟透了的石榴,就格外地用心传授。石榴十四岁出科登台扮演《贫女泪》主角儿唱红了方圆百里,声誉鹊起。一次,一位观众在台下喝彩道:“好一个石榴红!”从此戏班里冠以艺名“石榴红”。

桃个儿和石榴在大门外等候了半天了,这时石榴眼尖,远远地看见一辆牛车滚动过来,就叫着说:“大姐,二姐来了,二姐来了!”姐妹俩就迎上去。

牛车还滚动着,石榴就要跳上去,大姐桃个儿说:“看你这个样子,不怕你姐夫笑话。”二姐杏个儿在车上说:“她从小就毛毛躁躁的,如今还是那个脾气。”石榴说:“俺见了二姐就巴不能地亲亲,小成子也来了!”看见车上还坐着一个小闺女,问:“哎,这是谁呀?”二姐杏个儿说:“这是俺家刚收养的一个丫头。”大姐桃个儿说:“是高集的,俺村常家的丫头。”赵安福说:“三妹,停下车,你再上。”安福“吁”了一声,牛车停下来,石榴就跳上车抱住了二姐。桃个儿在下面跟着走。

鲁家平时就鲁老汉一人过日子,屋里屋外消消停停,锅灶常常是凉的。桃个儿、杏个儿、石榴三姊妹一来这个家就热闹起来。桃个儿提了两包点心,杏个儿携了一篮子白馍馍,石榴为老爹打了一瓶白干酒。这个说:“爹,给您买的。”那个说:“爹,给您带来的。”还有一个说:“爹,给您打来的。”鲁老汉嘿嘿一笑,算是答谢了女儿们。

鲁老汉事先在自个儿菜地里割了韭菜,自个儿喂鸡下的蛋存了一竹篮,是单单等着三个女儿来吃的。石榴冲爹说:“爹,你一边抽烟歇着去,俺姐妹三个做饭。”鲁老汉又嘿嘿一笑,“哎”了一声。杏个儿说:“咱蒸韭菜鸡蛋馅的菜团子。”石榴拍着手说:“好,好,俺就爱吃这一口。”桃个儿说:“二妹,你调馅,俺和棒子面。”石榴说:“那俺只好坐灶台底下烧火了。”桃个儿说:“这锅灶上的活,你就是拿烧火棍的料。”杏个儿说:“大姐,你可别把三妹看扁了,人家会的你还一窍不通哩!”桃个儿说:“那是,咱三妹可是这方圆百里的角儿了,往台上一亮相,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呀!”石榴就噘起嘴说:“俺不干,俺不干,刚来了,你们当姐姐的就编派起俺来了!”桃个儿忙说:“三妹,三妹,别生气,姐姐这里有礼了!”说着就学着戏台上青衣的样子朝石榴拜了一拜,石榴又抡起小拳头捶打大姐桃个儿的脊背,三姊妹就笑成一团。

到了夜里,大姐桃个儿安排住宿,说:“咱姊妹仨加上宝成、宝雁就在一个大炕上滚吧,打横睡,头朝外,脚朝里。叫咱爹到西里间屋去睡。”石榴问:“那谁挨着谁呢?”桃个儿说:“那还用问吗?老大、老二、老三并排着,宝成能离开娘了,宝成、宝雁就挨着你睡。”宝成听了抢先说:“俺愿意挨着小姨睡觉,小姨跟俺拉呱。”石榴说:“把俺夹在中间儿,你们可别挤俺。”

桃个儿这样安排自有她的主意,她早就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向二妹诉诉苦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亲姐妹躺在一个炕上,头对头,脸对脸,有多少掏心窝的话要吐出口啊!杏个儿也等着这样一个珍贵的夜晚哩!

宝成、宝雁睡了,石榴也跟着入了梦乡。桃个儿杏个儿可睡不着,姊妹俩都心照不宣,都想向对方诉说。大姐桃个儿说:“吹灯吧!”二妹杏个儿说:“吹吧,吹了灯,咱说话。”桃个儿就伸脖长长吹出一口气,灯光灭了。

两姊妹钻进被窝,鲁家被褥不多,桃个儿杏个儿合盖一床被,石榴自个儿盖一床被,宝成、宝雁合盖一床被。

两姊妹紧挨了挨身子,桃个儿的一只胳膊随意搭在了杏个儿身上,杏个儿未语。那忧心忡忡的心事就翻腾上来了,不觉落了泪,唏嘘有声。黑影里杏个儿看见了桃个儿脸上的泪光。“外边那个人有信儿吗?”杏个儿问。“妹妹,那个人——还不知道是有是无,是死是活呢!”桃个儿说。“姐姐,快别这么说,熬着吧,也许有一天打封信来,也许有一天猛不丁闯进一个人来。”杏个儿说。“妹妹,纵是有这个人,还不知道人家这会子是什么心呢?”桃个儿说。“姐姐,男人跑到哪里,他总得记着家里有个女人,有家室。”杏个儿说。“妹妹,当初他跑了就可见他的心,他哪里还记挂着家室。”桃个儿说。“男人的心怎么这么野?咱女人就这么本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杏个儿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俺就不信服这些老规矩!本分不本分也全在自个儿!”石榴在梦里迷迷糊糊听到大姐二姐的对话,听到二姐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就触犯到她的敏感的神经,猛不丁惊醒了说。“石榴醒了,三妹你别说这种大话,到你嫁人的时候就由不得你了。”桃个儿说。“大姐,你瞧着,俺非得给女人做个榜样,到俺嫁人的时候俺自个儿做主,谁也管不着!大姐,俺就替你着急犯愁,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横下一条心另找户人家改嫁了呢?还等着守着那个没有心肝的男人干吗?”石榴说。“三妹,快别说了,你这不是戳俺的心窝吗!”桃个儿说着又流下了泪。“三妹,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世上的人情事理,还没经历过世上的沟沟坎坎。做女人难,做嫁了的女人就更难!”杏个儿说。“二妹,要说咱姊妹仨的命运,石榴的终身将来还不知怎么样,你可是好命运,嫁了一户好人家啊!”桃个儿说。“姐姐,俺也知足,公婆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婆婆没的说,处处体谅俺,公公规矩严一些也是应该的,就是宝成他爸爸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让你说半个‘不’字啊!又有小叔妯娌,说话做事处处小心,不那么随心随意的。”杏个儿说。“比起俺来,你就是在天堂了。你是一大家子人家,俺是孤零零一个人守着一个公爹,可全庄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呀!唉!这样的日子多咱是个头儿啊!”桃个儿说。“命啊!认命吧!”夜已深,杏个儿说着说着睡着了。

只有桃个儿睡不着,两眼瞪得大大地看那灰蒙蒙的窗棂,又一个难熬的漆黑的夜!

第二天是打醮的日子,吃过早饭,鲁老汉说:“今儿初一打醮,你们姐妹仨去吧,也替俺给玉皇大帝上香磕头,保佑俺一年到头平平安安有个好收成。俺下地干活去,就不去了。”杏个儿说:“也替俺娘上香,保佑她在那边平平安安。”鲁老汉说:“你们记着就好,明儿还给你娘念经哩!”顿了顿又说:“香在东里屋桌上放着哩。”

姊妹仨穿戴好了,又互相看了看,谁的衣裳穿得整齐不整齐,谁的头发梳得顺溜不顺溜。桃个儿是一身藏蓝,大襟褂子平平整整;杏个儿穿天蓝色大襟褂子,青绦子沿边儿,青裤;石榴穿一件藕荷色绣花旗袍,鹅黄绦子沿边儿,葱绿色隐花裤。桃个儿杏个儿头上盘个圆圆的发髻,插一只银色簪子,两缕鬓角发紧贴到耳前;石榴梳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红头绳扎了又戴一朵粉红牡丹花,额前梳着刘海。姊妹仨并排着走到街上,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宝成、宝雁两兄妹起初手挽手走,走到街上石榴把宝成拉过去,说:“宝成,小姨领着你。”宝雁就噘起小嘴不高兴,杏个儿忙把宝雁领过去,说:“跟娘走吧!”宝雁的脸色才平静下来。

麦场里搭了席棚,早已钟鸣鼓响,众庄稼人跪在蒲墩上静候着。一班道士身穿刺绣八卦红缎道袍,头戴青缎道冠鱼贯而来,头里的道士手持黄龙旗伞、钺斧、朝天镫仪仗,后边的道士敲着小鼓小锣、大钹小镲、木鱼铜铃,吹着笙、笛、箫、呐,再后边的道士手捧笏板,口里念念有词。鲁氏三姊妹领着宝成、宝雁忙进了席棚,找个空闲地方,跪在蒲墩上。

席棚中央北面供玉皇大帝画像,左边又悬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宿四象⑤画像,右边又挂有托塔天王、二郎神、雷公、电母诸神画像。席棚中央南面供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三清尊神⑥画像。一班道士已绕到香案前掬香朝拜。乐声悠悠,磬声叮咚,众庄稼人跟着一声声磬声磕头。鲁氏三姊妹也随着磕头,宝成、宝雁直着身子,光看前面道士的朝拜和席棚四周的画像,不弯腰,不低头。石榴扯了宝成一把,说:“宝成,给玉皇大帝磕个头吧,保佑你娶个模样俊俏性格又好的好媳妇。”宝成白了小姨一眼,不说话,也不磕头。宝雁也朝石榴瞥了一眼。石榴就抿嘴笑。只有桃个儿和杏个儿十分虔诚地拜了又拜,磕了又磕,头快要触到地皮了,仿佛心中的千头万绪都一时凝聚到磕头上,以求安身立命。石榴也不过是随意地点一点头就了事,心思早飞到云天外了。

打醮的第二日是道士为庄稼人的先祖亡灵诵经超度,各家各户更是争先恐后地去听经,去跪拜,去祭奠自己的先人。鲁老汉早早起来,到打醮席棚里先祖和孩子她娘的灵牌前上了香,回来和女儿们说:“俺给你娘上了香,香火旺着哩,你娘高兴啊!”姊妹仨正忙着包饺子,桃个儿说:“俺娘爱吃素馅饺子,一会儿给俺娘送饺子吃。”鲁老汉又说:“今儿个你们姐妹仨都去,俺也去,让道士给你娘多念几回经。”姊妹仨齐声应着。

桃个儿、杏个儿、石榴小心翼翼将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摆在鲁氏先人和母亲的灵牌前,又恭恭敬敬跪拜磕头,杏个儿又拉着宝成、宝雁给姥娘磕了头。三姊妹还不忍心起身,都直直地跪着,杏个儿说:“娘,俺姊妹仨来看你了。”说着就掉泪。桃个儿说:“娘,俺姊妹仨都忘不了你的恩情!”顿一顿又说:“娘,二妹的日子过得好,你外甥六岁了,三妹长大了,学唱戏学成角儿了,俺——”说到这里哽咽住,抽泣起来。石榴忙挽住大姐的胳臂,说:“大姐别哭了,起来吧。”又冲二姐说:“二姐,起来吧,还给咱娘念经去哩。”

石榴这一劝,桃个儿哭得更厉害了,撕心裂肺般痛哭,她哭道:

娘啊,娘!亲亲的娘,狠心的娘!

女儿不忘娘的抚养恩,也不忘娘送女儿上轿嫁高门。

一只公鸡伴女儿拜天地,洞房夜独守花烛泪千滴!

娘可知,女儿终日泪洗面,女儿有苦苦难言。

一年四季日日盼,盼来盼去终是怨。

冬去春来花艳艳,女儿看花赏花更伤感。

秋风秋雨秋景凉,女儿心灰意冷倍沮丧。

女儿孤身在乡里,千言万语淹死你。

女儿孤身在人间,千眼万睛似刀剑。

娘啊,娘!地下有知——

女儿的身世可牵挂?女儿的悲苦可惜怜?

娘啊,娘!你撒手人世——

抛弃女儿苦度终生,何不牵上女儿一起走黄泉!

黄泉路上无老少,母女相伴不孤单。

人间怨,无尽头,但求阴司阎王把女儿收。

……

任凭杏个儿、石榴千劝万劝,仍痛哭不止,招引的杏个儿、石榴又陪着哭了一阵子。

三姊妹又跪到道场蒲墩上。道长手持木鱼诵经,每诵完一回经,有二道士敲鼓、打钟、击磬,庄稼人又跟着鼓声、钟声叩头。足足半天工夫,三姊妹默默无语,只顾了叩头。石榴也规规矩矩地跪拜,规规矩矩地磕头。宝成、宝雁早歪在蒲墩上睡着了。

到了第三日,是道士们展示才艺,百姓们娱乐的日子,鲁老汉就懒得去,姊妹仨向来爱好娱乐,庄里一有了唱戏的、扮秧歌的、耍把戏的、演傀儡头戏的⑦,就携了手去看。石榴更甭提,戏子出身,一早起来就吵吵着说,看看这班道士们有什么绝活好玩意儿吧!

姊妹仨和宝成、宝雁早早地来到席棚里占了好座位。道士们演奏打击乐和吹奏乐。先是演奏打击乐,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镲、木鱼、铜铃一起打将起来,一时如急风暴雨,一时如田园牧歌,鼓点错落有致,锣声渐近渐远。打到精彩处,那打镲的小道士将一只铜镲飞到顶棚,又用另一只铜镲稳稳接住,溜溜直转,两只铜镲在他手里犹如两只草帽耍来耍去,博得庄稼人一声声喝彩。宝成、宝雁站起身看得呆了,也跟着拍手叫好。石榴不住地夸那个小道士手艺高强,人也长得精明。桃个儿说:“那你去跟小道士说说话去吧!”石榴说:“没正经,没的羞死人了!”

接下来是道士们演奏吹奏乐,唢呐、笙、笛、二胡、古筝,吹奏出《八仙庆寿》、《百鸟朝凤》、《朝天子》等曲牌。悠悠扬扬,婉转宜人。突然间,一曲高昂的唢呐声溢满席棚,那曲调如高山瀑布,急遽奔放;又如铁骑突奔,刀枪呜咽。百姓们立时振作起来,三姊妹精神更是为之大振,席棚里顿时鸦雀无声。渐渐地唢呐声又低沉下来,如小溪潺潺流水,如林间切切鸟语,如怨妇哀哀泣诉!低回的唢呐声在席棚里缭绕不绝,庄稼人都听迷了,女人们就擦眼抹泪。鲁氏三姊妹早掉泪了,桃个儿抽泣不止。桃个儿不由得站起身看看,那个吹唢呐的人鼓着两腮,满脸通红。她扯把杏个儿,说:“二妹,吹哇儿哇儿的那个人好像不是个道士。”杏个儿也站起身看看,说:“这不是哇儿哇儿二嘛!俺院里的一个叔。”桃个儿接着问:“他怎么跑这里来了?”杏个儿说:“他就一个人过日子,哇儿哇儿吹的好着哩,兴许是这班道士邀他来的吧。”桃个儿连连“嗯”了几声,没搭腔,垂下了头。

打醮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投仙鹤,送众神”。席棚外麦场上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悬挂着一只纸扎的丹顶鹤,丹顶鹤的脚下垂着一条红布飘带,飘带里包裹着铜钱、糖果,卷起来系在丹顶鹤的腹下。那丹顶鹤张嘴望天,展开双翅,大有风起欲飞之势。就引来了许多年轻人和孩子们争相观看,吵着嚷着:“投仙鹤,投仙鹤。”石榴领着宝成、宝雁也来了。一老者喊道:“投仙鹤!”众年轻人和孩子们便捡块砖头或土坷垃投掷那系在丹顶鹤腹下的红飘带,可是谁也投不准。宝成、宝雁捡了一堆砖头、土坷垃,求小姨来投。石榴还有点羞羞答答的,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做这种男人干的争争抢抢的事。可是禁不住宝成、宝雁一再缠着求她,说:“小姨,好小姨,投一个吧!”石榴就拿一块砖头瞄准丹顶鹤的腹下投去,连连投了三下,红飘带哗啦一下从空中垂下来,铜钱、糖果落了一地。那老者喊道:“福从天降。”宝成、宝雁光顾了看小姨投丹顶鹤,就没有抢先去拾铜钱、糖果,石榴急着说:“快去拾铜钱、糖果呀!”他们慌忙去拾,那铜钱、糖果已所剩不多了。

这时,一班道士又吹打着来到麦场上,将那高杆上的丹顶鹤缓缓放下,又点上香,焚烧了。道士们朝天跪拜,道长高声念道:“神仙已乘黄鹤去,留下福祉在人间!”意思是送走众神仙,打醮落下了帷幕。

桃个儿杏个儿没有去看“投仙鹤”,姊妹俩在家里给老爹缝补衣裳。杏个儿针线活好,要给老爹缝制一件白布对襟褂子,刚刚裁剪完,问桃个儿:“大姐,你看看,俺给爹裁剪的尺寸合适吧?夏天穿,前襟后摆也不用太长了。”桃个儿未答,杏个儿抬头看看,大姐手里正拿着爹的一件缝补的裤子,在那里愣神儿,就拍一下炕沿,喊道:“大姐,大姐,想吗事哩?”桃个儿一怔,回过神儿来,说:“没想什么,只是这几年记性差了,刚刚找到了一个顶针儿又不知丢哪里去了!”杏个儿拿眼瞧瞧说:“那不是嘛!在你腚底下哩!”说着伸手拿过顶针儿拍在大姐手里。桃个儿抿嘴一笑,脸色绯红。

杏个儿心里有数,说:“大姐,俺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事儿,咱姊妹俩有话不说,跟谁说去!”

一句话勾出了桃个儿心底的隐秘,未开口,先掉了泪,用衣袖擦擦泪说:“那个吹哇儿哇儿的把俺的心都吹碎了!俺这一晌午耳边老是响着那哇儿哇儿曲儿,他怎么吹得那么好。”

杏个儿说:“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桃个儿说:“人家给你说心里话,你别说这些闲话,哪里就扯上有缘无缘的。”

杏个儿说:“不管有缘无缘,反正你们俩的心思想到一块去了。”

桃个儿抿嘴一笑,默认了,又说:“看上去快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还一个人过日子?”

杏个儿说:“要说,他也是一个苦命的人,父母早丧,哥儿俩守着一亩薄地无法过生活。那一年荒年,他哥哥领着他到关外逃荒,半路上哥儿俩又走散了,十几岁的少年又摸回家来,俺家他爷爷接济他,后来又给财主家扛小活,又到处打短工,学会了吹哇儿哇儿。如今在庄里又跟着村长敲锣,三十六七的人了,还光根一条。”

妹妹的一番话深深印在桃个儿的心里,然而刚刚那一丝笑意里的希望之光一闪即逝,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转念一想,就急急地拾起手里的活,仿佛十分后悔刚才自己在二妹面前的失态,说:“二妹,别说闲话了,快做活吧!太阳要下去了。”

杏个儿说:“看你,是谁愿意说闲话的,还赖俺?”

正说着,天井里传来石榴的话:“大姐、二姐,宝成、宝雁捡回宝贝来了!”

桃个儿、杏个儿齐声问:“吗宝贝啊?”就迎出屋去。

注:

①打醮(jiao):道士设坛念经做法事。百姓为祈福消灾请僧道诵经的仪式,叫打平安醮。

②上机:即把棉线绕到织布机上。

③多咱:什么时候。

④坐科:在科班学戏。

⑤二十八宿四象:见第一章注。

⑥三清尊神: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为道教所尊崇的三位神,道书上说此三神居天外仙境,称三清境,即玉清、上清、太清。

⑦傀儡头戏:即木偶戏。

第六章 八月十五月儿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应时。”这年的秋分正值八月十五中秋节,赵家的男人女人又忙碌了一阵子。

赵太世把早已留下的麦种收拾出来,倒在大笸箩里仔仔细细翻拣了一遍,让安福、安禄认真地称了,整整七十五斤,种五亩麦子不多不少。然后吩咐道:“明儿西大洼里耩①麦子,起早去,地里吃早饭。”安福说:“爹,耩麦子是不是早了点儿,过了八月节再耩吧!”赵太世说:“秋分耩麦子正是时候,早耩早出苗,到立冬麦苗就分岔了,根深叶茂禁冻。”安福说:“俗话说,‘麦无二旺,冬旺春不旺’,过年春天麦苗怕是不壮实了。”赵太世抽着烟,慢慢悠悠地说:“这话不假,可是老人说,‘立冬不分股(分岔),不如土里捂’。麦苗立冬不分股,单根苗寒冬腊月不耐寒,假若一冬天麦苗土里捂了,又怕过年春天麦苗出不齐。俺琢磨着,宜早不宜晚,看天气,果真十月小阳春,麦苗疯长了,再套上碌碡碾压一遍就是了。”安福信服了爹的话,没再吭声。

安禄冒出一句:“爹,明儿俺掌耧②吧,学学庄稼地里的把式活,爹指点着。”赵太世吐出一口烟雾,冷笑道:“哼,想学庄稼活,好,可不能性急,像小孩子学走路,得一步一步学。掌耧是个把式活,功夫全在手上,两手要握紧耧把,掌握好耩地的尺寸。耩深了不行,耩浅了也不行,深浅不匀更不行。安禄,你还是牵头口③吧,安福撒种,俺掌耧。”安禄听了很是泄气,噘起嘴说:“爹,俺掌耧不行,撒种还不行?老牛俺侍弄不了,让大哥牵头口,俺撒种吧。”赵太世气道:“干庄稼活还挑挑拣拣!说这话就不像个庄稼汉子,庄稼地里的活庄稼人就得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扶犁赶车、耙地锄地,放下扫帚拾起筢子,哪一样庄稼活也不能丢下!侍弄头口怎么啦?头口是庄稼人的两条腿,庄稼人侍弄不了头口就甭想种地过日子!”赵安禄低下头,哑口无言。赵安福插话说:“爹,明儿俺牵头口,就让安禄撒种吧,也好让他经手练习练习,庄稼活不经手练一练也学不会。”赵太世仍不放心,问道:“安禄,你说耩麦子一亩地下多少种子?”安禄答道:“十五斤。”赵太世说:“西大洼五亩地,一块二亩,一块三亩,整整七十五斤麦种全撒上,撒少了,剩下麦种也没法补种,到时候麦苗稀稀拉拉出不全;撒多了,麦种不够剩下空地也没法去淘换麦种,这桩活就全靠你了,俺倒要看看你这个庄稼地里的把式!”安禄偷偷一笑,说:“爹,你放心吧,俺保准儿一分一厘地也不落下,一斤一两麦种也不剩下,五亩地七十五斤麦种可丁可卯全撒上!”赵太世听了也低头偷偷一笑,他笑小儿子有干庄稼活的志气,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也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说大话。心想,就让这小子试巴试巴吧,或许能练就出一个庄稼汉子。

第二天清晨天一放亮一辆牛车奔向西大洼,赵安福赶车,赵太世、赵安禄坐车上,守着一架耧一口袋麦种。“吆喝吆喝”的赶车声,大车轮子“哐当哐当”的响声,惊动了仍在沉睡的玄庄人,他们在被窝里嘟哝道:“赵太世家过日子綦呀④,勤呀,苦哇!”

寥廓的西大洼还在沉睡,赵家父子是今晨头一家踏进西大洼的庄稼人,唤醒了西大洼,踏破了西大洼的寂静。父子三人忙着卸了车,各自掌管着一架耧、一口袋麦种、一头黄牛,做好了耩麦的筹备。赵太世一脸的严峻告诉两个儿子,秋种夏收,是一桩神圣的事体,非同小可,不可有半点马虎、半点大意!赵太世板板正正架起播种耧,赵安福扬鞭吆喝一声,老牛起步,耧铲入地前进,赵安禄忙把早已抓在手里的麦种撒进耧斗,那麦种就顺着前进的耧铲播种进土地里。父子三人步调一致,动作和谐,谁也不敢怠慢了。

赵太世两手握紧耧把,自觉耧铲进深尺寸不差分厘,赵安福牵住黄牛自知耩地的速度不快不慢。唯有赵安禄心里直犯嘀咕,撒下的麦种是多了,还是少了?夜来后晌他就抓一把麦种撒在炕上来回练习,称称一把麦种有多重?撒下一溜麦种有几尺几寸?闹得安禄家里的不得安宁,说他别逞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可赵安禄却执意要在老父面前显露他的才干。这时候实地干起来心里就越发的不安。

待一块三亩地播种完已是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已冒出东方地平线,西大洼一片金灿灿,土地上像是蹿动着数不清的金星,耀人眼目。父子三人正要转移另一块二亩地,抬头看两个儿媳已提罐携篮把热气腾腾的早饭送到面前。安禄家里的说:“爹,哥,吃饭了!”安福家里的说:“都快吃吧,别凉了。”

赵安禄看看剩余的麦种,觉得已播种了一多半地,麦种还足够了,也就不再担惊受怕。这时候他忙不迭走过来,说:“送的吗饭啊?俺可是饿了。”

赵安福牵挂着老黄牛,忙去拿了带来的草料送到黄牛嘴下,拍拍黄牛,说:“吃吧,吃吧。”

赵太世仍在专心收拾着播种耧。

大车后座上已摆好三碗棒子面粥,竹篮里是白面烙饼,三个老腌咸鸡蛋,几棵大葱,一小盖碗黄酱。

赵安禄已举着烙饼卷大葱抹黄酱可口地吃起来,安禄家里的嗔道:“老的还没吃哩,你倒先吃起来了,没规矩。”赵安禄笑笑。

安福家里的朝安禄看一眼,又喊道:“爹,成他爸,快吃吧。”

赵太世“哎”一声,走过来。赵安福拍拍身上的土,拍拍手,也走过来。

父子三人默默地喝粥,默默地吃烙饼卷大葱抹黄酱。安福家里的把三个咸鸡蛋摆到父子三人面前,说:“娘煮的老腌鸡蛋,都吃了吧。”

赵安禄先吃饱了,就忙着收拾麦种。心想,平时老爹总是数落俺干庄稼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庄稼地里的材料,这一回非让老爹夸奖夸奖俺,看俺是不是庄稼地里的材料!

庄稼活并不像赵安禄想象的那样轻巧。父子三人又架起播种耧,牵起黄牛,播种耩麦了。也许是因为赵安禄有了满足的情绪,就放松了撒麦种,不那么谨慎认真了,一把麦种随随便便撒进耧斗,不知不觉间,过多的麦种就播种进土地里。待他再到大车上取麦种的时候,翻开口袋愣住了,麦种不多了,又抬头看看尚未播种的土地,心里就立时跳得紧了!他把口袋里剩余的麦种倾倒进提携的小笸箩里,慢慢回到播种耧旁。

赵太世已看出了赵安禄不安的迹象,有些疑心,问道:“安禄,还有多少麦种?”赵安禄不知如何回答,就问:“爹,你看还有多少地没耩上麦?”赵太世说:“估摸着一亩来地吧。”赵安禄心里没底,只好回答:“许是够了吧。”

赵安禄的手颤抖了,撒进耧斗的麦种稀稀拉拉。赵太世看在眼里,不禁喊道:“安福,停下!”赵安福“吁”一声,黄牛站住脚,播种耧搁在地上。赵太世喝道:“安禄,到底还有多少麦种?”赵安禄无可奈何,只好如实回答,他提过小笸箩,说:“爹,就这些了。”赵太世看一眼,厉声喝道:“混账!这些麦种只够耩半亩地!你稀稀拉拉撒下去,不是糟蹋了地嘛!宁肯少种半亩麦子,也不能糟蹋了地啊!败家子!”赵安禄说:“爹,俺估摸错了,都怪俺不对,再紧着点儿撒吧。”赵太世又一声断喝:“混账小子,牵牛去!”又吩咐道:“安福,撒种。”

赵安禄只有乖乖地牵起牛,心里虽是极大的不愉快,也只有把苦水咽进肚里,深深感到愧疚!年轻汉子不觉眼眶里汪着泪水,忙用手擦擦,生怕爹、大哥看见。

麦种播种完,果然撂下半亩地没耩上麦子,父子三人陷入沉默。安福、安禄忙着收拾家什,套牛车。赵太世蹲在地头,点上一袋烟抽着。他心疼那半亩地,心里琢磨,是再买些麦种补耩上,还是闲置半年来年春种?安福喊道:“爹,上车走吧!”赵太世未应,慢慢站起身来,半亩地搅和得他心事重重。

一天来,男人下西大洼耩麦,女人的手脚也没闲着。头晌蒸了两笼屉白馍馍和各式各样的面食花样,有小金鱼、小刺猬、小老鼠,白馍馍上又捏了牡丹花、荷花、菊花。动物用小红豆当眼睛,花儿染了红绿颜色。安福家里的掀开蒸笼,宝成、宝雁拍着手叫“好”,宝成说:“俺吃小金鱼、小老鼠。”宝雁说:“俺吃花馍馍。”宝成急着伸手往锅里去拿,不料烫了一下,忙缩回手,“哎哟,哎哟”叫起来。宝雁见状说:“疼吗?俺给你吹吹吧。”说着就抬起宝成的右手,仔细地吹了一阵子。安福家里的怨道:“宝成,晾一会儿,等凉了,再吃吧。”

过晌女人又烙团圆饼,里面裹了红糖,外面撒了芝麻。到了后晌,单等着一轮明月升起来,安福家里的和安禄家里的就忙活起来。天井里早摆下供桌,供桌上摆上四盘面食供品:一盘月饼、一盘团圆饼、两盘捏了花的白馍馍;四盘果品供品:一盘石榴、一盘红枣、一盘黄鸭梨、一盘青毛豆。

安福家里的问婆婆:“娘,你看看供品齐了吧?”郑氏端着香炉走出屋,说:“年年这几样,你妯娌俩摆齐了就行了。”说着摆好香炉,点上三炷香,吩咐道:“中秋节上供没有爷们儿的事儿,咱们娘儿仨,叫上宝雁给月亮奶奶上香磕头吧。”宝成说:“奶奶,俺也给月亮奶奶磕头。”安禄家里的说:“宝成,你是爷们儿,月亮奶奶不收爷们儿磕的头。”宝成说:“俺磕一个,你问问月亮奶奶收不收。”说着就地磕了一个头,逗得安禄家里的嘻嘻笑起来。接着,郑氏、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宝成、宝雁都磕了头,郑氏叨念:“八月十五月儿圆,月亮奶奶保平安。”

那轮明月越发地亮了,照得天井里白晃晃的。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收拾供品,郑氏又吩咐说:“月饼是按人头买的,每人两块,给他爷儿仨吃去吧,你妯娌俩也吃吧,剩下的给你爹和两个孩子吃。”说着拿过月饼、红枣给宝成、宝雁吃。宝成还要拿青毛豆吃,郑氏说:“成儿,青毛豆是给玉兔吃的,玉兔最爱吃青毛豆,今儿后晌就留给玉兔慢慢剥着吃吧,明儿你再吃。”宝成问:“奶奶,玉兔在月亮上面吗?”郑氏揽过宝成,指指月亮,说:“成儿,你看玉兔在月亮上捣药哩!”宝成、宝雁真真瞪大了眼睛看那月亮上的黑影,想象着玉兔的样子,两人看得呆了。

宝成又问:“奶奶,玉兔旁边那是谁呢?”郑氏说:“是嫦娥奶奶。”宝雁问:“奶奶,嫦娥奶奶在月亮上住吗?”郑氏说:“嫦娥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原先也在地上住,和她丈夫、她婆婆三人过日子。谁想,她丈夫出外谋生,她婆婆就待她不好,逼她下地干活,回家缝衣做饭,还不让她吃饱饭,天天骂她打她。一天,打得她实在疼痛难忍,就偷跑出家门,在路边哭。一个道士路过那里,问她,你有吗冤屈?她把自个儿的苦处说了一遍。那道士听了送给她一粒求生丹,甩甩衣袖走了。嫦娥奶奶吃了那粒求生丹,想不到就飘飘地飞起来,一飞就飞到了月亮上,守着玉兔过日子。可是日子长了,嫦娥奶奶想起她的丈夫就掉泪,可怜价的!咱地上的百姓,每年八月十五给嫦娥奶奶送月饼、红枣吃,也让她老人家心里高兴高兴。”宝成、宝雁早听得入迷了,宝雁又问:“奶奶,嫦娥奶奶为吗不再飞下来呢?飞下来找到她的丈夫,打她的婆婆。”郑氏说:“兴许是天上的神仙不让嫦娥奶奶下凡了。”

正说着,安禄家里的走过来说:“娘,你劝劝你小儿子去吧,到这时候,他还没吃后晌饭哩,给他月饼也不吃,就是闷着头躺着,也不知道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憋在心里,娘劝说劝说他,省的憋出病来。”郑氏说:“大过节的,一家人团团圆圆高高兴兴才好,有解不开的事,说道说道就过去了,没的还老搁在心里,不过日子了!”说着就站起身,走进西厢房,撩开门帘,说:“禄哇,咋的了?心里有解不开的事,给娘说道说道,心里想开些。”赵安禄头朝里躺在炕上说:“娘,没事,你甭惦着。”郑氏说:“没事就起来吃饭,吃块月饼,大八月节的,喜喜欢欢地跟你媳妇说个话,娘心里也喜欢。你们大大小小的若是闹个别扭,有个不喜欢的,娘心里不好受啊!”说着话音里就泣泣的。赵安禄听了娘的话,一骨碌爬起来,说:“娘,真的没事,俺吃月饼,吃团圆饼,娘别挂着了!”郑氏这才放下心来,说:“没事就好,快吃了吧!俺再看看你爹你大哥你大嫂,都吃了吗?”说着走出屋,又回头问:“成儿他婶,你吃月饼了吗?”安禄家里的在屋里说:“吃了。娘,你挂着别人,你自个儿吃了吗?”郑氏边往门外走,边说:“甭管俺,只要你们大大小小的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俺心里比自个儿吃了喝了还喜欢哩!”

赵太世坐天井里月光下抽闷烟,郑氏从西厢房走出来,说:“今儿你们爷儿仨从西大洼里回来都板着脸,没有个喜欢模样,闹得老二后晌饭也没吃。到底咋的啦?”赵太世说:“二十大几的人了,撒个麦种都撒不好,撂了半亩地没耩上麦子。”郑氏说:“二小子毕竟还年轻,没经验过这些庄稼活,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有过闪失嘛!你也别生气,少耩半亩麦子,过年春上多种半亩谷子或是半亩春棒子就是了。”赵太世嗔道:“庄稼地里的事播种耕耘须筹划好,筹划不好就过不好日子,你家里人们⑤见识短呀!”郑氏听了一家之主的话不便再说什么,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当家的有主意,做女人的也只有一心一意听从的份儿了。

那轮明月慢慢向西移动,夜渐深。老夫妻俩沉默了一阵子,郑氏说:“一大后晌了,该歇着了。”赵太世说:“你先睡吧,俺再抽袋烟。”郑氏回屋拿了件褂子给当家的披上,赵太世又想起了话题,说:“八月节的礼都送了吗?”郑氏说:“外庄的亲戚节前都送到了,庄里的乡亲还没送哩。”赵太世说:“乡里乡亲的该送的都送到,人情是不能少了的。他太和叔那里也送去,他一个人过日子懒得蒸干粮。”郑氏应道:“都记住了,明儿让老大老二都送了。”临了又嘱咐:“再坐一会儿就回屋睡吧,夜深天凉了。”赵太世应一声,又沉浸在他过日子的筹划里。

注:

①耩:耩jiang,用一种叫耧的农具播种。

②耧:耧lou,一种播种用的农具,由耧铲、耧架、耧斗、耧腿构成,由牲畜牵引,可以同时开沟、下种并自行覆土,完成播种全过程。

③头口:即牲口。

④綦:綦qi,极致,很的意思。

⑤家里人们:即女人们。

第七章 大祸临头

眼看到了霜降节气,天气渐渐凉了。清晨,大地上蒙了一层白白的霜。赵太世老两口一年四季天一放亮就起炕,这天赵太世起来穿上一身夹衣,郑氏从躺柜①里拿出一件棉衣,说:“套一件棉袄吧,天凉了。”他哼了一声,扯过棉袄穿上,到天井里背上粪筐,右臂夹住粪杈,出了大门。

出门不空手是赵太世多年的习惯,要么背粪筐,要么背柴筐。他常常给家里人念叨:“好日子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手勤脚勤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赵太世先到西大堤上转了一圈,那里来往牲口多,就成为庄稼人起早拾粪的胜地。赵太世捡到几粪杈驴粪蛋儿,没捡到牛屎,就有几分遗憾,他感叹玄庄庄户人过日子忒狠!又悔恨自个儿过日子还贪懒!影影绰绰,他看见两个老人已经背着满载的粪筐回村了。

他绕到村北田地里,庄稼已收割完毕,只有已经萎缩的棉柴戳在地里,显得孤孤单单。他走到北道沟一块地头蹲下来,若有所思。这是一块从父辈手里继承下来的,已经耕耘了几十年的宝地,整整三亩。今年已种过两茬,麦季收获不少,秋季又收获了肥肥的棒子槌。冬麦没再劳累它,让它歇息半年,攒攒劲儿,明年开春再劳累它吧。还没有秋耕,他抓把土坷垃在手掌里揉揉,不觉对这块土地萌发了感激之情,感谢它对赵家的贡献,感谢它没有辜负他洒在它身上的汗水!于是他又不觉对这块土地萌发了亲情之感,真想趴下吻吻它的身躯!

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临界的另一块地,几乎与这块地一模一样,也是三亩的面积,就顿时勾起他的一段辛酸史。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父亲病逝,母亲因给父亲打一口好棺材,筹办丧事,借下债,第二年,债主马财迷上门逼债,母亲无力偿还,只好含泪以这三亩地顶债。过了十年,他成亲立家,早已亲身体验到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母亲临终,拉着他的手泪水涟涟,手指指北方。他明白母亲临终又歉疚又抱有遗恨的心情,面对着即将离去的母亲,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将那三亩地买回来,物归原主。如今,他望着那块地,心里火烧火燎般的愧疚,已经过了半百的人了,还没有如愿以偿!

赵太世背起粪筐回村,又在村街上转了一圈,看看再也没有什么收获,就急急地转回家。村里人给他打招呼,他也无心搭话,只是哼哼几声。

等他回到家,早饭早已备好,摆在堂屋饭桌上,浅子②里放着白馍馍,一碗豆腐熬白菜,这是男人们的饭食;另一个浅子里是棒子面贴饼子,一小碟萝卜咸菜拌了点香油,这是女人们的饭食,每人面前一碗红薯棒子面粥。

赵安福、赵安禄从西洼里干活回来,洗完脸,正要坐饭桌前吃饭,赵太世坐圈椅里抽闷烟,迟迟不往饭桌前凑。安福家里的说:“爹,吃饭吧!”赵太世“哼”一声,仍不动。当家的不入座吃饭,别人也不敢动筷。一会儿,安福家里的又叫了一遍。赵太世放下烟袋,急道:“又是白馍馍,又做菜,不想过日子了!”郑氏说:“成儿他娘是为你们爷儿仨做的饭食,今儿他哥儿俩不是下西大洼拔棉花柴吗,这可是个累活。”赵太世说:“往后冬闲了,过年前不动细粮,不动油水,咸菜里也不要拌香油了,过日子就得有过日子的样儿,地不是白来的!”安福家里的是赵家的主妇,一家人的饭食都由她安排。这时她听到公爹的嘱咐有些为难,站在锅灶前怯怯地说:“爹,你和宝成还是吃细粮吧!”赵太世说:“俺也不吃细粮了,光给宝成到馍馍铺里拿麦子换馍馍吃吧。”安福家里的“哎哎”地应着,忙去收拾锅灶。

这顿早饭一家人吃得闷闷不乐,屋里异常寂静,只听见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白面馍馍没人动,宝成眼睁睁瞅着也不敢伸手,郑氏拿过一个馍馍递到宝成手里,说:“成儿,吃吧。”话音低低的。宝成又把一个馍馍掰成两半,递给宝雁一块,宝雁推推未接。

这当口,“哐哐哐……”一阵洪亮的锣声传来,冲破了赵家堂屋里寂静而尴尬的气氛。一个个先放下粥碗,支起耳朵听着,然后都以询问的目光扫视着,最后还是一家之主赵太世先开了口:“又出吗事了?老百姓没有个安稳的日子!”赵安禄两步跨到天井里,听了个仔细:“哐哐哐,各家各户听着,奉军征粮,一亩地一斗麦子,送到村公所,天黑交齐。哐哐哐……”

赵安禄回到屋里,甩了一句:“这倒好,自个儿不吃,送人吧!”

赵太世问道:“不是给他们送粮了吗?怎么还来要?”

赵安禄说:“上回送的是高粱棒子,这回要的是麦子。”

赵太世愤愤地说:“哪有这样的军队,搜刮民膏!”说着,他把烟袋别在腰里,走出了大门。这时候他感到这日子不是自家人想过好就能过好的,世道不太平,哪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他想去找村长问个究竟。

街上站满了人,人们揪住敲锣人哇儿哇儿二,不住地问:“咋的又要交粮,不是给他们送去了吗?”

哇儿哇儿二连连说:“俺哪知道,你们问村长去。”

一语未了,村长赵金铎一手捂着头姗姗走过来。人们见村长头上裹着白布,像是有伤势,就不便莽撞,都注视着村长,等他说话。

村长走到人们中间,说:“兄弟爷们,咱们玄庄又要遭罪了!张宗昌③的队伍在四女寺镇驻着一个旅,把咱玄庄送去的高粱棒子都倒进了猪圈,说那是牲口吃的,咱们侮辱了他们。这回非让咱玄庄再交二百石麦子,三天不交,血洗玄庄。我苦苦哀求,还被他们打伤了。”

一时玄庄的庄稼人陷入了悲苦的深渊,觉得天昏地暗,已无路可走了!麦季已过去五个多月了,一般人家也只有几斗麦子留着过年,就是赵太世这样比较宽裕的农户也拿不出该交的那么多麦子呀!有的人蔫蔫地蹲下来,头垂得低低的,有的人袖着手转回家,已经琢磨携妻挈子外逃了。

村长又说:“兄弟爷们凑凑吧,富裕人家多拿些,实在拿不出的拿钱,怎么着也得闯过这一难啊!”

有人搭话:“拿钱?到哪里去拿钱?不能砸锅卖铁逼人命啊!”

有人骂道:“高粱棒子是人吃的,这帮狗杂种!毁了咱们的粗粮,又来从咱们嘴里扒细粮!”

赵太世凑到村长面前说:“金铎,找几个人合计合计,想想法子吧!”

村长望望赵太世,没搭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时候人群外传来洪钟般的话语:“他娘的,张宗昌还乡,山东人遭殃!”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拨开众人,一步跨到村长跟前,接着说:“村长,张宗昌这个土匪帮子本性难移,一斤一两麦子也不给这个龟孙子,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红枪会顶着,他们休想迈进玄庄一步!”说着,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一眼瞧见赵安禄,喊道:“安禄,击鼓!”说话人就是红枪会大当家的武秀才赵占魁。

赵安禄脆脆地应一声:“魁叔,遵命!”“咚咚咚……”急切的击鼓声激荡在玄庄上空,传遍了玄庄的街巷、农户。

一袋烟的工夫,红枪会会徒都已集合在赵占魁家场院里,整整齐齐排好一个方队,都是一色的装束打扮:头上扎红巾,红头巾脑门儿上绣黄色八卦之一——象征火的离卦符号,一身皂衣,胸前围一块红兜兜。会徒们或是手持红缨长枪,或是身挎红缨大刀,大当家的赵占魁腰缠七截鞭,手持三截棍,肩上挎一袋袖镖,威风凛凛。大当家的这三样武器是他的拿手武艺,人称“三绝”,远近闻名。三截棍由三根硬木棒用铁环连接而成,木棒头用铁箍包着,打出去,五步以里人人倒地。七截鞭由七根铁棒用铁链连接起来,甩出去,两丈以里人人毙命。袖镖更是他的绝活,匕首般的袖镖先窝在袖筒里,顺手掷出一个,二十丈以里百发百中。当年赵占魁在东昌府应试武秀才,就是以这三项武艺名列榜首。

大当家的赵占魁看着威武的队伍开口笑了,手举三炷香引领众会徒朝北方跪拜。口中念道:“一心摆正,不可二用,佛祖保佑,刀枪不入。”众会徒跟着齐声念,齐头跪拜。然后,赵占魁又带领众会徒习武,他先打出三截棍,又甩开七截鞭。众会徒看到大当家的英姿勃发,武艺高强,连连拍手叫好!也忍不住摩拳擦掌,有的舞大刀,有的练长枪,习武场上,杀声阵阵,尘土飞扬。

大约习练了一个时辰,赵占魁见会徒们士气高涨,不禁仰天大笑,放声道:“咱玄庄有救了!”沉一沉,他又向会徒们吩咐道:“兄弟爷们,到了为玄庄百姓出力卖命的时候了!这两天西大堤上日夜轮流站岗,如果没有动静,后天夜里鸡叫头遍全体红枪会徒带上家伙北道沟集合。都拿出红枪会的本领,和张宗昌龟孙子的队伍拼一拼,叫他有来无回!咱按老规矩,有话在先,谁也不能当孬种,你们说,如果有人当了孬种咋办?”

众会徒齐声应道:“不准他进玄庄!”

赵占魁道:“好!齐心就能协力,就这么办!散伙。”

这两天,玄庄的庄户人惶惶不可终日,虽说有红枪会顶着,可人们心里总是惊恐不安。张宗昌的队伍有枪有炮,任意祸害百姓!万一杀进玄庄,不管老少,妇幼不留,一命难保啊!有一些人家已经举家外逃了!有的套上牛车,有的推上独轮车,有的肩担身背,扶老携幼,悲悲戚戚!有的人家年轻人要逃,老年人不离故土,村头上送别,倘若一别成永别,泪湿衣衫,哭声一片!

赵太世打发安福套上牛车先把安福家里的和宝成、宝雁送到鲁庄亲家去躲一躲;然后再送安禄家里的回娘家去暂时安身。哪知道,安禄家里的听到这话硬是不走,她从西厢房走出来,说:“爹,娘,你二老想一想,明儿后晌俺男人西大堤上流血拼命去,到了后天俺见到的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尸?俺为妻的有心思离开这个家吗?”说着流下泪来。赵太世哑口无言。过了一阵子,郑氏安抚道:“成儿他婶,赶上这年头没法子啊!安禄是红枪会的人,是保护咱百姓的,他有法术,又能习武,兴许不会有闪失的。”说着也掉泪。

安禄家里的果然未动身。安福家里的领着宝成、宝雁坐上牛车的时候,赵太世、郑氏送出门来,安福家里的坐牛车上说:“爹、娘,果真那些兵来了,你二老要躲藏起来啊!”郑氏说:“甭挂着了,走吧,看好两个孩子。”宝成又在车上“奶奶,奶奶”地叫,郑氏和安福家里的都掉了泪,赵太世朝安福挥了挥手,安福扬起鞭,吆喝一声,牛车滚动了。

玄庄有一户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这就是马德昌家。尽管马财迷守着粮囤拦了又拦,大叫:“舍了老命,也不舍粮食。”马德昌还是打发新雇用的老长工如数把麦子送到了村公所,村长写了收据,马德昌以为有了交粮收据就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

到了第三天头儿上,玄庄近半数的人家已经人走屋空,街上显得空空落落,只有赵占魁家的场院里红红火火,红枪会徒仍在上香练功习武。这当口,村长赵金铎正打发人套上骡马车,往四女寺镇给张宗昌驻军送缴马德昌家交的麦子。早有人给红枪会报了信,赵占魁领着赵安禄等几个会徒拦住了骡马大车。赵占魁道:“村长,这车麦子不能送!”村长赵金铎说:“占魁,既然马德昌交了麦子,俺当村长的不能不尽这个职责啊!张宗昌的队伍万一杀进来,俺对不起马德昌一家人啊!”赵占魁道:“村长,你不相信俺红枪会的人哪!”村长说:“占魁,红枪会的兄弟爷们为咱玄庄的百姓不顾性命和这帮军阀拼杀,俺佩服,俺一百个佩服!俺这里给红枪会的兄弟爷们磕头了——”说着就双腿跪下,被赵占魁忙搀扶住,村长又说:“可是他们真枪真炮,就怕万一——说实话,俺担心红枪会兄弟爷们的性命啊!俺想用这一车麦子去遮挡遮挡,再闯一遭和他们周旋周旋,或许能把他们暂时稳住。倘若俺回不了玄庄,你们就去收尸吧!”村长的无奈和他的诚意感动了赵占魁和几个会徒,都让开路。赵占魁道:“村长,你走的是独木桥,俺走的是阳关道!你非要去闯一遭俺也不拦,不过这帮龟孙子绝不会发善心,俺红枪会定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就是全搭上性命,也绝不让张宗昌的队伍跨进玄庄一步!”

哇儿哇儿二赶着骡马大车启动了。赵安禄和另一个红枪会徒趁村长不防,跳上大车,掀下两口袋麦子。村长见了也只是摇摇头无语。

这两口袋麦子让红枪会徒们饱饱地吃了两顿白馍馍猪肉炖白菜粉条。

赵安禄在红枪会吃得饱饱的回到家已是深夜,北屋东西里间都吹灯睡了,只有西厢房里亮着灯,赵安禄顿时觉得身上有些暖意,赵太世在屋里问了一声:“是安禄回来了?”赵安禄应了一声,就一步跨进西厢房屋里。

安禄家里的正在炕上闷闷坐着,见男人进来跳下炕伸开两臂抱住了安禄,说:“俺的亲人,你还知道回来!早把你媳妇忘脑后了!”安禄说:“你怎么还没睡?”安禄家里的怨道:“你说得轻巧,这时候俺睡得着吗?再过几个时辰你就拼命去了,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两天俺心里七上八下,你光顾了在外面拼呀杀呀,就不知道人家这颗心全放在你身上了!”说着一头扎在安禄怀里。赵安禄抚摸着女人的一头黑发,好语相劝:“别说得这么邪乎!女人家就是心眼儿窄,哪里就死了人!俺练了几年的功夫了,刀枪不入!明儿后晌回来还钻你的热被窝。”说着顺势把女人抱到炕上,自个儿也脱鞋上了炕。

被窝是早已铺好了的,安禄家里的早有打算,把自个儿的枕头搬到炕头,同男人的枕头并摆着,铺了一个大被窝。这时候见男人说得这样恳切,又如此依顺,脸上露出微笑,两人脱得精光钻进了一个热被窝——玄庄的庄稼人这一点倒是不那么规矩了,原本就是空身棉袄棉裤,男人多一件贴身裤衩,女人多一件贴身裤衩和一件贴身红兜肚,脱起来也不用费事,干脆脱光了利落,图的是睡觉松松快快浑身舒坦。安禄家里的一番柔情蜜意早涌上心头,一手搂住男人的胸膛,一只腿也跨到男人身上,嘴里还哼哼唧唧。赵安禄说:“别闹了,俺困了,让俺多睡会儿。”安禄家里的说:“什么闹不闹的,这是正经事。俺凭什么嫁到你赵家?凭的是你这个大男人!凭的是为赵家养儿育女!娶了一年多了,俺肚里没个动静,今儿后晌你得给俺留个种儿,有儿有女,俺在赵家才能站住脚,立住根!”说着她那只手就摩挲男人的胸脯,又顺势往下滑去摸到男人的下身揉来揉去。安禄本来没有那种欲望,经女人这一引逗,下身也膨胀起来,瞬间有一股急不可待的激情,引导着他去寻觅那人间的归宿。女人更是如饥似渴,两臂紧紧搂住男人,一番暴风骤雨,两人都心满意足。安禄瘫在炕上,不一会儿呼呼睡去。女人像是意犹未尽,仍搂住男人,脸颊也贴在男人身上,唯恐男人被别人夺去。

第一声鸡鸣隐隐约约传到赵家院的时候,赵安禄还在梦乡。安禄家里的倒是听得真真切切,可她巴不得自己的男人永远听不到那催命的鸡叫,一觉睡到大天亮,睡到太阳照西窗。管他什么红枪会?管他什么军阀?要活一起活个自在!要死一起死个痛快!免得过那孤孤单单不死不活的日子!白天她早把赵家的雄鸡嘴里支了一根柴棍,那只雄鸡已在鸡窝里奄奄一息。哪知道,玄庄的雄鸡仿佛齐心协力与她作对,第一声鸡鸣之后,鸡叫声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清晰了,不大一会儿鸡叫声已响成一片!

赵安禄在梦里已上了战场,与那军阀队伍打打杀杀……突然一片鸡鸣传到他耳里,睁开双眼,一骨碌爬起来,一迭声地怨女人:“你怎么不叫我?晚了,晚了!”女人点上灯,道:“看把你急的,让你多睡一会儿还不好!”赵安禄急急忙忙穿衣装扮,挎上他的两把双刃刀,正要迈出屋门,女人从后边抱住他的后腰,道:“亲人,再亲一口!”赵安禄两只胳膊肘向后一使劲,道:“啥时候了?女人家,别扯俺的后腿!”女人几乎跌了个趔趄,两串泪水夺眶而出。

赵安禄两步跨到天井里,夜漆黑,满天星斗。他朝北屋双腿跪下,说:“爹,娘,儿不孝,俺走了!”说着磕了两个头,转身奔出大门外。等赵太世、郑氏老两口听见动静,起身送行,赵安禄已奔向村外。

注:

①躺柜:衣柜,长方形,平躺着放在地上。

②浅子:用高粱秆编织的盛放食物的用具。

③张宗昌:山东掖县人,土匪出身。1913年投靠直系军阀,后又投靠奉系军阀,1924年入据山东任军务督办,后任直鲁联军总司令。横征暴敛,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民愤极大。北伐战争期间对抗国民革命军,1928年国民革命军二次北伐被驱逐山东,后所属部队被消灭,1932年被刺杀。

第八章 红枪会大战奉军阀

赵安禄赶到集合地点北道沟,红枪会徒已整队待发。他向大当家的赵占魁单腿跪下赔礼道:“魁叔,俺来晚了,甘愿受罚。”有人说:“让媳妇缠住了吧!”引起一阵哄笑。大当家的赵占魁说:“快入队,多砍几个龟孙子兵吧!”赵安禄脆脆地应一声:“遵命!”

按照大当家的部署,三五人一组埋伏在西大堤下,单等二里地外的北方燃起柴火,就准备动手迎敌。

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白,星星渐渐稀了,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像是陪伴着这些英武剽悍的庄稼人。他们卧在西大堤下,身上有些凉意,想想家人,不觉萌生了凄凉之感。时间老人像是与他们为难,慢慢腾腾地走着,有人不耐烦了,说:“龟孙子们要来快来,不来也给爷们儿送个信儿,别让爷爷在这里干等着。”大当家的呵斥了一声。

待到北方的火光腾地升起,仿佛点燃了他们浑身的热血,又都跃跃欲试,爬起身持枪持刀行动起来。大当家的传话:“等龟孙子们走近了再动手,都看俺的袖镖。”

果然,大地显露出明亮的轮廓的时候,一队黑衣黑裤黑帽的军阀兵挎着大枪从北方而来,领头的是两匹黑马骑兵。他们想不到玄庄还有胆敢与他们为敌的庄稼人,一个个蛮有精神地在西大堤上晃晃荡荡走着,想象着将要得到的粮食、猪羊、鸡鸭,甚至女人。

军阀兵在明处,红枪会在暗处,这就决定了这场战斗有利于短兵相接,红枪会徒处于主动的优势,而军阀兵陷于被动的局面。

大当家的赵占魁掷出两支袖镖,瞬间两个骑兵跌下马来,两匹黑马咴咴叫着奔驰而去。军阀兵立时慌作一团,不知所措。还未等他们醒过神儿来,赵安禄一声吼:“杀啊!”红枪会徒们一起跳上西大堤,击枪舞刀拼杀起来。赵安禄带领大刀队双手舞起双刃刀连砍倒两个军阀兵,大当家的甩开七截鞭,又有三五个军阀兵倒下。正当红枪会徒们英勇奋战的时候,后面赶上来的军阀兵连连开枪,枪声传进玄庄。

父老乡亲们慌里慌张东躲西藏,有人翘首望望西大堤,心里怦怦跳着叹口气,也无可奈何,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了。

红枪会徒们不惧枪弹,口喊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拼杀不止。一个红枪会徒出击长枪挑起一个军阀兵,一个红枪会徒身中枪伤却不知不觉,持刀捅进军阀兵腹部,一个红枪会徒抱住军阀兵扭打成一团已难解难分……一场肉搏战在西大堤上打得火热!

红枪会的刀枪总敌不过军阀兵的真枪实弹,“刀枪不入”的法术终是捕风捉影。几个红枪会徒口念着“刀枪不入”的咒语挺身冲向军阀兵,立时葬身在枪弹之下。

朝霞射向西大堤的时候,一片片血迹闪着光,霞光、血光染红了西大堤。

恰在这时候,东南方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

突然间,军阀兵们闻风丧胆,一个个撒开腿脚迅跑回去了。有几个红枪会徒还要追赶,被大当家的制止住了。

这一场厮杀多少年以后玄庄人还记忆犹新。西大堤上寂静了,当大当家的赵占魁和众会徒冷静下来扫视战场的时候,人们惊诧不已!十几具尸首横躺在血泊里,有军阀兵,也有红枪会的庄稼人。会徒们互相看看,呆呆地愣着。大当家的低下头,哀伤地吩咐道:“还傻愣着干吗?快,快,把咱红枪会的人抬回庄里!”众会徒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辨认尸首,八具军阀兵,八具红枪会徒。他们“哇哇”地哭着叫着扑向倒在血泊里的弟兄。

八具尸首平躺在门板上,摆放在玄庄街中央。

玄庄沉浸在极其悲愤的氛围里。阳光照射在亡人身上像是抚慰他们的灵魂。

庄稼人围拥上来,泪眼盈盈。亡人的爹娘妻儿扑在尸首上恸哭不止。

赵太世一家人没有见到赵安禄回来,安禄家里的疯了般扑向八具尸首,掀起一张张白布单看了又看,认了又认——不见自己男人的面孔。她又扯住大当家的赵占魁的衣衫,声嘶力竭地喊叫:“安禄呢?安禄呢?”赵太世老两口和赵安福也向赵占魁询问赵安禄的下落。赵占魁说:“仗快打完的时候,有人看见安禄朝南方跑了。太世兄,你放心,安禄是个好小伙,是个有主意的人,打仗英勇善战,待人诚信,他走的路没有错。”赵太世默默无语,郑氏扶着安禄家里的不声不响走回家去。

太阳正午的时候,哇儿哇儿二赶着骡马车回到玄庄。坐在车上的村长赵金铎看到这情形急忙跳下车,惊呆地立在八具尸首前面,低头弯腰,朝亡人鞠了躬,沉了好大一会儿,朝大当家的赵占魁说:“占魁,俺瞎眼了,没想到这帮军阀这样心狠手毒!俺让他们关押了一天一夜,差点丧了命。”大当家的赵占魁说:“总算保住了咱玄庄的百姓没有受害,红枪会的人没有一个孬种,只是这八个弟兄为了咱玄庄的百姓丧了性命!”村长说:“这八个兄弟爷们是咱玄庄的功臣,英雄!要好好地发送他们,为他们立碑,让子孙后代记住他们。”

赵太世插话说:“就怕这帮军阀兵贼心不死,还要骚扰百姓啊。”村长说:“国军北伐①打到济南了,赶跑了张宗昌的队伍,这帮军阀兵听到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俺这才趁机逃了出来。”

次日,外逃的玄庄人陆续返回家乡,玄庄街上搭了灵棚,油漆一新的八口棺木摆放在灵棚里,每口棺木前燃着香摆放着乡亲们送来的各种供品。还有人送来童男童女、黄牛红马等各种彩扎纸活。赵占魁、赵太世充当礼②,忙着料理。

至半头晌,看看诸事已料理就绪,赵太世喊道:“向英雄行祭拜礼!”以哇儿哇儿二为首的吹鼓班子奏起鼓乐,玄庄人不论辈分大小,不论年龄老少,不论男男女女,一起排成长队向八位英雄行三拜九叩大礼。赵占魁和村长跪在两旁陪灵。

祭拜礼整整行了两个时辰,直到太阳偏西方才完毕。众乡亲也忘了吃午饭,接着就起灵送殡。

大概是英灵感动了老天爷——起风了。八口棺木每口棺木十六杠,共一百二十八杠,赵占魁洪钟般的嗓音一声吼:“起棺!”鼓乐再起,哇儿哇儿二使出平生的力气吹奏唢呐。八口棺木缓缓抬起,这时候狂风大作,树木摇晃,像是给八位英灵送行。

八位少年在八口棺木前举幡摔盆,甘为孝子。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向墓地进发。

北风呼啸,唢呐呜咽,哭声哀号!共奏着一曲感天动地的祭歌!

赵安禄的出走,给赵家罩上一层阴影。安禄家里的整天价茶饭不进,躺在炕上哭泣不止。郑氏、安福家里的左劝右劝,好话说尽,安禄家里的反反复复哭着说:“这个没良心的,抛下俺不管了!这日子咋过呀!”赵太世接连不断地抽闷烟,他前前后后寻思,安禄这小子从小不安分,不如他大哥本本分分守在庄稼地里干活,庄稼地拴不住他的心。上树掏雀,下河摸鱼,春天养鸽子,秋后打围③。凡是庄稼地以外的活他都试巴试巴,而且样样精通,赵家饭桌上常常有他的猎物。去年春天不知他从哪里逮回来一对鸽子,在南房窗下搭了个鸽子棚,天天侍奉着喂鸽子。不久,两只变四只,四只变八只,成了鸽子群。鸽子吃小米、高粱,起初赵太世、赵安福心疼粮食,死活不让他喂。夏日的一天,赵安福从地里干活回来,路过鸽棚,鸽子“咕咕咕”冲他叫个不停,要吃食。他冲鸽子群大发脾气,还摔死了一只小鸽子。赵安禄心疼得掉眼泪,还和大哥吵了一架。后来赵安禄用布巾裹了鸽子拿集上卖了钱,为家里添置了农具,赵太世、赵安福脸上才挂了笑,就默认了。

赵太世在烟雾里思谋了两天,又到村里村外走访了几户人家,拿定了一个主意。这日早饭后,他吩咐赵安福到东里间屋里说话,待赵安福坐春凳④上,赵太世坐炕头上就发话了:“安禄走了十来天了,估摸着他已有了落脚的地方,早晚会打封信来。可是宝成他婶天天擦眼抹泪,全家人也都挂念着他,安福,你出趟远门,到南边儿找找安禄吧!”赵安福说:“爹,俺也挂着安禄哩,可是没着没落,两眼一抹黑,往哪里去找哇?”赵太世说:“我扫听着,红枪会和张宗昌的队伍打仗的那天,他朝南边儿枪响的地方跑了,十有八九投奔了国军。高集有一个在国军队伍里的人,叫孙书贤,据他家里人说,是冯玉祥⑤的队伍,眼下驻在济南,依我看,你就到济南走一趟吧,一边打听着一边找吧。”说着递给赵安福一个信封,说:“这是孙书贤的地点,先找找他,乡里乡亲的他总会帮个忙吧。”赵安福说:“尽力找吧。”又嗔道:“安禄这小子,偷偷跑了,也不给家里打封信来!”

正说着,安禄家里的一挑门帘进屋来,道:“爹,让大哥外出找安禄去,做儿媳的给爹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郑氏在一旁忙搀起儿媳,说:“成儿他婶,有话坐下说。”

安禄家里的坐拐炕子炕沿上,先掉了泪,说:“爹,娘,十来天了,俺是整宿整宿地闭不上眼啊!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你儿子心里没俺,俺不怪他,可他心里不牵挂着父母,是不孝啊!爹,娘,俺跟大哥一道去吧,劝劝他回家来侍奉父母过日子。”

赵太世说:“宝成他婶说的是这个理儿,可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外出,有所不便啊!我看这样,让你大哥尽量劝说安禄,让他回来,你有话也让你大哥捎上,就看国军队伍放不放人了!”

郑氏插话说:“成儿他婶,你收拾收拾安禄的衣裳,说话要立冬了,天冷了,找出他那身棉衣来拆洗拆洗,让你大哥带上。”

赵安福说:“国军队伍上发制服,冬有棉,夏有单,用不着带棉衣。”

郑氏说:“那敢情好了!那就带几件套里的衣裳吧!俺刚给安禄做了一双鞋也带上。”

安禄家里的说:“娘放心,该带的东西俺收拾好了让大哥带上就是了。”说着眼里还汪着泪。又问:“爹,大哥多咱起身?”

赵太世说:“估摸着队伍行踪不定啊,今天在东明天在西,既然要去找,就宜早不宜晚,明儿打点打点,后天一早起程。”

第二天,赵家女人们忙打点好了给赵安禄带的衣裳、鞋袜,安福家里的和安禄家里的妯娌俩烙了一张五斤面的大锅饼,以备赵安福路上的吃食。

转过天来鸡叫头遍,赵安福打点齐备,一肩背一个包袱,左肩背的是衣物,右肩背的是大锅饼,就起程了。

赵安福刚刚走出屋门口,下了屋前的台阶,赵太世、郑氏、安福家里的送出屋来,安禄家里的携了包袱从西厢房里赶过来,扑通跪在赵安福脚下,说:“大哥,等等俺!”众人一怔,安禄家里的接着说:“爹,娘,让俺跟大哥一道去吧!找着找不着安禄,再跟大哥一道回来。找着呢,更好,俺跟他说回话,看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俺心里也有个底;若是万一找不着他呢,俺跟大哥一道回来踏踏实实侍奉公婆,给爹娘养老送终!”说着已泪流满面。郑氏和安福家里的早搀扶着安禄家里的,无奈安禄家里的死死跪着不起,不断地说:“让俺去吧,让俺去吧!”

赵安福急道:“宝成他婶,你这不是让俺作难嘛!你若是去,俺就没法去了,你想想,你想想啊,俺和你咋能一起出门呢?”

赵太世厉声斥道:“宝成他婶,听话!你要是有心把安禄找回来,就让你大哥上路;你要是不想把安禄找回来,那就谁也甭去了!妇人之见,贻误大事!”

赵安福已把肩上的两个包袱卸下来,僵在那里。

安福家里的一直弯腰搀扶安禄家里的,说:“他婶,你看看,爹生气了,天也快亮了,让你大哥走吧!”

安禄家里的看看这情景,已回心转意,慢慢站起来,从包袱里掏出一双棉袜,说:“俺赶着做了一双棉袜,大哥带上,一到冬天他冻脚。”安福家里的接过棉袜递给赵安福。

天已放亮,赵太世朝赵安福挥挥手,说:“走吧,走吧!”

赵安福挎起两个包袱,出了大门,上路了。

赵安福脚不停步,走恩县城,奔平原,夜宿禹城。饿了转头啃几口包袱里的锅饼,渴了找口井向打水的人要口水喝。第二天从禹城出发,过晏城,太阳偏西的时候,走到黄河边,正巧一叶小舟要过河,捎上赵安福,船夫分文不收。登岸到洛口,再走那么半个多时辰就进了济南城了。

赵安福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小时候家境贫寒,上学堂念了几天书就辍学了。但他出门并不憷头,常言道: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吗!他拿着那个信封,叫声大爷、大叔、大哥,人家给他指指点点,他走街串巷,高高的大楼大厦令他头晕目眩,“嚎嚎”叫着,觉得仿佛到了仙界!过了大明湖,又至趵突泉,换了一番境地,真个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正是深秋时节,那柳丝在风中轻轻摇曳,趵突泉突突喷发出泉水,足有五尺高,脚下石板底下泉水哗哗流淌,甚至从石板缝里瞧见小鱼游动,真真奇妙,奇妙!比俺那黄土地有趣,有趣!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去处!他走着走着不觉已到了千佛山下,抬头一面大山,自语道:“哟,这是大山啊!俺见到大山啦!”猛然间才想起此行身上肩负的重担!

赵安福又问了两个人才找到信封上写的那个兵营的驻地,一打听,那个叫孙书贤的老乡跟随队伍开拔了!赵安福一屁股坐在兵营门口,一时,全身的力气都泄了劲,觉得又累、又饿、又渴!他想向留守的老兵要碗水喝,又羞于开口,就闷闷地啃起自带的锅饼。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兵营留守的老兵看看赵安福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有何事来访?赵安福说了原委。那位老兵说:“听口音你是北边人。”赵安福说:“俺是恩县玄庄的。”老兵说:“俺是平原县大李庄的,平原县恩县是近邻,咱是老乡啊!”赵安福一听像是喜从天降,腾地站起来,说:“老乡,老乡!”说着拿过锅饼递过去,说:“大叔,俺带的锅饼,你吃,你吃。”老兵摆摆手说:“不吃,不吃。”说着回屋端了一碗热水来,说:“喝碗水吧,吃得嘴里干干的。”赵安福巴不得地说:“敢情好了,敢情好了。”说着忙接过水碗慢慢喝起来。

老兵把赵安福让到屋里坐下,说:“西边还有一处兵营营房,是一个队伍的,那个兵营还没有开拔,今儿后晌你住这里,明儿一早你去打听打听,或许你兄弟在那个兵营呢!”赵安福一听,说:“大叔,你给俺指指路,俺这就去找。”老兵说:“那个兵营离这里有二里多地哩,黑灯瞎火的不好找,天还不冷,你就在营房大铺上歇一宿吧。”赵安福说:“那就麻烦大叔了。”

第二天赵安福按照老兵的嘱咐果然找到了那个兵营。兵营外围是铁丝网,他从兵营外看到里边的兵正列队训练,就站在铁丝网外看那训练的兵,心想安禄也在里边训练吧!一双眼睛就在一个个兵的身上转来转去。他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个持枪的兵走过来,喝道:“干吗的?走开,走开。”赵安福一惊,忙说:“俺找俺兄弟的。”那个兵又呵斥一声,还用枪杆打了赵安福一下。赵安福怨道:“你咋打人呢?”那个兵喝道:“打的就是你,再不走就开枪了!”说着就冲着赵安福端起长枪,赵安福已吓得魂飞天外!连连后退。这当口,兵营里的几个兵赶过来,嚷道:“咋的了?吗事,吗事?”接着一声亲切的呼唤把赵安福的魂魄从天外招回来:“大哥,大哥!”赵安福一眼瞧见兵营里的赵安禄,忙把双手伸进铁丝网里,叫道:“禄哇!禄哇!”庄稼汉子豆粒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安禄把大哥接到兵营的门房里,哥儿俩面对面坐着有说不尽的话,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赵安福直怨赵安禄:“你咋的偷偷跑了呢?你咋的不给家里打封信呢?”赵安禄想对大哥说说满腔的心思,一生的抱负,又不知道该怎么个说法,咋说好呢?又怕大哥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只是问候家里人:“爹好吧?娘好吧?大嫂好吧?宝成好吧?”沉了沉才问:“她好吧?”赵安福说:“好,好,都好!就是一家人牵挂着你,宝成他婶死乞白赖要跟俺来找你。”赵安禄眼睛润湿了,哥儿俩沉默了一会儿,赵安福说:“禄哇,回家吧,回家种地过日子,咱不当兵,当兵要舍命啊!”赵安禄说:“哥,俺已经来了,就是国军的人了,就回不去了!回去早晚也得抓回来。”赵安福叹口气,说:“禄哇,千不该万不该走这一步啊!”赵安禄低头未语,沉一沉,说:“哥,俺回营房拿点东西,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赵安禄回到兵营门房,说:“哥,俺早给爹写好了一封信还没发哩,你带给爹吧。俺这里也没有好吃的东西,俺跟伙房要了两个馍馍你带着路上吃吧!”赵安福接了,把带来的衣物交给了赵安禄,又把吃剩下的一块锅饼递到弟弟手里。赵安禄把那块锅饼又推回大哥手里,说:“哥,留着你路上吃吧,到家两天哩。”正说着兵营里传来喊声:“赵安禄,赵安禄。”

赵安禄万般无奈地说:“哥,俺又训练了,送不了你了!”说着慢慢离开大哥向兵营里走去。

赵安福更是依依不舍,贪婪的目光望着弟弟的背影,眼眶里又差点滚出泪来!

两天后,赵太世坐在堂屋圈椅里郑重阅读儿子赵安禄的家书:

父亲大人台鉴:

见字如面。儿不辞而别远行,是为不孝,敬请父母大人见谅。近年来,军阀混战,横行乡里,残害百姓,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是百姓赤手空拳,无反抗之力。在西大堤上眼看着一个个乡亲丧身军阀枪弹之下,儿心如刀割。生为男儿理应志在四方,为民除害,为国效力。那天听得南方枪声不绝,而军阀兵望风而逃,儿循着枪声跑到济南,投奔了国民革命军,编入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三军第二十二师。儿现在济南训练,吃穿无忧,大人勿念。

儿不能以身报父母养育之恩,侍奉终养父母,是儿终身遗恨。然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儿以身报国,扫荡军阀,百姓能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也算是对父母的一份孝心了。祝愿父母身体健康!问候全家人安好!

大安

儿安禄顿首

注:

①国军北伐:指国民革命军第二次北伐战争。

②蘘礼:主持料理丧事的人。

③打围:围猎禽兽叫打围,即打猎。

④春凳:宽而长的板凳,可坐可卧。

⑤冯玉祥:安徽人,行伍出身。曾在北洋陆军任职,1924年直奉战争中发动北京政变,改所部为国民军,任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1927年就任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后与蒋介石发生冲突,举兵反蒋。抗日战争中,与中共合作,积极抗日,曾任民众抗日同盟军总司令。著名爱国将领。

第九章 比翼鸟

这日早饭后天气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不一会儿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宝成、宝雁站在门口叫着:“下雪了,下雪了!”就跑到天井里,仰起脸感受雪花的飘落。宝成问宝雁:“凉吗?”宝雁说:“凉着哩,还怪痒痒的。”郑氏在屋里看见,忙把宝成、宝雁拉进屋里,说:“成儿,下雪天别出屋,若是冻着①了,就得病了。”宝成没把奶奶的话听进心里,刚从天井里进来身上有一股凉气,攥住宝雁的手,说:“你给俺暖暖手吧。”宝雁说:“俺的手还凉着哩,怎么给你暖手?”宝成说:“那咱俩搓手玩儿,搓搓手就热乎了。”两人就相互搓着手,不大一会儿,不但两人的手热乎了,身上也暖和了,两人又都嘻嘻笑起来。

安福家里的拿了劈柴、木炭,正要笼炭火盆②,说:“宝成、宝雁,笼着了火,你俩烤烤手,到里屋去玩儿吧,爷爷在这里写字哩。”

赵太世已在八仙桌上摆好笔墨纸砚算盘。宝成一听说爷爷写字就往前凑,帮爷爷研墨、铺纸。赵太世也最喜欢这个小助手,其实这个小助手不但帮不了忙,常常是帮倒忙,有时把研的墨洒在纸上,有时爷爷正执笔写字,宝成弄个小动作,字又写歪了。可赵太世喜欢孙子的这种嗜好,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时候喜爱摆弄笔墨纸砚,长大成人准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他儿时虽家境贫寒,父母还要省吃俭用把他送进赵氏宗族私塾读书,为的是在世上过日月不受人欺负,做个知书达理有脸面的庄稼人。如今日子宽裕了,他打算早让宝成进学堂念书。

这时候,宝成又要帮爷爷研墨,而砚台里的水已经结冰,他见宝雁正帮着娘笼炭火盆,就说:“宝雁,快端过砚台烤一烤,都结冰了。”宝雁应一声,刚要起身去端砚台,赵太世朝宝雁看一眼,说:“女孩子家不要动笔动砚的!”宝雁立时缩回双手,怯怯地蹲在地上。赵太世又说:“宝成他娘,你也该教宝雁做针线活了。”安福家里的说:“爹,俺和娘也想到这里了,可是又寻思孩子还小,还是玩的时候,就怕教她她也学不到心里去,没的倒费了大人的工夫。”赵太世说:“先往女红③上引导引导吧,女孩子家的心不能玩野了。”安福家里的应着:“爹说的是。”

宝成听了爷爷的话也不研墨了,待在一边儿呆呆地想,为什么不准女孩子动笔砚呢?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愣在那里,安福家里的说:“宝成,你到里屋看画书去吧,爷爷忙着写文书哩。”

赵太世写的是一份“当地”契约。玄庄的“当地”类似租地,但又和租地不完全一样。向外“当地”的人家,多半是家境生活拮据,急需用钱,以较低的价格把地当给别人暂时耕种,待日子宽裕了再把地赎回来。而“当地”种的人家,又多半是日子过得比较宽裕,但家底不厚实,地亩不多,丰年不富,歉年不穷的中等农户。“当地”种的农户收获多了,到了当期如果原地户无钱赎回,还可以把“当地”买下来归为己有。家境贫寒的人家,无钱当不起地,而富裕的财主又不屑于干这种小家子气的勾当。赵太世正是玄庄适宜“当地”耕种的不贫不富的庄稼人。

十几天前,赵太世从本庄农户冯二行手里当了三亩地,当期五年。说起来也是天意,那是送上赵家门来的“当地”。那天傍黑,赵家的晚饭已做熟了,沉一沉就要揭锅。赵太世正坐圈椅里抽饭前一袋烟,突然间天井里一声喊:“太世大叔救命!”搅了赵家的这顿晚饭。来人就是冯二行,进门“扑通”跪在赵太世面前,又说:“大叔救命!”赵太世放下烟袋,忙搀起冯二行,说:“吗事?快说。”冯二行哀哀地说:“俺家儿子被绑票了!”赵太世急问:“多咱的事?”冯二行急道:“刚刚,这时候已走出玄庄,朝北。”赵太世二话没说,拉了冯二行奔出门外。郑氏在后面叨念:“别着急,别惹事呀!”又吩咐儿子赵安福:“安福,你去看看,你爹别有个闪失!”赵安福怨道:“俺管不了,俺爹就爱多管闲事。”郑氏“唉唉”叹口气,也无可奈何。

赵太世与冯二行急急赶上绑票人,黑影里拱手作揖道:“兄弟留步,玄庄赵太世有话。”绑票人听到赵太世的名字稳住脚步,道:“有话快说,爷们儿还赶路呢!”赵太世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兄弟爷们有了难处说话,犯不上走这条道,伤了和气。”绑票人说:“赵太世,你也是明理的人,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不犯俺,俺不犯人,谁让这小子惹了俺们当家的了,对不住,让这小子走一趟,三天后交钱赎人。”说着就拽了冯二行的儿子要走。赵太世急步拦住,道:“都是当老人的没管教好孩子,惹了你们当家的生气,俺这里给你当家的赔不是了。”说着又作了揖,接着说:“说起来,你们滕当家的和俺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看在俺的面子上,人先留下,三天后送上钱粮,给滕当家的赔不是,绝不食言。”绑票人说:“你凭什么作保?”赵太世说:“凭俺赵太世的名声,凭俺赵家的家业。”看看绑票人有了松口,赵太世又紧着说:“天也不早了,二位兄弟还没吃饭吧,到家里吃顿便饭,俺写了字据。二位带上,回去也好向滕当家的交差。”二位绑票人听了赵太世这些温和的话,心服口服,又顾及当家的与赵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不知以后又遇上什么关节,心里早软塌下来。当时就放了冯二行的儿子,冯家父子给二位绑票人磕了头,二位绑票人就跟随赵太世到了赵家。

赵家的女人自然又忙活了一阵子,随后冯二行提了一只鸡、一壶酒,携了十几个鸡蛋来,好歹打发了二位绑票人,赵太世又写了作保字据,临了又送给二位绑票人两吊大铜子,算是暂时压下一惊,冯二行的儿子保住了性命。

但事情并未了结,使赵太世、冯二行发愁的事还在后头。他们知道这帮土匪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图的就是钱财。其实冯二行的儿子并未招惹他们,只不过在高集集上看到这帮土匪骚扰集市,抢劫财物,骂了一句:“这帮土匪帮子!”恰巧被骑在马上的土匪头子滕当家的听见,当时未抓着,过后就找上门来。

赵太世既然已经揽下了这档子事,就不能撒手不管。他当时出于义愤,出于他的积善助人的品性,又想到三月三庙会上冯二行的外孙女救了宝成,不能忘恩负义,就作保应下了绑票人敲诈的钱粮。可事后细想想又让他心惊肉跳,一来这笔钱粮不是小数目,要拿出赵家的全部积蓄恐怕还有欠缺,再说这么大的数目也不能白白地施舍了,如果那样,就一下子垮掉了赵家的日子;二来万一到时不能如数交钱粮,或一时有些怠慢,惹下土匪找上门来,就等于引火烧身,说不定会闯下大祸!这天夜里,赵太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想到这里他不觉有些凉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鸡叫头遍的时候,他转念一想,冯二行是承担不了这笔钱粮的,除非他卖宅子卖地!一个“地”字勾起了他的新思路,天快放亮了,他又迷迷糊糊睡去。

冯二行同样一宿未合眼,第二天他早早来到赵家。他坐在炕沿上又大叔长大叔短地苦苦哀求,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大叔,咋办呢?”“大叔,咋办呢?”赵太世并不急于回话,他刚刚起身,郑氏侍奉他洗了脸。赵家人洗脸也是有规矩的,因为一盆热水全家人洗,第一个优先洗的自然是家长赵太世,往后依次是赵家的男人、赵家的女人长辈、赵家的女人晚辈,最后这盆水就成一盆泥汤了。安禄家里的常常是在公用盆里洗了,再到一边用凉水洗一把。这时早饭已熟,郑氏招呼冯二行说:“他大哥,在这里喝碗红薯粥吧!”冯二行忙说:“大婶,俺早吃了,不喝,不喝。”实际上他肚子里空空的,求人难!他也只好耐心地等待赵家人吃完这顿早饭。

赵太世倒是早早放下了碗筷,回里屋坐炕头上又装上一袋烟。他知道冯二行心急火燎,但欲速则不达,吃饭要细嚼,说话要细想。夜来后晌就是因为一时性急把话说出去,话出口,泼出去的水,如今如坐针毡了!赵太世吐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才意意思思④说出一句话:“夜来后晌光顾救人了,就没想到钱粮多少,到哪里去弄这么一大笔钱粮啊!”冯二行说:“大叔说的是,俺全家人感谢赵大叔救命之恩!”说着就立时跪下磕了一个头。赵太世忙起身搀扶,说:“乡里乡亲的用不着这样,咱实话实说吧,就是俺这里帮扶着也拿不出这么多东西呀!”冯二行说:“大叔,事情到了这一步,俺也不能让大叔为难,俺也不忍心破了大叔的家财。”说着眼睛润湿了,沉一沉才说:“俺还有几亩地,也只有卖地了!”冯二行琢磨了一夜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他低下头陷入万般无奈的沉默,又仿佛将这句挖了庄稼人命根子的话说出来,心里装的一块石头倒落了地,心里的火也顿时熄了,至于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也只有命中注定了。

赵太世听了冯二行的话,激起了他夜里转念一想的新思路。他显得有了点儿活跃,立时从炕上起身立地上说:“二行,你的话说到这里,俺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冯二行抬头忙说:“大叔,有主意快说,俺听从大叔的话就是了。”赵太世掂掇着说:“卖地是走绝路,俺想给你指一条活路,把‘卖’字换成‘当’字,一来你用钱救了急,二来日后你日子缓过来还可以再把地赎回来,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冯二行说:“大叔的主意敢情好,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谁来救急?再说哩,‘当地’都是分年头给钱给粮,有哪个‘当地’户愿意头一年就给足了钱粮的?”赵太世紧跟着说:“二行,这话咱俩是越说越近乎,咱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俺这里正琢磨着当几亩地种哩,俺给你救急,逃过这一难;你呢,圆了俺的一桩心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你也不用愁得寝食不安了。”

冯二行这里如黑夜里一盏将要熄灭的小油灯又添油拨亮了,心里一片光明,又要跪下磕头,被赵太世搀扶住,已是感激涕零,滴下几滴泪来,说:“好!好!俺愿意,俺愿意!大叔救人救到底,大叔的恩情俺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啊!”

当下赵太世和冯二行商讨了“当地”的有关细节,赵太世又亲自到西大洼看了冯二行的那三亩地,由赵占魁做中人,用丈杆丈量了面积,虽差了几厘,也仍按三亩整数结算。地块虽是梯形面积也无大妨碍,使赵太世最为得意的是这块地和自家的地仅隔了几块地亩,耕种起来也方便。临了,赵占魁把赵太世拉到一边儿,悄悄说:“太世兄又胜一筹,日子又要发了!”赵太世笑笑未置可否,说了句:“赶上这个坎儿了。”

到了三天头上,赵太世吩咐赵安福把“当地”五年的钱粮送到冯二行家,冯二行又向亲友借了些钱粮,一起送到土匪窝里。玄庄的庄稼人说,庄稼人过日子一步登高步步登高,一步跌跤步步跌跤。冯二行逃过了一难,冯二行家的日子也因此跌了一大跤!赵太世助人行善,赵家的日子也因此一步登高!

宝成从躺柜上找到一本画书,这本画书已无封面,书页也有不少残缺,看来已被翻阅多少遍了。里边有许多小故事,图文并茂,是宝成最为喜爱的一本书了。

宝成翻开一页,书页上有两只鸟,可是每只鸟只有一只翅膀。书曰:“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宝成一边看着,一边就叫宝雁:“宝雁,快来看。”宝雁坐炕上正拿着一块白布练习绣花,说:“娘叫俺学绣花哩。”宝成说:“快来看看,一会儿再学。”宝雁就下炕过去,和宝成一起坐春凳上看画书。宝雁问:“这鸟咋的就一只翅膀呀?一只翅膀咋的飞呢?”宝成虽还不识字,可他听爷爷讲过,一看图就知道了,说:“这叫比翼鸟,一只青鸟,一只红鸟,两只鸟必须同时起飞,一起展开翅膀,才能飞上天。”宝雁听了若有所思,心想这两只鸟谁也离不开谁,真有意思。嘴里直念叨:“比翼鸟,比翼鸟。”宝成又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人面兽身的人,乘两龙腾飞。宝雁问:“这是人吗?”宝成说:“这是火神,叫祝融,本事大着哩!”宝雁脑子里想象着这个乘两龙腾飞的人,又高又大。宝成又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个无头的人,可是大眼睛大嘴,挥舞着斧头和盾牌。宝雁看了十分惊奇,问:“这个人没有头,怎么还能打仗呀?”宝成说:“这个人叫形天,他和黄帝打仗,黄帝砍了他的头,把他埋在常羊山。但形天不服气,他从坟里爬出来,用他的两个妈妈⑤当眼睛,用他的肚脐眼儿当嘴,要和黄帝再打一仗。”宝雁听了嘻嘻一笑,说:“这个人真了不起,可是死了的人还能活吗?”宝成说:“这是讲故事。”宝雁又想象着这个故事里的人,干事不屈服,有恒心。宝成又翻开一页,上面画一个岛国,周围都是水,岛国里都是女人,有的女人在水里洗澡,有的女人在采摘树上的果子……宝雁看了又看,宝成说:“这是女人国,女人国里都是女人,没有男人。”宝雁问:“女人国里的女人也不能动笔砚吗?”宝成顺口说:“女人国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什么都能干。”宝雁陷入沉思,心想俺也到女人国里去,多好呀!宝成又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人手拿手杖追赶太阳。宝成、宝雁目不转睛地看,他们心目中对画面上的这个人又敬仰,又疑惑。宝成说:“这个人叫夸父,他追着太阳跑,等他追赶上太阳,嘴里渴得很厉害,他把黄河里的水都喝干了,又去北边找水喝,就渴死在半道上。他手里的拐杖变成了一片树林。”宝雁心想,夸父为吗追赶太阳呢?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这个疑问就永远存在她的心里。宝成又翻开一页,画面上有树林,有田野,树林里百鸟飞舞,田野里百兽行走,百姓劳作,吃凤凰蛋,喝雨水,与百鸟百兽同居同乐。宝成、宝雁对这幅画面没有疑惑,他们嬉笑着看了又看,宝雁说:“有一天,咱俩到这里去住吧,也和鸟和马、牛、羊一起过日子,自由自在。”宝成想一想说:“这个地方一定很远很远的。”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安福家里的话:“宝成、宝雁,你梨个儿姑来了。你们出来玩玩吧,不下雪了,太阳也出来了。”

宝成、宝雁一起跑出屋,只见梨个儿姑穿着华丽显眼,一身绛紫色隐花棉袄棉裤,外罩了深蓝色绣花裙。一个伙计跟着,提了一个点心匣子,说:“亲家,少奶奶回娘家看看,祁家亲家问候赵家亲家好!”赵太世忙迎出屋接了,说:“快屋里坐,你也给亲家带好吧!”伙计说:“是了,好上加好,好运常来。不进屋了,俺还急着赶回去呢。”赵太世笑笑,拱手相送。

郑氏、安福家里的忙接着梨个儿,梨个儿一手握着娘的手,一手握着嫂子的手,眼泪汪汪的,半天说不出话来。郑氏含泪说:“梨个儿闺女,快坐炕上暖和暖和吧,咋的下雪天回来呢?”安福家里的说:“他姑刚娶了半年多,就像是三年五载没见过面似的。”说着也掉泪。梨个儿抹抹泪说:“早就想回来看看,公婆不应,夜来后晌好歹应了,今儿就赶来了。巴不得地回来娘们儿说会子话哩。”宝成早偎在梨个儿姑姑身前,看到都掉泪,他也眼湿湿的,只是“姑呀,姑呀”地叫个不停。梨个儿把宝成揽在怀里,说:“宝成,想姑吗?”宝成频频点头应着。宝雁一直站在一旁呆着,不好意思近前。梨个儿说:“这是宝雁吧,可怜的孩子。”安福家里的指点宝雁说:“叫姑。”宝雁这才脆脆地叫了声“姑”,和宝成站在一起。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宝成是她亲近的人,别人都生疏。梨个儿拿出匣子里的点心给宝成、宝雁吃,两人一起吃着,对视笑笑又活跃起来。

注:

①冻着:感冒。

②笼炭火盆:用柴引火使木炭燃烧,笼火,生火。

③女红:指女子所做的纺织、缝纫、刺绣等活计。

④意意思思:犹犹豫豫。

⑤妈妈:乳房。

第十章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年前腊月就打了春,正月初一就接近雨水了。大年已过,初二到祖坟上送走“爷爷奶奶”,初三初四走亲串友拜年,初五吃过破五饺子,初六各行各业拜祖开张,虽说还有正月十五闹花灯,二月二龙抬头打囤添仓①,到了初七、初八这一年的大年就算过去了。初九这日赵太世就邀了村长赵金铎和赵占魁来家商议开办赵氏宗族私塾的大事。

玄庄赵氏宗族私塾是有历史的,老人们说,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赵太世、赵金铎、赵占魁这一茬的人都是从这个学堂里念书出来的,只是近几年兵祸匪祸横行又荒废了。如今赵太世的孙子赵宝成、赵占魁的小儿子赵明理都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三人又热衷于公益的教育事业,各人早有办学堂的动议,今日三人聚会自然心照不宣了。

郑氏、安福家里的早已沏好了茶,备了上好的烟叶,又摆了两盘花生、瓜子。赵太世站在屋外台阶上迎候,三人见了面打躬作揖,又说了一遍:“过年好,过年好。”方进屋入座。郑氏、安福家里的都问了好,让了烟、茶,就回里屋了。赵太世说:“金铎,占魁,办学堂的事俺早有这个心思了,咱山东是孔孟诗书礼仪之乡,玄庄的子弟不能误了学业,不能不读诗书,如果学堂再常年荒废下去,咱们作为读书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玄庄的子孙后代。俺的意思是过了正月,咱就请先生开课办学,学堂还设在赵氏宗族祠堂里,你们看看这事咋办好呢?”三人中论年龄,赵太世年长;论辈分,三人同辈。赵占魁抢先说:“这个学堂早就该办了,太世兄,你是咱玄庄的文秀才,又是赵氏宗族族长,学堂咋样办,开么课,念么书,你拿主意,跑腿干活的事交给俺。只是这祠堂也该修缮修缮,得像个学堂的样子,请先生要给俸禄,这些钱财从哪里出?这得劳驾村长大人拿主意了。”说着朝村长抱拳拱手,嘿嘿一笑。村长赵金铎胸有城府,正装了一袋烟抽着,品尝着赵太世家的烟叶,吐出一口烟雾说:“太世,这烟叶是你自个儿种的?”赵太世说:“去年在香椿园里栽了百十来棵烟,俺侍弄了几回,长势喜人,想不到这烟劲还挺大的,你抽着好抽,就带几张,俺这里还有哩。”赵占魁早不耐烦了,伸手要去夺村长的烟袋,村长一躲,赵占魁说:“俺说,你们这是来拉呱扯闲话呀,还是来商议正事呀?”村长微微一笑,说:“人说占魁是急性子,今儿领教了。占魁,你说的这两宗,你不说俺也想到了,修缮祠堂的事由村里管了,你来料理着请木匠瓦匠动工就是了。至于教书先生的俸禄,依俺看由学生家里出就是了。一个学生每个月也不过几斤粮食,富裕人家多拿一些,贫寒人家少拿一些,实在拿不出的就不拿,凡是到了上学年龄的男孩子,愿意上学念书的咱都收下。”村长的话未了,赵占魁就立起身来,叫道:“俺就喜欢你这种痛快人!没的说,修缮祠堂的活交给俺,正月底前保准把祠堂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误不了开学。”赵太世说:“学堂里教书先生日常的用项,经典书籍、笔墨纸砚、锅碗瓢勺由俺家出钱粮。”赵占魁插话说:“俺也算一份。”村长接话茬说:“咱就三一三剩一,三家平摊了!”说着三人一起站起身,脸对脸哈哈大笑!临了,村长说:“请先生的事,就请太世费心了。”赵太世连声说:“那是,那是。”

赵太世骑着毛驴跑了两天,从亲朋那里打听到漳卫运河之畔四女寺镇有一位周玉熙先生,刚过而立之年,不但国学功底深厚,还在济南府学过西学,现闲居在家。赵太世求贤心切,驴不停蹄,这天一大早,驴背上驼了十斤花生十斤大枣,骑上毛驴又奔了四女寺镇。不料头一趟扑了空,周先生到德州同学家去了,家人说过一两天就回来。

两天后,赵太世二顾四女寺镇周氏门庭,先是周先生父亲迎进门,又叫出儿子周玉熙,说玄庄的这位赵大爷已是二次登门了,必有要事相求,只要咱能办的就应了,乡里乡亲的,不可怠慢了。周玉熙拿一本书从里屋里走出来给赵太世让了座,又倒了水。赵太世说了来意原委,周先生一时没有回应,像是注意力还放在手里拿的那本书上。赵太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再说一遍来意又怕惹人烦躁,也只好耐心等待。亏了周父说了句话:“你倒是说话呀!应不应,给赵大爷一个回话。”周玉熙先生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意向。他说,自己不打算在乡下从教,本想到外面干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可是这几年军阀混战,时局不稳,也只好在家闲适读书,待时局稳定,还是想到外面闯一闯。赵太世听了说道:“先生志在四方,可谓宏图大志。可是利国利民的事业,先以教育为本,诗书礼仪为重,教育又重在乡民,许多国家栋梁之材多出于乡土之家。当初孔圣人的学生子游曾到咱家乡讲儒学,以诗书礼乐熏陶其民,弦歌之声闻于四野,咱这诗书礼仪之乡曾经闻名齐鲁大地。如今如果周先生继承圣贤之道,在家乡讲学,也可谓利国利民的一番事业啊!再说,四女寺镇汉代有四位孝女义女,为终养双亲矢志不嫁,可谓咱鲁西北为人楷模,至今两千余年四女寺香火不断。先生生在孝义之地,儒学之乡,传播儒学义不容辞。今恭请先生到玄庄任教,请先生受老农为玄庄三百多户人家、上千口村民一拜。”说着就打躬作揖,撩起长袍,跪下磕头。周父早忙搀扶起赵太世,朝儿子怨道:“还不快快搀扶起赵大爷,哪有年过半百的人给你这年轻人磕头的理!”周先生也自觉羞愧,忙扶了赵太世坐下,说:“赵大爷这样多礼,让我这晚辈担当不起啊!”赵太世的一番话说得他动了心思,接着说:“看来赵大爷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言之凿凿,说得我也无言对答了。赵大爷为办学堂如此诚恳敬业!作为晚辈也无颜回绝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又问:“玄庄学堂多咱开学?”赵太世说:“过了正月,借个吉利,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开学。”周先生说:“赵大爷容我想一想,再说,我和德州同学有约在先,本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到济南走一趟,探听些消息,谋个事由干,这样一来,我还要和他商议商议。”

赵太世听了周先生开头的几句话满脸堆笑,不料后面又生出些枝节,心里又犯了嘀咕。心想,不管怎样,事情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兆头,只要再接再厉,功到自然成。他站起身,又双手打躬道:“恭候先生佳音,回庄给乡亲们报个喜信,准备好先生的饮食起居,正月底套上骡马大车来接周先生。”说着走出屋,把带来的花生、大枣放在天井里。周氏父子一再拒收,赵太世已牵了毛驴走出大门,周先生又赶到大门外拱手相送。

五天后,村长又打发人把周玉熙先生头一个月的俸禄送上四女寺镇周氏门庭,如此这般,周玉熙先生到玄庄执教也就无可推辞,一锤定音了。

到了二月二这一天,玄庄家家户户早起打囤,老人们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小囤满,大囤流。”赵家自然也不例外。郑氏和两房儿媳早早起来掏了灶里的柴草灰,盛在筐里。赵太世、赵安福父子穿戴好了,携了盛柴草灰的筐和一小布袋早已调和好的五谷杂粮,奔了打麦(谷)场上。父子无话,这是年年例行的一种古老风俗,用不着吩咐,也用不着商议,该咋办?都胸中有数;为哪般?都心中有一个共同的夙愿——祈求这一年五谷丰登。赵安福携灰筐,抓把柴草灰,弯下腰撒了一个圆圆的灰圈——这就是粮囤了;赵太世携小布袋,抓一撮杂粮小心放在“囤”中央,再用块砖头压住——这就是“小囤满,大囤流”了。赵安福撒了七八个“粮囤”,环视一下麦场,最后撒了一个大个儿的“粮囤”,赵太世心领神会就抓了一大把杂粮压在“囤”中央,赵安福又抓把灰在“粮囤”外边撒了一个“梯子”,父子俩心心相印对视一笑——这个高大的“粮囤”要登梯放粮了!

然而这只是庄稼人的夙愿,玄庄人把这个夙愿又寄托在庄稼人崇拜的神龙身上。赵太世父子打囤回来,赵家女人已在天井里摆好供桌,供桌上香烟缭绕,摆着一个大大的枣糕,供奉青龙起蛰,祈求风调雨顺。

郑氏又把蝎豆分给宝成、宝雁吃,那蝎豆就是炒了的黄豆,吃起来又脆又香。郑氏说:“吃了吧,吃了蝎豆,一年不被蝎虫咬。”

若是前两年逢到二月二,宝成早跟着爷爷爸爸打囤去了,今年二月二宝成的心思不在打囤上,也没心思吃蝎豆,他满心里想的是上学堂念书。自从爷爷告诉他二月二要上学堂念书了,他就想象着上学念书是个什么样子。爷爷说,老师领着学生念书,老师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反正就是学着写字认字,像爷爷一样,能写好多好多的字,也能念好多好多的书,画书上的字也能认识了。过了正月十五他就盼着这一天,一天一天地掐着手指头算,单等着这个好日子来临,仿佛他已经意识到上学堂念书在人生道路上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这几天宝雁闷闷不乐,她知道宝成要上学堂念书了,就觉得宝成比她高了一等,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弹玻璃球了,一起捉迷藏了,一起看画书了,她自己就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一天傍黑,宝成从外边回来,宝雁正在天井里抱柴,宝成见她不自在,就说:“宝雁,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怪俺上学堂不和你玩了?”宝雁说:“这是哪里的话,谁怪你了!你男人上学堂念书是件大喜事,俺女人家没这个福气!”宝成说:“你说这样的话,分明是生俺的气,干脆俺也不上学了,天天陪你玩吧。”宝雁真的生气了,跺着脚道:“小祖宗,你千万别因为俺不上学了,你若果真不上学了,到时候爷爷、娘怪罪俺,俺还有脸待在这个家里吗?”宝成急道:“那你说咋办呢?俺上学去吧,你孤单单的,没人陪你玩;俺不上学去吧,你又怕大人怪罪下来,到底咋办好呢?”说着急得滴下泪来。宝雁心又软了,她拿手帕给宝成擦擦泪,说:“好哥哥,你上学去吧,只要你喜欢,大人喜欢,俺也喜欢。你上学去俺在家里学绣花呢,你学几个字,俺就绣几朵花,好吗?”说着笑笑,装出高兴的样子忙抱了柴,回屋坐灶下烧火。到了后晌,宝成在被窝里和睡在拐炕上的宝雁头对头说:“宝雁,好妹妹,别生气了,俺放学回来和你玩呀!”宝雁在被窝里“嗯”一声,宝成又说:“俺在学堂里学了字回家来教给你呀!”宝雁又“嗯”一声,随后眼泪就默默地流下来了。

这天早晨,窗户纸刚刚发白,宝成就吵着起炕,说别误了上学堂。爷爷说:“误不了,吃了早饭,爷爷带你去。”他才又躺被窝里,瞧着窗户纸遐想。

一会儿,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待天大亮,宝成睁眼一看,炕上只剩他一人,爷爷、奶奶、宝雁都已起炕不见了!他迫不及待地一骨碌爬起来,叫道:“奶奶,不好了,误了,误了!”郑氏听见忙进屋,说:“成儿,误不了,你爷爷、爸爸打囤还未回来哩。”说着拿过一身新做的棉裤棉袄帮宝成穿上,又整一整,看看说:“正合身,俺宝成是个小学生了。”宝成笑笑,才又沉下心来,忙去收拾笔墨纸砚,放到娘早做好的书包里。

吃过早饭,赵太世穿了藏青色长袍,戴一顶黑帽盔儿。宝成又套一件天蓝色长袍,戴一顶红疙瘩的黑帽盔儿。看看都收拾好了,一家人围着宝成又左嘱咐右嘱咐。赵太世说:“到学堂里一心一意念书,不要贪玩,尤其不要和那些调皮的孩子一起玩耍,要做个规规矩矩的学生。”郑氏说:“成儿念书不用嘱咐,只是天气还凉,学堂里也没有热炕火盆,不要着凉冻着,千万不要脱衣裳。”安福家里的说:“有那调皮的孩子欺负你,告诉老师,不要理他。”宝成早不耐烦了,急着说:“知道了,走吧,走吧!”他忽然想起,怎么不见宝雁?急着问:“宝雁呢?”安福家里的说:“刚才还在这里呢,这一会儿又出去了。”宝成想可能在天井里吧,就到天井里东看西看,也不见宝雁的影子,他正疑惑着,赵太世说:“宝成,快走吧,不早了。”宝成只好跟着爷爷走出大门,心里还惦记着宝雁,脚步就放慢了。

他迟迟疑疑走出了胡同,爷爷已走在前面落下他一截。他低头寻思,宝雁到哪里去了呢?莫非她又生俺的气了?莫非她知道俺今儿上学堂,故意藏起来,不搭理俺了?他正胡思乱想,不料,突然宝雁从身后闪过来,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珠。宝成一惊,握住宝雁的手,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让人家东找西找!”宝雁说:“一家人都围着你说话,哪里有俺说话的地儿,就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宝成说:“俺上学去了,你在家里绣花吧。”宝雁点点头应着,说:“其实俺哪里有心思绣花呢!你不在家,俺就是一个木头人,大人叫俺干么就干么。”宝成又呆住了,一时心里又想着上学,又挂着宝雁,犹豫不决。这时,赵太世又在前面喊:“宝成,快走啊!”宝雁急急塞到宝成手里一块手帕,推一把宝成,说:“快走吧,别让爷爷看见了。”说着转身回家了。宝成打开手帕,上面绣了一只起飞的大雁,忙把手帕装进衣兜,跑步追赶爷爷。

赵氏宗族祠堂已修缮一新,学堂里已布置就绪。摆满了课桌条凳,讲台正面山墙上挂至圣先师孔子画像,讲台对面山墙上挂山东堂邑行乞兴学教育家武训②画像。学生们已陆续到齐,周玉熙先生、村长赵金铎、赵占魁早已坐在教室里叙谈,正等着赵太世来临。赵占魁说:“太世咋的了,今儿个儿大喜的日子怎么拉后了!”话音刚落,赵太世领着孙子赵宝成踏进祠堂大门,走进教室抱拳打躬问候诸位,朝周玉熙先生说:“周先生辛劳了,老农来晚了一步。”赵占魁说:“别客气了,请周先生开课吧!”村长附议道:“开课吧,太世大哥,今天开学典礼理应你来主持。”赵太世说:“还是你来主持吧,你是一村之长。”村长说:“赵氏宗族私塾开学,由族长主持,当仁不让。”赵占魁急道:“你俩就别推辞了,太世兄,你就上讲台吧!”

赵太世邀了周玉熙先生一同走上讲台。赵太世站在讲台上沉稳片刻,说:“孩子们,咱玄庄学堂今天开学了,打今儿起,你们就是小学生了,小学生要有小学生的样子,不能跟在家里似的随随便便,进了学堂要规规矩矩,要有礼貌,听老师的话,一心念书,积极求学,将来做一个知书达理有文化的庄稼人。再说,周玉熙先生讲授儒学,你们要念孔孟的书,将来玄庄传播儒学的重任就落在你们的肩上了。”然后,赵太世带领学生们一向至圣先师孔圣人三鞠躬;二向行乞兴学的武训先生三鞠躬;三向周玉熙老师三鞠躬。周玉熙先生一再说:“免了吧,免了吧。”他又向学生们鞠躬还礼。

这时候,庭院里顿时响起了鞭炮声,十几位庄稼人拥进祠堂庭院,都手提身背一袋粮食。两位老农说:“玄庄办学堂是咱玄庄子孙万代的大喜事,你们功在千秋,俺们聊表心意,向你们叩谢了。”说着就齐头跪下磕头。赵太世、村长、赵占魁忙走出祠堂搀扶众人,赵太世说:“快起来,快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说什么谢不谢呢,为了玄庄的子孙后代应当做的。都屋里坐吧。”庄稼人们说:“不坐了,不坐了,俺们在这里听听孩子们念书吧。”

周玉熙先生讲的第一课是启蒙读物《三字经》。讲课文前,周先生说:“我中华民族文化,历史悠久,光辉灿烂。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天第一课念蒙学之书《三字经》,一方面识字认字;二方面开阔眼界,广学知识。然后再讲诗书经典……”

不一会儿教室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赵太世、村长、赵占魁满面笑容,庄稼人们展开满脸皱纹。赵太世感慨道:“咱玄庄又是诗书礼仪之乡了!”众人应道:“诗书礼仪之乡了!”

注:

①打囤添仓:鲁西北农村一种祈求五谷丰登的民俗。

②武训:山东省堂邑县(今冠县)的一名乞丐,十九世纪中叶,他仅靠着出卖劳力和行乞讨饭,历经三十余载不懈奋斗,积累办学资金达万贯之多,购置学田三百余亩,兴建起三所义学,供平民孩子上学。被誉为平民教育家。

第十一章 如一声惊雷一声霹雳

这日宝成下学回来,放下书包就找宝雁,急着把在学堂里学的功课教给宝雁。看看北房屋东西里间都不见宝雁,问娘:“娘,宝雁呢?”安福家里的说:“宝雁搬到东房屋住了。”宝成疑惑:“她咋的搬到东房屋去住了?”安福家里的说:“你爷爷说,你们都是大孩子了,闺女小子就要分开住,你还跟爷爷奶奶住一起,在拐炕子上睡吧。”

宝成听了,忙走进东厢房,撩起里间的门帘,见宝雁坐在炕上,已是一个泪人,抽抽搭搭,有泪无声。见了宝成,泪水又簌簌流下来,像是一条泪河,一泓泪泉,无穷无尽地流!宝成忙坐炕沿上,扳动着宝雁的肩膀,急道:“宝雁,你咋的了?你这是咋的了?”宝雁说不出话,挣脱开身子,摆摆手,意思是不让宝成靠近她,也不让宝成问。宝成更加疑惑不解,看看宝雁的两条腿两只脚盖着被子,那两只脚高高地支起被子。宝成想掀开被子看个究竟,他刚一掀动被角,宝雁忙摆手,急道:“你出去,你出去吧!小冤家!”

宝成无可奈何,只好走出东厢房,拉住娘的手忙问:“娘,宝雁咋的了?她摔到了?她病了?是谁打她了?”安福家里的说:“成儿,你别着急,宝雁没有摔倒,宝雁也没有得病,谁也没有打她!晌午她还吃了半个馒头哩,还给她炒了鸡蛋,她舍不得吃,还给你留着哩。”宝成又急问:“那她为吗哭得这么厉害?她的腿脚怎么了?”安福家里的说:“叫你奶奶给你念叨念叨吧!”

宝成一心的疑惑,只好又去问奶奶。这时郑氏已走过来,拉住宝成的手,说:“成儿,刚放学回来,先歇息歇息,别着急,你这一着急,就上火了。宝雁好好的,咱一家人都待她好好的,就像你的亲妹妹。”宝成急得直跺脚,说:“奶奶,那她怎么哭成了一个泪人?到底咋的了?你们都不说,俺到底看看她的腿脚怎么了?”说着,就转头迈步往外走。

这时候,正巧,赵太世迈过门槛,走进北房堂屋,与宝成撞了个满怀,宝成的话他已听得真切,说:“宝成,你下学回来不好好复习功课,练习写字,吵吵吗?”宝成忙站住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郑氏说:“让孩子先歇息歇息吧。”赵太世说:“先写三张大仿①,等我回来看看。”说着拿了件家什又出门了。

宝成只好听从爷爷的吩咐研墨铺纸,找出颜真卿的字帖,写大仿。可他的心思还惦记着宝雁,拿在手里的毛笔总是不听使唤,字自然写得歪歪扭扭,急得他把毛笔一摔,一摊墨早甩在纸上,洇了一大片。他又急急地把那张写了大仿的纸揉成一团,急道:“不写了,不写了!”

郑氏仔细看在眼里,知道宝成的心思不在写字上。心想,孩子大了,懂事了,如不把事情给他说明白了,让他憋在心里,没的憋出病来,念书也念不好。再说他早晚会知道的,还不如趁早给他讲清楚了好。就凑到宝成面前说:“成儿,奶奶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宝雁哩,听奶奶给你说。成儿,你看看你奶奶、你娘、你婶婶的脚和你爷爷你爸爸你叔叔的脚一样吗?”宝成说:“不一样,奶奶、娘、婶婶的脚是小脚。”郑氏说:“对呀,不光你奶奶、你娘、你婶婶的脚是小脚,天下女人的脚都是小脚。”宝成说:“那是她们从小长成的小脚。”郑氏说:“傻孩子,女人的小脚是裹成的,宝雁是女孩子,到了裹脚的时候了!”宝成顿时醒悟,宝雁那两只高高地支起被子的脚已经被裹起来了!不禁大声叫道:“不,不,宝雁不裹脚!”安福家里的走过来劝道:“成儿,净说傻话,天下做女人的都裹脚,宝雁哪能不裹脚呢?”宝成决绝地说:“天下女人都裹脚,宝雁一人不裹脚!”说着急急走出北房屋。

原来,这天早饭后,安福家里的帮着宝雁把被褥抱到东厢房北里间炕上,向宝雁说明了缘由,问宝雁:“你一人睡东房屋里害怕吗?”宝雁笑笑说:“不害怕。”安福家里的说:“那你自个儿收拾收拾吧,等一会儿奶奶给你说事哩。”宝雁应了一声,她没有理会奶奶要跟她说的事,只觉得一人睡一个大炕,住一间屋多自在呀!多随便呀!就高高兴兴地铺被褥,收拾衣物。

安福家里的回到北房屋东里间,郑氏问:“搬过去了?”安福家里的说:“搬过去了,还挺喜欢的。”郑氏说:“那就好,咱就准备吧,你先烧锅水给孩子烫烫脚,烫过的脚柔软,好裹。俺找出裹脚布来,俺记得早就浆好了的,放在躺柜里,咋的又不见了呢!”说着就去开躺柜。

不大一会儿,郑氏拿了一卷浆洗好了的白布和一包花生糖,走出东里间屋说:“俺先过去开导开导孩子,一会儿你就把热水端过去吧。”安福家里的在灶下烧着火应了一声。

郑氏郑重而谨慎地迈动她的一双小脚,走进东厢房,撩起北里间屋门帘,说:“宝雁哪,这屋里不冷吧?”宝雁见奶奶进来,忙让了座,说:“奶奶,不冷。”郑氏说:“你娘新糊的窗户,要是冷,就烧烧炕。”宝雁说:“奶奶,不冷,不用烧,再说这天气也一天一天地暖和起来了。”郑氏把那包花生糖塞到宝雁手里,说:“这是你爷爷给你们买的,你一包,宝成一包。”宝雁受宠若惊,双手接了,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连声“嗯,嗯”地应着。心想,怎么对俺这么好呢?怕是有什么事吧!这时,她才想起刚才娘说的话“一会儿奶奶给你说事哩!”一颗心就慌慌地跳起来,低下头等待着奶奶要说的事。

郑氏说:“宝雁,你今年八岁了吧?”宝雁点点头。郑氏说:“光阴过得也真快,一眨眼你来了两年了!想家吧?”宝雁摇摇头。郑氏接着说:“想家就回去看看,也不远。你这个娘夜来就去高集了,见到你那个娘了。”宝雁眼睛顿时闪亮,忙抬起头问奶奶:“俺娘她好吗?”郑氏说:“好,好。你哥哥也长大了,给财主家扛小活哩。可是,你娘挂着你呀!”宝雁说:“挂着俺干吗?俺在爷爷奶奶家有吃有喝的。”郑氏接话茬道:“挂着你这两只脚呀!”宝雁一时不解,愣在那里未语。郑氏说:“孩子,你到了裹脚的年岁了,女孩子到了裹脚的年岁不裹脚大人挂着哩!”宝雁如梦初醒!两眼直直瞪着,怔怔地呆在那里好一阵子,猛地叫道:“奶奶,俺不裹,俺不裹!”

这时候,安福家里的端了一木盆热气腾腾的水走进屋,放好木盆,说:“雁儿,奶奶、娘还有你高集的娘都是这么过来的,做女人的都要走这一步。你奶奶六岁裹脚,娘七岁裹脚。去年就想到给你裹脚,又怕你还小,受不了这份苦,就拖到今年,再不给你裹脚就对不住你亲娘了。俺夜来去高集就是和你亲娘商量这件事,你亲娘头一句话就问,给俺二丫头裹脚了吗?”郑氏接着说:“孩子,不是奶奶、娘不心疼你,是做大人的盼望你这一辈子有个好日子过,有个好命运。女人裹脚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女孩子不裹脚长大了就嫁不出去,就让世上的人笑话。俗话说:‘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馍馍就肉菜;大脚板,嫁瞎子,糟糠窝窝就辣子’。大人是盼望俺雁儿长大了做个响当当的体体面面的女人哩!”郑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喘口气,又说:“孩子,听话,让你娘先给你烫烫脚,把脚烫得软软和和的,奶奶给你裹。”宝雁听了这些话迷迷糊糊没有主意了,问了一句:“裹脚疼吗?”安福家里的说:“雁儿,咬咬牙几天就过去了,娘陪着你。”宝雁也只好任人摆布了。

宝雁的一双小脚伸进热水盆里,安福家里的握住这双小脚在热水盆里来回搓洗,又揉来揉去。宝雁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坦,自个儿的亲娘也没有这样给自己洗过脚呀!不一会儿,一双小脚红红的,从热水盆里抬起来,活像两只德州红烧扒鸡。郑氏说:“雁儿,躺下。”说着忙将一双小脚放在膝盖上,顺着脚面脚掌捋巴了一遍,说:“俺雁儿的这双小脚裹成了,得让人人夸奖。”说着,她将一只脚的大拇指让开,紧紧握住其余四个脚指头,说:“雁儿,挺住,奶奶裹了!”说着将四个脚指头斜着朝脚掌下面猛地用劲一掰,嘎巴一声,如一声惊雷,一声霹雳!宝雁只觉得脚下剧疼,不禁“嗷嗷”哭叫起来。安福家里的早在旁边备好了裹脚布,郑氏忙扯过来紧紧勒住四个脚指头,又一道一道死死缠住脚面脚心,最后挽个死结。说:“雁儿,完事了。奶奶裹脚快当。歇一会儿,再裹那只脚。”

宝雁连连哭叫:“俺不裹了,俺死也不裹了!”安福家里的忙搂着宝雁,又拿了花生糖,苦苦相劝,说:“雁儿,哭一阵儿,咱就不哭了,忍着点。省得让外人笑话咱,说俺雁儿没骨气。娘陪着你,吃块花生糖,喝碗水吧!”说着也掉了泪。宝雁摇摇头,只是哭。安福家里的说:“那就哭吧,那时候娘也哭了一夜哩!”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哭在了一起,那大女人的哭声似乎更大些……

安福家里的陪着宝雁哭了一阵子,想前想后终于止住了哭,宝雁仍不住地哭。安福家里的擦擦泪又劝说宝雁道:“雁儿,娘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兔子的尾巴为么长不了呢?”宝雁哭着说:“不知道。”安福家里的说:“很久很久以前呀,兔子、松鼠、山猫、野牛都没有长尾巴,它们一齐走到一座庙里找到一位会安尾巴的老神仙,说:‘老神仙,求你给俺们安一条尾巴吧!尾巴的用处可大了,它可以赶苍蝇蚊子,跑起路来身子不会东摇西晃,再说有一条尾巴多美啊!俺们都盼望有一条尾巴,没有尾巴多难看呀!’山猫、野牛说着还掉了几滴眼泪。老神仙说:‘想要尾巴嘛,这也不难,只要你们不怕疼,俺在你们的腚上扭那么一下子就成了。不过,你们从这里往东走,走上一宿,天亮以前谁也不要回头,谁也不要摸自个儿的后腚,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尾巴就长出来了。’兔子、松鼠、山猫、野牛都答应了老神仙的话,老神仙就在它们的后腚上扭了一把。”宝雁听到这里还轻轻地笑了一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向东边走了。兔子走在最后,它心里老疑心老神仙的话灵吗?天快亮的时候,它看见松鼠、山猫、野牛的后腚上都长出了长长的尾巴,它心里就很着急,它们都长出了尾巴,俺的尾巴长出来了吗?它这样嘀嘀咕咕,就回过头,伸手摸了一下后腚。这一摸不要紧,刚长出来的尾巴又缩回去了,就剩下一小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兔子问松鼠,老弟,快看看俺的尾巴长出来没有?小松鼠绕到兔子身后一看,说,长出来了,就是短了点。山猫问兔子,你是不是伸手摸后腚了?兔子点点头。野牛说,谁让你不听老神仙的话了,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宝雁的心思被娘讲的故事吸引住了,一时就忘了疼痛,止住了哭。趁这时,安福家里的忙叫了婆婆来,一齐给宝雁裹了另一只脚,宝雁又哭叫了一阵子。总算一桩大事告成,郑氏和安福家里的婆媳俩心里的一块砖头落了地,松了口气。

郑氏婆媳俩的这口气刚刚松了半天工夫,又紧紧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宝成走进东厢房北里间屋,不由分说,毅然掀开宝雁腿脚上盖的被子,一双白布紧紧裹着的畸形的小脚展现在宝成、宝雁面前!宝雁的一双脚裹完后,她还没有正眼看看自个儿这双已经变了形状的脚,就被安福家里的捂上被子了。她只觉得两脚不住地疼痛,还不知道裹成什么样子,她不想看,更不敢看,好像唯恐那双裹了的脚惊吓着自己。这时候,像一道闪电,突然间一双畸形的脚映入她的眼帘,她真的惊吓了一跳!这是自个儿的脚吗?咋的像两个白白的大萝卜!她“啊!”一声,双手忙捂住双眼,又“哇哇”大哭起来。

宝成初见这双畸形的脚一怔,然后倒退了一步,愣了半天。一时懵懵懂懂,这是何年何月何故?好端端的一双脚怎么摆弄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脚还能走路吗?他不知所措。见宝雁痛哭不止,他方回过神儿来,猛地向前跨越一步,伸手去解缠的裹脚布,边解边说:“宝雁,咱解开它,咱不裹脚,不要臭裹脚布!”死死的裹脚布扣结难解难开,宝成用牙狠狠地咬,又狠狠地撕扯,果然一块裹脚布松动了……

郑氏和安福家里的正忙着做晚饭,听到宝雁哭叫又放心不下,郑氏说:“成儿他娘,你快去看看吧,又咋的了?”安福家里的忙走进东厢房,见宝雁仍泣泣地哭,说:“雁儿,不疼了吧,一会儿吃后晌饭了,娘给你送过来。”说着看看炕上宝雁的腿脚依然盖着被子。宝成说:“娘,你快去做饭吧,一会儿俺去给宝雁端饭,俺陪着宝雁一块吃。”安福家里的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安福家里的回到北房屋,郑氏说:“咋的了?”安福家里的说:“没见有什么动静,成儿陪着宝雁哩。”郑氏的心里仍觉得不那么踏实,想到宝成下学回来说过的话,心里就越发地发慌,一种不祥的兆头驱使着她的一双小脚,不知不觉地走进东厢房。她见宝成正坐炕沿上和宝雁说话,宝雁还抽抽搭搭地哭,说:“成儿,你也劝说劝说你妹妹别哭了,过两天就好了。奶奶给你们熘的面条,还打了鸡蛋,一会儿成儿给你妹妹端过来吃吧。”宝成“嗯”一声,心里还偷偷地乐。

郑氏瞧瞧宝雁总是耿耿于怀,惦记着倾注了她满腔心血的一双脚。她那根专注的神经驱使着她,趁着宝成、宝雁不备掀开了宝雁身上的被子,眼前的景象使她大吃一惊!一双小脚光光裸露着,原来已经卷在脚心下面的四个脚指头已经疏离脚心,缓缓回位。毁了!像一座大厦倾倒了!郑氏顿时眼花缭乱,眼前金花乱舞,身子不由得摇摇晃晃,晕倒炕上。宝成见奶奶这样,叫道:“奶奶,奶奶!”郑氏一口气吐出来,哭道:“成儿,俺的小祖宗!你毁了奶奶的一片心啊!”

这时候,安福家里的听见动静忙赶了来,搀扶起婆婆,看到炕上宝雁的一双脚,也气愤难忍,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朝宝成数落道:“宝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咋的这么不懂事!你奶奶天天心肝似的疼你,你还让你奶奶生气,叫俺咋说你?你哪怕有大人疼你的十分之一的心来孝顺大人,娘也知足了。”说着,眼里滚出了泪。又说:“娘,别生气了,先回北屋歇着去吧。摊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么法呢!”说着搀扶着婆婆回到北房屋。

宝雁早扯过被子盖好一双脚,这时候连头也蒙起来呜呜咽咽地哭,已经有声无泪了,断断续续地说:“为俺这双脚闹得全家人不安生,干脆砍掉了吧,俺也不想活了!”宝成没想到宝雁的一双脚惹得奶奶生这么大的气,他更不懂得奶奶的“那片心”,如今奶奶气成这个样子,他也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心理。这时候听到宝雁的话,就说:“你也不要说这些傻话,什么死呀活呀的,反正你这一双脚是不能裹的,俺拼出命来也要保护你这一双脚!”宝雁说:“你说的才是傻话哩!你还要拼出命来?俺早看出来了,要么俺回高集家里去;要么在这个家凭着奶奶、娘裹脚,凭着大人摆布。从今后,你上学堂念书去,甭管俺的事,男人女人本来就不是一样的活法!”宝成说:“你说这话更傻了,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人,咋的就不能一样的活着?”宝雁说:“本来嘛,男人能上学堂念书,俺女人能念书吗?又为什么女人裹脚,男人不裹脚?”正说着,安福家里的端了两碗面条来,说:“宝成,陪着你妹妹快吃饭吧。”面条汤里果然打了鸡蛋,宝成劝说着宝雁好歹吃了半碗。

这天后晌一家人闷闷不乐。赵太世抽了一阵子闷烟,眉头皱起几层疙瘩,叫过宝成,责问道:“你写的大仿呢!给爷爷看看。”宝成支支吾吾说:“爷爷,俺还没写呢。”赵太世气道:“那你还想念书吗?”宝成急道:“想,想念,爷爷俺想念书。”赵太世说:“俺看你的心思不在念书上,天天想一些歪门邪道,大人做的事你也要管,也要阻拦,简直是不懂规矩,不懂礼节!明儿你不要上学堂了!”安福在一旁插话说:“跟爸爸下地学庄稼活吧!”

宝成一听说不让他上学堂念书像是摘了他的心肝,立时哭叫起来,边哭边说:“俺不,俺上学堂,大人的事俺不管了还不行吗?”他哭了一会儿,又嘟哝道:“干吗要给宝雁裹脚呢?……”

其实赵太世并非真的不让宝成上学堂,他不过拿这话恫吓宝成,好让宝成一心一意读圣贤书,做一个知书达理,规规矩矩的赵家继承人。

宝成哭了一阵子有了困意,安福家里的安抚着宝成睡了。

赵太世、郑氏、安福家里的又坐在堂屋里商议给宝雁裹脚的事。

注:

①大仿:依照范本练习写的毛笔字。

第十二章 月亮升起来了

为给宝雁裹脚的事,赵太世、郑氏和安福家里的商议了一个万全之策。把宝雁送到高集她亲娘那里,由安福家里的陪着,给宝雁裹了脚,待上一个来月,等裹的脚果然成型了,稳住了,再回到赵家。这样宝雁既裹成了脚,又回避了宝成的打搅,岂不是圆圆满满大功告成!

这天吃过早饭,安福家里的早早打发宝成上学堂去。宝成背了书包,临走到东厢房里对宝雁说:“脚还疼吗?”宝雁摇摇头。又说:“等俺放学回来,教你念书啊。”宝雁微微笑笑,点点头,“嗯”了一声。

于是,赵安福忙套了牛车,郑氏忙去安抚宝雁,说:“宝雁啊,送你回高集家里去,和你亲娘亲近亲近说个话儿,待上一个来月再回来。”宝雁听了自然高兴,可心里又纳闷,这是为吗事呢?又想着宝成下学回来教她念书的事,想来想去,自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见了亲娘就是万幸的事!

安福家里的忙着收拾要带的衣物,尤其重要的是带上那卷长长的裹脚布,又按照公爹的嘱咐舀了一袋棒子面、一袋白面。

正当这个节骨眼儿上,学堂老师周玉熙先生踏进了赵家门槛。周先生一进大门就喊道:“赵大爷在家吗?”

赵太世正坐在堂屋圈椅里抽烟,自觉事情已经安排妥当,看着家里的人们忙东忙西,正要起程,已是万无一失。不料,周先生的一声喊,使他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堂堂的周先生光临寒舍!一来不知有何贵干;二来先生登门来访使他这个老农不免有愧疚之感。

赵太世闻声忙放下烟袋,迎出屋门,笑道:“先生快屋里坐。”周先生说:“赵大爷在家忙吗活哩?”赵太世说:“不忙,不忙。”说着又吩咐安福家里的:“快烧水沏茶。”安福家里的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去抱柴烧水。周先生说:“不用,不用。刚才看到大门外套了牛车,这是要到哪里去?”赵太世含糊其辞,道:“送养女宝雁回她亲娘家看看。”

这时宝雁携了一个小包袱一跛一跛走到北房屋门前,正要向爷爷奶奶告别,看到有客人正和爷爷说话,不免腼腆起来,呆呆地站在门框边愣着。

周玉熙的眼光被宝雁的身影吸引过去,想起刚才在学堂里宝成说过的宝雁裹脚的事。原来,今天早晨宝成在学堂里第一节课上就猛不丁向老师提出了一个问题:女人为吗要裹脚?女人裹脚对不对?好不好?然后又向周老师述说了宝雁裹脚的事,引起了周玉熙先生的密切关注,不等下课,他就向学生们布置下写大仿的作业,抬脚奔了赵家宅门。

周先生看到这个俊俏的姑娘走路一跛一跛,心里寻思,莫不是要送她到她亲娘家里去裹脚?他试探着问:“这是宝雁姑娘吧?咋的摔了腿脚?”宝雁不知如何应答,只是低头待着。

赵太世想把话题掩饰过去,插话说:“宝雁,回东房屋歇着去吧,走的时候叫你。”宝雁默默回东厢房去了。

赵太世恭敬地说:“先生教务繁忙,拨冗来访,不知有何事指教?”周玉熙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揭了底,说:“太世大爷,你是读书人,知识渊博,见识长远,不同于大字不识的农民。”赵太世截住周玉熙的话头,说:“先生过奖了,老农有不足之处,还请先生教导。莫不是宝成在学堂里淘气不听话了?”周玉熙说:“非也。咱就直说吧,我是为宝雁裹脚的事来的,说实在的,这件事不应该发生在太世大爷家里!”赵太世听了一愣,心想,一定是宝成把宝雁裹脚的事告诉了周先生,一时他气恼得手脚发颤。不过面对着他尊敬的周先生也不便发作,只好洗耳恭听了。周玉熙接着说:“太世大爷知识渊博,应该知道妇女裹脚为旧时陋习。据记载,南唐李后主令宫妃以帛缠足,脚形纤小,供他寻欢作乐。后人皆效之,至今不过九百余年,并非古代就有。裹脚是对妇女的侮辱和极大的不尊重,给妇女带来终生痛苦。太世大爷目光长远,应该看到如今的时代变迁,现已进入民国时代,理应改革社会旧习,树立社会新风,倡导男女平等,如果再固守旧时陋习,岂不是成为时代的落伍者了吗?”

赵太世已是面红耳赤,稍有醒悟,但又碍着面子不愿正视自己的过失,支支吾吾说:“多谢——先生指教。养女宝雁裹脚的事——是家里人们所为,她们保守旧的风习,跟不上时代新潮。老农嘱咐她们不给宝雁裹脚就是了。有劳先生为区区小事来访,实在有愧,有愧!”

周玉熙先生说:“这可不是小事,是争取妇女解放的大事。济南、德州已成立‘放脚会’,号召妇女放脚。我也筹划着学堂里成立放脚宣传队。”赵太世又支吾道:“学生还是念书要紧,念书要紧。”

这时安福家里的提了一壶茶来,倒了两碗茶。赵太世礼让道:“先生喝茶,先生喝茶。”说着抽身走进东里间屋,悄悄对郑氏说:“宝雁就不走了。”郑氏点点头,心里虽有疑惑,还是听从当家的吩咐吧。

赵太世落座后,换了话题说:“周先生来玄庄执教,为了教化玄庄的子孙后代,舍弃了自己的前程,实在可敬可佩!先生在这里吃住如有不便或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尽管说,老农去办。”

周玉熙抿了一口茶,说:“很好,很好,太世大爷不必客气。只是我有些想法,烦请太世大爷与村里管事的人商议商议。”

赵太世说:“先生请讲。”

周玉熙说:“玄庄三百多户人家,如今学堂里只有二十八名学生,多数适龄儿童还没有上学,游荡在校外,这与玄庄诗书礼仪之乡的名声实在不相称。”

赵太世道:“先生说的有理。庄户人只顾眼前利益,忽略了长远打算。这几年兵祸天灾折腾得庄户人的日子不那么宽裕,也就没心思让孩子上学了。我和村长、占魁商议商议,想想法子,动员更多的农户送孩子上学堂。”

周玉熙又说:“我还有个想法,学堂里开设女生班,让女孩子们也上学念书。”

赵太世一听甚为惊讶,愣了半天,才积积粘粘地说①:“这个嘛——庄稼人怕是不那么开通,玄庄一时还办不到。”

周玉熙也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说:“那就过两年再说吧。当务之急,扩大生源,让更多的男孩子上学念书。”说着站起身往屋外走。

赵太世转忧为喜,道:“那是,那是。老农一定照办,照办。”说着起身送周先生。

过晌,宝成高高兴兴下学回来,就直奔东厢房里,把书包丢在炕上,拉住宝雁的手,说:“宝雁,周老师说爷爷说了再也不给你裹脚了!”宝雁说:“俺知道了,周老师到咱家来了,一准是你向老师告了状,周老师才来的。”宝成笑笑说:“哎,对了!今早上,在课堂上,俺一举手,就把你裹脚的事向老师说了,周老师一听脸色铁青,皱起眉头,说你们先写两张大仿吧,俺出去有事。周老师真好!”宝雁说:“周老师好是好,可你守着那么多学生把人家裹脚的事都说了,让俺以后出去怎么见人?多丢人哪!”宝成笑道:“你的脚不是没有裹成嘛!不是俺给你放了嘛!还丢什么人?哈哈……”说着笑着他得意忘形地躺炕上四肢朝天打了一个滚,又一骨碌爬起来,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冲着宝雁“啪”一声打了个榧子②,说:“宝雁不裹脚!”宝雁站在那里已滴下两串泪水!宝成惊疑道:“好好的,你怎么哭了?”宝雁揉揉眼睛,情不自禁地扑到宝成胸前,说:“俺高兴哩!好哥哥,你真是俺的好哥哥!”宝成就势扶住宝雁的两肩,又伸手抹抹宝雁脸上晶莹的泪珠,笑道:“俺是好哥哥,你是好妹妹!”宝雁一时脸色绯红,忙扭过身去。宝成还沉浸在喜悦里,拍一下宝雁的肩膀,说:“宝雁,还有好事哩!今儿后晌你帮俺研墨,俺写小红旗标语。”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卷红纸。宝雁问:“吗小红旗标语?”宝成一字一句地说:“告诉你,俺是放脚宣传队队员,明儿举着小红旗上大街宣传放脚去!”宝雁还摸不着头脑,但听见放脚两个字,也露出惊喜的神色。两人正说着,传来安福家里的喊声:“宝成,宝雁,吃饭了。”两人嬉笑着往北房屋去了。

吃后晌饭的时候,一家人都默默端起个人的碗喝粥,饭桌上没有了话语笑声,没有人搭理宝成、宝雁。赵太世早早地放下饭碗,离开了饭桌,安福家里的说:“爹,再给你盛一碗吧?”赵太世冷冷地说:“不吃了。”唯有宝成、宝雁心里偷着乐,他们快快地吃了饭,宝成对郑氏说:“奶奶,俺到东房屋看书写字去了。”郑氏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应一声,说:“去吧,写一会儿,早点儿过来睡觉。”她看到孙子活泼的神态,原本应该心里喜欢,可两天来为宝雁裹脚的事让这个宝贝孙子闹得周周折折,心里终究结了个大疙瘩,使她抑郁难解,一时她也就懒得和宝成说话了。

宝成、宝雁坐在灯下,宝成铺开裁好的红纸,宝雁研墨。宝成刚要握起毛笔蘸墨润笔,宝雁捂住砚台说:“你先别忙着写小红旗标语,你早上说的,下学回来教俺念书哩!”宝成放下笔笑笑说:“有了大事就把这事忘了。”宝雁说:“这也是大事。”宝成笑道:“好好,这也是大事,先教你念书,成了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又把书背到背后,说:“教你念书得有规矩。”宝雁问:“吗规矩?”宝成说:“俺是老师,你是学生,你先向老师鞠躬,老师再上课教你。”宝雁一撇嘴,说:“好大的架子!刚念了几天书就要当老师,还要人家给你鞠躬,害羞不害羞?”说着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划了几下。

宝成原是跟宝雁开玩笑的,其实鞠躬不鞠躬宝成都要教她念书的,没想到宝雁倒认真起来!宝雁这一认真倒叫宝成真地拿出了当“老师”的架子,于是他也认真起来,说:“你不鞠躬,俺就不教。”宝雁由认真转为生气,说:“你不教就回北屋睡觉去,俺也睡觉了。”说着就动手铺被。

宝成站在那里越发地尴尬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就翻开手里拿的那本书装作看书。其实他一句也看不到心里去,越看就越觉得坐立不安,慢慢地就感到委屈了,不由得滴出几滴泪来,泣泣地说:“好没意思!本来俺是要教你念书的,不过说了句玩笑话,逗你玩呢,你就当真起来,叫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

宝雁见宝成委屈的样子,心里顿时就软下来,忙掏出帕子给宝成擦泪,说些宽心话:“哥,俺也是说玩笑话哩,你也当真了,还哭呢!都怪俺行了吧,俺这里就给老师鞠个躬!”说着噗嗤一笑,向宝成深深鞠了一个躬。

宝成破涕为笑,说:“好妹妹,咱都别闹了,俺好好地教你念书吧!”宝雁连连脆脆地应了几声:“哎!哎!”

一本《论语》翻开平放在桌上,宝成、宝雁并排坐着认真地读起来,宝成念一句,宝雁跟着念一句。

第二天玄庄街上出现了一队打着小红旗的学生,他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由周玉熙先生在前面领着,一个学生领着喊口号:“争取妇女解放!”“妇女放脚!”“男女平等!”……

这等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在玄庄街上一亮相,庄稼人目瞪口呆,惊诧不已!一个个走出家门伸脖瞪眼互相询问:“这是咋的啦?”“这是咋回事呢?”他们簇拥到街上呆呆站着,注视着学生队伍,想观望个究竟!

那个领着学生喊口号的学生喊着口令:“立正,向右转,向右看齐。”学生们在一个打麦场上停下来,按着口令规规矩矩排好队伍。

庄稼人对学生们严明的纪律、整齐的步伐投以敬慕的目光,发出感叹:“啧啧啧,你看,你看……”有的庄稼人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队伍里,也不免萌生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领队的学生叫赵明理,是赵占魁的小儿子,这时候,他冲着学生队伍喊道:“赵宝成,表演快板!”

赵宝成一步跨出队伍,手里打着竹板,不慌不忙表演快板:

打竹板,乒乓响,

诸位乡亲听俺讲。

妇女裹脚不应当,

脚骨折,脚变形,

脚布一缠疼得叫亲娘。

小脚走路扭呀扭呀扶着墙,

小脚站立一撇一撇不稳当,

哎哟哟,裹上小脚坐卧不安疼得心发慌!(赵宝成边说快板边模仿小脚女人走路的样子,惹得庄稼人哈哈大笑。)

奉劝姐妹们不裹脚,

奉劝大娘大婶大姐快快把脚放!

男女要平等,

妇女要解放!

庄稼人对赵宝成表演快板极为赞赏,然而他们并非赞赏宝成宣传的妇女放脚,而是赞赏宝成表演快板的技能。有的人连声叫“好”,有的人说:“小成子行啊!小成子棒啊!可以上台演戏了!”至于女人裹脚不裹脚,放脚不放脚,他们的态度是:还要观望观望,看看形势,看看别人咋样?

接着,周玉熙先生讲话。这是周玉熙先生到玄庄执教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露面,自然引来众庄稼人奇异的目光。周玉熙先生中等身材,仪表堂堂,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灰色长袍,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只这身装束就招得庄稼人的目光转来转去,有人翘首,有人踮脚,有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待周先生说了一声“父老乡亲们”,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支起耳朵要听听这位大先生洋先生的口才和学问了。周先生讲了妇女裹脚这一中国封建社会陋习的起源和历史;讲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和进步;讲了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道理等等。

周先生的讲话庄稼人闻所未闻,又似懂非懂,但不管怎样,这是有生以来耳闻的大学问了,而且也见识了这位大先生洋先生的仪表和口才,自觉有些满足。但他们都把周先生讲话的内容看为是身外事,与自己无有什么关联,晌午饭还照样喝小米饭汤,啃贴饼子、红薯!有些女人倒是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脚陷入深深地思索。

赵太世一家人没有到大街上去观看学生的宣传,当学生们的口号声传进赵家宅院的时候,赵太世端着烟袋一愣,他想不到周先生说的“学堂里组织放脚宣传队”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夜来刚刚说了,今儿已变为现实。他不由得对周先生萌生了不满情绪,办学堂的宗旨是念书,是教化农家子弟知礼仪,而不能偏离了这条轨道。于是他对大街上传来的口号声、人群的嘈杂声就极为反感,他唉声叹气在堂屋里来回踱着脚步……

郑氏的耳朵有些背,问道:“大街上出吗事啦?嚷嚷的!”

赵太世搡了一句:“你管它吗事哩!”

宝雁耳朵尖,大街上的口号声她听得真切,宝成说的快板似乎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就走出东房屋,跃跃欲试想走出大门,又不敢贸然行动。这时安福家里的正在天井里,宝雁说:“娘,俺到街上看看去。”安福家里的忙摆手,又指指北房屋里的公爹。

赵太世听见宝雁的话,说:“闺女家别这么心野!”

一句话,宝雁乖乖地回东厢房了。

赵太世思虑了半天,终究耐不住,奔了赵占魁家。赵占魁正在天井里习武,甩出去的七截鞭正打在赵太世的脚下,赵太世吓了一跳,嗔道:“占魁,你倒有闲心思练武,大街上吵吵嚷嚷闹翻天了,你知道不知道?”赵占魁见太世驾到,忙放下手里的家伙,笑呵呵地说:“知道,天是翻不了的,俺刚刚从大街上回来。太世,你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孩子们喊几句口号嘛!哎,你家宝成可露了脸了,那快板说得真叫好!”赵太世说:“你说得倒轻巧,咱玄庄办学堂是为了让众多乡亲的子孙后代念书识字学文化,不是到大街上嚷嚷什么女人裹脚放脚,当先生的岂不是不务正业?”赵占魁说:“依俺看,周先生的这一招儿倒是给玄庄带来一股新鲜空气。说实话,俺早就对女人裹脚犯恶,俺家你婶子,壮壮实实的身子,正当年,可是小脚,下地干活干不了,天天围着锅台转。俺要是有个闺女,保准不让她裹脚。说到办学堂,当然头一桩大事是念书识字。依俺看,在教课念书之余,让学生们做一些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活动,也未尝不可,再说对孩子们也是个锻炼,俺明理领队喊口号,俺就看着威武!”

赵占魁的一番话使赵太世泄了气,说:“我的意思是咱俩找上村长和周先生说个话,劝导劝导他,不要耽误了学生的功课。”赵占魁说:“俺看大可不必,刚刚开学两个多月,周先生教课还是蛮认真的,过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又说:“太世兄,屋里坐,抽袋烟,喝碗茶,尝尝俺种的烟叶。”

赵太世无心思抽烟喝茶,说了声:“不啦,不啦。”就扭头转身蹒跚地迈步回家了。

夜渐深,赵安福夫妇、宝成、宝雁都睡了,唯赵太世老两口没有睡意,两天来为给宝雁裹脚的事折腾得他们心神不宁。屋里已吹了灯,赵太世抽了一会儿闷烟,和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郑氏盘腿坐炕上待着,见当家的躺下忙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她不时地抬头看看窗纸,或是摸黑下炕走到堂屋门口望望满天星斗。月亮还没有升上来,纺线车已摆放在堂屋门口,一小笸箩布节③放在纺线车旁,蒲墩也已经摆好。她又回屋盘腿坐炕上待着。

待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满院子银光,角角落落都洒满了。郑氏展开了眉眼,她忙走到堂屋门口,盘腿坐蒲墩上。堂屋门原是开着的,月光照进来,就是农家的一盏灯了。她自言自语道:“月亮奶奶送光明来了。”

郑氏坐在月光下把布节捻成的线头缠在纺线车的顶杆上,“嗡嗡嗡”纺起了线。她的左手捏着布节高高地举起,拉出长长的线丝,右手就紧着摇动纺线车把,纺线车上就绕上了一圈圈的棉线,那架势好比驾驭着天地乾坤。这个时候,她白天的烦恼就被“嗡嗡嗡”的纺线声驱走了,满腔的心思都纺到那一圈圈的棉线里了。郑氏从做闺女时就是纺线织布的能手,那拐线、烫线、牵线、上机绕线、织布等等一道道纺织工序,她已经驾轻就熟。当初赵家娶亲就是看中了这个纺织女。郑氏嫁到赵家后,她就成为赵家女人纺织的主持人,一家人的被褥衣裳鞋袜都是赵家的女人纺出来织出来缝出来的。

虽说春分已过,但乍暖还寒。郑氏先是右脚压在左腿下盘腿坐着,渐渐地觉得左脚有些凉了,右脚有些麻木,她就换了一下坐姿把左脚压在右腿下盘腿坐着,仍是“嗡嗡嗡”地纺着。她一生不知纺了多少线,大约绕地球也有多少圈了!她从不想这些,她想的是未来,今年全家人还要添置几床被褥、几件衣裳、几双鞋袜,当家的人前人后地走动,该添置一件新棉袍,大儿子的一身棉衣该换了,二儿子出门在外,也该备下几件单衣,说不定几时回来好换洗,两房儿媳也该有身像样儿的新衣,走亲回娘家换上,宝成、宝雁年年长大,年年该添置新衣,她就是想不到自个儿,单的棉的,有身衣裳穿着就知足了。岁月纺进一缕缕一穗穗棉线里去了,时光织进了一卷卷一匹匹棉布里去了!她脸上纺出了一道道褶皱,头上织出了一根根银丝白发,她却不察不觉,只是一门心思惦念着赵家全家人的炎凉冷暖。

月亮渐渐转过去了,月光渐渐暗下来,约有一个多时辰了,她已纺出了几个长长的线穗子,纺线车停下来,她静静地坐着,收拾好线穗子,暗暗欣喜自个儿的劳动成果。望望天井里灰白的月光,恍恍惚惚,只见一只白兔跑进来,立起前腿,朝她不住地拜。她一时恍如隔世,如临仙境,惊喜异常!她忙站起身,朝白兔磕了一个头,自语道:“娘哎!月亮奶奶委派那捣药的兔爷下凡,没的财神爷驾到,赵家有福了!”说话间再抬头看那白兔已渺无踪影了。

她收拾好纺线车,关了堂屋门,摸黑撩起门帘,走进东里间屋。本想告诉当家的刚刚到了人间仙境,见到了财神爷,听到当家的已呼呼入睡,也就罢了。那月光下白兔向她上拜的情景仍在她脑海里隐隐现现,渐渐入了梦境。

注:

①积积粘粘:说话不爽快。

②榧子:拇指和中指紧紧捏捻发出的响声,俗称榧子,是游戏、玩笑的一种动作。

③布节:皮棉搓成的长条,供纺线用。

第十三章 麦熟一晌 紫花苜蓿

烈日像一盆火炙烤着麦田,齐刷刷的麦穗仿佛静止了,不摇不摆,直挺挺承受着烈日的炙烤。整个麦田又仿佛变的焦焦的在太阳这个大火盆下燃烧!

西大洼是麦的海洋,一片连着一片。庄稼人早早地就下了麦田,天色还灰蒙蒙的,只有东方天边有几缕白光,预示着又是一个炽热的天气。麦田里晃动着人影,左邻右舍打着招呼:“早来了。”“趁凉快拔呀!”“今年麦子好啊!”“好啊,吃大白馍馍吧!”接下来麦田里沉寂了,都专心卖力气拔麦子,只有“唰唰唰”的声音。

玄庄人历来拔麦不割麦,虽说麦秆麦根细细的,但要从干裂的黄土地里一把把拔出来那是要费一把力气的。因此拔麦就成为一年到头庄稼地里的力气活。人说“麦熟一晌”。到了麦熟的季节,麦田在烈日下暴晒几个晌午,小南风一吹,绿色的麦穗就变黄了,甚至麦壳爆裂,麦粒砸在地里。所以麦收就变成抢收,玄庄人把麦收看得比大秋还重要,庄稼人使出浑身力气抢麦收。

赵家叫了哇儿哇儿二做帮工拔麦,满天星花儿赵太世就招呼赵安福、哇儿哇儿二下了麦田。赵安福和哇儿哇儿二每人拔两垄麦,腰弯得像一张弓,脖梗向前伸着,又似觅食的一只鹅,两手伸出去搂住一把麦,唰唰唰倒下一大截。赵太世在后边拔一垄麦,他的主要任务是打麦要子捆麦个儿,这个活虽不累,但这是庄稼把式的活计。麦要子是用两缕麦秸拧在一起系起来的,赵太世把赵安福、哇儿哇儿二和自个儿拔下的麦子拢成堆,再用他打好的麦要子捆起来。逢到这时候,他蹲下身,一条腿跪下来压住麦束,然后他咬咬牙,仿佛使足了力气,两手极熟练地把麦要子勒紧绾个扣结,便捆成了麦个儿。他两手抓住麦个儿一下子戳起来,像是把怀抱的孩子在地上,于是麦田里就像是站立着一个个小人儿。

太阳毒得厉害。赵安福赤着膊,两个肩膀早暴起一层薄薄的皮,都打卷了。多半天的劳累,腰窝有些酸,还微微有点疼,可是他舍不得歇息,连直立一会儿的工夫也舍不得。瞥一眼眼前的麦田还望不到头儿,忙搂起左边一把麦,狠心地拔下来,又急着去抓右边一拢的麦,他恨不得抓一把撂倒一大片!

哇儿哇儿二却不时地直起腰杆站立一会儿,赵太世在后边看到这情形,喊:“太和,抽袋烟,歇一会儿。”赵太世称呼哇儿哇儿二的大名,表示对这个远房兄弟的尊重。哇儿哇儿二东跑西颠吹哇儿哇儿浪荡惯了,终究不是庄稼地里的把式,巴不得这一声叫,就歇了手脚,应道:“是了,大哥。”又转脸对赵安福说:“安福,歇吧。”赵安福头也不抬,说:“二叔,你歇一会儿吧,俺不累。”话虽这样说,语音里就有些怨气。

麦田地头停一辆牛车,牛车遮住阳光,留下一小块阴影。赵太世已蹲在阴影里端起烟袋。

哇儿哇儿二朝牛车走去,他边走边唱起了歌谣:

一更里来月亮在正东,

小奴家房中泪盈盈。

二更里来月亮照窗前,

小奴家房中泪涟涟。

……

赵太世说:“你净胡诌八扯唱些淫词滥调。”哇儿哇儿二嘻嘻一笑,接过赵太世递过来的烟袋。

赵太世手里攥一把麦穗,两手搓搓,伸开巴掌,吹几口气,是满把的麦粒子,个个饱饱满满,中间一道沟,像是咧嘴朝他笑。他也露出别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哇儿哇儿二说:“大哥,你这麦子咋长得这么好?俺那一亩麦子就差多了,统共打了还不到一百斤。”

赵太世说:“工夫不负有心人,你是工夫不到,你的工夫放在吹哇儿哇儿上了,没放在庄稼地里。”

哇儿哇儿二点点头表示默许,接连抽了几口烟。

赵安福仍不停地拔麦,心里忍着气。夜来后晌父亲跟他商议叫人帮工拔麦的事,主张顾着本家远房的情面,找哇儿哇儿二来帮工,他就不同意。找个年轻力壮的庄稼小伙多好,又有力气,又肯干活,哇儿哇儿二根本不是庄稼地里干活的料儿!光顾了歇着,麦拔得也不干净。这时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朝牛车那边喊:“二叔,歇够了吧?拔吧!”

哇儿哇儿二应道:“拔,拔。”

直到晌午,赵安福没停住手脚,在他的带动下,哇儿哇儿二只好紧紧跟上,不好意思再歇息了。

一块三亩麦田终于拔完,赵安福才直起腰杆站在麦田地头擦把汗,一阵小风吹过来,他顿时感到凉爽惬意,但这惬意太短暂了,短暂得使他甚至想咒骂这股小风,因为它溜溜刮过去之后更显得周围空气的酷热。

使赵安福更为焦躁的是,一车麦个儿装满后,老牛不动了。任他怎么吆喝,老牛也不迈步,他暴跳如雷,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嘴里骂道:“娘的,娘的。”老牛向前挪动了几步又停住了蹄子。赵太世接过鞭子,怒道:“你这是咋的使唤头口?这是糟蹋头口!”赵太世抚摸了几下老牛的脊背,又抓把带的草料喂了老牛,鞭鞘在空中“啪啪”绕了几个鞭花儿,拍拍牛屁股,牛车启动了。他叹道:“老牛热的。”

赵太世、赵安福、哇儿哇儿二急急火火走进赵家门,炎热、劳累、饥渴困扰着他们,他们恨不得立时扎进水井里洗个痛快,灌个痛快。赵安福走进院里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又舀了一盆凉水到阴凉处擦洗。赵太世、哇儿哇儿二喝了水,洗了脸,坐一边抽烟。堂屋里弥漫着柴烟和热气,女人们忙着备饭。东边的锅灶笼屉蒸气腾腾,西边的锅灶冒着水气。安禄家里的忙收拾灶下的柴火。安福家里的在灶台上切黄瓜丝、捣蒜泥。郑氏往饭桌上摆好碗筷,朝天井里喊:“都进屋吃饭吧,大热的天。”

屋里的柴烟热气渐渐散尽。赵安福迈进屋门槛,一眼瞧见饭桌上两浅子白面包子,几碗小米绿豆稀粥,一盘蒜泥麻酱拌黄瓜丝,一盘切开的流着黄油的咸鸡蛋,立时瞪起眼睛,火冒三丈,抄起一把笤帚朝妻子投去,口里骂道:“懒娘们儿,说的是炸油香①,说的是炸油香!”那把笤帚正巧打在安福家里的眼眶上,立时就起了一个大青包,她只是默默地掉泪,一声不吭。郑氏忙去拦,怨道:“看你这个狗脾气!你别难为成儿他娘,不是不给你炸油香,是油不够啊!成儿他娘借了几家也没有借来。”

赵太世急道:“混账!还挑什么饭食!有么吃么。”又转身朝哇儿哇儿二说:“太和,快坐下吃饭。”哇儿哇儿二应一声坐饭桌前,说:“安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俺吃这饭食就一百个知足。”

宝成、宝雁早坐在饭桌前等着和大人们一起吃饭,两人互相问着:“你吃几个包子?”这一闹饥荒②又没了兴致。看到爷爷端起饭碗拿起第一个包子,才又拾起了碗筷。

赵安福先是坐饭桌前垂着头闷闷生气,渐渐地饥饿袭击着他也忍不住端起了饭碗,呼噜呼噜喝了一碗粥,才又拿起包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女人们站在一边侍候着,不一会儿,安禄家里的说:“大嫂呢?”郑氏说:“刚才还在这里,一会儿的工夫到哪里去了?”说着东西里间屋都看了看。安禄家里的到东西厢房也找了,回来说:“娘,都没有。”郑氏急道:“宝成、宝雁,快到外边找找你娘去吧。大热的天,别出个闪失。”又怨道:“成儿他爸,你真不叫人省心,为吃这顿饭咋的生这么大气?还没轻没重地打成儿他娘!”

宝成、宝雁立时起身跑出大门,心里慌慌的,边走边喊:“娘,娘……”他们一直找到麦田里,远远地看见娘在麦田里捡麦穗哩,两人对视一笑,心里才放松下来。

宝成、宝雁一迭声地“娘呀娘呀”地叫着,安福家里的见两个孩子跑来不觉又流下了泪。宝成说:“娘,别哭了,都是爸爸不好。”安福家里的擦擦泪,说:“成儿,可别说你爸爸不好,你看看你爸爸一头晌拔了多少麦子,一牛车还没有拉完哩,虽说有你哇儿哇儿二爷爷帮工,俺知道,一多半是你爸爸拔的,他累啊!他苦呀!”又问道:“你爸爸吃饭了吗?”宝雁说:“爸爸吃了,大口大口地吃哩!”安福家里的似乎得到一点安慰,沉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自责道:“唉,都怨俺,过日子没算计,知道他爱吃炸油香,事先没存下油,到了干累活的时候没让他吃上可口的饭食。”说着又滴下泪,自悔难以洗刷的过失。就又弯腰默默地捡麦穗,仿佛又想用自个儿的劳动弥补自个儿的过失。宝成说:“娘,回家吧,回家吃饭去。”安福家里的说:“娘不饿,你俩先回家吧,大热的天别热着。俺捡捡麦穗,丢了可惜了的!待一会儿你爸爸会来的。”

虽说太阳毒毒地晒着,宝成、宝雁不想走,想跟着娘一起捡麦穗。不一会儿,两人已汗流满面,宝雁只顾捡麦穗,就顾不上擦汗,宝成却只顾擦汗,顾不上捡麦穗了。待宝雁捡了一抱麦穗,宝成手里只有寥寥数根,宝雁笑道:“闹了半天,一个大男子汉才捡了这么几根麦穗呀!”宝成说:“热得不行,光顾擦汗了。”宝雁放下手里的麦穗,嘻嘻笑着拿帕子给宝成擦汗,宝成摘下草帽给宝雁扇风。

安福家里的在那边喊:“宝成、宝雁,你俩过来凉快凉快吧。”宝成、宝雁往那边看去,只见娘用麦个儿搭了一个小窝棚,都一起跑过去,钻进小窝棚。两人顿时觉得凉爽了许多,宝雁脱下鞋磕了磕鞋里的土,露出一双光光的脚丫。宝成无意中摸了一把。宝雁说:“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要是让大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宝成说:“俺是想,你亏了没裹脚,要是真裹了脚看你咋的跑路?”宝雁一时又陷入沉思,说:“唉!做女孩子真不易,为俺裹脚全家人闹腾了那么一阵子,多亏了你这个大恩人俺没裹成脚。可是俺想,念书是念不成了,咋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呢?”宝成说:“周老师说了,过了麦假秋假就开女生班,俺给你报名去!”宝雁说:“俺看出来了,就是学堂里开了女生班,别人家的女孩子上学堂念书了,俺也去不了,咱爷爷肯定不让去的。”宝成说:“俺跟爷爷说说,奶奶给你裹脚不是俺拦住了嘛!只要学堂里开了女生班,俺想么法也要让你念书去!”宝雁看着小窝棚外面的蓝天,叹口气说:“唉!盼着吧!若是真有那一天,俺给你这个大恩人磕三个头。”宝成捏起中指和拇指冲宝雁打了一个榧子,叫道:“好!”宝雁沉一沉,说:“咱俩光顾说话了,快帮娘捡麦穗去吧!”说着,两人忙起身去捡麦穗。

太阳西斜的时候,赵安福推着独轮车来了。安福家里的见男人来了,显得格外的精神,忙不迭地搬运麦个儿,宝成、宝雁也跟着搬运。麦个儿都搬运到麦田地头大道旁,安福家里的又帮着男人装车。安福家里的递过一个麦个儿,男人就稳稳地接了装在独轮车上,两人一递一接,配合默契,虽没有言语,看出来两人的心思是想到一起了。装好了车,赵安福又用绳子紧紧勒住一车麦个儿,已是汗水淋漓。安福家里的说:“大晌午头上就赶来,看你热的,歇了晌再来也不迟呀!”赵安福“哼”一声,说:“俺估摸着你来麦地了,快回家吃饭吧,干粮,娘在锅里了。”安福家里的脆脆地“嗯”一声,低头抿嘴一笑。她眼睁睁看着男人弓起腰,跷起臀部,两臂驾起车把,猛一用劲,独轮车启动了。男人臀部一扭一扭,脚步不停地向前挪动,独轮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像是车子的欢叫,又像是男人的呼号!她愣在那里,看到男人用尽力气推车,不觉心里酸楚楚的。宝成喊一声“娘”,她才回过神儿来。宝雁说:“娘,咱走吧。”安福家里的撩一下鬓发说:“走,娘走的慢,你俩头里走吧!”宝雁说:“不,俺俩和娘一起走。”宝成、宝雁一起走着走着安福家里的就落在后边了,宝成、宝雁就停下来等着娘。安福家里的撇着两只小脚,摆摆手,喊:“快走吧,大热的天,娘丢不了!”一只云雀“吱吱”叫着在空中飞上飞下。

赵家在庄北种了半亩多的紫花苜蓿,苜蓿是喂牲口的上等草料,人也可以拿来充饥的。把苜蓿切成碎丁和了棒子面再撒上点盐蒸窝窝,是玄庄清贫人家的可口饭食。赵家种苜蓿当然是用来喂老黄牛的。时下,苜蓿盛开着紫色的蝶形小花,三片小叶组成的复叶碧绿碧绿,茁壮生长,又鲜又嫩,正是牲口的美食。这天早晨,赵安福背了筐拿了镰去割苜蓿,想让老黄牛尝个鲜儿。他兴致勃勃地走到苜蓿地头,眼前的景象使他一怔,苜蓿被人割了一片!看那茬口参差不齐,还哩哩啦啦洒落在地上不少苜蓿叶子。赵安福皱起眉头细细琢磨,夜里有人偷了!他不由得一股怒气冲上心头,站在苜蓿地头骂道:“混账行子,混账行子,偷人的东西吃了不得好死!”骂声虽不大,也出出怨气,想那偷的人早吃进肚里了,也听不到他的骂声。他骂了几声,觉得也无趣,就蹲下来割苜蓿。割了满满的一筐,估摸着搭上别的草料足够老黄牛吃上两天了。他背上苜蓿筐走的时候,看看眼前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开着小紫花的苜蓿,煞是喜人,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今儿后晌再让混账行子们偷了咋办?总不能待在苜蓿地里守夜吧!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琢磨来琢磨去,果然琢磨出一个法子,他为此感到兴奋,就加快了脚步,去实施他的苜蓿防盗绝招。

赵安福回到家,先两手掐了一些苜蓿撒在石槽里。老黄牛闻到鲜嫩苜蓿的气味就忙将嘴巴伸进石槽贪婪地吃起来,赵安福觉得获得一些慰藉。接着,赵安福不停手脚,寻到两只积肥用的木桶和一把长勺,就一起拿到茅厕里行动起来。

待到赵安福担着两木桶臭烘烘的稀粪便走在街上的时候,担水拾粪的农人们搭话道:“这是给庄稼施肥呀?”“咋的弄些屎汤子呢?”赵安福闷头闷脑走着,鼻孔里“哼哼”几声,也不搭腔,心里却暗暗自乐。

赵安福将两只木桶担到苜蓿地头,抄起长勺舀了稀粪便,朝紫花苜蓿上撒去,边撒边自语道:“叫你偷!叫你偷!你喝屎汤子去吧!”仿佛一勺勺稀粪便撒在了偷苜蓿人的身上,给他们重重地惩罚!他有些满足,有些得意。看那紫花苜蓿叶上花上顶着点点黄的东西,又觉得玷污了鲜嫩的紫花苜蓿,有些于心不忍!老黄牛也一时无法吃了!可叹,可叹!想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黄牛先委屈几日,过几日再让它吃个够,不管怎样,解了一口气,心里舒坦了许多,也就罢了。

农人们路过赵家苜蓿地,观赏到了这一道独特的景观,有人纳闷:“施肥施在根上,咋的施到叶上花上呢?”有人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嘿嘿一笑,说:“好主意,好主意!”听那语音,似乎赞赏的话语里隐含着几分嘲讽。

赵安福悠悠然担着担子回到家,早饭已经备好,他正要端了脸盆洗把手洗把脸,赵太世背一筐牛草闯进院里,重重地放下草筐,厉声道:“你干的瞎账事!”赵安福说:“咋的啦?”赵太世嗔道:“咋的啦?你听听外人怎么说咱?丢人啊!丢人现眼啊!”赵安福急道:“有人偷了咱家的苜蓿!”赵太世道:“偷东西是不应该,可是你想想那割苜蓿吃的人日子不会好过的,人家为了填饱肚子偷割了你家一点儿苜蓿,你就想出这么一个歪道道来,不光是臭了苜蓿,还臭了赵家的名声!”顿一顿又说:“外人说赵家心狠手毒,用臭屎汤子制伏穷人!”赵安福说:“有人乱嚼舌头,让他嚼去,俺就知道俺种的苜蓿是喂老黄牛的,不是种给别人吃的。天下偷东西的人没有好人!”赵太世说:“做人要有仁爱之心,要善待别人,才能在众人面前立住脚跟,挺起胸脯说话,不能让人瞧不起咱。”这时,郑氏站在台阶上说:“你爷儿俩快吃饭吧!”又冲着赵太世说:“你也别老埋怨安福,他成天价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全家人过好日子吗?老大不易啊!”赵太世“哼”了几声,大有不满之意,又体谅到郑氏的话也有道理,就没再言语。

一顿早饭在闷闷不乐中吃过。这一天赵氏父子各奔东西。赵安福奔西大洼锄谷子地,赵太世到香椿园里侍弄几畦菜田,谁都不搭理谁。吃过后晌饭,赵安福早早地躺炕上睡了,赵太世却抽着闷烟至深夜,还在想来想去他的处世之道,苜蓿地的污垢如一块心病久久不能抹去。

六月天阴晴不定,过了子夜,一块黑云压上来,几声雷电,哗哗下起了不大不小的细雨,赵太世走出屋门望天观雨,长叹一声:“老天有眼,洗刷了赵家的污点!”便和衣睡了。

赵安福被雷电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黑影里望望窗外,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长叹道:“老天不长眼,咋的和俺作对!”睡在炕那头的安福家里的说:“成儿他爸,甭生气,睡吧。再遇到事和咱爹商量商量就是了,咱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你爷儿俩可不能闹饥荒啊!”说着扯过被单子给男人盖上,又掖了掖蚊帐,说:“下雨天凉了,盖上点儿。”赵安福无奈地叹口气睡去。

第二天清晨,雨早停了,赵家的紫花苜蓿被雨一淋又焕然一新,清清爽爽,蝶形小紫花开满地。农人们发现苜蓿地头插一块木牌,有识字的农人念道:

清贫人家割苜蓿充饥,赵家决不追究。

识字的农人叹道:“赵家,积善人家哪!”

赵太世的这一举措给赵安福重重地一击,好比父亲打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赵安福心里憋了一口气。这一天,赵安福不吃不喝也不下地干活,只是闷头睡觉。这一来,郑氏、安福家里的心急火燎,安福家里的陪在男人身边伺候着,劝吃劝喝,郑氏站在炕前抹泪,说:“福呀,起来吃饭,你可别糟蹋了身子,你要是有病有灾的娘心疼啊!”婆婆这一说安福家里的也掉泪了,说:“一天来没吃一点东西,滴水未进啊!”

赵太世只是闷闷抽烟,不哼不哈。郑氏就叨念:“你做事就是一百个对也得和老大过个话儿呀,老大两口子可是咱赵家的两只臂膀啊,一个在地里,一个在家里,都扛着千斤的重担。你爷儿俩说个话儿,都心里顺顺畅畅的,多好啊!省的你也生气他也生气,倘若有一个气出病来,俺娘们儿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赵太世吐出一口烟雾,仍是积积粘粘一声不吭,愁眉不展。

至深夜,郑氏、安福家里的忙着煮了一碗面疙瘩汤,打了蛋花,撒了芫荽末,点了香油,端给赵安福喝了,一家人才踏踏实实睡觉。

过了一夜,一大早家里人们正做早饭,赵太世从西跨屋里背了一袋花生,站天井里道:“早饭,你们先吃吧,甭等俺。”郑氏在堂屋里道:“你这是干吗去呀?”一句话未了,赵太世已跨出大门。郑氏冲坐在灶前烧火的安福家里的说:“看你爹这脾气,心里有主意就是懒得开口。”

一家之主不在家,除了宝成吃过早饭上学堂去了,一家人都静静地等着主人回来吃早饭。直到太阳照到西厢房窗棂的时候,赵太世才提了一小桶油走进院子。郑氏听到动静,说:“你爹回来了,揭锅吧。”

赵太世走进屋,放下小油桶,说:“到李家油坊里换了八斤油,晌午炸油香。”斩钉截铁一句话如一股暖流送进安福家里的心里,她边往饭桌上摆饭,边说:“爹,你还惦记着成儿他爸哩!”郑氏笑笑说:“一大早就跑出去,快吃饭吧。”又吩咐安福家里的:“吃了饭,先和了面醒着③,炸出的油香也松松软软的。”安福家里的连连应着:“哎,哎。”赵安福从西里间屋出来也露出了笑脸,一家人都轻轻松松坐到饭桌前。

注:

①油香:一种油炸的面食,类似北京的油饼。

②闹饥荒:闹矛盾、争吵的意思。

③和了面醒着:指和好面团后,放一会儿,使面团松软均匀。

第十四章 西大洼

“运河决口了!”“运河决口了!”

一个漆黑的夜晚,哇儿哇儿二一迈进玄庄大街就声嘶力竭地呼喊。接着,他又使足平生力气吹起那只黄铜喇叭唢呐——哇儿哇儿——哇儿……又连着呼叫:“运河决口了……”

呼喊声、唢呐声荡漾在玄庄大街小巷,庄稼人惊醒了,庄稼人惊慌了!水火无情!大水无情!黑影里胡乱穿上衣裤,大呼小叫:“爹呀,娘呀,他爹呀,他娘呀,二柱呀,小虎呀,二愣呀,铁蛋呀……”抄起家伙——镰刀,镢头;套上牛车、驴车,奔西大洼!

赵家早点上洋油泡子灯,赵太世最先起来吩咐家人:安福套牛车,留下你娘、宝成、宝雁看家,宝成他娘,宝成他婶都下西大洼,带上麻袋,火急,火急!

宝成、宝雁也早已穿衣起来,吵吵着要下西大洼,牛车启动了,兄妹俩跑着跳上后车座。郑氏站在家门口望着消逝在蒙蒙夜色里的牛车,叹口气道:“老天爷呀!又淹洼了!”

漳卫运河距玄庄十五里,西大洼位于漳卫运河之畔。一条百里长堤横卧在玄庄西庄头,玄庄的百姓住在堤上,而耕田多半在堤下西大洼。西大洼古称高鸡泊,为漳河卫水汇流之地,一方水草大泽。著名隋末农民起义领袖窦建德即在这里聚众起兵。民国《恩县志》载:“古高鸡泊在县境西北,旧为漳卫水之汇,广袤数百里,葭苇茂密,可以避兵,隋大业九年,窦建德使其党孙安祖入高鸡泊,为群盗十二年。”县志撰者把农民起义军诬为群盗。实际上,历史倒退一千四百年,帝王穷奢极欲,百姓不堪深重灾难,纷纷揭竿而起,窦建德与友人孙安祖凭借高鸡泊大泽聚众起义,屡屡击败隋王朝官兵围剿,驰骋山东河北十余载,建立了当时赫赫之雄的夏王朝。连《旧唐书》也称道他待人诚信,每获战利品“散赏诸将,一无所取。”又“自奉俭约,不啖肉,常食唯有菜蔬脱粟之饭。”所辖区域“劝课农桑,境内无盗,商旅野宿。”史家称窦建德是农民起义军领袖中有非凡器质的人。玄庄红枪会大当家的赵占魁常常效法窦建德习武练兵,抗暴护家。他站在大堤上说:“古时候,有一个人在西大洼起兵打仗,好威武!”

经历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古老的高鸡泊水草大泽已变成肥沃的良田。历史倒退六百年,又验证了如今玄庄妇孺皆知的一首民谣:

要问老家在哪住,

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宗老家叫什么?

大槐上老鸹窝。

这首民谣并非出自杜撰,追本溯源,史实俱在。明永乐帝朱棣虽是个暴君,但他也做了几件颇具历史价值的事情。不说他派遣宦官郑和率舰队通使西洋,也不说他命人编纂《永乐大典》,单说他实施的大移民一事,不啻是安养生息、富国强民的举措。然而永乐年间的大移民又源于他给百姓带来的兵燹之祸。玄庄老辈人说,当年“燕王扫北”就一下子把咱这一带的老百姓扫光了。《德县志》载:明建文元年,朝廷五十万大军北来讨燕,在城北筑十二连城屯守。说的就是继皇位前的燕王朱棣为了争夺皇位,与侄子建文帝朱允在中原一带打了长达四年的战争,鲁西北成了皇家战场。也就是明史上赫赫有名的“靖难之役”①。两军交战,百姓不仅于战火中流离颠沛,而且惨遭屠杀。玄庄老辈人还说,咱山东人实在,燕王的兵进了院子,一问屋里有人吗?屋里人说,有。燕王的兵便闯进屋里,见一个杀一个,妇幼无存。一位老辈人还煞有介事地给年轻人讲了一个故事:话说有一天燕军杀气腾腾来到一个村庄,迎面一送葬队伍浩荡而来,鼓乐齐鸣,孝幡飘飘,庄严肃穆。燕兵见了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一阵哭声传来,燕军帅旗倒地。燕王叹道:“此乃天意,孝道不可毁。”便率兵绕道而去。讲故事的人得意洋洋,意思是说,你看看,咱老辈人的孝道礼仪多么威风!

不管怎么说,这场兵燹之祸酿成鲁西北人口大幅度锐减,耕田大面积荒芜。传说,有一个地方官为了验证这一悲惨局面,在一个交通要道路口放置银元宝,三天后去查验,分文未失,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致使这位地方官恸哭一场。清德州诗人田雯作古风《十二连城》一首②,描绘了这场战争的悲凉局面:

连城城北十二城,村墟草木皆甲兵。

旧鬼磨灭三百载,天阴雨湿青磷生。

当时靖难戎马作,旌旗斜掩安陵郭。

五十万师自南来,方山之麓卷秋箨。

于是中原大地搬演了一幕黎民大迁徙的悲剧。玄庄妇孺皆知的那首民谣说得不错,当时冀鲁平原移民的主要源流是尧都山西平阳府,即今临汾地区。平阳府洪洞县有座广济寺,广济寺里有一棵大槐树。这里即是明代官府大移民的集散地。当尧都的先民们在官兵的逼迫下背井离乡,抛家弃亲,踏上迁徙征途的时候,肝肠寸断,悲声不绝!一步一回首,三步一滞留,广济寺古槐上的老鸹窝就永远镌刻在他们的心里了!

玄庄老辈人还说,迁移的先民们倒背手,被官兵像串蚂蚱一样用绳子拴在一起,爬山越岭走太行,长途跋涉,遇有大小便就报告一声:“请解开手。”这就是“解手”一词的来历。走路背手的习惯也沿袭到今天。玄庄的百姓走路不仅老年人背手,年轻人也背手,还显示出一副昂然挺立的姿态。

然而,这幕悲剧壮丽无比!

当尧都的先民们踏上高鸡泊这片土地,广袤的沃野嵌入他们的心田,他们擦干了泪水汗水,整整褴褛的衣衫,按照官府的律令,或以跑马圈地,或是犁铧圈地,就在这里挥起镢头锄头拓荒安家了。每年大年初一,玄庄各家各户庄稼人串门拜年,互相看看家谱,赵氏家族始祖同为一人——赵才兴。他们给老祖宗磕了头站起身,喜笑着说:“当年咱才兴爷爷是兄弟三人从山西洪洞县迁来山东,那时官府律令同姓同宗不能迁一地,所以大爷爷二爷爷在百里之外安家,三爷爷在咱这里落户……”然后他们又相约:“赶明儿,去给大爷爷二爷爷的子孙拜年去啊!”“去,去!同宗同根,这个年不能不拜啊!”那种自豪感溢于言表,像是在述说着一桩多么宏伟多么圣洁的事体。

西大洼是玄庄人赖以生存的土地,西大洼连着玄庄人的血脉命运!

玄庄沸腾了!玄庄慌乱了!大车小辆,男人女人,奔向西大洼。谁都不说话,谁都不言语!还说什么呢?哪还能顾上说话呢!都心乱如麻,都心焦如焚!只有“吆喝吆喝”赶牲口的声音和庄稼人杂沓的脚步声,在村街上田道上充斥着。

天已放亮,赵家的牛车停在一块棒子地头。赵太世忙把庄稼活作了安排,一刻不停,一家人钻进棒子地干起活来。赵太世、赵安福掰棒子槌,安福家里的和安禄家里的捡棒子槌装麻袋,宝成、宝雁两手撑着麻袋口。一条龙流水作业,无形中又分成两个组合体,赵太世、安禄家里的、宝雁是一个组合体;赵安福、安福家里的和宝成是一个组合体。一个环节连着一个环节,如果哪个环节稍有怠慢,就影响了这桩庄稼活整体的进度。这阵势是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有半点疏忽半点怠慢的,于是人人陷入紧张的劳动状态里。两个领头人赵太世、赵安福又不时地督促:“快点!”“跟上!”赵安福对自个儿的女人和孩子更是督促得紧:“快捡,快装,别落下。”

远处传来“呜哇,呜哇”的蛙声,由远渐近,不大一会儿,蛙声连成一片:“呜哇呜哇……”

蛙是水头!有几个庄稼人背着成捆的谷子穗从西边跑来,边跑边喊:“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赵太世忙喊道:“安福,快装车!”

赵安福急道:“你们装车,俺再掰下这两垄棒子。”

赵太世焦急万分:“再不装车就走不成了!”

赵安福扯过一条麻袋,急道:“你们快去装车,甭管俺。”说着就动手掰棒子槌。

赵太世无奈,只好带领两个儿媳和宝成、宝雁忙着装车。安福家里的和安禄家里的两个女人使足平生力气背起一麻袋一麻袋棒子槌,四只小脚戳在地里忍着疼痛。宝成、宝雁抬着拖着麻袋奔跑,赵太世急急地抱起扛起麻袋装上车。

大水已流到脚下,大水已流进棒子地。

赵太世急声叫:“安福,快走!”

安福家里的急声喊:“成儿他爸,快走啊!”

安禄家里的急道:“大哥,快走哎!”

宝成、宝雁齐声叫:“爸爸,爸爸走呀,走呀!”

赵安福仍坚持着掰棒子槌,不动声色,片刻不停!他舍不得那一个个金黄的棒子槌,那一粒粒棒子粒是他的汗水浇灌出来的,是他的血脉孕育出来的!此刻,他胸中似万马奔腾,又似万箭穿心!哪能抛下自个儿命脉的产儿?哪能丢下自个儿辛劳的果实?他要和大水争个高低,他要水中夺粮!父亲的喊声他不闻,妻子和弟媳的叫声他不觉,直到宝成、宝雁尖利的亲切的童声送到他耳边,他方才惊觉,双脚已立在水中!他忙转头道:“爹,你赶上牛车快走,甭管俺!”

赵太世知道儿子的个性——庄稼地里一头倔强的老黄牛!脚下的水在慢慢上涨,面对着两个儿媳、孙子、孙女和满载的一牛车棒子槌他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耽搁了!他决断地说:“宝成他娘、他婶快扶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车!”安福家里的说:“爹,俺妯娌俩就不上车了,在下面走吧,还能帮把手,推推车。”

已容不得半点礼让争执,赵太世立时扬鞭吆喝一声,牛车启动了。

大水漫过庄稼地,大水漫过大道,水头仍在东进!

牛车、驴车、骡马车在水中急驶。

人在水中疾行。

庄稼人在和大水赛跑!

此时,赵太世已不是一位识文断字的先生,而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汉了。他接连不断地吆喝、喊叫,“吆——吆——”赶了驾辕的黄牛,“喝吆——喝吆——”又赶拉套的毛驴,鞭子飞舞,牛车急遽行驶。

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紧跟在牛车后面,一步不停。安福家里的不时地回头看看,心里不住地嘀咕:“成儿他爸呀,成儿他爸呀,快走呀!”

宝成、宝雁坐在满载的牛车上依偎在一起,四只小眼睛直瞪瞪望着大水,望着急行的车辆人群,心里突突跳着,脸色煞白。宝雁往宝成身边紧紧靠靠,宝成伸出胳膊搂住宝雁,宝成说:“你害怕吗?”宝雁怯怯地说:“哥,不害怕,不害怕。”说着身上就发抖。

一辆骡马大车从后面赶过来,黄牛一惊,停住蹄步,骡马大车飞驰而过。赵太世一看暴躁如雷,愤愤地扬起鞭子抽打黄牛,喝道:“娘的,娘的,不懂人事,不懂人事!”牛车又继续疾驶。

大水已没过脚脖。大堤在望。

赵太世紧赶着牛车,片刻不敢放松。要上堤坡了,他吩咐两个儿媳在后面推车,嘱咐宝成、宝雁坐稳当了,然后他身子傍着车辕,鞭子抽得啪啪响,又放声吆喝:“吆嚎,吆嚎……”那黄牛领悟了主人的号令,知道到了节骨眼儿上,两角顶出去,四蹄猛蹬,毛驴直起耳朵低头前冲!人畜协力,一鼓作气,大车“咯噔”一声上了堤崖。一家人长长地喘了口气!

赵太世稳住牛车停歇下来,他转头西望,西大洼里大水涌起一层层波浪席卷过来,冲撞上大堤又无奈地席卷回去,霎时间,西大洼泱泱大水,汪洋一片!他长叹一声:“哎呀!”内含着无限的惊骇与忧患,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也顿时惊恐失色!

赵太世看那汪洋大水,水中星星点点立着一些庄稼人,他焦躁地顾盼辨认着水中人。

安福家里的早巴巴的朝西大洼大水里望眼欲穿,眼里汪着多少泪!安禄家里的也傍着大嫂望那大水。

宝成、宝雁早从牛车上下来,索索地偎在娘身边。

水中的庄稼人肩扛身背着庄稼着过膝的大水艰难地向大堤走来,有人迈上大堤,安福家里的忙问道:“大叔,看见俺小成他爸了吗?”那人说:“没看见哪。”说着就忙向村里走去。

赵家人更加惶惶不安,赵太世紧皱起双眉,目光仍在水中搜寻着,安福家里的汪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簌簌流下来。安禄家里的说:“大嫂,等一会儿大哥就回来了。”安福家里的泣泣地说:“他那个牛脾气,干起庄稼活来不要命啊!”宝成、宝雁见娘流泪也掉了泪。“大哥,晌午到俺家吃鱼去!”只见哇儿哇儿二双臂抱着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鲤鱼登上大堤,哈哈笑着说。

赵太世说:“你倒有福气,逮了一条大鲤鱼!”

哇儿哇儿二说:“俺西大洼里没有庄稼地,老天爷给俺送鱼来了。”

赵太世问道:“看见安福了吗?”

哇儿哇儿二说:“在后面哩。”见了宝成又说:“小成子,到二爷爷家吃鱼去。”

一句话未了,宝成叫道:“爸爸,爸爸。”随着宝成的叫声,大家的目光一齐朝大水里望去,果然,赵安福肩扛着鼓鼓的麻袋站立在水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赵家人安定下来,一颗心落了地,都不声不响,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安福。安福家里的抹抹泪,心里叮嘱道:“俺心上的人,挺住,挺住,别松劲啊!往前走啊!”唯有宝成、宝雁不住地叫着:“爸爸,爸爸。”

赵安福仍不慌不忙,他踩着大水迈着沉稳的脚步,向大堤逼近。

待赵安福迈上堤坡,两腿从水里拔出来,安福家里的、安禄家里的早迈下堤坡忙接下麻袋,宝成、宝雁忙去搀扶着爸爸。

赵安福已精疲力竭,肩上卸了重载,身上也一下子泄了劲,瘫坐在大堤上,有气无力地说:“爹,棒子都掰完了。”赵太世整饬着牛车,说:“快回家吧!”

正说着,郑氏已站在大堤上,眼眶里汪着泪,看看一个个亲人,拉过宝成、宝雁的手,说:“天爷爷保佑,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玄庄的牛车、驴车、骡马车停歇了,玄庄的小木船从车房里、草屋里搬弄出来,整修了一番,下水了。

庄稼人活着凭的是土地,靠的是庄稼。即便是已经水淹了的半成熟的庄稼也要收割回来,即便是水泡了的湿漉漉的棒子秸高粱秸也不能丢弃了。因为哪怕是一粒粮食一根秸秆也都是他们血汗的结晶,也都是他们过日月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

这天过晌,赵太世、赵安福父子要撑着小木船去收割高粱穗,从家里出门时,宝成、宝雁缠着爸爸非要跟了去,赵太世一脸的严肃拦住了,说,汪洋大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船上的活,你们也干不了,倒是给大人添麻烦。赵安福说,你俩站大堤上钓鱼去吧。宝成一听,巴不得的要去。赵安福说着就把早已备好的钓鱼竿鱼钩拿出来,收拾好了,递给宝成。

赵太世父子的小木船离开大堤驶向西大洼,赵安福撑船,赵太世坐在船头,父子无话。

水中的西大洼平静了,泱泱大水无波无浪,一色的黄。一片片庄稼立在歪在水里,显然也有许多庄稼倒在水里了。它们都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地喘息着,低着头哀哀地待着,像是等待主人的收割。赵太世望着泱泱大水,望着这些可怜巴巴的庄稼有些伤心了!西大洼,西大洼,庄稼人的饭碗,庄稼人的灾患!从他记事起,西大洼十年倒有九年淹,他也曾跟着父亲撑着这只小木船割揽水淹了的庄稼。有一年大水来的早,庄稼颗粒无收,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他也曾跟着父亲到东乡里打短工。看今年庄稼的收成也要减了五六成,日子过起来就紧紧巴巴的了。八口之家,安禄走了剩七口,人人要填饱肚子,说不定要籴粮食吃了!想到这里,他紧紧皱起双眉,心里也跳得紧了。因为他想到他那个放在躺柜底层的小木匣,六块木板用榫子死死卯住,上面只留一道放钱的小缝,三年之内只进不出,那是为买地存的积蓄,说不定要动用它了!小船猛地一晃,拐进高粱地。赵太世这才收住他的忧虑,心情平静下来。赵安福说:“爹,你撑住船,俺割。”赵太世“嗯”了一声,接过了船篙。

宝成坐大堤上,两只脚丫伸进水里,专注地看着那鱼漂。宝雁提了一个小铁盒走过来说:“哥,逮了好多好多毛毛虫哩,你看够了吗?”宝成冲宝雁直摆手,意思是说,别大声说话,鱼要上钩了。宝雁点点头也悄悄坐下来,瞧那鱼漂。果然那鱼漂一颤动,水里惊起一圈波纹,又立时恢复了平静。

宝成、宝雁并肩坐着,宝成对着宝雁的耳朵说:“别理它,一会儿,它准还过来吃食,准是条大鱼。”宝雁欣慰地点点头,两人屏住气默默地等待着。过了一大阵子仍不见鱼漂有动静,宝雁就不耐烦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宝成仍聚精会神一动不动,见那鱼漂突然沉下去,他精神为之一振,紧紧握住钓鱼竿,猛地向上一挑,一条大鲇鱼露出水面,宝雁叫道:“好大的鱼呀!”宝成不声不响,伸手抓住那条鲜活的鲇鱼,拔了鱼钩,才缓过一口气来,冲着宝雁嘻嘻地笑着。宝雁说:“哥,你真行!叫俺就不行,谁有那么大的耐心烦儿啊!”宝成说:“快,再换一条毛毛虫。”宝雁笑笑,拿过小铁盒捏了一条毛毛虫,穿到鱼钩上,宝成握住钓鱼竿使劲一甩,鱼钩又沉入水下,鱼漂浮在水面上。

宝成又接连钓了两条大鲇鱼,宝雁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得她又是拿毛毛虫穿鱼钩,又是把一条条鲇鱼放到小木桶里,那鲇鱼仍然活蹦乱跳,她唯恐跳出小木桶跑掉了,就格外地小心看守着。

离宝成不远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也在大堤上钓鱼,但坐等了半天一条鱼也没有钓着,看到宝成接连钓了三条鱼就打心眼里忌妒气不忿儿,心想这鱼咋的都跑到他那里去了?就挑了钓鱼竿走过去挨着宝成坐下来,把鱼钩甩到水里。宝成瞧瞧那孩子没搭理他,宝雁就说话了:“哎,你咋的跑到俺这里来钓鱼?”那孩子说:“哪里是你的地儿,你叫它它答应吗?俺愿意在哪里钓就在哪里钓,你管不着!”宝雁说:“这叫不讲理!”那孩子说:“你才不讲理哩!”宝雁说:“你不讲理!”那孩子又说:“你不讲理!”就吵吵起来。宝成说:“别吵了,鱼都吓跑了。”又冲宝雁说:“宝雁,咱不理他。”宝雁白了那孩子一眼,忍着气,护好盛鱼的小木桶,傍着宝成坐下来。

沉了一会儿,宝成瞧那鱼漂又连连颤动起来,宝雁悄悄说:“鱼又咬食儿了。”宝成冲宝雁“嘘”一声,鱼漂又静静浮在水面上,宝雁叹了口气。宝成仍不动声色,紧紧握住钓鱼竿。一会儿,但见鱼漂突然沉下去,宝成又猛地一挑,一条大鲤鱼一下子甩到堤上的庄稼地里,宝雁忙跑过去抓那鲤鱼。不想那鲤鱼已经脱了鱼钩在庄稼地里乱蹦起来。

这当口,几乎是同时,旁边那个钓鱼的孩子也挑起鱼竿,往庄稼地里甩了一下,可那鱼钩上空空如也,连片鱼鳞也没有!他愣了一下,就去抓那条乱蹦的鲤鱼。这时,那条鲤鱼早被宝雁抓到手里,正要往小木桶里放。那孩子说:“这是俺钓的。”说着就去夺那条鲤鱼。宝成拦住说:“本来是俺钓的,咋的是你钓的?”那孩子蛮横地说:“就是俺钓的!”宝成说:“明明是俺钓的嘛!”那孩子不由分说,伸出小拳头打了宝成一下,又说:“就是俺钓的。”宝成委屈地说:“你咋打人呢?”宝雁见宝成挨了打,丢下鲤鱼,忙过来冲那孩子的后背打了去。那孩子猛转身打了宝雁一个嘴巴子,宝雁哪里肯依,伸出两手与那孩子抓挠起来。宝成天生没有打架的脾性,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从小和孩子们一起玩,往往是被人打了哭哭啼啼回家。这时他急地直跺脚,拉了一下宝雁的胳膊,说:“宝雁咱回家吧,不搭理他了。”宝雁仍不服气,踢了那孩子一脚,正巧踢到裆里,那孩子立时蹲下“嗷嗷”叫了起来。骂道:“操你祖宗,操你的小×。”宝雁骂道:“混蛋、王八蛋,小流氓。”宝成拉了宝雁忙收拾鱼竿,提了小木桶急着走。不料,那孩子已经缓过劲来,猛地抓了把泥冲宝成、宝雁摔过来,宝雁眼尖,叫道:“哥,快躲了!”一语未了那把泥不偏不倚正甩在宝雁的左眼上,宝雁“哎呀”一声,忙伸手捂住左眼。宝成冲那孩子嚷道:“你欺负人,你欺负人!”那孩子拾了宝雁丢下的那条鲤鱼拿了鱼竿,自觉占了便宜,就撒腿跑了。

宝成忙帮着宝雁擦了左眼上的泥,说:“疼吗?”宝雁眼里噙了泪,说:“有点疼,就是这只眼睁不开。”宝成说:“回家洗一洗就睁开了,以后咱不搭理这种坏孩子。”宝雁说:“哥,你真老实,干着让人欺负。”宝成自知宝雁说到了自个儿的弱点,从宝雁手里接过了小木桶,默默地走。

已是傍晚,天色渐渐黑下来。迎面安福家里的走过来,叫道:“宝成,宝雁。”宝成、宝雁齐声应道:“娘,娘。”安福家里的说:“你俩快回家吧,你爷爷、你爸爸还没回来哩。”宝成、宝雁又跟着娘站在大堤上喊:“爷爷,爸爸,回家吧!”

喊声颤颤悠悠,飘过大水……

注:

①靖难之役: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建文帝朱允炆继位后,为巩固皇权出兵削藩。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北平(今北京),进军南京,在中原与朝廷军打了四年内战,号称“靖难”。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朱棣攻下南京,夺取皇位,改元永乐。

②田雯作古风《十二连城》一首:田雯(1635-1704)山东德州人。清康熙曾任贵州巡抚、刑部左侍郎等职。平生著述颇丰,清著名诗人。十二连城,山东德州城北屯兵之地。安陵,今河北省境内,靠近德州。方山,今江苏省境内。秋箨,秋草。

第十五章 贞节牌坊 兄妹怄气

深秋,地光场净。安福家里的携了竹篮,宝成跟着娘上路了。这天吃罢晌午饭,安福家里的匆匆忙忙洗完了碗筷,从公婆屋里出来,说:“宝成,快换身衣裳,到你桃个儿姨家去,明儿你桃个儿姨家挂匾立牌坊,是个喜庆的日子。”宝成不知道挂匾立牌坊是咋回事,听说是个喜庆日子,心想那一定是极高兴的事了。

空旷的田野里不时窜出一只兔子迅跑,宝成扬起胳臂,嗷嗷地喊着,兔子竖起两只耳朵跑得更快了。一只不知什么鸟吱吱叫着从云天冲下来,翻个身又跃上去。那边传来一个汉子的歌声:

钻天的鹞子抓兔的鹰,

云里头打闪千里路上明。

……

宝成走着走着脑子里闪现出桃个儿姨的面影,仿佛就在眼前。那一年宝成还小,娘也是右臂挎一个竹篮,左手领着宝成。竹篮里是捏了花点了红点儿的白馍馍,是送给桃个儿姨的礼物。娘领着宝成走进一个大院子,一只大黄狗汪汪叫起来,宝成怕得躲在娘身后,不敢抬头。只见一个和娘的模样打扮一样的女人忙从屋里走出来,说:“哟,二妹妹来啦,快进屋。”她又转身训斥那只大黄狗:“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谁来了,瞎汪汪。”大黄狗不叫了,宝成这才转到娘身前,还是低着头。那女人拉起宝成的手说:“小成子,长这么高了!”娘指点着说:“快叫姨,这是你桃个儿姨。”宝成抬起头,怯怯地叫了声:“桃个儿姨。”看那女人,白底小碎花的大襟褂子,青裤,绣花鞋裹了一双小脚。

桃个儿姨接过娘挎的竹篮子,拉着宝成的手,走进屋,说:“二妹妹,你娘儿俩来住些日子散散心,俺也有个做伴的,还拿一篮子白馍馍干吗?怕俺管不饱你娘儿俩饭呀!”娘说:“就怕你管不饱俺娘儿俩饭,饿坏了俺宝成!”说着两人咯咯笑起来。桃个儿姨从躺柜里捧出一捧红枣装到宝成的衣兜里,又把宝成揽到怀里,笑笑说:“俺可不敢饿着小成子,姨疼还疼不够哩!小成子,你说是不?”说着就亲宝成的脸蛋。宝成腼腼腆腆偎在桃个儿姨怀里,笑了笑,刚来时那怯怯生生的样子渐渐消失了。

宝成和娘在桃个儿姨家住下了。吃后晌饭的时候,一个老爷爷背着一大捆青草从外边回来,桃个儿姨说:“爹,快吃饭吧,玄庄二妹妹来了。”娘也迎上去说:“大伯,你老壮实呀!”那老人转过头说:“壮实,壮实,你们快吃吧,俺歇一会儿,抽袋烟。”夜里,宝成和桃个儿姨、娘睡在一个大炕上,大炕上挂了大帐子,像个小屋似的。宝成靠墙睡在里边,桃个儿姨和娘睡在外边。宝成迷迷糊糊想睡觉了,可桃个儿姨和娘老是说话,她俩的话总是说不完,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

第二天宝成醒来的时候,太阳照窗户了,桃个儿姨撩开大帐子,笑着说:“小成子,在姨这‘小屋里’睡得好吗?太阳照腚了,快起来吃饭吧!”她一边收拾炕上的被褥,帮宝成穿衣裳,一边念道:

公鸡打鸣哏哏哏,

家雀叫唤嘚嘚嘚。

抬头一看窗纸白,

起来起来快起来。

穿好衣裳扣好了袢,

叠起被褥别惰懒。

桃个儿姨嘻嘻笑着帮宝成穿好了衣裳。吃过早饭,宝成倚着炕沿站着正发愣,桃个儿姨从躺柜里拿了一双小鞋,说:“小成子,快试试,看看姨做的鞋合适不?”说着把宝成抱到炕上,她蹲在炕沿下给宝成试鞋。边试边说:“好,正可脚,小成子,喜欢不?”宝成笑笑,未语,可他心里喜滋滋的。宝成看那鞋,青帮白底,鞋前脸上绣着狮子滚绣球。他想起娘也给他做过这样一双鞋,可是已经小了,穿不得了,这一下又有一对小狮子天天跟着他跑了。娘从外屋进来,说:“又让你费心了。”桃个儿姨说:“二妹妹,别说这种外人话。”

桃个儿姨和娘坐炕上做针线活,宝成待了会儿觉得没趣,就跑到院子里。那只大黄狗不叫了,见了宝成仰起头像是要吃的,宝成想起桃个儿姨给他的红枣,摸摸口袋里还有,就掏出一颗扔给大黄狗。大黄狗一口吐下去,摇摇尾巴走到宝成跟前,低下头嗅嗅这里,闻闻那里。宝成又接连扔给大黄狗几颗红枣,大黄狗乖乖地趴在宝成脚下不动了。宝成正愁没有小孩跟他玩儿呢,便捋着大黄狗柔柔的密密的黄毛,逗它玩儿。正玩儿着,屋里传出脆脆的歌声:

门外一棵槐,倚着槐树盼郎来。

孩儿呀,你哭什么?

哎哟,俺的娘唉,俺愁槐花什么时候开。

吃起饭来想起郎,眼泪掉在桌子上。

孩儿呀,你哭什么?

哎哟,俺的娘唉,孩儿吃饭饭不香。

走起路来想起郎,眼泪掉在路两旁。

孩儿呀,你哭什么?

哎哟,俺的娘唉,孩儿走路累得慌!

……

娘常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唱歌,宝成听出来,这是娘和桃个儿姨唱对答歌,是娘问唱,桃个儿姨答唱。唱着唱着,歌声变了,变得低低的,凄凄的,后来就变成桃个儿姨泣泣的哭声了……

在桃个儿姨家住了几天,娘领着宝成回家了。桃个儿姨一直送到村外一棵槐树下,宝成走几步回头瞧瞧,桃个儿姨还站在那里望着,宝成就不觉流下了泪。

到了桃个儿姨家,天已经黑了。昏黄的灯光下,桃个儿姨只是不住地抹眼泪,低低地叫了声:“二妹妹,小成子。”再也不说话了。宝成心里闷闷的。

第二天,真真的热闹。院子里搭起了席棚,像是娶媳妇或者死了人似的,好多人屋里屋外串来串去,说说笑笑,他们倒像是过“喜庆”的日子。桃个儿姨家的那个老爷爷带着一脸庄重的神色,更是忙得不停脚。大门口立着一块黑漆金字大匾,大街上横竖放着些木料和石块,上面刻了字和花纹……这一切宝成感到陌生、新奇,但他心里最为惦念的还是桃个儿姨。他在街上遛了一会儿,走进院里。右脚刚迈进屋门槛,一下子愣住了——眼前坐着的这个女人是桃个儿姨吗?她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央圈椅里,上身穿杏黄色镶了红边的大襟绸褂,下身是青缎子裤、青缎子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活像庙里的泥胎神。宝成想喊一声“桃个儿姨”,可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像是没有看见宝成。宝成的话又咽下去了,心里酸酸的,一下子扑到娘跟前,像是遇见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鼓声、镲声、哇儿哇儿声。吹哇儿哇儿的就是玄庄的哇儿哇儿二,宝成叫他二爷爷。他能从鼻子眼儿里吹,能同时吹两支哇儿哇儿,能一支曲子接连换四支哇儿哇儿,人说他吹的哇儿哇儿声传十里。宝成小的时候,他常常抚摸着宝成的小脑袋,逗宝成玩。宝成摆弄着他吹的哇儿哇儿,说:“二爷爷,教俺吹哇儿哇儿吧,俺长大了跟你吹哇儿哇儿去。”他哈哈一笑,说:“哪能呢,小成子有福气,长大了念书,做官。”

哇儿哇儿二又鼓起两腮,闭上眼睛,吹起哇儿哇儿了。哇儿哇儿声低低的、缓缓的,然而十分清晰,不像林子里鸟儿叫,不像小溪流水淌,倒像是一个孤苦的汉子向众人诉说着什么,如泣如诉!凄婉的哇儿哇儿声溢满席棚。串来串去的人们不说不笑了,桃个儿姨脸上一串串泪珠流下来。突然,哇儿哇儿声高昂起来,仿佛冲破席棚,冲上云天!像是惊雷,像是暴雨,像是一位汉子向世人呼号!一个高个子老人喊道:“上拜了。”于是,他喊一声:“给兴义婶子磕头。”就有四个青年人走到堂屋前,面向桃个儿姨,站着作个揖,跪下磕三个头。又喊一声:“给兴义婶子上拜。”又有四个年轻女人朝桃个儿姨站着拜三拜,跪下拜三拜。又喊一声:“给姐姐上拜。”娘走过来也朝桃个儿姨拜了,说:“让俺宝成给他姨磕个头吧!”高个子老人又喊道:“给姨磕头。”宝成学着男子的样子作揖磕头,偷偷看了桃个儿姨一眼,桃个儿姨仍然木呆呆地坐着,脸上挂着泪迹。

磕头上拜的人没有了,一个年轻小伙跑进院子,贴近高个子老人耳边说:“大叔,事情有些不吉利。”高个子老人问道:“咋的?”年轻小伙说:“牌坊的一根石柱子总也立不稳当。”高个子老人怔了一会儿,走进堂屋,说:“他婶子,问你一句话。”

桃个儿姨仍然坐着不动,说:“大叔,有话你说吧。”

高个子老人一脸严肃地说:“今儿是你的喜日子,上有老天、祖宗,下有公爹、叔叔大爷,你照实说,你走进高家门这些年,有见不得人的事吗?”

桃个儿姨说:“大叔,俺自从进了高家门抬脚迈步都在你老人家眼皮底下,这还用问吗?”

高个子老人说:“要说侄媳妇的贞操,大叔敢向全村人夸口,可是,古人的经验,大凡牌坊立不起来,总有个缘由,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话你就跟大叔实说吧,大叔给你做主。”

桃个儿姨说:“倒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也不知道犯着犯不着贞操。有一年,一个和尚来化缘,家里没有人,俺给他一个贴饼子,兴许递干粮的时候俺的手碰到他的手了。”

高个子老人说:“要论古人的规矩,这也犯着贞操,不过赏给和尚布施也是行善事,依俺看就折了吧。侄媳妇,这么着吧,拿出你的一双鞋来吧!”

桃个儿姨说:“炕沿底下有一双,拿去吧。”

那个年轻小伙走进里屋拿出一双绣花小脚鞋。高个子老人吩咐道:“把鞋压在石柱子底下,就行了。”

宝成呆呆地站着发愣,他越发琢磨不透石柱子和绣花鞋是咋回事。高个子老人喊一声:“上席了。”宝成正愣着,桃个儿姨走过来拉他一把,说:“小成子,屋里坐席吃饭了。”宝成一听到桃个儿姨的话,半天来憋在心里的冤屈一下子迸发出来,泪珠不由得滚出眼眶,扑到桃个儿姨怀里,亲亲地叫了声:“桃个儿姨!”仿佛桃个儿姨从另一个冷漠的残酷的世界又回到了人间烟火,恍如隔世!桃个儿姨拉着宝成的手一起坐到饭桌前,饭桌上已摆满白馍馍、八大碗——八宝饭、四喜丸子、藕夹子、红焖肉……桃个儿姨忙给宝成搛菜,说:“小成子,快吃吧。”声调里仍带着哭泣的余音,眼里又汪了泪。娘说:“姐姐,别这样,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应该高兴才是啊!”娘说着眼里也噙着泪。原本桌上的菜都是宝成喜欢吃的,可此时他一口也不想吃了,紧紧地偎在桃个儿姨身边,唯恐桃个儿姨离开他。

看那些吃饭的男人女人们,并不把桃个儿姨的怨愁放在心上,只顾不住地搛菜,不住地吃白馍馍,还说说笑笑。几个老嬷嬷①说:“这是他兴义婶子的造化,立了牌坊,挂了匾,流芳百世,高家门里的人脸上也光彩。”看她们说话的样子从从容容,得意洋洋,宝成心里忿忿的,真有些愤恨她们。

过完了桃个儿姨的“喜庆日子”,宝成跟着娘回家了。秋风瑟瑟,空旷的田野里卷起一股股枯草败叶。宝成低着头跟在娘身后,心里像是结了一个大疙瘩,堵堵的,老想着桃个儿姨怨愁的样子,身上也觉得有些凉意。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晚霞像血一样紫红,红得吓人!几块橙黄色的云像庙里的凶神。一只老鸦在头顶上啊啊叫着飞去了。

桃个儿自从立了牌坊挂了匾虽说在乡邻们面前似乎风光了许多,可是心里总不是滋味。像是无数的小虫子在她心里乱爬,又像是无数的虱子噬咬着她,尤其是当她走到街上望见那座牌坊,进家门瞧见那块匾,仿佛梦里的恶魔凶鬼察看着她监视着她,使她日夜坐卧不安。

过了些日子,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讨问了公爹,说是到玄庄二妹妹家住几天,二妹妹家人多,帮二妹妹做些针线活。她携了一竹篮子枣糕,就奔了二妹妹家来。

桃个儿迈进赵家门,叫声:“大叔、大婶。”先是郑氏迎出屋来,说:“他大姨来了!”说着接过竹篮子,又说:“来这里住些日子和你妹妹说个话,还拿东西干吗?”安福家里的忙走出里屋,虽说和姐姐分别的日子不长,见了姐姐就像天长日久未见似的,抓住姐姐的手问寒问暖。桃个儿又问候郑氏:“大婶壮实?”郑氏道:“壮实,壮实。”

安福家里的把姐姐让进西里间屋,整整炕上正在做的棉衣,说:“姐姐,快上炕歇歇脚。”又说:“你来得真是及时雨,俺这里正扒不开麻哩,往前要过冬了,一家人大大小小的棉衣要拆洗,虽说宝雁能动针线了,毕竟孩子还小。”桃个儿说:“俺就知道你这里人多针线活多,俺来给你帮一把手。”沉一沉又说:“哎,宝成他婶呢?”安福家里的说:“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自从老二当了兵,人家像是有功之臣似的,说声回娘家抬脚就走,宝成他爷爷奶奶也不便说啊!”桃个儿说:“唉,也是,一人有一人的心思,这也难怪人家。”说着低下头。安福家里的自知刚才的话触动了姐姐的痛处,不该提老二当兵的事,又急着转了话题,说:“姐姐,你看看俺给他爷爷做的棉袍,两只袖子总觉得上得不那么合适。”桃个儿刚要看那棉袍,宝雁进屋来,向娘讨教针线活,进门说:“桃个儿姨来了。”宝雁手里拿的是绣花的壶帽,上面绣的是“三娘教子”②。桃个儿拿过壶帽,看了看,说:“哟,真难为孩子了,绣得咋这么好呀!”宝雁说:“姨还夸哩,这人物的表情神态俺咋的就绣不出来呢?”安福家里的拿过壶帽一瞧,说:“傻孩子,人的脸面不能用一色线绣,得用界线③绣,线的颜色有深有浅。”正说着,天井里传来喊声。“大哥,大嫂,太和报喜来了!”来人是哇儿哇儿二,他一边喊着一边走进屋。

郑氏说:“看你风风火火的,有吗喜事啊?”

哇儿哇儿二又不慌不忙沉住气,坐下装了袋烟抽着,等他吐出一口烟雾才说:“大哥不在家,就跟大嫂说说。前两天俺到东乡里给一家娶亲的人家吹哇儿哇儿,看见一位接亲的闺女,年方二八,模样长得俊俏,又机灵,这家人家看样子也算个小财主。俺想给宝成提提这门子亲事,门当户对,人样子又好看,就看看大哥大嫂的意思了。”

郑氏说:“这么大的事,俺家里人们做不了主,等他爷爷回来拿主意吧。俺想成儿还小,再等两年也不晚。”

哇儿哇儿二说:“早成亲,早得济。那就给大哥说说,俺听信儿。”西里间屋的门帘正撩着,哇儿哇儿二瞧见安福家里的坐炕上做针线活,站起身走两步,站在西里间屋门口说:“侄媳妇也想想,看合适不合适?”说着一眼又瞧见桃个儿坐在炕里头,这时桃个儿也正放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两双眼睛对视在一起,哇儿哇儿二不觉一激灵,木木讷讷说:“他姨在这里。”桃个儿也腼腼腆腆说:“二叔忙哩。”

哇儿哇儿二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又退回堂屋圈椅里坐下,一时陷入沉思,无话可说了。

安福家里的看出了二人的蹊跷,忙下了炕从壶帽暖着的茶壶里倒了碗水递给哇儿哇儿二,说:“二叔喝碗水。亏二叔想着,要说二叔东跑西颠的见的世面广,有那知根知底模样好手也巧的闺女先给宝成踅摸着,拿主意还是俺爹。”

哇儿哇儿二只是点点头说:“是了,是了。”刚来时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已风吹云散,一时不知陷入怎样的心思里,难以解脱,抬起屁股,说:“大嫂,俺走了。”

郑氏说:“再坐一会儿吧。”又吩咐安福家里的:“给他二叔拿几个干粮,他一人过日子懒得做饭。”

安福家里的从竹篮里拿了两个枣糕,又从橱柜里拿了几个贴饼子包了递给哇儿哇儿二,哇儿哇儿二笑笑接了,又说了一句:“大嫂,俺听信儿吧。”说着迈出了屋门槛。

至晚间,全家人都回来了,桃个儿自然与大叔赵太世、妹夫赵安福寒暄了一阵子,宝成见了桃个儿姨更是亲近,只是偎在桃个儿姨身边不知说什么好。夜间睡觉赵安福只好另寻个安歇之处了。

吃过后晌饭,宝成仍依恋着桃个儿姨,宝雁向他招手,宝成便跟着宝雁走进东厢房。宝雁凑到宝成耳边说:“要给你娶媳妇了。”宝成说:“谁给俺娶媳妇,俺不要。”宝雁说:“就是哇儿哇儿二来给你提亲了,说那闺女俊着哩,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有人陪你玩儿了,有人陪你念书了,俺就回家去。”宝成一时气得急赤白脸,说:“你别拿这话来气俺,别说哇儿哇儿二来提亲,就是玉皇大帝来提亲俺也不要。”宝雁说:“你说不要就不要?这么大的事咱爷爷做主,咱爷爷一说‘娶’,一乘大花轿抬进一个俊俊俏俏的大闺女,你就跟她过日子吧!”宝成一听更是气急败坏,抓住宝雁的胳膊,挠宝雁的胳肢窝,边挠边说:“你再说,你再说。”宝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吁吁地笑着笑着就恼了,猛地推一把宝成,说:“又不是俺给你提亲,你凭什么拿俺来撒气?好了,好了,再也不说了,你娶不娶媳妇关俺屁事,你娶你的媳妇,俺回家跟娘过日子,吃糠咽菜讨饭去你也甭管俺!”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宝成一见宝雁真的气恼了,又后悔自个儿不该冲着宝雁撒气,自觉理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顺着宝雁的话茬说下去:“你回家跟娘过日子,俺也跟了去,一起吃糠咽菜讨饭去。”宝雁急转身道:“傻、傻、傻,净说傻话!你跟了去?爷爷、奶奶、爸爸、娘能让你去吗?你受得了穷人家的苦吗?你就等着当新郎官吧!”一句话又刺痛了宝成,好比挖了他的心肝,又气急败坏起来,急得顿足道:“你还说这种气人的话,你想把俺气死!”宝雁说:“谁想把你气死,谁要是有这种坏心眼儿天打五雷轰!”宝成说:“你也不用发誓,俺看着你今儿专门跟俺闹别扭。本来眼见得亲妹妹似的,到了今天何必跟俺过意不去,老是说这些刺疼人家心窝的话?”宝雁听了这番话,又等于火上浇油,又生气,又冤屈。本来宝雁跟宝成说的那些话,虽是冷嘲热讽,可内含着多少深情厚谊!宝成却不解其意,适得其反说出这样生分的话,叫宝雁似万箭穿心,哪里承受得了!宝雁抽抽搭搭说:“你也不用说这种闹饥荒的话。如今你做了学生了,俺也不配和你玩儿了,招你膈应了④。大不了不就是走人吗?俺回高集家里去,干脆一了百了!”说着泪水一串串流下来,就去整理自己的衣物。这一来宝成又慌神儿了,急得手舞足蹈,忙去拦宝雁,说:“谁和你闹饥荒了?谁膈应你了?恨不得掏出俺这颗心给你看看!”说着失声痛哭。

宝成、宝雁这一闹惊动了北屋的郑氏,她忙走进东房屋,见一个趴在炕上哭,一个站在桌前抽泣不止,就说:“这是咋的啦?真是小孩子脾气,玩着玩着就吵吵闹闹的,真不叫大人省心啊!”宝雁坐起来,止住哭,说:“奶奶,俺回高集家里吧?”郑氏说:“咋啦?是爷爷、奶奶、爸爸、娘待你不好了?”宝雁摇摇头说:“不是,不是。”郑氏说:“想你娘了?要是想你娘,过两天让你爸爸送你回家看看。”宝雁仍摇头,说:“奶奶,俺想回高集跟娘过日子去。”说着又流泪。郑氏说:“那不行,先是你爷爷不同意。孩子,你想想,你既然进了赵家门,你要是回家了,外人会怎么说?是赵家慢待你了?是你在赵家受苦受累受欺负了?赵家可不是那种人家。你有话给奶奶说,即使和宝成闹别扭了,两人说和说和也就过去了。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何必闹得这样狂风暴雨的!”又冲宝成说:“成儿,你是不是欺负了宝雁,给你妹妹赔个不是吧。”宝雁说:“宝成哥没有欺负俺,是俺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生气了。”宝成转身道:“奶奶,是俺招宝雁生气了。”郑氏笑笑说:“你看看,闹一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得了,成儿,跟奶奶睡觉去吧,宝雁也睡吧!”宝雁擦擦泪,扑哧一笑,说:“让奶奶挂着了。”宝成瞧一眼宝雁,抿嘴一笑,跟奶奶回北房屋了。

桃个儿、杏个儿姊妹俩又坐在一个炕上说悄悄话了。杏个儿挑挑灯花,灯光豁然亮了。姊妹俩在灯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话。

桃个儿说:“二妹,说心里话,俺来你家是想跟你说说话。这些日子憋闷得俺简直喘不上气来,就像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四面不透气的屋子里,想出也出不去,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快要把俺憋闷死了。好容易熬过了那些日子,讨问了公爹,才到你家来透透气,和你说个知心话。”

杏个儿说:“也是,虽说立了牌坊挂了匾脸面上好看了,可是谁走到这一步日子也难熬啊!”

桃个儿说:“二妹妹,说实在的,那块匾好比守在家门口的大鬼小鬼盯着你,那座牌坊好比一扇磨盘碾盘压在俺身上,俺就好比那下地狱的人啊……”说着泪珠就滚下来。

夜已深,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也渐渐消失了。杏个儿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姐姐,姊妹俩一时处于沉默的状态。

一曲舒缓的哇儿哇儿声划破寂静的夜,传到姊妹俩农屋的灯下。桃个儿、杏个儿谁都不吭声,都放下手里的活,静静地听着——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哇儿……婉转,宜人;凄切,动人!

哇儿哇儿曲触动了桃个儿的心扉,沉了一阵子,桃个儿说:“二妹,他这是跟俺说话哩,声声调调说到俺的心里……”

杏个儿说:“姐姐,俺也看出来了,二叔有这个心,你也有这个意。可是俺的好姐姐,你千万不能走这条路啊!已经守了这么多年,还守不下去吗?认命吧!谁叫咱命苦哩!”

桃个儿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豆粒大的晃晃的灯光掉泪。

注:

①老嬷嬷:嬷ma,老嬷嬷,对老年妇女的通称。

②“三娘教子”:京剧传统剧目,说的是三娘王春娥教子成才的故事。

③界线:刺绣的一种针法。

④膈应:讨厌的意思。

第十六章 铡刀留人

一年一度的三月三玄庄庙会又到了。庙会上人群熙来攘往,嘈嘈杂杂,唯玄武庙左首搭起的彩棚格外的雅致又引人注目。彩棚上扎五朵红绸牡丹花,四角垂下金黄丝线穗子,棚前贴大红纸金字对联:

气吐龙涎诚开吉利,辉腾凤烛彩映平安。

这是玄庄庙会会首马德昌的宝局兼庙会会务所,棚内设外宾室、内宾室(男女之别)、会务账房、宝局、下处。宝局是押宝赌钱的地方,下处是会首和他的家眷、同仁歇息的地方。

这会儿,宝局里正热闹,五六个汉子围着一张八仙桌,各人面前放一摞铜钱,马德昌手持宝盒和黑红宝①,一边迅速地翻来覆去,一边红了眼珠子叫道:“黑的、红的、黑的、红的……”汉子们的眼睛溜溜转着死死盯住那枚黑红宝,马德昌叫着叫着将黑红宝突然“啪嚓”一声扣进宝盒。接着,一个汉子站起来,瞪出眼珠子叫道:“红的。”又有几个汉子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叫道:“红的!”“红的!”……谁料,待马德昌揭开宝盒一看,众汉子目瞪口呆,散了骨架般瘫在凳子上。马德昌却洋洋得意,嬉笑着拿把竹篾子,“哗啦”一声,将众汉子面前的铜钱刮进一个红木匣子。马德昌是这一带押宝的名手,很少有人从他手里赢钱。然而赌钱的汉子们总不甘心认输,于是一摞一摞铜钱都流进了马德昌的红木匣子。有一个汉子一连输了几回,蹲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

这一天,戏台上早挂出戏牌上演梆子戏《蝴蝶杯》,坤角儿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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