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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18: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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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成长必读中外名著丛书》编委会

出版社:延边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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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中、小学生是未来的主人,必须适应现代竞争激烈和交际广泛的世界生活,在心理、性格、思维、修养等内在素质铸造方面必须积极做好充分准备,同时在语言表达、社会交往等才能方面也必须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样才能顺应未来社会的发展潮流。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这样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成熟地长大,将来才可以自由地翱翔于世界的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简直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特别是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青少年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青少年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这样就可以早日走向社会,走向世界。

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按照语文新课标指定阅读书目进行了精选,集中体现了语文新课标的精神。我们考虑到广大中、小学生的学识和时间有限,而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又是卷帙浩繁,不便于中、小学生阅读,我们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还配有形象的插图和助读的注解,图文并茂,深入浅出,使之尽量符合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尽量适合少年儿童阅读,这就便于广大中、小学生轻松阅读和理解吸收了。

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陆俭明说:“语文负载着传承祖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任务,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极其辉煌的人文精神,应当使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水乳交融。为此,语文课程标准要求,在语言能力发展的同时,培养爱国主义情感,社会主义道德品质,逐步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念和积极的人生态度,提高文化品位、审美情趣。比如,在阅读中,要求学生不仅做到文通字顺,而且通过阅读作品,向往美好的情境,关心自然和命运,关心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喜怒哀乐,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理想,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

这就是我们出版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的初衷,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有着极强的启迪性和价值性,非常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和收藏。

父亲去世后

在一间小房子里,我的父亲躺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他身上穿着白衣服,身子显得特别长;光着双脚,脚趾头奇怪地张开着,一双手平放在胸脯上,手指头僵硬地弯曲着;他的眼睛紧闭着,看上去就像两个黑洞,面色发黑,十分难看地龇着牙,使我感到很恐惧。

母亲裸露着上半身,只穿了条红裙子。她跪在父亲身旁,用我平时喜欢拿来锯西瓜皮的那把小黑梳子,把父亲又长又柔软的头发从前额一直梳到后脑勺。母亲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沙哑,泪水不停地从她红肿的眼里涌出。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她身体又胖又圆,脑袋很大,眼睛也很大,鼻子松软,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她穿一身黑衣服,浑身上下显得线条柔和,十分好看。她也在哭,一边哭,一边把我往父亲身边推。我躲在她身后,执拗着不肯去,我感到又害怕又不好意思。

外祖母一再重复地说着:“去跟你爹告别,亲爱的孩子,你再也见不着他了,他那么点儿岁数,就过早地去了……”

外祖母说起话来,总是叫我糊里糊涂的。

小时候,我得过一场重病,在我患病期间,开始是父亲守在我身旁,可是后来他突然不见了,换上外祖母来护理我,她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你是从哪儿来的?”我问她。

她答道:“从上边,从下新城来的呀,不过,可不是走着来的,是乘船来的,水上可不能走,你这个小家伙!”

这话说得既可笑,又叫人摸不着头脑。在上边?在我们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头发的大胡子波斯人;下一层是地下室,住着一个脸色发黄的加尔梅克人,他是个老头儿,靠贩卖羊皮为生。顺着楼梯,可以骑着栏杆滑到楼下,要是摔倒了,就翻着筋斗滚下来——对于这些,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这与水有什么关系?说得糊里糊涂,一点也不准确,令人觉得好笑。“为什么叫我小家伙?”“因为你总爱多嘴多舌!”说完,她也笑了。

她说起话来既和蔼可亲,又很风趣,而且很有节奏。从她来后第一天起,我就和她交上了朋友。现在,我只盼望她能快点带我离开这个房间,因为,这里实在让人感到很压抑。

母亲不停地流着眼泪,大声地哭号着,吓得我心神不宁。我头一次看见她变成这个样子——她平时一向很严肃,话语不多;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的;她长得人高马大,两只手非常有力气。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却全身膨胀,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全都撑破了,叫人看着有点不舒服;头发本来梳得很平整,像一顶光亮的帽子,现在却披散在裸露着的双肩上,遮住了脸。我在屋里已经站了好久,她却没有朝我看过一眼——只顾一个劲儿把父亲的头发梳平,眼里噙着泪水,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乡下人和一个警察,时常从门口探头往里面张望。那个警察气势汹汹地喊道:“快点收拾!”

窗户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披肩,被风一吹,就像船帆似的鼓胀起来。记得有一次,父亲带着我乘帆船去游玩,天空突然一声霹雳,把我吓了一跳,父亲笑起来,用膝头紧紧夹住我,大声喊道:“不要紧,别害怕,大葱头!”

正想着,母亲突然从地板上费力地挺起身来,但随即又坐下了,仰脸倒在地板上,头发散在地板上。她那张苍白的面孔变得像铁一般青,她也像父亲那样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说:“滚出去,阿廖沙——关上门!”

外祖母赶快推开我,跑到门口喊起来:“乡亲们,别害怕,你们不要动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请你们走开吧!这里不是闹霍乱,这里是在生孩子,我求求你们了,乡亲们!”

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藏在一个大箱子后面,从那里看着母亲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哼哼呀呀地呻吟着,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外祖母连滚带爬地在她身旁移动着,用柔和而喜悦的声调说:“为了圣父和圣子!你就忍耐一会儿吧,瓦里娅……愿圣母保佑你……”

这太可怕了!她们在父亲身边滚来滚去,还不时触碰到他的身体,可父亲却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笑呢。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长时间,母亲好几次站起来,又倒下了;外祖母像个又黑又软的大皮球,从屋里滚出去又滚进来。后来,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谢天谢地!”外祖母说,“是个男孩!”

她点上蜡烛。

我几乎在角落里睡着了——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下雨天,墓地荒凉的一角。我站在滑溜溜的小土丘上,看着父亲的棺材被放进坟坑里。坑底有很多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两只已经爬到黄色的棺材盖上了。

站在墓旁的有我、外祖母、浑身淋湿的警察和两个手持铁锹的乡下人。温暖的雨点儿像细碎的玻璃珠子一样,散落在大伙的身上。“埋吧。”警察说完,便走开了。

外祖母痛哭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住脸。两个乡下人弯下腰,急忙往坟坑里填土,坑里的水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那两只青蛙从棺材盖上跳下来,开始往穴壁上爬,可是又被土块打落在穴底。“走开,阿廖沙!”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说。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我不想走开。“你也真是的,主啊!”外祖母抱怨道。我不知她是抱怨我还是在抱怨上帝。她低下头,默默地站在那里,直到坟坑被填平,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两个乡下人用铁锹“砰砰”地拍着土……刮来一阵大风,把雨刮跑了。外祖母抓住我的手,领着我穿过许许多多的十字架,向远处的教堂走去。“你怎么也不哭几声呀?”当我们走出墓地围墙时,她问我。“我不愿意哭。”我说。“得啦,不愿哭就别哭好了。”她轻声说。这一切都叫人感到纳闷,我平时很少哭,即使哭,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受了委屈。每当我哭鼻子时,父亲就嘲笑我,母亲更是大声责骂:“不许哭。”后来,我们乘坐一辆平板马车,行驶在一条非常肮脏的大街上,街道两旁都是深颜色的房屋。我问外祖母:“那两只青蛙爬得出来吗?”“不,爬不出来了,”她回答,“上帝保佑它们!”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曾这样频繁而又亲切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外祖母、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我那个刚刚出生几天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身上裹着白布,缠着红带子,躺在船舱里的一张桌子上。

我坐在一堆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往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的浪花打在窗玻璃上,吓得我跳了起来。“别怕。”外祖母说,她用软绵绵的双手轻轻地把我抱起来,又把我放回到包袱上。

河面上笼罩着灰蒙蒙的湿雾,远处忽而露出一片黑色的土地,接着又在雾霭和水汽中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只有母亲把两只手垫在脑后,稳稳地紧靠舱壁站着,一动也不动。她脸色铁灰,愁容满面,面部的轮廓模糊不清,紧闭双眼,一句话也不说。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就连她身上的衣服也使我感到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地小声对她说:“瓦里娅,你就吃点东西吧,哪怕少吃一点儿也行,好吗?”

她沉默不语,依旧一动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时,总是柔声细语的,跟母亲说话时,声音要高一些,但似乎有点儿畏畏缩缩的,而且话很少。我依稀觉得,她有点怕母亲。我看出了这一点,这使我和外祖母更加亲近了。“萨拉托夫!”母亲忽然愤怒地大声说,“水手在哪里?”

她说出来的话很奇怪,叫人听不懂。什么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膀大腰圆、头发花白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端着一个小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子,把弟弟的尸体放在里面。放好以后,她便抱着木匣子向门口走去,但由于身体太胖,她只有侧着身子才能挤过那狭窄的舱门,这使她有点不知所措。“哎呀,妈妈!”母亲喊了一声,从外祖母手里夺过棺材盒,于是她们俩就一同出去了。我留在船舱里,仔细瞧着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怎么,是小弟弟死了吗?”他弯下腰,对我说。“你是谁?”“我是水手。”“萨拉托夫呢?”“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你往外面看,就是这个城市!”

窗外的雾气中露出一片黑土地,看上去就像从一个大圆面包上切下来的一片面包。“外婆到哪里去了?”“埋葬小孩去了。”“是把他埋在地下吗?”“是呀,不埋在地下还能埋在哪儿?”

我告诉水手说,在埋葬父亲的时候,两只青蛙也被活活地埋在了地下。他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搂住我亲了两口。“唉,小弟弟,你还什么事情都不懂呢!”他说,“青蛙用不着去可怜,上帝会保佑它们的!你就可怜可怜你的母亲吧。你看她多伤心呀!”

这时,我们头顶上响起“呜呜”的汽笛声。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在拉笛,所以并不害怕。那个水手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扭头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得快点跑!”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出船舱。昏暗的夹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离门口不远处的扶梯上,铜片在闪闪发光。我朝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些肩上背着口袋、手里提着包袱的人正往下跑。非常明显,大家都在急着下船,我也该下船了。

可是当我随着一些男人走到船舷踏板前面时,人们都冲着我喊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碰我,拉我,抚摸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来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说:“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抱着我跑进船舱,把我往行李堆上一放,就走了,临走还吓唬我说:“你再往外跑,我就打你!”

头顶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轮船已经不颤抖了,也听不见河水撞击轮船的“砰砰”声了。船舱的窗口被一堵湿漉漉的墙壁挡住,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好像都胀大了似的,挤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说不定人们会把我一个人永远撇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不管吧?

我走到门口去开门,却打不开,门上的铜拉手也拧不动。我抓起一个盛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铜拉手上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溅在我的腿上,流进皮靴里。

由于失败,我感到十分苦恼,便躺在行李堆上,小声抽泣起来,后来就噙着泪水睡着了。

我醒来时,轮船又发出强烈的击水声,颤抖起来。船舱的玻璃窗亮亮堂堂,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圆圆的太阳。外祖母正坐在我身旁梳头发。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实实地遮盖住她的肩膀、胸脯和膝盖,一直垂到地板上,又黑又亮。

她今天显得挺凶,可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又多又长时,她仍像昨天一样用温和轻柔的声调回答说:“看来,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让你长这么一大堆该死的头发,你就耐心梳去吧!你快睡吧,天还早着呢……”“我不想睡!”“嗯,不想睡就别睡了。”她立即表示同意。她一边编着辫子,一边往长沙发那边看看,母亲正仰脸躺在长沙发上,她身子伸得像弦一般直。“你昨天怎么把牛奶瓶子打碎了啊?你小声告诉我!”外祖母说话时就像是在唱歌,发音咬字都特别清晰,很容易使我记在心里,终生不忘。

我对外祖母的感情是难以言喻的。在她来以前,我似乎躲在黑暗中睡觉,她来到以后,立即就把我唤醒了,而且她很快便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一个最能理解我、最使我感到亲切的人。是她对这个世界无私的爱引导了我,以至让我在以后任何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四十年以前,轮船行驶得很慢。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船才到下新城,我还清晰地记得在船上和祖母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时,每当天气晴朗时,我和外祖母就从早到晚都一直在甲板上待着,秋天给伏尔加河两岸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两岸是一片收获的景象。一艘浅黄色的轮船在河面上逆流而上,轮桨不慌不忙地、懒洋洋地拍打着蓝色的河水,发出很响的“隆隆”声。“你瞧,周围的景色多美啊!”外祖母从甲板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嘴里不停地这样念叨着。

她常常站在船舷上,两手交叉在胸前,面带微笑,沉默不语,眼里噙着泪花。这时,我便使劲拽着她那绣花的黑裙子,站在一旁。“啊?”她猛地抖动一下身子,“我好像在打盹,还做了一个梦。”“你为什么流泪?”“亲爱的孩子,这是因为高兴,因为岁数大了的缘故。”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已经度过整整60个春秋了。”

她嗅了几下鼻烟,开始给我讲述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讲述心地善良的强盗、圣徒,还讲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表情很神秘,瞪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好像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种能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讲故事的时候就像唱歌一样,越往下讲,语句越连贯、流畅。我听完以后,总是请求她:“再讲一个吧!”“好,再讲一个。有个老家伙,坐在炉灶下,木柴棍儿扎进他的脚心,他晃过来晃过去,哼哼呀呀地说:‘哎哟,小老鼠,我疼呀,哎哟,小老鼠,我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只脚,用手握住它,左右摇晃个不停,脸上露出一副可笑的怪相,仿佛她真的疼得受不了似的。

旁边站着几个水手,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夸奖她讲得好,也请求她道:“老太太,你就再讲一个吧!”

听完以后,他们说:“走,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凉西瓜和香瓜。这些都是偷偷安排的,因为轮船上有一个人经常走来走去,禁止大家吃瓜果,他要是看见谁吃瓜果,就一把抢过去,扔进河里。这个人的穿戴很像警察(制服上钉着铜扣子),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不愿意见到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老是远远地躲开我们,一直沉默不语。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脸色铁灰,愁容满面,浅色的头发编成粗大的发辫,像一顶王冠似的盘在头上。如今回想起来,她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层雾或透明的云包围着,总是从这云雾中冷漠地、郁郁不乐地直视着人们。

有一次,她口气严厉地说:“人家都在嘲笑你呢,妈妈!”“上帝保佑他们!”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就让他们嘲笑去吧,让他们笑个痛快才好哩!”

我还记得外祖母在看到下新城时所流露出来的那股孩子般的高兴劲儿。她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到船舷边上,喊道:“你瞧,你瞧,多美啊!我的孩子,这就是下新城!真像是一个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它们好像在空中飞翔似的!”

她几乎含着眼泪,对着一直在冷漠地看着我们的母亲说:“瓦里娅,你也来看看,好吗?你八成是把这个地方给忘啦!你也来高兴高兴吧!”

母亲皱着眉头微微一笑。

轮船停泊在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心当中,河面上停满了船,显得十分拥挤。这时候,有一只载着许多人的小船向我们的轮船靠拢过来,船工把钩竿挂在轮船的舷梯上,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登上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小老头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留着金黄色的长胡子,长着鹰钩鼻子和一双绿色的小眼睛。“爸爸!”我母亲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大声喊着,一头扑到他的怀里。他抱住她的头,双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尖声尖气地喊道:“你这是怎么啦,傻闺女!哎呀呀!你可回来了……嗨,你们这些人啊……”

外祖母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转眼工夫就把所有前来迎接我们的亲戚都拥抱过、亲吻过了。

外祖父问她:“你好吗,老妈妈?”

他们俩对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摸着我的头问:“你是谁呀?”“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他说什么?”外祖父转过身去问我母亲,还没等到回答,他就又把我推开,说道。“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都下船吧!”

下了船,登上岸以后,我们这一群人沿着山坡的一条小道向上走,小道上铺着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两边高高的坡面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大家前头,两个舅舅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黑头发的米哈伊尔舅舅,头发梳得油光闪亮;雅科夫舅舅长着一头棕发,是浅颜色的。还有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胖女人和六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年纪都比我大,性格都很温和。我和外祖母、身材矮小的娜塔莉娅舅妈一块儿走。她脸色白净,蓝眼睛,挺着很大的肚子,她常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说:“哎哟,我走不动了。”“他们干吗要让你来?”祖母气哼哼地嘟哝着说,“这一家子蠢货!”

这些大人和小孩子,我都不喜欢。我感到自己在他们中间是个外人,就连外祖母似乎也失去了从前的亲切,变得和我疏远了。

我最不喜欢的是外祖父,并且预感到他将是我的敌人,于是我对他格外警惕,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我们走到坡顶上。在坡顶最高处,紧挨着右边的斜坡,有一条街,街头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墙壁上涂着粉红色的脏油漆,房顶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从外表看,似乎觉得这座房屋很大,其实里面很狭窄,分成了好多半明半暗的小房间,而且到处都是忙忙碌碌、怒气冲冲的人,孩子们就像一群贼头贼脑的麻雀,窜来窜去,到处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也令人感到讨厌,满院子挂的都是整幅整幅的湿布,还放着好多大木桶,桶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水里也泡着湿布。院角上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里有个炉灶,炉灶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烧,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人大声说着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紫檀素……品红……明矾……”

在外祖父家

回想起那段日子,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是我记错了,那并不是真的,可事实就是事实。

这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所讲述的悲惨故事,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残酷。

我在此叙述的不只是我自己,其中那些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仍在经历着。

外祖父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就连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母亲和我刚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闹着要求外祖父分家,这是我后来从外祖母那里知道的。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外祖父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是母亲因为违抗父命结婚而被扣下的,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他们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两个舅舅对立着,在屋子里狂吼。

外祖父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

外祖母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个头小,声音却出奇的大。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也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还不断地叫骂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米哈伊尔舅舅被制服了。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了舅舅的手。

外祖父捶胸顿足,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好奇而又害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她哭着,气得直跺脚。

外祖母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外祖母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外祖母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外祖父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着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里娅!”“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唉,分家吧,老婆子!”“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外祖父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外祖母,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员!他们早晚会把我的家产吃光的!”

我在炕上翻了个身,不料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外祖父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说:“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我自己。”“胡说。”“不是胡说,是我自己。”

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说:“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那双犀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他脾气太坏了,从来不与人为善,总是摆出一副打架的阵势来。“嗨,你们这些人啊!”他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外祖父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有时,外祖父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外祖父身材瘦小,脸上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个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丁。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跟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那个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到她脑袋里的一切。

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声说:“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

如果我提出什么问题,她就会东看看西看看,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说:“别问啦,越问越糟糕!你就跟我说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温柔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反倒让我有些生气了。

这一天,外祖父问我:“阿廖沙,你今天干什么来着?一定又去玩了!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忧虑地说:“他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回答。

我母亲说:“马克西从来没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为什么?”“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请上帝原谅我,我说了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

他的话让我感到受了污辱,他看出这一点。“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一下我的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星期六吧,我要为顶针的事抽萨沙一顿!”“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外祖父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玩了。

我问:“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一点也不疼!”

这次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弹了。

顶针的事我是知道的。那天晚上,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准备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后,再去吃饭。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了个恶作剧,他叫9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就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抓着耳朵,他一边蹦跳,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外祖母正在用刀切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科夫家的萨沙干的!”“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互相骂了起来。

外祖父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把土豆片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要!”外祖父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瓦里娅,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你敢!”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我母亲,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乖乖地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祖父不以为然,说他“就会卖乖讨巧”。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这让我非常讨厌他。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很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我和他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这和雅科夫家的萨沙不同。雅科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萨沙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跑过来,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万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茨冈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告密!”“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外祖父在一边摆弄着在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外祖母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就会折磨人!”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像个老叫花子似的哀求道:“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木然地站在那里,他们是我的表哥和表姐。

外祖父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来。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用两个手提着,磨磨蹭蹭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万尼亚把萨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阿廖沙,你过来,近点儿!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

外祖父这样向我吼着。

说完,他抡起了胳膊,“啪”的一下打在萨沙身上。

萨沙尖声叫喊着。“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抽到萨沙身上都会落下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外祖父毫不为之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的事!”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桌布的事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鞭子!”抽完,他用眼睛瞪着我。

外祖母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廖沙!”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瓦里娅!”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着,胡乱地扯着他的红胡子,咬他的胳膊。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可是,外祖父像没听见一样。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大病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的记忆深处。因为在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首先使我受到震动的,是外祖母和母亲的一次争吵。那天,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我,我吓傻了!”“不害臊!瓦里娅,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妈妈,别说了!”“不,我要说,他可是个没有父亲的孤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我自己就当了一辈子孤儿!”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廖沙,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住了……”

外祖母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一个强人,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无法离开这个该死的家。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突然从家里消失了,她到别处去了。

这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不过,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被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拉纤的。船在水里,我在岸上拽着纤绳,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虾,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常常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里路!“第四个年头儿,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

……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他才亲热地与我告别。

外祖父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也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后来,大家纷纷效仿外祖父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外祖母,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在一天傍晚时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疯了,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就可以趁他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外祖父那家伙没命地抽!”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我不会为了别人这么干的。”

后来,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放松、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难道还要打我吗?”“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为什么?”“为什么?原因太简单了,你外祖父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要记住,当他用枝条直上直下地打你时,你最好舒展开躺着;如果他用树枝子左右地抽你,你一定要随着它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调皮地挤挤眼说:“这种事情,我是老手了。小朋友,你要知道我浑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看着他把痛苦的事情说得那么快乐,我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可怜的茨冈死去了

我康复以后才知道,茨冈在家中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外祖父斥责他并不像斥责两个儿子那样频繁,他在背后谈起茨冈时,也总是眯缝着眼,摇着头说:“万尼亚这鬼东西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两位舅舅对待茨冈也很亲热、友好,从来不拿他“开玩笑”,不像对待格里高里师傅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出一些恶毒的鬼把戏,去作弄那位视力不好的老师傅:有时他们把他的剪刀把儿放在火上烤热,有时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个尖儿朝上的钉子,有时把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料放在他手边——他把那些布料缝成一匹布,结果就得挨外祖父一顿臭骂。

有一天吃过午饭以后,趁他躺在吊床上睡午觉的时候,他们给他脸上涂了很多红颜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带着这么一副可笑而又可怕的面孔走来走去。

他们琢磨出来的鬼把戏花样翻新、应有尽有,这位老师傅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不过,现在他在拿熨斗、剪刀、镊子或顶针以前,总是往手上吐很多唾沫或把手指头蘸湿。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坐下来吃饭时,在拿刀叉以前,他也要先把手指头蘸湿,这常常引起孩子们的一阵哄笑。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儿子们的这些恶作剧持什么态度,外祖母却总是挥着拳头吓唬他们,喊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就会耍花招、使诡计!”

然而,两位舅舅在背后谈起茨冈时,总是显得很气愤,露出嘲笑的神态,他们故意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小偷、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为什么。

她总是像平时那样,兴致勃勃、简单扼要地对我解释说:“要知道,他们俩将来独自开染坊的时候,两个人都想把万尼亚拉到自己那边去,所以才故意在对方面前说他的坏话!其实他们都在撒谎、耍手腕。他们还怕万尼亚不跟他们走,留在老头子身边——说不定他将来会和万尼亚一起开第三个染坊——这对两个舅舅都不利,知道吗?”

她轻声地笑起来。

现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就如同在轮船上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给我讲述各种各样的童话,或者讲述她自己那如同童话一般的生活。她在谈起家务事时——比如舅舅们要求分家啦,外祖父准备给自己买一座新房屋啦,她总是露出嘲笑和冷漠的神情,就像一位站在远处袖手旁观的邻居一样,而不像是家中的第二主人。

我从她那里晓得,茨冈原来是个弃儿。他是有一年开春,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被人从我们家大门口的长凳上捡回来的。“他当时躺在那里,身上裹着一条围裙,”外祖母带着神秘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讲述道,“不时发出几声尖细的叫喊,浑身都快冻僵了。”“哎!我收留了他,给他做了洗礼,如今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你可要爱他啊!他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确实很喜欢万尼亚,他的心灵手巧常常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会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还会用纸牌、铜币变戏法。他叫喊起来,声音比孩子们还大,他几乎跟那些孩子们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天,几个孩子和他一块儿玩“捉傻瓜”,他们一连好几次让他当了傻瓜。这让他非常伤心,委屈地噘着嘴,扔下牌就不玩了。过了一会儿,他呼哧着鼻子,对我发牢骚说:“我清楚,他们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下面偷偷换牌,这算什么玩牌?骗人的勾当我也会干,也许比他们干的还好……”

他当时已经19岁了。他的年龄比我们几个孩子加在一起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的人物,他跳舞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头发卷曲而又蓬乱的雅科夫舅舅抱着吉他来到厨房里;外祖母会预备上一桌丰盛的茶点和一瓶伏特加酒,玻璃酒瓶是绿色的,瓶底上有一些精雕细刻的红花;穿着节日服装的茨冈高兴得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老师傅格里高里侧着身子,轻轻地走进来,眼镜片闪闪发光;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满脸涨得通红,她身体胖得像个酒坛子,眼中的目光锐利而又狡黠,说起话来嗓门大得像喇叭;一位留着长头发的教堂执事也来了,有时候,还来一些像鲶鱼一样又黑又光滑的人。

大家都愉快地喝茶吃点心,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分到了节日礼品,并且每人还有一杯甜酒。然后,一场热烈而奇特的娱乐活动便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试着吉他的琴弦,调好以后,照例说一句:“好吧,我先开始!”

他抖动一下卷发,弯腰俯在吉他上,像鹅一样伸长脖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陶醉的样子。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弹奏起一支令人心醉的曲子,让人不由得手舞足蹈。

听他弹奏,既需要精力集中,又需要特别安静。他弹的曲子犹如一条湍急的小溪,不知从什么地方奔流而来,它穿透地板,穿透墙壁,流入室内,撩拨着人心,激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既忧伤又忐忑不安的感情。在这种乐曲的感染下,你就会同情所有的人,甚至同情自己,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听得最带劲的是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一直朝叔叔那边伸着脖子,张开嘴呆呆地望着吉他,嘴角都流出了口水。有时他听得入迷,不觉从椅子上掉了下来。遇到这种情况,他便干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睛,呆若木鸡地望着弹琴者。

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雅科夫舅舅弹得越来越投入,看上去他仿佛咬着牙齿正在熟睡,只有两只手仍在不停地动弹。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板声孔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颤动着,犹如小鸟拍打着翅膀,在拼命地挣扎,手指以难以捉摸的速度在琴颈上上下移动着。

每次喝完酒,他差不多总是用一种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唱那支没完没了的歌曲: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

他就会从早到晚“汪汪”叫。

哦,我多么忧伤!

哦,我多么无聊!

一个尼姑在街上走,

一只乌鸦在墙头叫。

哦,我多么无聊!

一只蟋蟀在炉后“吱吱”叫,

搅得蟑螂不安又烦躁。

哦,我多么无聊!

一个乞丐在树枝上晒破脚布,

另一个乞丐把破脚布偷走了!

哦,我多么忧伤!

哦,我多么无聊!

我不愿意听这支歌,当舅舅唱到那两个乞丐的时候,一种难以忍受的哀愁就会袭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禁大哭起来。

茨冈也像所有的人一样神情专注地听着,他把手指插进那头乌黑发亮的卷发里,眼睛望着墙角,在小声打鼾,有时还会发出一声悲哀的感叹:“哎,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就会唱个痛快!”

外祖母叹息着说:“你别弹了,雅科夫,弹得人家心都要碎了!你呀,万尼亚,还是来跳个舞吧……”

大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有时候,弹奏者会突然用手按住琴弦,稍停那么一小会儿,接着猛然喊道:“让一切的烦恼和忧伤都见鬼去吧!万尼亚,站起来,准备跳舞!”

茨冈整理一下头发,把身上的黄衬衫展平,小心翼翼地、像踩着钉子似的走到厨房中间,请求道:“弹得快一点儿,雅科夫·华西里耶维奇!”

吉他疯狂地弹奏起来,响起了细碎的脚后跟触碰地板的声音,震得桌上和橱柜里的餐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茨冈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像鹞鹰一样在翱翔,他展开双臂,犹如两只翅膀,不易觉察地移动着脚步。他突然尖叫一声,把身子往地板上一蹲,像金黄色的雨燕似的窜来窜去,他的丝绸衬衫闪着亮光,好像在燃烧,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

茨冈不知疲倦地跳着,看样子,要是打开门放他出去,他就会这样一直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横着来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脚踏着拍子喊道。

紧接着,他又尖声打了个呼哨,用激动人心的声音念了两句顺口溜:

唉!要不是因为怜惜这双草鞋,

我就会撇下老婆孩子跑遍全世界!

坐在桌旁的人们不停地摇动着身子,都像被烧着了似的。大胡子格里高里师傅用手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来,柔软的大胡子盖住我的肩膀,冲着我的耳朵,像对大人说话似的对我说:“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父亲还活着,能来这里参加晚会,就好了!他是一个性格活泼、爱开玩笑的人。你还记得他吗?”“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了?他常常和你外祖母一起跳舞——别说话,稍等一等!”

他站了起来,向外祖母鞠了一躬,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请求她:“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劳您大驾,上场跳几圈吧!就像从前你和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一起跳舞时那样,让我们大家也高兴高兴!”“你说什么呀,老爷子,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外祖母一边微微蜷缩着身子,一边微笑着说,“我哪里还会跳舞!只会逗人家发笑……”

可是大伙儿都要求她跳,于是她突然像年轻人似的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裙子,挺直腰板,昂起她那又圆又大的头,在厨房里跳起来,还大声喊着:“你们大伙儿就笑吧,你们就开心地笑吧!喂,雅科夫,把琴重新调一下!”

舅舅把身子向后一仰,挺直腰,弹得慢了些,外祖母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滑动着,摊开双手,扬起眉毛,一双黑眼睛望着远处,好像在空中飘浮。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有意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师傅伸出手指严厉地威吓我,所有的大人都不以为然地朝我这边看着。“万尼亚,你不要‘咚咚’地踩地板了!”老师傅笑着说。茨冈顺从地跳到一边,在门槛上坐下来。保姆叶夫根尼娅伸长脖子,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唱起来:

整整一星期,直到星期六,

姑娘一直坐在家里织花边,

织花边的活儿忙又累,

唉,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一喘!

这时,外祖母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讲故事。她无声无息、若有所思地迈着步子,手遮在前额上打量着周围,两只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道路。她突然停下脚步,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了一下似的,眉头紧锁,又顿时容光焕发,露出亲切和善的微笑。她向旁边一闪,低下头,待在那里不动了,像是侧耳听着什么,可是突然间,她又离开原地,像一阵风似的旋转起来。每当这时,她整个人就变得端正俊秀,婷婷玉立,身材也显得更加高大了。大伙儿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谁也不愿意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在这奇妙的返老还童的时刻,她竟然变得那么俊美、那么可爱!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似的又唱道:

到了星期天,做完日祷就去把舞跳,

跳呀跳,一直跳到深夜她才回家。

她是最后一个回的家,

可惜啊!时间过得太快,假日太短!

外祖母跳完舞,便坐回原来靠近茶炊的地方。大伙儿都夸奖她跳得好,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说:“得了,别说啦!你们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舞蹈家。从前,我们巴拉罕纳地方有一位姑娘——我想不起来她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在当时,人们看着她跳舞,就感到自己像过节一样快乐,再也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我当时很嫉妒她,真是不应该啊!”“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接着,她唱起一首关于大卫王的歌曲。雅科夫舅舅拥抱着茨冈,对他说:“你应该到酒馆里去跳舞,你会使所有的人倾倒的!”“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茨冈抱怨道,“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会唱上它十年,然后出家当和尚去也愿意!”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喝得最多的是老师傅格里高里。人们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斟,外祖母警告说:“当心点儿,格里沙,你会把眼睛喝瞎的!”

他神气十足地回答:“喝瞎就喝瞎!眼睛对我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我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他并没有喝醉,但越来越爱说话了,差不多总是对着我的耳朵说:“我的小朋友,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可是个有感情的人……”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随声附和道:“是的,他是上帝的孩子……”

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每个人的动作、表情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伤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哀愁与欢乐几乎总是不可分离地并存于一个人身上,只不过这两种感情常常以一种不可捉摸而又难以理解的速度互相交替出现罢了。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并不很多,却开始疯狂地撕自己的衬衫,扯自己的卷发,揪自己的灰白胡须,拧自己的鼻子和下垂的嘴唇。“这是什么生活呀?”他热泪盈眶地吼叫着,“干吗要让我受这种折磨?”

他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捶胸顿足,号啕痛哭着说:“我是坏蛋,我是恶棍,我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人!”格里高里咕哝着说:“啊哈!对了,你就是这种人!”

外祖母当时也微有醉意,她拉着儿子的手,劝他说:“得了吧,雅科夫,上帝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平时一向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这样痛哭地喊叫,使我大为震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会痛哭流涕、咒骂并捶打自己。“你这个鬼东西,什么事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时的习惯,很不情愿地说,“你等着吧,你现在管这些闲事还为时太早。”

她这么一说,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就到作坊去纠缠万尼亚,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小声笑着,斜眼瞟着老师傅。后来,他把我推出作坊,喊道:“别来烦我啦,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就把你扔进染锅里,把你也染一染!”

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师傅抬起他那浑浊而充血的眼睛,从眼镜框下面打量我一下,声音粗暴地对万尼亚说:“抱劈柴去!你没长眼睛?”

茨冈跑到院子里抱劈柴去了。格里高里师傅在一个装紫檀色素的大口袋上坐下来,招呼我到他跟前去:“你过来!”

他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那又厚实又柔软的大胡子触碰着我的脸颊,接着,他讲道:“你舅舅折磨老婆,拼命地打她,把她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责备,知道吗?你什么事情都应该明白一点儿,你凡事要当心,不然你会完蛋的!”

和格里高里待在一起,就像和外祖母待在一起一样,我觉得很随便,但又感到不安,他从他那副眼镜后面仿佛把一切都看穿了。“怎么打死的?”

他不慌不忙地说:“这样打死的:他和她躺在一起睡觉,用被子把她的身子连头一起蒙住,紧紧地压在她身上,拼命地打。为什么?这几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万尼亚抱着劈柴回来了,蹲在火炉前烤手。老师傅也不理他,露出一副庄重的神气,继续说道:“他所以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华西里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得好人!你去问问你外祖母就知道了,你父亲就是这样被他们撵走的。她什么事都肯说,她不喜欢说谎,也不会说谎。她像圣徒一样纯洁,尽管她喜欢喝酒,嗅鼻烟。她表面上好像有点傻里傻气,其实不是这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不要离开她……”

他说完便把我推开了。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又烦恼,又感到可怕。万尼亚在穿堂里追上我,抱住我的头,小声地说:“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你和他说话时,要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莫名其妙,使人感到不安。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有另外一种乐趣,不论走路还是坐着,他们总是肩并肩紧紧地靠在一起,而且有说有笑的,可是这里的人却很少笑,即使笑,也总是弄不明白他们在笑些什么。在这个家庭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外祖母一天到晚都忙着干家务,因此,我几乎每天都围着茨冈转,我们的友谊不断加深。每当外祖父抽打我的时候,他仍然把胳膊垫在鞭子下面,第二天,他会伸着打肿的胳膊给我看,抱怨说:“不行,这样一点儿也不顶用!你也不会疼得轻些,我呢——你瞧,都肿成这个样子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你自己去挨打吧!”

可是下一次,他还是会替我忍受这不必要的疼痛。

过了不久,我知道了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加激起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对他的喜爱。

每到星期天,茨冈都要把那匹名叫沙拉普的枣红马套在宽大的雪橇上去赶集。外祖母特别喜欢那匹枣红马,它是个刁钻古怪的调皮鬼,专爱吃带甜味的食料。茨冈穿上一件齐膝长的短皮袄,戴上一顶沉甸甸的大皮帽,腰上系着一根绿色的腰带,赶着雪橇到集市上采购食物去了。有时候,他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很着急,有人甚至还会扒头朝街上张望。“回来了没有?”“没有。”

最焦急不安的是外祖母。“哎呀呀,”她冲着两个儿子和外祖父说,“你们会连人带马都给我毁掉的!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怎么也不害臊啊?自个家里的东西难道还少吗?唉,一家子蠢货,小气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愁眉苦脸地嘟哝着说:“好啦,别嚷嚷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和外祖父急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大口大口地嗅着鼻烟,像母熊一样跟在他们后头慢慢吞吞地跑着。孩子们也都跑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开始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雪橇上装满了小猪崽、野味、鲜鱼和各种肉块。“嘱咐你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吗?”外祖父斜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打量着满载的雪橇,问道。“该买的都买了。”茨冈笑嘻嘻地回答,一边在院子里蹦跳着取暖,把那副皮手套拍得震天响。“别把皮手套拍坏了,那是用钱买来的。”外祖父厉声喊道,“找回零钱没有?”“没有。”

外祖父慢腾腾地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小声说:“你运来的东西,好像又多出了好多。瞧你,是不是有些东西又没有付给人家钱?我不喜欢你经常这么干。”

他皱起眉头,马上走开了。

两个舅舅兴高采烈地跑到雪橇前,用手掂量着野味、鲜鱼、鹅肫肝、小牛腿、大块大块的肉,吹着口哨,又是夸赞,又是喊叫,嚷成一片:“嘿,机灵鬼,你真会买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显得特别高兴,他身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在雪橇周围跳来跳去,伸出他那啄木鸟似的鼻子闻闻这,闻闻那,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甜蜜地眯起一双神色不安的眼睛。他身体像外祖父一样又干又瘦,只是个子稍微高些,脸色黑得像烧焦的木炭。他把冻僵的双手揣在袖筒里,盘问起茨冈来:“老爷子给了你多少钱?”“5卢布。”“可是这些东西能值15卢布。你花了多少?”“4卢布零10戈比。”“就是说,剩下的90戈比你都装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喂,雅科夫,你见过这样攒钱的没有?”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寒风中,眨巴着眼睛轻声地笑着。“你呀,万尼亚,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祖母在给马卸套。“你怎么啦,我的小宝贝儿?你怎么啦,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想淘气一会儿吗?好吧,那你就淘气一会儿吧,上帝的宠儿!”

高大的沙拉普抖起浓密的鬃毛,露出雪白的牙齿,舔着她的肩膀,把她头上的丝头巾舔了下来,瞪着一双喜气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的脸,小声嘶鸣着。“你想吃点面包吗?”

说着她把一大块面包塞进它的嘴里,并撩起围裙在马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茨冈也像一匹年轻力壮的马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外祖母跟前,说:“老太太,这匹马真棒,它聪明极了……”“去你的,别在我面前拍马屁!”她跺着脚,喊了一声,“要知道,今天我不喜欢你。”

后来,她向我解释说,茨冈今天在集市上买来的东西,还不如偷来的多。“你外祖父给了他5卢布,他买东西只花了3卢布,其余10卢布的东西全是偷来的。”外祖母闷闷不乐地说,“这个淘气鬼,就愿意偷东西!他试过一次,成功了,家里的人嘲笑他一阵,但又都赞扬他的成功,这样他就养成了偷东西的坏习惯。你外祖父从小吃苦受累,饱尝了贫穷的滋味,到老却变得非常贪婪,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子还贵重,他就喜欢不花钱白白得来的东西!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沉默了片刻,后来望着打开的鼻烟壶,又唠叨起来:“你听着,阿廖沙,人世间的事情就像花边,织花边的又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咱们哪能看得清哪里是花纹啊!万尼亚偷东西要是被人抓住,人家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唉!咱们这里的规矩倒是不少,就是没有真理啊……”

第二天,我就去央求茨冈,求他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要不然,人家会把你打死的……”“他们抓不住我,我能跑得掉。因为我手疾眼快,再说,马跑得也快!”他笑着说,但马上又愁容满面地皱起了眉头,“其实我也明白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我这样干只是为了解解闷儿。其实我并不想攒钱,不出一个星期,你那两个舅舅就会把我手中的钱全部骗走的。我并不心疼那些钱,要拿就拿去吧!反正我也饿不着肚子。”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轻轻摇晃着说:“你身子又轻又瘦,骨头架子倒挺硬,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力士的。你听我说,你去学吉他吧,让你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年纪还小,学起来不会有困难!不过你年纪虽小,脾气倒挺大——你喜欢你外祖父吗?”“不知道。”“华西里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我一个也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我呢?”“你不姓华西里,你姓彼什科夫,和他们不是一个血统,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把我紧紧地抱起来,几乎呻吟着说:“唉,如果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到处去唱歌,使所有的人都疯狂起来……你走吧,小弟弟,我该干活了……”

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往自己嘴里放一把小钉子,开始把一大块湿漉漉的黑色布料绷紧,往一块四四方方的大木板上钉。

在这个家里,除了外祖母以外,万尼亚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没过多久,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靠围墙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它在那里放很久了,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完全变黑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来的,他准备把它立在逝妻的坟墓上,而且他还许下诺言,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他要亲自把它背到墓地上去。

这一天到来了。那天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寒冷,狂风呼啸,屋顶上的积雪不断被吹落下来。家里的人都来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带着几个孙子提前到墓地做安魂弥撒去了。我因为犯了点错误,被留在家里,以示惩罚。两个舅舅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短皮袄,他们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陌生人费劲地抬起它,把它放在茨冈宽阔的肩膀上。茨冈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叉开腿,又站稳了。“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道。“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怒气冲冲地喊:“老瞎鬼,快去开大门!”

格里高里把大门打开,神色严肃地劝告茨冈:“当心点儿,可别累趴下!去吧,上帝保佑你!”

茨冈吃力地背着十字架,没有说话。两个舅舅在旁边扶着十字架的两翼,走了。

格里高里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作坊,说:“今天你外祖父大概不会打你了,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和气……”

在作坊里,他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一边闻着染锅里升起的蒸汽,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亲爱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处了三十七年,他做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他从前是好的朋友,我们俩一块儿开始干这种行当,这主意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想出来的。你外祖父可是个聪明人!他后来当上了老板,我却不会……孤儿的生活是不好过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什么都懂——正因为这样,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才不肯承认他……”

我一边听,一边望着炉灶里那红彤彤、黄灿灿的火焰。“等一等,出什么事啦?”他突然说,然后侧耳细听起来。接着,他用脚把炉门踢上去,关好,一个箭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在厨房的地板上,茨冈一动不动地仰脸躺着。他的前额奇怪地闪着亮光,眉毛高高地扬起;眼睛滞然地凝视着黑油油的天花板;发黑的嘴唇颤抖着,往外吐着带血丝的白沫;嘴角上流着鲜血,那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地板上;一股浓血不断地从脊背下流出来。厨房里飘荡着一阵窃窃私语声。“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用一种平淡的声音讲述道,一边讲,还一边摇着头。他整个人都显得平平淡淡、无精打采,一双眼睛暗淡无光,不停地眨巴着。“他摔倒了,被十字架压在下面,脊背给砸了一下。我和米哈伊尔一看事情不好了,便赶快扔下十字架,要不然,我们俩非让它给砸残废不可。”“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高里闷声闷气地说。“是又怎么样?”

鲜血流个不止,在门槛下积成一大摊。茨冈一边吐着带血丝的白沫,一边像做梦似的哼哼着,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我雇了一辆马车,赶快把他拉回家里来。幸好我没有抬粗的一头,不然我会……”雅科夫舅舅耳语般地低声说。

后来,外祖父穿着貉绒皮袄,迈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外祖母、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都进来了。

外祖父把皮袄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喊叫起来:“你们这两个坏蛋!你们把一个多好的年轻人给活活折磨死了啊!”

他坐在长凳上,两手撑着凳子一边干巴巴地呜咽着,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明白!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哎呀,万尼亚呀万尼亚……你这个小傻瓜!这该怎么办呢,啊?”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用手抚摸着万尼亚的脸、头和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可怕地瞪着眼睛,大声说:“都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几天后,茨冈无声无息地被埋葬了,他永远被人们遗忘了。

地狱般的外祖母家

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大被子,凝神听外祖母做祷告。

高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则不停地画着十字。

在月光之下,她的绸头巾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头巾从她头上飘下来,落在了地板上。

外祖母做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作睡着了。“又在装蒜吧?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

她这样讲时,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

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小鬼,怎么样,吃亏了吧?”

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就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下的。

不过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是和上帝拉家常一样:“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米哈伊尔是老大,本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当然觉得不公平。”“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有点偏心眼儿!”“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吧!”

她望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口了:“也给瓦里娅一点快乐吧!”“她什么地方惹您生气了?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主啊,您可不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他瞎了,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一会儿,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外祖母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外祖母是那么亲近。家里的许多事情,我几乎都是从外祖母的祷告中得知的。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外祖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什么?啊!”

外祖母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叶夫根尼娅,把圣像摘下来!”“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外祖母大声地指挥着。

外祖父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厨房里被火光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点点烁烁的红光。

雅科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大喊:“是米哈伊尔放的火!他跑啦!”“混蛋,你放屁!”

外祖母大声申斥着他,用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苗舒卷着舌头,舔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无烟的火焰如同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大火把染房装饰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起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趿着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外祖父、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褂,飞也似的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外祖父狂叫着。

不一会儿,外祖母钻了出来,她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外祖母又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下来,瞎啦,我都快着了!”

格里高里把她身上的马褂扯了下来,都烧糊了,直烫手。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则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

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帮着救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格里高里,快!”“雅科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那匹叫沙拉普的大马跑到院子里来了,由于惊吓,它扬起前蹄,腾空跃起,把外祖父掀了个大跟头。

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老婆子,牵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过去,张开两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

沙拉普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把“哇哇”哭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华西里·华西耶维奇,阿廖沙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大家正用铁锹铲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滚开,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声。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

火被压下去了,渐渐熄灭了。

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外祖母走进了厨房。“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

她坐在我身旁。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进来,喊道:“是老婆子吗?”“嗯。”“烧着没有?”“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脸。

他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你去洗洗吧!”外祖母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你以智慧,否则……”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谄笑一声,说:“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

外祖父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雅科夫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

外祖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看我,轻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

过了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一截烛芯,问:“害怕啦?”“没有。”“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是谁?混蛋,应该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放火和偷人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

可是没睡成,我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惊醒了。

我跑到厨房里,外祖父手持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老婆子,雅科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

外祖父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外祖母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格里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这是干什么啊?”我问。“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我身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之门……”“让我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无力地吼声。

这时炕炉烧得太热了,我不得不从炕上跳下来。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混蛋!”我大骂。

他猛地跳起来,把我揪起来又摔在地上,说:“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愤怒。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重了。

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科夫站在门边儿上。

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

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

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露面了。“外祖母呢?”“那儿呢!”

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

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流淌着。

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车队,把一切都碾碎了……

可怜的外祖母

开春的时候,两个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去了。外祖父在田野街上买了一幢又大又漂亮的楼房,下层是石头结构,是一家酒馆,顶层阁楼上有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从后花园下去便是山谷,山谷里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啊!”外祖父踩着融雪的小径,冲我笑嘻嘻地挤着眼说道,“我很快就要教你认字了,到那时这些树条子就派上用场了……”

整个楼房里住满了客人,外祖父只在上层留了一个大房间供自己居住和接待客人,外祖母和我住在顶层阁楼里。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晚上和节假日,从窗口探出身子,就可以看见醉鬼们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爬出来,在大街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地走着;有时候,人们把他们像口袋似的抛到马路上,他们站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往酒馆大门内硬挤——从楼上看着这一切,非常有趣。外祖父一清早就到儿子的染坊里帮助他们料理事情去了,晚上回来时总是累得筋疲力尽,而且闷闷不乐的。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和花园里掘土翻地,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她嗅完鼻烟,美滋滋地打着喷嚏,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喂,阿廖沙,亲爱的孩子,你瞧,我们现在可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感谢天上的圣母,要是所有的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那该多好哇!”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生活有多么平静。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说那,总有人喊:“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

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露出同样亲切的微笑,对每个人都同样关心。

她常常给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矛盾,给儿童治病,教人家背诵《圣母之梦》这首诗,还经常帮助人家出些家务方面的主意:“至于什么时候腌黄瓜,等黄瓜没有土腥味或别的气味时,就可以腌了;制作格瓦斯饮料需要发酵,这样味道才会浓;酸奶酪的做法有许多种:有多瑙河风味的,有西班牙风味的,还有高加索风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和花园里转来转去,跟她到邻居家去做客,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好像和她长在一起了,在我的这段生活中,除了这位每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婆以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东西了。

有时,我母亲也会回来待一会儿,至于她从什么地方回来,就不得而知了。她高傲、严肃,总是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一切。她就像冬天的太阳,待一会儿就马上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有一天,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嘿,亏你想得出来!”她微微一笑,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怎么能会那玩意儿呢?行巫术施魔法可是一门大学问。我不认识字,连一个字母也不认得;你外公认识字,学问大,圣母娘娘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智慧。”

于是,她又给我讲述了一段她自己的经历:“要知道,我从小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我母亲是个无田无业的贫苦农民,身体还有残疾。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地主老爷家做工。有一次她从楼上摔下来,把肩膀摔伤了,她那只最有用的胳膊就萎缩了。唉,你知道吗?我母亲本来是个出色的织花边能手。这样一来,对地主老爷来说她就变得没有用处了,结果被人家撵了出来。她少了一只手,一个人怎么能够生活啊?于是,她就到处去要饭,乞求别人的帮助。不过,那时候人们都比现在富裕,心地也比现在善良,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就跟着母亲在城里沿街乞讨,到处流浪,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行乞讨饭、漂泊流浪的生活,多么好啊!可是当我9岁以后,母亲觉得带着我讨饭有失体面,感到不好意思,便在巴拉罕纳定居下来。她每天跌跌撞撞地挨家挨户去求乞,我则一个人留在家里学织花边。我急急忙忙地学呀学呀,想尽快学成,好助母亲一臂之力。我用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果然把这门手艺学成了,而且在全城出了名!当然喽,这不是因为我心灵手巧,而是因为母亲教得好。她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导别人。你要知道,一个好的老师比10个能干活的人还要珍贵。嘿,这时我开始骄傲自满起来,对母亲说:‘妈妈,你就别东奔西跑去要饭了,现在光靠我一个人挣的钱就能养活你!’她却对我说:‘住口,你要明白,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给你攒嫁妆。’后来,你外祖父就出现了,他当时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了纤夫长!他母亲把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看出我是个会干活的能手,又是一个乞丐的女儿,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嗯,事情就成了。他母亲是个卖面包的,对人很凶恶,嗨,算啦,不提她了……干吗要去回忆那些恶人呢?”

她愉快地笑了,鼻子滑稽地颤抖着,眼里出现沉思的目光,使我感到很亲切,那目光所表明的一切,比言语更清楚。

我记得那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一直不停地擦着头上的大汗,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那双绿眼睛有些浑浊,面孔有点浮肿,涨得通红,两个又小又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当他伸出手去端茶碗时,那只手可怜地哆嗦个不停。他这天晚上显得很温和,和往常不一样。“你怎么不往我茶碗里放糖啊?”他像娇生惯养的孩子似的用挑剔的声调问外祖母。外祖母亲切和蔼但口气坚决地回答:“我给你茶碗里放了蜜,喝蜜对你更有好处!”

他气喘吁吁地笑起来,大口喝起茶来,一边喝,一边说:“你得好好照顾我,可别让我死了!”“别担心,我会好好照看你的。”“这就对了!我还没活够呢!”“你别说话,安静地躺着吧?”

他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久,突然,他像被扎了一下似的,浑身一抖,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让雅希加和米希加快点结婚,娶了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也许会使他们老实一点儿——你说对吧?”

于是他开始回忆,城里哪些人家有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碗接一碗地喝茶。我坐在窗口,望着城市上空的晚霞,霞光万道,把房屋的玻璃窗照得通红。我因为犯了点错误,外祖父不让我到院子里和花园里去玩。

花园下面的山谷里,传来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正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傍晚时分的惆怅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出去玩一会儿。

突然,外祖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本崭新的小书,往手里一放,用力拍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招呼我:“喂,你这个调皮鬼,淘气包,到这里来!坐下,你这个高颧骨的小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瞎编!你看这几个字母,这个叫什么?”

我仔细想了一下,又回答了一遍。“对了!这个呢?”

外祖母插口道:“你呀,老爷子,就好好躺着吧……”“别说话,你住嘴!我现在正好有时间,否则也是胡思乱想。念下去,阿廖沙!”

他用一只热乎乎、汗津津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眼前,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教我念。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醋味、汗腥味和大葱味,熏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他却越发来了兴头,嘶哑着嗓子,冲着我吼着那些字母。

这些单词我都认得:“з”这个字母像是一条虫子,“г”颇像驼背的格里高里,“я”就像外祖母和我。至于外祖父,他和所有的字母都有某些共同之处。他让我把字母表念了很长时间,一会儿按顺序问我,一会儿又打乱顺序问我,他的狂热劲儿也影响了我,我也满头大汗,扯着嗓门拼命地大声念。这使他觉得很好笑,他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按着书本,嘶哑着嗓子说:“老婆子,你瞧他的嗓门有多高!哎呀,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大喊大叫什么呀?”“你不是也在喊吗?”

外祖母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声笑着说:“你们俩别扯着嗓门儿拼命喊了……”

外祖父友好地向我解释说:“我喊,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你呢?”

他又摇晃着大汗淋漓的头,对外祖母说:“死去的娜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话不对。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就像一匹聪明的马!继续念下去,你这个翘鼻子的!”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下去。“行啦!你把这本书拿去。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不许有错,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当我伸手拿书时,他又把我拉过去,神情忧郁地说:“唉,你母亲把你一个人撇在这人世上受苦,我可怜的孩子……”

外祖母浑身抖动一下,说:“哎呀,老爷子,你干吗要提这个?”“我本来并不想说,可是心里很难受……嗨,一个姑娘走错了路……”

他突然不说了,一把将我推开。“你走吧,玩去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和花园里玩……”

我正想去花园玩呢。

我刚来到花园里的小山岗上,一群男孩子就从山谷里向我掷起石块来,我也愉快应战,用石块还击他们。“贝尔来了!”他们喊道,一看见我,便急忙武装起来,又喊又叫,“扒他的皮!”

我不明白“贝尔”是什么意思,所以对这个绰号并不感到生气,而且一个人能打退好多人的进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当你看到自己投出去的石块百发百中,迫使敌人四处逃跑,躲藏到灌木丛中时,你心里会有说不出的高兴。进行这样的战斗其实并无恶意,战斗结束时,大概谁也不会受伤。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的学习越来越关心,并且很少打我了。依我的标准,他应该打得更勤才对。因为我渐渐长大了,常常违背外祖父的规矩和教导,但他只是骂我一两句,或者扬起手吓唬吓唬我而已。于是,我这样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是没有道理的。

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颏往上一托,使我的头仰起来,然后眨巴着眼睛,拖长声音说道:“哎呀,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计算出我应该揍你多少次才算合适?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给我走开,滚!”

但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问道:“你到底是心眼儿多还是缺心眼儿,嗯?”“我不知道……”“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要学会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样对你有好处。心眼儿少就是傻,知道吗?走吧,玩去吧。”

时过不久,我就能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诵读圣经《旧约》中的诗篇了;一般都是在喝过晚茶以后诵读,每一次,我都得读一段赞美诗。

我得一边用指字棒在书页上移动着,一边念,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便问:“圣人就是指雅科夫舅舅吧?”“我给你来个拐脖尝尝,你就明白圣人是谁了!”外祖父说着,气得鼻子直“呼哧”,不过我感觉他生气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装装样子。

我的感觉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不大一会儿,外祖父显然就把它忘了,他嘟囔着说:“是呀,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阿沙龙!就知道唱歌跳舞,耍嘴皮子,逗人取乐……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不念了,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望着他那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脸庞。他微微眯起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却又温和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他平时的那种严酷劲儿这会儿正在逐渐消逝。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眉毛不停地耸起。“外公?”“嗯?”“讲个故事吧。”“你这个懒鬼,还是念你的圣诗去吧!”他叨咕着说,仿佛刚睡醒似的,用手指揉着眼睛,“你就喜欢听故事呀笑话呀什么的,不喜欢读圣诗……”

但我猜想到,他自己对故事、笑话的喜爱也不亚于圣诗。当然,圣经中的诗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诵读一节赞美诗,就好比教堂执事诵读日课经一样。

我一个劲儿地求他,老头子渐渐心软了,向我作了让步。“嗯,那好吧!总之圣经中的诗篇你要永远带在身边,我呢,也快到上帝那里受审判去了……”

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古式安乐椅的靠垫上,又缩缩身子靠得更紧些,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若有所思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古老的往事来,讲起他祖辈的故事。“有一次,一伙强盗来到巴拉罕纳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急忙跑到钟楼上去敲警钟,强盗们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他,把他从钟楼上扔了下去。”“那时我还很小,没有看见这件事,所以不记得了。我最早记事是从法国人来到我的家乡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几年,我才满12岁。当时有三十多个法国俘虏被押送到我们巴拉罕纳来。他们一个个身材干瘦,个子矮小,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些人穿得还差。他们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有些人甚至冻坏了,站都站不起来。乡亲们想打死他们,但押送兵不让打,警备队也出来进行干涉,把乡亲们赶回家里去。后来倒没什么,我们和这些法国人都混熟了,他们很机智,性格也特别开朗,常常唱歌。那时,下新城的贵族老爷们常常乘坐马车来看俘虏。来到以后,有的破口大骂,伸出拳头吓唬那些法国人,甚至动手打他们;有的则用法国话同他们进行亲切的交谈,送给他们钱和各种御寒的衣服。有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甚至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这些法国人可让拿破仑那个坏蛋给害苦了!嘿,你瞧,俄国人心地多么善良啊,就连贵族老爷们也同情外国人……”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挠挠头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回忆起往事来,继续讲道:“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外面刮着暴风雪,凛冽的寒风硬是往屋里钻,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的屋下敲窗户,向我母亲要热面包吃——她是烤面包的。我母亲不许他们进屋,把热面包随便放在窗台上,那些法国人抓起来就往怀里揣,也不管烫不烫手,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许多法国俘虏都被活活冻死了,他们曾经住在很温暖的地方,对严寒不习惯。我们茶园里有一个洗澡房,那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位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那军官身材瘦长,皮包骨头,身上穿一件妇女的外套,外套只够到他的膝盖。他对人很和气,就是爱喝酒,我母亲偷偷地售卖私酿啤酒,他买到酒以后就大喝特喝,还唱起歌来。他学会几句我们的俄国话,常常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个地方的天气不是明朗的,而是阴暗的、恶劣的!’他这话算是说对了,因为咱们这上游地区的气候的确不怎么好,伏尔加河下游地区才比较温暖些,一过黑海,就完全看不见雪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斜眼望着窗外,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您往下讲呀。”我小声地提醒他。“对了,我刚才,”他打了个哆嗦,开始说,“说到了那些法国人!他们也是人,也许并不比咱们这些有罪的人差。那个勤务兵米朗非常喜欢马,他常常到各家各户去,打着手势请求人家允许他给马洗澡!起初老乡们有点不放心,怕这个敌人背后使坏,后来,老乡们主动叫他:‘喂,米朗,去给马洗澡吧!’他笑笑,低下头,牵着马就走了。他很善于照料马匹,而且善于给马治病,于是,他在下新城当上了兽医。可是后来他疯了,让消防队给活活打死了。那个军官开春时节得了病,他在尼古拉春节那一天也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正坐在浴室窗口想心事,头伸在窗外,就这样断了气。我很同情他,甚至还偷偷地为他哭了一场。他说话时声调很柔和,常常冲着我的耳朵用法语说一些亲热的话儿。我虽然听不懂,但听着心里感到很温暖,人的爱抚是在市场上买不到的。他本来还准备教我说法语,可是母亲不让我学,她还把我领到神甫那里。神甫吩咐揍我一顿,并对那个法国军官提出了控告。那时候,日子很不好过,清规戒律非常多,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你要记住这些话呀!让我来说吧,我就经历过……”

天黑了,在暮色苍茫中,外祖父奇怪地变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他不论谈什么事情,经常是把声音压低,露出一种谨慎小心、若有所思的神态,可是一讲到他自己,便慷慨激昂起来,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而且带有自我吹嘘的成分。我不喜欢听他讲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那些命令的口吻:“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讲过许多的事情,我本来并不想去记,可是说来也怪,那些事情总是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他讲的都是过去的往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题,因此我总是死缠着他问:“究竟谁更好些,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嗨,这我怎么能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国内是怎样生活的。”他气呼呼地嘟哝着,接着又补充说:“就连黄鼠狼在自己洞里也都是老老实实的……”“俄国人好吗?”“俄国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在地主时代要好些,因为那时候人们都被束缚着,没有自由。现在大家自由了,但是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当然啦,地主老爷并不仁慈,可他们有智慧,头脑聪明。我不是指所有的地主老爷,不过,要是遇上一位好的老爷,那才叫人喜欢呢!我们这里很多人傻得就像一只硬壳儿,光有外壳,没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我们应该受受教训,磨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俄国人力气大吗?”“有的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大小,而在于是否灵巧,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法国人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哎,打不打仗是皇上的事情,咱们弄不清楚这种事!”

当我问外祖父拿破仑是个什么人时,他的回答令我永远难忘,他说:“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所有的人都过上一模一样的生活,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官老爷,大家都生活在没有等级差别的社会里!那时,只是人的姓名有所不同,权利却是一样的,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瞎胡闹,因为鲟鱼和鲶鱼不能为伍,鳝鱼和鲱鱼是不能成为朋友的。我们俄国也有拿破仑一类的人——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和普加奇·叶米里扬·万尼亚诺夫就是这样的人物,以后我再讲他们……”

有时讲故事的时候,他瞪大两只眼睛,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我似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外祖母也常来听这类谈话,她悄悄地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仿佛不存在她这个人似的。可是有一次,她突然用充满柔情的声调问道:“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和你一块儿上穆罗姆山朝圣的情形吗?那次朝圣多好啊!你说说,那是在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答道:“确切的年头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在闹霍乱以前。”“说得对,就是那一年。当时我们非常害怕那些人……”“是这样的。”“老爷子,你还记得那次发生大火灾以后的情形吗?”外祖母又说。

外祖父在任何事情上都喜欢十分准确,他严肃地问:“哪一次大火灾?”

他们俩一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就把我忘在脑后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十分和谐,有时我似乎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唱歌,在唱一支忧伤沉闷的歌,歌词里讲的都是疾病、火灾、人们惨遭毒打、暴卒横死、巧取豪夺,还有装疯卖傻的乞丐,暴跳如雷的老爷。“我们亲身经历过多少事情呀!”外祖父轻声嘟哝着说。“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吗?”外祖母说,“你想想看,我生下瓦里娅以后,那一年的春天多么好啊!”“那是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一年。对了,教父吉洪刚刚给咱们的孩子做完洗礼仪式,第二天就被抓去当兵了……”“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外祖母叹一口气。“是的,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河水送木筏似的,流到咱们家里来。唉,这个瓦里娅啊……”“你别提了,老爷子……”

他生气了,皱着眉头。“什么别提了?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些孩子都很不争气。我们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他大声嚷起来,像是被烫伤似的在屋里跑来跑去,咒骂着自己的孩子们,还不时地伸出干瘦的小拳头吓唬外祖母。“他们都被你给惯坏了,惯成了一群贼娃子!你呀,你这个老巫婆!”

他悲痛万分,激动不已,最后居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跑到墙角圣像前,一边挥拳捶打着他那干瘦的胸膛,一边说:“主啊,莫非我比别人的罪过都大吗?这是为什么啊?”

他浑身打着哆嗦,泪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射出委屈又凶恶的光芒。

外祖母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无语地画着十字,后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劝导他:“算啦,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上帝知道应该怎么办。子女比咱们好的人家难道很多吗?老爷子,到处都是一个样,乱糟糟的。所有的父母都得用自己的眼泪洗刷罪孽,并非你一个人如此……”

这些话通常能使他得到少许安慰,那时,他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和外祖母悄悄地走开,回到阁楼上去了。

可是有一次,当外祖母走到他跟前,准备对他说几句亲热的话时,他却猛地转过身来,挥起拳头,“啪”的一声朝她脸上打了一下。外祖母急忙闪开,用手捂住嘴唇,站稳脚跟,神态安详地低声说:“哎呀,你这个人真缺德……”她朝他脚前吐了一口血水。

他拉着长音号叫两声,举起双手,说:“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打死你!”“你这个人真缺德!”外祖母又说了一遍,便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又向她扑过去,她却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砰”的一声随手将门关上。“你这个老东西。”他恨恨地低声说,面孔涨得像炭火一般红,手紧紧地抓着门框。

我吓得半死不活地坐在炕炉上,根本就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这种场面。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动手打外祖母,这种卑劣的行为,连我都替他感到耻辱。他仍然抓着门框站在那里,身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然失色了,身体也渐渐缩小了。他突然走到房子中间,“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主啊,我的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从热乎乎的炕头上滑了下来,拔腿向楼上跑去。

在阁楼上,外祖母正在屋里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漱着口。“你疼吗?”

她走到墙角,把嘴里的水吐到污水桶里,神色安详地回答道:“没什么,牙齿没事儿,只是把嘴唇打破了。”“他为什么打你呢?”

她朝窗外大街上看了一眼,说:“他正在气头上,年纪大了,心里不好受,事事不顺心……你躺下好好睡吧,不要想这件事……”

我又问了她一句,她一反常态,严厉地大声喝道:“我让你好好躺着,听见没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等我躺好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你好好睡吧。我下楼到他那里去一趟……你不用同情我,亲爱的孩子,也许我自己也有过错……你睡吧!”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感到特别忧伤,便从又柔软又暖和的大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口,朝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一股难以忍受的烦恼涌上心头,我目瞪口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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