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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1: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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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 吉勒莫·阿里加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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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去的挚友

我死去的挚友试读:

献给

海梅·阿尔胡瑞、胡利奥·德韦斯以及欧塞维奥·鲁瓦尔卡瓦

重大事件是不会让人进疯人院的。这人已做好准备面对死亡、谋杀、乱伦、窃盗、火灾、水灾。

不,生命中一连串的不顺遂才会让人进疯人院……挚爱之死不至于让人进疯人院,赶时间时鞋带断了才会。——查尔斯·布考斯基

他双眼的光芒突然给了我启示,人类并不属于单一一个物种,而是许多物种,而且在物种与物种之间、在人属之中,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饶富生产力的世界无法被缩减为公因式。任何人和他面对面,自他眼中看入自己内心深处,必定头晕目眩。——马丁·路易斯·古斯曼

我知道死亡是一头巨大的公牛,已准备好向我迎面冲撞而来。——查尔斯·布考斯基

格雷戈里奥最后一次出院的三个星期过后,某个周六傍晚我决定去拜访他。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盘算了好几个月,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他。我害怕这场重逢,仿佛将会遭人埋伏暗算般。那个傍晚,我在马路上徘徊了好几圈,就是不敢去敲他家的门。终于敲了门时,我整个人紧张万分,焦虑不安,而且,坦白说,还有些胆怯。

格雷戈里奥的妈妈替我开门。她亲切地问候我,随即邀请我进到屋内,丝毫不做耽搁,仿佛好久以前就等着我回来一般。她叫了格雷戈里奥。格雷戈里奥在楼梯边上现身,缓缓步下阶梯,然后停下脚步,倚靠在扶手上。他端详了我的脸庞几秒钟,带着微笑,朝我迎面走来,给我一个拥抱。格雷戈里奥的激烈反应令我感到尴尬,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回应他的热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原谅我了,或者更贴切一点来说,我们是不是已经原谅彼此了。

格雷戈里奥的妈妈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好让我俩独处。和从前的习惯一样,我们上楼到格雷戈里奥的卧室去,进到房内,格雷戈里奥将没有锁头的房门带上。他躺到床铺上,看起来轻松、镇定,毫无令我怀疑他其实是在演戏的迹象。看来,他终于恢复平静了。

我在老位子上坐下——格雷戈里奥摆在书桌前的导演椅,然后,以再明显不过且愚蠢至极的方式开始我们的对话。“你感觉怎么样?”我问他。

格雷戈里奥坐直身子,挑了挑眉。“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很好。”

格雷戈里奥耸了耸肩。“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很好。”

我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单纯闲聊罢了。我们双方都需要重新评估状况。尤其是我,我不想再一次接近深渊的边缘。幸运的是,不知道是出于尊重,或甚至纯粹基于礼貌,格雷戈里奥并未问起塔尼娅的事情,虽然我很确信,每当我俩陷入沉默,心中都各自挂念着她。

入夜时分我向格雷戈里奥告辞。我们互相拥抱,久久不愿分开,约好很快再次见面,一起吃个饭,或是看场电影。我踏出屋外。一阵冷冽的寒风袭来,挟带着一股微弱的人车噪音。空气中闻起来有燃烧垃圾的味道。一盏路灯微微闪烁,有一阵没一阵地照亮人行道。我闭上双眼。我无法离开格雷戈里奥,他的友谊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即便他威胁我、扬言要狠狠揍我一顿也一样。不,我没有办法抛下格雷戈里奥。

四天后,电话响起。我接起电话,听见一道沉默的呼吸声。我想八成是恶作剧,或是哪个没脑的小女生想要跟我哥哥通电话,又不好意思直接明讲。

我正打算挂上电话时,听见玛加丽塔虚弱的嗓音。“喂……曼努埃尔?”她咕哝着说。“嗯。”“曼努埃尔……”她重复说了一次,接着一语不发。“怎么了?”“我哥哥……”玛加丽塔窸窸窣窣地说,然后又闭上嘴巴。我再次听见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声。“玛加丽塔,发生什么事了?”她什么也没多说,便将电话挂了。

玛加丽塔尽力了,但她没能成功将消息传达给我。我在之后的几通电话中,才证实这个消息:格雷戈里奥朝自己的脑袋瓜开了一枪。他被人发现奄奄一息地倒卧在一摊血泊之中,左手还紧握着左轮手枪。用厚木板加上铁条封死的窗户、无锁头的门、耐心、关爱、镇定剂、电休克疗法,还有被关在精神疗养院里的这几个月,以及痛苦。无尽的痛苦,全都帮不上什么忙。

格雷戈里奥是在他母亲膝上过世的。他的父亲难掩激动情绪,开车载着平躺在后座的格雷戈里奥,往医院的方向狂飙。他自杀用的枪,正是几年前我们在一间超市门口,从一名站岗的警察身上抢来的那一把。那是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巴西出厂,枪身上头全生了锈。我们一直到决定抓条流浪狗来试枪以前,都还怀疑这手枪到底能不能够正常射击。我们才开第一枪,野狗就被轰得嘴鼻血肉横飞,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从此之后,格雷戈里奥学会如何在不同的地点藏匿手枪,不论是住所,或时常造访之处,总是能躲避稽查,直到他过世的这天为止。

格雷戈里奥将手枪连同弹匣里头的六发达姆弹包进一个塑料袋里头,然后埋入一个盛开着红色天竺葵的花盆底下。在我们重建格雷戈里奥的自杀现场后,推测他一面假装整理庭院花木——医生建议他从事园艺,以加快复原的速度——一面自藏匿处取出左轮手枪。格雷戈里奥拿起手枪,将手枪藏到衬衫底下,急急忙忙地抛下手边的工作。一把手耙子,一把铲子,以及一袋有机肥料,都被他扔在原地。

格雷戈里奥心意已决,上楼到他的卧室,用书桌抵住房门,接着到浴室里头。他拉开左轮手枪的保险,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然后将枪口顶着左眉,扣下扳机。

子弹以斜对角的方向穿过他的脑袋,所经之处将他的动脉、神经元、欲望、柔情、憎恨和骨头都炸个粉碎。格雷戈里奥应声倒地,摔落在瓷砖地板上,头颅上开了两个洞。他才正要满二十三岁。

格雷戈里奥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小的胞弟,华金,张罗了葬礼的大小事项。检察总署的要求和讯问,他也一并应付了。格雷戈里奥的母亲已筋疲力尽,连血迹斑斑的上衣都还没换下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的父亲自我囚禁在儿子的房间内,寻找任何可以让他厘清这起事件的蛛丝马迹。玛加丽塔起初专注于通知亲朋好友格雷戈里奥的死讯,面对自己的软弱无能,也举白旗投降了。她逃到一个堂妹家,懒洋洋地窝在摇椅上,出神地盯着电视机,喝着健怡可口可乐。

我陪华金跑了一趟殡仪馆。我俩挑了个价格最便宜、样式最简约的棺木。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负担不起更好的了。格雷戈里奥的医疗和精神治疗衍生出无数开销,已经把这个家给榨干了。

遗体于清晨三点钟送抵灵堂。幸运的是,格雷戈里奥的一位远房伯父是位小有名气的律师,搞定烦琐的司法文件,遗体才躲过解剖验尸的命运,于太平间内停放的时间也大幅缩短。

一名殡仪馆馆员要求我们认尸。我自告奋勇。华金已经承受得够多了,还要他去检查哥哥的尸体,肯定会撑不住的。

馆员领着我走过一段通往地下室的阶梯。途中我停下脚步,后悔自己居然挺身而出。我该如何再次面对格雷戈里奥?尤其是该如何面对已经死去的他?我头晕目眩,一手扶着头部,呼吸困难。难道草草带过他的特征还不够吗?还不足以让馆方人员知道这具尸体就是格雷戈里奥本人吗?馆员拉着我的手臂,引导我和他继续走下去。他为了鼓励我,告诉我只需匆匆一瞥,完成必要的程序即可。

我们进到一个四面无窗的房间,日光灯将房内照得通亮。格雷戈里奥,或是先前曾经是格雷戈里奥的东西,躺在一张金属桌上,一袭白袍盖到胸口的位置。死亡令他的面容苍白、淡无表情,他冷冰冰、饱含挑衅意味的表情不复存在。左眉上一块纱布遮掩住自杀留下的弹孔。一块紫色的血肿使他的前额全变了色。他的头发沾抹着鲜血,看上去就像是用发油将头发全往后梳一般。未刮除的络腮胡令他看起来疲惫、烦闷。我端详了格雷戈里奥几分钟,觉得死去的他比还活着的他更不让人心生畏惧,差异甚大。“是他,没错吧?”馆员见我陷入自己的世界,犹豫不决地问了我一声。

我看向格雷戈里奥的尸体最后一眼。我该如何向他诀别?就单单这样跟他说声再见,然后就结束了?还是用力搂住他、在他身旁哭泣?我要如何向格雷戈里奥解释,他的死令我心痛,同时也把我给惹恼了,还令我蒙羞?我该如何将这一切传达给一具缄默的尸体、一具缄默得很智障的尸体?“是的,他是格雷戈里奥·巴尔德斯。”我说,然后转身离开。×××××

来到灵堂吊唁的人就那么两三个。尽管格雷戈里奥的死讯很快地散播出去,却没有多少人胆敢前来表示哀悼。自杀丧命的尸体总是让人心里不安。

格雷戈里奥的亲戚们在瞻仰遗容的礼拜堂内来回踱步,四处徘徊。格雷戈里奥的母亲伤心欲绝,独自一人躲在角落打瞌睡。他的父亲话说到一半没说完,便岔开话题,接着陷入沉默,令人火大。

玛加丽塔语无伦次地瞎扯闲聊,华金则疲惫得全身浮肿,笨手笨脚地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格雷戈里奥的父母对任何事都照单全收,逆来顺受。流言蜚语,偷摸的眼神交汇,做作的哀悼。他们一家人并非天主教徒,仍同意由一名神父来主持弥撒(殡仪馆会以捐款的名义,向他们收取服务费用)。他们甚至接受一位小报记者到场采访。这家伙厚颜无耻,成天只会四处打听别人的八卦。

送葬队伍于傍晚五点钟启程。仅有四辆汽车尾随灵车抵达墓地。多亏格雷戈里奥的律师伯父搞到的特许状,格雷戈里奥才得以顺利火化。我望着火葬场烟囱冒出的袅袅青烟,全身战栗不已。先前在小小的灵堂内,我仍可感受到格雷戈里奥就在身边,可以触碰到他,他仍保有人类的形体。这会儿,螺旋状烟雾确实宣告了他的死亡。

我没有等到他们把骨灰坛整理好送出来。我一面哭泣,一面从墓地的侧门溜走。我身无分文,没钱搭出租车或小巴士,决定步行返家。我穿过大街小巷,不去留意数不尽的流动摊贩、地铁出口熙熙攘攘的人潮、车水马龙的交通,以及车辆排出的废气浓烟——有时也弥漫蓝色忧郁。

我回到家。爸妈正等着我回来,路上的耽搁令他们很担心。我爸妈也去了灵堂一趟,但没多作停留便快速离开。现场的气氛绝望至极,要他们多忍受个五分钟都相当困难。

我们在一片静默之中吃着晚餐。用餐完毕时,妈妈牵起我一只手,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注意到她一双眼睛肿得大大的。

我上楼到房间去,一把抓起电话,拨给塔尼娅。她姐姐的口气非常不耐烦,告诉我塔尼娅已经睡了,问我要不要叫她起来。我回答不必,我会再打给她。

塔尼娅既无意愿参加守灵仪式,火化仪式也不愿意到场。对她而言,格雷戈里奥尚未死去。她早上是这样告诉我的。“格雷戈里奥一定有什么阴谋。”她断言,“他是不会无缘无故就这样离开的。”

塔尼娅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且激动。我教训她一顿,骂她怎么会怕格雷戈里奥怕到像个小孩一般。“别忘了,他可是毁灭万物的迈达斯国王啊!”她冷冷地说。“他曾经是。”我修正她的措辞。“他永远都是。”塔尼娅一口咬定,格雷戈里奥在跟我见面之后没几天便走上绝路,绝非巧合,仿佛他是刻意选定二月二十二日这个日子一枪轰飞自己的脑袋的。“这是他报复的手段,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全身上下都涂抹了他的鲜血啊,他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我没能使塔尼娅冷静下来,更别提要说服她跟我去一趟灵堂,或是一同出席安葬仪式。我感觉她的态度既不公平,还很吝啬。任何一个往生者都不应该被人孤零零地冷落在一旁。我试着读一会儿书,但没办法专心,便将电灯关了,上床睡觉。我累得一塌糊涂,没三两下工夫便睡着了。半夜里我醒了过来,感觉有只蠼螋从格雷戈里奥的尸体嘴巴里冒了出来,跳到我身上往前臂里钻。我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死命地搓揉全身上下,直到冷静下来为止。我又再一次梦见蠼螋了。这个梦,我已经做过不下数十次了。

我全身盗汗,走向窗边,打开窗户。一阵风捎来了夜晚的气息:警车的鸣笛声、狗吠声和远方传来的音乐。冰凉的空气使我精神振作。我在床垫边缘坐下,想起格雷戈里奥的尸体横卧在金属桌上的画面。格雷戈里奥一直以来都有杀人的念头,他渴望触碰死亡的边界。现在,他办到了。

我点亮床边的小台灯,自床头柜上拿起裱着塔尼娅照片的相框。塔尼娅身着学校制服,笑脸迎人地看着镜头,一头秀发披在肩上。照片一角写着“曼努埃尔,我爱你”,下方签了她的名和一个笔迹潦草的日期:二月二十二日。为什么爱她非得伤我如此之深?

我将相片摆回原处,然后打开电视机,期望无趣乏味的夜间节目可以哄我入睡。×××××

我在黎明时分起床,被失眠折磨得不成人形,下楼到厨房替自己倒杯牛奶。家中没有人醒来。我开始阅读前一天的报纸,但没读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我穷极无聊,将报纸搁到桌上,勉强喝了牛奶。时间是早上六点钟,无事可干。

我决定洗个澡打发时间,一面褪去衣物,一面看了脚底的瓷砖一眼,不论颜色或质地都和格雷戈里奥家浴室的瓷砖相似。格雷戈里奥,有那么一瞬间我隐约看见他——仰面坠地,头壳炸裂。我可以清楚听见他的身体撞上毛巾架反弹所发出的砰然巨响、鲜血涌出时所发出的气泡声,以及他临死前嘶哑的喘气声。我打开莲蓬头开关,一头探入冰冷的水流中,直到颈子发疼,才猛然将头抽出来。数以百计的冰凉水珠顺着我的后背滑落而下。我冷得直打哆嗦,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手扯了一条毛巾,将自己包起来取暖,但仍发抖了好一段时间,久久停不下来。

我一丝不挂地走出浴室,头发还湿漉漉的,就直接斜躺在床上,阖起双眼,酣酣入眠。

四个钟头之后,我醒了过来,全身冻僵。我忘记关上窗户,外头的风在房间内四处流窜。我爬起身将窗户关好,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没完全清醒过来。街道上传来邻近一所学校孩童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还可以听见一名妇人在隔壁屋顶平台上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哼着歌。我在房间地板上发现一张字条,是妈妈从门缝底下偷偷塞进来的。塔尼娅和玛加丽塔打电话来家里找我。

我试着先打电话联络塔尼娅,但她家里没人应答。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四,塔尼娅和她姐姐想必是在大学里吧。我看了手表一眼:十二点半。再过十五分钟,塔尼娅的纺织品设计课就下课了。她会跟姐妹们去玩玩骨牌,喝杯咖啡。我不爽塔尼娅还是照样过日子,仿佛划破星期二下午的那道枪击还不足以构成充分的理由,使她正常的生活戛然而止。

随后我拨了格雷戈里奥家的电话号码。(那还是他的家吗?一个死人的家是什么?)玛加丽塔接起电话。她向我解释说她的父母亲不在家,不过她母亲让她邀请我一同享用下午茶。“喝下午茶干吗?”我问她。“就聊聊天呀,我想是这样吧。”她惊慌失措地回答。我想都没想就拒绝她的邀约。“我今晚没办法。”玛加丽塔坚持要我赴约,但我一再回绝。她有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你可以现在马上过来一趟吗?”她紧张兮兮地问。“做什么?”

玛加丽塔深深叹了一口气。“我需要见你一面。”她小声说。

玛加丽塔的要求在我看来非常不合时宜。我和她曾有过一段短暂且不为人知、纯粹肉体的性关系,但很快地我们俩便腻了。我们约定此后不再提起这桩事,并发誓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才不需要见我。”我咄咄逼人地对她说。“才不是为了你以为的那档事。”她生气地训了我,“是为了另一桩完全不同的事情。”“啊?是喔?”“你这个白痴。”玛加丽塔不再说话了。“抱歉。”我对她说。

她沉默了好几秒钟,“啧”了一声,然后不疾不徐地说起话来。“差不多是一个月……还是三个星期以前,我记不得了,格雷戈里奥要我替他保管一个盒子……一个小盒子……装巧克力的那种……”

她停了下来,咽了咽唾液,接着说下去。“他要我好好收着,可是现在……”玛加丽塔的嗓音变得沙哑,但没有哭出来。“我找不到,曼努埃尔。”她继续说,“我找不到那该死的狗屁盒子。”“你最后放在哪里?回想看看。”

不,玛加丽塔想不起来。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枪击之后最先进到浴室的人;不记得自己发现哥哥在洗手台旁血流如注;不记得自己拉了几段卫生纸,试着替他压住伤口止血;不记得自己帮忙将遗体架上灵车;也不记得自己整个人手足无措,杵在大马路正中央。不,玛加丽塔根本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帮我一起找找。”她苦苦哀求,“拜托。”

我和玛加丽塔约好傍晚七点,趁她父母到家前去找她。我向她保证,两个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找到那个盒子的,要她不必操心。她叹了口气,说了再见后,就挂上话筒。再一次,我渴望亲吻她,爱抚她,和她做爱。

我从床铺上爬起来,头和颈子都疼痛不已,走向衣柜,盯着衣服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犹豫该穿什么才好,最后决定穿牛仔裤、运动鞋和黑色T恤。我已经有好一阵子不穿T恤了,Polo衫和短袖衬衫也不穿。我想要避免别人注意到我左手臂二头肌上满布的疤痕。这几道泛红、丑陋的印记,全是我用一颗浮岩刻出来的。我曾尝试去除手臂上头的刺青——四月的某个晚上,我和格雷戈里奥在埃尔丘普跳蚤市场附近的一个贫民区一起刺了这个刺青。

这是格雷戈里奥的主意,我俩在左手臂上刺了一头美洲水牛的轮廓。格雷戈里奥甚至要求要用同一组针头刺青,让墨水掺杂两人的血液,刻画在彼此身上。

起初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水牛刺青,但几个月过后,水牛图腾逐渐变成了一个难以忍受的象征。最后,我连看着自己二头肌的部位都会抓狂发怒。格雷戈里奥在他偏执的狂乱游戏中策划了许多圈套,我又再次跌入其中。

水牛刺青意味着我们俩之间盲目的歃血盟约。但是我还跟格雷戈里奥谈什么忠诚?这段时光,我可是每天都和塔尼娅上床。这小子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都囚禁在精神病院里,我是要对他宣誓什么忠诚?忠诚个什么鬼?妈的!

然而,即使格雷戈里奥也清楚知道所谓忠诚全是虚有其表,但他还是每分每秒都要求我对他忠诚。他通过欺骗、勒索和威胁等各种手段,要求我对他忠诚。

格雷戈里奥偷偷摸摸地慢慢向我逼近。渐渐地,他控制着我日常生活中每一个举动。即便格雷戈里奥身处远方,他的存在感仍令我俯首称臣、走投无路。刺青的用意在于让他纠缠的手段更上一层楼,自我身体由内而外地骚扰我,待我意识到这点时,已太迟了。

也因此,我用浮岩割破自己手臂上的刺青后,在厨房里取了一把刀,活生生地刮下自己的肉。我试着将肌肉组织全削下来,不把残留的墨水清除掉绝不善罢甘休,我死命地割,刀刀深得见骨,也不在乎自己的二头肌成了棋盘方格状。那天下午,整只手臂全肿了起来,血肉模糊到必须跑一趟诊所。值班医师替我缝了三道伤口,其中一道得缝上八针。诊所为我打了破伤风血清和高剂量的盘尼西林。伤口花了一些时间才痊愈。结痂剥落后,手臂上好像有一道爪痕,表皮边缘油亮、有光泽。即使我把手臂割得稀巴烂,也未能达成我的目的。至今在我的皮肤上,仍可看见青色水牛模糊的轮廓线条。

从此之后,我尽量不露出疤痕。并不是因为自负的缘故,而是因为人们只要见到别人身上的疤痕,老是会疯狂追究这疤是打哪来的,而我早已没那个闲情逸致,一天到晚解释这道伤疤的由来。

那个星期四我穿了一件黑色T恤,不是为了挑战人们好奇的目光,而是要记住,不论千方百计,一个人的过去是无法彻底根除的,反而会像陈年的烧伤一样,令人一次又一次灼痛难受,与其死命顽强抵抗它,不如与它和平共存。

我下楼到厨房,遇见玛尔塔——家里请来帮忙熨衣服的女佣。玛尔塔告诉我,妈妈开老哥的车去市场了,把她的车子留给我,以防不时之需。我出门,一心想着要到大学去找塔尼娅,我已经整整三天没见到她了。半路上我发现身上穿的衣服一点也不保暖,也根本无法遮掩我的疤痕。

下午两点钟,我来到学校。这个时间的校园里没有什么人。我上楼寻找塔尼娅的教室——B—112教室。我从门上的小窗往里头窥探一眼,没看到她。我做了个手势,请她一个朋友出来教室外面,并向她问起塔尼娅的消息,她回答说打从前一天开始,塔尼娅就没出现在课堂上了。

我用公共电话打到塔尼娅家里,但又再次毫无响应。我心烦意乱,在大学校园空荡荡的走廊上四处游荡,心中不断盘算着该上哪去才能找到她。塔尼娅每次心情低落,或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总是喜欢到动物园去看美洲豹;也习惯跑到机场,在咖啡厅找个紧邻大片落地窗、面对跑道的座位坐下,就这样看着飞机永无止境地起起降降。她从未向我解释为什么她需要平复心情时,老是会去这两个地方。

我有预感可以在动物园找到塔尼娅,便开车上改革大道,往动物园的方向去。下午三点钟的交通有些拥堵。一名女士驾驶载满小女孩的厢型车,与一名出租车司机发生了轻微擦撞,害得拥堵更加严重。他们挡住两条车道。妇人不断挥舞巴掌,几乎要从出租车司机的脸上掠过,而司机则笑眯眯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厢型车上的小女孩穿着修女学校的咖啡色制服,焦虑地窥探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塔尼娅在美洲豹身上的斑点里到底可以解读出什么?

我开了五十分钟的车才抵达动物园。更糟的还在后头,我将车子停在距离动物园二十条街以外的地方。我走过一条穿越查普尔特佩克森林公园的小路,往动物园的方向移动。一阵风吹来,卷起满地的落叶和垃圾。我后悔没有穿件毛衣或夹克保暖御寒。

我来到动物园的入口处,一群又一群的中学生整齐列队离场。其中有个孩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路,头低低地看着地上,不像其他同学在推挤打闹。他令我想起格雷戈里奥。格雷戈里奥在这个年纪时,也像他一样。

我直接走到美洲豹区,但没找到塔尼娅。

我留下来看了一会儿美洲豹。公豹体形硕大,在一棵树下打盹。体形较小的母豹窝在岩石间抵御寒风。它们一度有好几分钟动也不动,直到公豹伸个懒腰,头扬得高高的,懒洋洋地走向母豹,然后闻了闻母豹身上的味道,温驯地对它咕哝低吼几声,最后躺在它身边。就这样,没其他的好戏了。

我感到意兴阑珊且意志消沉,决定动身离开。风开始越刮越强,灰尘和垃圾被吹得直打转。人们加快脚步离开动物园。一名男子绊到我的脚,连脚步都没停下来,含糊地说了句“不好意思”。风越刮越冷,我双臂抱胸,抵御寒气。

匆忙离开途中,我眼角余光瞄到右边远方有一头动物在它的笼子里急躁地来回踱步。我靠过去一瞧,是一只大郊狼,金橙中带点赭色的毛发相当浓密。它绕着假想的圈子,四处来回走动,精力充沛、朝气十足,和美洲豹无精打采的懒惰模样形成强烈的对比。天色暗了下来,开始落下如豆大的雨点。脱队的游客连忙快跑,躲避即将来袭的暴雨。突然间,一阵强风将附近一棵树的树枝吹断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令郊狼停下动作。它转向大树,仿佛是在确认这不测风云是打哪儿来的。接着它转过头来,黄澄澄的眼睛和我四目相接,直盯着我瞧。

几秒钟过后,郊狼又开始绕着圈子四处走动。我的视线仍停留在它身上,我慢慢远离它。我深信,在这道栅栏后方,生命在郊狼最纯粹的本质中悸动着。×××××

离开动物园时正下着倾盆大雨。我全身淋得湿透,上车时运动鞋和袜子全沾满了泥巴,浑身颤抖不止,双手失去了知觉,驱车前往玛加丽塔家。

我迟到了半个小时。雨势已减弱许多,只剩毛毛细雨。我下了车,身子仍不断淌着水,按了好几下门铃,却等不到玛加丽塔来应门。我朝她房间的窗户掷了几颗石子,和我们从前幽会时一样,那会儿我也是用这个方式告知她我到了。房内一盏台灯亮起,一道人影映射到窗上。玛加丽塔探出头,做了一个手势,要我先等她一会儿。

她打开门,整个人像要垮了似的。“抱歉,”她邀我进门后说,“我连自己是几点睡着的都搞不清楚。”

我在门口的脚踏垫上将运动鞋鞋底清干净,留下一摊脏乱的泥巴。玛加丽塔微笑。“别担心。”她说。

玛加丽塔靠了过来,给我一个吻当作打招呼。当她亲吻我时,一滴水珠自我的脸颊滑落,浸湿了她的双唇。她后退两步,将我从头到脚检视一番。“你淋成落汤鸡了,会生病的。”

她什么也没说,留我独自站在玄关,自己爬楼梯上楼,带了一条毛巾和一套衣服回来。她伸长手臂,将毛巾和衣服递给我,但我想到这衣服可能是格雷戈里奥的,便不敢接过来。“这几件衣服是华金的。”玛加丽塔见我有所迟疑,连忙澄清。

我接过毛巾和衣服,走向客房的浴室。玛加丽塔将我拦下。“你可以在这里更衣。”她说,“我爸妈说他们八点半才会到家。华金和他们在一块儿。”

我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就在这个地方、在这条地毯上,我们曾经做过爱。我们摸黑性交,在家具之间蜿蜒爬行,连话都没有说,几乎不想触碰到彼此。我们是在某个晚上做的——那晚,她的父母接到一通紧急电话,必须临时赶往精神病院。格雷戈里奥精神病发作,用玻璃碎片割断自己右脚的两根趾头,然后将脚趾头全塞进嘴里,并扬言威胁要是任何医师或病患胆敢靠近一步,他就吞了脚趾头,然后再把身体其他部位也截下来。

玛加丽塔看着我的双眼,开口说了句“曼努埃尔,我……”,但话没说完。她郁郁寡欢地挤出一抹微笑,温柔地抚摸我左手臂上的疤痕。“会痛吗?”她像个孩子般天真地问。“不会,疤痕不会痛。”我撒了谎,那道疤痕的痛楚是永远也止不住的。

玛加丽塔再次微笑,此刻她看起来更加憔悴。她要我把毛巾给她,让我转过身背对她,替我擦起头发。玛加丽塔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无比。我的颈子感受到她的鼻息。“你闻起来有常春藤的味道。”她说。“什么?”“对啊,常春藤的味道。”她重复说了一次,“和我们家花园墙上的常春藤一样,浇完水后就是这个味道。”

她没来由地讲起常春藤、蜗牛爬过枝叶后留下的银白色丝线、小蜥蜴跑到树叶间躲藏起来发出的声音、每天下午老是会翻墙而过的那只猫咪,以及华金小时候玩球踢破的海芋盆栽。

玛加丽塔一直说、一直说,口中所谈的世界仿佛全集中在花园里头。这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午后半晌枪击命案的世界。我转过身,与她正面相对,接着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到我身上。玛加丽塔任凭湿毛巾掉落到地上,紧抿双唇,微笑。“你冻坏了,该死的,希望你可别得肺炎。”她说。

我吻了她的手指关节,然后松开她,捡起地板上的毛巾,走向客房的浴室。她伸长手臂试着拦住我,但好像又后悔了,机械式地将手臂缩了回去。

我进到浴室,关上门,拴好门闩。我总是这么做,一想到有人可能会侵犯我的隐私,我就受不了。我打开热水龙头开关,将整个洗手池放满水,接着将双手伸入水中,就这样浸在里头,直到麻木感退去,可以活动自如为止。

电话铃声响起。响了八声之久,玛加丽塔终于接起来。我听见她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小。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她窃窃私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便不再理睬她。

我脱光衣服,用热水沾湿毛巾,不断擦拭着身体,直至开始感受到一股暖意才停下。我擦了擦布满雾气水珠的镜面,端详着自己的脸庞,愈看愈觉得这张脸完全不是我自己的脸,完完全全不是。

我一头栽入洗手池的水里头,尽可能地憋住气,然后慢慢将气吐出。气泡咕噜咕噜地涌出,使我放松不少。我好想就这样在水中倒头大睡,将额头抵着洗手池的水槽底,闭上双眼,我的头在温热的水中左摇右摆地轻柔晃动着。我就这样待了两三分钟,直到听见门外传来遥远的金属撞击声。我将洗手池的塞子拉开,也不把头抬起来,就这样等着水顺着排水孔流逝。当洗手池的水流尽后,我可以清楚地听见玛加丽塔的声音,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不用了,谢谢你。”我回答她。

我听见她离开门边朝向厨房走去,接着抬起视线,再一次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脸依旧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的。我离开浴室,看见玛加丽塔正坐在客厅一张沙发上(玛加丽塔的母亲在儿子自杀后,在同一张沙发上昏睡了好几个钟头)。客厅昏暗不明,唯有一道光自楼梯间映射进来。“我替你准备了一杯柠檬茶。”她说,指着玻璃茶几上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

我拿起茶,小口小口地啜饮。茶有些甜。我坐到玛加丽塔身旁,她牵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感觉自己正向下坠落,如果不紧紧抓住个什么东西的话,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她说。

玛加丽塔松开我的手,盯着壁炉发呆。她的手臂几乎不与我的手臂接触,我却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以及汗毛轻拂掠过的细微之感。如果之前的某个时候曾试着去爱她,值得吗?因为即便我已经干了玛加丽塔十几二十次,即便舔遍她全身上下,即便已亲吻到她无法喘息,她就是没办法离我近一些,没办法近到像是我们现在手臂互相磨蹭的距离。

玛加丽塔突然站起来。“你的衣服放在哪里?”她焦虑地问。“在浴室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去把衣服丢到烘衣机里头。”玛加丽塔离开,手脚利落且一副贤惠的样子,仿佛烘干衣服是刻不容缓的任务。我跟进洗衣间,发现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出神地看着衣服在烘衣机内旋转。她要我把灯关了。“你怎么了?”我问她。“没事。”

烘衣机的嗡嗡声在漆黑之中回荡得更加剧烈。一股气流自未关紧的小气窗渗入,悬挂在房内一角的床单全被吹得飘了起来。一盏路灯闪烁的光芒照映在一个盛满水的小盆子上。

某个东西,大概是裤头上的纽扣,开始在烘衣机的玻璃小窗上反复撞击,发出单调的噼啪声,令人抓狂。玛加丽塔爬起身来,转了个开关,让烘衣机停止运转。她取出衣服,全包成一捆,然后重新启动烘衣机。“再五分钟就烘好了。”她说,并陷入沉思好一阵子。她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她咕哝着说,“但是我之前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都没来月经,我当时确信自己怀孕了。”“怀了谁的孩子?”我傻傻地问。“还会是谁的?操你妈的!”她将下巴抵在胸前,紧咬着双唇,头低低地盯着地板,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敢去买那种市售的验孕棒。”她叹了口气,不发一语,抬起头来,拨了拨头发,继续说。“我吓坏了,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谁可以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你知道吗?曼努埃尔,因为我很怕你……你相信吗?”

玛加丽塔再次闭上嘴,看起来若有所思,视线在房内四处游移,脸上挂着越来越哀伤的微笑。“那些日子,我就跑来躲在这里。不管什么理由,我总会启动烘衣机或洗衣机,听着它们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你大概会觉得我有些神经吧,但听着它们的声音,我感觉没那么孤单……我躲在这个房间里很久很久,好几个小时,双手放在肚皮上,试着猜想在我体内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玛加丽塔又咕哝着说了一次“在我体内”,接着便安静下来。她的眼神放空,回忆一个从未在她肚子内居住过的生物。烘衣机停止运转,玛加丽塔要我打开电灯。她打开烘衣机的盖子,摸了几下衣服。“烘好了。”她带着肯定的口气说。她取出一团衣服,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烘完以后热乎乎的,你看。”她说,然后把衣服贴到我的脸上,“你感觉到了吗?”

玛加丽塔的双眼炯炯有神。我靠向她,温柔地在她的双唇上亲了一下。被我这么一吻,她轻轻地顶了下我的胸膛,微微一笑,这次已不见稍早前的满面愁容了。“趁衣服还温温的,你赶紧换一换吧。”她说,然后用力地掐了一下我的手臂,走出房间。

我看着玛加丽塔离开,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看过她哭泣。×××××

我们在厨房、客厅和书房寻找格雷戈里奥的盒子,但一无所获。我们甚至还检查了食物储藏柜、客房衣柜、他父亲书桌的抽屉、浴室内的药橱和楼梯下的储藏隔间。什么也没有。

玛加丽塔提议到楼上找找。我们上楼,经过格雷戈里奥的房门时,我感到一阵晕眩。才不过两天前,格雷戈里奥全身滴着血,穿过这道门,将走廊木头地板、阶梯、玄关、汽车座椅、他母亲的衣服和他父亲的双手都溅满了鲜血。

我无法忍受可能会撞见他溅落的鲜血,就连一滴我也承受不住。(有人清干净了吗?有人用清水和肥皂擦拭干净了吗?)我想闪人,想尽快逃离这栋被鲜血玷污的屋子,离开这对想邀请我共进晚餐的夫妇,离开这对无力阻止自己儿子一枪将头壳轰碎的夫妇,离开那个郁郁寡欢微笑看着我的玛加丽塔、那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能够爱上的她。我渴望自格雷戈里奥和他的鲜血逃开。“你怎么了?”我原本以为玛加丽塔看见我靠在墙上,会这么问我,或对我苍白无力的脸色挖苦一番。但她只是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走向她父母亲的卧室。“我想我知道盒子会在哪里了。”她含糊地说。

我们进入卧室,她果断地走向衣帽间,在衣架上仔细翻找、拉开了好几个抽屉,然后摇摇头。“也不在这里,该死!”

玛加丽塔烦闷了起来。我们去了她的卧室,她整个人一头栽进衣柜中,翻箱倒柜一番,上衣、鞋子、裙子全被翻得乱七八糟。她把抽屉全拉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出里头的东西。地板上满处的笔记本、化妆品和内衣。然后,她弯下身,在床底摸了摸。“算了吧。”我对她说。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你还不懂吗?”她心烦意乱地责备我。

她继续将衣服乱扔。我问她晓不晓得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知道。”她回答。

我们无意间发现了盒子的下落。玛加丽塔鲁莽搜索中,打破一只香水瓶,香水全泻到梳妆台旁的一叠书本上。盒子就夹在这叠书中,像一卷百科全书的摆放方式。玛加丽塔跪下身子,抓着盒子的边缘将它取出来。她检查了一番盒子,拿起一条毛衣将喷溅在上头的香水清干净。房间内充斥着一股强烈刺鼻的玫瑰芬芳。“我从来没料到会在那儿找到它呢!”她说,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她把盒子递给我。接过来时,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扎进我的左手拇指。我用同一只手的食指指甲用力挤了挤,将碎片取出。碎片弹飞出去,一滴鲜血滴落到盒盖上,并在瓦楞纸板上晕开,仿佛替上面的樱桃插图添加了另一颗樱桃。第四颗小樱桃,加倍艳红,栩栩如生。

玛加丽塔站起身打开窗子,让房间透透气。一阵风吹进房内,窗帘被吹得剧烈摇晃。外头正下着雨。“你不觉得这个味道很讨厌吗?”

我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拾起书本,免得割伤自己,然后将书本沿着窗台边一字排开,摆放整齐。“会淋湿的。”我提醒她。

玛加丽塔将一只手搁在书本上,就这样撑着好几秒钟。“我觉得不会吧,雨下到另一头去了。”

她转过身,仔细地看着地板,捡起一条绣花手帕,走向梳妆台,弯下身清理香水瓶碎片。她将最大片的碎片捡到手帕上。我想要帮忙,却被她支开到一旁。“你别管了,待会儿又被玻璃碎片刺伤。”“你也会啊。”“没错,但瓶子是我打破的。”

我闪到一旁。她站起身,在垃圾桶里抖了抖手帕,然后将手帕扔回地板上。“明天我用吸尘器把剩下的部分清理干净。”玛加丽塔说。

她走向门边,关上电灯。“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气味搞得我头好晕。”

我追上她的脚步,搭住她的肩膀并拦下她。她转身看我。走廊上黑漆漆的一片。“你那个时候要是真的怀孕了,会怎么办?”“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我。“你呢?”她质问我。“我会打开洗衣机、烘衣机、瓦斯炉、微波炉、烤吐司机、电视机……”

她微微笑,摸着我的脸颊。“你今天没有刮胡子,对吧?”

我牵起玛加丽塔的手,亲了一下。“我喜欢你胡子刺刺的。”她温柔地说。

她将手收回去,叹了口气,目光慢慢移开。“我会堕胎吧。”玛加丽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一个转身便消失在楼梯黑暗的空隙中。

我们坐在客厅里。盒子被我用双手捧着,仿佛比实际上更加巨大、更加沉重。我们试图摆脱许多东西,这盒子正是其中之一。玛加丽塔要我打开它,她害怕自己动手。有一次,格雷戈里奥请她保管一个类似的盒子,玛加丽塔将盒子收在衣橱内,才没几天的工夫便臭气熏天。她掀开盒盖,发现里头装了几条破布,布里包着动物的肠子,肠子里头还有十来只蠼螋正快速逃窜、躲藏。

结果,这些内脏是邻居养的一只猫的。格雷戈里奥用石头将猫咪砸得粉身碎骨,将它的半截身体埋在花园灌木丛下。至于那些蠼螋,格雷戈里奥信誓旦旦地宣称,是在睡觉时从嘴巴里冒出来的,还说它们是他的亲生骨肉,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来维持它们的生命了。

我用一把折刀,割断盒子上紧密封死的胶带。玛加丽塔疑心病很重,向后闪开。我有些局促不安,打开盒子,里头什么惊喜也没有,只有好几张纸——信件、字条、做了笔记的餐巾纸,以及处方笺,全都好好地收在四捆包裹里,并分别用几条彩色缎带捆了起来,一旁还附了一个信封。信封里头装着几张相片。玛加丽塔早已经躲到厨房里去了,我把她叫回来。她疑神疑鬼地靠近。“里面有什么?”

我拿出其中一个包裹给她看。“这个。信啊、照片什么的。”“我不要看。”

不论如何坚持,玛加丽塔就是不愿意瞧一眼。她要我把信和照片全带回家,回去后再好好检查。“如果没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她说,“你再把盒子还给我。反之,你就把它们全烧了。”

商量过后,我同意将盒子放到我车上,以免被玛加丽塔的父母发现。玛加丽塔猜测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会伤透她爸妈的心。看来,格雷戈里奥无论是生前抑或死后,没有任何一个行为是不伤人的。

我撑着伞,走到屋外马路上。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大量的雨水沿着水沟流过,几个大水洼将整条马路都淹没了。我还得请玛加丽塔替我拿两个塑料袋系在运动鞋上,才不会弄湿双脚。

我一跃闪过水沟,不小心绊到脚,试着站稳脚步恢复平衡时,盒子自我双手滑出去,摔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我迅速捡起盒子,在我的裤子上不断来回磨蹭擦干,然后用力紧紧抓牢它,一路闪过好几个水坑,来到我停在对街人行道的汽车边。我掏出钥匙,匆匆忙忙地打开车门,将盒子扔到后座上。我竭尽所能,把雨伞也塞了进去,并将车门关上。

我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驾驶座上。雨水打在车顶上隆隆作响,自挡风玻璃上流泻而过。我擦拭布满雾气而模糊的车窗,望向格雷戈里奥的家。到处都在滴水。水,和更多的水。我在倾盆大雨中发现玛加丽塔模糊的身影在门边探头探脑。我看见她做了个手势,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我摇下车窗,试着看清楚些,但雨实在太大了,我只能重新摇起车窗。

我点亮车内的小灯,将盒子打开。盒子底部全湿成一片了,但没有任何一张纸被水沾湿。我看着用彩色缎带缠得好好的四捆包裹。格雷戈里奥会将盒子交给玛加丽塔,肯定有诈。他这么做一定别有居心,一定留下了什么信息。我自问,这场游戏值得我奉陪到底吗?我一度很想将每一张信纸、每一张相片都撕成碎片,再扔到水流之中,让它们顺着水流流入下水道。这一刻,我有机会与格雷戈里奥就此了断,让他真正死去。

我将包裹摆回原本的位置,盖好盒子,切掉小灯。我紧握雨伞,下车狂奔越过马路。玛加丽塔替我开门,我穿过门檐落下的雨滴,进到屋内,再次成了落汤鸡,且全身冰冷。

我问玛加丽塔,她做的手势,是想跟我说些什么。“没事。”她回答。×××××

玛加丽塔的父母直到近晚上十点才回家,推托因为这场雨造成交通大乱,害他们那么晚才回来。他们去拜访了几位亲戚,并用一笔借来的钱结清了丧葬费用。华金打了声招呼,便上楼回到卧室,窝在里头不下楼。即便如此,玛加丽塔的母亲仍旧在餐桌上摆了六人份的餐具,其中一组摆在上席的右手边——格雷戈里奥的老位置。

晚餐还未上桌。她的母亲直向我赔不是,接着在几个盘子里分光了两只烤鸡和一袋没封好的洋芋片。烤鸡是凉的,洋芋片也受潮变软,风味尽失。

我们在餐桌上就座,气氛庄严,悄然无声。她的父亲说很高兴可以与我共聚一堂,说他总视我为这个家的一分子,此时此刻,有我陪伴在他身旁真是太好了。

用餐时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替自己夹了一只鸡腿,只吃了一半便搁到一旁。玛加丽塔的母亲一时疏忽,忘记问我要不要喝些什么。虽然我口渴得要死,但还是不敢打搅她。她聚精会神,手中一支叉子在半空中画圈,上头叉着一块肉,迟迟不送入口中。

晚餐尾声,玛加丽塔的父亲开了一瓶智利红酒,斟在水杯里头。举杯敬酒才敬到一半,他便双眼紧闭,自顾自地喝起来。没有人跟着他一起干杯。

玛加丽塔端来咖啡。我虽然不喜欢咖啡,但还是决定喝一杯。我想暖和暖和身子,让自己稍微清醒些。咖啡竟成了这顿晚餐最棒的佳肴。

几近午夜时,电话铃声大响。玛加丽塔的母亲吓了一大跳,起身到厨房去接听电话。回到餐桌上时,她的脸色看起来万般苦恼。“是塔尼娅的妈妈打来的。她说塔尼娅早上七点去学校后,便没了消息。她妈妈问我们家有没有人知道塔尼娅上哪儿去了。”

在场的人都表示不知情,顿时营造出一股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自在的静默。塔尼娅是格雷戈里奥生前唯一爱过的女人,现在则是我爱的女人。

玛加丽塔开了个小玩笑,打破紧绷的氛围。她父亲笑得相当夸张,还趁机替自己斟了第五杯红酒,之后再次默不作声,阖着眼饮酒。

塔尼娅妈妈的来电令我坐立难安。两年前,有次塔尼娅曾销声匿迹了一个星期。她失踪的第二天,家里便通报警方。第一时间,大家认为她是被绑架了,之后才开始推敲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丢了性命,甚至猜测她会不会被谋杀了。时至今日,我还是会回忆起那几个傍晚,大伙儿惶惶不安,跑遍停尸间、医院和法警的牢房,四处寻找塔尼娅的下落。

塔尼娅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全身上下脏兮兮,面容憔悴消瘦地回家了。至于自己的偏差行径,对我或是对她妈妈,塔尼娅一律只字未提。整起事件成了一个她不愿揭露的谜团。想必塔尼娅多少有些内疚,因为从此之后,她总是尽量通知家人自己要去哪里、跟谁一起,还有该怎么与她联络。只有偶然几次,当她的心情跌到谷底时,才会跑到动物园或机场,每次仅仅待上三四个钟头。

我心神不宁,跟他们借了电话。我走到厨房,拨通家里电话。我的哥哥路易斯昏昏欲睡地接起电话。“怎么了啦?”他不耐烦地问。“都没有人打电话找我吗?”“我不知道。现在都几点钟了,你他妈的问这个做什么?”“我有急事。”“明天我再跟你说。”“拜托。”“你等一下。”他满肚子火,咕哝说着。

路易斯任凭话筒摔到地上,接着我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玛加丽塔走进厨房,站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听见她母亲走了过来,便松开她的手。

几分钟过后,路易斯重新接起话筒。“妈妈说塔尼娅下午五点钟打过电话来找你。”“还有呢?”“没了,就这样。”“妈没跟你说塔尼娅人在哪里吗?”

路易斯以不耐烦的口气断然说“没有”,便挂断了电话。我的太阳穴一阵颤动,有种不祥的预兆。我步出厨房,准备离开。我向玛加丽塔一家人告辞,谢谢他们招待我共进晚餐。玛加丽塔的母亲走到我身边,给我一个虚弱无力的拥抱,好像喝醉酒一样,头抵在我的胸膛,反复说了好几次“谢谢你来家里,谢谢你来”。我感觉到她衣服布料底下的身躯骨瘦如柴,骨架突出。一具逐渐风干的肉体。

玛加丽塔的母亲松开我,并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孩子,路上小心。”她喃喃自语地说,然后再给我一个吻,“也希望塔尼娅一切平安。”

玛加丽塔的父亲以一记强而有力的握手向我道别。他注意到我身上没有任何遮风保暖的衣服,便跑到书房拿了一件夹克。夹克非常高档,剪裁很棒,里层填满了鹅毛。这件夹克正是我所需要的,碍于礼节,我先是拒绝他的好意,但他坚持要我穿上,并替我从后背披上。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尽快拿回来还他。

玛加丽塔陪我走到车旁。雨已经停了。外头可以听见潺潺流水声,往下水道孔的方向流去。家家户户的外墙笼罩在大雾之中,显得模糊不清。我打开车门,玛加丽塔站在我身后,嘴巴依旧紧闭,什么也不说。我回过身向她说再见。“之后见啰。”我对她说,然后轻轻地亲了她一下,几乎连嘴唇都没碰到。我转身准备上车,却被玛加丽塔一把拉住手臂。“怎么了?”我问她。

玛加丽塔凝视着我,不回答我的问题,“啧”了一声。我察觉到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我用一个与其说是男女情爱、不如说是兄妹情谊的姿态,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向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玛加丽塔的视线没有从我脸上移开,她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拨开一缕落在脸庞上的头发。“刚刚你在浴室更衣时,电话响了。”她说,接着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一只灰色的猫越过马路,然后目光才回到我身上。“是塔尼娅打来的。”

我推开她,将她拉到一旁。“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的视线又回到猫咪身上。猫咪现在躲到一棵树底下了。她对猫咪发出“呿”的一声,吓唬它。猫咪自藏身处走出来,专注地打量着我俩,急走了几步,蹬个两下就攀上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又重复问她一次。

玛加丽塔耸耸肩,目光仍盯着猫咪消失的位置不放。“我不知道。”

玛加丽塔的态度开始惹毛我了。我站到她的正前方,她换了个姿势,开始观察往下水道而去的水流。“你在玩什么把戏?”我严厉斥责她。“才没有呢。”她不耐烦地回答。

我很难理解玛加丽塔这番托词是什么意思。她绝对不是因为吃醋才这么搞的,这点我非常确信。如果说之前有谁替我和塔尼娅的这段关系做掩护,让我们继续走下去,那就是她了。“所以呢?”我质问她。

玛加丽塔没有回答我的话,陷入苦思。我受够她一再保持缄默了,一屁股坐进驾驶座并发动引擎,车门开着没关。“我真的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玛加丽塔弯下腰,将脸凑到和我的脸平行的位置。“曼努埃尔,搞鬼的人不是我,是塔尼娅才对。”

我将引擎熄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要我什么也不要告诉你的。”“为什么?”“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就是她人安然无恙,你安心回家吧。”

玛加丽塔语毕,转身朝家走回去。我火速下车追上她。“玛加丽塔,你是怎么了?”

似乎有什么事情令玛加丽塔心烦意乱。她举起双手,好像要试着解释得更清楚,结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没事,我没有怎么样。”她含糊地说。“你为什么像现在这副模样?”

起风了。玛加丽塔双臂交叉抱着自己,抵抗寒气。“空气真是冻死人了。”她低声碎念。

她抬起头来,想测测风是打哪个方向刮来的,却被风吹得披头散发。她粗野地将头发从脸上拨开。“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突然说。

我点点头。“你向塔尼娅说过任何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吗?”

她的问题令我很意外。我们的约定相当明白,永远也不得将我们私底下的关系公之于世。“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过,更别说是告诉她了。你为什么这样问?”“不为什么。”玛加丽塔回答,很明显看得出来她原本要说一句截然不同的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气时,口中呼出的气成了一朵小云。“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好了。”她不悦地说,“我快冻僵了。”

玛加丽塔给了我一个吻,并快速走开。

我发动车子,先让车子热一会儿。我感到很困惑,且精疲力尽。我挂挡正要离开时,玛加丽塔敲了敲车窗。“怎么了?”我一边问她,一边摇下车窗。

玛加丽塔两只手倚在车门上,弯腰向前靠过来,正脸面对着我。“塔尼娅跟我说她会在803。”她小声地说。

我俩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凝视了一阵子。玛加丽塔突然粗鲁地将双手从车门上抽走,头也不回地断然离开。×××××

我驾驶车子,努力抵抗睡意。已过了凌晨一点钟,而我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好了。我渴望阖上双眼,闭上两个星期、一个月、一整年都不要睁开。我渴望遗忘自己是谁,渴望忘记自己在这个雨水满溢的城市开车寻找心爱的女人到底是在干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玛加丽塔并不知道803是什么意思。803不是密码,而是一个确切存在的地点的确切存在的号码,是一家汽车旅馆里头的一间客房。803号房是我们的私密空间,所谓的我们,说来令我心痛不已,不只包括塔尼娅在内,格雷戈里奥·巴尔德斯也是其中之一。

我进到汽车旅馆内,将车子停在接待处门口。只有两间车库的帘子是拉上的。803号房的车库没有停任何车。

每间客房都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车库,另一扇通往中庭。我反复敲了好几下中庭的房门,但没有人开门。一位我不认识的员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有着一头卷发的少年——问我需要什么。“进房间。”我回答他。“有人入住了。”他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说。“这我晓得。”

另外一位我也不认识的皮肤黝黑的矮肥男子加入了卷发少年的行列。“年轻人,禁止打扰房客。”他怒气冲冲地说。“我没有想要打扰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想要进房间而已。”“这可不成。”“您为什么不把钥匙借我呢?这不就成了吗?”我的话在黑皮肤男子耳中听来颇具挑衅意味。他扳着自己的指关节,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命令道:“你现在给我滚,婊子养的臭小子。”

他拉开夹克,左轮手枪的枪柄在腰际闪着寒光。要是换作别的场合,可给了我一个借口,好扑上去海扁他一顿,但现在我最不乐见的事就是捅娄子。我累过头了。“潘乔几点下班?”我质问他。

我的问题一时之间令他俩乱了阵脚。“您认识他吗?”少年问。“嗯,我也认识卡马里尼亚先生。”

拥枪自重的男子一听见汽车旅馆老板的名字,原本挑衅的态度立刻软化,并将夹克拉链重新拉好。“我是付钱租这个房间的人。”我澄清道,虽然事实上付钱的人是塔尼娅。

他们两人频频道歉,说自己是新来的。我向他们打听塔尼娅的下落,他们解释说她一个半小时前才离开这里。“那位小姐什么也没和我们说,就直接离开了。”黑皮肤的男子肯定地说。其中一间车库的帘子微微拉开一道小缝。一名官僚嘴脸的干瘪男子现身,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进到一部年久失修的道奇达特里,随行的女人在座位上,头压得低低的,不想被我们认出来。汽车向前开动,两名员工立刻移开视线,而我还看着这对爱侣从我们面前开了过去,压根儿忘了汽车旅馆界最基本的游戏规则,不论任何一家都一样,就是绝对不要直接盯着别人的脸瞧。

少年拿来钥匙,转开门锁,将门推开。“要是您还有其他需要服务的地方,请知会我们一声。”他说,同时瞥了我一眼。

我进到房内,打开电灯。这房间还是老样子,床铺、床头柜、台灯、镜子、壁画、梳妆台,全都一如往昔。

塔尼娅进过房间。床罩皱巴巴的,一个枕头叠在另一个枕头上,一本欧塞维奥·鲁瓦尔卡瓦的《宫女乐师》摊开摆在床头柜上。

我坐在床上。床罩隐约可见塔尼娅身形的轮廓。我用手指触摸床罩,找寻她的体温,但床罩早已冷却。我在枕头堆中用力嗅着,但几乎未能闻到她的气味。我拿起书本。塔尼娅用蓝色记号笔在翻开的书页上画了一句句子:“人未化性,乃若百兽”,并在旁侧的空白处以她独一无二的笔迹注记着:“而于此前,则为恶鬼。”

我离开房间去接待处。整间汽车旅馆空荡荡的,我是唯一的房客,即便如此,比利亚尔瓦汽车旅馆的霓虹灯招牌仍旧一闪一闪地照着客房。可以清楚听见霓虹灯发出电气吱吱作响的声音,好似夜里的一只蝉。

卷发少年懒洋洋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打着瞌睡。他一听见我走进来,赶紧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接着突然一跳,站起身来。“抱歉,老板,我真的好困,撑不住就睡着了。”他说。

我向他借电话,渴望知道塔尼娅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我拨通电话,她母亲惊恐地接起电话。我猜想塔尼娅到现在都还在外面,便挂断电话。我问卷发少年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萨店有外送服务。他回答我说有好几间,但全都是晚上十一点就打烊了。我在接待处房内一角发现一篮家庭号的可口可乐。我拜托少年卖一瓶给我。“不。”他回答,“我怎么能够卖您,您可是客人呀。”

他打开一瓶可乐,捡起掉落到地上的瓶盖。“有时候瓶盖有奖喔。”他一边解释,一边检查瓶盖。

卷发少年将可乐递给我,拒绝收下我的小费。

我到车上去拿盒子。趁塔尼娅回来以前的这段时间——要是她真会回来的话——我可以好好检查检查。我把可乐瓶放在福特蜂鸟的车顶上,在我裤子口袋里寻找钥匙,同一时间,我看了一眼被蓝色霓虹灯照得发亮的盒子,很明显地看出它移动了几厘米。我糊涂了,自车边闪开,咽了口唾液,戒慎恐惧地靠过去,在车窗边探头。盒子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上,我整个人倚靠在引擎盖上,像傻蛋似地笑个不停。

我打消检视盒子的念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走回房间的途中,碰到黑皮肤的男子正在停车场巡逻。我拜托他把左轮手枪借我瞧瞧。他从腰带上取下手枪,交给我之前,先将枪里的六发子弹取出来。“抱歉,老兄。”他说,假装很谨慎的模样,“世事难料。”

他把手枪交给我。这是一把点22口径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非常精美,才刚镀漆防锈。我表示想买下这把手枪。“没办法,您猜怎么着,我会被老板骂死的。”“我出一千块跟您买,如何?我保证明天就带钱过来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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