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畔(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2 14:59:40

点击下载

作者:王清平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洪泽湖畔

洪泽湖畔试读:

楔子:一根藤上两个瓜

当,当,当,放学的铃声在洪泽湖西岸的黄昏里回响。孩子们撒豆一样四下跑出孤零零的毛山小学,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奔跑。有一群孩子沿着哗哗淌水的水渠渠道向南奔跑回家。落在最后的一个男孩赤着双脚,腰间胡乱捆着一根苘绳,腋下夹着书本,拼命追赶着他的同村同学。跑过村后小河上的罗锅桥时,他的同村同学就消失在了名叫石台的村子里。

腰捆苘绳的男孩独自跑到家。在一排一排的草房后头,他家的草房孤零零的。他发现妈妈不在家,心里有点害怕。因为他刚刚死了爸爸。但家前屋后,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爸爸丧事留下的痕迹荡然无存。除了床下那一捧男孩从墓地兜回来的新鲜黄土,表明着这个家庭顶梁柱的消失,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失去亲人的家庭却因为洁净更增添了无穷的寂寞和孤独。男孩小小年纪已经能感受到这种寂寞和孤独。他一回到家就像一下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趁着天还没黑,男孩搬过一张小板凳,双腿伸进板凳的四条腿之间,倚坐在堂屋草檐下墙根地上,开始做起作业。他不知道这时妈妈去了哪里。

秋后的溜巷风不时吹起书页。偶尔还有枯黄的树叶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间或还有几阵投林的麻雀唧唧喳喳地从头上飞过。一幅越来越萧瑟的农家小院秋景。这是烟波浩渺的洪泽湖西岸的小村庄里,一个男孩沉浸在书本里,忘记身上空筒秋衣灌满秋风的冰凉。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抬起握笔的左手用手背揉了揉酸痒的鼻子。

妈妈身背畚箕从屋后自留地回来了,看到儿子坐在墙根下做作业,呵斥他赶快到锅屋里去做,小心溜巷风吹了着凉。但妈妈并没有强逼儿子进屋,说完就钻进锅屋里烧饭了。因为乡下孩子别说坐在风口里,就是跑在风雨里也是家常便饭。不过,此时的男孩非常听话,便把板凳连书一起搬进锅屋,坐在饭桌边上做作业。锅屋里已经很暗了,借着妈妈烧火的火光还能看清楚书上的字。只是火光随着妈妈塞进的柴草多少从锅门里照射出来,总是明明灭灭的。男孩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辨识书本上的文字。妈妈一边烧饭一边伸头去看儿子写字。尽管她一字不识,尽管她失去丈夫心里灰灰的,根本不知道今后日子怎么过下去,甚至一度冒出自寻短见的念头,但看到儿子认真专注的样子,揪痛的心就像春天的花蕾渐渐舒展开来,绽放出希望的花朵。那希望从对生活的绝望里升腾起来,鼓舞着她一定要坚强,坚信自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男孩发现妈妈伸头看自己做作业居然害羞起来,侧过身子挡住妈妈的视线,把作业本子搂在怀里。妈妈伸手去拽儿子的胳膊,让他像刚才那样写字,好让妈妈看到他认真写字的样子。男孩却挣脱妈妈的拉拽,依然保持着侧身背对着妈妈。

妈妈来气了,又突然猛地一拽,差点把儿子拽倒。

男孩甩胳膊问:“干什么?”

妈妈说:“我让你给妈妈看看!”

男孩把作业本捧到妈妈眼前:“你看,你能看得懂吗?”

妈妈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青山,你笑话我不识字吗?别看我不识字,可我看得懂。你写的字好不好,我怎么看不懂?你看这个字就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就像瘸子走路一样往一边倒。你才多大呀,就笑话妈妈!妈妈再没文化,是妈妈生下你,把你养大,容易吗?你怎么敢笑话妈妈?!”“妈,我没笑话你!我没笑话你!”名叫青山的男孩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惹怒了妈妈。他只想找个理由不给妈妈看,不料却伤了妈妈的自尊心。也许,没文化是妈妈久藏心底的伤痛。他一时不知所措。他知道,正在伤心的妈妈此时太需要安慰和帮助,但自己却无意中在妈妈的伤口上撒盐。他怎么向妈妈解释?青山一句一句重复着:“妈,我没笑话你!”但仍然平复不下妈妈的伤心。青山丢下作业本扑到妈妈怀里,用衣袖帮着妈妈抹泪。妈妈的双眼就像泉眼汩汩流淌不完,一次次抹掉的泪水,又一次次地涌出眼眶。直到锅底的火苗烧出来,妈妈慌忙低头往锅门里塞草,腾出手揪了一把鼻涕,才停止流泪。“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笑话妈妈!”妈妈教育儿子。“记住了!”青山转身去写作业。没多会儿,作业就写完了。“妈,我出去玩了。”“不行。念书给我听。从今天起,我要替你爸爸好好管你。这是你爸爸死前交给我的任务。来,坐下,念书给我听。”妈妈用拨火棍敲着脚下地面,把青山逼回身边坐下。

青山纳闷了。妈妈不仅不识字,耳朵还有一点点聋。怎么听懂他念的书呢?但不管怎么说,妈妈的态度摆在那儿,坚决要听他念书。他不能不念。他没有理由不念。不念,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妈妈伤心,说他不听妈妈的话。好孩子都听妈妈的话,那他就不是好孩子。一个是妈妈生气,肯定会用棍棒教训儿子。妈妈常说“棒槌底下出孝子”。青山乖乖地回到桌边坐下,捧起课本,趴在妈妈的腿上,就着锅门口的火光念起书来。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寂静的小院里响起男孩青山的念书声。“房前屋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声点!”妈妈命令。

青山提高嗓门,大声朗读着。

妈妈推开儿子,让儿子站在自己的腿边,双手把拧着身子的儿子扳过来,正面对着她。眼睛直直盯着儿子说:“再念一遍!”

青山又从头开始念:“房前屋后,种瓜得豆……”“错了!”妈妈突然打断儿子的念书,“这里从头再念!”

青山心里一惊。妈妈真神。他刚才的确念错了一个字,妈妈怎么一下就听出来了呢?青山不敢马虎了,认真地念了下去。“又错了,这地方再念一遍!”妈妈用手里的拨火棍捣地,仿佛脚下的地面上写着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错啊!”青山只不过是在那个地方打了结巴,妈妈怎么说错了呢?他有点委屈,不愿意重新再念。

妈妈不依不饶:“不行,你那地方打结巴了,肯定不熟,再念一遍。”

青山又念了一遍:“房前屋后……”

等儿子念完书,妈妈告诉他:“记住,青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念书不是为别人的,也不是为妈的,是为你自己的。念出书来,你就能过上好日子。念不出书来,你就受一辈子罪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今往后,妈给你立个规矩。在学校里念过的书,来家再给我念几遍。别看我有点耳聋,我一看你嘴唇动弹就知道你念得对不对。什么时候都不能糊弄我。去玩吧!”

青山知道妈妈厉害了。单凭看着别人嘴唇动弹就能听出别人说话,这不是妈妈的特异功能,而是妈妈常年积累的经验。妈妈的确就是靠眼睛说话,完成与别人基本无障碍交流的。尽管妈妈有时也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懂事的青山却再也不敢顶撞妈妈了。

吃晚饭的时候,青山的哥哥回来了。他的哥哥高大英俊,眉清目秀,跟他长得没有一点兄弟相,而且性格大不相同。青山当时还不知道他和哥哥共有一个妈妈,却各有各的爸爸。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如今他们各自的爸爸都离开了人世,只是他哥哥的爸爸在他还没出生前几年就饿死了。妈妈带着“拖油瓶”哥哥嫁给了手摇货郎鼓的山东小贩“牛侉子”。据说“牛侉子”对养子横鼻竖眼,有时还拳打脚踢。如今,青山的爸爸因食道癌去世,哥哥和他一样腰间捆扎着一根苘绳,脸上挂着泪痕,一点也看不出对继父的仇恨。恩怨情仇都随着人的死亡烟消云散了。妈妈为两个男人留下了后代,但两个男人却都在后代幼小的年纪时撒手人寰,抚养后代的重任都重重地压在了妈妈柔弱的肩上。青山的哥哥与青山缺乏交流,似乎不愿交流,推开饭碗又打算出门。

妈妈叫住大儿子:“大山,别走。妈有话对你们说。”

昏黄的油灯光下,青山和大山都围在妈妈身边,听妈妈说话。

妈妈说:“大山,你是没爸的苦孩子。青山,现在你也是没爸的苦孩子。可你们都是有妈的好孩子。你们就是亲兄弟。有妈,妈就不会让你们在世上受苦。本来,牛侉子把咱娘仨扔在这湖边的石台困住了。石台一色姓石,是个大家族。咱们是外来户,孤儿寡母,小户人家。要想平等活下去,不容易。但既然披一张人皮来到世上,老天爷就不会亏待咱们。大户人家是人,小户人家也是人。是人就一样。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有脸,树有皮。再小再穷,咱们都要争气,都要活得体面。你们明白吗?”

大山寒着脸。

青山流了泪。

妈妈绷着脸说:“大山,青山,咱们娘仨来合计合计,今后这日子怎么过?”“怎么过?”大山反问妈妈。

青山看着灯光里的妈妈,也等着妈妈回答。

妈妈想了想说:“你俩都要给妈妈争气,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过。青山,你只顾念书,家里油瓶倒了也没你的事。大山,你除了下地干活,就给妈打帮手。我打算磨芋粉、生豆芽卖。我不信死了男人,阎王爷就会饿死我们娘仨!都听到了吗?”

青山回答:“听到了,妈!”

大山却回答:“妈,咱家芋窖里的山芋只够吃到来年春天的,家里连一把黄豆都没有,你怎么磨芋粉、生豆芽呀?”

妈妈眼睛盯着大山的嘴巴说:“我想好了,就用芋窖里的山芋磨粉,磨出粉,山芋渣一样当饭吃。”

青山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喜欢吃山芋渣饼,有盐有味的。”

大山白他一眼:“山芋渣噎死人,难吃死了。”

妈妈说:“难吃也得吃。我会做得有盐有味给你们吃的。可眼下家里只有那点家底子,只能拿它当本钱,做点小本生意。一点一点攒,一步一步走,总有熬出头的日子!等你们长大成家,我准能嘴含冰糖听广播,过上幸福日子!”

大山找到另一个理由:“妈,我今年还想上河工,估计没时间帮你磨芋粉、生豆芽。”“哦,上河工要紧。一冬天不用吃家里粮食了。不要紧,只要青山搭把手,我一个人也能磨芋粉、生豆芽。”妈妈计划受阻,但坚决支持大山上河工。“妈,没事我想出去转转。”大山边说边往外走。

妈妈把一句老挂在嘴边的话送给已经行走在黑夜里的大儿子:“记住,大山,什么时候都别给我惹事。”

青山的两片眼皮早就打起架来,好不容易等到妈妈涮完锅。妈妈一手端着乌黑油腻的油灯,一手罩着微弱跳跃的灯火走出锅屋。青山胆怯地扯着妈妈的衣襟到了堂屋,爬上床睡在妈妈的床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个叫青山的男孩就是我。上卷 /  小户人家1.夜不归宿

小户人家的故事就从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早上开始。“青山,太阳晒到屁股喽,赶快吃饭上学!”妈妈早早起床,扯草烧饭,然后大声喊我吃饭,生怕耽误我上学。

我懒洋洋起床出门。外面果真满地阳光。太阳早已从洪泽湖里湿漉漉地爬上蓝天了。我走进锅屋端碗吃饭的时候告诉妈妈:“今天我初中毕业。”“噢。”妈妈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

我吃完一块山芋又说:“妈,明天你不必早起给我烧饭了。”“嗯。”妈妈答应一声,走出家院向远处张望。

我知道,妈妈在张望哥哥,等着哥哥回来吃饭。哥哥昨晚找个有风的地方睡觉去了,今天早上太阳老高了却迟迟没有回来。

没等到哥哥回来,妈妈又转回到锅屋。但什么都没说,也不吃饭,只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我吞下两碗山芋稀饭。哥哥和我,少一个,妈妈都吃不下饭。

我走出家门上学。妈妈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又跟了出来。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们从各自家里往上学的路上走。妈妈仍在门口到处张望哥哥。走不多远,我才看到哥哥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从王全家的巷口懒洋洋地往家走去。

哥哥一夜过后遭了霜打一般无精打采的,抬眼看见我已经上学就明显有点慌了,立即加快了脚步。但他在这个早上回家太迟,引起了妈妈愤怒。

我还没走出村子,就听到妈妈在身后操着尖尖的皖北侉腔大声呵斥哥哥。我吓了一跳,转脸又看到妈妈高高举着棒槌,咆哮着追打哥哥。个头不高稍显单薄的妈妈追打起人高马大的哥哥,怎么也追不上,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一大早,妈妈的突兀行为一下打破了洪泽湖畔宁静的小村。我不禁又为哥哥捏一把汗。

妈妈为什么会在一大早举起棒槌追打哥哥?理由似乎不值一提,因为哥哥一夜没回家,又让妈妈为他一夜没阖眼,揪心到天亮。妈妈几乎天天为哥哥和我揪心。我,其实是用不着妈妈揪心的。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自卑怯懦,胆小怕事,老实听话,甚至说有点窝囊。妈妈画个圈,我都跳不出去。哥哥却跟我性格截然不同。憨皮厚脸,胆大心细,想法不少。妈妈最怕他在外惹事。他偏偏三天两头惹事。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挨过我父亲牛侉子的巴掌拳头。长大后,我的父亲牛侉子死了,哥哥就像刚出水的鲜鱼揸腮抖鳞的了。特别是自从上了一趟河工,回来就翅膀硬了。在由三个房头姓石的大户人家组成的石台,哥哥举手投足、只言片语都会惹事。独撑门户的妈妈偏偏最怕哥哥出事,整天为他提心吊胆,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妈妈坚信,不打不成器,棒槌底下出孝子。其实,哥哥没惹什么事。我以为妈妈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赢得石台大户人家对我们娘仨的包容。“大山,你说,你这一夜到哪里疯去了?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没有?”妈妈气喘吁吁追问她的大儿子。“妈,我哪都没去,什么都没干。”哥哥在大声狡辩。

妈妈一边追打哥哥,一边大声教训哥哥:“我给你们俩定的家法你扔哪去了?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睡觉。有饭吃饭,有活干活。嘴巴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别人怎么着,咱们管不着。咱们只要管好咱们自己就行。湿地不走,滑地不站。不偷,不抢,不干坏良心的事,谁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扛咱下河他还得先湿自己的脚。你最近倒好,连言语一声都没有就成夜成夜不回家。妈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你知道妈妈为你整夜提心吊胆吗?!”

我一听妈妈不单是在教训哥哥夜不归宿,居然还扯上了我,我赶紧拔腿就往村外跑。

妈妈的声音很大,全村人都听得见。有人听了哈哈大笑。有人听了却一阵心惊。大户人家才有家法宗规,比如一个坟头烧纸的石姓人家就曾有家谱祠堂。要不是后来烧掉拆掉,没了踪影,他们哪个都能在家谱祠堂里找到自己的名字。不曾想,一个无亲无故的外来户寡妇马兰花拖着两个儿子居然也立有家法,而且执行得相当严格?马兰花想干什么?但更多的人把妈妈追打哥哥的举动当作一场喜剧看热闹。“在家喂蚊子,睡不着。我去社场上睡了一夜。社场上风溜溜的,蚊子站不住脚,睡得真爽。一不留神睡过头了。队长还没吹哨子哩。怎么,不行吗?”哥哥边跑边嬉皮笑脸地回答。“我去社场上找过。一场晒尸里头都没找到你。你还敢骗我!”妈妈更加生气了。手里高高举着的棒槌摇摇晃晃,脚下的步子跌跌撞撞。但她追不上哥哥,更打不着哥哥。哥哥眼疾腿快,跑得比兔子都快。

按理,哥哥夏天夜不归宿,完全正常。家住洪泽湖畔,一到晚上,蚊子麦糠一般到处碰脸。捂在屋里睡觉,就得闷上火盆,蓄一屋浓烟来熏蚊子。呛得蚊子留不住,人也憋得受不了。要想受得了就只有整夜有人摇着蒲扇撵蚊子。小时候一到夏天,妈妈就是成夜成夜不睡替我摇着蒲扇撵蚊子的。男孩长大了,哪个夏天还愿意捂在屋里喂蚊子?找个蚊子站不住脚的地方睡觉,多美。石台的哪家都是这样。除了妇女姑娘害怕走光甚至遭到性侵,闷在屋里与蚊子搏斗,其他人几乎都会露宿巷口场头。但妈妈一直像一只母鸡,张开两只翅膀护着两个儿子,生怕有什么闪失。

但哥哥一夜未归惹怒了妈妈,我估计这里另有文章。否则,妈妈不会也不必发那么大的火,举着棒槌到处追打哥哥。

人高马大的哥哥被妈妈追得到处跑。要不是吹响哨子喊社员下地干活的队长石大虎一下拦住了妈妈,估计妈妈非暴打哥哥一顿不可。

不知为什么,嘴里衔着哨子的石大虎这天多管闲事,吐出哨子,说了一句让妈妈感动的话:“大山都多大了,你还这么不给他脸面?!”“自己要脸才有脸!”

妈妈半阴半阳地回击石大虎一句,却并没给石大虎好脸色看。尽管赢得了石大虎的不满和同情,妈妈对哥哥的惩罚收到了效果,似乎放心了。但妈妈并不愿意感激石大虎,拖着棒槌气喘吁吁回到家,把棒槌往家院里一扔。棒槌在空地上蹦了几下,像一条肋骨躺在地上。

自从父亲死后,石大虎嘴歪眼斜对待我妈妈。妈妈从来没正眼看他一眼,更不接他的话茬。妈妈背地里咒石大虎是“吃屎的东西”。后来,石大虎占不到便宜,便处处给妈妈小鞋穿。安排脏活累活给妈妈干,分东西总是把我家排在最末一家。妈妈经常流泪说:“老天爷给罪受,好受。人给人罪受,难受。石大虎不得好死!”但石大虎对咱家也有恩。我上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暴雨连绵,洪泽湖白浪滔天,湖水开始倒灌。我家住在圩外低洼处。一天深夜,洪水突然涌进屋,漂走了鞋子笆斗。妈妈带着我和哥哥慌忙逃出屋,身后的草屋轰地一声就趴进水里,瞬间就没了。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四周黑乎乎的,眼见就要撑不住了。突然看到一点灯光向我们移来。原来是队长石大虎和会计石大龙划着小船救咱们来了。他们把咱们娘仨救上圩埂。第二天用生产队里的芦苇给咱们搭起临时窝棚,后来才划了现在这处宅子盖了草房。有这份恩情,妈妈对石大虎感激不尽。但石大虎又常常想欺负妈妈是个寡妇,妈妈对他又恨得要死。如今,哥哥成了壮劳力,我也长大了。石大虎不再对妈妈嘴歪眼斜的了。但眼里还是没有外来户一家人。可没想到,妈妈这个早上对哥哥动用家法遇到了石大虎的阻拦。

有人阻拦,哥哥便厚着脸皮尾随着妈妈走进家院,悄悄拿走屋檐下的扁担,高声说:“妈,我干活去了。”“把锅里的山芋稀饭倒进肚里再去。”妈妈打在一边疼在一边,扔下棒槌就忘记哥哥犯的错了。

非常奇怪,哥哥居然又没听妈妈的话,宁愿饿着肚子,就急着下地干活去了。

此时,我和同村小伙伴们早已跑出庄子,跑过村后小河上的罗锅桥,再沿着潺潺流水的渠道奔跑。跑到毛山脚下的毛山小学,正赶上校长敲响了树桠上的半块铁犁,开始了我在毛山小学上的最后一课。2.哨声响起

哥哥前脚收工回家,我后脚就拿着初中毕业证回到家。

妈妈正在锅屋里烧饭。黑乎乎的锅屋像个桑拿蒸笼。妈妈锅上一把,锅下一把。烟熏火燎,妈妈就是不怎么淌汗,顶多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妈妈说过,心静自然凉,心躁满头汗。可又饿又热,怎么才能心静呢?我和哥哥都做不到。

哥哥光着上身站在锅台旁候饭。早饭只吃了一顿忍鸡(饥),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背上汗水直往下淌,湿透了大裤头。光脚在不停地挪跳,溅起的尘土把他的光脚包裹成两只熊掌。他恨不得端起饭锅一口吞下肚去。

大概妈妈早已把早上追打哥哥的事情忘了,正在自言自语教训着哥哥。等我拿毕业证进去时,只听妈妈说什么大山高山的,抬眼见我进屋就突然咽下半句话不说了。

我一点也没有在意,高兴地把毕业证送到妈妈面前。

妈妈看一眼我手里的毕业证,顺势一手从墙上的筷笼里拿出一双筷子,一手猛地揭开锅盖,鼓嘴吹开滚滚上升的热气,筷子往翻滚的热气里一戳,从稀饭锅里戳起一块山芋递给哥哥。“大山,去,把青山的毕业证贴到堂屋墙上去。打个岔就不饿了。”

正在急吼吼等着饭吃的哥哥突然接到妈妈指令,不太情愿地接过冒着热气的山芋走向堂屋。

嗖,嗖,两只燕子两道黑色闪电般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猎食哺育后代去了。它们的后代,颤颤巍巍挤在梁上燕窝里的乳燕们又一次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它们的父母带着食物回来了,叽叽喳喳张开嫩芽般的黄嘴巴嗷嗷待哺。

我跟在哥哥身后进了堂屋。

哥哥眼睛紧盯着筷子上的山芋,突然张开大嘴一口吞下那块山芋。两边腮帮鼓起两个疙瘩,撑得两只大眼瞪得更大。只要哥哥用劲一抿,那块山芋就会钻进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肯定比小钢磨还厉害。

我顿时傻眼,用劲咽下直往上涌的口水,因为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还好,哥哥只吮去山芋上的玉米稀饭,并没把山芋咽下肚去。哥哥的控制力真强,衔在嘴里的山芋还能完好地吐出来。但他明显饿懵了,站在堂屋中央端详了半天,不知该把我的毕业证贴在什么位置好。

我跑上前去指了指那一小片平整干净的墙面,顺手抹一把上面的浮尘,留下几道手印。我的个子单薄矮小,踮起脚才能够到家堂上方的墙面。

哥哥取下筷子上的山芋,用力把煮熟的山芋涂到墙面上去。墙面上果真涂上一层糨糊一般的山芋泥。转身接过我手里的毕业证,拎着上面两角说:“看好了,歪了没有?”

我向后退了两步,左右端详了一下。哥哥手里的初中毕业证正好与我的小学毕业证平行对称。我说:“没歪,正好!”

哥哥定好四角,啪啪啪拍实了毕业证。

我家堂屋对门墙上那张崭新毕业证结束了我在戴帽初中毛山小学的学生生涯。它像一张封条封起我的少年时光。它将会开启我人生怎样的未来呢?我不知道。

这是1976年6月。我已经十六岁,居然才刚刚初中毕业。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化得很晚。但也正因为启蒙开化得晚,注定了我人生中撞上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回到锅屋里等饭吃,锅屋里已经热得坐不住人了,更不能吃饭了。

妈妈支派哥哥:“把桌子搬到外面枣树底下吃。”

哥哥没搬桌子,先跑到家院里看了看。

此时正值晌午,太阳当头。知了的叫声充塞在天地之间。最响的声音来自那棵不大的枣树。枣树上结满了青青的枣子,密密的树叶之间藏着一只不停叫唤的知了,但根本看不见知了在哪。

哥哥仰头找了找也没找到。他双手抱起树干晃了晃,伴着“吱——”的一声远去,知了飞走了。但满耳的知了叫声并没有彻底消失,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只是嗡嗡不太刺耳罢了。哥哥低头看了看地面。枣树投在地上的阴凉并不大,顶多只有筛子大小,更不浓密,只像一片斑驳的暗影,根本不足以遮挡阳光,更无法消解暑热。哥哥回到锅屋就把桌子搬进堂屋。堂屋虽然是草屋泥墙,前后只有两个小窗口,闷是闷了点,但好歹比锅屋和露天地要凉快许多。

妈妈端着盛在黄盆里的山芋稀饭跟在哥哥身后。我跟在妈妈身后。

两碗山芋稀饭下肚,我和哥哥都不再饿得抓耳挠腮了。“青山,你初中毕业了,妈今后不再听你念书了。你不能再不开窍了。队长哨子一响,你就跟你哥下地干活去。长眼看着,长耳听着,别让你哥惹事。你哥惹事,你要帮衬着你哥!”妈妈似乎对我的未来已经有了安排,并且像是深思熟虑过的。“嗯。”我答应一声,心里涌上一股酸水。我对下地干活有点怵。

此前我从未像模像样地下地干过活。我还以为初中毕业这个暑假与以往的暑假一样,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无忧无虑地奔跑。但妈妈的话是在告诉我,初中毕业的这个暑假与以往暑假大不一样,从此我可能无书可念,回家务农是唯一出路,也许是终身别无选择的选择。十六岁,还不下地干活,想干什么?

正巧,刚推开饭碗,队长石大虎的哨子就呜呜吹响了。哨声响过,就听到石大虎扯起嗓子喊:“大家都到西湖锄蚕豆喽!”接下来就听到石大虎那咔咔的咳嗽声。

哥哥取过挂在锅屋檐下的一把锄头扛在肩上,走出家院。

急忙收拾碗筷的妈妈冲着我努努嘴。

我立马会意,跟着取下一把小锄头扛在肩上,冲出家门追赶哥哥。因为是第一天正经八百下地劳动,我无头苍蝇一般,必须跟着哥哥,心里才踏实。

两碗山芋稀饭在我肚子里咣当咣当直响。我担心山芋会咣当出来,掉在地上。

下午的阳光还特别刺眼。到处热烘烘的。

哥哥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我则左顾右盼,陶醉在第一次正式下地干活的兴奋和恐慌里。

当我发现哥哥远远甩下我时,我一路小跑追了上去。为了让哥哥放慢脚步,我甚至喊了一声“哥”。

哥哥在家吃饭时有说有笑好好的,转脸一出门就箭矢似的直冲,听到我喊他连头都没回,居然狠狠撂下一句话给我:“去!别跟着我!”

我一懵,停脚站住,悻悻地看着哥哥远去。3.蚕豆花开

哥哥在村头路口与队长石大虎家的大闺女秀云不期而遇,并肩走向西湖蚕豆地。

秀云很潮。马蹄袖花褂,束着腰身。低腰黑裤,裤管细长。头戴一顶麦秸草帽,脚登一双塑料凉鞋。下地干活的队伍里,有人戴着斗笠,有人头上扎着毛巾。我和哥哥都是光头。没几个戴得起草帽,穿得起凉鞋的。到底是队长大闺女,就是有点与众不同。

哦,看呀,秀云新麦秸编成的草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硕大的帽檐差不多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他们挨得那么近,那么近,而且从未回头看一眼陆续下地的其他社员。

难道……他们留给我的背影让我隐约地想到了早上妈妈为什么举着棒槌追打哥哥。

我让哥哥呵斥一声,正在发懵,抬眼看到秀菊扛着锄头从家里走出来。

秀菊胖乎乎的,一头黑发像家燕羽毛一样又黑又亮,扎成两根粗辫子。没像秀云那样戴着草帽,也没戴斗笠扎毛巾,似乎一戴斗笠一扎毛巾就弄乱了她一头的好头发。秀菊明显看见了我,眼睛一亮,新奇地瞥我一眼,就径自向前走。我还奇怪,她怎么没像秀云等着哥哥那样等我呢?我就喊了一声:“秀菊!”追上她一起下地干活了。

秀菊是会计石大龙的闺女,我同村同学石小虎的妹妹。石大龙是村上少有的会识文断字的,他会打算盘,心软面善。秀菊妈妈经常接济咱们娘仨。但我一直以为石大龙非常糊涂。秀菊是他独生闺女,他居然从不宠着她,更没给她念书。我和石小虎,还有石大坚的侄儿石小军结伴去毛山脚下的戴帽小学念书,而秀菊却天天当个劳力下地干活。如今,什么活都难不倒她了。“牛青山,你也下地干活,不打算念书了吗?”等我赶上去,秀菊开口便问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哦,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干活,体力劳动,念书,脑力劳动。上学时我的确是没下地干过活的,但我现在不干活还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我哥等着去石集念高中了,你怎么不知道呢?”秀菊反问我。

我怔了一下。石小虎虽然比我大两岁,但成绩根本不如我。我第一次突然感觉有点不公和委屈,但我对社会还懵懵懂懂的,“我回家问问我妈去。”

到了蚕豆地头一看,真是草盛豆苗稀呀!春天种下的一行一行蚕豆被荒草欺得可怜,根本看不清它们的身姿了。但眼下分明正是蚕豆开花的时节,萋萋野草夹杂着一埯一埯蚕豆。蚕豆花儿开了,一朵朵,一串串,一行行,隐藏在野草间,寂寞地绽放着,隐约形成一道一道花浪,眼前的蚕豆地仿佛是一片巨大的花毯子。蚕豆花儿飘散出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沁人心脾。蚕豆花儿有紫的,有白的,有黄的,像一只只彩蝶翩翩起舞在野草间。

队长石大虎从我身后跑过。他回头打量我一眼,似乎不认识我。因为干活是一种权利,是要得到队长批准才有权干活拿工分的,而我没有得到他的容许就直接下地干活了。他对我混在干活队伍里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但也没说什么。

石大虎精瘦,乌黑,黑得刀条脸上直泛暗光。两只深陷的大眼看上去有点怕人。他脖子上挂着灰白的哨子,哨绳黑乎乎的,看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哨子还滴着口水。石大虎腋下夹着一个硬皮黑本子,我知道那是记工簿。上面肯定还没有我的名字,从今以后就该有我的名字了吧。

社员们像一群非洲大草原上过河的角马,集合在地头田埂上,说说笑笑,迟迟没人带头冲下面前的旱沟去锄蚕豆。

石大虎脖子暴起青筋喊:“赶快下地干活!赶快下地干活!整天这么熬日头,地里庄稼笑话咱们队,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但几乎没人理睬他。我早知道小队里干活就是熬日头。日头东升,下地。日头当头,收工。日头偏西,下地。日头落山,收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社员们的日子就这么熬着过。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熬弯了腰,熬到一头扎进了大草甸上泥土里。两手空空,白来世上跑了一趟。除了石台三个房头冒出的几个干部,叮嗵闹出一点响声,其他社员都憋着一股怨气在心里,糊一天,了一日。石大虎一点办法没有。大不了扛别人下河,自己还得先湿了脚。更何况如果不是队长在身,石大虎觉悟也不比其他社员强到哪里。因此,石大虎没有多少威信。“秀月,大山,你们还赖在地头干吗?”石大虎柿子专挑软的捏,直接点了女民兵连长石秀月和我哥哥的名。

石秀月没动。

哥哥却一个箭步冲下旱沟,站到蚕豆地里。紧跟他身后的是石大虎的闺女石秀云。接下来,石秀月,王全,石秀月的爸爸石大强,还有我和许多社员陆续进入蚕豆地,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由近向远排下去,开始挥锄锄草了。

秀菊紧挨着我锄草。

锄地,我有点手生。但我很认真,像我死去的父亲牛侉子一样,我也是个左撇子。

秀菊从我一出手就一直在看我,也一直在抿嘴笑。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想问我什么。

我偶尔抬头看她在看我,我脸红了。

秀菊终于憋不住问我:“左手上前不别扭吗?”“不别扭。只有左手上前才能使出劲。”

秀菊好奇:“那你写字也用左手吗?”“开始用左手。后来让我妈打过来用右手了。”“为什么打你?”“因为别人都用右手干活,我用左手与别人拗着,别人看了会不舒服。”

秀菊沉吟一会又问:“听说你妈爱听你念书,她听得懂吗?”“听得懂。哪里念错了,嘴一打哆嗦,她就知道了。”“噢,我哥回家从来不念书。”

我知道石小虎不爱念书,在班上是个大侠,但我不喜欢背地说别人坏话:“秀菊,你怎么不念书啊?”“家里不给念。开始我不想念,现在想念,迟了。听说你上学时也不想念,你爸一脚把你踹进教室的,是吗?”秀菊岔开话题问我一个我终生难忘的事情。“是的。你看队里那些没串牛鼻子的牛犊子自由自在的,等一串上嚼头套上犁干活,就只能遍体鳞伤了。我当时就怕上学,因此挨了爸爸要打要揪毛的。”

秀菊紧张地问:“青山,你现在还不想念书吗?”“想。做梦都想。但估计也没书给我念了。”

秀菊不作声,埋头锄蚕豆去了。两根粗辫子一边一根滑在她的双肩上,随着她锄头的起落跳跃着,煞是好看。

一行一行的蚕豆长得快有小腿肚高了。彩蝶般的蚕豆花儿不经触碰,一碰就落了。我闻到淡淡的蚕豆花香和锄地散发出的泥土芬芳。眼前没锄的蚕豆地仿佛是一大张印花绿毯,看不到一点泥土。身后锄过的蚕豆地里站着的是花团锦簇的蚕豆,躺下的是蔫掉的野草,露出一行行踩满脚印的黄土,变得清爽起来,仿佛化了妆的姑娘眉清目秀的。4.鹤鸣湖畔

队长石大虎从蚕豆地里消失,估计又趁机回村找“豆芽”媳妇去了。

锄地的社员失去监督,更加松懈下来。石大虎一离开,社员就像撒在地上的黑豆,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就盼着日头加快步伐。如果日头可以像时针分针那样拨快,估计社员们都会搭成人梯上天把日头搬下来,扔进洪泽湖里去。

我拄着锄头极目远望。湛湛蓝天下,远处洪泽湖大堤像一条绿色的长龙逶迤远去,一头连着毛山,一头连着柳山。大堤那边便是浩浩荡荡的洪泽湖了。眼下正是丰水期。拍上堤岸的湖水抬高了来往的帆船。原先只能看见帆船的桅杆,现在几乎清晰看得见全部船帆,帆船仿佛就要驶过洪泽湖大堤,从我眼前驶去。等丰水一退,洪泽湖里贪玩的鱼虾就滞留在湖滩里,就该下湖罩鱼卷鱼了。在毛山和柳山之间平平展展的大草甸开垦出的一片一片农田上,点缀着一座座绿岛一般的村庄,仿佛绿绸上点缀着的一颗颗绿钻。

多么辽阔新鲜的洪泽湖畔啊!早早落下的文艺青年毛病让我不禁内心涌动着一股豪情。这股豪情与我的身份和处境常常极不协调。因此,我总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嘎——”我突然听到一声鹤鸣,循声仰脸望去,从洪泽湖方向飞起一群白鹤鸣叫着冲向蓝天。我似乎能听到它们翅膀扇起的风声。

秀菊听到鹤鸣,仰头甩了甩,两根粗辫子甩到脑后,然后打起手罩看着天上的鹤阵。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讨厌白鹤飞过。蓝天上飞过的鹤阵多么美好的画面啊,可秀菊却向地上啐一口唾沫,小声唱起儿歌咒语:“大雁大雁排不齐,会死你家老二姨!”

白鹤灰鹤,咱们都叫它们是大雁。

秀菊反复唱儿歌咒语不久,那群大雁真的就一只跟着一只排成队,而且在蓝天上排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字。头雁勇敢地破着气流,群雁紧紧相随。

简直太奇妙了!大雁怎么会像舞蹈演员一般在空中编排出一个“人”字呢?那巨大的雁“人”由一只只飞翔的大雁组成,每一只大雁的翅膀都按同一个节奏拍打着,要向上就一齐向上,要向下就一齐向下。哦,原来它们也有组织,也有头雁,而且也有号令。听,“嘎——,嘎——,嘎——”多么嘹亮的雁鸣声。来自蓝天上的清脆雁鸣声激荡着我的心灵,洗刷着我的灵魂。天上,雁阵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像一面旗帜飘过。地上,人们的心里是否写着一个大大的“人”字?

我打起手罩看傻了,直到雁阵消失在天边。

蚕豆地里锄草的社员们像天空中飞过的大雁多好啊!我把目光从蓝天收回到眼前,发现,尽管早早下地的哥哥和秀云像两只头雁,遥遥领先,但后面的其他社员并没有以他们为榜样,跟着他们的脚步,而是各干各的,包括我和秀菊。因为,哥哥和秀云也许根本不是想做头雁,而是想远远地甩开我们,避开别人的耳目。我们听得见他俩偶尔传来的笑声,却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我注意到了另外特殊的一对组合,那就是下放户儿子王全和石秀月。

王全和秀月像哥哥和秀云一样挨着肩锄豆。但他们不像哥哥和秀云那样远远地甩开别人,而是一时快,一时慢。快,就三下五除二往前撵着锄。慢,等离别人远了就拄着锄头悄悄说话。等别人快赶上他们,他们又一阵狂锄。

石秀月是我同学石小军的姐姐,比我和石小军早两届初中毕业,是小队里的民兵连长,但从没见她出过头。奇怪得很,村上没几个人与王全谈得来,因为王全不仅一嘴蛮腔蛮调的南京话,“阿是啊,阿是啊。”什么意思,没人听得懂。而且王全满脑子城里人思维,任何时候似乎都高人一等,从没把石台的社员们看在眼里。他自负得很,动不动就说他们南京怎样怎样。南京在哪?石台社员只听说南京是蒋家王朝的老巢,没一个人去过南京。而王全说他家就住在总统府边上的玄武湖畔。他的炫耀却换来石台社员的嘲笑。那有什么牛的,咱石台社员还住在洪泽湖畔哩。王全说那不一样,玄武湖一到晚上灯红酒绿,洪泽湖一到天黑就像一口黑锅。反正,王全时时处处拿南京来压石台人,石台人就是不服。石大强就曾捋胳膊抡拳揍过王全,逼他把舌头捋直了说话。王全就是不说石台话。但非常奇怪,我哥和秀月却跟王全走得近,很谈得来。特别是秀月,完全不计她爸打过王全这一过节,就爱跟王全黏糊在一起。我看他俩那热乎劲,肯定是在谈恋爱。秀月想摇身一变成南京人?王全有本事拖她去南京?悬。不过,眼下他俩形影不离。“青山,你看,你快看!”秀菊突然提醒我。

我顺着秀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哥哥和秀云两人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旁若无人。

哥哥似乎一直歪着头,不然他就没法从草帽底下看到秀云的眼睛。而秀云的草帽总是不停地变着方向,时仰时俯,时侧时正。

我却没有用心多想,而是越过哥哥和秀云,看到更远天边的一朵一朵白云。湖畔乡下人都称那种白云为巧云。

湛湛蓝天下的那一朵朵巧云变幻着,有的像人,有的像虎,有的像山,有的像河。连片像是一阵奔腾的骏马,转眼又像是放牧在天边的一群绵羊。有几朵随风飘过我们的头顶,变成淡淡的白云遮住了阳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从我们身上一掠而过,瞬间神清气爽。眼看着那片影子飞毯一般翻过小河堤,飘向洪泽湖。

我情不自禁说了句:“巧云真漂亮!”“你夸她漂亮?”秀菊抿嘴咯咯直笑。

我傻看着秀菊,一时没回过味来:“我是说天边的巧云漂亮。”

秀菊脸一红,又拄着锄头笑弯了腰。“你笑什么?”“你只看巧云,不看你哥,还夸巧云漂亮,难道不好笑?!”秀菊瞅我一眼说。“看我哥干吗?”我傻乎乎地问,同时定睛看看哥哥。此时,与秀云对面站着的哥哥又弯腰锄地了。

秀菊小声说:“你哥和秀云姐一干活就钉在一起,你说他俩干吗?”“难道……”我突然自己脸烫发烧咽下了后半句话。当着秀菊的面,那后半句话说出来似乎会羞到秀菊。“难道什么?”“我不知道。”我低头锄地,不再说什么。

等我锄到了蚕豆地的另一头,哥哥和秀云,王全和秀月,前后扔下锄头,双双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小河堤那边。

我知道,小河堤上灌木丛生,非常凉快,但偶尔还有蛇蝎出没。我是不敢单独钻进小河堤灌木丛的。5.翅膀硬了

我从地里回家,进门就看到家院的晾绳上站着几只交头接耳的燕子。

晾绳一头系在堂屋墙上的木橛上,一头系在枣树枝桠上,像一根琴弦。几只燕子很像琴弦上跳动的音符。它们一边用喙梳理着黑白相间的羽毛,一边呢呢喃喃地说着燕语。

结束一天的捕食,它们该休息了。但在天黑进窝休息前,它们是不是在开会总结一天的得失呢?我想是。我的到来打破了平静的家院,也吓飞了燕子。但它们盘旋了几圈就一头扎进了咱家堂屋去阖家团圆了。

天气很闷热。家院很安静。只有妈妈一人在家忙着晚饭。我一进家院听到饭桌咯唧咯唧的声音,知道那是妈妈在擀面条,想赶在点灯前趁亮吃完饭。天一黑,我们就要与蚊子搏斗,根本顾不上吃饭。即使顾上吃饭,也要付出血的代价。因此,赶在天黑前吃饭,哪怕汗流浃背,都值。

肚子饿得比闷热更难挨。我饿死鬼托生似的,放下锄头,就到处找吃的。念书时,不到放学时肚子就饿得推空磨似的。现在干活了,肚子更是饿得猫抓狗撕的,恨不得一口吞下一锅死面饼,恨不得找一块石头都能填进肚子里。总之,只要有东西填满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我瞅瞅梁上悬着的篾篮子,篮子里空空的。原先妈妈会把剩饭剩饼头放在篾篮子里,用苘绳系在梁上,防止猫狗偷吃了去,留着我和哥哥回家垫肚子。可是,那天不是让哥哥捷足先登抢吃了,就是根本没有剩饭剩饼头,篾篮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我舀了半瓢水喝下去压饿,埋怨说:“怎么还不能吃饭?怎么还不能吃饭?”

妈妈手下的擀面杖明显快速滚动起来。面团也在妈妈的手下魔术般的放大变薄。妈妈没有对我的抱怨反感,反而高兴地说:“知道了,我的大闺女干活累了,下次再早一点弄饭。”“大闺女”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外号。尽管哥哥和我两山一水,但妈妈怀我的时候还是想要个女儿,那样她就儿女双全了,可偏偏又生个男孩我。我的父亲牛侉子当然高兴,本来以为牛家香火在他这一代熄灭掉的,不料中年得子,香火得以延续,想把我当太子养大。可惜父亲未能看到我长大成人就撒手人寰了,但妈妈从小就把我当闺女养活。不是娇生惯养,而是加倍疼爱我。动不动就说,我家大闺女听话,我家大闺女念书像吃书一样。好嘛,渐渐传遍全村,人家都知道,孤儿寡母的外来户牛家两个儿子,哥哥高大英俊,弟弟矮小单薄;哥哥憨皮厚脸,弟弟胆小怕事。哥哥脸皮厚,弟弟脸皮薄。人家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头,越看我越像个女流。最大特点就是胆小怕事脸皮薄,未曾开口先脸红,吞吞吐吐说不清。“妈,今后别再喊我大闺女,多难听啊!我现在是个劳力了。”我发现妈妈的疼爱有点发腻,急着想抹去落在别人心中的印象。

妈妈说:“好,从今以后不喊你大闺女了。那你去舀水泼家院吧。手不失闲,肚子就不饿了。”

我听妈妈的,从水缸里捞起半个葫芦水瓢,舀了几瓢水泼湿了家院的地皮,压了压腾腾直往上冒的地火。家院的地皮果真就结了一层硬壳。妈妈开始吱哽吱哽切起面条时,又支派我蹲到锅门口点火烧水。手不闲着,肚子果真就饿得不太难受了。我坐到锅门口烧水煮面条。屋里本来就闷,加上烧火一烤,好家伙,浑身汗水呼呼直淌。

我巴望着哥哥赶快回来接我烧火,但哥哥的行为反常,下地干活时比兔子跑得都快,傍晚收工时我早就到家了,他怎么还没回家?

眼看妈妈的面条下锅了,哥哥不早不晚,正巧回来了。真是好吃人总是腿长,早点回来说不定就是哥哥挥汗烧水了,哥哥在躲懒吧?

妈妈眼里搁不下闲人,又支派哥哥把饭桌搬到泼完水的院子里枣树底下。晚上没有太阳照,当然也没有树阴乘凉,只不过是图个空旷,有风凉快罢了。我跟着把小板凳提出来,妈妈便把锅里的面条盛在黄盆里端上桌来。

小院里到处是吸溜面条的声音。

腿边开始有蚊子巡逻了。

面条很烫,但哥哥吃得呼呼的。我估计哥哥又有约会。有很长时间我都没在意,哥哥吃饭就像是抢饭,呼啦呼啦,转眼一碗饭就下肚了。我知道妈妈不止一次阻止哥哥抢饭,他一抢,似乎就威胁到我,因此我委屈地说:“妈,你看哥哥又抢饭了。”

妈妈用筷子当当敲了敲黄盆,警告说:“慢点!在家没人跟你抢,别吃出抢食泡。自从河堤上回来,吃饭就比刮风还快。”

哥哥成为壮劳力后去河堤上扛过大锹,抬过大土,出过大力,当然也受过大罪。回来就像打完仗凯旋的英雄,妈妈经常赞许哥哥,也更心疼哥哥。哥哥上河堤落下的一个毛病一直伴随着他——抢饭。上河堤大锅饭菜,抢得慢就得挨饿。经验是:第一碗盛少,第二碗堆山,第三碗喝汤。回家吃饭,还是拼命抢饭,恨不得割下头把一锅饭一下倒进肚子里。

自从锄蚕豆时听了秀菊点拨,我隐约明白哥哥不仅仅是因为上过河堤落下了抢饭习惯,而且还有别的原因。我一直为自己心里装着哥哥的秘密兴奋不已。终于,当着哥哥的面,我发布了发现新大陆一般的秘密:“妈妈,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抢饭。”“为什么?”“因为他急着去跟秀云约会。”

我刚说完头上就挨哥哥一筷子,“啪!”不过,不是太疼。

妈妈居然一点也没吃惊,只是看着她的大儿子在笑。借着夜光,我看到妈妈脸上对哥哥的满意和赞扬,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喜悦:“大山,青山说的可是真的?”“瞎说!在石台谁看得上我?”哥哥还瞒得紧紧的。

妈妈叹口气说:“这事瞒不住别人的眼睛。我耳朵也擦到了,有人以前说你跟秀月好,我注意观察过一阵子,有点不像。你跟王全玩得好,王全黏着秀月,秀月当然就跟你好。后来又听说你和秀云有那意思,我听了高兴,也看出点苗头来了。在石台村子,咱们娘仨是孤儿寡母的外来户,小户人家,没人高眼看待。可自从牛侉子死了,妈妈当家,拉扯你们俩爬坡过坎,摸爬滚打,吃苦受累,奔着好日子去。这些年,大忽隆干活,收成一季不如一季。指望挣工分兑换那点口粮,咱娘仨早喝西北风了。是我喂猪养鸡,种瓜点豆,摆弄家后二分自留地,小日子才没输给人家。有吃有喝有穿有住的。在石台,除了石大坚、石大虎、石大龙这三大门的顶梁柱,这年头哪家又能过得怎样?她秀云是队长的闺女不错,可只要你俩有缘,我看还是般配的。只是石大虎那人心高,他知道吗?”

哥哥摇摇头,根本不想与妈妈分析探讨自己的事情。大概还没到时候吧。

妈妈继续帮着哥哥分析说:“按说他应当知道呀,既然青山听秀菊说你俩天天狗吊油子似的在一起,两鳖瞅蛋似地对眼,那村上就没人不知了。石大虎天天跟在你们腚后驴喊马叫的,就能眼瞎了?秀云没说他爸爸同不同意?”“我也不知道。”哥哥丢下饭碗,傻子一样望着桌底,像是无地自容了。

妈妈告诫哥哥:“大山,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强扭的瓜不甜。你看你俩能成,我托人去她家提亲。你看你俩没戏,那赶快撂手。别到最后伤了自己,还得罪了大户人家。这事最伤自己,也最容易得罪人。得罪石大虎还是小事,伤了自己说不定一辈子落下疤痕。”“妈,我的事,你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做。”哥哥胸有成竹夸下海口。

妈妈含泪说:“你的事,我能不管吗?这些年,你俩的什么事不让妈妈操心?都是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赶上荒年,你爸病死了。我拖着你遇上牛侉子,牛侉子收留了我们娘俩,我们娘俩才活了下来。青山八岁时,牛侉子又死了。人都说我克夫,其实我是命苦啊!是人就应该一样。既然老天爷给一张人皮披着,我就不信老天爷不给我活路了!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事我不管?一时不管,凉水都变不成热水,生米都煮不成熟饭,布匹都变不成衣裳,就像堂屋里梁上那燕子,一天不打食,那窝里的小燕子就饿得叽叽喳喳叫唤。你说你和青山长这么大,虽然跟我吃糠咽菜受了不少罪,但哪天什么事情要你们操过心?只要妈妈一天不死,妈妈就一天都管你们的事情。再穷再苦的孩子也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只会巴你们好,不会巴你们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馒头也要蒸熟了吃。人不打不成材,妈妈打你们,骂你们,管教你们,都是要你们走正道,做好人。妈妈给你们带来世上,希望看到你们长大成人,不希望看到听到你们在外面坑蒙拐骗,咱要堂堂正正做人。按理说,翅膀硬了就要飞,你的事情我不该多管了,但你别的事情我不管,这婚姻大事我必须管。你要真心喜欢秀云就待她好,对她负责。要知道进退,千万别做出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来。你知道吗,你成夜不回家,我成夜替你揪心,生怕你在外面惹事,结果还是惹事了。自由恋爱是好的,可这事要是弄不好,咱娘仨还想在石台活吗?人家眨巴眼皮就能夹死咱们了!大山,你说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和哥哥听得眼泪汪汪。妈妈总是不时用辛酸的过去教育我们。尽管一次次地重复,但我们从不感觉厌烦。在妈妈一次次含泪的教育中,我们的心就像一次次浸泡在泪水里,变得敏感而又柔软。什么叫相依为命?妈妈支撑起一个家,我和哥哥至今都在妈妈的胳肢窝下过日子。哥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妈妈自然不会放弃对他的干涉。

哥哥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秀云对我蛮好的,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和她什么都能谈得来。慢慢往下处着再说吧,妈!”

妈妈笑了笑憧憬说:“那就好。要是你俩能成,那咱们小户人家在石台就有了靠山。说不定,青山上高中的事情也就有了指望。”

我不明白地盯着妈妈。哥哥和秀云恋爱,与我上高中有什么关系?哪对哪呀?

哥哥急着想离开饭桌,屁股下面就像长出了锥子。

妈妈伸手又把哥哥拉坐下,小声说:“大山,你和青山虽说是两山一水的兄弟,可也是我一个奶头喂大的骨肉。你的婚姻大事我操心,青山上高中的事情我更操心。你看青山,半天活没干手上都磨出泡来了。身大力不亏,他这么瘦小能干什么活?有书念,将来还能有个指望。出来当个民办老师,做个记工员,动动笔头嘴头就能养活自己。要是没书念,估计他将来只能喝西北风,连媳妇都找不到。真是愁死我了!大山,你看能不能让秀云给他爸说声,推荐上高中时给青山想着?”“这个——”哥哥挠了挠头,啧了啧嘴。

妈妈赶紧后撤,在两者之间做出了取舍:“要是情分还没到那份上,你就先别说。你和秀云慢慢相处。青山上高中的事情,我再另想办法。”

哥哥没给一句响话就走了,转眼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妈妈替哥哥揪心的事情终于出来了。哥哥真的与大户人家队长的闺女恋爱了。这事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能否修成正果,都是未知数。但妈妈再也不阻拦哥哥夜不归宿了。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妈妈历来这么教育她的儿子。眼下,异父兄弟都遇上人生大事。何去何从。妈妈悄悄做着各种准备。6.月光如水

月亮从洪泽湖里升起来,水洗一般皎洁。

湖畔的夏夜,哪里有风,哪里才凉快。哪里凉快,哪里才能睡觉。

哥哥一离开家,估计一夜又不会回家了,但妈妈已经不再阻拦哥哥夜不归宿。哥哥拥有蓬勃的生命和浪漫的权力。

我想象着哥哥的去处。高远的星空下,宁静的乡村里。一对青年男女拥坐在洪泽湖大堤上的树林里,吹着清新的湖风,看着朦胧夜色下荡漾的湖水,听着湖面波浪的喁喁细语,还有那偶尔响起的蛙鼓和蝉鸣,时间在他们身边悄然走过,瞬间被渔民敲响的锣声唤醒,迎来黎明的朝霞。或拥坐在村头的草垛下,听得见地下蚯蚓唱歌,看得见猫头鹰闪亮的眼睛,听得见彼此的怦怦心跳,看得见彼此眼中的自己,任由心灵的泉水汩汩涌流。我想象着此时的哥哥和秀云的情景,不知不觉就想到了秀菊。

夜色如此美好,我是不是也该去找秀菊玩玩呢?我没有什么困意,却又没有去处,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悠,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收拾完碗筷,往锅里一放,就扒出锅底的灰烬,撮进堂屋床边火盆里。趁着蚊子还没闻到人味,先把早已藏在屋里的蚊子熏出屋子,把还在屋外打算钻进屋里潜伏的蚊子堵在门外。烟熏是我们对付蚊子最好的办法,否则没法睡觉。

蚊子是我们的天敌。我家没有蚊香,更没有蚊帐,对付蚊子的办法要么闷在屋里点火放烟熏,要么找个有风、蚊子站不住脚的地方睡去,最无力的办法就是困极睡着任由蚊子啃去。有蚊帐当然就等于与蚊子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免遭吸血鬼骚扰了。但蚊帐太奢侈了!村上没几家有蚊帐。下放户王全家有一顶。队长石大虎,会计石大龙家各有一顶。但支书石大坚一家三顶蚊帐。他和他老婆一顶,两个儿子一顶,宝贝闺女秀英一顶。他们个个用不着像我和哥哥一样到处找凉快地方睡觉。

我原来都是在堂屋里睡觉的。三间堂屋里,西头房是哥哥睡的,东头房是妈妈和我睡的。妈妈睡的是土坯铺着苇秸的硬床。在硬床对面放一张苘绳结成软网的凉床,就是我睡的。一家三口守在一起,妈妈放心。但哥哥渐渐在家待不住,好在有我给妈妈陪伴。一到天黑,妈妈哪儿不去。做针线,陪我看书。偶尔有人敲门,先问何人何事,隔着门说话。不明不白的人从不给开门。寡妇门前是非多,妈妈怕生闲话。有我陪着妈妈,庄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就不敢上门。但我渐渐感觉家里太闷,即使一时半会熏得蚊子躲起来了,一到下半夜还是会被蚊子咬醒的。我不想再给蚊子啃了。

妈妈把火盆放进堂屋,反手关上门,顺手扔一片破席头给我说:“去,找个有风的地方睡去。”

我心下一惊。怎么,初中毕业难道是我人生的一道槛吗?自从毕业证贴到堂屋墙上,妈妈对我的态度彻底变了。白天打发我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扔片破席头打发我外面睡觉。早上妈妈还为哥哥夜不归宿举起棒槌到处追打哥哥,晚上就一点也不害怕我成夜不归了?大概因为妈妈知道,我胆小怕事,从不惹事。妈妈除了担心我独自活不下去,从不担心我会出事。正像妈妈说的那样,翅膀硬了就要飞。外面也许夜色很黑,脚下的路也许崎岖不平,但既然初中毕业了,就应当经历风雨了。

我把那片席头顶在头上,正要出门,妈妈又叫住我说:“青山回来。妈妈给你吃给你穿,教你走正路,做好人,就是不亏你。你说小虎小军他俩等着上高中,这话我信。他们都是石姓大户人家的孩子。小虎爸爸石大龙是会计,小军的叔叔石大坚是大队支书,他们不上高中,谁上?石台村就一家姓牛的,谁心疼你?你要上不了高中,妈妈总觉得亏欠你。妈妈没本事,撮不了你上高中,你别怨妈!你哥没念完小学就让牛侉子摘下来干活,妈妈就觉得亏欠他一辈子。唉,你哥没念书是家里穷得念不起。你上不了高中,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形势走低。哪辈子人念书不凭考试靠推荐的?就让你青山瞎眼赶上了,搬石头砸天去呀!”“妈,我不会怨你的。你把我带到世上来就是我的幸福。我没有理由怨你。你已经培养我到初中毕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石台这么大,好多年都没有高中生。我又是外来户,没机会上高中,正常,我认了。妈妈,你千万别说亏欠我和哥哥,是我和哥哥永远亏欠你的!”我说着说着把自己感动得流泪了。

妈妈抹一把泪,长叹一声,对我挥手说:“妈妈不留亏欠给儿子!你去吧!”

妈妈一声长叹,巨石一般砸在我心上。我隐隐感到,妈妈的叹息里隐藏着多少不甘和无奈。我的学生时代也许就从这个暑假画上句号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有怎样的未来。

我顶着那片破席头走出家门,凭着感觉,踩着夜路,寻找一个有风的地方,寻找一个蚊子站不住脚的地方,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地。但除了家,哪里是我的栖身之地呢?

月光如水。

夜色笼罩下的石台沉寂下来了。偶尔有一两声笑声或哭声传来,不是男女调情,就是夫妻拌嘴,但很快便消失在无边的沉寂之中。

夏夜总不像寒夜会有悠扬的狗吠声传来,大概狗只顾吐出舌头散热凉快,根本顾不上尽一份狗的职责了吧,但习惯在夏夜里游荡的人却不少。有睡不着觉的,有憋着尿的,有想见面的,有想说话的,都会披着夜色完成着在光天化日之下难以完成的事情。

我却急于找个有风又没有蚊子的地方睡觉。

远处,淹没在白天喧嚣声中的洪泽湖涛声也越来越清晰起来,像一个喋喋不休的母亲在耳边絮叨。

转过一个墙角,我隐约听见一段《沙家浜》对唱传来。那是下放户王全家的收音机又唱开了。7.下放人家

石台社员大多爱到下放户王全家巷口乘凉。因为全村只有他家有一台收音机,成了社员知晓外界的一个窗口。

不管你对王全和他妈怎么评价,反正你得听他家的收音机。人很奇怪,大概不了解外界就得憋死。王全家收音机里播送的那些东西,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事情,既不顶饿,也不顶渴,既不挡风,也不遮雨,但就是想听,想议。听了,心里明白。议了,心里敞亮。这年春节前,社员们就是从收音机里听到周恩来总理去世的消息,全村才哭成一片,天塌下来一般。第二天,社员们都到石集公社里去开追悼会了,回来却少了王全。原来,王全从追悼会现场就扒车去县城,打票去了一趟南京。一去好几天,气得队长石大虎咬牙切齿,要扣王全工分。王全回来就打了鸡血似的,本来有点侧歪的头更像一朵向日葵,天天仰脸望天,似乎根本不把石台社员放在眼里。因为据他所说,下放户都在闹着回城了,他家在石台快熬到头了。但王全说话除了秀月,谁信?不是收音机里听来的,就是自己编出来的,新鲜是新鲜,过瘾是过瘾,就是不怎么靠谱。社员们都说,到底是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多根肋骨,什么事情都能瞎编出来。

在石台许多社员眼里,下放户王全一家怪怪的。说话,蛮。衣着,时髦。处事,斤斤计较,从不占人便宜,别人也别想占他们便宜。跟谁家都没有一分钱交情。哪像咱们农家,说话,野。衣着,破旧。处事大大咧咧,东挪西借,吃喝不分家。他家那日子过得非常精细,用我妈妈的话说:“咱是跟着日头挨日子的,他家是看着钟表过日子的。”当时全村没几家有钟表,大概也就石大坚手脖上戴着一块一摇二晃三看太阳才能定时的手表,王全家冲门的家堂上却摆着一个座钟,整点就会当当响。座钟中间还镶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中山装、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据说是王全的爸爸。至于为什么把照片镶进座钟、怎么镶进座钟就是一个谜了。王全妈妈看上去比我妈妈还大还老,但衣袖里经常露出手脖上戴的手表。而且是表芯黄黄的,金光闪闪的。家里有钟,手上戴表,心里自然就有时间概念了。妈妈说得在理。咱们心里没多少时间概念,过的日子只分四季和白天黑夜,王全家的日子不仅分出了四季和白天黑夜,还分出了小时分钟,怎能不精细?日子一精细就过得有滋有味,但他家一精细就显得咱们这些穷人乏味了。他家下放到石台村有七八年了,社员们却总感觉离皮隔肉的。除了巴结队长会计,跟左邻右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王全妈妈透露过,过了风头,他们早晚还会回到南京去。这话一唱就唱了七八年,年年唱,年年都没兑现。王全从一个十五六岁跟随母亲下放的孩子,到如今也长成二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没想到,周总理去世居然又成王全家想回南京的理由。这算不算是他们的梦想呢?肯定是。村上没人去过南京,我敢说,连大队支书石大坚都没去过。如果他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