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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6: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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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克敬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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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新娘试读:

前引

“新娘”袁心初是老了,老得白发苍苍!“新郎”牛少峰也老了,老得胡子满把!

他们怎么能不老呢?是为新娘的袁心初,与她的新郎牛少峰,在中条山抗日前线的烽火硝烟中一别,被一湾浅浅的海水阻隔着,五十个年头了,终于破冰成通途,流落去了台湾的牛少峰捎信回凤栖镇,说他办好了一切手续,不日就会跨越海峡,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见到他的新娘,与他的新娘团聚了。消息传来,新娘袁心初把她的那口描金漆彩的箱子打开来,翻了个底朝天,翻出她压在箱子底下的旗袍,就往自己的身上穿了。

这是一件红绸绣花旗袍,袁心初把自己嫁给牛少峰做他的新娘时穿了的。

后来还穿过两次,但那都是不堪回首的。袁心初不愿意回想;别的人,譬如牛少峰,还有姜尚清、芸娘他们,都是不愿意回想的。好消息像只报喜的鸟儿一样,传进了袁心初的耳朵。她把红绸绣花的旗袍翻出来穿上身了,数十年的光阴,只是熬白了袁心初的头发,却没有熬去袁心初的美丽,那是流淌在袁心初血液里的一种气质,那是附着在袁心初心灵上的一种气韵,不仅没有因为岁月的熬煎而消失,反而由于岁月的熬煎而凝重……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袁心初给牛少峰做新娘时身穿红绸绣花旗袍的风姿,也没见过她受辱时身穿红绸绣花旗袍的模样,我们只在凤栖镇的街头看到了袁心初身穿红绸绣花旗袍的姿态,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雅致,老不掩瑜,老而犹美。

头发是盘在后脑勺上,虽然白了,却亮白如雪,配合着她穿在身上的红绸绣花旗袍,在凤栖镇的大街上那么一站,立即站出了她所独有的一种风景……我在西安的新闻媒体工作,我有那样的敏感;我还是与凤栖镇血脉相连的一分子,虽然生活在西安城,但对故乡凤栖镇上发生的事情,都有一种切身的喜爱。袁心初把她压在箱子底下的红绸绣花旗袍穿出来,走在凤栖镇上,是要迎接他的新郎牛少峰的……我不失时机地按动照相机快门,拍下了袁心初身穿红绸绣花旗袍的影像。

陪伴在袁心初身边的,有姜尚清,有芸娘,还有凤栖镇成千上万的乡里乡亲……这一年是1990年,这一天是8月15日,即日本侵略者投降四十五周年纪念日。

在此之前,我供职的《西安晚报》开设了专门栏目,编发了许多纪念抗战胜利的文章。其中一日的报纸专栏,发了一篇《我一炮炸死了十几个鬼子》的头条回忆文章,旁边是一组赴中条山抗战未找到亲属的烈士名单,计有四十三人,其中一位名叫吴俊德的人,让我的眼睛倏忽泛起一片泪光。一个英俊伟岸的关中汉子,突然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身上是被战火撕成碎片的军服,脸上是被战火刻划的血痂,他对我亲切地笑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大伯”。

我的二伯叫吴俊儒;我父亲行三,叫吴俊番;我还有一个碎爸(老家管比父亲小的男性长辈都叫爸),叫吴天合,其实他也有个带“俊”的名字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不让人那么叫。总之兄弟四人,名字里都是带一个“俊”字的。我大伯叫“俊”什么呢?父亲给我交代过,我碎爸也给我交代过,但我没有记住。《西安晚报》刊载的中条山未找到亲属的抗战烈士名单中,这个叫吴俊德的人,是我的大伯吗?初识这个名字,我一点都没怀疑,这就是我的大伯。我把消息打电话告诉老家的伯叔兄长吴田平,要他在家乡做进一步的核实。

我大伯留有一张遗像,一身戎装的他,浓眉大眼,一脸的英武之气。

我大伯也有他的新娘……我大伯来拍这张照片时,他新婚的妻子就陪在他的身边。听我父亲生前说,这是我大伯1938年东渡黄河,赴中条山抗战前,特别拍的。我大伯那时新婚不久,为了有所纪念,新婚不久的新娘,便穿了袁心初身上穿着的那种扎人眼睛的旗袍,与我大伯在西安城照了这张相。所以说旗袍扎眼,是因为我们古周原上的女人,祖祖辈辈,永远是非黑即蓝的一身家织布服装,可是我大伯的新娘,竟然就被一袭彩绸裁缝的旗袍,不肥不廋、鲜艳靓丽地缠裹着,让她怎么看怎么扎眼……我父亲说过,我大伯与他的新娘照了这幅照片后,就与我们村参加抗战的几个人,一起去了中条山。

从父亲给我的讲述中,我知道大伯当时为孙蔚如将军治下的一位中尉连长。赴中条山抗战后,就没了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听我们村赴中条山抗战身残回村的人说,大伯作战十分英勇,仅在平陆县王寺沟的一次阻击战中,与日本鬼子拼刺刀,他一个人就刺死了好几个鬼子兵。这是我大伯在中条山抗战时传回家里的唯一一条消息。

抗战胜利了,家里人盼望大伯回家,可是没有。紧接着爆发内战,解放军取得了全面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们家里的人还在盼大伯回家,却依然没有大伯的音讯。这时候,家里人以为,大伯也许跟随战败了的国民党军队,逃去了台湾。

在我们家等待大伯回来的人中,相信他的新娘是最迫切的那一个。

但是因为有着那样一个让人气短的猜测,我们家无论谁,都很少提到我大伯,包括大伯的“新娘”,仿佛家里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样。生死不明的大伯,犹如一团巨大的阴霾,罩压在家里人的头上,让家里人在一段时间里,吃罪不少,倍感哀痛。

我父亲过世早,到他咽气的时候,叫来了我碎爸吴天合,而我大伯的“新娘”,还有我们兄弟,也都在场。父亲像是说给我碎爸,又像是说给我们兄弟,要我们记着我大伯,到我碎爸也倒头时,给我大伯做副棺材,让我大伯陪着我碎爸一起走。

父亲给我碎爸说了:“咱们不能不顾大哥,让大哥零落他乡。”

我碎爸眼里含着泪,给我父亲郑重地点了头。

我大伯在场的“新娘”听了我父亲说的话,她摇了一下头。

我大伯的“新娘”说:“有我在哩。”

我大伯的“新娘”说:“要合葬也是我。我来陪他。”

抗战去了中条山,我大伯一去无音讯,他的“新娘”就一直在我们家里生活着,不离不弃地等着我大伯,把我大伯等了四十多年,直到辞世,安安静静地一直等着。其间她有机会改嫁的,我们家里人都劝她改嫁,但她从来淡淡地一笑,说一句“大家的好心我知道”,便不再说啥,还像她以往一样,在我们家安安静静地等我大伯回家来。“新娘”“新娘”……我们家里人,一直以来,都这么称呼她,她亦无怨无悔地做着他的新娘。古周原上的习俗使然,一个新嫁娘没有生育,她的亲人和旁人,都不会改口别的称呼,永远地叫她“新娘”。

我大伯的“新娘”辞世了,她是多么想要与我大伯合葬呀,但却没有。

没有的理由是我碎爸给我大伯的“新娘”说的。

我碎爸说:“人如果真在那边,回来了怎么办?”

我碎爸的理由太充分了,为我大伯“新娘”的她虽然遗憾地去了,但有希望在,似乎就不特别遗憾。因此我们家依然在等我大伯回来,一直等到我碎爸也谢世而去,都没等回我大伯。

我碎爸谢世了,我赶回到扶风县北的老家闫村,进门看见,并排儿陈列着两口黑漆棺材。

我知道,两口棺材,一口是我碎爸的,一口是我大伯的。

我匍匐着给我碎爸下头,而我碎爸的儿子拉住了我,让我先给大伯下头。我碎爸的儿子说是碎爸最后叮咛他的,孝子下头,都要先给大伯下。我照着我碎爸儿子的指教,下着头不由得热泪盈眶,痛哭失声。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想到,亲人终是亲人,大伯为国为家抗击日寇,他杳无音信,但他从来都没有消失,他一直活在亲人们的心中。

亲兄热弟的碎爸与大伯合葬在了我们村的公坟里。但我不认为这是结束,在西安报业集团任职的我,想着还要找到我的大伯,他是东渡黄河在中条山抗战时失踪的,我们《西安晚报》上登载的烈士名单,给了我很大的希望。我把消息电话告知了老家,老家知道底里的几位老人,说这个叫吴俊德的烈士,不是我大伯,我大伯叫吴俊岐。

我有点失望,但不是很失望,烈士吴俊德也是我们村上人。

我们村因此沸腾了好些天,大家既怀着对烈士的崇敬,又怀着对亲人的爱戴,组织起专门的班子,去了一趟中条山。大家在镌刻着吴俊德姓名的烈士碑前,祭了酒,敬了香,烧了纸,然后把香灰、纸灰收集起来,带回我们村。他们在村子的公坟里,制了一副棺材,盛放上收集回来的香灰和纸灰,掩埋好堆起一座坟头。唢呐声声,哀乐阵阵,村里人集体为抗日烈士吴俊德举办了一场追思会。

追思会上,我大伯吴俊岐享受到了和吴俊德一样的礼遇。

我参加了村里举办的追思会……我要感慨无巧不成书的那句古话,就在我们村为两位抗战烈士举办的追思会上,牛少峰从台湾回来的消息,传回到了凤栖镇……我们村是凤栖镇的一个自然村,距离不是很远,所以也就迅速地传过来,传进了大家的耳朵。

身为新闻工作者的我,没有迟疑,迅速地赶到凤栖镇,夹杂在欢迎的人群里,见证了“新娘”袁心初迎回“新郎”牛少峰的那个让人热泪横流的时刻,并自觉追随在他俩的身边,从他俩的回忆中,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抗战故事。

那些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是感人肺腑的……

上篇 新娘

1945年8月15日。

吃了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娘!

时隔五十一年,也就是抗日战争胜利四十五周年前夕,袁心初忍俊不禁,又给牛少峰这么说了。她说了这句话后,紧跟着还加了一句:“老娘是娘,新娘也是娘。”

五十一年前的袁心初,十七岁过了点,还不到十八岁时,就自觉结束了她女孩子的生活,把她热烫烫的姑娘身子,交给了英俊的牛少峰,满心欢喜做了他的新娘。北平女子学堂的高才生袁心初,在做牛少锋的新娘之前,打死都想不到,她会嫁给一个军人,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在此之前,有些文艺情怀的袁心初,是不怎么瞧得上军人的,她不仅瞧不起,甚至还有些厌恶,她看到北平城里裹着绑腿的大兵,个个横得不行。这种坏印象,一直延续到卢沟桥事变。死守卢沟桥桥头的中国部队拼死抵抗,一个连的军人,到最后仅有四人生还,其余全部壮烈牺牲。这是袁心初对大兵印象的一次改变。紧接着,日本鬼子大举侵犯北平,她家赖以生存的电器厂,在日寇炮火的轰击下,全部焚毁,父母亲不想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罪,于是老两口守在北平,意图恢复家业,而把袁心初送到了战略后方的西安。

袁心初来到西安后,立即进入西安女校继续学业。

这时候的西安,因为1936年的西安事变,抗日情绪十分高涨,袁心初所处的西安的女校,是爱国人士于右任倡办的,多由爱国知识分子任教,牛少峰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牛少峰结合当时的形势,在西安女校组织了一支抗日宣传队,他们用课余时间排练。到了星期日,他就把宣传队拉到西安的大街上去,向市民演出宣传。泣血写出《松花江上》的张寒晖,当时也在西安,牛少峰就请他来,指导教练宣传队员演唱。袁心初从北平来,吐字清晰、嗓音宏厚,被选出来做了领唱。他们不仅演唱了 “流亡三部曲”,还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不识字的母亲》《黑地狱》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领唱的袁心初,排练时练得认真,上街演唱时唱得动情。她唱着,不仅把她自己唱得泪流满面,还把街头围观的群众唱得肝肠寸断、泪洒现场。《松花江上》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首,另两首《离家》和《上前线》都是刘雪庵写出来的。但在牛少峰的组织下,经袁心初领唱出来,依然使人心魄颤动。袁心初还扮演街头抗日剧《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儿秀姐……这个时期的她,俨然西安街头抗日宣传明星的不二人选。

牛少峰感动于袁心初的演唱,而袁心初也感动于牛少峰对她的信任,师生间慢慢地建立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心初以为,他们师生还会在西安女校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抗战宣传事业,却忽然传来她父母的消息:驻留在北平意图重振家业的老人,因为反对日寇在北平的法西斯统治,竟被日本宪兵秘密抓进监狱,拷打致死!噩耗传来,袁心初痛不欲生,几次都哭得晕了过去。

袁心初悲惨地成为一名战争中的孤儿!二

知晓实情的牛少峰,自觉承担起护佑袁心初的责任,他像亲哥哥一样,关心着袁心初,守卫着袁心初,直到袁心初从丧失父母的大悲痛中回过神来,牛少峰才告诉了袁心初他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一个决定。

那是1938年盛夏的一个傍晚,牛少峰约出袁心初,到西安城墙边的绿树林带里散步。牛少峰说了,说他不能再在学校里的课堂上教书了。他说他要参军入伍,扛起枪打鬼子!

牛少峰投笔从戎的这一举动,感动了袁心初。她说:“为我父母报仇!”

牛少峰说:“为你死难的父母,还为千千万万的苦难百姓!”

袁心初把牛少峰抱住了,说:“中国不能亡!”

牛少峰也抱住了袁心初,说:“民族不能亡!”

简短的两句话说过,踏着夕阳余晖,袁心初随在牛少峰的身边,跟着他,走过巍峨坚固的西安东城墙。他们从东面的城门洞走进去,走到国民革命军第38军设在东门里的抗日军人招募站。牛少峰报了名。

凶残的侵华日军,自卢沟桥事变以后,沿着长城一线,迅速占领了冀中平原,没过多久,就又入侵山西境内,相续攻下大同、太原等战略重镇,并囤积兵力。在控制了同蒲铁路线后,不断向黄河北岸的临汾、运城、平张等地侵略推进……这是日军本部的一大目标,使我抗日力量首尾不能相顾,从而攻占陕西,向西北直取甘肃、青海、新疆,向西南则拿下四川、云南、贵州。

黄河声响,古渡告急,日本华北牛岛、川岸师团,已兵临与陕西一水之隔的风陵渡。

西安事变后,西北军的领袖人物杨虎城被迫出国,孙蔚如接任了被整编为国民革命军第38军的西北军军长。在此关键时刻,他向陕西军民盟誓:“余将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舍身家性命以抗日寇……但闻黄河水长啸,不求马革裹尸还!”愤然统兵渡过黄河,在山西的中条山与日寇展开了殊死搏击。

投笔从戎的牛少峰,被编在孔从洲17师的补充团。因为他学识渊博,熟悉历史,知晓地理,在补充团练了几日枪械,即被安排在师部做了参谋。

牛少峰的参谋做得是称职的,在收集情报和分析敌情,以及地图推演等方面,都做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团副杨清震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学员,他在学校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孔从洲的17师骨干成员,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战斗经验。他对牛少峰的分析推演,十分服气,他做什么都愿意与牛少峰商量了再决定。“六六会战”是38军进入山西境内与日寇打的头一场战役。这时的日本侵略者是傲慢的,他们根本没把陕西冷娃组建的38军当回事,以为他们与中央军打,也打得顺风顺水,一个装备和训练水平都低的地方军队,还不是一击即溃?可是实战起来,骄横的日本鬼子吃了一惊……补充团按照牛少峰的谋略,跟随团副杨清震,绕到战斗打得最为惨烈的东原防线背后,出其不意地于那个叫栲桎镇的地方,先打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再接再厉,又在黑水村消灭了日寇的警戒哨;旋即在唐家营端了日寇预备队的窝;后又在北古城炸毁了日寇增援的汽车队……补充团几乎是清一色新兵,所以有此战果,用杨清震的话说,牛少峰谋划有功。

补充团孤军深入,最后打到黄河岸边的马家崖,近九千人的队伍,吸引了牛岛三个大队的精锐,被围在悬崖顶上。鬼子的迫击炮,像冰雹一样往补充团的阵地上飞,两天时间补充团就牺牲了二百余人。在这之前,对牛少峰影响极大的杨清震已壮烈牺牲,而退守在马家崖顶的战友们,都已经弹尽粮绝,鬼子兵却一波一波地往上进攻。最后时刻,牛少峰站在马家崖峰头,唱起秦腔《金沙滩》里杨继业的两句词: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牛少峰唱罢后,马家崖顶上的战友们也齐声唱了一遍。大家宁死不做俘虏,两人挽臂,三人牵手,向着波涛汹涌的黄河,跳了下去!

牛少峰往下跳的时候,他隐约记得,他是想起袁心初了,而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就斜倚在袁心初的怀抱里。三

你醒来了!

我知道你会醒来的。

眼睛已经睁开一道细线的牛少峰,听到袁心初欣喜的呼叫,这才觉得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着倚在袁心初的怀里。

牛少峰他们去了中条山抗击日寇,袁心初担起西安女校抗日宣传队的责任,继续在西安的街头演唱。与此同时,她积极向陕西抗战后援会申请,要东过黄河,到中条山前线慰问抗战的英雄们。袁心初的申请被批下来了,他们在有关方面的武装护送下,来到黄河岸边,计划趁着夜色掩护,再向黄河对岸摆渡……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黄河的一个大湾,在马家崖跳河的补充团英雄,被冲到这个湾上,许多人就搁浅在沙滩上,他们绝大多数牺牲了,像牛少峰一样生还的人不多,而且牛少峰生还在袁心初的怀抱里,这只能说是一种天意了。

身上负有炮弹爆炸的弹片伤,还有枪弹的弹穿伤,牛少峰必须回西安疗伤了。就在他疗伤期间,西安的多家报纸报道了他们补充团在中条山抗战中的英雄事迹,其中就有关于牛少峰的篇章,把他在马家崖高唱秦腔的那一幕,写得壮怀激烈、慷慨悲昂。得知他回西安疗伤后,热血澎湃的西安市民,带着回民坊上的腊牛肉、腊羊肉,还有油糕、麻花,纷纷到牛少峰疗伤的医院来看他,你走了他来,来看英雄牛少峰的人,在医院都排成了长队……袁心初在这时候,陪在牛少峰身边,接待着每一位前来探视的西安市民。

牛少峰的伤势好起来了。

就在牛少峰伤好出院的那天,袁心初穿了身淡绿色的旗袍,怀抱一束在西安还不怎么流行的花儿,来到医院向牛少峰求婚了。

女孩儿求婚,在那个时候,不是因为抗战这一特殊背景,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袁心初是从北平流亡来的,而牛少峰是从东北流亡来的。两个因家乡遭受日本鬼子侵略而流亡到西安来的年轻男女,经过这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和交流,彼此都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爱意。

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的袁心初,站在牛少峰的面前,仿佛一朵出水的青莲。她把怀里的那一束鲜花递到牛少峰的手里,少见羞涩,少见慌乱,她平静地给牛少峰表露了自己的心声。

袁心初说:“我爱你!”

袁心初说:“你要了我吧!”

袁心初说:“你知道,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没了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同为天下流亡人!袁心初的表白,是牛少峰最想听,也最爱听的话。袁心初说他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而她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九一八后,牛少峰被裹挟在东北大学的师生之中,一路流亡,流亡到西安,他多方探听,都没有联系到身在东北的父母,他们是像他一样流亡了呢,还是没有流亡,而不由自主地深陷在日寇的侵略泥沼之中?牛少峰不知道。善解人意的袁心初,现在不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吗?

牛少峰从袁心初的手里接过那束鲜花,他很想答应袁心初的请求,而且答应的话语,亦如炒熟的花生豆,香喷喷流到了他的舌头尖,他却改口了。

牛少峰说:“我身体好了还要上战场!”

牛少峰说:“倭寇不灭,何以为家!”

牛少峰说:“你等着我,我这就归队中条山,等我们彻底消灭完日本鬼子,全国庆祝胜利,我们就结婚!”

袁心初听懂了牛少峰的话,他答应了她的婚姻请求,这是比什么都要让她开心和幸福的呢!

袁心初扑进牛少峰的怀里,给了他一个热辣辣的长吻。

袁心初说:“我要在你归队中条山之前,把自己交给你!”

袁心初说到做到,也不论牛少峰的态度如何,她拉着西安女校抗日宣传队的兄弟姐妹来到她租住的西安后宰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她和牛少峰结婚的新房收拾出来了。四

家在关中西府凤栖镇南街村的姜尚清,也是宣传队一员,他家有百十亩地、两头牛和一匹骡子。每次回家来校,都是那匹大黑骡子驮着一骡背的吃用,送姜尚清来西安。他虽然读的是书院门里的关中新学,在西安街头看了西安女校的抗日宣传演出,便自觉到西安女校来,参加了他们的宣传队。在唱“流亡三部曲”时,他是合唱队员;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他扮演流亡的父亲……可以说,他有演艺方面的天资,合唱时唱得好,演出时演得好,与抗日宣传队的兄弟姐妹,相处得融洽和谐,极具人缘。

创办了抗日宣传队的牛少峰是西安女校的老师,小了牛少峰五岁的姜尚清,也把牛少峰当作了他的老师。老师要结婚了,他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帮助袁心初收拾婚房是必须的,他还要带头为牛少峰老师和袁心初张罗一顿结婚宴。

正值全国抗日的艰苦时期,牛少峰办不出一顿像样的结婚宴,袁心初也办不到,家庭生活殷实的姜尚清是可以的。在牛少峰缠不过袁心初的意愿,确定下与袁心初结婚的日子后,姜尚清就于当天在后宰门他们租住的婚房近旁,拣了家西府风味的小馆子,订了一个大桌子,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约来宣传队的队员,来给牛少峰和袁心初举办婚礼了。

新娘也是娘。这句让袁心初毕其一生都不能忘的话,就是牛少峰在他们的婚礼上说给她的。

袁心初憧憬过她的婚礼,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侵略过来,如果她的父母没有被日本鬼子杀害,她的婚礼肯定是盛大的,无论是在北平,还是在西安。她肯定要身穿漂亮的婚纱礼服,迎来众多亲朋,在神圣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与她爱的人,牵手在婚礼殿堂上,欢天喜地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她和她爱着的人,还要互相盟誓,忠实于自己的婚姻,忠实于自己的爱情……可是日本鬼子打来了,国家到了最为危难的时候,袁心初的婚礼也只能办成这个样子了。

这个样子是简朴的,却也是隆重的,他们抗日宣传队的人都来了,还有牛少峰的几位同事。在姜尚清的热情招呼下,大家挤挤挨挨地坐了一桌子,就等着新郎牛少峰和新娘袁心初登场了。

袁心初有她从北平流亡西安时带来的好几身旗袍,那天向牛少峰求婚,袁心初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今天是她和牛少峰新婚的大喜日子,她就把压在箱底的一件红绸绣花旗袍穿上了身。这是袁心初的母亲带着她在北平最有名的瑞蚨祥绸缎庄,给她量身定制的。定制时,她母亲有意让制衣师傅留出了些尺寸,过了两年再穿,刚好合体。旗袍裹在袁心初高挑的身体上,要多熨帖有多熨帖,一道镶着黄绸绲的襟线,从她脖领处起头, 斜着转到她的右臂腋下,端直地顺着她凹进去的腰部和凸出来的臀部,弯曲而下,直至下摆处,仿佛一道闪电般明亮,在这明亮的一线之上,缀饰着一溜排的本色琵琶盘扣。袁心初在牛少峰的牵引下,款款地走到大家跟前时,团团围坐在餐桌旁的宾朋,全都情不自禁站起来,向着袁心初和牛少峰热烈地鼓起掌来。

就在这时,一阵空袭的警报刺耳地响了起来,但是大家没有出去躲避,袁心初和牛少峰没有,姜尚清他们也没有,还有这家关中西府菜馆的老板、炉头和服务生都没有躲,大家坚守在那张餐桌周围,为袁心初和牛少峰操办着婚礼。

高堂或遇难了, 或音讯全无,没在身边就没法拜。但天是中国的天,地是民族的地,袁心初和牛少峰行礼如仪,拜了天拜了地,双方对面站着,也互相拜了。到他俩立誓时,袁心初没说,牛少峰说了。

牛少峰说:“这个‘良’字是今天的主角。对于‘良’我有话说,天南地北,我和袁心初流亡在西安,能在西安相遇、相熟、相爱,怎么说都是一份良缘。良缘让我俩今天,一个做了新娘,一个做了新郎。我是想了,‘娘’字里有‘良’,‘郎’字里有‘良’,‘娘’字是‘良’字的左边加一个‘女’字,‘郎’字是‘良’字的右边挂一只‘耳朵’。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新娘、老娘都是娘,老娘把一个儿子养大,养到一定年龄,就要找一个新娘,让新娘来养了。天下没有老娘把自己的儿子养到老的,而新娘生生死死,是一定要和老娘的儿子过一生的。而挂了一只‘耳朵’的‘郎’,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在造字时,告诫为郎的人,是要听话的,不只要听老娘的话,更要听新娘的话。我认真地想了,为娘的人,老娘也好,新娘也罢,唠叨可能要唠叨一些,正因为唠叨,才证明她们对我们为郎者的爱。天底下没有不爱娘的人,天底下也没有娘不爱的人。我发誓,我爱我的新娘,我听我新娘的话。”

牛少峰的誓言是独特的,袁心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不只袁心初听进了心里,参加他俩婚礼的姜尚清等人,也都认真地听进了心里。牛少峰把他的誓言刚说完,满桌的人,还有小馆子里的老板、炉头和服务员,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就在这时,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在离后宰门不远的钟鼓楼一带,扔下了不少炸弹。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传到袁心初和牛少峰的婚礼现场上来,嘴快的姜尚清开口了,他说:“袁心初和牛老师结婚,咱们忘记了燃放爆竹,鬼子的炸弹来帮忙了,那噼噼啪啪的爆炸就当是给咱们进行的婚礼添响儿哩!”

姜尚清说了后,大家异口同声地咒骂起了日本鬼子:少耍你鬼子的威风,爷爷们有收拾狗日的时候呢。五

送走了姜尚清他们,袁心初和牛少峰回到他俩临时租赁的洞房里,说着他们今后的打算,直到天黑。袁心初点亮她买回来的两根粗红的喜烛,坐在床边,等着牛少峰来给她解开旗袍上的纽扣,帮她脱下旗袍,两人就可以同床了。可是牛少峰却没有,他痴痴地看着烛光里的袁心初,觉得袁心初是神圣的,神圣得如同一位下凡的仙子。

袁心初等不来牛少峰帮忙,她就自己脱了裹在身上的红绸旗袍,钻进被窝等牛少峰了。牛少峰不能让袁心初尴尬,他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去,钻进被窝,紧贴着袁心初躺下……牛少峰在那一瞬间,不知是受了神的指示,还是本能使然,他像小时候吃娘的奶一样,埋头进袁心初的胸怀里,张嘴吃住了袁心初的乳房。

袁心初没有反对牛少峰吃她的乳房,她甚至怕他吃不尽兴,还调整着她躺着的姿势,方便牛少峰吃得更自在、更得心。

牛少峰吃了几口,把埋在袁心初胸怀里的头抬起来,给袁心初说了。牛少峰说他这一生,活到现在,吃了两个女人的奶,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袁心初了。他说他吃着老娘奶的时候,他是孩子;他现在来吃新娘袁心初的奶,他是血肉之躯的男子汉。牛少峰这么说了几句话后,像他在婚宴上一样,再次给袁心初盟誓了。

牛少峰说:“有奶就是娘,我不会让老娘丢脸,更不会让新娘失望。”牛少峰说,“我爱老娘,我还要像爱我的老娘一样爱我的新娘。”

甜蜜的新婚日子过了不到十天,中条山抗日的形势呼唤着牛少峰,他告别袁心初,与自愿赴中条山抗日的陕西籍青年勇士们,再渡黄河,又一次被编进了孔从洲17师的补充团。

牛少峰初上中条山的英勇事迹,给他再上中条山抗日打好了基础,他受团部的重视,担起了补充团一营三连连长的职责。

跟随牛少峰在西安积极宣传抗日的姜尚清,这一次也跟随牛少峰渡河来到中条山。牛少峰让他做起了自己的文书。

牛少峰归队不到几天,后来被抗战史学家称为“望原会战”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役,就在中条山打响了。这是比牛少峰参加过的“血战永济”“六六会战”更为惨烈、更为血腥的战役,时间持续了一年多。渡河抗战的三万陕西地方军,愣是打得日军二十万精锐之师,没能西进一步,力保陕西全境和大西北,未遭日寇铁蹄践踏。

时间熬到了1940年10月,蒋介石发来调防命令,要孙蔚如的38军离开苦战三年的中条山,让十七万人之多的正规军换防过来。应该说,这是一次战略性的换防,十七万正规军,比之三万地方军,力量得到了相当大的提升,可是不到半年的时间,正规军却被日寇全线击败,有七万抗日官兵,流血牺牲在了那片苦难的山地上。

就在38军换防的前夕,牛少峰所在的补充团受命向洗耳河的日军发起了一次主动进攻。进攻的主力为补充团的一营,牛少峰是一营三连的连长,他主动请缨,率领三连做了出击的先头兵。他们把出击的时间,选择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三连的一百五十多名勇士,悄悄越过洗耳河,直到靠近日寇的阵地,听得见日寇昏睡的打鼾声,这才把他们拿在手里的手榴弹,拽掉拉环。手榴弹像是钢铁的冰雹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日寇的阵地,炸得鬼子兵鬼哭狼嚎,尸横遍野……这一次偷袭,让扼守洗耳河的鬼子兵,全线溃退了三十里,为补充团跟随38军撤离战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然而,给牛少峰做文书的姜尚清受伤了。他被夜间的流弹伤了一只眼睛,还被炸裂的迫击炮弹片,炸掉了一条胳膊。

姜尚清不能跟随牛少峰再上抗日战场了。

姜尚清被转移回了西安,住进了西安为抗战英雄设立的荣军医院。做了新娘,还没有度完蜜月就送走新郎的袁心初,这时也从西安女校毕业出来,自愿到荣军医院做了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被纱布包着头,还包着一条胳膊的姜尚清被转移进荣军医院,恰好是袁心初来接的。不过,十分熟悉姜尚清的袁心初并没有一眼认出他来。跟随牛少峰渡河去了中条山的姜尚清,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即被战争的血腥和残酷,摧残得完全变了形。他不仅是缺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胳膊,而且他全部的精神状态,也已不是他们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时的样子了。他虽然重伤在身,但他没有因为重伤而显得烦躁……荣军医院里,多有这种沮丧,或是乖戾烦躁的伤员。姜尚清不是,他被流弹伤了一只眼,被弹片炸断了一只胳膊,他应该感觉到伤痛,他有资格呻吟,他也可以沮丧、可以烦躁、可以乖戾的,可他没有,从战火纷飞的中条山转移进西安的荣军医院的他,在转移的路上就很安静,住进了荣军医院,他表现得就更安静了。

接收了姜尚清的袁心初,没有立即认出他来,但有一份他的伤情表,袁心初只在薄薄的纸页上扫了一眼,就惊得顿时瞪大了眼睛。

躺在担架上伤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的人是姜尚清吗?

瞪大了眼睛的袁心初,把她的视线全部聚焦在姜尚清的身上,她想用她的眼睛证实,躺在担架上的人不是姜尚清。她多希望记录姜尚清伤情的那页纸登记错了。

袁心初有核对伤者身份的职责,她俯身到姜尚清的耳朵旁,轻柔地问了姜尚清一句。

袁心初问:“你是姜尚清?”

姜尚清的嘴巴张了张,像袁心初问他一样,轻声地回答了一句:“我是。”

眼泪从袁心初的心泉里喷涌而出,顷刻模糊了她的眼睛。姜尚清的声音,虽然带着浓重的战火味道,但是袁心初在他刚一张口的那一瞬间,就听出来了。没有错,他就是同袁心初一起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的姜尚清,他就是给袁心初操办了婚礼的姜尚清,他就是跟随她的新郎牛少峰上了中条山打鬼子的姜尚清……珠串般的眼泪,带着袁心初身体的热度,一滴又一滴,滴在了姜尚清的身上。

袁心初给姜尚清说:“我是心初。”

袁心初说:“我要让你好起来。”

重伤的姜尚清,大半个脸被包在厚厚的带血的纱布里,但他露出来的那部分脸面,没能掩饰住他的笑。

姜尚清微笑着说:“我好了后还去跟随牛少峰。”

姜尚清说:“我跟牛少峰去打鬼子。”六

姜尚清说着话,并用他好着的那只手,从他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袁心初的手上。

这封信带着血。

这是刚做新郎就又上了战场的牛少峰, 亲亲爱爱的牛少峰写给袁心初的信哩。把信接到手里,袁心初没有立即打开看,她只把那封带血的信,在她激烈跳动的心口上捂了捂,就伴随着姜尚清进了荣军医院的手术室。他被流弹击伤的眼睛,还有被弹片切断的胳膊,都需要在医院重新清创,重新消毒,重新手术。

可以说,荣军医院尽可能完美地给姜尚清做了手术。

姜尚清现在远离抗日的前线,他被转移到大后方的西安,安安静静地养伤了。

而且,姜尚清还有袁心初的陪伴,她给他做他想吃的饭食,给他说他想听的话。

牛少峰托姜尚清捎给袁心初的信,袁心初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气氛里说给姜尚清听了。

袁心初说牛少峰在信里责怪自己没有把姜尚清照顾好,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牛少峰还在信里说,他还要转移出中条山去中原打鬼子,他不能陪在姜尚清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他就只能把姜尚清交给袁心初了。袁心初恰好在荣军医院里工作,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一定会代他把姜尚清照顾好、安慰好。

姜尚清不等袁心初把牛少峰的信给他说完,就已感动地抢着说了。

姜尚清说:“牛老师还在战火纷飞的前线,他可是要关心好、照顾好他自己哩!”

姜尚清说:“我希望牛老师再来信。”

如姜尚清所期待的,牛少峰从抗战的前线上,又给西安捎回了几封信。从这些来信里,袁心初和姜尚清知道,牛少峰已经在战火中升任17师补充团的一名营长了。他们从中条山换防下来,就在中原地区,与侵华日军周旋了一年多,然后又转防湖北重镇武汉,来和凶残的日寇周旋了。

牛少峰捎给袁心初和姜尚清的信,自武汉来的是最后一封,从此杳无音信,直到抗战胜利,袁心初和姜尚清还在西安等着牛少峰回来。一直等着,等到全面内战,解放军打败了蒋家王朝,把蒋介石和国民党赶到了台湾岛,毛泽东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向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不见牛少峰回西安来。

他在抗战中牺牲了吗?

他跟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吗?

这是个问题呢,袁心初不敢想,姜尚清也不敢想,他俩不敢想牛少峰抗战牺牲,也不敢想牛少峰跑到台湾去。他们多方打听,还去了投诚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孔从洲的17师,也没有打听到牛少峰的消息。牛少峰像是石沉大海,从这个热火朝天的新中国消失了。

我是他的新娘啊!

找不到牛少峰人,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袁心初却没有失望,她坚持相信,她的新郎牛少峰,有一天定会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不仅是作为新娘的她,还有给她和牛少峰承办了婚礼的姜尚清也坚持认为,牛少峰不知哪一天,一定会回到袁心初的身边,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袁心初和姜尚清,就这么一门心思地期待着。

期待着的他俩,身不由己地被裹进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各种运动和生活之中。解放初的时候,新生的人民政权,把袁心初和姜尚清,很自然地划入到国民党残余之中去了。姜尚清抗战参加的是国民党地方军,袁心初嫁的是国民党地方军的军官,他们必须接受教育和改造。不过还好,新生的中央政府,对中条山抗战的国民党地方军,有种超乎寻常的肯定,发出专门文件,对在中条山抗战中牺牲的勇士,以政府的名义,敲锣打鼓,送去“革命烈属”的红木牌子,挂在牺牲者的家门口。姜尚清是参加了中条山抗战的,他虽然没有牺牲,却也为抗战奉献了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胳膊,他自然也受到了人民政府的优待。可是袁心初呢?她在抗战时期,积极参加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新婚之时,送丈夫牛少峰上中条山,她自己则自愿参加西安荣军医院的工作,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全身心地救助从抗日前线转移来的伤病员,她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态度,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可被她送上中条山的新郎牛少峰,怎么就没了音讯呢?因为此,袁心初未得到新政府的优待,新政府却也没有难为她,安排她为荣军医院改成的地方人民医院的职工,继续做她的护士工作。

然而好景不长,朝鲜战争的爆发,以及后来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叫嚣,让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袁心初,没法安静下来了。她被运动中的群众组织,一次次地揪出来审查,罪名越来越大。先只是批判她是国民党军官的阔太太,后来就成了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了。

袁心初有口莫辩,她的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姜尚清见不得袁心初的日子难过。作为一个抗日荣誉军人,解放初的时候,他有资格被安排工作,但他推辞了,说自己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还能干什么呢?他只能是新政府的一个负担。他不想成为政府的负担,可是人民政府又岂能放弃他不管?还是按照他的能力,把他安排进后宰门小学做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员。可他干了不长时间,还是回到了凤栖镇,进到凤栖镇小学,做了一名小学教员。七

这是姜尚清远离袁心初的一个理由。

当然,这只是个表面的理由,姜尚清在心里是这么给自己说的,这么给自己说也说得过去。但他知道,他还有一个理由的,他想着自己离开,留给袁心初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好让袁心初有个重新安排自己的机会。

姜尚清抗战受了重伤,回到西安后,一直以来都是由袁心初照顾着的。先是在荣军医院配合康复治疗,康复治疗得差不多时,抗战前线又不断有伤员转移来,姜尚清还能占着一张病床吗?他是不能的,便自觉申请,要出院归队,但他的身体已然无法归队了。袁心初动员姜尚清,把他接到了后宰门她租住的地方,给他也租了一间房子,两个人在一个院子里,袁心初也好照顾姜尚清。

后来的事情,证明了袁心初的安排是对的,袁心初可以很方便地照顾姜尚清,姜尚清也能很好地照顾袁心初。他们在一起,很有些相依为命的样子。

他们之所以能够相依为命,这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牵挂着同一个人,那就是新婚后上了抗日前线的牛少峰。

有了这么个共同的牵挂,袁心初和姜尚清没有熬不过去的日子。苦也罢,难也罢,相扶相携,相帮相衬,就都能相互照看着往前熬。

可是有人向袁心初求爱了。

新中国刚成立的那几年,许多参加了革命的人,枪林弹雨地走了过来,原来有家室没家室的人,都急吼吼地要给自己找一个爱人!他们背着满身的功劳,不管对方爱不爱他,只要他爱上了对方,他就认定那是他的爱人。软磨硬泡也罢,死缠烂打也罢,他们才无所顾忌呢。再不行,他们还有组织,把自己的婚姻情况,打个报告给组织,组织自会帮助他,向被他爱的人做工作,讲他对革命的贡献,讲他出生入死的功劳,还讲对方要有阶级感情,要勇于献身,这就是对革命的认识问题,也是对革命的感情问题。

袁心初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这人就是解放军军管了荣军医院后的政治部主任,后来又做了西安人民医院的人事部主任。他对革命的贡献多不多?他对革命的功劳大不大?袁心初不知道,但他已经把袁心初的个人情况摸了个底儿透。他找袁心初谈话了,问了袁心初几个日常工作的小事后,话题忽然一转,一下子就说到了牛少峰身上。

主任说:“你的新郎叫牛少峰?”

袁心初惊讶主任把她日思夜想的牛少峰还叫她的新郎!她没有回答他,而他好像也不需要她回答,就又接着他自己的话头说开了。

主任说:“我说得对吧?你们新婚后不几天,牛少峰就上前线了。那时候你是新娘,他是新郎,我没说错吧?”

袁心初立刻承认了主任的话,但她实在不知主任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还是没有回答他,而主任滔滔不绝地又说上了。

主任说:“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军官!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袁心初被主任的这句话吓住了,脸上一片惊恐。

主任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了她的惊恐,就还加上一句话说:“而你……做过他的新娘,你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

这是主任第一次找袁心初谈的话。他让袁心初心惊胆战地听了后,没有等袁心初吐一个字,就宽怀大度地让她走了。

袁心初听了主任让她走的话,如逢大赦一般,低着头就往主任办公室门外走。她前脚踏出门槛,后脚还留在门里的时候,又听到主任说了一句话。

主任说这句话时,不像他前面找袁心初谈话那么凌厉,那么冰冷。他这时说话的语气,有了一种关爱,有了一点温度。

主任说:“当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

尽管主任把这句话说得温暖,说得柔和,但在袁心初听来,似乎更加让她感到一种残酷,一种冷硬。

主任没有叫住袁心初,他只是看着袁心初的背影,说了他对袁心初最想说的这句话,就看着袁心初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慌乱乱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慌慌乱乱地走得不见了踪影。

这个结果,是主任想要的,他要袁心初慌慌乱乱,只有她慌慌乱乱了,主任才可能实现他所想要达到的目标。主任笑了,他知道他笑得有点儿阴,不过他知道自己是开心的。

慌慌乱乱的袁心初,不仅慌慌乱乱着她的步子,还慌慌乱乱着她的心,她慌慌乱乱地回到后宰门她租住的院子,慌慌乱乱地都没有先进自己的房子,而是慌慌乱乱地转进了姜尚清的房子,来给姜尚清说主任找她说话的事了。八

因为姜尚清的残疾,他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安排在后宰门小学,教低年级学生的语文课。袁心初慌慌乱乱推开他的房门,看见姜尚清正埋头在一堆小学生作业本里,认真地批改小学生写的错别字,批出一个,就用他手里的红毛笔勾出来,再在那个错别字旁边,标注上正确的字。

可以说,姜尚清是爱他这份人民教师工作的,他热心又专注。热心专注的他没有想到,袁心初会是这么慌慌乱乱。她把房门推得急了,两扇板门,在她有些剧烈的推掀下,像她自己当时的状态一样,也是慌慌乱乱的。慌慌乱乱的门扇上有铁打的门闩儿,铁打的门闩儿像慌慌乱乱的门扇一样,慌慌乱乱地响了好一阵。

姜尚清抬起头来,他看见已经站在他身边的袁心初,他朝慌慌乱乱的她温暖地笑着,问她话了。

姜尚清说:“怎么了?看你慌的!”

姜尚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自己残疾了,不以为自己残疾,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健康的人,始终关心着袁心初,照顾着袁心初。这个变化,从姜尚清的战争创伤好了后,就一直持续着。只要袁心初在他面前,他就一成不变地给她温暖和煦的微笑,在琐琐碎碎的生活中,凡是姜尚清想到了,就一定给袁心初先做到。解放前后的西安,家家户户的锅台、灶台,烧的还是劈柴,到了冬天,要取暖了,烧的都是木炭。还有用的水,那时候的西安,自来水的供应非常有限,像他们租住的后宰门那样的大杂院,用的还都是井水。他们院子还算好,有一眼不知哪个朝代的井,要吃水了,都是住家户自己到井台上去打。姜尚清残疾了一条胳膊,可他不顾袁心初的反对,总是自己摇着陈旧的辘轳把,一圈一圈转着,把桶下到几丈深的井底,使桶吃上水,然后又一圈一圈转着,从几丈深的井底,把水打上来。他总是先把袁心初的水缸装满,再给自己的水缸打水。至于劈柴,还有木炭,农贸市场有终南山山民挑来卖的,姜尚清就到农贸市场上去买了。木柴买回来,他用他仅有的那条胳膊那只手,配合着他的一双大脚,把袁心初和他灶头的柴火劈得碎碎的,码在灶头边上,伸手就能用得上。

有一年,入冬的雪来得早了点,姜尚清还没来得及给袁心初和自己准备好木炭,就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住了路。终南山山民还没有将烧好的木炭挑进农贸市场来,姜尚清不能让袁心初因为没有木炭取暖而冻着,就到农贸市场,和一位山民谈好价,他跟着山民,上了一趟终南山,给袁心初挑回了一担木炭。

姜尚清上终南山挑木炭,事先没给袁心初说,到他一身的泥水、一身的汗水,把一担木炭挑回后宰门来,袁心初心疼坏了。

袁心初心里疼着,接过姜尚清的木炭挑子,却没给姜尚清好脸看。她不仅没有好脸,还出口骂上了姜尚清,说他真真正正的,就是个关中愣娃,比关中愣娃都不如,干脆就是一头骡子,一头犟得八条大绳拉不动的骡子。袁心初责骂着姜尚清,她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姜尚清不怕袁心初责骂他,她越是责骂他,他的心就越热。但是他怕袁心初流泪,她一流泪,他的心就会难受。

姜尚清为自己辩解了:“今冬雪来得早,农贸市场上没有木炭。”

袁心初不理姜尚清的辩解,她还流着泪,姜尚清就还要辩解。

姜尚清说:“就怕你被冻坏了。”

姜尚清不这么说倒还罢了,他这么一说,袁心初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姜尚清能怎么办呢?他只有再辩解了。

姜尚清说:“我不能让你受冻。”

姜尚清说:“你把我当旁人了?”

姜尚清说:“我不是旁人,我应该操心你的事。”

姜尚清和袁心初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在还没有解放的时候,他们会说起牛少峰。姜尚清理解袁心初,他说起牛少峰时,说得总有一股英雄气。姜尚清说他崇拜牛少峰,还说牛少峰有苍天保佑,他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想念着袁心初,思念着袁心初。后来新中国成立,姜尚清和袁心初,慢慢不说牛少峰了,是从哪一天不再说了呢?他俩也不知道了。他们敏感地意识到,牛少峰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是一个忌讳。

嘴上是不说了,但姜尚清和袁心初的心里,一直都揣着牛少峰,让他始终鲜活着、英雄着。九

慌慌乱乱地推门进到姜尚清房子的袁心初,没有迟疑,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给姜尚清起说人民医院的主任了。

袁心初说:“那个主任找我谈话,说我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

袁心初说:“那个主任还说我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

别说袁心初是慌慌乱乱的,在袁心初把头一句说给姜尚清,姜尚清听着就也慌慌乱乱起来了。姜尚清慌乱着,又听了袁心初说的第二句话,这第二句话还没落音,姜尚清即已慌乱得失了态。他手抖得把拿在手里批改小学生作业的那杆红毛笔,抖出了点点红墨水来,如血一般,洒在了他正批改的小学生作业本上。

姜尚清听懂了那个主任说给袁心初的话,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张口又问起了袁心初。

姜尚清说:“那主任啥意思?”

袁心初回答姜尚清,说:“你说呢?你说他啥意思?”

姜尚清心里始终揣着牛少峰,在这时候,牛少峰突然地在姜尚清的心怀里,借着姜尚清的嘴发声了。这不奇怪,牛少峰是借了姜尚清的嘴来说话的。

姜尚清说:“那,那……那牛少峰怎么办?”

姜尚清替牛少峰说话,声音竟然也如牛少峰一般。袁心初听着,把眼盯在姜尚清的脸上,恍恍惚惚的,真的把姜尚清当成了牛少峰。然而很快,袁心初就醒过神儿来了。不过也好,这使慌慌乱乱的袁心初不再慌乱了,刚才煞白的脸,也瞬间泛起了一层红晕。袁心初把她苗条端庄的腰身摇了摇,并抬起她的手,把她浓密黑亮的头发捋了捋,甚至不失妩媚地还给姜尚清羞涩地笑了笑。

袁心初说:“新娘!”

袁心初说:“谁一生还能不断地做新娘呀?”

袁心初说:“我就做一次好了!”

姜尚清的心放下来了。因为心放了下来,他慌乱的手也不抖了,他给袁心初说:“你先回你房里歇着去,你不要紧张,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哩。你呀……你不是说最爱吃我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吗?我把肉割回来了,我马上切肉做臊子,咱今天就香香地吃臊子面。”

袁心初听姜尚清这么安慰她,她笑了。姜尚清把袁心初送进她住的房里,回过身来,就把菜刀拿到房门口,在一块凹得像是一弯月亮的磨石上,泼着水磨菜刀了……姜尚清磨着菜刀,总觉得在菜刀的刀刃上,有袁心初医院那位找她谈话的主任在。他每在磨石上把菜刀往前推一下,就像推进了那主任的肉里一样,而每往后拉一下,也像拉进那主任的肉里一样……姜尚清在磨石上,把菜刀磨得吐出的都是铁锈与磨石相摩擦流出来的暗红色水污。他认真地磨了一阵,用手指在菜刀刃上拭了拭,确认磨得够锋利了,这才去案板前来切那块他买回的猪肉了。

放在以前,姜尚清用刀切肉臊子,常常切得并不顺利,疙疙瘩瘩的,要费好多劲。但今天切那块猪肉,他切得就很顺畅,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肉臊子切出来了。

下来是炒底汤,还有切漂菜。

底汤材料有金针菇、木耳、蒜薹、胡萝卜、豆腐和鸡蛋,剩下就是葱花了。

姜尚清很灵活地准备好了一口香臊子面的配菜,这就把袁心初叫了出来,给袁心初下面烧汤来吃了。

袁心初刚吃一筷头香臊子面,就夸上姜尚清了。她说:“香!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太香了!”

袁心初这么夸赞姜尚清,姜尚清自然是开心的,他的喉咙眼里,憋了一句话。不过他说不出来。那么他心里憋的是哪句话呢?简简单单的,就是“好吃的话,我天天做给你吃”。这句话热烫烫都涌流到他舌头尖尖上了,但被他死死地咬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姜尚清没说出来的话,袁心初说出来了。

袁心初说:“真想天天吃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

袁心初的话一说出口,姜尚清便又想起了带他上中条山抗战的牛少峰。他因此在心里苦苦地问上了:“牛少峰啊,你在哪儿呢?”

姜尚清只能在心里问牛少峰了。他问不出来牛少峰的确切信息,但他看得见袁心初医院的那主任,在这个时候到后宰门来了。

他过来会是个灾难吗?十

头一次见过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姜尚清说不上反感,也说不上不反感。姜尚清见他生得很体面,一张男人的脸,有棱有角的,他到后宰门袁心初和姜尚清租住的院子里来了。他来的时候,姜尚清从农贸市场买了一担劈柴刚回院子,这担劈柴,姜尚清是买给袁心初的。袁心初房檐口的劈柴垛子不能少了,如果少,姜尚清就会及时地从农贸市场买了挑回来,再给袁心初劈成小段,整齐地码起来。这一天,姜尚清把劈柴挑回来,在袁心初的房门口放下,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把他出门前泡的浓茶端起来,灌了两口,放在一边,拿了毛巾在洗脸盆里浸泡,拧出来擦他脸上微微浸出的细汗。这时就听窗外,先是一阵自行车链条铮铮铮铮地响……自行车链条的轻响,在解放初的西安,是非常稀罕的,姜尚清擦着脸,伸长脖子,通过窗子上镶的一块玻璃,这就看见那个主任了。他把骑来的自行车,往院墙的一边靠上去,就在院子里叫起袁心初了。

那个主任的叫声相当亲切。

主任叫:“心初。”

主任叫:“心初你在哪里?”

主任叫:“心初……”

主任第三声“心初”没叫出来,袁心初就从她的房门里出来了。

袁心初有这样的修养,也有这样的礼貌。

袁心初客气地应了主任一声:“主任。”

在自己房里擦脸的姜尚清,听到了袁心初那一声客气的招呼,就知道这个生得体面的人,就是给袁心初谈话,说袁心初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还说袁心初也“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主任。

姜尚清没有走出他的房门,他就站在窗前的玻璃后,看着窗外,他要看看这个撵到袁心初房门口的主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那个主任面对袁心初,说:“我是来问路的。”

主任说:“你住得可真偏僻啊!”

主任说:“你让我好找!”

站在自己房内的姜尚清,听到那个主任这么说,没见袁心初回答他,他则从自己的心里替袁心初回答了。

姜尚清在他心里说:不好找,你就甭来找嘛。

姜尚清心说:没人稀罕你来找。

姜尚清心说:你找来又能咋样?

这么在心里回答着那个主任,姜尚清心里好受了些。但他依旧没动身子,还站在自己的房子里,探测那个主任说什么,做什么。

那个主任的眼睛看向了姜尚清刚买回来的那担劈柴。他问袁心初了,说:“是你刚买回来的?”

袁心初没有回应他,而他自己就又说上了,说:“都是长柴,我给你劈吧。”

他还说:“像你房檐下堆的那些劈柴一样,劈碎了才好烧 。”

那个主任这么说着,就去拿了碎柴堆上的斧子,解开他说的长柴捆子,去院子那个树根做的柴墩子前,抡起来一斧头,抡起来一斧头,很是在行地劈着那捆长柴。

他会劈柴哩!

站在自己房子里的姜尚清,听见他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心里这么说着,就觉得那个主任,还真像其时宣传的那样,革命干部必须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必须传承老八路的传统……姜尚清在这么想着时,看见袁心初回了一下头。回过头来的袁心初,是看向姜尚清的窗户的,她料定姜尚清这个时候,是站在窗户后边,透过镶在窗户的那片玻璃,来看院子里发生的情况。

袁心初看向窗户的脸色,是无可奈何的。

姜尚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了袁心初脸色后的内容,他在窗户后边站不住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门口,掀开门帘,走到院子里来了。

走到院子的姜尚清,看似问的是袁心初,其实问的是那个主任。

姜尚清说:“劈柴的是你那个主任吗?”

袁心初没来得及回应姜尚清的问话,劈着柴的那个主任,已停下了他手里的活儿,转脸把问话的姜尚清看了一眼,就给他热情地说上了。

那个主任说:“我不用猜,我知道你是谁。”

主任说:“你是姜尚清。”

主任说:“我知道你是在中条山抗战时受伤致残的。我们新的人民政府,对参加中条山抗战的人,还是承认和优待的。”

主任这么说着,放下了他手里劈柴的斧头,亲切地走到姜尚清的跟前,把他伤了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又还抬起他的手,要去触摸另外那条残了半截的胳膊。主任的手都要触摸上姜尚清的残肢了,可姜尚清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把主任的手挡了回去。

姜尚清必须承认,如果不是袁心初给他转述那个主任说她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新娘”,以及还“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话,姜尚清不会驳了那个主任的面子的。有了那两句话,姜尚清就不能不反抗、反对他了。十一

挡回了那个主任的手,姜尚清走到长柴前,把那个主任放下的斧头拿起来,用他的大脚把一根长柴踏定在那个被劈得千疮百孔的树根上,像他过往给袁心初劈柴时一样,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柴。

被姜尚清挡回了手后,那个主任的脸上,有点他自己知道的不自然,但他忍得住,撵到姜尚清的跟前,和姜尚清来夺劈柴的斧子了。

那个主任说:“你一个手劈柴不方便,还是我来劈吧。”

姜尚清说:“我一个手劈柴劈了好些年了,没有啥不方便的。”

那个主任说:“这我知道,许多年了,都是你照顾着袁心初的。她是我们医院的员工,我是医院的主任,今后就不麻烦你来照顾关心她了。”

主任说:“我会自觉来的,来接你的班,照顾关心她!”

让姜尚清心情不快的那个主任,这么说着话,姜尚清几乎是要愤怒了。他以目横扫那主任,没有给他任何正面回应。姜尚清没有回应,袁心初就更没有了。但是这个主任是有耐心的,太有耐心了,以后的日子,他隔不了两三天,就要骑着铮铮作响的自行车,到后宰门袁心初租住的地方来。前一回来,主任的自行车后架上带一捆葱,这一回来,主任的自行车后架上带一筐萝卜,自然还有下一回、下下一回,主任的自行车后架还会带来白菜、蒜苗、青菜、芹菜什么的,他不仅自行车后架上带东西,自行车的车头也会挂个帆布兜儿。他的帆布兜儿里装的是什么呢?不是袁心初给姜尚清说,他就不能知道了。但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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