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1: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真实面目)(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2 15: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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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磊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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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1: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真实面目)

武则天1:从三岁到八十二岁(真实面目)试读:

引子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初秋,巴蜀利州。

利州乃川蜀门户之地,北临栈道南通成都,毗邻嘉陵江,西南更有剑门关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南来北往水旱两路的旅客汇集于此。尤其商贾之人,他们牵着马队结伴而行,满载锦缎、柑橘、茶叶等特产,宛如条条彩带萦绕这方水土;茶馆酒肆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市井繁华……

将近正午,恰是最热闹之时。芝麻胡饼、樱桃(bì luó)、鲜肉馄饨、鸡汤馎饦(bó tuō),香溢扑鼻的摊棚伴着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充盈着街市,羁旅闲游之人早已垂涎欲滴,讨价还价生意红火。

适时,街市以东快步走来一名道士,引得众人纷纷观瞧。

汉魏以来道家兴盛,李唐皇室更是视道教为华夏正教,在街上偶遇道士也非奇事,不过这位道长却格外引人瞩目。

此人四旬左右,面庞白皙相貌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高绾牛心发缵,黄杨木簪别顶,身穿一袭玄色道袍,上绣阴阳八卦,脚下云履一尘不染;左手握鬃尾拂尘,右手拉着缰绳,牵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潇洒飘逸举止非凡。

路人见他仙风道骨纷纷揣测,若不是修行有成的仙长,便是哪个名山大观的当家人。百姓主动给他让路,更有虔诚信徒恭敬施礼。那道士却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牵马匆匆而过;转眼行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座阁楼前——这是利州最大的酒肆,青旗飘摆醇香扑鼻,此时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喜风雅者操琴唱和,好赌博者双陆樗蒲,高谈豪饮好生热络。那道士并不进门,徘徊店外四下打量,见槽头拴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不禁冷冷一笑,朝上喊道:“李贤弟!李贤弟!快出来,贫道讨债来啦!”

哄笑声中有个青衫男子快步奔下楼来。此人二十多岁,衣饰虽不出众却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张白净温婉的脸上略带红晕。他蹿出酒家,一见道士连忙摆手:“袁兄切莫喊叫,店家知我欠债可不赊酒了。”“哼!”姓袁的道士冷笑,“亏你还是官宦子弟,行事好生无赖。与我结伴同行,自己盘缠花光,占我便宜也罢,竟趁我睡熟偷我钱囊出来快活。羞也不羞!”

年轻男子却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道兄普济众生,舍些善财何妨?小弟一时不便,日后还你就是了。”

道士把手一摊:“拿钱来。”

男子无奈,从怀中摸出锦囊塞到他手。道士掂了掂,道:“区区半日怎花去这么多?”“方才遇见一西域胡商,有壶高昌葡萄酒,醇香四溢勾我馋虫。我向他买,哪知他偏不卖。我见他好赌,便与他以钱财美酒为注比上一比,可惜赌运不佳,才赢他几杯就把钱输光了。”“你可误了大事!”道士顿足道,“此距京师路远,盘缠花个精光,咱们怎去长安?”

年轻人抓耳挠腮:“若实在无法……只得劳您回成都家中再取些钱来花。”

道士白了他一眼:“好你个姓李的,坐拥一份殷实家产,不好好度日,却来蜀中花我的钱,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比得了袁兄你?”年轻人反唇道,“官位俸禄招手即来,偏偏辞官还乡,绾起头发假充道士,你拨的又是什么算盘?”

两人四目相对,凝视片刻,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长须道人其实并非真道士,此人姓袁名天罡,益州成都人士,祖上世代为官。他自幼喜读诗书,通儒道两家之学,隋时便已入仕,改朝换代后也曾当过县令,官职不高名声却甚显赫,皆因他有一门特殊的技艺——相面。据说无论何人但凡被袁天罡瞧上一眼,他便能断出其人前程运道,当朝吏部尚书杜淹、谏议大夫韦挺等人早年都曾被他预言命将富贵,尽皆应验,于是仕途中人慕名拜谒者趋之若鹜。但三年前他突然辞官归隐,闭门谢客自称修道,着实匪夷所思。

那年轻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叫李淳风,岐州人。他父李播是前朝的高唐县尉,不得志而出家为道,研修五行天文之学,自号黄冠子。李淳风耳濡目染,自幼酷爱道家之术,更兼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十几岁时天文历算的造诣便已青出于蓝。两年前他曾上书朝廷,直言当今推行的《戊寅历》有误,把太史令傅仁钧等前辈驳得哑口无言,一时朝野轰动,朝廷为此要召其入朝授以官职。李淳风却不应,反而离家云游,行踪罕有人知。

无论隐居修道还是离家云游,其中玄机只他们自己清楚——大唐建立伊始,萧墙之祸便已埋下。只因李渊扫平四海多赖其子李世民之力,征讨陇西平灭薛仁杲,鏖战河东大破刘武周,尤其虎牢关之战,李世民围城打援一举消灭王世充、窦建德两大强敌,就此奠定李唐统一大业。惜乎这位骁勇善战的青年偏偏是李渊的次子,其长子李建成因宗法优势居太子之位,即便李世民受封秦王、尚书令、天策上将,封邑多达三万户,终与皇位无缘。

秦王自恃有功心有不甘,欲争储君之位,而太子建成牢牢坐定分毫不让,又有李渊第四子齐王李元吉党附太子排挤秦王,双方各拉拢谋臣勇将,明争暗斗势同水火。到后来竟然发展到秦王诬陷哥哥谋反、太子下毒欲害弟弟性命的地步,同母所生的亲手足化作你死我活的仇雠。

李渊居天子之尊,既须恪守宗法又恐秦王功高震主,日渐偏袒太子。父子兄弟正纷乱难解之际,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皇宫玄武门发生惊天变故,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叛乱”未遂,同日殒命,两府王孙尽受株连;三日后秦王成为新任太子,代父皇执政;两个月后李渊禅让太子,避位太上皇,李世民如愿以偿登临大宝——便是当今贞观天子。

玄武门的真相朝廷晦而不宣,民间却有流言,说当今圣上弑兄、杀弟、屠侄、囚父,丧尽天良夺来帝位,市井闲谈虽不可尽信,却只怕也有几分实情。

天子得位不正乃是隐忧,况太子、齐王旧党尚在,余波久久不息。益州都督窦轨公报私仇,趁机诛杀平素不睦的僚属,幽州都督李瑷被部下王君廓设计害死,凉州都督李幼良逃奔突厥未遂被杀,燕王罗艺叛乱败亡,连突厥颉利可汗也趁机兵临渭水向大唐勒索财货……袁天罡、李淳风皆精明之辈,早预感朝局将乱,又都身怀相面、观星等异能,唯恐卷入是非祸及家门,这才辞官的辞官、云游的云游,实是避祸之策。

所幸贞观天子非隋炀帝那等暴君,皇位以逆取,却知仁义守正,宣布天下和解,赦免两府旧党,还将建成心腹智囊魏征、王珪(guī)等授予高官,中枢重臣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长孙无忌等也皆贤能之辈。新朝廷修文偃武,减省进贡,尊重佛道,安抚黎民,夺位余波渐渐平复。今岁关中干旱,天子亲访民间疾苦,有感蝗灾严重,竟口吞蝗虫,称:“愿蝗虫但食我心,勿害百姓!”

海晏河清民渐安乐,蛰隐之士又动仕宦之心,李淳风四方游历恰至成都,因而寻到袁天罡,相邀共赴长安再谋事业,怎料一路上赏景观花贪杯豪赌,从成都出发刚到利州就把盘缠花得一干二净,倒叫袁天罡无可奈何,连声责怪:“亏你能算伏羲八卦、古今历法,竟逢赌必输!”“小弟再能推算,双陆的骰子又岂由得我?”李淳风赧然愧笑,“全怪我多年赋闲秉性疏懒,贪图玩乐误了行程。求袁兄再取川资,这次一定专心赶路。”

袁天罡思忖良久,叹道:“既已至此,也不便回去了,愚兄设法化缘便是。”“难道你要沿街乞讨求人布施?”“那倒不必。”袁天罡把拂尘别在腰间,马背上取过行囊,翻找片刻,从中抽出份文书,“万幸是在利州,不愁没钱花。”

李淳风接过端详,原来是一份拜帖,上写着久闻大名、恳请莅临之类的客套话,落款是“应国公、利州大都督武士彟(yuē)”。

一见这名字李淳风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这武士彟乃并州文水人士,出身寒微,早年贩卖木材为生,赚了些钱转而投身仕途,在太原郡丞王威帐下当个小官。其时李渊任太原留守,谋划举义之事,武士彟攀龙附凤,转投其帐下随之起事,虽未立什么大功,却也算参与首义的元勋之一,受封应国公,颇受李渊宠信。李渊禅位后蜀地不稳,皆因原先的利州都督罗寿乃燕王罗艺之弟;罗艺本是割据幽燕的军阀,迫于大势奉土降唐,被李建成引为死党。新皇登基召他入朝,罗艺心不自安决意反叛,阴谋败露被部下擒杀,事连其弟,故朝廷处死罗寿,改派义安王李孝常任利州都督。哪知李氏宗亲也靠不住,暗中图谋叛乱,不但事关禁军,还牵连到当今长孙皇后之兄长孙安业。李孝常受诛,朝廷才又把武士彟派到利州。

袁天罡苦笑道:“武士彟到任利州就曾请我去相面,我隐居避祸不愿蹚他的浑水。后来他又送拜帖意欲我回拜,我也置之不理。如今受贤弟拖累,只好去见他一面了。”

李淳风立时明白,讪笑道:“袁兄是想敷衍他几句,好找他借些盘缠。这办法甚妙,不过……姓武的这张脸可不易看啊!”李淳风也知相面的奥秘,固然相法之说玄而又玄,但看相实是看人。小者窥其言行举止,大者探其道德学识,对付官宦之人更要洞察朝局走向才能言之凿凿。武士彟商贾出身,在关陇望族林立的朝廷里本就是异类,靠太上皇宠信才爬上来;如今世道大变,朝中要职皆昔日秦王府亲信掌握,他身为前朝宠臣恐不乐观。

袁天罡焉能不知?却道:“武士彟虽出身低贱,文武不甚出众,却对上恭顺,驭下谦和,实心任事颇能合众,倒也称得起安抚一方的上佳人选。况且利州乃蜀地门户,何等冲要?当今圣上心智缜密,既然敢把他这非亲非厚的人派来,还命其总管利、隆、始、静、西、龙六州军事,足见他谨慎本分,拜访一下倒也无妨。”古来多少术士因相面算命坏了事,若非略知根底袁天罡也不敢贸然前往。“也罢!”李淳风乔模乔样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全怪我花光了钱。开国功臣也好,木材贩子也罢,只要肯掏钱便是个大善人。且去会他一会!”

利州都督府就在城北,两人须臾便至,见门庭广阔、院墙高筑、门旗飘摆、甲士伺卫,无不威严肃穆——都督领一方军事,乃是三品大员;况乎武士彟代管六州,乃是大都督,又有国公爵位,更加非比寻常。离着老远便有卫兵厉声呵斥:“哪儿的野道士?来此做甚?”

袁天罡不慌不忙掏出信件交与卫士,卫士又转递守门兵长。那人识得都督笔墨印信,见长官措辞恭敬,自然不敢开罪,忙换了张笑脸降阶相迎:“两位持都督拜帖而来必是贵客,然事不凑巧,都督出巡隆州不在府内,实在抱歉。”

李淳风不禁皱眉:“不知何时能归?”“早则明日,迟则后天。”

倘因公务而来还可叨扰,为了相面怎好逗留府衙?有心不图这笔钱财,回转成都又耽误时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袁天罡只得悉心嘱托:“我等暂居城东驿店,都督若回你且禀报,就说山野之士袁天罡、李淳风联袂来访。”他心里拨弄小算盘,武士彟回府之日若知他身在利州必定远接高迎延请入府,总胜于老着脸皮再来。

兵长诺诺应允。两人无可奈何牵马而去,不禁相对苦笑——几文铜板不够住店,附近又无寺观,恐怕要与店家啰唣赊账了。垂头丧气离去,未转过街角忽听背后有人喊嚷:“二位高人慢行!”回头观看,见那兵长又追了上来,满脸堆笑谦恭至极:“卑职不晓事,方才慢待贵客了。我已禀报我家主母,夫人也素知两位大名,恳请相见。”说罢抢过马缰绳,点头哈腰请他们回去。

南北朝以来风俗渐改,女子已不似两汉那般紧守闺门,一家主妇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无所不为。北魏文明太后掌国二十载,隋之孤独皇后与文帝共襄国政,本朝平阳公主招兵买马鏖战关中,谁人不知“娘子军”大名?女子连战场都上得,登堂见客更不稀奇。可眼下却是丈夫不在,妇人把俩大男人请到家做客,不免有些尴尬。李淳风小声咕哝:“这位国公夫人也真不一般。”

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缘故?武士彟之妻非等闲之辈,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风大为诧异:“弘农杨氏怎配与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门第观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发讲究门当户对,高门不配小户。其时有“五姓七望”之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皆头等的高门大户,仕宦中人若娶这五姓之妻乃荣耀之事。稍逊这几族的还有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等,以及鲜卑贵族汉化改姓的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窦氏、高氏、陆氏等。

其实隋杨宗室出身于北魏边镇,杨坚称帝后往自家脸上贴金,自诩弘农杨氏,世人不敢反驳,久而久之也被视为弘农一脉。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户又出身商贾,怎会攀上这等名门?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来——武士彟原有妻子,后在京为官,家眷留于家乡,六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于公务,自始至终未回乡理丧;太上皇感念他舍己为公,竟亲自主婚,把隋朝观王杨雄的侄女、始安侯杨达之女杨贞嫁给了他。

李淳风越发惊叹。前朝杨雄、杨达岂寻常之辈?杨雄不仅是杨隋宗室,隋文帝时还曾主持过朝政,与高颎(jiǒng)、虞庆则、苏威并称四贵;杨达也官居纳言、开府仪同三司。虽说隋唐换代,杨氏族人在朝为官者依旧不少,杨雄长子杨恭仁在李渊在位时曾任宰相,另一子杨师道尚长广公主,还有个外孙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随夫入宫诞育皇子,便是当今的燕贤妃。诸多权贵都是这位杨夫人的亲戚啊!

两人整理衣襟越发郑重,比见武士彟本人更谨慎。兵长揖让他们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马匹;武氏家仆施礼来迎,引他们绕过正堂径赴后宅,在廊下设座——这本非会客之处,但妇人不讲许多规矩,蜀地气候炎热,在此列座倒也凉快。仆僮往来奉上茶果,又端来清水让他们净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观庭中花草绚丽颇觉惬意,渐渐不再紧张。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正轻声低语,忽见后堂屏风转出人影。一位贵妇由两个婢女搀扶着款款而来:“二位先生莅临,蓬荜生辉,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礼——公爵夫人乃是命妇,凡国有大典,皇后祭祀亲蚕,内外命妇都要执礼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礼于贵人?

杨氏忙令左右搀扶,轻轻还了一礼,请他们归座。李淳风自不便直视,却微抬眼皮偷偷打量,见这位国公夫人身材高挑,穿一袭黄罗金缕裙、青色蜀锦绣衫、单丝碧纱帔巾,足下绣花珠履;脸上看娥眉凤目,齿白唇红,肤若凝脂,高绾发髻,珠翠头饰。相貌端庄略施脂粉,却难掩鬓边白发和眼角皱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但雍容华贵的气质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杨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誉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知人之名,我夫妇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闭门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莅临,不巧夫君又在外公干,无缘相见实是大憾。妾身不过一短见女子,不晓天下大事,无知无识还望两位莫怪。”

李淳风暗自佩服——好个精明妇人!听她言语哪是什么无知无识的短见女子,分明是碍于彼此身份,避谈朝局之事。正欲客套两句,却听袁天罡抢先道:“夫人并非无识,而是一心向佛懒理俗事。其实虔诚礼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须眉。”

李淳风颇觉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谈论释家佛法?正禁不住欲笑,倏然嗅到一丝香气,却非兰蕙脂粉的气息,不禁朝杨氏细细打量,见她素指间掐着串香檀佛珠,方悟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虔诚笃信,杨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杨氏一听他谈及佛家功德精神大增,言语越发恭敬,向二人开言请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早年博览群书对佛家经卷也多涉猎,加之悟性极高,有理有据侃侃而论,又将玄门之道与释家法门参照印证,听得杨氏如痴如醉连连颔首。李淳风却一心只惦记盘缠,听袁天罡絮絮叨叨闲扯半日,实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过微末之谈,难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杨氏听他出言打断,还道嫌自己冷落,忙恭维道:“先生忒谦,您是精研天数之人,所见自然高远,未知先生近来有何预见?”

李淳风全没防备她突然发问,拱手道:“天数系于人,今圣天子在朝,满朝文武尽皆忠良,地方又有应国公这等仁厚君子理乱牧民。在下也无需杞人忧天私窥运数,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这番话既歌颂天子又称赞武士彟,自以为应变得当。哪料杨氏听罢微微点头,含笑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得好……妾身若没猜错,两位是去长安谋仕途,恰好路过鄙邑吧?”

一句话便被她瞧出端倪,李淳风尴尬不语。袁天罡却泰然自若:“夫人果真高明,一语道破我等心思。”“先生过誉了……”杨氏嘴上谦逊,眼中却陡然泻出一股傲气,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袁天罡手捻须髯接着道:“非是在下唐突,方才夫人一出来我便觉得您相貌非俗,宜室宜家自不必言,难得是有富贵慈祥之态,必有贵子佳儿。”

这一言真似钥匙开锁,正戳中杨氏心结。她怠慢之态未及舒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切询问:“先生所言非虚?”“在下绝非信口献媚。夫人若不见责,可否将令郎令嫒请出,容在下细细端详?”“求之不得啊!”杨氏大悦,忙令婢女去领孩子,“我夫妻皆是年逾半百之人,喜忧如何无需多问,倒是孩子们的前程牵挂难释,先生既肯指点迷津,可算圆了妾身一桩心事……”

说话间婢女已领了三个孩儿来,前两个是男孩,后一个是女儿。说来也怪,俩男孩看模样已十三四,这等年岁的男儿早该知书达理,但这两个孩子举止轻浮衣衫污秽,全无公侯子弟的气质,礼数都不甚通,见了母亲连句话都不说,随随便便廊下一站。女孩却大大不同,五六岁年纪,衣裙华丽葳蕤鲜亮,怀抱一柄雪白无瑕的玉如意,如此名贵之物只当寻常玩具,四个婢女跟随伺候,真有侯门小姐的气派,不过又有些娇宠过分了。

杨氏道:“我夫妻膝下四个孩儿,最小的未满四岁尚在午睡,有劳您先看看这三个孩子面相如何。”说着便招呼那两个男孩,“元庆、元爽,还不快向先生施礼。”两人男孩满脸不情愿之色,却不敢违拗母亲之言,慢吞吞上前,勉强一揖,殊无恭敬之态。

袁天罡眼皮都没抬,只轻轻瞥了一眼便道:“这两个郎君皆保家守业之子。”看相之人说话大多夸张吹捧,“保家守业”不过是对庸庸碌碌加以粉饰,绝非称赞之辞。

李淳风听他如此敷衍了事甚是心焦,却见杨夫人竟毫无介怀之意;略一思忖豁然明了——杨氏嫁入武家不过七八年,这俩男孩却已十岁有余,必是武士彟前室所出,今日我们是她座上客,一路盘缠全着落于她,当然不便大赞前房儿女惹她不悦。况且俩男孩生母亡故,逢此高门继母,日子八成不好过,前程暗淡也在情理中。袁兄慧敏心细眼光犀利,真把世态人情都揣摩透啦!

接下来轮到那绣衣女童。这孩子甚是忸怩,不愿理睬生人,无论婢女怎么哄都不肯近前,还把玉如意抛在地上。杨氏无奈起身,摸着她小脸哄劝良久,才拉至袁天罡面前——大户人家子女多由乳媪仆妇照看,亲生母亲也不管琐碎之事,似杨氏这般亲自哄孩子实属罕见。

这次袁天罡不敢怠慢了,仔细端详女童,见她五官俊秀皮肤白皙,神情举止颇似其母,确是个美人坯子,连连点头:“这是个命中富贵的小娘子,不过……”他话锋一转,“虽富贵却恐不利夫家。”

杨氏初闻他言面露喜色,但听到“不利夫家”,眼神又暗淡了,叹道:“唉!女子再强,到头来还是指望丈夫,这也算不得好面相。”说罢默然低头,凝视地上那柄沾染尘埃的玉如意,久久不语,似勾起无限心事。

李淳风见她满面愁苦,已如坐针毡,偷偷瞪了袁天罡一眼,赶紧扭头赔笑道:“夫人切莫灰心,何不把幼子抱来一观?说不定那孩儿尊贵至极呢。”

杨氏虽点头称是,却似已不抱什么希望,由侍女搀扶着怔怔起身转入后堂。李淳风见她走远,忙不迭嗔怪:“你说那女孩富贵也就是了,何必画蛇添足说她不利于夫家?”

袁天罡端然正坐目不斜视,口中却喃喃低语道:“贤弟好糊涂。夫人如此娇惯此女,长大了必是个蛮横娇气的姑娘,哪家男儿娶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妻子,又摊上这么个厉害丈母娘能过太平日子?”“倒也有理……”李淳风掩口而笑,但只笑了片刻又倏然收敛,“兄长所断固然不差,但咱们来此全为盘缠,你连断她三个儿女平平无奇,她若心中不悦就善财难舍了。这最后一个孩子你可务必要美言啊!”“贤弟但放宽心,愚兄自会见机行事。”袁天罡微合二目,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说话间杨氏已抱了孩子回转,也不劳婢女接手,径直走到袁天罡眼前:“先生请看。”李淳风一旁侧目观瞧,见这小童白白净净,一张红润小嘴半张着,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梳着一根冲天小辫,身裹锦半臂,未及足踝的青葱小裤,脚上套着双小靴,显然是个小郎君。孩子都是很可爱的,这小郎君也无甚出奇之处,三四岁的娃有何面相可言?

袁天罡却面露惊异之色,不知是真有所见还是故弄玄虚,他直视小脸蛋良久,又伸手摸摸脖颈,捏捏小手,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杨氏见他这般踌躇也紧张起来,又不敢催促,喃喃道:“您看这孩儿……究竟……”

袁天罡不答,左手捋着胡须,右手拂尘轻轻敲着膝头,似是冥思苦想,良久才道:“可否让这孩子走几步?我欲观其步履之态。”

杨氏虽舐犊情深又岂敢不依,忙微微摇晃轻声唤醒,将其放在地上,小童也不哭闹,只揉着惺忪睡眼不肯动,两个婢女屈身牵着小手,劝他走几步。孩子睡得正恬,哪知这帮大人捣什么鬼?嘴里哼哼唧唧不住抱怨,赌气般甩着大步走了几下,用力过猛一只小靴脱足而飞,险些打在李淳风脑门上。“哈哈哈……”袁天罡仰面大笑,“妙哉妙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此乃伏羲之相,贵不可言。”说罢却又收起笑意,转而蹙眉,“不过……甚是奇怪,这孩子如此相貌怎会是男儿呢?若是女儿身,日后定可为天下之主!可惜啊……”

李淳风闻听此语险些笑出声来——老奸巨猾!相面断出天下之主是犯忌讳的话,若叫朝廷得知必要追查,但说女子便无碍了,女人又当不了皇帝。此言真伪既然无法印证,也就不至于折了相面高手的名声。而且只要有这番恭维之辞,杨氏总不便亏待,盘缠应该不愁了。谄媚而不露骨,狡黠而不讨嫌,袁兄手段真高啊!

他越想越觉好笑,哪知杨氏闻听此语竟愣在当场,左右仆妇婢女也都变颜变色,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竟谁都未发一语。杨氏倏然深施一礼,又拉孩儿给袁天罡下跪,颤声道:“多谢先生吉言。”婢女受惊匪浅,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搀她母子起身。

袁天罡见此情形似觉有误,再次仔细打量她母子,不禁暗叫不好——糟糕!看走眼啦!杨氏体态丰腴,起坐皆靠搀扶,分明身怀有孕。她保养得法却也年逾不惑,若已产下一子,岂能急着又要孩子?必是现今无子,深恐前房二子靠不住,才急于生子以保晚年有靠。这锦衣儿郎分明是女儿身,杨氏连生两女盼子心切才将她扮作男孩模样啊!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又见众婢女齐向杨氏道贺,袁天罡也不能再改口,只得强忍尴尬拱手道:“恭喜夫人,恭喜应国公!”李淳风也发觉事有蹊跷,但误打误撞更是有趣,只抿着嘴不住地乐。

杨氏手捻佛珠,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继而转身回入后堂。不多时便有婢女捧了两只诏文袋来:“这是主母酬谢两位先生的,两位莫嫌弃。”袁天罡自觉有愧,哪还计较多少,讪讪收了;李淳风却看得仔细,见诏文袋中是两匹锦缎、几串缗钱,不禁撇嘴——对公爵之家而言这点酬谢实在不厚。

哪知杨氏再度出来,又拿了封书信,毕恭毕敬递到袁天罡手中:“这封家书先生带上,入京后可递与妾之堂兄杨师道。如今我夫在外任官,朝中不易疏通。我堂兄虽非手眼通天之辈,但为人敦厚谦恭,官居太常,又是驸马身份,与当今重臣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辈还算说得上话,二位既有意仕宦,他必能助一臂之力。”这封信可比钱帛珍贵多了,李淳风这才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该讨的已讨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了,二人不愿多叨扰,当即告辞。杨氏亲自送至大门外,命阖府仆从士兵列队恭送,给足了面子。二人接过马匹再揖而去,行出甚远,袁天罡苦笑道:“惭愧惭愧,愚兄今日失算了。”

李淳风全不介意,拍着鼓鼓囊囊的诏文袋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不定兄长之言日后果然成真呢!”

袁天罡脸上发烧:“莫要再拿我取笑。”

李淳风见左右无人,坦言道:“小弟并非取笑,天下之主用以言女子未必是帝王,身居皇后母仪天下又何尝不是女主?况且你怎断定那女娃一定当不了皇帝?”“胡闹,世上哪有女人当帝王的道理?”袁天罡甚是不屑。“兄长之言差矣。”李淳风一改不羁之态,正色道,“唐尧虞舜古之明主,禅让推贤,焉知夏启家天下?齐桓晋文才略冠世,号令诸侯,焉知嬴政九州一统?即便被誉为圣人的孔仲尼,又怎料后世复有佛道两家,与儒门分庭抗礼?兄长究竟是不是真的金口玉牙能断人未来,您自己心里清楚。周不知汉,魏不知晋,古人既不能度今,今人又怎料明日之事?以前固然没有女皇帝,焉知后世也一定不会有女子称帝之事?”

袁天罡素来谋定而动算无遗策,故稍有差失便久久不能释怀,此刻听他这番高论竟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禁停下脚步由衷叹息:“是啊!我忒迂腐,怎知后世一定无女皇?运数茫茫难以忖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女孩的脸庞,当天下之主虽属戏言,但说她是龙瞳凤颈伏羲之相,却也没什么不妥。

李淳风见他一脸痴态兀自沉吟,噗嗤一笑,不耐烦地推推他后背:“终者自终,始者自始,何必杞人忧天?茫茫天数苦中求,世道沧桑不自由,千千万万难算尽,不如推背去归休!铜臭俗物既已到手,今晚痛饮一场不醉不休,来日赶赴长安谋咱的前程吧!”

袁天罡释然,也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笑世人太痴,明明命运自在掌握,却要看相问卜。罢罢罢,愚兄索性胡批乱写,编一部预言之书,若能侥幸流传于世,糊弄一下愚昧之人倒也有趣。”“妙哉!”李淳风乐不可支,“兄长当真若写,小弟愿效丹青,为这部书配几幅画,倒也风雅得紧。世间之事无独有偶,说不定将来真能乾坤暗合言之凿凿呢!千载之下兄长若被奉为神明,小弟也能沾沾您的光啊!”“哈哈哈……”两人朗声大笑,跃上雕鞍挥鞭而去。——第一章——武士彟之死一、上皇宾天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长安宫苑。

李世民从噩梦中惊醒,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审视着褪色的帷幔、陈旧斑驳的宫灯、曾经熟悉的屏风,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听见响动前来伺候,口口声声唤他“陛下”,才渐渐稳住忐忑的心绪。

都怨这场血腥的噩梦……

不!不是梦,那确确实实是曾经发生的事,萦绕在李世民心头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宫苑静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鸟儿啁喳地啼鸣不休,仿佛在倾诉不安。他顶盔掼甲背弓佩剑,按谋士房玄龄、杜如晦的精心谋划,率长孙无忌、尉迟恭、侯君集、张公谨、秦叔宝、程知节等心腹将佐,把兵马埋伏在了太极宫正北的玄武门;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等早已被他笼络,玄武门守将常何秘密归顺,守门士兵完全服从指挥,所有人紧握兵刃不发一语,只等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到来。

当两兄弟带着亲随从临湖殿方向走来、发觉伏兵的那一刻,他们的神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双目瞪得浑圆,双手紧扣缰绳;齐王紧蹙双眉咬牙切齿,谁能想到他会在宫禁之间、君父之侧操弄干戈?这等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来的。

片刻惊愕之后,建成拨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仓皇之际搭不上弓。李世民纵马而出,高叫一声:“兄长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许建成真以为他有话说,或许是吓蒙了,勒马回头望他一眼,就在这一刹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没吭一声,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没入耳,他只记得射完那一箭手就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虽说兄弟反目如同仇雠,伏击之策筹谋已久,真到了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乱,仿佛自己胸臆霎时间被掏空了。

尉迟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与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却恍惚不知所措,连胯下战马都驾驭不住,任凭它载着自己颠簸蹿跃,糊里糊涂向宫苑密林间驰去。只觉胸腹一阵剧痛,当他缓过神来时,已被树杈刮倒在地;猛一抬头,又见元吉身负箭创,怒气冲冲向他扑来。

相较沉稳老练的大哥建成,这个从小把打仗视同游戏的四弟更危险。此时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谩骂不休,像饿虎般扑到他身上;两人的兵刃都在混乱中失落,元吉虽有伤在身,却凭着巨兽一般的强壮体格牢牢将他制住,用铁胎弓勒住他脖颈。

李世民使尽平生力气撑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俩就在树下翻滚厮打。但元吉壮若虎牛,以力相搏他远非敌手,三滚两滚又被扼住喉咙。岌岌可危之时,尉迟恭领兵赶来——尉迟恭与元吉皆骁勇善战,又都擅长用槊,二人曾比试,尉迟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夺过元吉之槊,本领比元吉更胜一筹。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渐渐失去力道,这个骄横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开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迟恭紧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树上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等人乱箭齐发,将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样,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才安下心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紧接着喊杀声起,东宫将佐薛万彻和元吉心腹谢叔方已经得讯,各率兵士冲至玄武门。守兵寡不敌众,敬君弘、吕世衡双双战死,幸亏张公谨勇猛过人,亲冒弓矢关闭宫门,才把两府卫队挡在外面。李世民无暇顾忌门外的叫嚣声,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当尉迟恭奉他命令带领士兵跑去见驾时,他父皇正与宰相裴寂、萧瑀等人在宫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渊见尉迟恭戴盔披甲、手持长矛、浑身血污冲到池边,已觉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乱么?”尉迟恭高声答复:“太子、齐王作乱,秦王率兵靖难,已将二人诛杀。唯恐乱兵惊动陛下,特命臣来护驾!”

李渊一阵战栗险些晕倒船上,裴寂、萧瑀等人也慌作一团,但他们深谙宫廷斗争的险恶,很快达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参与太原举兵,无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乱。如今秦王既将他们诛灭,不如速立秦王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转危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渊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瘫坐船头,望着气势汹汹的“护驾”将士,有气无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夺取了储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权,两府部众见了主公首级,痛哭着抛下兵刃溃散而逃。当他脱去铠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时,父皇颤巍巍将他扶起,喃喃道:“险被人言所误,几有投杼之惑。”那温婉的口气、战抖的双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国之君,几乎是在求饶。他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但在群臣面前还要伪装;于是以膝代步扑到父皇怀中,放声痛哭。

但他的泪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兴奋和对多年艰辛的追溯。哭过之后计划照旧,斩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谋反已成铁案,理当株连家小。建成与元吉各有五个儿子,长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个孩子一日之间都死在屠刀之下;两府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偿当了太子;两个月后父皇禅位,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时年二十八岁,为体现人子之道他住在东宫;两年后天下稳固,于是他正位太极宫,太上皇则搬到他原先的住处,弘义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这座遍布儿子心腹的宫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没在这座宫殿住过,直至太上皇病笃,时时有驾崩之危才过来侍奉,尽最后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愿背负恶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每当他浏览史书,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刘骏都被斥为桀纣暴君,便觉脸上炽热胸口狂跳,千载之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有的人一错再错,沿着不归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正因为犯下罪孽,他越发兢兢业业,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正因为从杀戮中走来,他才了解生命的宝贵——从坐上龙位那天起,一个崭新的李二郎诞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万彻、谢叔方等昔日敌人引为己用;取消对佛道两教的限令;将禁中大量宫女放归民间;减轻赋税刑罚,宽带百姓;倡导文治,推行科举制;虚心纳谏,鼓励群臣上书献策;甚至将权力分给中书门下的宰相,让臣下监督他的诏令,防止过失。他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在贞观二年消灭了北方最后一个割据梁师都;又于贞观四年派李靖率师西征,消灭东突厥汗国、生擒颉利可汗,不但报了当初兵临渭水之仇,也扭转了中原汉地屡遭侵扰的被动局面,被四夷族长尊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业已超过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他要让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间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时此刻,大唐的一群杰出将帅,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军征讨吐谷浑(tǔ yù hún,鲜卑族,东晋十六国时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战先锋的正是昔日建成的爱将薛万彻……李世民的成功源于克制,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对世人;同时他的成功也得益于好胜心,他要向父亲证明——你错了,我不但比建成强,也比你强!

李世民早已毫无睡意,在床榻边踱来踱去。他不愿回忆过去,但往事总是化作难以遏制的洪流,冲破现实的堤坝涌入心田。他用力捏着眉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间见床边放着前几日西征的战报,虽然早已看过,还是在孤灯下翻阅起来,想以此驱赶脑海里那些萦绕不去陈年旧事。

只看了两行,忽听殿外有人低声交谈,李世民悄悄踱至门前,亲手推开观看;夜幕下有个朦胧的黑影正与他的亲信宦官低语,虽看不清面孔,听声音也知是他的嫡长子、已被册立为太子的李承乾。“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禀告,又犹犹豫豫不敢惊动圣驾,正与宦官商量该不该将他唤醒。“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么?”

李承乾未及答复,后面又赶来一位王子,年纪轻轻却身材魁梧,离着甚远已放声道:“这时候太子还磨蹭什么?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过去吧!”来者乃是四皇子李泰。“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闻听此言顾不得更衣,抛下一脸尴尬的太子,随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医已禀报过,李渊大限就在这一两日,他早有准备。

太子和卫兵紧随其后,宦官来不及取龙衣玉带,只抓了件黄袍给李世民披上。众人未转出偏院,已见垂拱殿前灯火辉煌——宦官打着灯笼列于两厢,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纪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灵夔、元婴等皆总角之童,得知父王将去已哭得不成样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恽、李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宫,等候给祖父送终,此刻正在廊下陪几个小叔叔;殿阶下站定一妇人,身材高挑细眉凤目,正是皇后长孙氏。

见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来无论悲喜祸福,妻子总是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当他愤怒时,长孙后总能以机智化解他的戾气,而当他烦恼忧愁时,长孙后又能用温柔爱抚使他鼓起勇气。无论兴兵举义、征战四方、夺取皇位、为政治国,长孙后都有功劳,但她的功劳不是运筹帷幄,更非奋命沙场,而是妻子对丈夫的爱。

不过此时此刻,长孙后却有些提不起精神,不仅是悲痛,还因为疲劳。李世民没有理睬左右的请安声,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带愧疚道:“你辛苦了。”这绝非空话,皇后的辛劳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场大病,气血不畅头晕目眩,移居九成宫养病,皇后衣不解带日夜伺候,调养半年他的病大体痊愈,皇后却积劳成疾;其时她已身怀有孕,转年生下个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经太医调治刚见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这几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宫,皇后也跟来了,他政务繁忙每天早晚探望两次,皇后身为儿媳挂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圆满的性格,强打精神与太上皇嫔妃一起侍奉汤药,几天下来熬得面色惨白。

听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长孙后倦怠的眼中闪过一丝幸福的光芒。她从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这个站在帝国顶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轻轻凑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刚才呼唤陛下,似是有话要说,陛下快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吧。”“嗯。”李世民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踏着侵满夜露的石阶,向灯火阑珊的正殿走去——渐渐地他看见垂拱殿内一片狼藉,针石汤药零乱地撒在几案上,十几盏宫灯都点着,照如白昼,仿佛想驱赶死神的降临;卧榻帷帐掀起,松松垮垮绑在柱上,以薛婕妤为首的太上皇嫔妃围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声抽泣,恰好挡住他视线,只能看见父亲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划。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却苍老干瘪,腕上生满褐斑,时而颤巍巍抬起,时而蜷缩垂下,宛若风中摇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挣扎吗?他能听见父亲嘶哑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还是说着什么,濒死的倾诉与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听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觉得自己身子发僵,双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只手,就是无法再迈一步。“太上皇唤您,快去啊……”长孙后抚着他背柔声劝道。

李世民依旧呆立在那里,众嫔妃听到皇后说话才知大驾已临,忙转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着:“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终于来了……”说话间已跪爬着闪开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迈过门槛;甚至连病榻都不忍直视,默默低下头——他不敢想象父亲要说什么,鸟之将死的哀诉?国家大事的嘱托?抑或是最后的发泄,对他残害手足、篡夺皇权的咒骂?甚至什么也不说,扬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气给他一记耳光!“陛下,快去啊……”长孙后再次软绵绵催促。

李世民却充耳不闻,手扶殿门愣在那里。这位正值壮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踌躇,虎牢关下的骁勇、玄武门前的果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无法面对父亲死灰的面庞,无法承受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毕竟父亲才是大唐王朝的缔造者,而他阴谋篡权将其软禁十年,这是良心的亏欠啊!“紧急军报……”宫门传来一声呐喊——征讨吐谷浑期间凡重要军情勿论昼夜火速上报。

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转身:“传上来!”众嫔妃见军情紧急,也不敢再催他。

宦官一声接一声传谕,有个军吏手捧军报风尘仆仆跑进宫苑,直至殿阶前双膝跪倒,以响亮的声音奏道:“启禀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率师抵达赤水原,先锋薛万彻、薛万钧遭吐谷浑大军伏击,陷入包围。薛氏兄弟以寡敌众,身中数创战马倒毙,犹自奋勇拼杀拖住敌军;我大军赶到反败为胜,生擒敌帅南昌王,获牛羊牲畜数万头。李将军亲笔,向陛下报捷!”

不待宦官转递,李世民快步下阶亲手接过捷报:“好个薛万彻,朕没看错人!”

可激昂的夸赞声未落,殿内便传出号哭——太上皇咽气了。

李世民背对大殿,望着远处冰冷的宫墙,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既觉遗憾,又有一丝轻松——终于结束了,父子君臣十年尴尬,现在他和父亲都解脱了,沉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所有恩怨都随风而逝吧……“皇后娘娘!”

又一声呼喊惊破李世民的思绪,猛然回头,长孙皇后晃悠悠晕倒在宫女怀中。在他心中爱妻比父亲重要得多,见此情形连捷报都扔了,奔上去抱住皇后双肩:“怎么了?”诸皇子全慌了,连滚带爬过来,尤其长孙后亲生的太子、李泰、李治更是焦急。李承乾与李泰一左一右搀住母亲,李治年方八岁,抱住皇后的腰,眼泪都出来了:“娘亲,你醒醒!别吓孩儿!”宫女乱作一团,端水的端水,传太医的传太医。

长孙后悠悠醒转,缓了口气,先摸李治的小脸:“雉奴,娘亲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为儿子擦去眼泪,这才抬眼看丈夫,“妾身小疾不足挂齿,太上皇丧仪要紧。”

李世民立刻吩咐宦官:“上皇晏驾,大安宫疠气太重,速备乘舆,朕要送皇后回宫……”“别!”长孙后微抬素手,轻轻摁在丈夫唇上,“妾身不过后宫一妇人,上皇丧礼乃国之大事,陛下当在此尽孝,岂可因妇人小疾而废礼法?臣妾并无大碍,就在偏殿小憩,天明再过来陪陛下。家翁之丧不可无媳,国之大丧更不可无后啊。”

李世民见她眼窝深陷、唇色如纸,情知绝非小疾这么简单,却只得无奈点头——皇后之言有理。大丧关乎皇家颜面,外间对他父子的议论够多了,这会儿他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个孝顺儿子!

承乾、李泰欲送母亲去偏殿,长孙后严词拒绝:“你们留下,好好侍奉你父皇。”只唤了两个宫女搀她走。

李世民父子眼望她单薄的身躯晃悠悠走远,心下甚是牵挂,却也无可奈何。太子愣了片刻,才想起该安排丧事,却见弟弟李泰早抢先一步分发孝袍、抚慰群妃。李恪、李佑、李贞等也老老实实跪下,陪几个小叔叔哭,其实连他们父皇都没掉泪,他们对祖父的感情更淡,哪哭得出来?唯独李治拉着母亲裙角死活不松开,长孙后也拿这孩子没办法,只好带他一起离开。二、传奇人生

贞观九年五月,李渊驾崩于大安宫,终年七十一岁,谥号大武,庙号高祖,葬于献陵。他在宫中深居十年,虽有太上皇之名,但是对大唐政坛而言已没有分量,他的死恰如一片枯叶轻轻飘落水中,并未掀起半分涟漪。李世民并没感到多悲痛,不过像是被针轻轻刺一下,伤痛一瞬即逝,继而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吐谷浑战事和皇后病情上。

西征胜利的消息接连传来,继曼头山之战,唐军连战连捷,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逃入沙漠,被部下砍了脑袋向唐军投降,欢呼掩盖了太上皇驾崩的噩耗。

可远在长江之畔的荆州,有个人却因李渊之死悲泣呕血,那便是时任荆州都督的应国公武士彟。

深秋的江陵依旧骄阳似火,滚滚长江映射着金色光芒,漫山遍野的桂花招摇怒放,挥洒着凋谢前的最后一抹绚丽;秋蝉的鸣叫声越发响亮,那是迎接死亡的乐章。武士彟神情委顿,仰卧在病榻上,粥不能进药不能下,俨然弥留之际。妻子杨氏和三个女儿都守在榻边,他却不发一语,双眼迷离望着窗外,似乎在回溯自己一生。固然他不算一代名臣,也没有足以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但他从并州文水县一介草民变成大唐的公爵,此等际遇古今罕有。

武士彟的父亲武华是家族的异类,自幼不喜耕稼,立志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奋发读书跻身仕宦。但前途并不似他梦想的那么光明,虽说数十年间三易朝代,国之权柄却始终掌在关陇士族手中。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后裔称帝称王,连关东的名门望族都难坐上高位,何况寒门小户?武华摸爬滚打半辈子,最终也只是洛阳的一个吏员,连小人物都算不上。几番努力尽皆失败,武华回到家乡,在失意中病逝,只留下几间矮房以及村北的一片山林——这是他毕生积蓄换来的产业,算是给儿孙留下一线希望。

武华膝下四子,武士彟最小,因父亲在外闯荡,兄弟们相互扶持感情深厚。父亲临终留下一小片林产,他们决心凭此致富,于是兄弟分工:大哥武士稜(léng)培植林木,老三武士逸砍伐运输,武士彟生就一张巧嘴和一副和善面孔,因而游走四方贩卖木材;唯独老二武士让朴实平庸,看守田业。或许是武华冥冥中保佑,数年辛勤回报颇丰,生意越做越大,武家名下林产也越来越多,后来竟成了并州最知名的木材商。

当时主管东都工程的是两位宰相,尚书令杨素与纳言杨达。杨达虽是宗亲,但知书达理平易近人,堪称谦谦君子。杨素却大不相同,此人文武双全才智超群,却生性傲慢贪得无厌,饶是武士彟与官家打交道一向小心谨慎,却也不知不觉得罪了这个大人物,总之他被士兵挥鞭赶出了洛阳,狼狈逃回家乡。

官府的鞭子把武士彟抽醒了——虽然他富甲一方,可在世人眼中依旧鄙陋。士农工商,他永远是最下等,哪怕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在世人看来他依旧是靠投机取巧致富,一身铜臭味。

于是武士彟做了人生中第二笔大买卖,不在都市,而是在军队。隋炀帝两度远征高丽失败,不但引起杨素之子杨玄感叛乱,苦于赋税兵役的农民也纷纷揭竿而起,朝廷调遣军队四处镇压,武士彟便在这时投身军队,凭着踏实肯干的精神,更依靠八面玲珑的性格和殷实的财货,获得鹰扬府队正之职,隶属于武贲郎将王威。

虽只是统领五十个士兵的小角色,可对于而立之年才踏入仕途的人来说已很不容易。武士彟不会就此罢休,在恭恭敬敬侍奉上司的同时,也努力读书广交朋友。他坚信,改变命运的机会终将降临。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为了镇压农民军,朝廷任命右骁卫将军李渊为太原留守;王威调任太原郡丞,担当其副手,武士彟也随之到太原。李渊乃西魏八柱国之一太尉李虎之孙,世袭唐国公,其母独孤氏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身份尊贵至极。武士彟一心往上爬,有幸结识此等大人物,自然竭力逢迎。

然而就在他千万百计接近李渊的过程中,渐渐嗅到诡秘气息。这位太原留守经常与裴叙、刘文静等自诩不得志的官员彻夜长谈,他府里幕僚刘弘基、长孙顺德是朝廷通缉之人,连他儿子李世民也挥金如土,大肆结交附近豪强。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一个目的——谋反!

武士彟大为惊骇,但凭着商人的敏感他又看到了暴利。杨隋社稷风雨飘摇,叛乱层出不穷,朝廷渐渐无力招架,隋炀帝南下江都放任中原不管,堪称中流砥柱的大将张须陀都被瓦岗军击杀了,改朝换代是早晚的事。李渊官高爵显、雄才大略,倘若他举兵自立,世间谁是敌手?河北窦建德不过一介农夫,瓦岗军李密与洛阳王世充相互牵制,陇右薛氏父子地处偏远,他们谁比得上李渊?商人老祖宗吕不韦算过一笔账,耕田之利不过十倍,珠玉之赢获利百倍,若立国家之主得利无穷。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啊!

武士彟怦然心动,固然参与叛乱风险极大,但这笔买卖若能顺利做成,仕途光明福及子孙;不过要取得李渊信任、融入那个密谋圈子也不容易,毕竟他是郡丞王威的属下。而王威与另一位副留守高君雅名义上辅助李渊,实际是炀帝的耳目。从王威帐下转投李渊,等同于叛主投敌,谈何容易?

他想方设法寻找机会,终于有一次李渊自王威的营帐议事出来,他不失时机凑过去:“卑职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与唐公您有关。”“你还信这等神神怪怪的事,什么梦啊?”李渊从没把这个商贾出身的小官夹在眼里,只是出于礼貌敷衍着,脚步都没停。

武士彟亦步亦趋紧随在后,低声道:“卑职梦见您坐骑苍龙直上九天,左手托日,右手揽月……”“嗯?!”李渊定住了,慢慢回过头,脸上挂着微笑,“你胡说些什么?无稽之谈!”他身份高贵,相貌却不出众,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笑起来愈加明显,隋炀帝曾讥讽他是“阿婆面”。

武士彟面对这张“阿婆面”,胸口怦怦直跳。他料想李渊会有所戒备,好在早有筹谋,于是不紧不慢接着说:“千真万确。我不仅梦见您乘龙上天,您身边还有不少文武护驾。就连卑职我……我也攀着龙尾跟您飞了上去。”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却一瞬即逝,打趣道:“你真会说笑,你可是王威的部下,怎么跑来奉承我?”“卑职并非谄媚,实是对唐公仰慕已久,早有追随之意。或许正因如此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哈哈哈……好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渊仰面大笑,拍拍他肩膀,“你这人挺精明,不过越精明越要懂得慎言,这个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能告诉旁人。”

武士彟诚惶诚恐连连点头。虽然这番交谈远远称不上推心置腹,但只要给李渊留下个印象,第一步就成功了。不久武士彟以省亲为名向王威告假,回到家乡他立刻吩咐行商的伙计搜集兵书,把田穰苴、孙武、曹操等人的兵法网罗到手,与一群通晓文墨的族人昼夜苦读摘录精要,汇编成一卷博采众家之长的兵法节略,返回太原进献李渊。

当李渊手握这卷奇书时再不是那副阿婆面孔,他一脸郑重,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韬略乃战场之本,筹举大事之人岂会不关注?他详细翻阅半晌,又上上下下审视武士彟一番,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与君共富贵耳!”

武士彟终于赢得李渊信任。但他明白,献书还不够,若想在李渊心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必须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立功的机会很快就有了。随着举兵阴谋进行,太原日益流传突厥要来侵犯的消息,吏民上下惶恐不安,于是李渊就打着抗击突厥的旗号名正言顺征集兵马。可随着部队人数增加,王威也渐渐瞧出破绽:“为何唐公征的兵都交给长孙顺德、刘弘基那帮朝廷通缉之人统领,却不拨给我这个副留守一兵一卒?”王威心生疑窦,便与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商量要抓捕长孙顺德,彻查此事。关键时刻武士彟行动了,诚惶诚恐出言劝阻:“长孙顺德虽是戴罪之身,却是唐公宾友,况且他们本为宫廷宿卫,是因逃避兵役才获罪的,若这次能敌退突厥,何愁功不抵过?天子南渡叛贼四起,太原北有突厥东有反民,乃国之重镇,您二位与唐公共担大任,应精诚相依。今兵戎告急,彻查此事必与唐公结怨,对军情大为不利。请两位三思啊!”王威不住点头,觉得这话有理,更相信这个满脸诚恳的部下是全心为他着想,彻查之事就此作罢……于是大业十三年五月李渊成功举事,王威、高君雅身首异处;武士彟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首义的功臣。

不过要真正富贵,还有艰难的路要走。太原起兵那一刻起,武士彟乃至整个武氏家族的生死荣辱都寄托于李渊,武家四兄弟一并投身军营,经商赚来的钱也尽数献出充作军饷,所有赌注尽数押上,一定要让这条龙真的升天!他得到的第一个官是铠曹参军,负责管理军械。军备供应关乎胜败,担子不轻,可对武士彟而言却得心应手。他没有驰骋疆场的勇力,没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但他从不需要这些,他靠的是农夫的踏实耕耘与商人的精打细算,掌管军辎再合适不过。唐军能迅速袭破霍邑、夺取长安,固然是将士奋战之功,也不可忽略武士彟的几分汗水。

兵进长安掌控隋都,他因功受封寿阳县公,食邑一千户,并获得一座长安的宅邸;隋炀帝死后,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君,他晋封义原郡公,增邑千户,并被赐予“太原元谋勋效功臣”头衔,升任库部郎;没过两年又以优异政绩晋升工部尚书,兼领关中十二军之一的井钺军,官居三品、位列八座、督率府兵。不过武士彟心里清楚,虽然他受皇上宠信、虽然他头顶功臣头衔、虽然他勤勤恳恳与人为善,可在关陇士族出身的同僚眼中依旧属于异类——武家只是乱世而起的暴发户。

数百年来传承的门第观念桎梏着官场,武士彟为此而烦恼。不过就在他任工部尚书期间,恰逢朝廷修订律令。对他这个木材贩子出身的人而言,能参与编订国家法典何等荣耀?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即便家乡噩耗接踵而至也未能使其动摇——他有四个儿子,却在武德五年由于疾病连丧二子,转年结发之妻相里氏也因悲伤过度染疾而亡。武士彟把悲痛埋在心底,依旧将精力投入到法令修订上,甚至没有回乡为妻儿理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唐开国以来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编纂完成,有功之臣皆尽封赏,武士彟也因此晋封应国公。

庆功宴后李渊单独召见了他,一见面就褒奖道:“爱卿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岁妇亡,长安文水相距不远,你都未去理丧。因公废私,乃臣子典范。”武士彟恭敬谦辞:“为国尽忠理当如此。”

李渊摆摆手,和蔼微笑道:“有良臣而不加赏,何以劝善?大丈夫不可无妻,况爱卿爵至国公,后堂不能缺少命妇。隋之纳言杨达,德才兼备品行高洁,今虽亡故,尚有一女待字闺中。此女知书贤明,可以辅德,秦晋之匹无以复加!爱卿若有意,朕为你主婚,迎娶此女续弦。意下如何?”

武士彟惊得笏板掉落在地,竟忘了自己置身皇宫大殿,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情景:营建东都的工地上,官员士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杨达驰马而过,他却远远挤在商贾工匠的人堆里,浑身臭汗,似鹅鸭般抻着脖子争睹宰相风采。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里……如今却要与人家女儿结为夫妻,而且是皇帝做媒,这不是做梦吧?醒过神来的武士彟匍匐在地,不知给李渊磕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声万岁。

这场婚礼引得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寒门出身的武家迎娶弘农杨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长广公主主婚,礼聘出自内帑,满朝上下谁曾有此殊荣?四十八岁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他身着光鲜的新郎礼服,尽情享受着关陇同僚的祝贺。

新娘杨贞比他小两岁,虽说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前半生笃信佛教未曾婚嫁,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却胜过韶光豆蔻。这不仅是梅开二度,更是脱胎换骨。弘农杨氏关陇贵族,而且隋唐宗室素来通婚,那位主婚的长广公主下嫁杨贞堂兄杨师道,武家间接与皇室攀上亲戚;而杨贞另一位堂兄杨恭仁正身居宰相,这更有莫大好处。有这位妻子,谁还敢说他是投机得势的木材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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