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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21:3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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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布莱斯·考特尼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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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力量

一的力量试读:

第一章

事情是这样的。

在我的人生正式开始之前,我也一样啼哭吃奶,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发生在一对大而柔软的黝黑乳房上。依照非洲传统,我持续吃了头两年半的奶水,之后我的祖鲁乳母成了我的保姆。她是个充满欢笑、温暖又柔和的人,她会将我搂在胸前,用手顺着我的金色鬈发。她的手很大,手掌几乎可以包住我整个脑袋。她唱着能抚平我伤痛的歌,歌词是关于一个勇敢的年轻战士去猎狮子;还有一首女人的歌,说她们去河边的大石上洗衣服,日落时分,猩猩们会从山里跑出来喝水。

我正式的生活从五岁开始。母亲精神崩溃,我被迫离开可爱的黑保姆与她又大又白的微笑,进入寄宿学校。

然后便是一段充满黄色南瓜瓣的日子。南瓜片总是烧焦,边缘尝起来苦涩。马铃薯泥里混着透明的块状物,带软骨的肉浸在灰白色肉汁中,加上胡萝卜粒、温润酥烂的高丽菜叶,早晨醒来已湿答答的床单,还有一种名为“寂寞”的全新感受。

头两年的时间,我是全校年纪最小的孩子,而且我只会说英语——一种仿佛黑死病一样扩散到神圣大陆的传染病语言,污染了阿(指生长在南非、说各种南非语言的欧陆人后代,尤指十七世纪荷兰移民的后裔,非利堪人又有“波尔人”之称。)纯洁甜美的水源。

波尔战争让大家对英国人怀有强烈的憎恶感,他们叫英国人“红脖子的”。那股仇恨流进了阿非利堪人的血液,囤积在下一代的内心与想法中。对学校的男孩子而言,我可说是第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们了解自己天生对我这一族类所抱持的仇恨。

曾经有些人用我说的这种语言吐出一些句子,那些话杀掉了他们的祖父,并将他们的祖母送进世界上第一个集中营。她们在那里如苍(十六世纪在欧洲蝇一般死于痢疾、疟疾与黑尿热。对严厉的卡尔文教派掀起的宗教改革运动,主要由新兴的中产阶级所支持,针对当时基督教与封建贵族勾结所造成的贪婪腐化。卡尔文教派为当时新兴教派中较激进的一支,主张完全革除宗教中的繁文缛节和提倡勤俭刻苦的生活方式,促进了日后资本主义的兴盛。卡尔文的信徒又称清教徒。)农人来说,父债子还,至第三代方休。于是,罪恶遗传给了我。

当时完全没有人警告我,说我将被视为邪恶的人种,因此事情发生时,就像是一场恐怖的意外。我在幼童宿舍里暗自抽噎啜泣,突然间来了两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把我从充满可怕樟脑味道的被单里拉出来,带到高年级宿舍,在战争委员会面前接受审判。

当然,我的审判是场公理正义的闹剧。但当时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在敌军的腹地被掳获,而每个人,即便是五岁小孩,都知道那代表死刑。我站在那儿支支吾吾,不了解那个声音洪亮的十二岁法官在说些什么,也不了解为何当他宣判时,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但我猜想,情况是糟到不能再糟。

当时我不太知道死亡是什么。我知道“死”是农庄的屠宰场对小猪、小羊,有时候则是对小母牛所做的事。猪仔的惨叫太凄厉了,我想就算对猪仔来说,那经验也绝对不怎么美妙。

我当然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我知道死不如生好。而现在,在我能真正领受生之甜美前,死亡就要降临在我头上了。被拖出去的时候,我强忍着泪水。

那晚一定是月圆夜,因为蓝色的光芒笼罩整个盥洗室。厚实花岗岩砌成的浴室隔间棱角分明,矗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之前我从未来过淋浴室,这地方像极了农庄的屠宰场,甚至闻起来也一样,充满了尿与药皂的味道。于是我猜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的眼睛哭得有点肿,但仍看得见那些挂有肉钩子的地方。每一片花岗岩板都有一根从后面墙上伸出来的管子,管子末端有个把手。他们会把我吊在那东西上面,然后我就会死,跟那些猪仔一样。

他们叫我脱掉睡衣,跪在其中一个淋浴间里,面向墙壁。我瞪着地板上的洞,所有的血都会从那里流掉。

我闭上眼睛,呜咽无声地祈祷。我不是对神祷告,而是对我的保姆。我觉得那是一件更迫切该做的事情。当她无法解决我的问题时,她会说:“我们必须向无上无上之神祷告,他是伟大的巫医,会知道该怎么做。”虽然我们从来不曾真的召唤大神作法,但那不重要,光是知道你需要他时他便存在,这一点即让人安心。

但是当时才要借由保姆得到指示已经太迟了,要她帮忙传递信息也来不及了。我感到水溅到脖子上,以为是温热的血液从我颤抖赤裸的身体流下来,经过水泥地板流进排水管。很好笑,我不觉得自己死了,但是你知道,谁会了解死亡感觉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那法官与他的战争委员会成员们在我身上撒完尿之后便离开了。没多久,世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头上某处传来答、答、答的滴水声,以及我吸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

因为我从来没看过淋浴间,所以不知道要怎么转开莲蓬头,也不知如何冲洗身体。从前保姆总是在厨房炉子前的锡盆里帮我沐浴,我会站起来让她在我身上涂满香皂。她在我的小鸡鸡上抹香皂时,那一对在厨房工作的双胞胎女仆,迪与达,就在背地里偷笑。有时候小鸡鸡会自己站起来,每个人于是咯咯笑得更开心。因此,我知道小鸡鸡很特别。至于有多特别,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试着用睡衣擦干身体,衣服因为掉在地上,所以湿了好大一块。然后我穿回睡衣。我没有费心去扣扣子,因为双手仍抖得厉害。我在那个又空旷又黑暗的地方游荡,直到找到幼童宿舍,爬进毯子里,结束了正式生活的第一天。

我没办法告诉你,正式生活的第二天比第一天要好一点。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对劲了。许多小孩子围在我的床边,捏着鼻子喷气,大声抱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能抱怨的事情可多了。(南非班图人的一支,泛指非洲黑人,为带贬义的辱骂语。)我闻起来比卡菲尔尿桶还糟,比家里的猪仔还糟。甚至比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还糟。

一个唇上方有一小撮黑毛的大人走进来,所有的小孩一哄而散。(南非荷兰语对女性的尊称,那是前一天晚上带我来寝室的女士。“早安,梅富等同于“女士、太太”(Madam)。)!”小孩子齐声大喊,而且都在自己的床边立正站好。

那身材高大名叫“梅富”的人瞪着我。“来!”她口气很凶,抓着我的耳朵一扭,把我拖出臭得要命的床铺,回到屠宰场。她光用一只手就脱掉我没扣扣子的睡衣,把我的裤子拉至脚踝。“跨出来。”她大吼。

我绝望地想着,这人甚至比保姆还要高壮。如果她也尿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淹死。我跨出睡裤,然后她放开我的耳朵,把我推进一个淋浴间。突然间,出现一阵嘶嘶声,然后冰水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身体。

如果你从来不曾淋过浴,或从未出其不意浸入冰水里,你会很容易相信这就是死亡了。我双眼紧闭,冰雹般的水柱源源不断,一千支冰锥同时钻进我皮肤。怎么有人可以一次尿那么多?

死亡冷如冰霜。地狱应该是充满火焰与硫黄才对,但是在这里我却冷得要死。那感觉很可怕,然而就如同之前种种一样,事情与我所期待、所相信的都大相径庭。“到了寄宿学校,你会跟一大群小朋友一起睡在大房间里,你再也不必怕黑了。”这一切听起来多么令人兴奋啊。

猛烈的嘘嘘声与山洪般的冰尿突然停了。我睁开眼,没看到梅富,反而看到那个法官站在我面前,他的睡衣袖子卷起,伸过来关掉莲蓬头的手臂湿淋淋的。陪审团与一堆跟我同宿舍的小孩站在他身后。

等我脸上与眼睛上的水滴干净后,我试着微笑,那法官湿答答的手臂突然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那间大理石淋浴间。陪审团围着我,我害怕地站在原地,用手护住蛋蛋,牙齿不由自主打颤,我甚至可以听见脑袋里那怪异清脆的切分颤音。法官又抓住我,用一只大手抓住我两只手腕,拉开我的手,然后指着我的小鸡鸡说:“你为什么尿在床上,红脖子的?”“嘿,瞧,他的小蛇上没有帽子!”有人大叫。他们都挤过来,很高兴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尿床的!尿床的!”有个小孩子大喊,一下子所有的小孩都一起大喊。“给我听好,你这个尿尿鬼,”那法官说,“是谁把你那条小蛇上的帽子剪掉啦,尿床的?”

我低头看着他指的地方,此时打颤的牙齿已经转成比较安静的定音鼓了。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正常,鸡鸡顶端带着一点亮蓝色,几乎隐没在周围完好的皮圈中。我困惑地抬头看着法官。

法官放开我的臂膀,用双手拉开他睡裤。他的“小蛇”根本跟怪物一样大,悬在那儿与我的眼睛平行,看起来像是用连在一起的护套做成,粗粗的皮一直延伸到最下方。底部有一小撮毛发。我必须说实话,那东西并不怎么好看。

当然,有更多大麻烦正等着我。我是“红脖子的”,也是“尿床的”;我说的是错误的语言;然后现在显然我的构造也与他们的不同。但是我还活着,而在我的书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第一个学期结束前,我将自己受欺负的时间降至一天不到一小时。我几乎已经把求生的艺术练到滚瓜烂熟,只除了一件事: 我成了习惯尿床的人。

如果你每天早上都在床上留下一摊湿印,你是不可能完全融入环境的。我的一天通常从尿床然后挨梅富一顿揍开始,之后我得独自到那可恨的淋浴间去洗我的橡胶床垫。当我拿出那把他们叫我使用的大木刷,用力把药皂抹上硬邦邦的刷毛时,刺痛的肥皂沫总会猛地喷进我眼睛。但很快我便发现不必照梅富说的那样用药皂,只要让床垫在水柱下好好冲一冲就可以了。

我的早晨惯例其实有些用处。我明白了,“哭泣”是件很奢侈的事,一个适应良好的家伙应该放弃流泪。我很快便成了学校里最常被揍的人,法官说我创了纪录。就适应新生活而言,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一个还不算缺陷的头衔,我并不只是可恨的“红脖子的”与“尿床的”,我还是纪录保持人。告诉你,那感觉可棒了。

法官下令每一次只能揍我一下下,这里一拳,那里一巴掌。如果我不再是“尿床的”,他甚至可以连那一下下都不揍。不过他补充说,因为我是“红脖子的”,这点就不能不揍了。我得承认我还蛮赞同的。我私下决心不要尿床,甚至对保姆祈祷或对神祈祷,但看来都没有什么效果。

也许这一切与我不完美的小鸡鸡有关?我在裤子两边口袋内里挖了一个可让拇指与食指穿过的小洞,偷偷拉着我的鸡鸡皮,尽我所能想把它拉到最前面,希望它丧失弹性,让我变正常。唉唉,除了小鸡鸡痛得要命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当个尿尿鬼了。

第一个学期终于结束。我回老家去过五月假期。我将回到保姆身边,她会听我说我的悲惨故事,然后睡在我床脚的垫子上,这么一来鬼就不会来抓我了。我也要问问我母亲是否已经不崩溃了,那么我便可以留在家里。

我坐在翰尼·波什夫大夫闪亮崭新的雪佛兰跑车后座,高兴地启程回家。翰尼大夫是我们小区的医生,也是我们那地方的英雄,他在北特兰斯瓦的橄榄球队里司职外侧前卫。法官看见他来接我的时候,还与我握手,保证下个学期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第一个向我提及崩溃一事的人就是翰尼大夫,而现在他肯定地告诉我,我母亲“恢复良好”,但仍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目前还不可能回家。

很不幸,那表示我无法留在家里。除非我变得跟我爷爷一样老,甚至更老,否则不必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坐在后座享受凉风与阳光,随着车子前行,我不再是“红脖子的”与“尿床的”,而是了不起的老板。我们经过非洲村落,鸡嘎嘎叫,死命拍打翅膀逃离马路,卡菲尔狗也吠个不停。那些狗肋骨突出,脸瘦得只看见嘴,身上都是斑点,正追着鸡跑——当然是在我们轰轰加速的宝座安全通过之后。身为一个伟大的老板,这些事对我来说自然平淡无奇。生活真美好。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生活非常美好。

保姆哭得很厉害,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溅在巨大温暖的胸部上。她不断用黑色的巨手摸我剃过发的头,一面抱紧我一面呜咽低吟。我本来想等回家时要好好哭个痛快,但跟她一比真是输了。

时近夏末,日子充满农妇采收棉花时的歌声。她们沿着长条状的田地工作,一边聊天唱歌,声音美妙和谐,一边从晒黑的棉花荚中摘下蓬松的白色纤维。

保姆传了信息给无上无上之神,让他知道我们因为小孩晚上尿床的问题,急需见他。我们把信息放在鼓上,两天后便听说约在这两个(非洲津巴布韦以南的巴礼拜,伟大的巫医会在去拜访伟大的雨后莫迪亚吉洛贝多(Balobedu)部落数百年来由女性统治,其首领世代继承“雨后”名号,以降雨神力著称。雨后的影响力极大,广受尊崇,连祖鲁王夏卡与丁冈都对她敬畏有加。)途中现身。

保姆一谈到伟大的无上无上之神,总是翻着白眼,双颊涨红。“他会扔一只白色大公牛的胫腿骨来替你清干床铺。”她保证。“那他也会让我的小鸡鸡长出皮来吗?”我想知道。她紧紧把我抓到胸前,咯咯笑得浑身直颤,答案则掉进了她不停起伏的肚皮里。

在田里工作的妇人们热烈讨论我晚上尿床的问题,她们想了很久,怀疑就这么一件小事能请到伟大的巫医吗?“草编的睡毡在早上的阳光下晒晒就干了,这种小事不适合请非洲最伟大的巫医来操心。”

对她们来说当然没关系,她们不必回到法官与梅富那儿。

约莫在我们发出信息后的两个礼拜左右,无上无上之神搭着他的大别克轿车来了。那辆轿车是他强大权力与财富的象征,甚至那些把他看成邪灵转世的波尔人也怕他,就像所有无知畏神的人一样。没有(荷兰最大的基督教会,前身是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时期成立的人预备拿荷兰归正会荷兰国家教会。)的教义来与这个古老的黑妖怪对抗。

一整天都有农妇带食品礼物来。到下午三四点,屠宰场旁边的酪梨树下多了一座由卡菲尔玉米、各种南瓜、当地菠菜与西瓜堆起的小山。旁边有一捆捆干烟草,而在分开的两张大草席上躺着六只瘦巴巴的卡菲尔种鸡。它们大多是老公鸡了,像蒸煮了四小时那么老。它们侧躺着,鸡爪用绳子缚着,翅膀剪掉,瘦而无毛的颈子与秃顶都粘满泥土。如果不是偶尔踢个腿,也只有不时一声“嘎”及猛然一睁的圆珠眼能透露它们还活着的讯息。

其中有只特别瘦弱的灰毛老公鸡在我看来像极了爷爷。不过,这只老公鸡的眼睛像红珠灯串一样尖锐,而我爷爷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湿润湿润的——那是一双注定要注视着柔软英国风景的眼睛。

我爷爷下了台阶,往黑色别克大轿车走去。他停下来踢了其中一只公鸡一脚,他恨那些卡菲尔鸡的程度简直就跟他恨申刚族人一样。只有他那百来只奥屏顿黑鸡和六只巨大的公鸡能让他感到又骄傲又快乐。农场里的几只卡菲尔鸡,就算绑成一捆又剪掉翅膀,也只像是让半打脏兮兮的老男人出现在芭蕾舞课里一样多余。

他力赞无上无上之神,那巫医曾经治好他的胆结石。“我吃了他臭臭的绿药丸,然后,天哪,那结石就像猎鹿的大号铅弹一样在我身体里爆炸消失了!从此我再没见过一颗结石。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只老猴子是整个低草原地区最他妈厉害的大夫。”

我们等着无上无上之神从别克轿车里出来,这个老巫医跟保姆一样,是祖鲁族人。传说他是伟大的祖鲁国王丁冈的最后一个儿子。丁冈曾经对抗波尔人与英国人直到最后一刻。经过了两个世代,波尔人终于在“血河之战”中打败了他的战士,而他们至今仍十分敬畏他。

那一战过后两年,丁冈逃离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莫庞德与波尔人的联合军队,到大列朋波山脉请求当地的鸟沃人给予庇护。那一晚在他被鸟沃族叛徒暗杀前,他们带了一个处女到他面前,于是这个有史以来第二伟大的国王的战士之种便留在女孩十四岁的子宫里。“我选择了血战,但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将会选择智慧。你们将叫他‘无上无上之神’,他会是全非洲最伟大的人。”丁冈曾如此对那个吓坏的鸟沃少女说。

这个受人搀扶从别克轿车后方步出的矮黑干瘪男人,今年已经一百岁了。

无上无上之神穿着一套不相称的西装,棕色外套旧得发亮,长裤则是蓝色细条纹布制成。里面是件得装上可拆式浆领的白色衬衫,却没装领子,改用一颗象牙金色的大领扣固定在脖子上。他肩膀上披了一条看起来很脏的豹皮斗篷。一如这里的习俗,他没穿鞋,他脚底扁平,边缘龟裂。他的右手拿着一支带有美丽编珠的拂杖,那是首领的权力象征。

我从来没看过那么老的男人。干胡椒似的头发比干棉花还白,一小撮一小撮的白胡子从脸颊上冒出来,嘴里只剩三颗黄牙。他注视我们,眼睛一亮,锐利而清晰,仿佛那只老公鸡的眼睛。

许多女人开始哭号,老人即刻出言叱喝她们。“愚蠢的印法西(“妇女”之意。)!死神没有跟我一起坐大车来。难道你们没听见它大肚子里的吼声吗?”

我祖父走过去,四周安静下来。他简单地欢迎无上无上之神,应允他今晚可以在农场里过夜。老人点点头,完全没有一点意料中卡菲尔人惯有的谄媚举止,我祖父也似乎不期待他那么做。他只是把老人骨瘦如柴的手爪一握,然后回到门廊前的椅子上。

跟其他女人一样,将泥土涂在额头上的保姆最后终于说话了。“我的主人,女人准备了食物,我们也有鲜酿的啤酒。”

无上无上之神看也不看她一眼(我觉得这举止很勇敢),指示其中一个妇女去解开那些瘦弱的公鸡。两名妇女跑过去,很快将鸡松绑。鸡还是躺在那里,丝毫未察觉自己已重获自由,直到老人举起他的拂杖对它们挥舞。鸡群突然嘎嘎大叫,拍打发育不良的翅膀,起身窜逃。它们往空地跑,长脚举得高高的,只有一只除外——那只长得像祖父的公鸡慢慢站起来,伸展颈子,拍打它所剩无几的翅膀,头忽左忽右疾动,微微昂起头仿佛正专心聆听。然后,说多冷静就有多冷静,它竟走到玉米堆那儿啄食起来了。“抓住那些披着羽毛的恶魔,”无上无上之神突然指示道,“给老人抓来做今晚的晚餐。”

女人们兴冲冲地尖叫一声又围住那些鸡。紧张的气氛松缓下来,五个女人各倒抓着一只鸡,等待老人指示。无上无上之神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两英尺的圆,像只老黑猩猩一样跳来跳去,又完成了五个差不多大小的圆,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

当咒语告一段落,他指示其中一个妇女拿来一只公鸡,他抓着老鸡瘦长的颈子与双脚,沿着地上的圆圈再画一次,这次是以鸡喙做笔。然后他将公鸡放在圆圈里,鸡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双眼紧闭,从两边翅膀底下各伸出一只脚。他继续重复了五次,让另外五只鸡在众目睽睽下各躺在一个圆圈里。鸡一躺下来休息,妇人们便惊异地倒抽一口气。那只是初级的魔法,不过倒足以让事情顺利进行。

无上无上之神移过去一点儿,盘腿蹲坐在印答巴毯中间,举手示意我过去跟他一起。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害怕地紧紧抓着保姆的裙子。她将我轻轻推向他,悄声而清楚地对我说:“你一定得去,这是无比的荣幸。只有首领才能跟首领一起坐在印答巴毯上。”

老人身上带有非洲汗水特有的强烈而甜美的味道,混合着烟草以及非常老的老人味。那味道还不算太坏,毕竟就臭味来说我见过的世面还不少。我也盘腿坐在他旁边,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地面。

无上无上之神靠过来,以祖鲁语对我说:“明天我会把刚才那套公鸡的把戏告诉你,那不是魔法,你知道,这些愚蠢的申刚族人以为是,他们不配知道太多。”“谢谢你,先生。”我轻声说。就算那只是个把戏,也聪明得要命。如果我可以在学校里找到一只迷途的鸡,也许就可以让法官跟那些陪审团员感到百思不解而害怕。当场我对他的能力信心满满,他将改变我“尿尿鬼”的地位。

无上无上之神嘱咐保姆开始张罗“夜水”事宜,很快两个女人便受托升起炊火,其余妇女则小心翼翼围着印答巴毯坐着,连一点点儿边也不敢碰到。

非洲的故事总是非常长,珍惜收拢每个细节,以便让人重述一千次。对保姆而言,独自站在即将隐灭的火光中说着故事,是很了不起的一刻。她以申刚语说着,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听得懂,并且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瞪大眼、哼气、点头或叹息。

她们觉得高壮的梅富与她唇上的胡子很怪异,倒不太惊讶法官与陪审团不公的行径,因为她们都明白,白人所作的判决与实际发生的事经常毫无关联。法官与陪审团在我身上尿尿这件事让她们双手掩耳,摇晃身体并哀叹呻吟。难道这比那些白人所做的事更侮辱人?

突然间天色便暗了,这是非洲特有的日落。火堆里的绿木裂开,发出尖锐的哔剥声,冒出一阵火花。跳跃的火光照亮保姆的脸庞,听众没有忘记她娓娓道来的故事是多么悲惨不幸。当保姆说到最后死亡将临,长了胡子的巨大死亡天使两腿间喷出冷尿淋了我满头满脸时,许多人哭了起来。

我得承认保姆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但是当她说到我的小蛇没有帽子——在我看来这可是整件事的重点——她们却睁着泪眼,手捂住嘴咯咯笑了。

保姆最后得出结论,她认为“夜水”是那个长了男人胡子、双腿间像瀑布一样的死亡天使加在我身上的邪恶诅咒,这么一来她才能每天早上都出现,拿皮鞭在我虚弱的幼小身躯上施以一顿好打。而只有伟大如无上无上之神的巫医才能打败那邪恶的诅咒。

最后啜泣不已的保姆坐下,那些女人吃惊的脸庞在柴火照耀下一清二楚。她们知道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故事,这故事很可能会流传下去,辗转成为一则申刚传说。

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人,特别是我自己,能够熬过那些折磨,都让我极为惊讶。

无上无上之神站起来,抓抓屁股,打了个大呵欠,用拂杖柄戳戳正在啜泣的保姆,命令道:“女人,给我拿些卡菲尔啤酒来。”

厨房里那对双胞胎女仆迪与达送来我的晚餐,保姆则负责打点那个瘦巴巴老巫师要喝的,以及他需要的东西。那两个小女孩瞪大眼,兴奋异常地告诉我,我是她们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了。

睡前,保姆一如往常陪在我身边。她带来一个大红薯,从中剖开,上头插着汤匙。红薯冒着微微蒸腾的热气,在汤匙把手上凝成了水珠。传说人哀伤时红薯可振作精神,高兴时可作为庆祝。带皮的烤红薯本身便有舒缓疗愈的能力。

保姆仍很亢奋。她抓着我,将我紧搂在她宽阔的胸怀里,笑着告诉我,我能让那只老猴来访对她来说是何等恩泽,毕竟他是全非洲最伟大的巫医。她告诉我,她能讲述那个夜水的故事,表示祖鲁女人也能说故事,即便跟一个口才顶尖的申刚人所说的最好的故事相比,各方面也皆毫不逊色。

我指出,她完全忘了提我是学校最常被揍的纪录保持人,突然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落她脸颊。“白人给的惩罚早让黑人了解,一顿皮鞭可以损坏我们的身体,但绝对无法伤害我们的灵魂。我们就是大地,所以我们长成了大地的颜色。最后胜利会属于土地,每个非洲人都了解这一点。”

无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离开之前,保姆先点了石蜡灯并将灯转暗,但没有暗到当怪物想偷偷溜进我房间时,我会认不出来的程度。“今晚无上无上之神会入梦拜访你,替你的‘夜水’找到出路。”她说,替我盖好被子。

无上无上之神来到我梦中的隔日早晨,他再次召唤我过去与他一起坐在印答巴毯上。他从一只旧皮袋子里拿出大白牛的十二块神奇胫骨,然后蹲坐着准备扔掷那些牛骨骰子,他同时以隆隆的低沉嗓音念着咒语,听起来仿佛远方的雷声。那些理应可以解决我尿床习惯的骨黄色怪异小方块,在他手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然后落在面前的地上。无上无上之神一边用食指轻弹着那些骰子,一边从喉咙中发出阵阵小雷响。最后他低吼一声,将骰子全部收集起来,扔回旧皮袋里。

无上无上之神的双眼,在皱得不得了的脸上发出利针般的光芒,似乎要穿透我。“我去你梦中找你,我们来到一个地方,有三道瀑布,河流上有十颗石头。大白牛的胫骨说,我必须带你回去,让你从三道瀑布上跳下,踏着一颗颗石头过河,不可以掉到急流旋涡中。如果你能办到,那么不幸的夜水事件就会结束。”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五岁小儿通常对谜语是一窍不通的。他咯咯笑时脸更像猴子了。“你学会这件事后,我就会告诉你让鸡睡着的把戏是怎么弄的。”

在昨夜所画的圈圈里,我看见了鸡倒下的印记,却不见鸡的踪影。我猜它们早进了大伙儿的肚子。我只希望他没有用到祖父的奥屏顿黑鸡,否则就有好戏看了,我想。“现在小心听我说,小鬼,看好、听好,看好、听好,”他重复着,“听到我告诉你闭上眼睛就照做,懂了吗?”

我亟欲讨好他,便赶忙闭紧双眼。“不是现在!我叫你闭再闭。不要闭得那么紧,只要轻轻闭起来,就像漫长的一天过去后,晚上你会感到眼皮重重的那样就好。”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就蹲在我面前,漂亮的拂杖悬在我视线上方,马鬃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呀晃。“看着这条马尾。”我的眼睛随着拂杖前后移动。“你可以闭上眼睛了,但还是得竖起耳朵,你要仔细听,因为水声会很大。”

我的脑袋里突然充满了滔滔水声,然后我看见三道瀑布。我站在最高那条瀑布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河水在我脚下遥远的地方急流,滚滚翻腾形成一道窄长的峡谷。就在河水流进峡谷激起白色水花之前,我注意到十块踏脚石,仿佛一张嘴里露出了十颗煤黑色牙齿。

无上无上之神对我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几乎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天色晚了。丛鸽早已察觉夜幕来临,安静下来。现在是一天里水流最湍急的时候,就像阴影笼罩着水流时一样。”“你站在最高瀑布的石头上,身为刚杀了这辈子第一只狮子的男(在祖孩,你已经有资格加入丁冈的军队一起打仗。丁冈是伟大的印劈鲁语中指的是武装的战士,但在英语里通常用来指称整个军团。),无论来者何人,他(夏卡(Shaka, 1787—1828)一律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你甚至有资格成为夏卡曾带领祖鲁部落四处征战,横扫祖鲁兰(Zululand)地区,在现今南非蓬戈洛河(Phongolo)到姆金库陆河(Mzimkhulu)之间建立了祖鲁王国。)的印劈,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争之王。”“你穿着下摆由狮尾制成的装束,面朝落日。现在,太阳已越过祖鲁兰,甚至越过了史瓦济地区,来到雨后莫迪亚吉的王室牲畜栏,准备在上方澎湃黑暗的水里冷却下来。”“你可以看见月亮在非洲上方升起,你与夜晚和平共存,面对大恶魔史可奇降也不感到害怕,他以黑夜为食,撕裂夜晚黝黑的肉身直到最后一刻。接着崭新的光明到来,扰醒沉睡的牧童,要他们赶紧出去照顾那些哞哞叫的牲畜。”

我站在巨石上等着要跃入水中时,可以看见新月在隆隆作响的瀑布之上升起,像银币般闪亮。“跳的时候,你一定得深呼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三’这个数字;然后当你浮出水面,被冲到第二道瀑布边缘,你得再吸一口气,说‘二’这个数字;然后一样,再吸一口气,你会被水流带到第三道瀑布。现在你必须游到第一块石头那儿,从十倒数到一。一边数,一边依序踏着那些石头,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老巫医停下来,等我整理好他刚才对我说的方法与顺序。“国王的小武士,现在你得跳了。”

我深吸一口气跃入夜里,酷凉的空气混着些许水汽急速拂过我的脸颊。然后我掉进水里,短暂地下沉后又浮上水面,我吐出剩余的空气,随即被冲到第二道瀑布中。几乎还来不及吸第二口气,再一次,我掉进第三道涛声澎湃的瀑布,然后掉进底端的深潭。我信心满满地奋力游到第一块大石旁,润泽的石块在月光下微微闪着黑光。我跳着石头过河,从十数到一,最后跳到另外一边的鹅卵石滩上。

他的声音穿过隆隆水声,像回音一样清楚。“我们已经跨过夜水,到了另一边。小武士,你得张开眼睛了。”无上无上之神将我从梦中时光带回来,我端详四周,看见熟悉的田园还觉得有点惊讶。“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来夜之国找我,我会一直在那里。你只要到三道瀑布与十颗石头的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他指着一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玉米粉袋说:“把那只鸡拿过来,我来表演让鸡睡觉的把戏给你看。”

我起身走到那袋子旁边,打开它。那只有着红色的锐利眼珠,看起来像我祖父的鸡,在里头眨着眼睛看我。我把那袋子拖到应是无上无上之神之前在尘土上画圆的地方,老人站起来,叫我也在同一处画一个新的圆圈。接着他表演抓老公鸡的方法给我看。方法如下: 首先你得让鸡身像个风笛一样固定在你的胳肢窝下,抬高左手抓着鸡颈子,让它无毛的头落在你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另一手牢牢抓住它的脚。然后你蹲在地上,让鸡朝下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小心鸡喙不要直接碰到圆圈边缘,再用鸡喙绕圆周画三圈,让鸡躺在圆圈内。

老人让我练习三次后,老公鸡便躺在圆圈里,像头窝在泥里的温驯母猪。我非常惊讶,老人则一副很好玩的样子。要让处于如此难堪状态下的鸡从所在的鬼地方回魂过来,我只要轻碰它并粗声说:“公鸡睡,公鸡起,不起就进肚子里!”这话我想对鸡来说是个蛮可怕的警告。

我没有问无上无上之神,为什么申刚鸡可以听得懂祖鲁语,因为你就是不会对全非洲最伟大的巫医问这种问题嘛。

当时我也还没注意到这只鸡蛮特别的,懂几种非洲语言对它来说也许并非难事。“公鸡把戏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个与梦中的瀑布之地两件事来说,我们现在是兄弟了。只有你跟我可以表演那把戏,或是到那地方去。”

我告诉你,这约定可是很认真的。

老人面朝田园另一边大声呼唤他的司机,他正在别克轿车后座打盹。我们一起走向别克大轿车。“你可以留着这只鸡继续练习。”无上无上之神坐进车子后座时说。

转眼间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大堆农妇围着车子,将她们先前买的贡品全部放进车厢,保姆递给老人一小块色彩鲜艳的布料,布的四角系着好几个钱币。无上无上之神回绝了保姆这项贡品,那是她两个月的薪水。“这是我跟男孩之间的事。这里恰好在我要去摩洛托赐河的路上,我要去见雨后莫迪亚吉。”他将头伸出后窗,看着天空,“祖鲁兰好久没下雨了,对付这事,她的魔力远超过我。”

龙山山脉以北的雨量可说非常充沛。此刻保姆敬畏地替她的族人询问气象。“田已经犁好三个月,种子大盆里的玉米种子已经准备好了,但在我们等待雨水降临时,风把土壤带走了。”老人叹了一口气。

保姆将干旱的消息翻译给那些农妇听——这一向是部落间共享的消息。女人们哀叹一声,绕着别克轿车迈步跳起舞来,唱着关于神人的歌: 伟大的神带来雨水,让盼子的不孕妇女有了儿子,治愈蛇咬的伤口,连最厉害的黑曼巴蛇也不怕。

无上无上之神又伸出老迈的头颅,不耐烦地挥舞拂杖。“走开,你们这群又老又蠢的乌鸦。你们应该给雨后莫迪亚吉唱歌,那老家伙已经很久没能让老天挤出一点雨水来了。”

然后黑色大轿车强而有力的V8引擎便怒吼一声,往路的尽头呼啸而去,留下一阵扬起的尘烟。

假期结束时,楚克爷爷(那是我给无上无上之神送我的那只鸡取的绰号)跟我已经密不可分了。把鸡叫作“楚克”是我跟母亲私下里的小笑话。某个远在澳洲的亲戚曾寄给我们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上头有个没大我多少的小男孩正在喂鸡。照片后面写着:“小蓝尼,正在喂‘哇嘎哇嘎’农场上的楚克鸡。”我们便把那两只常在农场上呱呱叫的老鸭唤作“哇嘎哇嘎”,然后开始叫祖父的那群奥屏顿黑鸡“楚克”。

我认为,对一只弱不禁风的老公鸡来说,“楚克爷爷”是个挺华丽的名字。我现身厨房门口时它正巧向我跑来,那鸡对我一见钟情,毫无疑问。我不讳言,它也同样深深吸引着我。

我们一起练习了几天公鸡把戏,然而它机灵到只要我在沙地上画好圆圈,就会温顺地在预备位置躺好。我想它只是想表现合作的样子,但那也意味着我已经失去控制它的力量。真他妈的讨厌——如果你问我感想的话。楚克爷爷是我有能力控制的第一个生物,而现在这个咯咯叫却并不那么蠢的家伙竟然找到了对付我的办法。

第二章

假期接近尾声。我尿床的毛病当然是治好了,但对于自己得回寄宿学校的忧虑,丝毫没有解决的迹象。至于那条没帽的小蛇,我问过无上无上之神,他暗示说我跟他一样独一无二,而那也是我们会如此特别的原因。当时这话听起来还蛮让人安慰的,现在我可不确定了。

在家的最后一晚,保姆和我好好地哭了一场。她帮我打包,行李中有卡其衬衫与短裤、两套睡衣,还有一件亮红色毛衣,是我母亲从精神崩溃的地方给我寄来的。我们笑了又笑,当然中间也哭了,因为毛衣的一只袖子比另一只短了将近十英寸。精神崩溃大概就是会让人的织工变成这副德性。保姆将两只袖子拆到肩膀处,把它变成一件很棒的红背心。

吃过早餐后,我们坐上祖父的老福特卡车出发,路上顺道接了隔壁农场的主人胖佛丝特太太,她是个寡妇。祖父不会说南非荷兰语,她不会说英语,于是随着老卡车颠簸前行,她只是默默地将下巴压在胸前,身体上上下下地砰砰摇晃。

我很高兴可以与保姆还有楚克爷爷坐在后座,楚克爷爷躲在一个玉米粉袋里,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就算你发誓那是个空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保姆要去镇上寄钱给她在祖鲁兰的家人,帮助他们度过干旱。

楚克爷爷翅膀上的羽毛又长了出来,它助跑准备起飞的时候,长脚上上下下地踏着,只要它愿意,随时可以飞起来停在高枝上。它的长颈子仍然光秃秃的,头上还是无毛,鸡冠磨损,像个空阴囊一样垂挂在头的一侧。跟那些奥屏顿黑鸡比起来,它真是一团糟。

我们停在校门旁边,保姆将皮箱与楚克爷爷正在里头装死的袋子递给我。“乖孙,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祖父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保姆从后座搭腔:“只是一些红薯罢了,老板。”

一如往常,泪水滑落她脸颊,我想跑回去躲在她安全的怀抱里。引擎排放逆火,喷出一小簇淡蓝色废气后,卡车踉踉跄跄地开走了,留我一人在校门口。前方等着我的,有可怕的梅富、法官和那群陪审团,还有初生的一的力量——我了解到,每个人心里都燃烧着一股独立的火焰,一定不可以让它熄灭。只要它还在身体里,我们就不会被击倒。

我把楚克爷爷从袋子里放出来,拍拍它。红脖子的尿尿鬼,也是无帽小蛇的主人回来了。但这一次,他带着最伟大的巫医给他的礼物,他妈的说真的,他不会再孤零零了。

我们走过操场,空无一人。楚克爷爷这边两步那边两步地跟在小绿蚱蜢后头,它们在炙热的沙地上蹦着。小绿蚱蜢似乎也处于敌方的地盘,因为那片被太阳烤焦的土地根本不发一毛。为了到达安全的地方,它们得时常降落在那片土地上,自曝在伺机捕食的楚克爷爷面前。然而它们的胜算蛮大的,因为蚱蜢数以百计,而楚克爷爷只有一只。不过要说我们爷儿俩与即将面对的世界嘛,情况可就颠倒了。

我们似乎到得太早,于是我来到秘密的芒果树旁。芒果树长在操场的另一边。我把皮箱留在树下,爬进阴暗舒适的叶篷里。楚克爷爷一阵助跑后,奋力拍打翅膀,飞到我旁边的树枝上站着。它摇来晃去,大惊小怪地发出一大堆不必要的咯咯噪音。

我仔细把状况解释给它听。它只是坐在那儿,摇着傻鸡冠,不断发出叫声。我试着向它强调,这很严肃,在这里,事情跟在农场那里不一样。不过我得承认,一只公鸡可以逃出无上无上之神的大锅,并且打败他的魔法圈,一定是真正的行家,因此我没有对它太多说教。楚克爷爷的求生能力不容小觑,能有它这样的朋友,我感到很幸运。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芒果树,沿着操场边缘走到幼童宿舍那一边。从宿舍望去有一大片废弃的柑橘果园,里头种了叶子几乎掉光的老葡萄柚树。有大约半打的肉桂树这些年来自行掉籽结果,它们亮黄色的花儿让果园起死回生。地上满是及肩高的刺花莲子草与鬼针草,从来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待会儿我要去向梅富报到时,这是个可以让楚克爷爷待上一阵子的理想地方。

我动手在果园深处臭兮兮的杂草堆里清出一小块地,过程中翻出了一只硕大的白色切根虫,灰色的头,颈子上鲜黄一圈。楚克爷爷大概以为它中了头奖,尖叫一声用嘴啄起肥滋滋的虫。当它把虫吞进又长又瘦的颈子里,你甚至可以看见鼓起的虫形。

清理完毕,我在地上画了圈,它便温顺地在里头躺好。它拒绝演完那套冗长的魔法程序,至今仍让我有点不爽。但是又能怎样呢,你总不能跟鸡吵架吧,对不对?

我发现梅富在洗衣房里折毯子。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我,然后指着轧布机旁一个马口铁制的桶说:“你的橡胶毯在那个桶里,去拿。”

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害怕。“我——我的问题好了,梅富。”我结巴地说。“哈!让你祖父揍一顿比我揍还有用啊,是吧?”

我低头站在那儿,当梅富出现时你得维持这姿势。“不是的,梅富。你揍最有用了——比我祖父还有用。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不再尿床了。”“这样我的搧伯会很寂寞啊。”梅富老是管她随身携带的那根竹条叫“搧伯”。她递给我一条粗毛巾与一条毯子。“你回来得太早了,这里没有午餐可以吃。别的小孩要到下午才会回来。”毯子闻起来有樟脑丸的味道,随着那熟悉的味道,旧有的恐惧又出现了。接着我开始怀疑也许我尿床的毛病根本没有好。

我把毯子跟毛巾放回幼童宿舍,然后回到楚克爷爷那儿。没有午餐吃对我来说没什么,保姆在皮箱里给我放了两个大红薯,现在我打算拿出一个与楚克爷爷一起吃。

接近废弃的果园时,我听见楚克爷爷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突然它从杂草中探出头来,短翅膀在空中拍打着,接着又掉进丛生的杂草里,我看不见它了。接着它又冒出来,弯着颈子,两脚及爪子张得开开的。然后又不见了。它落下的地方,杂草疯狂摆动,这一次它没有再出现,不再嘎嘎叫,它消失的地方,刺花莲子草仍不停摇来摇去。我的心怦怦跳着,有什么东西抓住楚克爷爷了。黄鼠狼还是野猫?都是我的错,居然让它独自无助地留在魔法圈里。我跌跌撞撞冲向前,刺花莲子草与鬼针草攻击我、阻挡我。楚克爷爷则站在圆圈里,嘴里牢牢叼着一条三英尺长的草蛇。

它一个甩头,尖锐的喙使劲一扭,便将蛇头给剪了下来。我惊讶地看它把那东西吞下去,它吃蛇头的方式跟吃切根虫一样。亮绿色的蛇身没有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仍在杂草中疯狂扭动。

此时这只全世界最他妈强悍的公鸡仰起头,递来一个尖锐的眼神,我看得出来它对自己还挺满意的。哎,跟你说,我不怪它。你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事情还怎么可能会出什么差错呢?

蛇已经停止蠕动了。我捡起尸体,挂在其中一棵肉桂树的树枝上,幼童宿舍里离我睡的床最近的窗口,与那棵树相距只有几英尺。现在世界上有两条无帽的蛇,皆与我有关。

那个下午逐渐充满了嬉闹的回校孩童,我听见他们把毯子与皮箱丢进宿舍,匆匆忙忙跑出去玩。楚克爷爷与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用杂草堆里找到的瓦楞铁板帮它盖小屋。它似乎还蛮喜欢它的新家,不时在我拔起杂草的地方翻虫吃。它在里头很安全,下雨的时候也不会淋湿。

梳洗铃在四点四十五分响起,当时我因为除草、盖小屋而弄得全身脏兮兮的。楚克爷爷高兴地在新家周围翻翻抓抓,我让它留在那地方,自己跑到宿舍面向果园的那一边,那儿有个没什么人使用的水龙头可以让我梳洗一番。晚餐铃响时,夕阳已将我烘干,干净如新。我尽可能等到最后一刻才溜进饭厅,坐在我的位置上。我的桌子在最后一排,属于幼童坐的地方。

熄灯后没多久我便被召到法官与陪审团面前。又是月圆,就像第一次挨揍那晚,但也像梦中瀑布上头升起的那个月亮。那时我是少年武士,克服了自身的恐惧。

法官双腿交叉坐在床上,比我记忆中还高大。他仅穿着睡裤,露(一种身体装饰,通常是损毁皮出左手臂上方一个粗糙的文身。对我而言瘢痕肤使其隆起成花纹。)不是什么新鲜事,非洲女人经常在脸上弄瘢痕,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过白皮肤上的文身。粗糙的蓝线边缘,红粉色的皮肤仍起皱,中央交叉的两道线条犹如两条扭转纠缠的无帽蛇。

法官心不在焉地揉着他的文身,一边看着我,一边缓缓摇头:“你真蠢,蠢到还敢回来,尿尿鬼。”他左边鼻孔里有一小块鼻涕糊,随着他的呼吸上下移动。“你手臂上有跟卡菲尔女人一样的记号哎。”我听见自己说。

法官双眼蹦出,惊奇地喷了一口气,那块鼻涕像炮弹一样喷出他的鼻孔,落在我的脸上。接着他一掌挥来,我感到头部一阵巨响,应声倒地。

我站起来。眼前一片红色天空里金星直冒,就像漫画里画的一样。但我没有哭,只是暗暗诅咒自己真笨。放个假便让我的求生敏感度降低了。我应该接受,融入,变成不起眼的背景,长出保护色才对。变成一颗石头、一片叶子或一只竹节虫,用尽各种方式变成南非人才对。陪审团很沉默,大概被我的愚蠢之举吓傻了,竟然敢大胆拿他手臂上的刺青与卡菲尔人的黑脸相比。一股温热的血液从我鼻子里流出,流过嘴唇直到下巴。

法官抓住我睡衣前襟将我拉到他脸前,我只能勉强以脚尖站着。“这个刺青代表了所有红脖子的都将死亡、消灭。而你,尿尿鬼,你是第一个。”他放开我,我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才又站好。“是的,先生。”我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这是纳粹党徽,老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不知道,先生。”“上帝借由希特勒将这个符号传给我们。希特勒会把阿非利堪人从可恨的英国人手中解救出来!”

我看得出来陪审团成员非常感动。我也是。

法官转而开始对陪审团发表演说,一面戳着那个纳粹党徽。“我们全体一定都要立下血誓向希特勒致敬。”他严肃地说。陪审团员围绕在他床边,双眼充满兴奋之情。“我也会发誓。”我满怀希望地说。温血仍不断从我鼻腔里涌出,有些还滴到地上。“别他妈犯蠢了,尿尿鬼!你是该死的英国人。”法官站在床上,高举手臂斜成一个角度,伸直五指朝着天花板。“奉希特勒之名,我们会把每一个红脖子的浑蛋都送进海里。”

我从来没有到过海边,不过我知道送这一程可能还蛮远的。“立血誓!立血誓!”陪审团唱着。“尿尿鬼,过来。”法官命令道。我站到他床边。“抬起头来,你这家伙。”我看着他高高站在床上。他用食指在我鼻子下一抹,然后推了我一把,我重重跌在地上。他将手指举高,月夜下,我的血液在他指尖闪闪发亮。“让我们用红脖子的血来立血誓!”他正式宣告。两个陪审团员将我抬起来,其他人则挤过来围在我身边,用他们短肥的手指戳入我鼻孔,蘸取我流出来的鲜血。血流得不够快,所以一下就没了,其中一个男孩还扭我的鼻子好让血流多一点。

然而此举似乎让血突然停止不流,因此最后两个小孩被迫蘸地上的血来用。

法官将血抹在那个纳粹党徽上,指示陪审团员照做。很快地,那纳粹党徽几乎完全被血封住。“死吧!祖国南非之上的每一个英国人!”法官大喊,再次举起他的手臂。“死吧!祖国南非之上的每一个英国人!”陪审团应和着。

法官低头看着我。“尿尿鬼,今晚我们不杀你。但是当希特勒来的时候,你的死期就到了,听到没有?”“是的,先生。那是什么时候呢,先生?”我问。“快了!”他跨出床,大手放在我的头上,将我转向宿舍门方向,在我屁股上迅速踢了一脚,踢得我一头跪趴在打过蜡的地上。我闻到地板蜡的味道,然后爬起来跑走。

我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小孩子都从床上跳起来,挤在我身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太沮丧了,也就没有噤声,抽抽噎噎地将纳粹党徽、立血誓以及被威胁说等希特勒来我就完蛋的故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一个名叫丹尼·柯慈的八岁小男孩严肃地摇摇头说:“尿尿鬼,老兄,你惨了。”“那个要来抓尿尿鬼、叫希特勒的家伙是谁啊?”“香肠嘴”耶各问。

显然没人知道答案,后来丹尼·柯慈说:“大概是新来的校长。”

上学期小孩子之间便流传着有关校长与他“豪饮问题”的小道消息。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是“豪饮问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否则我们所有人都怕得要命的那个阴沉巨人也不必因此离开。

其中一个小孩带头轻声唱着:“尿尿鬼惨了……尿尿鬼惨了……”其他人马上跟着一起唱,越唱越大声。我用手捂住耳朵想叫停。“不准动!”一声令下整个宿舍都乖乖遵命了。梅富站在走廊上,庞大的身躯塞满整个门框。“梅富,我们只是在聊天。”丹尼·柯慈说。身为幼童里年纪最长的,他总是理所当然成为发言人。“柯慈,你知道熄灯后就不可以说话。”

其他人早就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床上,留下丹尼·柯慈一人站在我床边。“是,梅富。抱歉,梅富。”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小又害怕。“你,趴在床上。”梅富命令道。她拿起棍子在空气中迅速一挥,打在柯慈的睡裤上。柯慈痛得直叫,害怕地双手抱着屁股跳上跳下。事情到此结束,梅富离开宿舍。四周寂静无声地过了好一阵子,接着丹尼·柯慈强忍眼泪突然大喊:“给我记住,你这个该死的尿尿鬼,红脖子的!”

等到每个人都睡了,我才安静地爬到窗户旁边。满月给葡萄柚树的叶子抹上了一层柔泽,在幽冥中看起来闪闪发亮。楚克爷爷的无头蛇在月光下成了一个银圈,变成肉桂树上意外而漂亮的装饰品。“我没有哭。他们再也没办法把我弄哭了!”我对月亮说。然后我回到床上,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孤单的一刻。

隔天早晨,一切为了掩护楚克爷爷的心血全白费了。一如所有卡菲尔鸡,楚克爷爷起得很早。六点钟起床铃响前,全宿舍就被它刺耳的啼叫声给吵醒了。我张开眼,看见它站在最靠近我床边的窗台上,伸直又长又皱的颈子,用力表演:“咕,咕——咕!”我吓得什么睡意也没了。然后它将头转向一边,“嘎”地叫了一小声,接着从窗户飞到我的铁制床头。它对我伸长脖子,差一点就要失去平衡——它在我耳朵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小孩子们从床上冲过来围着我。“一只老公鸡来找尿尿鬼哎。”香肠嘴耶各兴奋地大喊。

楚克爷爷傲慢地站在床头,用尖锐的眼神瞪着他们。“它是我的,”我带点敌意地说,“它是我的朋友。”

这下好啦,你应该听听他们怎么说。丹尼·柯慈暂时忘了要报昨晚一箭之仇,得意地说:“少蠢了你,没有人会把一只卡菲尔鸡当朋友!”“我会啊。它可以变把戏啊,什么都会。”“才不会!它只是只笨卡菲尔鸡。等法官听到尿尿鬼交了新朋友,看他会怎么办吧。”香肠嘴耶各跳出来说,大伙儿都笑了。

起床铃响,表示再过一两分钟梅富就会来了,于是我们全部一哄而散地回到自己床上,等她来指示我们起床。她巨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我差点来不及把楚克爷爷从窗子推进果园,爬回床上。

梅富踏步穿过宿舍,深蓝制服上系着黑色皮带,皮带上有个圈圈,她的搧伯就挂在那儿。她停下来,把手伸到我床边,咻一声拉开毯子,检查我的床垫是否干净。“哼!”她喷一口气,把毯子丢在地上。我跳下床站在旁边。她看也不看我,缓缓转过头去对整个寝室说:“我警告你们,小鬼,如果再让我听见你们熄灯后还讲话,我的搧伯就会来跟你们聊天,听到没有?”“是的,梅富。”我们应声。

突然她瞪大双眼,眼珠好像要蹦出来似的。“尿尿鬼!你的枕头上有一坨鸡屎!”

我害怕地俯视我的枕头: 就在棉布枕头套的两条缝线中间,楚克爷爷留下了一坨绿白色的杰作。“解释啊你!”梅富怒吼。

没有解释,只能说实话。我一边害怕地发抖,一边把楚克爷爷的事告诉她。

梅富对我怒目而视,解开皮带上的扣环,卸下竹条。“尿尿鬼,我猜你脑袋坏了,跟你可怜的妈妈一样。先是每天在这里的床上撒尿,然后又回来在床上弄了坨屎!”她指了指昨晚丹尼·柯慈挨打的床脚。“弯下去。”她命令道。

她用搧伯狠狠打了我四下。我咬牙吞下泪水,将双手紧紧夹在大腿之间,拱起肩膀,逼自己不要用手去抱屁股。这个动作也让我不发抖。

今天才开始就已经够倒霉了!“把你的枕头清理干净,吃过早餐后把那只鬼东西带到厨房门口来,听见了没有?”走到门口时她转过来面对我们,“现在,去洗澡!”她命令道。

好了,楚克爷爷与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吃过早餐后,我溜出宿舍找它。它还在旧果园那儿咯咯叫着,四处翻找虫吃。我拿出一小片早餐时特地留下来的面包,一面剥成一小块一小块容易吞咽的形状,一面向它解释最新的灾情。发生太多事了,我顾不得自己不再哭泣的决心,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等楚克爷爷吃完早餐,我一把抱起它,挣扎地穿过那堆刺花莲子草与鬼针草,带着它来到果园外围、有瓦楞铁皮标出宿舍范围的地方。我踮起脚尖,看着围栏另一端,心怦怦跳,就在不远处,我看见三座炊烟袅袅的卡菲尔小屋。他们一定会收留卡菲尔鸡,楚克爷爷可以暂时借住在那里。

这个发现显然鼓舞了我,我向楚克爷爷解释新计划,然后把它推过围栏。以一个五岁小儿与他的新计划来说,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分野有点模糊,他以为想了之后一定马上会成功。

只是楚克爷爷持不同意见。它气愤地嘎叫一声,拍打一下翅膀,又回到我这边来。接下来几分钟我们就好像演哑剧一样,我把它推过围栏,它又飞回来。最后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只全世界最他妈强悍的鸡无意抛弃朋友,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们在厨房门口等了十分钟,梅富才出现。“尿尿鬼,这就是拉屎在你床上的鸡吗?”“它不是故意的,梅富。它很干净,也很聪明。”“瞧瞧是谁在谈干净!鸡就是鸡。谁听说过鸡很聪明的?”“梅富你看,我表演给你看。”我赶紧在沙土上画了一个圈,然后楚克爷爷马上跳进去把姿势摆好,像在孵蛋一样,当然它不可能孵蛋。“它会待在圈圈里,直到我说可以出来为止。”我说。

梅富有一会儿看起来很吃惊,但随即又拉下脸来。“这只是某种白鸡不会,而笨卡菲尔鸡才会的事情罢了。”她不以为然地说。“不,梅富!”我求她,“它还会很多事!”

我让楚克爷爷沿着圆周单脚跳,每跳一下就嘎一声。我让她看到,楚克爷爷可以飞到我肩膀上,在我的命令下,轻啄我的耳朵。

可惜最后那个把戏将梅富的耐心用完了。“你的头发会长满虱子,你这个笨男孩!”她尖叫。就在厨房门内有一个屠夫的工作台,上头摆了一把大切肉刀。“把那只肮脏、长满虱子、在床上拉屎的卡菲尔鸡给我!”她大叫着抓过那把切肉刀。

两只停在切肉刀上的蟑螂沿着刀爬上梅富的手,她发出剧烈的尖叫声,丢下切肉刀,发疯似的拍打手臂。一只蟑螂掉到地板上,另一只沿着她的手臂往上爬,消失在她的上衣里。

楚克爷爷愉快地嘎叫一声,冲进厨房,叼起那只在地板上疯也似的乱爬的蟑螂,梅富挥舞双手,胸部上上下下抖动,发出小小的喘息声,因为她一面要克制自己尖叫,一面又因极度激动而在厨房地板上跳来跳去。第二只蟑螂从她裙子里掉了出来,在光滑水泥地上爬向一条裂缝。但是楚克爷爷动作太快了,转瞬间便抓住了它。

梅富全身涨红,头颅似乎因为惊吓而颤动着。“好了,梅富,另一只也已经掉出来,楚克爷爷逮到它了。”我指着楚克爷爷说。它正大步走来走去,看起来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

我跑去拿来一把厨房椅子,梅富像颗过熟的西瓜一样,砰一声瘫在椅子上。我从巨大黑火炉旁的晾布架上找来一块拭碗布,开始替她扇风——我母亲毛病发作时,奶奶就是这样做的。

我意识到藤椅下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警觉到是梅富尿裤子了。我猜她一定太混乱,所以没有发现。我很想知道她尿裤子的话得挨几下揍。恢复一些精神后,她以颤抖的手指着楚克爷爷。“你说得不错,尿尿鬼,它是只好鸡,可以留下来。但它得自力更生。”她一面喘气一面说。然后她大概意识到椅子底下发生的事。“走开。”她说,一把抓过我手上的毛巾,用手指着大门。

于是楚克爷爷有了一份厨房的差事。每天吃完早餐后,它便负责检查宿舍厨房每一个角落,看看有没有各式各样骇人的爬虫。全世界最他妈强悍的鸡又生存下来,漂亮地适应了环境,收服了掌控生杀大权的人。我们又安全地在一起了。

几周、几个月过去,我俨然已成为法官的奴隶。因为我完全服从他全天候的掌控,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就不常来找我麻烦了。我得忍受的顶多是突如其来的后脑一掌,或是高年级孩子粗鲁的推撞。事情变得不错,真的。如果法官需要我,他只要把两只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尖锐的口哨,楚克爷爷和我就会赶紧跑过去。

楚克爷爷现在有梅富保护了。然而它还是得随时保持警戒心,农场上的孩子总是会忍不住朝卡菲尔鸡扔石头。上课时它会在操场上咕咕叫,捕虫吃;每当下课铃响,它就会往我教室前面冲,在沙土上滑行煞住,焦虑地咯咯表示它想跟我做伴。

学校没有适合我年龄的课,于是我被放到七岁孩子的班上,他们还在学习阅读。我已经至少读了一年的英文,因此转去读南非荷兰语对我来说并不难,我很快就成了班上的第一名。然而我马上了解到,“求生”意味着绝对不要成为第一名,倒数第一名除外。我也很快学会降低自己的阅读技巧,表现出停顿、结巴的样子,尽管那些词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

平凡是最好的保护色。我们的老师杜蓓蕾小姐并不渴望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红脖子在整班笨蛋波尔人里有亮眼的表现。她很开心地将我的烂成绩归咎于我无法掌握南非荷兰语的微妙之处,以及我在班上是年纪最小的小孩。殊不知我早已会说祖鲁语与申刚语,而且跟大部分小孩一样,我发现学一种新语言其实十分简单。

其他孩子越来越难把我看作不一样的人,正因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看得出来或听得出来的不同。当然,除了我的无帽小蛇之外。但就算是这点,也像胎记或是少了一只小指头般,逐渐被忽视了。我成了一只完美的竹节虫。

接下来,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张伯伦终于哀伤地承认希特勒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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