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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4:3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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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健灵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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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之樱套装4册

风中之樱套装4册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风中之樱套装4册作者:殷健灵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11-01ISBN:9785632588447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主要人物表

本书主人公,来自神秘世界的少女。

修人

丢失了自己名字的少年,樱的朋友。

奎科

清道夫,樱和修人的大朋友。

海豚

樱和修人的旅伴。

影子

一群来历不明的家伙。

安吉拉

奇异鸟,樱的信使和宠物。

如风

独角兽,樱的坐骑。第一章无名少年1

你一定从未见过如此凄清寂冷的旷野。

一望无际,冰冷坚硬。

仿佛人类刚刚遭到了弥天盖地的沙暴,或者火山喷发……那些麦田一样肥沃的土壤呢?那些风暴来临前的人的痕迹呢?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孤独的鸟儿在空中飞旋,野兔在光秃的岩石上奔跑,你几乎以为自己被抛掷在了一个陌生的星球。

旷野上只有他一个人,是的,一个人,好像被风刮来的一粒种子,见证着生命的存在。他的背包大而破旧,布条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辨不出颜色的宽松大氅和牛仔裤,证明它们已历经风雨。风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大氅,吹动他的头发,发丝舞动如倔强的野草。

他步履艰难地行走,犹如背负沉重的山石。他已经忘记了这里过去的样子,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他只知道自己和一个故事有关,至于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他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他只是一味地往前走,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召唤他。那声音似乎来自天外,来自苍白的天空,来自深邃的丛林,来自遥远的雪域……

他一定跋涉了很久,一年?两年?在这些时间里,树应该开花结果,田间应该有谷粒成熟,可爱的女孩也应该如花朵绽放……可惜,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人们的记忆如细沙一般流走。

他只有十五六岁吧,可是他的眼神却失去清澈,迷茫而且忧郁。他时常泪流满面,却不知泪水为何而流,只觉得心灵的深处,埋了一口泪的井,汩汩地往外奔流。当然,他也偶尔不知缘由地微笑,仿佛忆起年代久远的一个温馨场景,笑容甜美如一个幼童。

他当然是个童心未泯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他瞳仁里的迷茫令你窒息,你会觉得他和别的俊美少年没什么两样。当他的脚步刚刚踏上这片旷野,他还曾经有过片刻的兴奋。他像孩子似的感到高兴,以为自己将在人兽从未到过的地方留下足迹。他在旷野上来回走动,用两手挥撒地上的岩石粉末,犹如漫天飞雪飘散。我是第一个打扰这个沉默世界的人,他想。

他躺在一个山丘顶上休憩,枕着他的破旧背包,面对深邃高远的天穹。上无遮身之屋顶,旁无靠身之床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一颗宇宙里的行星了。他感到大地托住了他的腰,把他抬起来,在黑暗的星空里移动。

他的确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欣赏到了星星,如灯的海洋。他对着星群沉思,同时回忆,但是,回忆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依然记不起曾经的过往。但他却深知自己被赋予了非凡的使命,是谁赋予他,这并不重要。

他踢到一块黑色的石头,像熔岩凝铸而成,那一定是千年陨石的子孙。“陨石的子孙”,他偏爱这种孩子气的字眼,就像苹果树上掉下的苹果,这陨石定是地面接收的来自天空的果实。

于是,他很自然地抬起头。他本想眺望高远的苍穹,却看到了一大片令他惊异的长势恐怖的花朵。

这如同极地冰川的地方,虽然单调,却沉默安详。而猝不及防跃进视野的花朵,却让人感觉遭遇掠夺。只见在旷野崩溃后残留下来的缝隙里,竟然开遍了千万朵重瓣的大花。它们仿佛从天而降,没有根茎,如妖孽疯狂繁衍,如烈火般燃烧。

它们被风撕扯,发出驳船般尖厉的长啸?然后舞动,像被捆绑的千万个囚徒,牵牵连连,漫无尽头。静默停止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好像被投入深水旋涡,不断下沉。

天边,一场狂暴正在酝酿。

顷刻间,黑云驾上了闪电的马车,被狂风追赶,张开无边的雨的网,罩住了旷野。这可怕的雨犹如脱缰的野马,失去理智地狂奔,寻找可以欺凌的牺牲品,横扫一切。

而那些妖异的花,却在暴雨中红艳无比,跳起更酣畅疯癫的舞蹈。

他被雨撂倒了,疲倦和饥饿轻易地制服了他。他的意识还是那么清楚,可他却无法主宰自己的肢体,就像即将死去的人,身上绑着铅块,被沉卧海底了,就此成为海底的居民……

雨水的洪流漫过他的身体……他几乎要接近真正的迷失……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又来搅扰他了……

漫天弥散的火光。

空洞绝望的目光。

水。

岸上的笑声风一样温柔地拂过。

红色。

从天而降的红色的披风。

漫卷而来的血的河流。

…………

他跌进了浩渺的宇宙,他寻找着标记,他要靠岸,他不要沉睡不醒……2

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雨止歇,风又退回到天的尽头。

那些花在雨后满足地舒展摇曳,旷野恢复了寂寞。

先是云散开了,从缝隙中露出蓝色的天幕,那裂缝像撕裂的羽纱,越来越扩大,直至一抹彩虹横空出世般架在天际。炫目的阳光金箔一样地倾泻下来,直射在少年的身上。他仍然昏睡,头发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渗入他身下裂缝的岩石。

恍惚中,他感觉有人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那一双手,是久违的温存。突然间,他的眼角涌出了大滴的泪,他慢慢地睁开眼……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双少女的瞳仁,黑而清澄。她正看着他,研究着他。他看见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目光,它仿佛来自远古,又仿佛饱含了未来的叹息——那一声长叹穿过时空隧道,灵光乍现。

他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她蹲在他的身边,犹如古钵里开出的一朵花,岩缝中长出的一棵树。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任凭她的目光抚摩,不再感到寒冷、饥饿与孤独。只要这样乖乖地躺着,就不会感到痛苦了。他想。

从她的穿着,无法判断她的来历。她是被暴风雨送来的,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她扎着两个让人过目不忘的麻花辫,缠缠绕绕长及脚踝,辫梢散落开来铺满一地,雨后的风拂弄她的粉色长袍,翩跹如春天荡漾的花田。一只斑斓的鸟栖在她的肩头,正专注地梳理自己的羽毛。而不远处,一只雪白的独角兽在不安地用前爪拨动一块石头,顽童一样时而跳跃,时而蹲伏。

他举起一只手,试图握住她正为自己擦拭雨水的胳膊,但是没有力气。“小哥哥。”他听到她低声的呼唤,那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却好像来自天空很高很高的地方。“小哥哥,你是谁?”

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声音。然而,他却无法回答她。

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丢失了名字与记忆更痛苦的事情。丢失了名字和记忆,就变成了一缕在空中飘浮的柳絮,一片在水中央打转的落叶,是没有根的树,没有梁的房。

他闭上眼睛,嗫嚅着,却发不出一个音。“我是樱。”是她在说话。

他重新睁开眼,天空飞过一只巨大的黑色的鸟,他的眼睛微微疼痛起来,连同被伤痕触动的心,一起痛起来。“我没有名字,我忘记了它。”他说。“我只记得那是一场幻影,”他的回忆又恍惚起来,心空荡荡地往下落。“我不知道自己行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更不知我的旅程将终止于何方。当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候,我已经在行走了。“那个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便已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了,准确地说,是我的记忆里出现了一大片空白的峡谷。有多少个晨昏,有多少个寒暑,我已计数不清。一切的一切,都是如繁星一样的迷宫,驱使我行走的是那个遥远的声音,‘找到你的名字,找到你的来处。’“只有当我行走时,才会感觉到生命里有灵魂的延续,有青春血液的涌动。每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候鸟成群结队地南飞,我就好羡慕它们,它们的破空鸣叫,令我备感凄凉。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动物才能享受快乐了。城市对于我,也是荒野,人们沙漠一样荒凉的心,已经不能辨别快乐。我穿行在冰凉的目光里,犹如走过冰雪覆盖的丛林。“我厌恶这个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天空是空旷苍白的寒冷,大地被红得疯狂的恶之花占领,好像只有这旷野才是真实的。然而,我还是在这里看到了如火如荼的恶之花,它们烧得那么猛烈,连荒野都不放过。你看,它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足以遏制荒野上所有花草的生长。它们吞噬土壤,驱走绿色,瓜分原野,俨然成了人类的宠爱……”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在对一个久违的亲近的人诉说,迫不及待,满怀热切。

而樱却似乎漫不经心地笑。

或许是说话使他的身体产生了热量,他感觉好多了,于是慢慢地站立起来。

樱的视线追随着他,仰着脸问他:“你好些了吗?修人。”“你叫我什么?修人?”“在你把名字找回来之前,就叫你修人吧。”樱又调皮地笑。

她太爱笑,使她产生魔力的,也许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的注视?不是她的双唇,而是她嘟起的微笑?不是她小巧的肢体,而是她肢体里散溢的活力。

当她注视你的时候,你便无法逃脱,哪怕在荒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欢乐?哪怕身穿千百层铠甲,也能被她的目光穿越。于是,修人有了一种通体的原始的舒畅,就好像一个守夜人,突然在黑夜的中心发现,灯光正在击退不安的阴影。

修人莫名地振作起来。濡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透,他顿了顿足,迈开步子准备往前走。“修人,等一等。”樱在身后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我想和你一起走。”“为什么?”“如果你愿意,我想陪你一起走,把你的名字找回来。”“但我不知道前面会遭遇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

修人回头看樱,她的笑容模糊而甜美,好像隔着薄雾盛开的雪莲。他停住了脚步。

樱跟了上来,托起她的粉色长袍。她肩上的奇异鸟振翅飞起,盘旋在他们的头顶?独角兽也收回了玩耍的心,紧跟其后,它脖颈上的铃铛随着脚步细碎地响起来,仿佛湖面荡开的涟漪,一串,一串。3“这是我的伙伴如风。”樱指了指独角兽,对修人说。“我的天使安吉拉。”樱朝天空一指,奇异鸟随着话音优雅地落在她的肩上。

连鸟和野兽都有自己的名字,修人不觉得有些落寞。

他不由自主想起过去的日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那些梦与其说是造访他,不如说是在袭击他,像针尖般急促而细碎地划过皮肤。他的名字和过去纸屑一般纷纷扬扬在他的梦境里,银光闪烁,触痛着他的心,直到光明来临,才悄然隐去。而到了黑夜,它们又魔鬼一般卷土重来,梦魇般缠绕。

但是现在,他忽然不再感到寂寞和寒冷了,他猜不透这个女孩究竟对他施加了什么魔力。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安详地听她说话,被她凝视?当她用又大又深的眼睛注视他的时候,他紧张的心就像被松绑一样,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当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刻,他不但没有被惊吓,反而像与久别的老友重逢了,孤寂的感觉飘然而逝。

他细心地揣摩着身边这个奇异的女孩——

她来得悄无踪迹,好像驾着风的车轮从天而降。她来自哪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只叫如风的独角兽更似来自另一个陌生的时空。“你从哪儿来?”修人禁不住问。“我从来的地方来。”樱狡黠地答道。“是特意来认识我的吗?”“就算是吧。”“你从哪里找来的如风,这么奇怪的东西?”“它不是‘东西’,是我的朋友,和安吉拉一样。”

如风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话,停下步子,用脑袋上的角朝修人轻轻一拱,把修人拱得跌坐在地上。

樱咯咯地大笑起来,“他在抗议你呢!”安吉拉也呱呱叫着,幸灾乐祸。“我还没好好向你自我介绍呢,”樱伸出一只手,去拉正在爬起来的修人,“我来自我的世界,这里是你的世界。”樱强调说。“什么世界?”修人用力拍打牛仔裤上的尘土。“我的世界,你的世界,”樱回答道,脸上弥漫着调皮而诡异的笑容。“也就是说我们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修人仍然疑惑,一连串问题烟花一样在他的头脑里纷纷爆裂。“是的。”“你说你叫樱?这个名字很美,可我从来没有听过,是谁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修人现在对一切有名字的人充满了嫉妒。“秘密。”樱说。

修人感到如果继续追究她的来历,将是一件愚蠢的事。于是,他决定放下那些疑惑,认真考虑一下现实的问题。“我们现在往哪里走?”“等一等。”樱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把左侧耳朵伏在寸草不生的地面上,凝神谛听,她的长辫子优美地沿着荒野起伏的轮廓抖落。

修人这才注意到樱肩上斜背的行囊。它是用鹿皮做的,袋口用皮带束紧,包身上绣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莹白中带黄、带绿,花蕊里又似凝结着碎露,含苞着,似乎带了神性,随时要绽放出来。那行囊的体积很小,看上去轻若羽毛,只当是女孩子的装饰。

樱又认真地谛听了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由不安而迷茫、而镇定,然后她站起来,朝着东南的方向望去,像在隐约中看到了什么,并且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苍白的东南方此时呈现出荧荧的生动的颜色,仿佛在地平线的尽头埋伏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你几乎可以眺望到它的水面与波光了?或者是一片绿洲,一片闪烁着深深的草的颜色的绿洲……

樱一边走一边哼着无词歌,那曲调像从天空撒下的折射着阳光的纯净冰凌,当节奏逐渐加快,逼近高潮的时候,奇特的景象出现了——

两条泛着银光的黑色铁轨从贫瘠的地下神秘地浮起,笔直地伸向未知的远方。

修人的心里瞬时充满了快乐,好像干渴的人寻找到了泉眼,他无法抑制内心奔跑的冲动。然而,樱却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如风的背上,“修人,上来吧!”

修人迟疑着,却还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朝如风走过去。

樱伸出手臂迎接他,他只轻轻一跃,便已坐在了如风柔软温厚的背上。

如风仰起粗短的脖子,长啸一声,甩开四蹄驮着两个少年,沿着铁轨的方向哒哒哒地奔去。那安吉拉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也跟在如风身后,逆风而飞。

他们要尽快离开这片不祥的旷野!

在他们身后,又一场暴风雨在天边暗暗酝酿,乌云好似奔腾的马群从天边翻滚而来,那红艳的恶之花已经在伸展筋骨,跳起诡异的舞蹈,欢呼这侵吞世界的淫雨的到来!第二章修人说的故事:影子和恶之花4

铁轨的四周并没有呈现宜人的景色,它的冰凉与空旷只是那片荒野的延伸。但是,因为有了樱、如风和安吉拉的陪伴,修人觉得这旅程变得充满了趣味。

远处的地方有海市蜃楼若隐若现,让你产生错觉,以为那里真的有一片绿洲,或者坐落着一个城镇。于是,这旅程仿佛变成了海上的航行,穿过薄雾就可以靠岸、登陆,汇入喧闹的人流。

可是即便这样,又能有多少欢喜呢?想起无处不在的影子,修人轻叹一口气。

一路上,修人闷闷不乐。他努力在被截断的记忆里打捞一些闪光的珍珠,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求着陆地上的新鲜空气,然后将它们拼接起来,复述成断断续续的故事——

修人刚出生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纯净、美好、原乡一样的世界。人们和罪恶的事情从不沾边,据说是因为人类拥有一样共有的宝物(但它究竟是什么,谁也没见过,但是每个人都相信它的存在)。因为有了它的庇护,人间才有了明确的善恶标准,人们依据这些规则和谐共处,人和动物友好共存。你可以充分调动你的智慧,尽情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大人们愉快地工作,是为了让生活充实,而不是为了赚钱。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每个大人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与孩子、老人相处。即便有不和谐的事情发生,也总是能很好地平息。人们都说,那是因为有宝物的存在。他们虔诚地相信,是宝物让这个世界平静、安宁、和谐。而孩子们,更像生活在天堂,他们尽情玩耍,享受童年,无须担心受到大人的责罚。

修人家(至于具体位于哪座城市,修人已不记得)是一栋吊脚楼式的木屋。修人的父亲面容慈祥,头发浓密,他高大魁梧,腿脚细长,可能因为太高的缘故,动作的频率比旁人要慢半拍,他还不得不经常有意地佝偻下他的背,以便近距离地和身边的人亲近。这一切,使得他的性格也出奇地温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生气,或者红脸,当然更不可能有隔夜的烦恼。而修人的母亲是个小巧白皙的鬈发女人,大概不会有人比她更懂得生活的情趣,她在烹饪上具有艺术家的天分,他们一家从未吃过重复的菜式,而且,这位可爱的太太总能像画家一样把每道菜都变成让眼睛也吃饱的艺术品。她在木屋的廊檐下,种上数百盆各色花卉,每当晨曦微露,修人从睡梦中醒来,总能听到母亲浇花时轻声哼唱的歌曲。因为有了这些花的装点,从远处看,修人的家便像极了一艘木船,浩浩荡荡地行驶在花的海洋里。

这家人家的夫妇,共同经营着一家叫作“小百合”的日用品小店,就开在离他们家不远的路边。这些日用品包括床上用品、杯子、碗碟、肥皂、洗发水、牙膏等等,在所有商品果绿色的包装纸上都印有白色的淡雅的百合花,这也是他们出售的日用品受顾客欢迎的原因。那些买东西的人说,把这些东西买回去,好像把百合花的芳香也一起捎带回去了。

虽然,开这种日用品小店不可能发大财,但是修人的父母已经很满足。至少他们可以衣食无忧,还有更多的好心情抚育孩子,享受生活。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一派祥和中,可怕的阴影突然降临,他们将要彻底颠覆这安宁美好的人间!这阴影不知来自何方,它越来越大,又黑又冷,很快地布满了天空。

那一年,修人十岁。

这是一次无声的入侵,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敌人正在一天天地逼近。他们如入无人之境,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因为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些入侵者,直到有一天,突然地晨昏颠倒!

那天,所有在早晨醒来的人都吃惊地发现,太阳被巨大的黑影吞噬了!那个鸭蛋黄似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脸,就有一个巨大的兽形的阴影朝它逼近,它好像一个身披斗篷的怪物,它的头完全隐藏在头巾里面,看不清它的形状,它似乎伸出了一只爪子……此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凝结在了胸中,并且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穿透心肺的凉意。

然后,仅有的一丝光明消失了。

这是比黑夜更浓重的黑。

人们听到了来自远处的各种尖叫,受到惊吓的、恐惧的、哀求的尖叫,树梢抖动的呻吟声,井水翻滚的声音,好像地底深处正酝酿着灾难。还有空气中飘浮着的悲叹声,那声音就像一个千年老人从睡梦中发出来的,很厚很重,仿佛可以长长地回荡几十年……

这样的骚动整整持续了十二个小时。直至黑夜应该降临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来了个白昼。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整个世界,那光线犹如金光闪闪的刀锋,锐利地刺入大地,人们只能闭门不出,因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被灼伤。

好在这颠倒的晨昏,只持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时序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是,人间已经全然变了模样!5

人们争相传播一条可怕的消息:人类共有的宝物不翼而飞了!尽管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件宝物,谁也不可能独占它,但是这条消息还是让所有的人失落和震惊,就好像每户人家的镇宅之宝丢失了一样。他们的心慌乱起来,像是丢掉了主心骨。

事实也证明,这条传闻很可能是真实的,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身边的变化。一些神出鬼没的入侵者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那是些什么人呢?

他们自称“影子”,是一些看不见脸的人。他们披着黑色的斗篷走街串巷,在人们周围鬼魂一般地游荡,成为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他们并不是不能被看见的,可是,一旦人们要仔细地看他们,他们就不见了。他们似乎掌握了隐身的魔法,或者说,有本领让人们看见他们以后,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他们光临所有的家庭,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办公场所,做着秘密的工作。他们只是在人们耳边窃窃私语,谁都无法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因为人们转身就会都忘记了。但人们却看到,那些与他们接触过的人,脸色都会变得灰白,同褪了色的镀金器皿相似。

那些影子的模样也许并不恐怖,但他们吸收四周的热量,寒意会在刹那间降临,一直冷到人们的胸膛,冷到心的深处。只有当他们离开,温度才会渐渐恢复,但是速度相当缓慢,那些人会好几天无法驱逐寒冷。他们穿上所有可以穿的衣服,一个个裹得像蚕蛹似的,像打摆子一样躺在床上瑟瑟发抖。而之后燥热也是突然降临,他们一会儿又会热得汗如雨。

更诡异的是,只要他们到过的地方,无论是盛开的鲜花,还是绿茸茸的草和树,大多植物都会在一夜之间枯萎。当早晨人们推开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植物们仿佛遭了霜打似的倒伏在地上,花瓣和叶子都变成灰土的颜色,茎干则像焦炭般断裂。唯有一些粮食作物还算幸存,这恐怕是影子留给人间的最后一点“仁慈”。

渐渐地,另一种植物却疯狂地繁衍起来。它们没有叶子,只有盘根错节的茎和深埋地下的根。它们的花朵千重瓣,大如盆,红得艳烈、嚣张。它们奇特的模样让人们生疑,查遍了花谱仍无法弄懂它的来历,于是,人们只好顺口叫它“恶之花”。

恶之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入土生根。它们的花粉在空气中传扬,散播浓烈的香气,人们闻香而醉,一个个好像变了个人。脾气温顺的,变得暴躁?宽容大度的,变得小肚鸡肠?善良单纯的,变得势利刁钻……最先发现这些变化的,是小孩子们(当然,这种变化更多的发生在大人身上)。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能够幸免于这场灾难(如果它真的称得上是一场灾难的话)。那些大人,已经忘记了人类还曾经共有过一件宝物——是它护佑着这个世界的平静与安宁,而一旦失去它,人类便陷入了颠倒和混乱!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片冷漠的人间。

那些大人淡忘了曾经有过的原乡一样的美好生活,他们觉得现在这是非混乱的一切才是合理的、正常的。他们原先慈爱的表情慢慢地变得冷漠,甚至有点凶狠。表情的变化影响到了他们的长相,不快乐的表情让他们的长相变丑。他们开始拼命地工作,为的是赚取更多的财富,而这些财富用来做什么,他们并不很清楚。但是,只要能有金钱源源不断地收入囊中,他们就感到满足,如果那钱是从别人腰包里不费力气榨取来的,那就更令他们欢喜。

还有很多人改行当了花农,他们种植的当然只有恶之花一种,因为这种植物不需侍弄,最容易生长。花农们的加入让恶之花的蔓延如虎添翼,而花农们自己也轻而易举地从中谋取了暴利,富甲一方。

大人们不再有很多时间与孩子相处,因为他们实在太忙了。很多小孩子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他们只能常常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远离恶之花的地方,交流各自父母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种地方往往是在房子的后院,或者学校附近的广场,那里原来都曾经有过美妙的花草和绿地,而现在,那些可爱的颜色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几只秋千架还在那里孤独地荡啊荡。于是孩子们便坐在秋千架上,或者旁边的石头上,倾吐各自的心事。“我爸爸每天匆忙回家,又匆忙出门。在家里又总是为一点小事和妈妈吵架,两个人都像一点就炸的炮仗。”一个男孩抱怨说。“你爸爸还回家呢,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我爸爸了,我都记不起他长得啥样了。”另一个男孩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再也听不到妈妈讲的故事了,”一个抱着小熊玩具的女孩说,“以前,每天睡前妈妈都要给我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可是现在她再也不给我讲了,宁愿自己跑出去玩,她跟我说话也不耐烦!”“我妈妈不要我了,”一个头上戴着红色发卡的女孩子嘟哝道,“她跟着一个发财的花农跑了……”她不再说下去,因为她要哭出来了。6

修人的讲述到这里停住了,他似乎在努力地回忆,或者被伤感的情绪遏制了思路。他微蹙着眉头,寻找合适的语言来描绘他曾经喜欢过的这个地方,但他的回忆越往深走,就显得越艰难,因为已逐渐临近那条失忆的峡谷。对他而言,失忆的部分无异于可怕的巨蟒,横卧在过去和现在之间。

失忆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就是他右手虎口那里的一道伤疤,伤疤的形状好像一弯月牙,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更淡,在夜里还发出银白的光泽。他想不起这道疤是如何留下的,只是有一天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便发现伤疤已经在那里了,而同时,他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那道伤疤时常会隐隐作痛,后来,他总结出了规律,每当他努力回忆过往,而回忆发生了阻滞时,它便会痛起来,仿佛在提醒他:你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名字!

他恨这道伤疤!

同行的伙伴无疑是被他的讲述吸引住了,在如风沉稳敦实的步子里,修人感觉到了它的专注。樱坐在他的身前,虽然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却给了他一种回应。在她频频颔首的动作里,在她偶尔的低头沉吟里,修人觉察到了她的若有所思。就连安吉拉,也减低了扇动翅膀的频率,以致一不小心脑门朝下栽到了地面。

安吉拉的出丑活跃了凝滞的空气,两个人大声地笑起来。安吉拉在光秃秃的地面轻松地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抱怨的鸣叫,然后径自飞到了如风的脑袋上。它用喙轻啄了一口樱的手背,表示求得主人的应允,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如风的脑袋上,和主人一起悠闲地往前去了。“我还想继续听故事。”樱说。“好吧。”被认可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修人自然很乐意继续往下说,他已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说过话了——

不愿看到的景象也在修人身边发生了。

那个下午,并没有出现什么不祥的征兆。一家人吃了午饭,正围坐在廊檐下喝茶。一些日子以来,虽然这个原本和谐的家庭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还没有完全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是父母之间偶有龃龉,母亲早晨浇花时不再哼歌。要说最不愉快的,还是他们的小店前所未有地失窃过一次,还好,只不过被偷走了两支牙膏、三条毛巾和一块薰衣草香皂。

喝茶时的气氛略微有点沉闷,修人很想出来调侃一下,他正酝酿着要说的笑话——这时候,变天了,灰云迅速地堆积和聚集,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朝这边漫卷过来。只见不远处的灌木后,有数不清的阴影在窜动,他们看上去很不安,似乎正在热烈地争论什么,但是很快,他们就取得了一致——因为他们齐齐地朝修人家的木屋拥过来了。

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犹如黑色的灰尘,无声无息地扬过来。修人惊恐失色,他霍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准备拉起父母往屋子里逃。

但是,他的父母却安然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觉察到,而且脸上的表情很友好。修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穿黑色斗篷的影子簇拥着父母,让他们动弹不得。影子们对着父母热烈地耳语,并且手舞足蹈,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狂欢。他被一股强力固定在原地,无法靠近,更无法阻止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影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光临过。修人奔去看他的父母,两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面如土色。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缓过神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在修人眼里,他们已不再是他熟悉的双亲。他感觉到他们身上逼过来的一股寒气。

他们家的数百盆花在一夜之间枯萎了,失去了花的家,变得灰败凋敝,木屋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土。这种灰败的颜色同样蔓延到修人的父母脸上,家里的饭菜越来越单调,气氛日益紧张,走进这个家如同走进了冰窖。

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报一条新闻:“梧桐大街发生一则奇闻,一个五十五岁的中年人以奇特的方式杀死了他九十五岁的老母亲,至于如何奇特,请听……”那个模样周正的新闻播音员说到这里,表情带着狂欢的意思,好像在播报一则圣诞节喜讯。然后,画面上出现了沸腾的人群,他们拥挤在梧桐大街上,争睹奇闻发生的现场。“现在的新闻越来越好看了,什么新鲜事儿都有。”修人的父亲哼着鼻子说,他正在吃母亲做的寡淡无味的饭菜,他把新闻当作了这些饭菜的调料。“这还叫好看?”修人反驳道。“你懂什么!”父亲恶意地斜眼瞪了修人一眼,在过去,他可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他,不过现在他变得非常容易恼怒。

新闻播音员又在说另一条新闻——“韩先生的资产已经超过了千万……”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臃肿的脸,正在对着记者唾沫四溅地滔滔不绝,这个韩先生是个新近暴富的花农,成了众人追捧的人物。“瞧瞧人家!”修人的母亲把锅子往水槽里重重一放,冲她的丈夫抱怨道,“再看看你!”那个温柔可爱的妇人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她是一个厨艺拙劣的怨妇,再也没有心思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能产生金钱的事情上了。7

夫妇俩已经把那家飘着花香的日用品小店关了,因为已经有一种新事物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兴趣——如今,街头的新鲜事物的确越来越多,那种奇幻古怪的POPO屋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影子们的入侵,植物凋零,气温下降。进入十二月以后,天气变得异常寒冷,每天早晨地面都有霜冻,恶之花挂了霜,但仍然艳丽不减。虽然关了小店,修人的父母却比过去更忙了。吃完早饭,他们便扔下没洗过的杯盘,全身裹在毛皮大衣里,戴上麂皮手套兴冲冲地出门了,他们要赶紧去POPO屋占位子。

所谓POPO,其实是一种魔幻游戏,已经有数不清的大人对它着了迷。

修人得知,玩POPO游戏用的是一种奇特的透明骨牌,牌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比如金币、别墅、美女、貂皮大衣之类,那些图案有逼真的效果,还会像真的一样活动起来,更蹊跷的是,它们还会发出各种声音逗引你。至于玩法,据说有五百种,通常由六个人玩,可以玩出几百种花样。玩牌手将会进入骨牌营造的虚拟世界,充当掘金者,体验那个世界里的种种诱惑。不过,人们真正感兴趣的还不是这么多玩法,而是最后的胜利者可能一夜之间成为富翁,获得巅峰体验,他们将获准从秘密通道进入骨牌魔幻宝库,攫取真正的金币、别墅、美女、貂皮大衣……尽管所有这些都只是一些看到摸到但带不走的幻景,却足以让那些人痴迷疯狂。

玩一次POPO费用昂贵,可它的魔力无人能挡,很多人宁愿倾家荡产,也要为POPO醉生梦死。

经营POPO屋的老焦农夫妇日进斗金,自然过得滋润。眼看着他们的小木屋改建成了小洋楼,院子的面积也扩大了。虽然,全镇的人都羡慕他们,但奇怪的是,老焦农夫妇脸上难见笑容,老焦农那张斧刻般皱纹遍布的脸仍旧如干旱的土地。

修人的父母每天都在灯下捧读八百页厚的《POPO全攻略》,他们对修人说,这是世界上读起来最有趣的书。

修人却感到不安,这个冬天,他们家最后的一点粮食都快吃完了。他把两个僵硬的白面馒头和一根熏腊肠放到盘子里,招呼他的父母过来吃晚饭。

他的父亲捧着厚书过来了,他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上面。母亲端过饭碗,哐当一下,饭碗掉在地上,碎了。她最近总是这么毛手毛脚。“轻点!你找打吗?”父亲扔下书,朝母亲咆哮道。这样的咆哮成了他家的主旋律,因为大家的心情都很糟,夫妇俩借了亲戚们的钱去玩POPO,这个家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你就知道嚷,有本事你做给我看啊!”母亲也不示弱,原来两只好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眼珠突破眼眶,大有掉下来的趋势。“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父亲吼道。

修人知道,新的战争要爆发了。“嘭嘭嘭……”这时突然有人野蛮地捶门,暂时延缓了开战。还没等修人把门打开,姑父就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指着修人父母叫嚷,唾沫星子喷了修人一脸。“我的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呢!还我的钱……”他连珠炮似的说,虽然他头发蓬乱、眼神迷离、口齿不清,仍然没减弱他说话的威力——他手里拿了一把亮闪闪的剔骨刀,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臭烘烘的酒气。

饭桌旁的人显然被吓到了,他们瘫坐在吃剩的半个馒头面前,两腿打着哆嗦。但这还没完,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更多的人,他们鱼贯而入,冲到这对夫妇面前,叫嚷着和姑父差不多的话。声浪几乎要把小木屋的房顶掀翻!

修人退在一边,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桌上的饭菜会越来越寒酸,他的双亲已经变成了他的陌生人。

那天晚上上床时,修人的脑子里还是充满了吵嚷的声音,久久无法入睡。他想排除杂念,他虔诚地数羊,却无济于事。他被胸中燃烧的情绪折磨得辗转反侧,父母脸上的表情总令他难以忘记,委琐的、贪婪的、冷漠的、狂热的……这些表情居然可以彻底改变人的容貌,修人几乎怀疑自己真正的父母早已不在了,在他面前的两个人只是戴着父母面具的躯壳。

可是,当他们睡着时,真的父母好像就回来了。修人曾经仔细观察过睡着后的双亲,他们令他觉得安宁、亲近,他多么不希望他们醒来,那两双眼睛一旦睁开,他所熟悉热爱的父母就会被夺走了……

说到这里,修人开始大声急促地喘气,他已站在失忆峡谷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坠落下去,万劫不复。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他,他不得不疲软地从如风背上下来,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抱住自己的感觉,他太熟悉了。这些年,一个人流浪的日子里,冷的时候,饿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他都是用这个动作安慰自己。“修人……”随着一声轻唤,他的后背轻轻地搭上了一只手。抚摸他的,是一个弱小的少女,樱的抚摸把他从恐惧里慢慢拽出来。他抬起头,看到天空。天空是蓝色的,纯粹的蓝,如同磨利的刀子。那冷酷的颜色照耀着荒芜的大地,细弱的铁轨在天光下闪闪发亮,远处似乎有灰色的流光。

他们看到了一路上见到的第一块路标,上面画了个黑色的箭头,写有三个字:达摩城。第三章博物馆废墟8

达摩城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城市的景色呈现奇特的样貌。它建在一片辽阔的戈壁之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沙漠正在侵吞它)。于是远远看去,这座城市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模型,以沙漠为底座,那些高楼大厦只是一些纸做的脆弱的玩意儿。

这座城市好像经历过一次巨大的侵袭,那种侵袭抵得过千百年时间造成的疮痍。路边有好些庞大的建筑物或者因年久失修,或者因遭遇过祝融之灾,已经弃置不用。建筑的外观破败不堪,石头被磨蚀得凹凸不平,透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可以依稀看见里面蛛网飘荡。建筑面前大多矗立着同样残破的人物雕塑,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显得很滑稽。看得出这些建筑昔日的华丽,门口残存的铜牌告诉过路人:这里曾经是美术馆、体育场、剧院……而现在,在那些断壁残垣上,只有寒风呜咽着唱着单调的歌。

然而就在这些建筑的遗迹之间,却点缀着成片成片蓬勃的恶之花,看上去,它们好像红色的火舌,噬舔着岌岌可危的断墙、石柱和雕像。“看起来,它们已经开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樱说,她走到一株恶之花前面,俯下身子。“小心!”修人在身后紧张地提醒她,他还从来没有碰过这种花,但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樱将那株花连根拔起了。

樱拿过那株花,扯下一片花瓣端详。那花瓣不但硕大,而且肥厚,里面像是饱含了汁液,茎则粗大光滑,根的长度是茎的一倍,分散出数不清的头发丝一样的根须。

这时,安吉拉拍打翅膀吵嚷起来。原来,被樱拔起恶之花的地方,此刻正在疯狂地往上冒芽,伸茎,开花,大红的花一朵接一朵,开得比原来还要茂盛。

修人看得目瞪口呆,樱也吃了一惊,赶紧把手里的花趁势扔了出去。同时,又似乎不经意地按了按斜背在身上的小包。

可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大群人,他们先是规矩地站在他们身后,交头接耳,然后,似乎是达成了什么约定,一下子呼啦啦地围上来……

光是看那些残破的建筑,你会以为这是座空城,你无法想象那些还能喘息的生命会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因为这些建筑根本不适合住人。好在被废弃的不过是些在他们看来毫无用处的建筑,他们自己居住的房子当然完好无损,而且前所未有地富丽堂皇。这些房子就在前面,是簇新的灰色楼群,它们鳞次栉比、样式单一、沿街而立,台阶上一律铺着奢侈的灰色暗花羊毛地毯。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镏着金,窗台上都摆放着肥厚难看的恶之花,尽管如此,这个城市仍然给人灰暗沉重的感觉。

那些房子里的人当然发现了这两个年轻的外来者,有个人看见了他们,很快地通风报信。现在,他们站得离樱和修人很近,虽然不说话,却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不祥气息。他们大概很久不见阳光了,无论胖瘦,脸色都灰白如纸,这使得他们看上去很虚弱,像是在地窖里躲藏了很多年。

一个穿着古怪长袍的人走上来,冲他们打招呼:“喂,年轻人!”“你好!”修人说。“我们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但是不管怎样,你们走进了我们的领地。”那个人说话慢慢吞吞,拖着长腔,叫人讨厌。“领地?”修人很不解,“我们只是过路。”

站在修人身后的樱一直没有说话,她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身边围了这么多人,只顾用右手轻捋如风的鬃毛,和它低语。“你们有足够的钱吗?”那个代表说。“钱?”修人依然疑惑不解。“哈哈……这家伙是外星人?”众人放肆地大笑起来。“我们走!”修人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准备拉了樱就走。“没那么容易吧?”那个人不改和颜悦色的样子,话音却带了寒意,他挥了挥手,长袍带起了一阵风。

有几个高大的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径自朝如风走去。

樱敏捷地闪在如风面前,护住了它。如风沉重地喘息着,不安地用前爪刨着地面。

那些人开始用力拽如风的鬃毛,可如风只是甩甩脑袋,纹丝不动。那些人火了,抬脚踢它的肚皮。“是这样,我们大家都很喜欢这只奇怪的漂亮的动物,我们想把它留下……”眼见他的同伴对如风无计可施,那个人声音缓和下来,脸上还是堆着冰冷的笑。

修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一个小个子从人群里挤上前来。他有一对滑稽的招风耳,眼睛像小甲虫一样乌黑亮泽,机灵却不邪恶。他几乎是跳到修人面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沙哑嗓音对修人说:“相信我,我能救你们!赶快和你的伙伴坐到怪物的背上去。”

然后,他又掉转头,高声对众人说:“我想,这两个孩子一定会听我们的!我们不要吓到他们!”

那几个高大的人迟疑了一下,不再上前。

樱朝修人看了一眼,乖乖地坐到了如风的背上,修人也跟着坐了上去。那个小个子高声对他们说:“我想,这两个孩子会乖乖地让这动物跟我们走的!是吗?孩子?”他冲修人使了个眼色。

修人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是因为他那双看上去很忠诚的小眼睛吗,还是他那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予人信任的魔力?或许这是真理——在临危之时,宁愿相信一句听上去是真话的谎言。

所有的眼睛都在警惕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在眼皮底下逃脱,人墙挤得更严实了。“哎呀,你们看那是什么!”那小个子忽然高声叫道,朝着西边的天空一指,众人的视线不由得被他引到了西边。而他自己,敏捷地像个松鼠一样蹿到了如风背上,对这两个孩子说:“让这动物朝东边跑!”

樱一声令下,如风撒开四蹄载着背上的三个人越过人墙,朝东方奔去。安吉拉也立刻敏捷地蹿到了空中。可是,不消一秒钟,那些人便意识到了上当,很快驾着轿车追赶而来。9

那个小个子指挥着如风方向,左拐,右拐,左拐,中间的岔路口再右拐,左拐,简直像在走迷宫。如风分明是用尽了气力奔跑,冰冷的空气呼啸而过,把他们的眼睛吹痛,但是他们还是竭力睁大眼睛,因为敌人离他们并不远。“糟了!”樱惊呼一声。她的小包被强劲的风吹到了空中,一下子从她的肩上滑脱下来,远远地抛到了地上。“回去,如风!”樱命令道,追赶的人近在咫尺,小个子阻拦道:“不能回去,我们就要被追上了!”“就是追上了,也要回去!”樱咬了咬嘴唇说。

如风一个止步,掉转头往回奔去,他好像确切地知道那个包掉在什么地方,它没跑几步,就回头朝樱呼噜了两声。樱俯身一个海底捞月,就把那小包的背带牵了起来。

他们听到了车轮咆哮的声音,一抬头,一辆黑色轿车近在咫尺。“往废墟的方向去!”小个子很果断地喊道。

如风再次掉转方向,没命地朝远处烟雾缭绕的地方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面前呈现出一片废墟,和他们先前看到的废弃建筑物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前面的甬道更加狭窄、复杂,只听见如风的脚步声回荡在空中,这声音不断地被两边残破的高墙反射回来,听起来,好像有无数的如风在奔跑。经过了一个圆形看台,他们已经冲到了废墟很深的地方,追赶的人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车轮的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好了,”小个子从如风背上爬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理石的台阶上喘着粗气,“现在安全了。”

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废墟,比先前看到的废弃建筑规模要大得多。这里的建筑原先都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倒下来的石块相互支撑才不至于从山坡上滚落下去。寒来暑往,那些石头上已经生了苔藓,从上面黏黏糊糊的垂挂下来,好像焦枯的魔鬼的舌头。

樱的表情平静,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受的惊吓。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面露喜悦地抚摸着上面漂亮的纹路,“多好看的图案啊……这是什么地方?先生。”“博物馆废墟。”小个子有些得意地说,“放心,他们早就把这里忘了,除了我,没有人能认识这里迷宫一样的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修人问。“我是一个清道夫。”他仰起尖瘦的脑袋自我介绍道,并没有直接回答修人的问题,“我叫奎科,热爱一切美好可爱的东西。”“哦,这是一只多么可爱漂亮的动物!”他看着如风感叹道。“你和这里的很多大人不一样,奎科。”樱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那些家伙都着了魔,可是影子们并不能改变我什么。”奎科爱惜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如风,“他们想把这怪物捉住卖给动物园,它可以卖高价。”“每个人想发财都想疯了!”他接着嘟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可是,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修人问。“为什么要像他们一样?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奎科愤愤道,“我热爱自己的职业,当一个清道夫多好!我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哪怕是最偏僻的羊肠小道。不管是柏油路、水泥路还是石板路,它们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我的画布、我的天空,我挥舞着笤帚,想象自己是一朵云,在我的画布上作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奎科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陶醉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顽童。“奎科,这个地方和你的画布一样美妙,谢谢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修人听到樱在说。

他惊奇地看到樱缓缓举起了她的双臂,她的粉色长袍被风鼓胀起来,飘扬如一面旗帜。樱迷离的表情雕塑一样地凝固。

安吉拉悦耳地鸣唱了两声,腾空飞起——

浓重的雾气从地下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天地,那些断壁残垣似乎在进行着排列组合,轰隆隆的响声震天动地,仿佛大海的呼啸。修人和奎科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景象修人从未见过,一座恢宏壮观的建筑平地而起,面前有漫长的石阶绵延无尽。他回过头,和奎科面面相觑。

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在石阶尽头的雾气弥漫中,那座建筑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他们缓缓走进大门,“奇迹!”奎科惊呼一声,对樱说,“它和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修人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觉摇摇欲坠,他似乎正处于无穷的幻觉中,不知道究竟自己是虚幻的,还是眼前的景象是虚幻的。这座博物馆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穿行其间,如同走在宫殿里一样。

博物馆的穹顶华美无比,巨幅油画随着屋顶绵延起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射进来,照在那些沉静迷幻的色彩上,那么安静,仿佛听得到画面下色彩的河流流淌的声音。悠长的走廊里,悬挂着数不清的名画,当你走过它们,每幅画都发出声音来招引你。

是的,它们都是有声响的。无论画面上是人物肖像,还是繁密的星、月、花、森林,还是街面上从水洼里闪出的一粒白色纽扣,它们都具有画家赋予它们的秘密的灵魂,好似被演奏着的提琴,从它们旁边走过,你就听到了芳香的颜色。不管年代有多久远,那声响一样的清晰动人,那或柔软或坚硬的色彩,犹如提琴上的弦,画家通过每一次拉弓把心灵的颤动奏出乐音。于是,无论过了多少年,看画的人都能听到。

他们就这么听着美妙的韵律一路走过去,走到了一处开阔的院落,尽头似有蓝色的波光涌动,那是一片海湾。站在海边,建筑物清晰的轮廓的倒影,咖啡座的露天陈设,上下辉映,构成了一幅迷人的图画。不过,这只是博物馆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的奇妙在后面。

在别的厅堂里,他们还看到了陈设在玻璃罩里面的各种流光溢彩的古物珍宝。10“这些是真的吗?”修人一边问一边观察走在前面的樱。“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它们早就给毁了,早就成了埋在地下的碎片。”奎科自作聪明道。他永远无法忘却那幕场景,当恶之花开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似乎在一夜之间,这个城市里最美好的所在——博物馆、美术馆、剧院等等在经历了长久的寂寞后都轰然倒塌了,它们的倒塌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震动,就像一棵树忽然倒下了,或者是一株花因干渴而死。至于珍宝大概早就破碎散尽,尽管后来废墟曾经吸引过不少盗贼,但据说谁也没有从那里得到什么。

樱没有回答修人的问题,她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仔细地欣赏那些美轮美奂的盆钵鼎碗、玉器和青铜……“奎科,我们能不能在这里住下?”她忽然回过头问,奎科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呃,”奎科愣了一下,立刻绽出笑容,“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呢?”“那就跟我来吧!”樱朝他们诡谲地一笑,朝另一个门奔过去。

这是一间乳白色的轩敞的厅堂,摆放着中世纪的家具,房间里还有数不清的门,樱推开其中的一扇,走了进去,对他们说:“这是我们临时的家了。”

那里有三张软榻,上面铺着雪狐的毛皮,壁炉里正燃着五光十色的火,柴火发出噼噼啪啪欢快的响声,像有无数精灵在舞蹈。有的火闪着红光,有的闪着蓝色的光,正中像是橙色的光。接着他们看到了大窗户,窗户上镶有彩色的玻璃。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一张桦皮矮桌上,上面放着一篮面包、一盘鲜果。

修人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他已经饿得太久了。“樱,你哪里学来这么神奇的本领?”奎科咬着面包问樱。

樱却已经睡着了,她躺在雪白的皮毛上,被粉色的长袍裹着,安然如摇篮里的婴儿。她的眉目也像极了婴儿,在睡梦里嘬着嘴唇。修人注意到她身上的那只鹿皮小包,即便睡着了,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上面。他想起刚才惊险夺包的一幕,更是对那只小包充满好奇。这么轻巧的一个东西,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见樱没有反应,奎科转过来对修人说:“你看这壁炉里的火苗,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我,粉红色是爱的光,蓝色是医治心灵的光,橙色是智慧的光。知道吗?孩子,遇到你们我真是高兴!”“我们还没有感谢你呢,谢谢你救了如风。”修人说,站在一边的如风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走到奎科旁边,友好地用身体蹭他的衣服。“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我看你们好像准备长途跋涉似的。”奎科问。“我要去找回我的名字,在路上遇上了她。”他朝仍然睡着的樱努了努嘴唇。“可以带上我吗?我可以给你们画画、讲故事。”奎科挥了挥手里的笤帚说。

修人不置可否,却听见樱的回答:“那当然好啊,奎科。”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我们会走很长的路,也不知道路上会遇见什么,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能增加一份胆量了!”

樱的话给了奎科信心,他虽然还没弄懂眼前这个神秘女孩的来历,也没弄懂这华丽无比的博物馆怎么会在一片废墟上重现,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自己那颗怦怦跳动的心灵的声音,那颗心告诉他,他这么做会很愉快、很值得。

当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窗外开始飘雪。雪落在苍白的广场上,寂寥无比?雪落在恶之花肥硕的花瓣上,但看上去毫无美感,犹如涂着奶油的臃肿的花形蛋糕。奎科不可遏止地怀念起过去那些飘雪的景色,雪落在梅花上,落在绿意未褪的草丛上……那种无法描述的美丽的心情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从远处看,这里仍然是一片连绵的废墟,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将废墟覆盖了。谁也不会想到,对那几个躺在雪狐毛皮中的人来说,他们正置身一个绝美的世界里。

他们分别睡去。

深夜里,修人再次被噩梦惊醒,右手虎口那里的伤疤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揉了揉那里,朦胧中感觉到眼前有亮光晃动。睁开眼,看见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和衣坐在窗前。

窗前悬挂着一只油皮纸灯,那光亮来自灯罩里无数的萤火虫的微光。樱出神地凝视着微弱的光,好像害怕它会随时熄灭一样,然后,她拉过身前的鹿皮包,从里面取出巴掌大的书本样的东西,那东西到了她手上,瞬间就变成了足有一千页的辞典一样的厚书。樱翻开那本书,在油灯下读起来,那书页掀动起来,好像巨大的蝴蝶扇动翅翼,修人能感觉到它带动起来的微风,像有小虫飞过脸庞。

樱一边读一边不安地朝窗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门有了轻微的响动,昏暗中晃过安吉拉的影子,它轻轻落在案几上,将口里衔着的锦缎卷轴交给樱。当樱将它抖开的时候,修人看到,那是一张地图,奇特的是,上面除了标有路线,还有数十只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现在我们在达摩,”樱指着第一盏灯对安吉拉说,“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安吉拉啁啾几声,以示回应。

修人屏息假寐,脑海中浮出一幅幅匪夷所思的过往画面。短短几天,樱给了他太多的奇迹,那些奇迹如幻形的花层层叠叠地凌空绽放,他用眼睛捕捉到,也用手触摸到了,那么它们还是幻影吗?

樱究竟是谁?她来自哪里?她又会将他带往何方?修人看着窗外的雪凝重纷扬地落下,觉得自己就是那漫天大雪里的一片迷茫的雪花。第四章海豚11

经过半夜飘雪,达摩城戴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面罩。雪,让这座城市呈现异样的景致。那些覆盖着雪层的建筑残骸,犹如冬天海面上漂浮着的冰山,也像一头巨兽的骷髅,泛着惨白的光。

当海豚瘫坐在博物馆废墟附近的一道矮墙上的时候,他已经离家五个小时了。由于拖着个大箱子,他累得气喘吁吁。他把手拢进羽绒衣的袖管里,打着哆嗦,因为冷,也因为余怒未消,他的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动。

他还从来没有在深夜离家过,但是愤怒已经让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与其说他是一时冲动,不如说是酝酿已久,才有了今晚的爆发。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这还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海豚从懂事起,就寄养在姑妈家。他的父母在他两岁时出车祸死了,他是那次车祸的幸存者。

那年夏天,海春夫妇带着他们两岁的儿子海豚去梭利峡谷度假。梭利峡谷距离达摩城五百公里,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瀑布。据说,每当盛夏,由于溅珠的反射,会在天空出现五色彩虹,经久不退,因此,梭利瀑布也叫彩虹瀑布。

他们在梭利峡谷愉快地度过了三天,为海豚留下了在彩虹瀑布前的美丽留影。回程的时候,由海豚的爸爸驾车,海豚的妈妈抱着海豚坐在后座。这些事都是后来姑妈向海豚描述的,海豚早已不记得那件恐怖的往事,那时他还太小。

车子开到半路,海豚的妈妈想起自己的项链落在了酒店的房间里,于是,只能半路返程。当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天气突变,下起了暴雨。他们的车在半路失控,撞上了路边的山崖……也许是母性的本能,车子撞山的那一刻,母亲佝住身子,紧紧抱住了怀中的海豚。夫妇二人同时丧命,海豚却奇迹般地生还。

从此,海豚被姑妈收养,和姑妈、姑父以及堂姐莎莎住在一起。

尽管失去了亲生父母,海豚的童年依然是幸福的。姑父在一家糖果公司做销售经理,家里总有吃不完的各色糖果。姑妈是幼儿园的老师,她和海豚的父亲长得很像,有一张可爱的圆脸,说话的声音甜美,像个小女孩。她把家里的每个人当作幼儿园里的小孩照顾,从吃饭到尿尿,管得很细致,尽管有些啰唆,但这并不影响你领受她的好意。

至于堂姐莎莎,她是个有些脾气的小姑娘,不过她和海豚还是能友好相处的。在上小学以前,他们曾经同住一间屋子,共用一套玩具。上小学后,莎莎总是亲热地向她的同学介绍海豚:“这是我的弟弟,我的小跟屁虫!”

可是,自从他们家来过了不速之客——影子,这个小跟屁虫变成了小倒霉蛋。当然,变化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确切地说,海豚的倒霉开始于一个灰暗的星期四的早晨。姑妈一早醒来,忘了马上催全家尿尿,她要赶早做早饭,因为上午她有一堂公开课。海豚还在睡梦中,他做着乱梦,在梦里紧张地四处找厕所。也许是前一个晚上喝了太多的水,也许是玩得太疯,反正,这一觉睡得有点昏头。

他隐约听到水声,又仿佛感觉自己摸到了厕所,于是下身一阵轻松。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床褥上已经暖烘烘、湿漉漉了。当然是莎莎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丑事,她悄悄推门进来,灵敏地嗅到了空气里的异样。她几乎是欢呼着跳了出去:“这家伙尿床了!”她幸灾乐祸地躲到母亲身后,等着看海豚的笑话。

姑妈冲进了他的房间,抖起他的被褥,利索地晾到了院子里。一边晾一边唠叨:“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你的‘图画作品’!这个小混账!”至于后面的这个称呼,海豚并不陌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个字已经代替了他的名字。

这天晚上,海豚被撵出了和莎莎同住的房间,搬到了阴湿潮冷的储藏室里。莎莎叫嚷着不愿和一只臭猪同住,把他的被褥扔了出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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