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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4:3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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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愚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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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3

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3试读:

序 关于散文本体性的思考

楼肇明

人类创造了文明和文化,人在文明和文化中生存,文明和文化同时制约着人。人是文化动物,去掉了人身上的文化,或者说人丧失了创造文明和文化的能力,人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是人唯一区别于动物的要著所在。

从人类文化哲学及其跨文化的角度研究文学中的散文,也就是说从人的生存方式这个根本来界说散文,这样,就不管文体理论家们迄今为止提出了多少个有关散文的定义,和多少种文体理论的阐述,也不管东西方文化背景和文学发展历史面貌的差异有多么巨大和繁复,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可供界定的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语言艺术是一个互有交错渗透、类别之间边缘模糊的长长的序列。散文,则位于以诗为一极和实用文字为另一极的广阔中间地带,这两极如同拥有不等的磁力,以不同方式不断向广阔的中间地带进行渗透、干预和汲取,从而繁衍出一个个新的文体品种。如诗和散文媾合诞生了散文诗,新闻和散文交媾诞生了报告文学等等,但不管诗和实用文学如何渗入和汲取,诗和实用文字这两极之间的开阔地却不会因此丧失一寸领土,而是更加郁郁葱葱,是一片鲜花开不败的文学原野。如同有的文论家所指出的那样,诗是一切文学艺术的魂灵和精神,散文是整个文学大厦的基座,是诗以外别的文学门类的母体;它还每每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文学成就潮涨潮落的标尺,是作家们文字能力的试炼场,测试其思想、文化、审美涵养全部综合实力的一枚指针。这一描述,可以说是观察了共时性散文繁杂现象后的一个概括性描述,但它还不是对文体作历时性的纵剖面抽象。历时性的抽象观察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事物的质的规定性和功能,终究是历史地形成的,是经过历史漫长的积淀而后形成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散文在所有文学门类中与文化贴得最紧。我们完全可以说,散文在文化中,文化积淀在散文中。散文的质的规定性源于历史对其文化功能的要求,它占据了辽阔的文体类别地域,文体的巨大包容性和类别边缘的模糊不清产生了文体界限依违两可的浮动性,而这又恰恰可以在历史的循环论证中得到证实。那么,什么是东西方共同相通的散文文体的质的规定性呢?

纵观东西方各民族文化史,一个民族的文化奠基期,或者说一个民族文化性格的发韧期和该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基本上是全然重叠和胶合的。无论东西方哪一个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都是由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构成的。在中国,为先秦的诸子散文和史传散文,在西方则是影响整个西方民族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的古希腊罗马的哲学家和史学家的著述。这是西方无论哪一民族的文学史家们在追本穷源时都要溯流而上的第一源头。也许有人会说,这一提法漏掉了史诗和宗教经典。说的不错,但史诗也是史,宗教经典本身就是史前史和民族先哲行状和思想的记录,从文学的角度把它作为史传散文和哲理散文也无可厚非,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举。不过,源头仅仅是源头,而不是汩汩泱泱从远古至今,永不停歇的流。源头的重要性在于流是从源头开始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哺育着流,流是对源的回应,源则规定着流的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民族的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在铸造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性影响,在中国是这样,在西方也是这样。

当然,作为文学艺术之一的散文,特别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与散文史作奠基的开篇有着割不断的血缘联系,但文随代变,又有所区别。作为现代定义上的散文,发端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思想家们的笔下,在英文中被称为esye的自由、随意、散漫的文体,是由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蒙田首创并趋于成熟的,在这位现代散文的鼻祖手里,他高擎着人的解放的旗帜,esye主要是他抒发个人情怀的工具,是这位思想者的思想情怀的文学载体。当esye传到了英国,起而效之的仍然是一位哲人——弗兰西斯·培根。这位实证主义哲学家在承继蒙田的张扬个性自由,张扬人的理性的同时,也加重了这一文体作为文明批评和人的精神建设的思想比重。由于思辩和强健逻辑的左右,esye的随意散漫性在培根手里渐趋减弱,文体上显得更为缜密、凝炼,更为雍容、漂亮,简洁直捷。按照本森在《随笔的艺术》一文中的说法,“诗写传奇中的崇高,随笔写平凡中的崇高”,其中平凡中的崇高云云,乃是指把随笔推向了艺术峰巅的兰姆的作品而言的。兰姆写的是凡俗庸常生活中的人们的浪漫主义情怀,是日常起居乃至卑下生活里未曾泯灭的崇高和圣洁,兰姆亲切随意的絮语,有别于布道宣教和道德训诫,并最终填平了思想载体和随笔艺术之间的隔阂。从启蒙主义者手里开创的思想载体的随笔到浪漫主义最杰出的随笔作家兰姆止,可以说是西方现代散文史上的第一个大篇章,或跨文化地域的第二个大段落,真正意义上的西方散文是在这一个段落里蓬蓬勃勃地繁衍兴盛起来的。

如果说我们将一个拥有杰出艺术成就的代表性作家作为一个文学发展阶段的开始或结束的标志是可行的话,那么,西方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篇章,应该从现代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法国诗人波特莱尔作为起点。如此划分一方面是基于文学变革归根到底是审美观念的变革,散文不可能游离于文学大潮之外。波特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对于散文文体的意义,不止于散文向诗靠近,或诗向散文渗透。诗的感性因素和散文的理性因素在文体内部的渗透融合中上升到了覆盖层或居支配地位的层面,艺术把握的侧重点也转移到了感性和感官的进一步开放上来,换言之,波特莱尔的散文诗将散文提高到了与诗并驾齐驱的审美变革的前卫地位上来。《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一样,由于对在审美趋向上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古典审美传统提出了怀疑,确切说是对艺术的美和道德的善的一致性提出了怀疑,并且卓有成效地挤出了一个缺口,切断了美和善的必然联系,从而使得真善美的审美组合方式不再是唯一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真恶丑和真恶美的组合同样也是可行的。文学史家们每每以“波特莱尔以降……”的话头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审丑趋向的指代词,是同时包括波氏的诗、散文诗、散文及其理论工作的创新在内的。

须指出的是,散文文体创新所显现出来的历史阶段性划分,与其它文类相比,对自身传统的反叛或者说散文作家们的“审父意识”没有在其它的文类中那么强烈和激烈,新旧交替,不全然是新的打倒了旧的,它并不尽然是颠覆和置换,而多半是一种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在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中呈阶梯性地前进。因此,散文文体的持续性和稳定性要高过于其它文类。唯其如此,它一般不容易挤身到审美变革前驱的地位去,而它的变革多半发生在人类生存方式的巨变之时。如果说启蒙主义运动时期是西方世界的一次“王纲解纽”,那么,十九世纪末期即是一次“礼崩乐坏”。散文文体的革新与人的生存方式的联结更为直接,与社会思潮依附得也更紧密。从波特莱尔至今,各国的优秀散文作家,在原先的思想者、学者(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之外,又增加了一大批诗人加入散文作家的行列,他们同时兼具三重身份,或两重身份,那种单打一的专业散文作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这样的散文作家,与优秀二字也多半缘份不深。身为一位散文作家而一无诗才,二无学殖,那是不堪设想的。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散文属于文化,属于思想,从属于人的审美智慧。优秀的散文作家,是自己民族和时代的文化精英层,这就从创造主体的角度昭示我们散文文体的文化本位性、思维性和它的审美先驱性。我以为,相对于散文内部各类体式上的界定,与其在细枝末节上进行繁琐的徒劳无功的论辩,不如从总体上把散文的文体本位性,它的思维品格和作为审美先驱的职责加以强调,并把这三者界定为散文三性,是包括随笔小品、记叙散文、抒情散文、游记、回忆录、扎记、日记等等被统摄在散文名下各体各式所应共同遵守,共同追求的文体的价值目标。

散文三性是对迄今为止世界各民族散文史的总体概括。事实上,一个民族的散文发展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民族的思维方式史,一部民族的文化性格史和审美性格史。如前所说,这是由散文的高潮期或繁荣期的优秀散文作品所昭示的,是由历史沉淀后的精华所昭示的。而且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有其不可切割的内在联系。思维方式对文化性格的形成和演变是起重要作用的,两者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内敛于民族文化性格之中;在多彩多姿的民族文化性格之中,终可以找到民族思维方式蛛丝马迹的显形;而审美性格包括在文化性格之中,或文化性格能涵盖审美性格。这一有关三者之间关系的推演,与散文的文体本位说是吻合的。现代西方散文的第一个篇章发端于法国,不久兴盛于英伦三岛,而且一开始就与实证主义哲学结合起来,从培根、兰姆直至二十世纪的奥·赫胥黎、奥威尔、劳伦斯、肖伯纳、福斯特、切斯特顿、普里斯特里、及至以散文获诺贝尔奖的政治家丘吉尔和哲学家罗素的作品,我们应该承认,这些作家们的气度雍容持重,优雅含蓄,结构缜密简约,行笔幽默犀利,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精神风采的集中体现。由此可见,英国民族精英层的创造力是巩固民族文化性格得以薪火承传的主导方面。法兰西民族素以永不枯竭的审美创造活力著称于世,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个大篇章均滥觞于法国。若贸然倡言,第三个大的历史新篇章已蓬蓬勃勃地在世界各地开花了,也许失之武断,但新的端倪已经出现,且又是在法兰西这块富于审美首创精神的土地上破土而出,却是不会有疑义的。西方思想界公认,罗兰·巴特尔、富科和德利达是本世纪下半叶最后的三位思想大师,他们是哲学家和人类文化学家。罗兰·巴特尔还同时是文学理论家和随笔高手。《恋人絮语》、《艾菲尔铁塔》、《脱衣舞的幻灭》,是一批执着于揭示文化深层结构奥秘的随笔杰作,对文化结构的拆解,也许不无若干游戏成份,对文化奥秘的探寻,弄清结构来龙去脉的热诚意见,也许还包含着一份当代人因普遍的失重状态而来的几分无奈。但一种新型的随笔文体毕竟以经典的面貌被创造出来了。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蒙田在文体上主要表现为“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兰姆在“看似即兴涂鸦的背后却深藏着一片雕心刻骨的苦心”,“思索经验世界以暗示于注意深微的读者”,他们运笔,“既非记述,又非说明,不是高头讲章庄严的议论”;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二个篇章,散文的全方位向诗靠近标志着散文审美先驱化地位的确立,把发端于第一篇章的个我主观调子,个我人格底色推向了极致,林林总总的宇宙大块的结构生成,仅仅是“象征的森林”,它们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有意和无意地被内在的小宇宙有所遮蔽,有所掩藏……。那么,视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为西方现代散文史的最新发展的标志,即基于他对前两个大篇章的整合和革新,他一方面以弱化个我的主观色彩为代价,凸现了关注的对象——人类史和文化史的功能结构,发现结构,表现结构,拆解结构是他随笔散文的第一要务。他以潇洒的心态,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虽以拆解和表现结构为主旨,却在发现、表现和拆解中塑造了一个智者的形象。读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作品,读者如同被置身于一座由无数智慧的多棱镜组成的森林之中,八面徐徐来风,四方春雨潇潇,涤尘去垢,明慧益智,所谓益智的含义还不单是指具体收获了什么,而在于探寻和质询存在的方法存在着多种可能性,罗兰·巴特尔产生灵智觉醒举一反三的连锁效应的秘密也正在这里。

鉴于以蜻蜓点水般地回顾,我们把散文文体中的文化意蕴提到文体本体论的地位,是符合世界各民族散文发展的史实的,而且,与从创作主体的角度出发,强调散文是最具个性的文体,是作家人格智慧的艺术表现,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作家横向地属于时代,纵向地属于民族,民族文化性格的基因赖一代代作家脉息不断地去复制,正如我们每个人不可能割开自己的血管把父亲的血液放掉;文化性格的变异不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们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生存的时代里吐故纳新,不同的文化性格及其变异终是纵向垂直系统和横向连结系统双项交汇的结果。我们大体上可从把世界各民族的散文按文化意蕴的不同类型,划分为东西方两大部分,东方部分可择其要者,列举中国、日本、印度、阿拉伯等;西方部分,则可群集和细分并举,列举英国、北美、法国和中南欧、德国和北欧、俄罗斯和东欧、西班牙和拉美等。由于文化和文学交流影响的多渠道性,以及超越历史和地域边缘影响的存在等诸多原因,致使要描绘出一幅齐整的几何图形似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类型图谱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宏观的历史图景看,文明模式有兴有衰,作为民族文化性格载体的散文,文学发展不平衡的规律是始终在起着作用的,更因主体选择参照系和价值标准的不一致,文化和文学有别于地理疆域、经济的大小强弱,而顺理成章地会有散文大国和小国之分。无视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性格拥有各自不可取代的优长及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价值,是一无视世界多元格局的失误,而无视人类历史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所呈现出来的彰明昭著的一体化趋向,或者说无视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区间在文明发展程途中所呈现的“时差现象”,也是一个不可原宥的错误。

本选集将我国现代散文定于“五四”现代文学的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大体上与西方的启蒙主义运动相当。回顾近一个世纪来我国散文的发展,大体上也与西方文学三、四百年间各种流派兴衰更迭的历史相当,确切些说,西方现代文学三、四百年间的历史发展被我们浓缩在一个世纪里有选择地加以介绍、传播和完成了。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大篇章,相当于“五四”至三十年代我国现代散文发展繁荣的第一个高潮期;台湾地区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散文创作可视为我国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繁盛期,而八十年代后半叶开始,无论大陆还是台湾,在散文接受本世纪人类优秀文化成果方面,海峡彼岸和此岸都已经或正在与世界同步。我国现代散文近二个世纪高高低低、坎坷不平的历程表明,把外来优秀文化和文明成果作为发展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撞击,触媒或发酵的机制,几乎是一个必要的前提。鲁迅讲,“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在新兴的诗歌和小说之上;周作人讲,“五四”现代散文的来源有两个,一是明清小品的传统,一是英国小品的传播,是两者融合的产物。

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观察,还是从我国现代散文历史规律性的经验总结出发,我国现代散文接受外国文学包括散文在内的影响是一重现发现传统,发展传统的必要条件。我们阅读外国优秀散文,不啻是集优秀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精神于眉睫之前,从而增强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文化参照的自觉性。我们知道,不仅蒙田和蒙田之后的英国散文小品使“五四”现代散文获益良多,就是我们近邻的日本民族,他们的古典随笔小品传统,也直接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和古典散文的影响。《枕草子》、《徒然草》等日本古代散文随笔经典,写达官贵妇,骚人墨客的生活轶事,宫殿苑囿,四季时序,捕捉瞬息间的感官印象,表达出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等等,既有类似《世说新语》简约机智的一面,而人生倏忽,转息即灭的无常感,以及在感官层面上的细腻入微,则是佛教文化影响下的一个创造。日本民族是一个善于寻找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契合点的民族,这个契合点既是外来的,又是传统的,从而使得传统不仅没有丢失,而是在不断的对话和交流中前所未有地被宏扬了。我们不仅可以在德富芦花、芥川龙之介等现代名家身上看到这一发展轨迹,而在当代日本散文文坛的双子星座——川端康成和东山魁夷身上,具有更为显豁的自觉,“日本的美”被他们提升到了声振环宇的新的语境之中。“日本的美”被全世界认识,极而言之,与川端氏、东山氏散文作品中的“死亡哲学”是分不开的。他们以“濒死者的眼睛”观察世界,一方面,“危机感”和“彻底的失落感”被推到了极限,这与进入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现代人的心理感受是普遍相通的;另一方面是无限的依恋和留恋,世界行将溶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刹那间那一份清醒的寂静,落日余辉,暝色四合,构成主客观双重意义上的“特别的美”;至于以颓废情调写人性的病态腐败之美,或以悲壮笔触写烈火喷油的熊熊燃烧之美,那仅仅只是川端和东山之间个性的差异。泰戈尔是对我国“五四”现代散文起了不可低估作用的另一位东方诗人。泰戈尔以儿童的眼睛和心灵感受世界,物物平等,冤亲平等的佛家哲学的爱,以及他作为诗人的人格自我定位,定位于神与人之间,作为凡尘俗世的代表去向上苍祈祷,是每一个喜欢他作品的人看得见的,却又未必是人人都能洞烛幽微的。泰戈尔在中国恒久不衰的吸引力,只有少数几个外国作家方可与之比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用来描绘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少年阅读泰戈尔的作品,该是贴切的。不过,我以为打开泰戈尔文学世界的钥匙,是他自己这样两句话,一曰:“历史在耐心地等待着善对恶的最终胜利”;二曰:“上帝等待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泰戈尔作为获得世界性广泛声誉的第一个东方诗人,不仅他立足民族传统、面向世界的经验值得中国作家们记取,就是为什么泰戈尔的影响力会在中国作家笔下呈现出高低深浅的不同层次,同样应予以深究。

在长达三分之二个世纪的时间里,影响中国文学最深的当推俄罗斯文学。即以散文而言,从屠格涅夫到普里什文到巴乌斯托夫斯基,从赫尔岑、柯罗连科到邦达辽夫,从蒲宁到加扎科夫、索洛乌欣,中国作家从俄罗斯文学获得启迪、影响和喜爱有很大的普遍性。若从深浅不一的痕迹中去辨别民族文化性格的差异,那么俄罗斯作家主体人格中积淀的民族文化性格有三个共同的特色,颇堪深究和回味。一是俄罗斯作家从十二月革命党人的传统开始,均有一份高贵的气质、博大的胸襟和坚韧的意志,从那时候起就以高昂的“公民意识”取代了卑猥低下的“臣民意识”,谁之罪?怎么办?成了他们凝思竭虑的一个聚焦点;二是东正教的哲学传统表现为对人性善恶的两极进行深究的浓厚兴趣,表现为对“被悔辱的和被损害的”小人物的同情,并将这种同情与对人的终极关怀联系起来。三是俄罗斯作家较普遍地拥有“美能拯救世界”的信念,美作为救赎的手段,常常不自知地流露于字里行间,或直抒胸臆地进行表白。习惯于在散文中发表艺术哲学的宣言,几乎成了一个代不乏人的独特传统了。从乌斯宾斯基笔下的维纳斯,到别洛夫笔下的俄罗斯乡风民俗,两位作家“萧条异代不同时”,都有一种对美作不疲倦的探索的热诚,冥冥中似有一线相连。也许,与欧美散文相比,俄国散文失之笨重,灵巧不足,但犹如俄罗斯黑土地般的广袤和浑厚,在世纪的暴风雪中无暇顾及机巧和精致,就是一个文体以外的原因了。

外国散文成序列性地介绍到中国,是近十年来的事。散文终究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灵魂,即与民族哲学的成长渊源同步。我们读美国散文,从爱默生、梭罗、惠特曼时代直至今天,那新大陆开拓者的蓬勃朝气、实干精神、各种文化得以融合和融合后暴发出来的创造性活力,对于我们理解审美世界融合的必要性,该是同样地富于启发性的。从一定意义上讲,詹姆斯和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哲学是美国民族的哲学,美国的世俗文化受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极大,也可以说爱默生和梭罗的传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乃至倒退,但这个传统仍然是不绝如缕的。《再到湖上》、《神奇的世界》、《故乡的雷声》即是明证。德意志民族素以长于哲思著称世界,从歌德到尼采,从黑塞到格拉斯,或为先知,或与撒旦签订契约,散文兼及檄文、碑铭、箴言、诗篇,这一震古烁今的作风,从一些以写哲学为己任的作家们身上和哲学家所写的散文中,表现得更为酣畅淋漓。如基尔凯郭尔,如卡夫卡,在德意志和东欧土地上的犹太民族是如此,与德意志文化有血缘关系的北欧国家也是如此。在我国的三、四十年代,西班牙“八九年代”一代作家阿索林和巴罗哈等人,他们那着眼乡村风俗画,着眼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散文,对当时被破败的中国农村包围,寻求民族解放的青年散文作家来说,是很具吸引力的,与此相对应,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拉美爆炸文学兼及博尔赫斯、帕斯等一代文学宗师的诗文,吸引中国文学青年们的波及面更为扩大了,在一定程度上可谓迎合了给散文重新定位,打开散文多重思维空间的心理需求。

即或不是在地球越来越小的今天,散文的跨文化影响也是有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的。东西方人的自然观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西方人强调自然是人探索和征服的对象,是一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东方人强调“天人合人”,自然是面镜子,是人内在修身的根本的参照系,不仅人际之间的关系能在这面镜子中得到反映,而且它还把是否和谐一致当成检测的价值尺度。如果说,在早期西方的一些自然科学家的笔下,如布封的动物素描,观察的精确细致,表现为自然界是科学实验的对象,法布尔的《昆虫记》之所以是一部昆虫世界的“圣经”,是因法布尔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注入了人类世界的文化因素和人性善恶的因素了,昆虫世界的理趣和情趣显然是人生世界的一种变异,和一种折射。卢梭“回归自然”的口号,基于文明对人性压抑的批判,已与我国老庄哲学的“绝圣弃智”有些相近了。此后美国人梭罗逃避到瓦尔登湖畔,与山川林木为友,在梭罗笔下,诗人借自然说话,自然借诗人说话,是对西方文明将人与自然分离开来传统的一次决绝的抗争。在俄罗斯人普里什文笔下,在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笔下,都是将自然与人的和谐一致当成人的最高幸福,大自然是疗救心灵创伤,重新获得生命力的永可信赖的场所。当代美国生态学家,《沙乡的沉思》一书的作者利奥波德,深情的描绘了发生在大地母亲身上那悲壮苍凉的一幕,自然的沙化背后显然因为人的贪婪无厌,是人性沙化的直接结果。从以上人与自然主题的演化轨迹中,东西方不同时代的作家已渐渐地趋向一致。

如果我们选择若干感兴趣的母题或子题,将同一主题及相邻的子题,同一题材乃至相似风格的优秀作品,不论国别和时代,从创作动机,材料结构,叙事策略,语境对象直至辞语的使用进行纵向绵延考察和横向平面比较,领略不同民族间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五彩斑澜、绚丽多姿的文化、人格和审美智慧,会有助于我们将文化视野的地平线推得更远些,因为一种旨在“审美视界融合”的研读,完全符合散文欣赏“非一次性”的文体本质属性。散文是文化精髓的教课书,是滋养人的心灵和人性的审美教课书,它不只是文化消费的对象,也不止于社会百科全书。在今天,社会转型,“视听文化”的不可阻挡的强健势头席卷一切,文字作为一种思想符号的优势却是“视听文化”先天地所不可比拟的。被“后工业社会”的人们讥讽为“短小轻薄”的所谓“状态散文”或“平涂散文”(意指没有思想和心灵的深度,只有某种思想道德平均数的散文),它一方面是对视听文化的效颦,一方面是迎合现代社会被称之为“单维度人”和“空心人”的消极需求。编选这本洋洋达二百余万字的东西方散文名作,我们虽不奢望于世道人心、民族散文的振兴大有裨益,但却有一份坚守精粹文化营垒的心愿,并愿给予喜爱中外散文的读者们以翻检之便利。

本选集西方卷的译文,绝大部分是近十年间的中青年翻译家们的作品,同时也选了鲁迅、周作人、茅盾等学贯中西的一代作家的译笔。翻译散文与译诗同样地困难,而且在同一作品的几家不同译本中,还未必是一定后来居上的,在这里,老一辈作家、翻译家,如巴金、傅雷、王佐良先生的译笔堪称是可与原作媲美,令人击节赞叹的典范之作。我国近几年来外国散文的翻译出版以丛书形式开始走向序列化和系统化了。尽管遗漏和空缺的外国散文经典还不少,地区间也不尽然平衡,与原国家的散文繁荣还不相称,但是,世界散文大国的图景之轮廓已宛然清晰可见了。没有几代翻译家的辛劳,要编选这样一种集粹性的选本,是根本无从谈起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翻译工作,尤其是翻译启人心智的经典名作,就如普罗米修斯窃火到人间。翻译散文是项利在当代,功在后世的崇高伟业,作为编选者,我们对翻译家们的劳绩谨致衷心的谢意和敬意!

刘思慕

刘思慕(1904-1985)现代作家,广东省新会县人。原名刘燧元,曾用笔名刘穆、君山、思慕、小默等。二十年代初曾与梁宗岱、叶启芳等创立广州文学研究会,编辑出版《文学周刊》,发表新诗和散文。作品有游记《欧游漫记》;诗集《生命之歌》(与王统照合刊);散文集《樱花和梅雨》等。

镰仓海滨的黄昏

偶然的机缘使我从一住整年的东京转到镰仓海滨——久已憧憬着的海滨去,然而不是在海的季节,而是在寥落的,还洒着冷雨的初春。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能够终日闭居在阔人歇夏的花厅似的宽敞的屋子里,以不闲静的心,饱尝着闲静的滋味。

房子不是面临着海滨,但一出门几步便可以眺见海。在白天里,从大玻璃窗望出去,低空垂着灰色的湿云,松树和裸秃的杂树,杂乱的菜畦,灰褐色的板舍,偶走过的牛车,都在薄薄的阴沉的雾霭中粘滞着。在黑夜里,只听见密密的沉闷的鼓声,和不辨是松声还是涛声的单调而有节拍的音响。房子太大了,寥寥的几件夏天家具只更显得空廓,在空廓中,冷和静笼罩着一切,早眠的夜是漫漫的,闲的白天也是无尽。

海边是去过几回,头一回是在风定的傍晚时候。到海岸的道是一条交叉着高高的松荫的泥路,两边闲置着园林如海的别庄。出到海边,首先看到一个用人工引入海水堵成的“钓堀”。矮栏外停着一辆小汽车,在池的周围坐着十几个上流的钓客。池的方圆才不过十来丈,差不多给长长的钓竿架满了。钓竿不断地在举高,投下,一尾扁身的海鱼上了一个老头子的钩了,伺候着的钓场的下女连忙走来帮用小网来捞,花胡子覆着的嘴上裂着得意的微笑,马上便有好几个人挪到他的左右来抛下钓丝了。从池后的食堂里还走出一个披着图案鲜艳的和服的青年女人,在男伴帮着她整理钓竿之后,也有意无意地投下去。丰圆多肉的粉脸上捺着一抹猩红的嘴唇,在落日的黯淡中更红得刺眼。

钓堀过去,便是一片海滩,两端的突出的绿树茸茸的山岬把海抱着。日头还没有落尽,在西端的山岬上的灰色的白色的云帘中隐现着,微弱的阳光斜射到的地方,海水散着淡金的光彩,除了訇訇作声徐徐刮到岸上来的一线又一线的白浪外,海上看得到的差不多只是一两只低飞的海鸥,连远帆的影也是渺然。

沙滩上却杂乱得很,七横八竖地搁着几只朽旧的小船,歪斜的木架上盘着缆和绳,旁边铺着已破的大鱼网。在还渗着水的地方,堆着给浪卷上来的海中植物——暗绿色的海带,紫红色的海藻,——大半已腐烂了,旁边还杂着碎烂的贝壳,和夏天游人们抛下的废物。走过处,无数的蝇蚋飞散起来。没有人的地方一队肥大的乌鸦飞下来啄食。临着沙滩纵然装点有不少朱红的,海绿的,像油画中所见的那样精致的Bangabo式的别墅,但是渔村似的荒凉意味却把这黄昏浸透了。

海风是弱的,但饱蘸着清新而沉重的湿气,软腻地漾着散着一般海藻特有的气味——鲜中带腥的快适的气味,渗进我的嗅觉和味觉来。

从远远的堆着海藻的水际,踅来一个扶着手杖佝偻着的人,低头在捡寻什么东西似的,我想起了《拾落穗》的名画中人来。走近时我才看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贫婆子,包着褴褛的额头下深刻着海风赏给她的无数皱纹,补缀的裙脚和肮脏的袜给水湿透了。她用杖细拨着那腐坏的昆布,一看见有紫红色像离披细碎的柏叶一样的海藻,便用手捡上来。“这大概是能吃的吧?”我心里想。

薄雾已把远远的山岬蒙上了,海和沙滩在灰暗中越显得微茫,浪声比来时紧了一点,沾了湿风的两颊感到像冷露一般的凉意。我再在海边蹀躞一会,回去的时候老婆子还没有走,手上的海藻还不盈握,经过钓堀时往里头一望,已阒然无人,心想刚才在这儿钓海鱼的一对青年男女,早已带着胜利的欢悦,驱使着自用汽车回去吧。

返东京的前一晚,恰是有月亮的夜,我又踱到海边去。眼前一片浩瀚的沙滩,再过去是无尽的灰暗,除了从“钓堀”送出女人语声外,空无一人,不,只有我和印在沙上的我的影。在白云中穿插着的上弦月和疏疏的星辰颤出来的银灰色的光下,沙滩像是比白天更加广漠,假如没有背后的临海的人家漏出来的灯光,和远处山岬的渔火似的微亮,我真疑是跋涉在无人的大漠中了。

在无风的夜的寥廓的深处,只有海涛在响着,格外的柔和,格外的调匀。凉湿的夜气,微微的海藻的鲜味,像是给月光的轻纱滤过那样,别有一种爽洁的感觉。

一步一步踱到堆着黑暗的海藻的湿沙上去,海才看得真切。一重一重又一重的海涛的阵,挨次的向着岸卷过来,恍惚几幅无尽长的镶着银白色的,墨绿色的丝带在广大的灰暗中掀动着,翻腾着。我站了才一会,涛的来势越汹涌了,我只得一步一步的后退。心里想,这就是“海潮生的时候吧”?

泰戈尔

泰戈尔(1861-1941)印度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诗集《新月集》、《飞鸟集》、《吉檀迦利》等。

前往喜马拉雅山

削发、左肩挂圣线的宗教仪式即将举行,我急得整天抓耳挠腮,愁眉苦脸。挂着那玩艺儿怎么去上学?洋人的孩子对印度的牛抱有浓厚的兴趣,但绝不会看得起我这个年幼的婆罗门!即便不朝我的光头投掷什么破烂取乐,奚落嘲笑是免不了的哩。

正当我心事重重的时候,我被叫上三楼。父亲问我,我想不想跟他去喜马拉雅山。我若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想”,这是道出我真实心情的回答。我就读的孟加拉学院附小,岂可与神奇的喜马拉雅山同日而语!

前往喜马拉雅山之前,我们先得在波罗普尔住几天。

不久前,二哥萨登特罗那德曾和父母游览波罗普尔。我听他讲的旅行故事,十九世纪高楣名门的见过世面的少爷决不会相信。我那时尚未学会准确判断哪儿是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卡里达斯、伽斯罗摩达希对我不肯鼎力相助,彩色连环画和小人书也不提醒我注意分辨真假。我是上了当,摔了跤,才晓得人世间凡事都有铁的规律。

二哥煞有介事地对我介绍,没有特别的能耐,上火车非常危险,脚一滑就完了。火车启动时,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坐稳,不然让人一推,便没影儿了。我走进车站,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等我毫不费劲地上了火车,还猜想真正的“上火车”在后面哩。

火车轻快地启动了,我仍未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感到十分扫兴。

火车向前飞奔,列车两侧,一排排绿树镶嵌的广阔原野,葱郁树木掩映的一座座村落,画一般迅速往后滑动,仿佛蜃景里的湍流。日暮时分,我们准点抵达波罗普尔。上了轿,我立即闭上眼睛。我宁愿波罗普尔的一切奇迹明天闪现在我清醒的眼前,提前在苍茫暮色中窥见奇迹的影子,明天的乐趣将是不完整的了。

翌日清晨,我怀着怦怦跳动的心走到外面。先于我游览此地的二哥告诉我,波罗普尔与世界其他地方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当地的卧房与院里厨房之间的甬道上,尽管没有布篷什么的,走在甬道上,却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和清风的吹拂。我到处寻找这种甬道,读者听了大概不会觉得奇怪,我至今尚未找到。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到稻田。书中读到放牛娃的故事,就在想象的画布上,一丝不苟地勾画放牛娃的容貌。我从二哥口中得知,波罗普尔遍野是金黄的稻谷。和牧童做游戏,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主要的游戏,是从稻田运来雪白的大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和牧童坐在一起享用。

我急切地举目四望,唉,沙漠边缘地区哪有什么稻田!牧童可能在荒原的什么地方放牧,但一时无法和他们结识。

未遇见牧童的懊丧,转眼间云消雾散了。我观赏的景物,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这儿,仆人不来管束我。职司方向的女神,用地平线在遥远的地方画了个大圆圈,我在圆圈里行动自由,不受干扰。

我当时还小,可父亲并不阻拦我外出游玩。旷野表层的土壤让雨水冲走,裸露出绛红的鹅卵石,形状奇异的小石堆,洞穴,一条条细流,颇似小人国的地貌。当地人称起伏的沙丘为“库亚伊”。我用衣摆兜着捡到的五颜六色的石子,欢天喜地地回到父亲身边。他没有现出不悦的神色,也不说我耐心地捡石了是可笑的举动。相反,他惊喜地赞叹:“啊,这些石子真好看,哪儿捡到的?”我洋洋得意:“还有好多好多,成千上万颗呢,我每天去捡。”“很好,很好,用石子装饰那座土山吧。”他为我出主意。

当地人挖池塘,因下面土质坚硬而作罢。挖出的泥土堆在南边,形成土山似的高台。父亲拂晓上高台坐在蒲团上祈祷,旭日在他前面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鼓动我用石子装饰的就是这个高台。离开波罗普尔回家的时候,我未能带回我捡的一堆堆石子,心里很难过。我还不懂得运石子不容易,运费惊人。其实,并不非要与攒积的东西保持关系不可。然而,心理上至今不愿接受那种事实。那天,天帝倘若大发慈悲,满足我的心愿,说:“你可以一辈子捧着那些石子。”此刻谈及此事,我恐怕笑不出声来了。

沙丘地里有一个蓄满雨水的深潭,碧澄的水漫过潭口,汩汩流向沙地,几条小鱼神气活现地逆水游泳。我异常兴奋地向父亲报告:“我发现了一股十分美丽的泉水,弄几罐来,可以喝,也可以冲澡。”“太妙了!”父亲快活地附和,旋即派人去汲水,以此作为发现者的奖赏。

我常去勘探那片沙丘地,寻觅前人未发现的“矿藏”,我是面积不大、鲜为人知的这个小王国的李文斯顿。这是用倒置的望远镜观察到的国度:沙丘低矮,涧水细瘦,孤零零几株矮小的野黑浆果树和野刺树,几条游鱼约一寸长。不消说,发现者也很小。

大概是为了培养我的责任心和谨慎办事的习惯,父亲给我几块钱,要我学算账。并把他那只昂贵的金表让我上弦,全然不管可能蒙受损失。

早晨,他带我出去散步,遇见化缘的僧人,吩咐我布施。最后结算,账目怎么也对不上,剩余的钱比账面上的数字多出许多。父亲跟我开玩笑:“看来我应该聘你当我的账房先生,钱在你手里会膨胀哩。”

我及时而认真地为他的表上弦,由于认真得过了头,金表不久不得不寄回加尔各答修理。

父亲有一本梵语《摩诃婆罗多》,他喜欢的章节全划上记号。他叫我抄录那些章节及孟加拉语译文。我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孩,此时受此重任,自然感到不胜荣幸。

送别了一本破旧的蓝色练习本,我搞到一本精美的日记本。从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用日记本及其考究的封面维护诗歌创作的光荣上面。写诗的同时,努力在想象的面前,树立自己的诗人形象。在波罗普尔逗留期间,我爱坐在花园旁边一株幼小的椰子树下,伸直腿,在纸上写满诗句。然而,充沛的激情未能使那些诗作免遭失传的下场,它们最合适的载体——封面考究的日记本,步它兄长(蓝色练习本)的后尘,也杳无踪影了。

离开了波罗普尔,我们先后在萨哈卜甘杰、达那普尔、阿拉哈巴德、坎普尔等地小住,尔后到达旁遮普省首府阿姆利则。

在我心目中,阿姆利则的金庙和天宫一样。好几天早晨,我跟随父亲前去瞻仰湖中央锡克教的庙宇。那里经常举行宗教活动。我父亲坐在锡克教徒中间,突然声调悠扬地与他们一道赞颂神明。他们听见一个异乡人竟能唱他们的颂神曲,惊异之余,极为热情地对他表示欢迎。他归来时总带着他们馈赠的冰糖和甜食。

我们在阿姆利则住了将近一个月,四月下旬,向达拉霍希进发。喜马拉雅山的热切召唤,已使我心神不定,在阿姆利则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们乘坐滑竿上山,一路望见山谷里一片片早熟的春季作物,像蔓延的绚丽的火焰。我们早晨吃了牛奶、面饼起程,傍晚在一座客店里投宿。我怕漏看了什么,一整天眼睛睁得大大的。山路转弯处、沟壑里,挺拔的树木枝茂叶繁,浓荫匝地。山岗像千年修行的隐士,几泓涧水似他的女儿在他怀里撒娇,随后淙淙奔出冷寂的暗洞,穿过树阴,滑下苍苔斑斑的褐黑的岩石。脚夫在阴凉处放下滑竿,稍事休息。我在心里贪婪地说:“为什么离开景色幽美的山区呢?在这儿定居多么快活啊。”

到了帕格罗塔亚,我们住在最高的山峰上。虽说已是五月,天气仍然寒冷,阳光照不到的阴坡,冰雪尚未融化。住所下面的山坳里生长着一大片雪松。我常常拄着铁尖顶手杖,在树林里玩耍。巍然矗立的雪松像巨大的魔鬼,拖着长长的身影。他们都几百岁了,那天一个渺小的男孩坦然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对他没说一句话!进入树阴产生的特殊感觉,很像触到阴冷滑腻的蛇皮。树底下枯叶上糅杂的光影,有如原古巨蟒的奇特花纹。

靠外一间屋是我的卧室。夜里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遥望,朦胧的星光下,山顶的积雪闪着暗淡的光泽。记不清多少天夜里,我睡眼惺忪地看见父亲身穿赭色道袍,端着蜡烛台,轻手轻脚走到外面镶玻璃的游廊里,坐下做宵祷。

凝望着红日喷薄升起,晨祷完毕,父亲喝一碗牛奶,命我肃立身侧,又诵念《奥义书》中的经文,做一次祈祷。

之后,他带我出去散步。他走得很快,别说我,连成年仆人也跟不上他。途中,我只得走羊肠小道,抄近路赶回住所。

父亲回来后,我照例学一小时英语。十点左右,用冰冷的雪水洗澡,一回也不许少。仆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往雪水里羼一瓢热水。为了壮我的胆,他讲述年轻时如何在不堪忍受的冷水里洗澡的情景。

喝牛奶对我来说是一桩苦差事。我父亲能一连喝好几碗牛奶,我不敢肯定能否继承他喝牛奶的本领。我必须跟他一起喝。无奈,只得求仆人做手脚。不知他们可怜我还是关心他们自己,往我碗里倒的奶沫往往比奶多。

用完午餐,父亲再次授课。但我已经支撑不住了,清晨丧失的睡眠开始报复过早的起床,我一面听课一面打瞌睡。看我实在不行了,父亲宣布下课。可一刹间我的困意冰消雪化了,精神抖擞地出了大门,朝众山之王——喜马拉雅山奔去。

新雨

年轻时的世界无比广阔,我不曾望见我青春的边沿。我在世上扮演怎样的角色,究竟有何建树,情感和创作中,我性灵的行程有多长,都无法预测,人世间密布不可窥测的奥秘。如今,我已抵达才华的极限,世界也缩小了,化为我的办公室、起居室和游廊。世界变得如此熟稔。教我几乎忘却类似的许多办公室、起居室和游廊已从地球上消失,像一个个影子,未留下一丝痕迹,多少人曾经背靠松软的靠垫,把为打赢官司而进行密谋的内室当作世界永恒的中心,他们的姓氏连同骨灰随风飘逝,再也找不回来,地球则依旧围绕太阳运行。

但是,雨云每年饱含着旧事饱含着甜美的新颖来临的时节,我们从不对它产生误解;因为它处于我们的使用范围之外。它不会因我窘迫而蜷缩。在我受到朋友的欺骗受到仇敌凌辱,视线被障碍物切断的时候,不仅我的额头又刻上一条皱纹,不仅我心头又烙上痛苦的印记,我遭受的打击也落到我周遭的世界身上,它的水土有我的伤痕,有我的忧悒。刀朝我砍来,我四周的世界不会退缩,利箭射穿我的胸膛,也必然刺入它的肢体。世界身上叠印着我的苦乐,因而它是我的。

雨云身上没有我的任何痕迹。它是过客,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片刻不停。我的衰老没有接触它的机会,它远离我的希望和失望。

因此,古代大诗人迦梨陀娑在优禅尼城的波腊沙特山巅瞩望的雨云,我此刻也看得见。人类历史的衍变影响不了它。然而,摩罗陀王国的奥潘梯城、毗迪娑城如今安在!长诗《云使》描写的雨云以常旧而常新的姿态出现;国王毗格罗玛狄达的京城优禅尼比云团坚固得多,但像一个破碎的梦,纵有愿望也无从重建。

所以,望见雨云,幸福的人也感慨不已。雨云无求于人类,能把人带出平日熟悉的生活圈子。雨云与我们每日的思考、奋斗、事业毫无干系,因而能赋予我们的心灵以闲暇。心灵于是不接受束缚,被主人诅咒而谪居的药叉的离愁又在胸中腾涌。人际关系酷似主人与奴仆的关系,雨云使人忘怀人世间不可缺少的关系,心灵于是冲出重围,奋力开辟自己的道路。

雨云以幽黑,以霹雳,以变幻的崭新画面,将恢宏浑沌的未来的迹象投向熟悉的大地;携来悠远年代古老邦国的浓荫。这时,世界的记事本上罗列的不可能,刹那间让人感到转变成了可能。翘首遥望的思妇不再相信事务之绳绑住的夫君不会归家,她懂得人世间严厉的法则,但不过是在理智上而已;天昏地暗的雨天,她心里不觉得法则强大得难以违抗。

我沉思着——在我的视野里,享受压小了永恒阔大的世界。我所知晓的它的大小,相同于我与之接触的范围。我没有承认在我享受之外的它的存在。生活受缚,僵化,同时也桎梏它不可缺少的那部分天地。我在我的中间,我的天地里,看不见任何奥秘,因而性情澹泊;我认为我看透了自己,断定也洞察我的活动天地。恰在此时,柔和的暝暗淹没了东方的地平线,不知何处飘来了千百年前迦梨陀娑描绘的雨云。它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世界。它把我引向青春不衰的去处,引向万世的离愁别意、日日团聚的承诺,引向满目永恒美的盖拉莎圣山没有足迹的宫阙。于是我平日认识的世界显得很微小;未曾认识的,变得宏大;未曾获取的,比获取的更加真切。凭借自身的力量,我只赢得了生活极少的一部分;巨大的部分,我尚未触及。

丰满轻盈的新雨,遮盖了我的工作场所和熟悉的世界,让我独自立在一切法则之外不可言喻的情感的境地;攫夺了我在世的年华,置我于无量年寿的广渺之中;催我攀登罗摩山修道院内杳无人影的秀峰。我不由地记起岑寂的山脉,我曾常住的寓所,心驰神往的财神的天宫之间,一个幽远奇妙的世界。那儿层峦叠翠,林泉淙淙,花苑里绿阴婆娑,飘浮着新雨润泽的素馨花的清香。心灵在芳林、村落、山崖、河畔徜徉,领略着新奇的幽美,渴望进入消释千古离恨的所在,如同鸿雁急切地飞往玛纳斯圣湖。

除了《云使》,没有第二部描写新雨的杰作。《云使》用隽永的语言状写雨天蕴含的愁思。自然界一年一度雨云节日的无可言传的诗美,在人的语言里沉淀了下来。《前云》在我们的想象面前展示广阔的世界。雨季的第一天,我们这些家道殷实的人待在家里,惬意地半闭着双目,迦梨陀娑笔下的雨云骤然降临,引诱我们出屋。远离我们的牛厩、仓廪,漩涡迭出、令人蹙眉的纳尔马达河,罗摩山麓金色花竞相开放的丛林,乡村老翁家门前榕树上鸟雀的啼鸣,遮蔽我们熟识的窄小天地,以奇异的“美”的真实形态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诗人迦梨陀娑不曾因离人心情急迫而缩短行程。他循着他的思路,逾越雨季浅蓝的云影遮翳的山川城镇,缓缓而行。他不能回绝对他惊喜的眼睛的召唤和迎迓。他以离情的炽烈诱出读者的心,使之在路途的美景中流连忘返。伸向魂牵梦绕的目的地的道路虽说漫长,但两旁迷人的景色不容忽视。

细雨霏霏的日子,我们的心灵欲抛却过腻了的世俗生活。诗人迦梨陀娑在“前云”中唱起被他激活的这种欲望的赞歌,把我们变作行云的良伴,进入新奇的情境。那儿的鲜花未被闻过,未被我们的世俗生活污染;想象未被关押在俗气的城堡里。我的交织着甘苦、困倦的生活也不曾侵扰那雨云般的境界,中年的惰性不曾将它限制在自己的花园里。《前云》详叙陌生的境界。新云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在我们四周营造极为幽静的氛围,让人体味苦恋的内涵,鼓励心灵在至美的王国寻觅万世忠贞不渝的情侣。《前云》中,千姿百态的奇景全力衬托至美。《后云》里,欢愉回归于“纯真”。人间幸福的旅程是从繁复的势态中间开始的,团圆的结局通过天国的纯真得以体现。

新雨纷纷扬扬的日子,谁不说世事的狭窄地域是谪居之处!受到天帝的诅咒,我们羁留凡世,行云呼唤我们踏上旅程,于是有了《前云》里的歌;行云许诺;旅程的终点是恒久的欢聚,这消息从《后云》里传播出来。

其实,每个诗人的作品的深处,都飘荡着《前云》和《后云》。每一部名篇巨制呼唤我们向往壮阔的天地,对我们昭示静谧的去处;首先斫断羁勒,然后让我们拥抱博大;早晨送我们上路,黄昏迎我们归家;以袅袅乐音导引我们上天入地地遨游,末了让我们置身于充满欢乐的和声之中。

诗人如果只有乐音,而无和声;只有热情,而无承诺,他的诗作不可能跻身于名作的行列。最后应该到达某地,怀着这样的希冀,我们离开熟识的环境,与诗人一道出发。他若带领我们走过鲜花怒放的大道,冷丁把我们撇在幽深的洞口,这是一种背叛。所以,我们阅读诗人作品的时候,往往提出两个问题:一,他的《前云》引我们前往何处?二,他的《后云》送我们抵达哪座宫殿?

溺死的男孩

村里有个男孩,约莫十岁光景,像残壁下的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的照料,既受到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挨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挤满水浮萍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晃悠,白鸢在空中翱翔。渔民把竹竿插入河泥,布下渔网,鱼鹰警觉地蹲在竹竿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飘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水波现映着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娇嫩细腻的身体!

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叫嚷,渔民们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乱飞,一片昏黑,可心里清楚地看见自幼丧母的这个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拴根绳子,下去一会儿就拽你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骂:“胆小鬼,胆小鬼!”

我依稀望见他小动物似地潜入账房先生的果园。

他挨了几拳头,但远远比不上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账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拾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头多漂亮。”

他看见里面色彩缤纷,晃一晃,又一个花样。“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道,“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已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进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屉,心说,看看先生发现水蛇是啥模样。

先生拉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搂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账房先生家果园里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那邻居七岁的外甥头上。头顶着破锅,外甥的哭叫听似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回回被轰出来。

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和以卖牛奶为生的阿姨捣蛋——剪断牛绳;把茶壶藏起来;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啾。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

他的顽皮激起希杜阿姨慈爱的波涛。

旁人看不过,代她管制,她反倒为他辩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一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的,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韵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通往天堂的路

父亲脚步沉重地从焚尸场回来了。

七岁的儿子光着上身,颈上绕一条黄色圣线,孤零零地站在临街二楼的窗户旁边。

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轮朝阳在楼前苦楝树后面悄然闪现。卖生芒果的小贩走进胡同,吆喝几声,转身离去。

父亲疼爱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问:“妈妈在哪儿?”

父亲缓缓地仰起头:“在天堂。”

当天夜里,悲恸、疲惫的父亲在恶梦中不住地呻唤。

门口,灯笼闪着凄黯的光。墙壁上趴着一对蜥蜴。不知什么时候,七岁的儿子上了空寂的露台。

四周,熄了灯的一幢幢楼房,仿佛是地狱的卫兵,直立着打瞌睡。

赤裸的孩子仰望夜空。

他迷茫的心里像在问什么人:哪儿是通往天堂的路?

夜空没有传来回答。只有疏星默默地流着黑色的眼泪。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号洗岑,山东邹平人。散文家,诗人。一九六八年于昆明被迫害致死。著有散文集《雀蓑记》、《回声》、《西行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等。

山水

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蠢,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笑,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井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象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象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圆,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山,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象,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面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是梦想,也就是梦忆,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俱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锨,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或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梁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苹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尘的一块黑色岩石,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老渡船

我常想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记述一个人。但是每当我提起笔时,就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其初,我认为我可以用一个故事作中心,来说明这人的性格和行为,但计划了很久却依然构不出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物。这人与一只载重的老渡船无异,坚实、稳固,而又最能适应水面上一切颠颠簸簸,风风雨雨。其实,从这个人眼里看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好像在一种风平浪静的情形中一样,他是那样安于他所遇到的一切,无所谓满意,更无所谓不满意,只是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耐劳,耐苦,耐一切屈辱,而无一点怨尤,永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任意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若说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此外再没有什么故事了。他在这种情形中已度过了五十几个春秋;将来的日子也许还要这样过下去的吧,他已经把他那份生活磨炼得熔进他的生命中去了。

然则用一种职业来说明这个人又将怎样呢,这个却是更难的办法,我根本就不能决定他作的是什么职业,他是一个儿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另有一种关系,我就不知道应如何称呼,或者勉强可以说是他妻子的情人的对手吧,——他那妻子的朋友是一个跑大河的水手,强悍有力,狡黠伶俐,硬派他作为对手,他恐怕太不胜任了。此外呢,最确实的他还是一个伙伴的伙伴。他那伙伴是一个铁匠,当然他也就是一个铁匠了,但这又决不是他的专门职业,何况他在打铁的工夫上又只是帮人家去打“下锤”。比起打铁来,他却还是在田地里为风日所吹炙的时候居多,他有二亩薄田,却恰恰不够维持全家的生计。

他的家庭——在名义上他应当是一个家主,为尊重人家的名义起见,我们还不能不说是他的家庭——他的家庭是在一种特殊情形中被人家称作“闲人馆”的,在一座宽大明亮的房间里,有擦得亮晶晶的茶具,有泡得香香的大叶儿茶,有加料的本地老烟丝,有铺得软软的大土炕,有坐下去舒舒服服的大木椅。在靠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坐落下来的时常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有瘦小身材,白色皮肤,虽然有几行皱纹横在前额,然而这个并不能证明她的衰老,倒是因了这个更显出这人的好性情,她似乎是一个最能体贴人心的妇人。她时常用了故意变得尖细的嗓音招呼:“××,××”——这里所作的记号是那位主人翁的乳名,为了尊重人家名字起见,恕我不把他的真名写出。假如在这样的招呼之下能立刻得到一声回答,接着当然是“给我做这个,给我做那个”之类的吩咐。但她也绝不会因为得不到一声回答而生气,因为她知道,她的××不是去做这个就是去做那个了,不然就是到田里去了,田里是永有作不尽的工作的,再不然就是到河上去了。是的,到河上去——这一来倒使我发觉我的话已走了岔路,我原是说那座屋里的情形的。我已说过,左边那把木椅上是他妻子,那末右边呢,一定是那位水手了,不然,那位水手老爷是一个怪物,他在船上掌舵时是一个精灵,他回到这座屋里来便成了一个幽魂,他是时常睡在那方铺的软软的大土炕上的。他不一定是睡,他只是躺着,反正有人为他满茶点烟火。除非他的船要开行,或已经开行了,他是不常留在船上的,他昼夜躺在这儿很舒服,他也时常用了像呓语一般的声音吩咐那个主人:“到河上去,到河上去。”他又是一个能赚银子的英雄汉,他把他在水上漂来漂去所赚得的银子都换成这个女人身边的舒服了。话又要岔下去,还是回头来再说这座屋子里的情形吧,这屋子里是不断地有闲人来谈天的,就是在乡间,虽然忙着收获庄稼,或忙着过新年时?这屋子里也不少闲人来坐坐——这就是被称作“闲人馆”的原因了。这里有着不必花钱的烟和茶,又有许多可高可低的好座位,至于义务,则只要坐下来同那位水手或女人闲谈就足够,譬如谈种种货物的价钱,谈种种食品的滋味,有时候也谈起些远年的或远方的荒唐事情。

他的裁缝儿子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高大,漂亮,戴假金戒指,吸“小粉包”香烟,不爱说话,却常显出一种蔑视他人的神气,而他所最看不起的人也许就正好是他的爸爸。然而他总还喊爸爸,譬如他把人家的新衣完成了,他说:“爸爸,给某家某家送衣服。”于是爸爸就去送衣服了。这位裁缝是很少在家里过日子的,他有这么一份手艺,使他能各地找住处,寻饭食,并使他穿一身时髦衣服,他在这个家庭里不能安心久住,固然尚有其他难言的原因,而他有了人所不及的一派身份,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说起衣服,我们无妨顺便谈谈那位家主的穿著。其实说起来也很困难,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让他穿了好衣服去干什么,反正他又不能骑马去拜客。他天天同灰土搅在一块,同煤烟熏在一起,他自己又是闲不得的人,他最能利用时间,别人吩咐着固然肯干,别人不吩咐也会自己拾起工作来,如没有什么事可作时,他可以肩一个粪篮到处走走,或到各处拣拾些人家舍弃的东西,如半截铁钉,破烂绳头,瓶口碗底,草鞋底等。他的儿子和妻子也许不喜欢他这样,然而他总是这样,他们也许嫌恶他污秽,然而不污秽又将如何?有爱同他开玩笑的人说道:“××,你看你这脏样子,你看你这身破狗皮,人家要信你是裁缝儿子的爸爸才怪呢!”他的回答是黝黑的脸上一堆微笑,和一声有意无意的“嘻嘻”。

我几乎忘记谈起他作铁匠的事情了,现在就让我来补述一下。他是铁匠,他当初也许立志要把打铁当作安身立命之道的,然而不幸,他的职务却老停在抡下锤和拉风箱上。他的伙伴倒是一把好手,左一把钳子,右一把小锤,能打造一切铁的家具,使这一带人民觉得他是少不得的一个师傅。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本村,而且也不是每天生火,除却五天一个市集是必然的工作日子外,五天之内也许是一两次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只要听到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人家也就陆续送来锄头犁头之类的东西。当然,他们两个赚得钱来只能劈一个四六份子,十分之四是作了“闲人馆”的小花销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这位掌钳子的师傅忽然瞎了一只眼睛,生意自然不如从前兴盛,但隔不过十天八日,也还能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又过不多久,这位一只眼睛的师傅居然不再管他的下锤伙伴,自己钻到土里睡觉去了,于是抡下锤的工作再也无法继续,这村子里也不再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了。

我写到这里不知怎地忽然觉得难过起来,我真是为了这位“闲人馆”的主人感到荒凉了。你看,你看,他不是又从那边走来了吗?他背上不知负着一大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现在我说他老了,可不是故意玩笑,是真的,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愈来愈老了。我很惭愧,我不该当这时候就把他介绍给世人,假如那位裁缝少爷也能读到这篇东西,一定再也不来承做我的新衣了,且有被他辱骂一阵的危险。我说这老人像一只“老渡船”,也是随便说的,我只是一想到他时,就想起他妻子那个水手情人,于是便联想到一只船罢了,请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给这个老人起了诨号,便跟在背后叫喊。你看,他负了一身重载已经从窗前走过去了。

回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还是最喜欢跟着母亲到外祖家去,这原因是为了去听琴。

外祖父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子,在他的书房里也有一张横琴,然而我并不喜欢这个。外祖父常像瞌睡似的俯在他那横琴上,慢慢地拨弄那些琴弦,发出如苍蝇的营营声,苍蝇,多么腻人的东西,毫无精神,叫我听了只是心烦,那简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书一般。我与其听这营营声,还不如到外边的篱笆上听一片枯叶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无意中被我发现的。一日,我从篱下过,一种奇怪的声音招呼我,那仿佛是一只蚂蚱的振翅声,又好像一只小鸟的剥啄。然而这是冬天,没有蚂蚱,也不见啄木鸟,虽然在想象中我已经看见驾着绿鞍的小虫,和穿着红裙的没尾巴小鸟。那声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会唱唱,一会又歇歇。我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寻到那个发声的机关:是篱笆上一片枯叶,在风中战动,与枯枝磨擦而发出好听的声响,我喜欢极了,我很想告诉外祖:“放下你的,来听我的吧。”但因为要偷偷藏住这点快乐,终于也不曾告诉别人。

然而我所最喜欢的还不在此。我还是喜欢听琴——听那张长大无比的琴。

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一点地理知识。但又不知是从什么人听说过:黄河是从西天边一座深山中流来,黄荡荡如来自天上,一直泻入东边的大海,而中间呢,中间就恰好从外祖家的屋后流过。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这奇迹,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黄河有多长,河堤也有多长,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紧靠着堤身。这一带居民均占有这种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为后墙,故从前面看去,俨然如一排土楼,从后面看去,则只能看见一排茅檐。堤前堤后,均有极其整齐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这道河堤,这道从西天边伸到东天边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长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

最乐意到外祖家去,而且乐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为了听这长琴的演奏。

只要是有风的日子,就可以听到这长琴的嗡嗡声。那声音颇难比拟,人们说那像老头子哼哼,我心里却甚难佩服。尤其当深夜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里,睡在外祖母的床上,听着墙外的琴声简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许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却更容易遐想,这嗡嗡的琴声就作了使我遐想的序曲。我从那黄河发源地的深山,缘着琴弦,想到那黄河所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色的,山里有奇花异草,有珍禽怪兽;我猜想那海水是绿色的,海上满是小小白帆,水中满是翠藻银鳞。而我自己呢,仿佛觉得自己很轻,很轻,我就缘着那条琴弦飞行。我看见那条琴弦在月光中发着银光,我可以看到它的两端,却又觉得那琴弦长到无限。我渐渐有些晕眩,在晕眩中我用一个小小铁锤敲打那条琴弦,于是那琴弦就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嗡嗡的琴声就直接传到我的耳里,我仿佛飞行了很远很远,最后才发觉自己仍是躺在温暖的被里。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转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横琴,想起那横琴的腻人的营营声。这声音和河堤的长琴混合起来,我乃觉得非常麻烦,仿佛眼前有无数条乱丝搅动在一起。我的思想愈思愈乱,我看见外祖父也变了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一个雪白须眉的老人,连衣服也是白的,为月光所洗,浑身上下颤动着银色的波纹。我知道这已不复是外祖,乃是一个神仙,一个妖怪,他每天夜里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极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开,然而不可能,他们老是纠缠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却又诱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这时候一个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该是怎样呢。恐怖是美丽的,然而到底还是恐怖,最后连我自己也分裂为二,我的灵魂在月光下的河堤上伫立,感到寒战,而我的身子却越发地向被下畏缩,直到蒙头裹脑睡去为止。

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做出许多怪梦,可惜这些梦也都同过去的许多事实一样,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来到外祖家,我总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刚刚来到的次日早晨,不管天气多么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风多么凛冽,我总愿偷偷地跑到堤上,紧紧抱住电杆木,把耳朵靠在电杆上,听那最清楚的嗡嗡声。有时还故意地用力踢那电杆木,使那嗡嗡声发出一种节奏,心里觉得特别喜欢。

然而北风的寒冷总是难当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后是麻木,回到家里才知道已经成了冻疮,尤以脚趾肿痛得最厉害。因此,我有一整个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门,闷在家里,我真是寂寞极了。“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听琴,便这样忧愁的吗?”老祖母见我郁郁不快的神色,这样子慰问我。不经慰问倒还是无事,这最知心的慰问才更唤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激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因为她已完结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说是最悲剧的一生,升到天国去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法使我快乐,虽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乐。

她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做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

那是怎样的一个小瓶啊,那个小瓶可还存在吗,提起来倒是非常怀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苹果,浑圆如苹果,只是多出一个很小很厚的瓶嘴儿。颜色是纯白,材料很粗糙,并没有什么光亮的瓷釉。那种质朴老实样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东西也确实在我家传递了许多世代。老祖母从一个旧壁橱中找出这小瓶时,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尘土,以严肃的微笑告诉道:“别看这小瓶不好,这却是祖上的传家宝呢。我们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但愿他在天上作神仙——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他用他的通神的医道救活过许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许多小瓶珍藏一些灵药,而这个小白瓶儿就是被传留下来的一个。”一边说着,一边又显出非常惋惜的神气。我听了老祖母的话也默然无语,因为我也同样地觉得很惋惜。我想象当年一定有无数这样大小瓶儿,同样大,同样圆,同样是白色,同样是好看,可是现在就只剩着这么一个了。那些可爱的小瓶儿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而且还有那些灵药,还有老祖宗的好医术呢?我简直觉得可哀了。

那时候老祖母有多大年纪,也不甚清楚,但总是五十多岁的人吧,虽然头发已经苍白,身体却还相当的康健,她不惮烦劳地为我做着种种事情。

把小白瓶拂拭洁净之后,她乃笑着对我说道:“你看,你看,这样吹,这样吹。”同时说着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唇把小瓶吹出呜呜的鸣声。我喜欢极了,当然她是更喜欢,她教我学吹,我居然也吹得响,于是她又说:“这还不算为奇,我要把它系在高杆上,北风一吹,它也会呜呜地响。这就和你在河堤上听琴是一样的了。”

她继续忙着。她向几个针线筐里乱翻,她是要找寻一条结实的麻线。她把麻线系住瓶口,又自己搬一把高大的椅子,放在一根晒衣服的高杆下面。唉,这些事情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她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叫我想起来才觉得心惊。而且那又是在冷风之中,她摇摇晃晃地立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举起了双手,把小白瓶向那晒衣杆上紧系。她把那麻绳缠一匝,又一匝,结一个纥侒,又一个纥侒,惟恐那小瓶被风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宝贝。她笑着,我也笑着,却都不曾言语。我们只等把小瓶系牢之后立刻就听它发出呜呜响声。老祖母把一条长麻线完全结在上边了,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下来,我看出她的疲乏,我听出她的喘哮来了,然而,然而那个小瓶,在风中却没有一点声息。

我同老祖母都仰着脸望那风中的瓶儿,两人心中均觉得黯然,然而老祖母却还在安慰我:“好孩子,不必发愁,今天风太小,几时刮大风,一定可以听到呜呜响了。”

以后过了许多日子,也刮过好多次老北风,然而那小白瓶还是一点不动,不发出一点声息。

现在我每逢走过电杆木,听见电杆木发出嗡嗡声时,就很自然地想起这些。现在外祖家已经衰落不堪,只剩下孤儿寡妇,一个舅母和一个表弟,在赤贫中过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多年了。

哈基姆

陶菲格·哈基姆(1898-1987)埃及著名作家,曾留学法国。他从二十年代起开始从事戏剧创作,半个多世纪来共写了六十多个哲理剧,社会剧和历史剧,此外还发表了十几部长篇小说和几部短篇小说集。一九五八年,获国家颁发的文学表彰奖。

思想的诞生

“谁在我的脑袋里一个劲儿地敲?”“思想!”“你要干什么?”“让我出来!”“现在,深更半夜?当人人都熟睡了,我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的时候?”“是的,刻不容缓……要是我现在出不来,就永远出不来啦!”“你难道没有瞧见我困得直打呵欠。你就不能耐着性子等到天亮吗?”“我等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出来……”“那你干吗偏偏要选我快睡着的时候呢?”“我是无法自己选定时间的,我在你的脑袋里生长成熟了,就像母腹中的胎儿已经足月,现在该呱呱坠地了。”“既然这样,我原先怎么对你一无所知?我只觉得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就像一个有不少窟窿眼的破皮囊。”“我是在你一点儿也不觉察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而且已经有许多时候了。现在我成熟啦,瓜熟蒂落了……”“你准备上哪儿?”“到生活中去,到纸上边去!快起床,懒虫,去拿稿纸和铅笔来,将我公诸于世。”“你未免自视过高了!就算现在让你出世,生活又会有什么改变?”“谁知道……兴许生活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会变得更好、更美丽……说不定还会出现某种重要的转折,使整个生活的实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都是因为有了像你这样的思想吗?”“是的,正因为有了像我这样的……我已经好几次这样做了。就拿从你窗口望得见的那几座金字塔来说吧——它们起初不也只是一些想法么……再譬如,把你屋子照得通亮的电灯、让你能够听到全世界各地的声音的收音机——起初不也只是一些想法么……推动人类进步的是思想,创立宗教,使人的灵魂得以超脱的是思想,创造出供人们鉴赏的艺术的也是思想……世界上的全部文明都是思想产生的,人类之所以不同于畜类就是因为只有人才有思想,而牲畜是没有思想的。快起来,别赖在床上!应当为你头脑中产生了思想而高兴!……”“难道只有我的头脑中才有思想?难道其他成千上万的人都没有思想?”“也有,不过在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能够让思想出世的却寥寥无几。”“你的意思是,你的价值全在于你能否出世?”“是的,我出世以后还要活下去。这种情况在世界上是极为罕见的。如果你对算术还略知一二的话,快去拿笔和纸来,你就会为以下的事而大吃一惊:世界上有几十亿人,设若每一个世纪只让其中的一百万人各自产生一种思想,那么每个世纪便会有一百万种思想!……这自然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即使一个世纪只诞生十种能够长期存在下去,并且能够给人类带来益处的思想的话——这个世纪便可称作为进步的世纪或人类的黄金时代了!”“这么说,仅仅让你从我的脑袋瓜里出来还不够罗?”“是的,还不够……那些哲学家、诗人、艺术家和学者每天都在搜索枯肠,冥思苦想,用他们的头脑酝酿出许许多多的思想,尤其是现在,多如牛毛的人专门在炮制各式各样的思想,自以为这些思想都是永恒的真理,将它们塞满了成千累万册的书籍和报章杂志,其实它们的用处只不过相等于你每天早餐时吃的小蛋糕上的那几滴奶油!”“我原先以为最要紧的只不过是让你出世……”“最要紧的是让我在诞生以后还活下去。”“这么说,重要的与其说是你的诞生还不如说是你能够活多久?”“不错,你说得很对。对我来说,要是跟时装或者时髦货那样只不过流行一年的话,还不如根本就不到人世来!”“那么请问,当你问世以后,你打算活多久呢?”“无论如何也要比你本人活得长些,最起码要比你的寿命长一倍。当你的尸骨已经在地下腐烂的时候,我还正当青春年华呢!……”“愿真主诅咒你和你的愿望!”“怎么,你死了我还活着,你觉得不高兴吗?”“是的,当然不高兴!我只消能比你多活哪怕一个小时,我也会感到非常愉快的!”“你的思想已经死亡后,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有的儿子都死了,当老子的还孤苦伶仃地苟延残喘又有什么乐趣可言?”“说得对,这是真理,一个忧郁的真理,让那些个养出儿子来的人去考虑这个真理吧。至于我,眼下还有足够的能力阻止你的诞生,而且我认为没有理由不让我这样做。我何苦要让你出世,给我招来那么多麻烦呢!”“不过要是我出世了,会带来极大的好处!”“什么好处?”“我出世时已完全成熟,已尽善尽美,我将成为你身上一切优秀的、高贵的品质的宝库,我将延长你的存在,也许我还能给人们带来好处,使人们欣喜若狂,从而使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是的,确实如此,正因为我们有虚荣心,所以才会让你们这些思想跑到人世间来!”“我可愿意利用你们的这种弱点呢。让我出来吧!”“不过你还没有讲,你出世以后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哎哟,多么愚蠢的问题!你不妨去问问小毛虫,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须知自然界中万物都是有求生欲的呀!”“这么说,你现在就在我的头脑里罗?”“嗯,是的……我求你、恳求你,让我出生吧!”“请稍等片刻,让我去拿铅笔和稿纸来。”“可是千万别拖延时间!”“出了什么事?”“我的呼吸减弱了……我的光亮暗淡了。你同我抬扛了那么长的时间,我还没出世就已疲惫不堪。”“唉,真糟糕!我记不得把铅笔放在哪儿啦……稿纸也找不到。只有桌子上有一张纸……包着我的早点。你把我吵醒倒没什么关系。要紧的倒是填饱肚子。倘若肚子里却空空如也,脑袋里装得再满又有什么用处!请你再耐心地等待片刻,让我先把嘴巴塞满,再来为你办事。你放心,我吃得挺快,绝不会让你久等的。我还可以边嚼边找铅笔嘛。瞧,这不找着了!铅笔就在桌子上……好啦,现在你可以出生罗……喂,思想!快点儿……开口吧……出来呀!真奇怪,你出了什么事?你干吗不出声?你躲到哪儿去啦?刚才你还那么健谈,唠唠叨叨的,吵得我没法睡觉,可现在你这股劲头上哪儿去啦?喂,思想,你随便讲几句也好嘛!别卡在我喉咙里!你在哪儿?你溜走了吗?……你死了吗?多么可惜!思想来不及问世就夭折了!……”

是的,毫无疑问,思想还来不及诞生便在我的头脑里呜呼哀哉了!但是难道能怪我拖延了吗?难道是我的错?说不定该怨它自己?……哼,见它的鬼去吧,让它跌进地狱吧!我这就把糕点吃完——然后上床睡觉。这样的事又不是头一回,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碰到……就这样,我的思想诞生后又死亡了,或者未及诞生就死亡了,就像数以百万的思想,在数以百万的瞬间,数以百万次地敲响数以百万人的头脑时一样……(杨士毅 译)

周建人

周建人(1888-1984)浙江绍兴人。自然科学家。著作有《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另有科学著作《科学杂谈》等。

螟蛉虫

夏天的早晨,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得房间里面很亮,窗门口常常看到小虫豸。有一种小蜂子,特别引动我的注意。它比做倒挂莲蓬形的窠之抛脚黄蜂,又称九里侂的,要小些,颜色是黑的,也不像九里侂的呈黄色。但腰也很细,肚皮尖端也是尖尖的。它常常飞到窗门口的太阳光下面,停在窗门框上,动着它的肚皮,好像在想些甚么或计划甚么似的。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因为夏天起床很早,早饭前须先吃些点心。有一天向窗前的桌子上拿糕时,又看见那种使人注意的小蜂子。祖母脱口说出来:“螟蛉虫,又来了。”我于是知道它叫螟蛉虫,这名字,我一听到就永远不会忘记它。

以后,我常常遇见螟蛉虫,有时候它在种荸荠的小缸的边上走。走过去,又回转来,好像在找寻些甚么。有时候同样的在荷花缸边上徘徊。我的故乡的住屋,窗门外面有明堂,种些荷花及别的花草及小树,荸荠虽然不会开美丽的花,可是它的碧绿的像筷子粗的干子,一丛生出来,像茂密的竹林,很好看的,不过竹有枝条,它没有枝。这细长的,空管子似的干子里面有密密的横隔,如果用手指把它捺扁,便发生清脆的唧唧的声音。荷花是许多人家爱栽种的花卉,它的圆形的大叶,上面生着蜡质的毛丛,遇水不会濡湿的。水滴在叶上滚来滚去像“走盘珠”。花大而好看,有清香。它的大叶与有清香的花早上舒展开来,使人见了觉得清凉。

螟蛉虫不但在荸荠缸边或茶花缸边行走,有时候头朝着缸里的烂泥注意的看,或者用嘴去咬。一回儿,它去了,但不久又回转来。再到来缸边行走,好像在寻找些甚么东西。它找寻些甚么呢?不是咬烂泥吗?因为缸边常有烂泥露出水上的。

不久,我在明堂里朝南的窗格上看见了许多约莫榛子大的泥房,下端放在窗格的木条上,当然是平的,上面呈圆形。仔细看时,可以看出由一粒粒的小泥粒堆成的。螟蛉虫嘴里把泥土含去,拌和唾液,去造成这种养儿子的小圆房。

螟蛉虫不但早上有得看见;傍晚也有遇到。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常在明堂即天井里吃晚饭的。天还没有暗,但太阳已没有了,排好桌子与椅子,预备吃饭时,屋檐旁边的蜘蛛也出来赶忙修网了。修好网,准备捉生物吃。它修好网,或者还未修好,螟蛉虫也来了。它这时候不到荷花缸边去行走,却飞往蜘蛛网边去冲撞。一撞,二撞,或者接连三四的撞上去。当初我疑心螟蛉虫不看见网,错撞上去的。但几次以后,我觉得它是有计划的冲撞了。蝴蝶、蜜蜂等是常常撞到蜘蛛的网上去的,它们真是由于错误,不是有意的。它们一撞之后,常被丝粘住。用力挣扎企图逃走时,蜘蛛便赶过去,急忙放出丝来,用脚向落了陷阱的牺牲者的身上缚过去。如果被捕的是蝴蝶,它便站在远旁接连的缚;如果是蜜蜂,它急忙用丝缚几转便逃开,少息又去缚几转,又逃开,好像知道它是劲敌,有针刺,可怕的。等到脚及翅膀等都已缚住,无法使展力时,它才敢站在近旁,再用丝密密的绑缚它的全身。

现在螟蛉虫朝着网去撞,分明不是出于错误,却是有意的,它往来其间从来不会被丝粘住。它如果撞一下,不见蜘蛛赶开去,就打一个小圈子,再撞上去。蜘蛛不赶开去倒也罢了,如果赶去捕捉它,那就上当了。螟蛉虫不知怎么一来,蜘蛛措手不及,反被捉了去。一落在螟蛉虫的手里,便无法脱逃,被拿去封在泥房里,给它的儿子做食粮。你如果拆开窗格上的泥房来看,常常封着大小恰好的蜘蛛。它不会动弹,但是活的。你如果翻查讲昆虫的书籍来看,它会告诉你;那蜘蛛已被螟蛉虫用肚皮末端的针刺过,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有死去,所以藏在泥房里无害于它的卵,也不会腐烂的。我们把食物用盐咸了来保藏,晒干了来保藏,用蜜渍了来保藏,用冰冰了来保藏,做了罐头来保藏,螟蛉虫却用麻药麻醉了来保藏。这种保存方法真合用,它失了知觉,不会害它的幼子的,但没有死去,味道仍然新鲜,很好吃。你如果拆开泥房的时候已迟了,那么蜘蛛已没有了,却卧着一个带淡黄色的,身子弯曲的,一动也不动的蜂蛹。它就是将来变成螟蛉虫的前些时期蛹子,再过些时,就蜕壳变成螟蛉虫。钻通泥房跑出去。去看得再迟些时,泥房已有孔,里面只剩一些蜕下的皮壳之类,别的东西都不见了。

但螟蛉虫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为种类有些不同。环境有不同,也会造在别地方,封在房里的活食粮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从一条枝上拆开一个泥房来看,里面关的不是蜘蛛,却是几条尺蠖。而且,不像麻醉的样子。莫非因为尺蠖不吃荤腥的东西,不会害螟蛉虫的儿。所以用不着麻醉吗?

因为螟蛉虫种类不同,搜集给儿子吃的食粮的确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在拖一个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虫咬住它的一根长须,向后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气,螟蛉虫不特牵它不动,有时反被蟑螂牵动。但经过一个挣扎的时候,蟑螂渐渐颓唐了,力气渐渐没有了,好像有些脚软身麻,渐渐的听它牵走。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拖一只较小形的八脚。八脚是蜘蛛类的动物,但不结网,比侕子还要高大,脚粗长,体隆起。螟蛉虫咬住它的一脚,二方像拉绳的用力拉,当初螟蛉虫常被八脚拉过去。螟蛉虫用力支撑住,不让它拉去过多的路。少息又拚命拉过来。经过一个挣扎时期以后,八脚气力渐渐不支,脚渐渐弯曲。莫非疲倦了吗?形状不像疲倦,简直像生病。也许已被螟蛉虫的针刺过了,现在毒发,遂不能够支持了。捕捉较大的动物之螟蛉虫身体也大些,可知它的儿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粮要贮藏得多些的。

好几年后,我看看古书,说有蜾蠃,腰细,常常捕捉小青蛉,名叫螟蛉的,封在房里,若干日后,变为她的女儿。这话当然不对的,别的虫捉来在自己造的房里,怎样能够变成像自己的虫呢?这话的不对,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学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经观察过,他拆开蜾蠃的泥房来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虫是给它吃的。他注的《尔雅义疏》里,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并且说古人说小青虫会变蜾蠃是因为古人观察得不精细,还要无凭无据的推测而来的。郝懿行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

讲到这里,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明白,便是古时候本叫那小蜂子为蜾蠃,树上的小青虫为螟蛉的,现在却多叫蜾蠃为螟蛉虫了。我听到别人也都叫它螟蛉虫,可见它已成了普通名称。又有些地方还称领子为螟蛉子,可见还没有忘记普通传述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意思。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对的,不过也还觉得好玩与有“诗意”。

石川啄木

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诗人,小说家。曾以“天才的少年诗人”闻名于诗坛。主要作品有《一把砂》、《叫子和口哨》、《可悲的玩具》等。

旷野

“是迷路了!”

当这样觉察到的时候,他已深入这片旷野,走过了将近十英里的路。清晨离开旅店后,一直循着淤水处留有新马蹄印的路痕走出七八英里之遥。从森林到原野,从原野到森林,其间,也曾两三次途遇路人,并且在一处森林中还见过一所无人居住的小屋。但究竟是从哪条路来到这里,以至是从何时、何处迷的路,却无从得知了。就觉得转瞬之间,像是谁强行把自己拖来,遗弃到这片茫茫旷野后便旋即离去似的。

旅人的脚背让草鞋磨得疼痛难忍,他拖曳着沉重的双脚,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因为走了十个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粒米未进的肚子瘪了下去。饥饿、疲劳以及迷路后的惆怅,给头脑增添了一种无形的重压。每走一步,两脚的剧痛都咝咝地刺着衰弱的神经。不论怎样振作精神,还是不时地发生目眩和耳鸣。

虽然想着要返回原路,但两条腿依然在朝前迈;即或下定决心往回折,可身躯却照旧是在向前移。

一望无垠的旷野,野草像海面上起伏的波涛。在这万顷碧波之上,浮着唯一的一条宽二尺许笔直的路。天空浓云低垂,无半点儿裂缝,犹如铁制的棺盖,沉重地覆压着整个旷野。

连一丝风儿都没有。从地球脊柱似的嵯峨群山刮来的横扫千里的疾风,吹至这片既无峰峦阻隔,又没树木遮拦的旷野,那股雄狮咆啸般的汹汹气势,也就自然而然地减弱以至完全消失了。

看不见太阳,也就辨不清是午前还是午后。旅人心里揣摩,大概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该日落西山了。四野茫茫,不辨东西。路从何处来,通往何处去,更是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他只有径直向前……

大约又走了二英里,脚下的小路,向左右岔开了。这里恰处旷野中央,来自三个方向的三条路,在此汇合。汇合处略显宽阔,无野草生长,一块裸露的红土正中,有一洼水塘。

水塘近旁,蹲着一条像用铁丝编成似的瘦骨嶙峋的黄狗。

狗一看见旅人,亲热地摇晃着尾巴,缓缓站起后,踉跄着向前跑了两三步。

孑然一身陷入这片沉寂旷野的旅人,一看见有生命的狗,就像在异国他乡邂逅故人那样感到亲切,他靠近了狗。

狗微微抽动着鼻子,仰视一下旅人的脸,便缩起耳朵,低头用鼻尖吻抚着他那满布灰尘的脚背。旅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狗也在相距大约三尺左右的地方,用前肢撑地蹲了下来。

天空结成了一块铅板,仍不见一丝微风,在方圆几十英里的莽原中,有生命的只有这一人一狗。

狗默默地注视着旅人,旅人也静静地凝望着狗。

假如这年轻人和狗二者形神同属一类,那么,此时狗是旅人呢,还是旅人是狗呢?恐怕无论是谁,也辨认不清。饥饿、疲惫的两条生命,面面相觑,彼此对视着。

约在七天前,究竟由于怎样的一个机隙跑到这旷野的三岔口上来了,并且是从哪条路上来的,狗则全都忘却了。虽然也极想返回原来的村子,终因旷野漫漫,无论怎么走,也还是野草的世界。三条路交替轮换,不管走多少次,到头来依旧回归原处。狗已是七天未曾吃食了,而且从没碰到过一条狗或一个人,只是在三天前,目送过扑翅而起,隐入云层的一只鸟的背影。

万籁俱寂,连一点儿微弱的声音也没有。旅人觉得,所能听到的,只是两颗极度疲劳的心脏同时搏动的音响。

须臾,旅人探囊取出香烟,擦着了火柴。他发现短暂的火光已映入了狗的眼里;而狗则同时看到,火光也正在旅人的眼中闪烁。

他把燃过的残梗信手扔到狗的面前,狗立即把它按到鼻尖下,因为没有任何香味,所以很快又恢复了蹲踞的姿势,乞望着旅人的脸。七天来的饿馁,使狗的眼睑显得非常倦怠了,而入口的烟雾却冲淡了旅人的饥肠。

由于心神略觉舒畅,对眼前瘦得皮包骨头的狗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他伸手把狗拉了过来。

纵使抚摸它的头,拽它的耳朵,狗也只是眯缝着眼睛,显得异常温驯,顺从。即或把香烟的烟气往它脸上吹,它也不过是微微用鼻子“哼哼”两声。接着,又是逆着毛抚摸,又是肆意掰开它的四条腿,又是让它在地上打滚儿,以至把它那瘦削的小脸儿夹在两膝中间,狗也还是相当地驯顺。最后,他把狗的细尾,左扭右拽,甚而缠住手指,只要用力稍一过猛,狗便“哽”、“哽”地在嗓子眼儿里呻吟一下,试图表示一点微弱的反抗。

忽然,旅人想出了一桩无聊的趣事儿,嘴边暗暗地浮现出一丝冷笑。他从衣袋里掏出些乱纸,先搓了根纸捻儿,用它把乱纸绑在了狗的尾巴上。

狗左右摇晃着尾巴,旅人擦燃火柴,点着了乱纸。

狗猛地跳了起来,尾上火在燃烧,它尽管想扭头咬掉尾上的乱纸,但因首尾无法相顾,所以,一边“噢”、“噢”嚎叫,一边骨碌骨碌地就地旋转起来。

此刻,旅人虽悟及自己搞了一出极为残忍的恶作剧,慌忙起身,想要按住狗尾除去乱纸,可是狗在声嘶力竭地连连狂吠,并以惊人的气势加速旋转。他简直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无奈,只好也伸着手跟随狗团团乱转起来。

狗的惨痛哀嚎,在腹空如洗的旅人听来,愈益不堪忍受,顿觉胸口烦闷,膨胀欲裂。

狗尾上的火,不久熄灭了。然而,当它的旋转刚一慢下来的时候,竟东倒西歪地栽向水塘里去。这时,旅人就像一根枯木那样呆立在那里。“噢噢”的惨叫声已经消失了。狗就那样倒在水里,经受着临终的苦痛。它虽还在用四肢拚力挣扎,并“哽哼”、“哽哼”地连声低泣,但却一声低似一声,后来颤栗的四肢慢慢地不颤动了。

极度饥饿的狗,就这样惨然死去。

横卧着黄狗尸体的水面,波平水静,宛如一泓无底深渊。映在里面的灰色天空,不知不觉已透出黄昏的惨淡。

怔忡木立的旅人,惊悟地看了看四周,到处是一片昏暗笼罩着的茫茫野草,他的脸上刻下了难以言状的凄楚。

对于迷路的旅人来说,没有比意识到夜之将至更为悲哀的事了。他急忙系紧了草鞋带,诀别般地扫了一眼狗的浮尸,决定上路。但刚一举步,蓦地怅惘了,那么,究竟去向何处呢?他环视了一下灰蒙蒙的旷野。

就这样反复环视了三次。“噫!”

他一声呐喊,刚要把两手高高伸向苍天,竟失声恸哭起来。“来时的路到底在哪里?”

三条路,从他的脚下,毫无二致地通向旷野的三个方向。(柴明俊 译)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笔名云中鹤,南湖。浙江省海宁县人。现代诗人,教授。一九三一年殁于飞机失事,主要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诗文集《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叶》、《自剖集》、《巴黎的鳞爪》、《秋》等。另有译著多种。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滩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已,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于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约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我所知道的康桥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销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u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土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二“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u'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权,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佫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那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阿!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细的波纹,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四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佫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那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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