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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9: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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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桑比克) 米亚·科托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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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之地

梦游之地试读:

中文版序

1976年至1992年的十六年里,我的国家成了内战的牺牲品。战争摧毁了莫桑比克的经济与社会,造成上百万人死亡。

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全然沦陷于战争的残暴。从住所,我们听得到爆炸声此起彼伏,看得见车辆运输伤亡的民众。在这种极端的残酷状态中,我失去了很多同事与朋友。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到前线打仗,或许会少受些苦,至少不会承受这种全然被动的旁观之苦。

1992年,签订了和平协议。几天之后,我和弟弟想出趟城,驾车前往我们从前常去的地方。内战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出游,我们爱去草原,那里的风景连绵不绝,望不见头。以前,我们一看见道路就很开心,就像囚徒盼到了自由。那一天,我们驾车来到城市的边缘,望着无尽的风景在我们眼前展开。我们停下车辆,哭了起来。我看见我弟弟的头垂在方向盘上,他自言自语:我不能。我们两个退回了城市,因为无法越过那条看不见的边界。战争如同监狱的墙,横亘在我们内心深处。它杀死了道路,盗走了我们做梦的能力,以此完成了最后一场摧城拔寨。那些让国家沦为焦土的人一贯这样做:他们偷走了所有人做梦的能力。

恢复生活与做梦的能力显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一年,我出版了《梦游之地》,出于神奇的巧合,里面写到了这条路,它还活着,仿佛是对战争的反人性的一种反抗。

我此时在中国发行的这部小说,是对梦想的称颂,是对大地、人类与人情的赞歌。

我在写这部小说时,始终坚信一点:这并非只是一本我想写的书,而且是在世界之外构建一处所在。实际上,我喜欢的并不是书写,而是在字里行间填满声音与话语。那条我和弟弟无法企及的道路出现在《梦游之地》中,就像活生生的人。

这条路让我重返那段我屏蔽已久的时光,那段我向自己隐匿的过往。

如果你去过莫桑比克,就会理解这一点:所有人都想忘记内战,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这种失忆成为共识。南非人的做法却不一样,他们成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希望将过去从种族隔离政策的罪行中拯救。

总之,内战让我们问自己,如何记住那些不可以被忘记的事。或者说,容易遗忘之事才是真正该记起的。为此,我们需要重返过去。这场返回不为寻找刽子手,而是要重新找到我们作为人的完整存在。

无论站在冲突的哪一边,我们所有人,都是牺牲者与负罪者。我们是胜利者,同时是失败者。我们都知道,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但是,没有人能写下这场战争的历史,因为所有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我们所有人,这些“自己人”,从中间劈成两半。在我的国家,文学邀请所有人反思这场过往。因为共识性的遗忘是假的:并没有人如此健忘。实际上,这场对历史的抹杀与记忆上的昏厥,无助于我们超越集体哀伤。我们需要重掌这段时光,即便那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文学与诗歌前来拯救这场记忆的浩劫。这就是我写下这本书的原因。第一章死去的路

在那个地方,战争杀死了道路。公路之上,唯有鬣狗拖曳而行,于灰烬与尘埃之中嗅闻。风景中混入了从不曾见过的悲伤,浮现出一抹附着于嘴唇的颜色。那是肮脏的颜色,脏得失去了所有的轻盈,也忘却了在蓝中展翅的勇敢。那里,天空变得不可能。活人习惯于匍匐在地,认命地学习着死亡。

此刻在我们眼前延伸的路不与任何路交叉。它比几百年还要漫长,独自承受所有的距离。烧掉的汽车在路边腐烂,那是洗劫的遗留。两旁的稀树草原上,唯有猴面包树静观着这个萎谢的世界。

一个老人与一个小孩沿着公路而来。他们迤逦而行,仿佛行走是降生之后唯一的职责。他们向无处而行,有来而无去,期望一直向前。他们逃离了战争,它已污染了所有的土地。他们怀揣幻想而来,寄望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一处安静的避难所。他们赤足前行,身上的衣衫色如大地。老人名叫图阿伊。他很瘦,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养分。小孩名叫木丁贾。从难民营出走的那一刻起,他便走在前面。看得出他有点瘸,迈步时腿总慢半拍。这是疾病的后遗症,就在不久之前,那场病差点把他拖进死亡。所有人都抛弃了他,老图阿伊把他捡了回来。孩子当时已经没有形了,鼻涕不是从鼻子而是从整个脑袋里横流而出。老人不得不重新教他一切:走路、说话、思考。木丁贾又变成了孩子。然而,因为生活的催使,这第二个童年过得飞快。当启程之时,他已对歌唱驾轻就熟,不再发出不经意的咿呀童言。然而,他孤独太久,歌唱最终离他而去。两位行者,凋零而无望,融进了这漫漫的长路之中。

现在,木丁贾与图阿伊在一辆烧毁的公车前停下了脚步。他们意见不一,发生了争吵,男孩将袋子墩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老人大喊道:“孩子,我告诉你:我们将在这里安家。”“在这儿?这辆烧得什么都不剩的车里?”“你不懂,孩子。烧过了就不会再烧了。”

木丁贾不信。他看着原野,一切仿佛陷入了昏厥。那块土地上,光明剥离得如此彻底,固守着自己有理也没有什么意思。因此,他就没有再坚持。他绕着汽车转了一圈。车辆失控抛锚,横亘在道路中央。前端挤作一团,撞在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上。木丁贾倚着树干,问:“不过,图阿伊,路中间难道不更危险吗?躲在丛林里不是更好?”“才不是。在这儿,我们能看到过路的人。懂我的意思吗?”“图阿伊,你总是什么都懂。”“抱怨就没劲了。事儿可是你自己找的:不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找父母吗?”“是我没错。但是路上总有匪徒经过。”“要是匪徒来了,我们就装死。装成和这车人一起死了。”

他们走进公车。过道和座椅上犹自覆盖着烧成焦炭的尸体。木丁贾不愿往里走。老人在过道上前行,查看着这辆车的犄角旮旯。“这些人都烧透了。你看,所有人都变小了,火仿佛喜欢看到我们变成小孩。”

图阿伊安坐于后排座椅,火没有烧到这里。孩子犹自害怕,迟疑着不敢深入。老人鼓励他:“进来啊!这些尸体都被火舌舔干净了。”

木丁贾朝前方走去,每踩一下都怀着一千个小心。这处空间已经被死亡污染。得有一千场法事,才能将车辆净化。“孩子,别这样。你露出恶心相,死人会不高兴的。”

木丁贾将袋子放在座椅上,坐下,环视着这处幸存的角落。有顶棚、座位,还有靠背。老人毫不畏惧,已经躺下休息了。他闭着眼,懒懒地说:“这处阴凉地儿可真舒服啊。打从难民营逃出来开始,我们就没休息过。你不想乘个凉吗?”“图阿伊,我们还是把尸体搬出去吧。”“为什么?你闻到臭味了?”

孩子没有立即回答,转头看着破碎的车窗。老人坚持让他休息一下。从无家可归者的营地逃出来起,他们就不曾停下过一刻。木丁贾依旧背对着人,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几乎就是抽泣。接着,他再一次抖抖簌簌地提出了要求:还是把这个避难所整理一下吧。“图阿伊叔叔,求你了。我真是烦透了在死人堆里生活。”

老人急急忙忙地更正:“我可不是你叔叔!”而且警告他:“不要乱攀亲!”而木丁贾辩解说,他这样称呼不过是遵照习俗。“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那我以后不这么叫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找父母?”“我都说了太多次了。”“我还是不懂。我告诉你:你父母并不想见到你活下来。”“为什么?”“兵荒马乱的,儿女都是负担,耗不起。”

他们出去掩埋了尸体。地方不远。他们只挖了一个穴,以节省力气。返回的路上,他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这个人俯卧在路边,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子弹打死的。死人的衬衫上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边有一个旅行箱,严严实实,完好无损。图阿伊用脚踹了踹死人,又翻查了他的衣兜,但却一无所获:别人早已先下手为强了。“看!这家伙还没变臭,看来这车遇袭也没多长时间。”

孩子在瑟瑟发抖。这场悲剧比他们想象得更近在咫尺。死者的魂灵犹自飘荡于此。但是,图阿伊却毫不动容。他们掩埋了这最后一具尸首。死人的面容从未被人所见:他被一路拖拽,牙齿深犁着地面。封好坟之后,老人提着箱子回到了汽车里。图阿伊想把它打开,却没有成功。他召唤木丁贾来帮忙:“把它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他们匆匆忙忙地撬开拉链。箱子里装着衣服与一个盛放食物的盒子。几个本子凌乱地散在上面,里面写满了模糊的字。老人拿起了食盒。木丁贾查看着那些本子。“图阿伊,你来看啊,是信。”“我只想知道有没有吃的。”

孩子再一次把手伸进箱子里。那双好奇的手探访到所有的边边角角。老人提醒他:合上箱子,让一切恢复原样。“只把纸带走。烧火时用得上。”

孩子掏出本子,藏在座位下面。看起来他并不希望用那些纸来点火。他坐着,仿佛身在别处。外面,一切逐渐遁入夜色。一种野蛮的黑盲目地统领着世界。木丁贾注视着这黑暗,颤抖不已。这是连乌鸦也吃不下的黑。仿佛所有的阴影都已降临在大地上。恐惧张开犄角,拂过孩子的心,他躺在座椅上,蜷缩如千足虫。车辆向静寂缴械投诚,一切都归于无言。

稍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哭泣。那是木丁贾在哭。老人起身,愤怒地说:“不要哭了!”“可是我感到很难过……”“你这样哭,会把鬼魂招来的。要么你就停下,要么我就打到你难过。”“我们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会离开,肯定的。什么事都会发生。战争会结束,道路上会挤满人和卡车。就像从前一样。”

老人不为所动,用胳膊扶住男孩颤抖的双肩,问道:“你害怕黑夜吗?”

木丁贾点了点头。“那你去外面把火生起来。”

孩子站了起来,择选起纸张,生怕撕掉写着字的纸。最后他撕下一个本子的封面,用这张纸点火。之后,他坐在火堆旁,拿好本子,开始阅读。他掠过每一个单词迟缓的线条,一字一字、磕磕绊绊地读。他满意地笑了,仿佛攻城夺寨。他越来越娴熟,速度也加快了。“孩子,你在干什么?”“我在阅读。”“可不是嘛,我都忘了。你能读了。那你读得大声点儿,好送我入眠。”

孩子开始大声朗读。他以缓慢而小心的声音猜测着字词,而眼睛睁得比声音还要大。阅读是他刚刚想起的事。老图阿伊不识字,无法唤醒他的阅读能力。

月亮仿佛被木丁贾的声音唤来。黑夜全然被月光铺满。银光熠熠的道路在倾听写在本子上的故事:“我想把时间……”肯祖的第一本日记当世界与我们一般大时

我想把时间,依照等待与痛苦,安放在平和的次序里。然而,回忆却拒不从命,它们宁愿化为虚无,或是从现时里将我偷走。我点燃起故事,却熄灭了自身。这些书写的最后,我将再一次化为无声的影子。

我叫肯祖。这本是矮棕榈的名字,就是那种长在海边的棕榈,它弯垂向下,仿佛思念泥土、后悔长大。又有谁没见过呢?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只为纪念他唯一的爱好:喝苏拉,一种棕榈做成的酒。这就是老塔伊姆,一位孤独的渔夫。之前,他尚且能等待时光作用于美酒,干一干发酵、蒸馏这些被禁的活计。后来,他连这个都不用,只是砍下棕榈的新枝,躺下,张嘴,任汁液流进口中。这样,警察也抓不住把柄:他的确没有酿酒。美好生活,按他的说法,就是吃到了芒果肉还不用削芒果皮。

得空儿的时候,他会召唤我们过来听他讲现编的故事。那些故事无法预想,让我们的家变大了,比世界还要大。没有一个故事讲得完。讲到结尾之前,睡意便让他住了嘴。安顿那具沉睡的身躯是我们的事。我们不能把他放在屋里,他一向拒绝睡床。他的说法是床铺暗无生气,躺在上面,死神会逮住我们。他的床就是地面,雨水也同样喜欢停留。我们只需把他靠在墙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会看到他身上布满了蚂蚁,虫子仿佛喜欢老塔伊姆身上微甜的汗液。他甚至感觉不到蚂蚁在身上爬。“妈的!我出的汗比棕榈流的汁都多。”

他快醒时,总爱胡说八道。我们摇晃他,抖掉那些不知疲倦的虫子。塔伊姆反摇着我们,不高兴我们关心他。

我父亲罹患梦症,他常双目迷离地在夜晚出走。因为他在屋外睡,我们察觉不到。第二天,母亲会叫我们:“快来!爸爸做梦了!”

于是我们聚集,所有的人都来聆听那些向他开示的真理。塔伊姆通过祖先接收未来的讯息。他预言过太多事,根本没有时间证实。我颇怀疑这老家伙看到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毕竟是那么能编的一个人。“千万不要怀疑。”妈妈信不过我们,出声提醒。

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长大成人。那个年月,世间一切依然具有意义:这个世界的理据存在于另一个无可解释的世界。年长者在两个世界间搭建了桥梁。我记得有一天,父亲把我们叫到了一起。看起来这一次他又要聚起全家,向我们回忆他梦境的颜色与形状。但他并没有。这一次,老家伙套上西装,系上领带,穿上一双有底的鞋。虽在谵妄中,他的声音却未曾有丝毫改变。他宣告了一件事:国家将要独立。那时,我们并不明白这宣告的真正意义。然而,他的声音里积蓄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仿佛一切美梦皆会在这一刻成真。他叫来我母亲,抚摸着她如满月一般的肚皮,说:“这个孩子必须取名为六月二十五日。”“六月二十五日”作为名字实在太长。最终,这孩子取名为“六月”。还有一种更亲切的叫法:小六。我母亲之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小六是她肚子里的最后一位居民。

时间温顺而缓慢地流逝,直至战争到来。我父亲说,这场乱战是从外面来的,是丧失了特权的人带来的。初时战争尚远,我们只能听到隐约的消息。后来,枪战逐渐迫近,鲜血翻涌起我们的恐惧。战争是一条蛇,用我们的牙齿咬死我们自己。如今,它的毒流进了我们灵魂的每一条河。白天我们无法出门,夜晚我们无法做梦。梦是生命之眼。我们成了瞎子。

不久之后,我感觉到家里四分五裂,就像罐子掉在地上。我一直以来的容身之所里如今什么都没有。我们比任何时候都穷。小六的腿撑不住膝盖,连喘气都感到累。我们早就不种田了。母亲一大早便拿起锄头出门,但并没有走向任何一块土地。她从未逾越倾盖于庭院的金合欢树。她在凝视过去。她的身体越来越瘦,而影子却越来越大。过不多久,那身影便和大地一样大了。

即便是我们家,还算有些财产,生活都变苦了。我们所有人都很难过,除了我父亲。对于我们的现状,他表现得兴高采烈,他说:贫穷是最好的保护。这愈演愈烈的穷途末路将成为新主人,我们要为它工作,而它会回报我们不受匪徒侵扰。那老汉心满意足地感叹:“这样挺好的!一贫如洗的人,不会遭别人嫉妒。连门都没有才是最好的防护。”

我的母亲摇了摇头。她教会我们变成影子,不去期待任何事,只是追随投于地上的身躯。这是无言的传授,她只是坐着,双腿交缠,膝盖相叠。

我们渐渐变成了另外的人,简直认不出来了。当我的小弟被赶出家门时,我才发现这变化究竟有多大。前一夜,我父亲又陷入了谵妄。而这一次,我们亲眼见证了一切,透过窗子,看见他在树林里乱跑。他的喊声在房中炸开,黑暗衬得那嚎叫分外凄厉。唯有小六不曾来到床边,他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当这个孩子说,“这不是爸爸,而是可怕的野兽”时,我们装作相信了他,我们回到床上,但已睡意全无。

早上,母亲唤我们过去。我们正襟危坐。父亲的头垂在胸前。他还在睡觉吗?他以这种姿势持续了一段时间,仿佛在等待词语的到来。终于,他肯面对我们了,但我们却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我们中有人会死。”

接着,他给出了理由:直到目前,我家还没有人因为战争而死。现在,该轮到我们了。“死神将停驻在这里,我百分百确定。”老塔伊姆这样判定:“孩子们,你们中有人会灭亡。”那双发红的眼睛在我们倾颓的肩膀上一一扫过。“是他。他会死!”

他指着小六,我们最小的弟弟。他的话吓得大家瑟瑟发抖,而我的小弟却全然懵懂。自从上次差点溺死,他的耳朵就不灵了。太多水进入耳朵深处,完全没法清理干净。他摇晃着头,擦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水存在里面,人们能听到他脑子里哗哗作响。我只能再向他说了一遍父亲的话。六月躲在我的怀里,颤抖不已。父亲举起手杖,命令大家不要悲痛:“别吵!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从今往后,小六就去鸡舍住了。”

他颁布了命令:小六必须变成鸡的模样,从身体到灵魂。如果匪徒来犯,也不会把他抢走,因为鸡这种动物不会激发兽性。母亲表示反对,鸡舍被抢的消息也实在不少。父亲言语中有些不耐烦,他简明扼要地下达指令:这是拯救六月二十五日的唯一方式。

从那天开始,我的小弟便不再住在房子里。我父亲在鸡舍里给他找了个地儿。他一大早就教小弟打鸣,得打得和公鸡一模一样。小六费了一番苦功才最终练成。很多个黎明过去,小六身穿那件母亲给他织的羽毛衣,已经可以非常完美地打鸣了,仿佛已与那满是跳蚤的羽衣融为一体。

之后的夜晚,父亲再没有讲过任何预言。家里只能听闻一些杀人放火的传言。我们常常聚在一起,共同咀嚼那冰冷的寂静。父亲常常发问:“剩饭,给他喂过了吗?”

他问得是小六的饭食。除了面包渣,又有什么剩饭?不过,总有能剩下的。我们的肚皮居然变小了:尽管盘中空空,但居然总能剩下一点儿。

我们不能探视小六,连提都不能提。母亲也仿佛认命了。不过,我知道她曾在深夜偷偷前往鸡舍。她会坐在暗处,轻唱一首摇篮曲,那首歌曾哄睡过我们所有人。起初,小六还能和她一起哼唱。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低垂了双眼,将悲伤浸沉于心底。但后来,小六再不能拼读人类的词汇。他尖声地“咯咯咯”,把头藏在翅膀下,就这样睡熟了。

一天清早,鸡舍醒了,而他却不在。小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是死了,逃了,还是化作了永恒?没有人搞得清。邻居们说,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鸡,拧断了他的脖子。也有人说,是匪徒为了充饥而抢劫了鸡舍。母亲依旧沉默,以此遮掩掉其他说法。也许是她,打开了鸡舍的门,放走了我的兄弟,让他今后去别处啄食。

因为弟弟的失踪,全家人都陷入了疯狂。改变最大的是我父亲。那之后不久,他便舍弃了所有的营生,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杯中之物。他的小船沉睡于沙丘上,帆倾颓在地,徒留对风的眷恋。我父亲就靠在小船上喝酒。舟楫与渔夫,仿佛同在期盼一场永远不会抵达的旅行。他如今头发蓬乱,酒气熏人,退缩成一场悲哀。酒是他唯一的生活。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完全不能讲话了。他充得实在太满,口中、鼻子与耳朵中不断涌出红色的泡泡。他空了下来,就像袋子破了一样。当他只剩下一张皮时,就飘落于地,宛如一枚树叶。

葬礼在水中举行,他被安葬于波涛。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谁也不敢想象的事:海全干了,一瞬间,水退得干干净净。曾经的一顷碧波,如今现出一片长满棕榈的平原。每一棵树的腹部都挂着果实,肥美多汁,金光闪闪。其实那并不是果实,而是黄金熔铸的葫芦,每一只都价值连城。男人们踏入山谷,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欣喜于这天降之财。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它于回音之间荡为重奏,仿佛每一株棕榈都化作了千万张口。男人们停顿了片刻。这声音难道是从幻化了这一切的梦中传来?对此,我毫不怀疑: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请求男人们三思而后行:那些果实可是至为神圣的。他的声音跪下,乞求人们不要砍树:我们世界的命途悬系于极为纤细的线上。倘若斩断其中一根,一切便会陷入无序,灾祸会接踵而至。然后,最前面的男人高声问树:为什么你如此残忍?回答他的唯有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人们再一次涌向棕榈树。然而,当砍下第一颗果实的时候,一下子便喷涌出大量的水,海被重新注满,淹没了一切事与一切人。

唯有在梦中,我才会回忆起这场洪水。就像很多其他回忆,只在梦中到来。我和我的回忆仿佛交替着睡觉,一个躺下,另一个上路。

守寡后,母亲佝偻了身子,哀伤得像黑暗的街角。我们求助于巫师,希望知道父亲确切的死因。倘若是一场横死,那就得操办更多的仪式。巫师肯定了父亲的死因有异,他建议母亲盖一栋房子,离得远一点儿。在那个离群索居的住所里,母亲要放入父亲的那艘旧船,连同桅杆和伤感的帆。他说什么,我们都照做。我们推着那艘小船,上面安放着所有的零件。我从未见过如此之满的沉重。推船耽搁了整整一天。我的大舅唱着歌号令,那声音硕大无朋。夜晚,火堆旁,他们给我解释了这个传统。为什么要把船放在屋里?因为我父亲可以从海上返回。因此,每晚,我都会把一锅食物端到那个偏僻的屋子,第二天,锅全空了,一点儿也不剩。

有时,当我手捧这死者的晚餐走在黑暗里,我会听到鬣狗的笑声。惊恐之下,我不禁怀疑:是鬣狗享用了锅中美食?还是他,那死去的人,化身为动物,只为酒足饭饱?一个晚上,鬣狗在笑,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我只隐约窥到一条缠着红布的胳膊,上面系着巫师用的手镯。我赶紧把母亲叫来。我非常希望她能看清另一个人的存在,享用晚餐的一定另有其人。倘若能证明父亲已不在世上,那将是我的伟大胜利。我步入院中的灯火,看到母亲正哼唱着歌儿。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抢先说:“是他!是你父亲……”

难道她也看到了那个神秘身影?这么多夜晚,她肯定已经注意到了那位访客。现在,她希望现身的人就是她死去的丈夫,胳膊上绑着布条。我这边犹自坚持:“不是他,母亲!”

她又一次哼起了歌。我犹豫了:这值得吗?母亲从不接受我的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相信一个孩子呢?我放弃了。如果真的另有真相,母亲也不想去证实。我戳破父亲返生谎言的意愿不过是一场从云端就已败坏的落雨。在我父亲生前,我母亲整日伺候他。如今,他已死去,而她却依然照管他无法现身的形容,喂饱他无法飨足的饥饿。我丈量着母亲的时间,这让我想起,她永远为母,总是怀着孩子,生下一个,又揣上一个。这是遥远的回忆,她吃下红土,只为保护体内的鲜血。她将土放进一个陶罐里随身携带,间或停下来,两手抓满土,放进嘴里吃掉。现在,流淌在她脸上的泪水,她生命中的黑窗,打湿了她的言语:“我生过好多孩子,好多好多个。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你,肯祖。结果你却是最差劲的那个。”

这是事实。我的存在是对她的惩罚,只会让她更思念其他孩子。出于好心,我,她记忆的疮痍,总是离她远远的,以便让她轻松片刻。我游手好闲,终日趟着海浪,一如海浪趟着沙滩。从前,我还常常去阿方索神父的家,借他的书读,听他教诲。但是现在,我却躲避着那位智慧的导师。我的心已然是一条停滞不动的河,再没有风能鼓起我的梦想之帆。父亲死后,我成了无根之人,我如海浪一般无父无母,我是无名之物的手足弟兄。

就在我漫无目的地游手好闲之际,我听到了人们的闲言碎语:肯祖这是传染了鲸鱼的病。他们说的是那条巨大的鲸鱼,它一呼一吸,海涨潮退潮。我与鲸鱼竟然相像,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坐在沙丘上,听着海浪声从天海交际之处传来,希望能看到鲸鱼。当太阳跪在世界的肚皮之上时,它会在那里出现。突然,一声巨响吓了我们一跳,是那条巨兽在吸水!它会把海水全吸光。我们听人说过鲸鱼,但从未见过。直到有一次,一只巨大无比的鲸鱼搁浅在沙滩上。它就要在沙中死去。它费力地呼吸,仿佛在用肋骨拖拽着世界。鲸鱼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人们前来剜它的肉,一片又一片,一斤又一斤。它还没死,骨殖便已在太阳下泛起了光芒。此刻,我看到我的国家就仿佛一条垂死于沙滩上的鲸鱼,死亡还未发生,屠刀即已割肉,每一个人都想留给自己更多,仿佛这是最后一只动物,是试图分一杯羹之人的最后一个机会。有时,我仿佛还能听到那只庞然大物的喘息,它吞掉一个又一个浪,期望把潮汐吸干。总而言之,我出生的那一刻,时间没有发生。朋友们,生命不肯接受我。我被捆绑在一片永恒之地,就像那条在海滩上等死的鲸鱼。如果有一天我冒险去另一个地方,我必须带上那条路,它不让我离开自己。当我看过了这些事,我甚至比我的兄弟小六还要迷茫。

战争正炽,卷走了大部分居民。即便是村镇,作为行政区的中心,水泥房子里也没有人了。墙上满是弹孔,犹如麻风病人的皮肤。蟊贼冲着建筑物射击,好像房子惹怒了他们。他们也许不是冲着房子,而是向时间射击,它带来了水泥,建起了房子,可比人活得长久多了。路上灌木横生,窗子里伸出杂草。树木仿佛攻城略地,要以它为独一无二的主宰。人们从前告诉我,这村镇是原来的政权建立的,它从远方而来。真正的主人,并非是建房子的人,而是住进去的人。现在,没有了住户,水泥房子在腐烂,就像从动物上扒下来的骨架。

镇子上只剩下了一个商贩:苏雷德拉·瓦拉,印度人,无论是种族还是职业。我喜欢拜访他,与他交谈,吸入他房子里的氤氲香气。他会为我奉上丰盛的食物,一看到就流口水。他的妻子阿斯玛不堪忍受世界的沉重。她整日坐在柜台后面的阴凉地儿,脑袋倚着收音机。她在听什么?她听的是噪音,根本没有任何曲调。但是对于她,噪音的后面是印度的音乐,那是治愈思乡病的乐曲。线香上香气缭绕。阿斯玛的眼睛循着香气呆呆地动。噪音的轻摇下,她睡着了。一日将尽,苏雷德拉蹑手蹑脚地关上收音机,唯恐惊醒妻子。商店的帮工,安东尼尼奥,挑衅地看着我。他是个黑人男孩,黝黑,微胖。他老向我撒谎,就站在门口,告诉我老板不在,好像是嫉妒我在印度人中吃得开。我家里人也不希望我总去商店。“那家伙是个阿三。”他们这样提醒我,好像我自己看不出来一样。然后还说:“阿三不交黑人朋友。”

然而,这些年里,苏雷德拉却表现得正好相反。一放学,我就往他店里跑。我进入商店,如同走进另外一种生命。鉴于我的世界太小,除去这些不听话的拜访,我实在想象不出其他旅行是什么样。我坐在商品之间,在商店里消磨时光,而苏雷德拉的那双大手在布料上轻轻拂过。这个印度人会赶我回家,提醒我已经待得太久。苏雷德拉知道我家里人不会原谅我们的情谊。但是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理由。问题不在于他,也不在于他的种族。问题在我。我家里人担心我疏远原来的世界。这样想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上了学。更确切地说,我和导师阿方索神父交上了朋友。放学后,他会继续给我教导。我向他学会了另外的知识,按照我父亲的说法,那是白人的巫术。通过他,我爱上了文字,我在纸上书写,仿佛可以召唤父亲所说的巫力。但是,倘若这一切是恶,也是人所共盼。说得好,写得很好,讲得要尤其好。我理应掌握这些本领,求得一个好前程。苏雷德拉则更可恶。和这个印度人一起,我的灵魂竟然胆敢与低劣混杂。这是真正的冒险。很多次,我任凭自己混入苏雷德拉的感觉之中,追随一颗崭新的心。日落西山时,我们坐在阳台,注视着那抹余晖映照在印度洋的水面上。“看到了吗,肯祖?海那边是我的家乡。”

他将一种思想传递给我:我们,海边的人,并不是陆地的居民,而是属于海洋。我和苏雷德拉共享同一个祖国,这就是印度洋。

仿佛正是在那片无垠的大海上,历史之线铺陈生发。在那些古老的线团之中,我们的鲜血互相融合。这就是我们崇敬海洋的原因: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祖先,随波逐流,无计国界。这是我把苏雷德拉·瓦拉的店当成家的真正原因。“我们属于同一个种族,肯祖。我们是印度洋人!”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不是印度人,而是印度洋人。我装作觉得好笑,礼貌地咧嘴。我们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我感觉到很开心。就在我们彼此交换无所事事时,苏雷德拉忘却了接待客人。我很欣慰,从来没有人为我忘记事。

一天下午,邻村的村长来了。他到处乱摸,眼睛简直要掉出眼眶了。我看到他在偷东西,提醒苏雷德拉盘问一下。这男人竟暴跳如雷,大吵大闹。胖帮工安东尼尼奥却撒谎,说这男人是清白的。他不想背叛自己的种族,拒绝为另一肤色的人作证。气氛简直点火就着,而那男人还在不断添柴。苏雷德拉相对平和,只要求返还被偷的物品。那男人转而将气发到了我身上,他越来越暴躁,竟命令安东尼尼奥把我赶出去。否则,他就不会只动口,而是要动手了。安东尼尼奥急忙照做,想把我拖走。但是苏雷特拉适时地行使了经理职权,命令帮工将这位犯法的顾客拖走。安东尼尼奥抠着手,踌躇不决。那男人一边逼近苏雷德拉,一边谩骂不休。他满嘴唾沫,好像要把胸膛拉到喉咙那里。他面上青筋毕露,往苏雷德拉脸上啐了一口。印度人站在那里,身板笔挺,任唾沫在脸上流淌。虽然脸上有唾沫,但看起来并不像遭到了侮辱。我想过去和那男人评理,苏雷特拉却希望我不要说话:“算了,肯祖。要是我们弄出大动静,会把阿斯玛吵醒的。”

然后,那男人划着了一根火柴,手拢起来护着火苗。“你会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印度人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说:“肯祖,帮个忙。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点儿。”“对,去把音乐放出来,让这阿三跳舞。”小偷说。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走入了商店。他没穿多少衣服,而是用项链、羽毛、饰带与其他装饰品遮住身体。我吓了一跳,他胳膊上缠着红布,与那天我看到的那个从我父亲房子里出来的男人一模一样。我死死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刚才还在口口威胁的顾客也吓傻了,火柴在他颤抖的指端燃尽。手烧伤了,他却走了。刚进来的男人走向柜台,低声与苏雷德拉交谈。收音机的音量太大,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我走向货架,想调小音量。等我回来时,那人已经走了。我克制不住好奇:“这人是谁?”“是一个纳帕拉玛。”

纳帕拉玛?我从未听人说过。苏雷德拉大概和我解释了一下。他们是蒙巫师赐福的传统武士,在对抗挑起战争的人。在北方,他们已经实现了和平。他们使用长矛、匕首与弓箭作战,枪弹伤害不了他们,因为他们身如铠盾,刀枪不入。“这人来做什么?”“来买布。纳帕拉玛的入伙仪式需要用到布。”

然后,我告诉苏雷德拉,那个夜晚,在父亲的小屋里,我曾撞见过一个纳帕拉玛。我还说起了母亲的固执,她坚持认为那就是亡夫的灵魂。“她说的对,肯祖。你看到的是你父亲。”“苏雷德拉,但是……”“你可以放心了,确实是亡灵。”“告诉我,苏雷德拉,告诉我为什么你硬要我相信我没看到的事。”“因为我不想你难过。你就像阿斯玛没给我生出来的儿子一样。”

他深沉地看着我,唯有悲伤才能孕育出那种平和。他的目光有些孩子气,属于那些一生都学不会用阴谋诡计来获得幸福的人。我用手触碰着他的脸庞,替他擦去还在流淌的唾沫。

一天晚上,匪徒袭击了他的店,抢走了布料,放火烧了房子。消息传得很快。面对瓦拉一家的不幸,没有人主动安慰。他是外来户,配不上同情。我跑到商店,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苏雷德拉站在老房子的庭院中,身边堆放着行囊。“我要走了,肯祖。”

这个消息让我心碎。这个印度人一直向我保证他会留下来。他老这样说:我们是生意人,适应能力强。“不管是不是真打仗,我们阿三活得就跟打仗一样。”他开玩笑,模仿着其他印度人的口气。现在,他的决定令我痛苦不堪。发生了太多的不幸,我早已伤痕累累。弟弟失踪了,父亲死了,家里人都疯了。但和苏雷德拉要离开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试图说服他留下,但他的理由很充分:“肯祖,你的先祖,都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而我却不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看,现在成什么样?谁会来安慰我?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不愿理解苏雷德拉。大海在过去将我们联结,他的话却杀死了那一重海市蜃楼。苏雷德拉终归孤身一人,没有亲近的人,也没有把根扎下。除了我,他没有可以告别的人。我犹自坚持,仿佛突然变成了孩子,想给他一些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主意。什么“这个国家也是他的”,“无论是谁都可以容身”之类的。我说着说着,感觉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我哭了,恐惧掐住了我的声音。“肯祖,谁的祖国?我没有存身之处。所谓有祖国,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知道它值得一哭。”

帮工安东尼尼奥在听,他感觉这一切都很荒唐。对于他,我背叛了种族,作为黑人,我不遵守非洲的传统。他在我们两人之间穿过,一脸鄙夷地挑衅。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而难听地大笑,让我不禁想起了鬣狗。苏雷德拉接着说:“我不喜欢黑人,肯祖。”“什么?那你喜欢谁?白人吗?”“也不喜欢。”“我知道了。你喜欢印度人,你喜欢同族的人。”“不。我喜欢没有种族的人,因此我喜欢你,肯祖。”

我离开了商店,痛苦笼罩了我。无论是家庭还是友谊,我现在都是个孤儿。没有家庭,我们会是什么?还比不上一粒尘埃。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我们还剩什么?在被推进外面那正吞噬一切的大火之前,唯一的出路是独自离开。

但是,我尚有疑虑:我真能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吗?我想起了苏雷德拉的话:你留下,你不知道该怎样在别人的土地上逃亡。他这样说,仿佛自己是被逼无奈才背井离乡一样。我从不知道他的故事。我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深感困惑,因此去找我从前的导师,老神父阿方索。学校被烧了,废墟里仅余灰烬。我去他村上的房子找他。神父居住在铁皮顶的木屋里。我到达时,人们正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我赶上了葬礼。神父被谋杀了。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的双手被砍下,人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在那树下,他曾坚持上课。他的双手悬吊在悲伤的树枝上,仿佛是最后一课,教给我们死亡那说一不二的法则。

绝望之中,一个清晰的愿望向我袭来:我要加入纳帕拉玛。是的,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赤裸着身躯,佩戴着项链、饰带与护身符。我有些犹豫,因为恐惧触碰了我。我摇摆不定,既想选择抗争至死,又想找一处安宁的角落平静度日。终于,我就像村里的歌者唱得那样:“太平时,我瞎了眼;打仗时,我看不见。”

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有一样事确定无疑: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会杀了我。平生第一次,我对一件事产生了疑虑,简直辗转难眠。父亲在我的梦中出现,他问我:“你要离开家吗?”“父亲,我忍不了这里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死人,看到活人是怎么死的,死人又是怎么死的。”“你要是走了,就总得看到我。我会缠着你,你一辈子都得忍着我现身。”“父亲,但是……”“不要再叫我父亲。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敌人。”

我想和他再谈谈,但是他离开了我的梦。我醒了,头下的枕巾一片滂沱。父亲亡灵的威胁令我惊恐不已。

我步入清晨的凉爽,以求治愈夜晚看到亡灵的惊吓。我来到村子中心,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漆树。老人们从早到晚坐在那棵树下。我想从他们古老的智慧中受教。我告诉他们我想离开,成为一名纳帕拉玛战士。老人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自言自语,仿佛在咀嚼时间。最终,一位老人开了口:“孩子,匪徒的任务是杀人,战士的任务是不死。不论是谁来,我们都会遭殃。”“难道这不是又一个参加纳帕拉玛的理由?”“不要参战,孩子。死亡只教会人杀人。”

他们告诉我,我得先处理我父亲的事,让他安息。倘若我不和他好好告别,我的人生将会乱成一团。我同意。但是又该如何战胜这死人的怒气?“你父亲不是通过自己的口说话,他死前就已经疯了,因为这些发生在我们国家里的事。”

关于我父亲的健康问题,他们讲了很多,但我并没有在意。突然之间,我觉得这一群老人也同样失去了方向。他们不再是智者,而是迷茫的孩童。看到这块土地在垂死挣扎,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难受。神父的双手在老人们的胸前滴着血。每一处烧毁的房子都坍塌在他们的心里。这场战争他们闻所未闻。从前的战争里,人们会把奴隶抢走,在海边卖掉,然而都比不上这场浩劫。

一个老人说:“人们怀着对生的眷恋而死。”

我真要加入纳帕拉玛吗?我梦想成为的战士,并不真正存在于世。老人们对此深表怀疑:那群武士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以我们的力量,无法掌握到他们的巫力。那么,我是不是该逃离?就算逃,又逃往何处?没有地方可逃。战争已席卷全国。普天之下,皆是枪林弹雨、满目疮痍。无论我去往何处,都会看见父亲的鬼魂。

我已求教于长者,但疑惑依然未解: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清静度日?难道就没有一个角落,会被战争遗忘?老人们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终结于此,其余的一切比不可企及还要遥远。“只有占卜师能帮你。也许他知道哪里有安静的地方。”

是的。我应该去问询占卜师。唯有他知道那个珍藏于我梦中的所在。然而,我绝不能向他提起纳帕拉玛。那是北方巫师的职能。

当我离开那棵漆树时,天已经黑了。虽然时间已经不早,我还是去了占卜师的小屋。“倒是有一个地方,不过实在太远了。”

这是占卜师的回答,他将手垂放于膝盖上。问题不在于在哪,他说,而是怎么去。“怎么去?”“想想你父亲,他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占卜师摩挲着蜷曲的腿,仿佛从中抽出占卜的神力。然后,他向我讲了一些奇怪的事。他说有两种出发的方式:一种是离开,另一种是疯狂。我父亲同时选择了两条路:一只脚踏进离去的疯狂,另一只脚陷入留下的错乱。“因此,我才会说:去哪儿不重要,怎么去才重要。”

他告诉我,有这样一场旅行,它唯一的抵达是再次出发。然而,这场旅行我要听从他的忠告:我必须沿着海走,从陆地最后的嘴唇上经过,那里海水引人口渴,而沙留不下印痕。我要随身携带旅人的护身符,外面要用风干的马钱子果皮包裹。我要去寻找边界之地,那里的人不再保有回忆。为了防止父亲纠缠我,我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我的旅程要像飞鸟穿越晚霞一样了无痕迹。

我遵从了长者们的教诲,没有提及纳帕拉玛。如果占卜师知道他对我的请求无能为力,会受到伤害的。我沉默不语,听着他之后的告诫。“你会和祖先分别。现在,你得变成另一个人。”

占卜师将神骨投掷在羚羊皮上,骨头整齐地落地,形成一条直线。“你看到了吗?都在一条直线上。这就说明,你是个注定四海为家的人。我看到了水,我还看到了海。”“海将成为你的救赎,”老人接着说,“陆地负担着法律、秩序与无序。海洋没有统治者。但是,要注意啊,孩子!人不能住在海上。即便像你父亲,一辈子出海,他的灵魂也得在建在陆地上的房子里休息。”“你会遇到邀请你到海上住的人。注意啊,孩子!只有海才能住在海上。”

这就是占卜师的话语,我从未猜出其中的深意。

就这样,我遵从这些晦暗不明的忠告,加快制作我的独木舟,我要和它一起走向海滩,寄望能摆脱不幸。我内心深处依然渴望成为纳帕拉玛战士,为我族人的悲剧复仇。我思念小六、神父与苏雷德拉,这一切都凝聚为唯一的誓言:我的手臂必将缠绕红布,我的身躯必会刀枪不入。

我与母亲告别,她什么都没说,连头都没抬,完全不想祝福我。“母亲,需要别人给我父亲送饭了。”

我知道,“别人”指的就是她自己。她垂下头,无名早已成为她的习惯。她的声音细弱如丝,我不得不往前靠近她。“好多个晚上我看到了你在外面游荡,就像醉鬼一样。别告诉我你传染了你父亲住在梦里的毛病。”

我矢口否认。我从未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游荡。接着,母亲示意我向前,她抓住我的手,贴住她的肚皮。“干什么?母亲……”“我怀孕了,又一次。”

母亲陷入了谵妄,仿佛是在做梦。她都这把年纪了,还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然而,她的声音却如此确定,我不禁动摇了。“孩子,我怀孕了。不是现在,已经怀了很久了。”“很久?有多久?”“我怀了这个孩子好些年了,我不愿他在这种年月里出生。他会待在我身体里,陪伴着我的心。”

我抚摸着她的腹部,把保护母亲的重任赋予我那躲藏不出的兄弟。我将通往家门的路抛在身后,注视着眼前的风景,那是一片坚忍的翠绿。我的眼睛融化了这所有的景致,仿佛是为了将过去封存于航行的水流中。当独木舟从道路上解脱出来,时间已近深夜。黑暗禁闭住我,抹去了所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并不知道,一场旅行已经开启,它将会杀死属于我童年的所有确定。学校的课程,阿方索神父的教导,苏雷德拉的梦,这一切终将消弭于疑惑。我看到我浑身轻盈,毫无负担,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没有朋友的人,旅行时也没有行囊。”第二章梦之文字

木丁贾的眼睛越过书页的上方偷瞟着图阿伊。老人合上了双眼,仿佛睡熟了。“可算睡了,我现在终于可以只读给我自己的耳朵听了。”木丁贾想。“我都读了三个晚上了,老头儿也该累了。”木丁贾心软了。阅读肯祖的日记是他在那处避难所中唯一的活动。拾柴、做饭、抬水,这些活儿男孩都会麻利地干完。他想将所有时间都沉浸在那些神秘的书页之中。孩子不禁自问:谁是日记的作者?那个倒在行李箱旁边、衬衫上鲜血淋漓的男人,就是肯祖吗?图阿伊的声音惊醒了他:“我赌你又在想那些该死的日记了。”“你怎么知道的?”“你现在也没心干别的事。一看你我就烦。”

男孩用手摩挲着本子,仿佛在抚摸文字。他感到惊奇:他居然会阅读?还有什么本领其实他会但是并不知道呢?“图阿伊,我想喊你‘叔叔’,你不要生气……”“你有话就直说!”“把我的事告诉我。在你捡到我之前,我是谁?”“叔叔叔叔起来没完没了!我最烦这个词了……”“告诉我吧,求求你。”“你没有什么故事。我是在难民营里把你捡到的,看你爬来爬去,觉得你可怜,你当时腿都不会走路了……”“你不认识我吗?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你。现在不想说了,去把火熄了。”

孩子按捺住,没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老人固执地不肯告诉他过去的事呢?他是真不知道吗?两人相依为命也有一段时间了。老人对他很耐心,简直父兼母职,尽管从不温言款语。俩人也很少交谈,从不浪费言语。图阿伊一再坚持,让孩子把火熄灭。他摆出理由:车里生火很危险。但木丁贾不同意,他害怕黑暗。小小一团火可以帮他战胜恐惧。死人的日记是一个好借口,让他不去面对黑暗。图阿伊铁了心熄灭了火,黑暗统治了一切。睡熟的人打着鼾,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声响,仿佛另一个灵魂在与他们应和。

过了很久,木丁贾突然吓醒。一样黏答答的物事在磨蹭他的脸,仿佛是蟒蛇滑不溜丢的肚皮。恐惧顺着眯缝的双眼往外窥视:一个怪物在舔他的脸。从下往上看,那脸大得吓人。那怪物活似一个星球,长满了角。此刻,太阳还未从地平面上升起。黑暗之中,图阿伊喊了一声:“别动,孩子!”

男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逐渐清晰的形象最终显露在他眼前:是一只山羊在舔他的脸。羊转着头,仿佛在研究它在舔的东西能不能吃。图阿伊从座椅上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他从后面接近这只动物,狠狠地踹了它一脚。一声“咩”在夜空中扩散开来。“哎!原来是只羊!”“你以为是什么?”“我以为是条鬣狗。鬣狗最喜欢啃人的鼻子了。”

山羊没有跑远。它摇着尾巴,从车里出来。图阿伊想把这只动物赶远一点,但没有成功。“我去把它赶跑,叔叔。”“去吧。但别老逮住机会叫我‘叔叔’。”

木丁贾站了起来。他走出烧得只剩骨架的车,捡起一块石头,朝羊扔去。羊往后跳了几步,留下一地脚印与羊粪蛋。但它依然没有跑远。“算了吧。它就是想人了。我也开始想念山羊了。尤其是胃。”“难道要把它吃掉?”

这样,新的争吵开始了。木丁贾反对杀掉山羊。这只山羊给了他一种感觉,他是在村落里生活,而不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真让人无法相信,一头动物竟让他重温了人类的亲情。老人坚持烤了这只羊:随他去吧,等时间久了,这孩子就会多想一想吃饱饭这件事了。真饿极了,人也能变成兽。木丁贾从行李里拿出一根绳子:“我去把这头羊拴在附近。”“附近可不行。远一点儿放了它。别拴绳。”

男孩皱了皱鼻子,打定主意绝不听从。他不希望羊跑了。他尝试在周围找到一条高度合适的树杈,好打个绳结。突然,他惊呆了:那棵树,那棵蒲桃树,前一天在吗?不,不在。如此独特的一棵树,他又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那棵好看的矮棕榈又去哪儿了?前一天不是还在车的周围吗?居然不见了!唯一留在原处的是那棵猴面包树,还在挤压车辆的头部。真的能相信这风景的变化吗?木丁贾犹豫问不问图阿伊。老人又该鄙视他了,会笑得像条鱼一样,张着嘴,等着看他的笑话。图阿伊肯定会骂他是傻瓜。或者还会更不堪,会提醒他曾得过一场病,不但放逐了生命,而且放逐了童真。因此,木丁贾决定按捺不说。

他告别了山羊,围着那棵果树转了几圈,那树也在审视着他。他摘下一枚蒲桃,观察着这枚黑色的果子。日头已经升起,灼热的土地上,影子在不断缩小。太阳很大,但却永远只有一个。木丁贾想象着一个村子会是什么样。过去,那些村落想必是色彩斑斓的。在战争黯淡了所有希望之前,肯祖的村子肯定也五彩缤纷。什么时候色彩能够重新绽放?什么时候大地会变得如彩虹般绚丽?

然后,他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随便乱画:蓝。他长久地注视这幅画,头侧着,歪向肩膀。难道他还会写字?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几乎陷入了恐惧。他体内住着谁?这人会随着时间而来吗?这人会喜欢他吗?他也叫木丁贾吗?还是叫别的名字,一个同化的名字,用在身份资料上?

他再一次欣赏起自己在道路上写下的字。在那字旁边,他又开始写了。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个字,没顾得上精挑细选:灿。他退后一步,审视着这个作品。然后,他想:“‘蓝’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因为它和‘灿’的韵母是一样的,就像一对亲兄弟。”

倏然之间,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声音传来,很像是下课时孩子们的叫喊声。男孩开始颤抖:这是第一波回忆。直到那一刻,生病前的事迹,他已全然不记得了。他大喊大叫地向车辆奔去。“叔叔,叔叔!我想起来学校了!”

图阿伊狰狞地笑了一下。他假装没听见,于无所事事中消遣。男孩摇晃着他口中的叔叔,又说了一遍:“我想起来了,我发誓!”“你想起来什么了?”“想起了声音,其他同学的叫喊声。”“你听好了,我就说一遍,以后就再不说了:没有其他同学,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是我捡的你,你那时只会流着哈喇子在地上爬。我猜你生下来就这样。你生下来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是你叔叔,我是你爸爸。”

老人狠狠地推开了那孩子,他倒在了汽车烧剩的废铜烂铁上。难道这是图阿伊拒绝叫他叔叔的理由?难道这是他从不和这男孩讲他过去的原因?男孩开心地笑了,他想用膝盖撑着站起来。他的身体突然瘫软了下来,又匍匐在地上。老人急忙奔向他,痛苦地问:“孩子,我伤到你了吗?”

木丁贾瘫在地上,只能用头来说不。图阿伊坚持问下去:“那么,你感觉好吗?那病又来了吗?”

男孩挺直了身体,看着老人。他的面容很平静,好像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会非常开心。”

图阿伊发觉自己上当了,不由反击。他面色严峻:“孩子,站起来!为什么你要趴在地上像羊一样爬呢?”两人分开一段距离,静静地对峙。他们保持这个姿势,直到被森林中传来的声音惊醒。男孩赶忙站起来,他想应该是有人在靠近。他练习跑步,无论来者是何人,他都不打算束手就擒。但是图阿伊干脆地阻止了他的行动:“不要动,孩子!”“为什么?有人来了,是来抓我们的……”

他话没有说完。老人的手掩住了他的嘴,强令他沉默。接着,在高高的草丛中,现出一头大象。大象拖动着身子,仿佛因为体重太大而疲惫不堪。然而,那蹒跚的步履之间,死亡的讯息也愈走愈近。实际上,可以隐约看见大象的背面有血在流淌。大象艰难地走远了。木丁贾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这只在森林中迷失方向的大象正是这淌血的国度的象征,多少个世纪已经过去,它犹自在草原上垂死挣扎。“他们向大象开枪了。”“谁啊,叔叔?”“打仗的人。他们想把象牙卖到国外去。”

他们又一次静静地坐下。一种哀伤弥漫开来,甚至连图阿伊的歌声也无法冲淡。“图阿伊叔叔,我在想一件事。但你一定会生气,我知道。”“你想得实在太多了。你的病就不该全好。得一点儿病对你更好。也可以少烦我。”“但是,叔叔,我就是想想。我做了一个梦……”“别瞎想,孩子!生命那么短暂,你还想让它更惨吗?”“不,叔叔,我在想……算了,我还是不说了。”“这样最好。你别说了。”

木丁贾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想接着说。老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角落。“我还是说吧。我觉得我是小六。”“小六是谁?”“小六,就是我读的那本日记里的小孩,住鸡舍的那个。”“很遗憾,你不是他。如果你是鸡,我就拿你做一顿咖喱鸡。”“图阿伊叔叔,我在正经说话。”“还是别说了,那样更正经。”

孩子真的不说话了,直到当天傍晚。天黑时分,他们重新走进汽车,准备睡觉。大象的声响又一次传来。远处一阵轰隆巨响。也许是大象死了,倒在了荒凉的大地上。黑暗趁机潜入了两位心怀期待之人的避难所。“叔叔,我能生火吗?”“去外面生。”“但我想读日记。”“去外面读。”

木丁贾捡了几根干柴,拿着肯祖的日记,走出了汽车。他在路边点着了火。之后,他舒服地坐下,准备读第二本日记。图阿伊的声音窜了出来:“你不会一个人读,对吗?”肯祖的第二本日记世界天顶的坑

那天夜里,我离开了村子。此后,我的臂膀便一路带我前行。我总是沿着海岸线走,海水击岸,碎成点点白沫。有时,我也会踏上坚实的陆地,用纤绳拉着船向前。这样,我可以让我的小舟休息一下,它一路劈波斩浪,实在累坏了。绳端的小船宛如一头小驴,迎着波涛的起伏,在浪尖上奔跑。

旅行刚刚开始,父亲的灵魂便已纠缠上我。我往身后看,看到了船桨留在水中的印痕,它划出了两条水涡。这两道水痕是诅咒的记号,会向我施加惩罚。这样,我违背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誓言。我想起占卜师的忠告,从座椅下方拿出一只死鸟。我借助于神力,做好迎战的准备。我在每一处印痕里放入一根白色的羽毛,有海鸥立即从羽毛中生出,在它展翅高飞的一刻,水涡消失无痕。我播撒下水鸟飞翔,抹去了我的痕迹。靠着这项技艺,我胜出了与幽灵的第一轮较量。

但是,为了全盘胜出,我还欠缺多少东西?我无法想象。因为我越往北走,奇怪的事便发生得越多。风多少次撕碎了我的船帆?我已经数不清楚。在那点点碎片中,有鱼儿诞生,绕着我的脑袋游弋。就连我的双桨也成了巫术的目标。木头开始变绿,上面长出了叶子,船桨变成了树木,我把它们放入水中,一松手,它们便沉入海底,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用我的手继续划水,因为使用过度,在我的手指间,长出了触目惊心的皮。在水中,我感觉那并不是皮肤,而是鱼鳞。我记起占卜师的话语:在海中,便成为海。我已经成为海:我变成了鱼,实现了他的预言。

然而,我真正的考验开始于坦蒂西科海滩,那里,海徐徐展开,就像一个蓝色的字。也许在那处,蓝色就是海水?那是个美好的早上,阳光也很赏脸。我推出小船,升起船帆,解开船锚。我坐在岸边,用壶喝水。然后,我登上沙丘,放眼望向这番壮阔。突然,我看见一只手从地底冒出。待全出来后,那手就像瞎子一般摸索向前,抓住了我的腿。我倒在地上,大声呼喊。终于,我挣脱出来。之后,我站起来,在沙滩上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我停下脚步,跪倒在地,壶里的水洒了我一身。

我后来好了吗?我止住了颤抖吗?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又怎么可能毫不筛糠地回忆起这些?因为,在那片沙滩上,又冒出了别的手,很多很多手。那些手宛如一根根肉桩,指头摇摇晃晃,如同绝望的鸟儿在讨要吃食。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哭了,就像一个孩童。

我停留在这片哭泣之地,直到察觉有脚步靠近。我抬起头,他在那里。这个人长什么样?我简直想不起来。他的形象不可描述,仿佛是罪孽深重之人,从地狱而来。他是希波骨,以我们的痛苦为乐的鬼魂。过去,我只是听人提到过,现在,有一只就站在那里,黑影弥漫,烟尘缭绕。他拿起铁锨,开始挖坑。沙变成了水,液体欢腾地涌出。不,我绝对不是精神错乱:有水溅到我身上,我感觉到了。只一瞬间,坑便已经挖好。“进去!”

我相信这将是我最后的受难,不禁吓得尿到了脚上。然而,死亡是延宕的一瞬。那只鬼蹲下,对我说:“你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地面是下面那个世界的天顶。以此往下,一直到中心,那里住着第一个死人。”

希波骨举着铁锨,在头顶上挥舞。他大声呼喝,几近于咆哮:“进坑里去!”

看到我不听使唤,他便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进去。他用了暴力吗?真是奇怪:他非常轻柔地抡起我,万般温存,简直是环住我的腰跳舞。我仿佛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完全无法自拔。在我周围,一切都消失了。

当我从梦魇中恢复时,夜色已经降临。我惊醒了,身上全是沙子,头发混着沙粒,乱成一团。我只想离开这里,马上消失。我该走哪条路?沿着沙滩走已是不可能:梦魇的手依然在蹂躏我的恐惧。并不需要细辨方向、仔细寻路。盲人的光明终归在他自己手中。这样,我驾上小船,无论方向,随波逐流。我凝视着夜晚那漆黑的背景,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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