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4 03: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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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费•索洛古勃,瓦•勃留索夫,安德列•别雷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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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

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试读:

费·索洛古勃小说

阳光与阴影

刘开华译

身材消瘦、面色苍白、十二岁上下的男孩子沃洛佳·洛夫列夫刚从学校回来,正等着吃午饭。他站在客厅里钢琴旁,仔细看着今天早上从邮局送来的最近一期杂志《田野》。一份报纸也放在跟前,把《田野》的一页盖上了,从报纸里掉下一个用灰色薄纸印刷的小册子——带有插图的杂志广告。在这个小册子里,出版者列数了未来的撰稿人——五十多位蜚声文坛的名字,不厌其烦地吹捧整个杂志及其各种专栏,并配有插图示范。

沃洛佳漫不经心地翻着这个灰色小册子,细看一幅幅小画。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流露出疲倦的目光。

有一页画突然引起他的注意,使他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这一页从上到下印着六幅画,上面是用不同方式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它们映在白墙上的影子构成一个个黑色的影像: 戴着一顶令人发笑的、长角的礼帽的小姐的头,驴头,牛头,坐着的松鼠形象,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影像。

沃洛佳微笑着,全神贯注地看着画。他对这种游戏很熟悉: 他自己就会叠起一只手的手指头,使墙上出现兔子头的轮廓。但这里有一些沃洛佳未曾见过的东西;最主要的是——这儿所有的影像都相当复杂,是用两只手叠在一起映出来的。

沃洛佳非常想再现这些影子,但现在,在黄昏时分散射光下,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

应该把小册子带回自己的房间,他想——反正它是没什么用处的。

这时,他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妈妈的声音。不知怎的他的脸红了起来。他迅速地把小册子塞进兜里,离开钢琴,迎着妈妈走去。她走近他,温柔地微笑着。妈妈和他长得那么相像,苍白、漂亮的脸上也是一双那样的大眼睛。

妈妈像平时那样问道:“今天你们班上有什么新鲜事吗?”“没什么新鲜事。”沃洛佳脸色阴沉地说。

他立刻就觉察出这样对妈妈讲话不礼貌,因而他感到很惭愧。他亲热地笑了笑,开始回想在学校里的事情,但这使他更感到懊悔。“在我们班上普鲁日宁又卖弄辞藻了,”他说起那个因粗暴而不受同学们欢迎的老师,“我们的列昂季耶夫回答他的问题,答错了。老师就对他说: ‘行了,坐下吧,木头坐到木头上去吧。’”“而你们现在还记着这一切呢。”妈妈笑着说。“总之,他粗鲁不堪。”

沃洛佳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带着抱怨的口吻接着说:“他们所有的人都整天急急忙忙的。”“谁?”妈妈问。“老师们呗。每个人都想尽快讲完全部课程,让学生们好好准备考试。如果你问什么,他们肯定会想: 这个学生是故意打岔,好拖延到下课时间,免得老师提问。”“那你们放学后互相交谈交谈。”“得了吧,放学后他们也急急忙忙的,回家或者去女子中学上课。也是那么急——又是几何学,又是希腊语。”“别打盹!”“哼,别打盹!整天忙得团团转。真的,这实在让我受不了。”

妈妈轻声笑了笑。

午饭后沃洛佳回自己房间准备功课。妈妈关心沃洛佳,让他尽量舒适方便些。在这样的房间里应该有的,这儿什么都不缺。在这儿谁都不会妨碍他,甚至妈妈在这段时间里也不到他这儿来。她晚些时候来,来帮助沃洛佳,如果他需要的话。

沃洛佳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正像通常人们说的那样——有天分。可今天他却学不下去。不管学哪门课,总想起些不愉快的事。他想起一门课程的老师,他的一句刻薄话或粗鲁话。那是顺嘴说出来的,却印入敏感的孩子心灵深处。不知怎的,最近有些课上得不顺当: 老师们不满意,事情总不如愿。他们恶劣的情绪感染了沃洛佳,现在那种阴郁骚动的不安心气从书本上向他一阵阵袭来。

他匆匆忙忙地换了一门功课,又换了一门——那些琐碎的任务都得完成,免得第二天“木头坐到木头上去”。毫无意义的、不需要的忙乱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开始因无聊和懊恼打起哈欠,不耐烦地晃荡着两只脚,心神不宁地在椅子上乱动。

但沃洛佳知道得很清楚: 所有这些功课必须完成,这非常重要,关系到他的命运,所以他只好认真地做着对他来说枯燥乏味的事。

沃洛佳在练习本上滴了一个小污点,他把钢笔放到一边。仔细看了看,他认定可以用铅笔刀刮掉它。对这种消遣沃洛佳很高兴。桌子上没有小刀。他把手伸进衣兜,在那里翻找。在按小男孩的习惯塞进兜里的各种各样的破烂和碎末中,他摸到小刀,把它抽了出来。随着小刀拽出一个小册子。

沃洛佳一开始不知道手里的纸是什么,但把它拽出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带影子的小册子。他顿时高兴起来,如获至宝。

果不其然,这正是那个小册子。刚才他忙于做功课,竟把它忘掉了。

他急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灯移到墙边,提心吊胆地看了看半开着的门——可别进来什么人啊。他打开小册子,翻到已看过的那一页,聚精会神地看起第一幅画,并按着图画把手指叠到一起。一开始映出的影子各部分不协调,不如意。沃洛佳把灯挪来挪去,把手指头弯下去,又伸展开——终于在自己房间的白壁纸上映出一个戴着一顶长角的礼帽的女人头像。

沃洛佳乐不可支。他把两手向下弯去,轻轻动一动手指头——人头鞠了一躬,微笑了,做出可笑的面孔。沃洛佳又开始做第二个影像,然后第三个。一开始都不那么顺当,但沃洛佳总能把它们调好。

他在这种娱乐中度过了半小时,把功课、学校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沃洛佳的脸蓦地涨红了。他把小册子塞进兜里,把灯放回原处,而且差点儿碰倒了它。然后他坐下来,趴到练习本上。妈妈走了进来。“喝茶去吧,沃洛坚卡沃洛佳的爱称。——全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她说。

沃洛佳装出正在看污点并准备打开折叠刀的样子。妈妈亲热地把手放到他头上,沃洛佳放下小刀,把涨红的脸靠到妈妈身上。显然,妈妈什么都没发现,沃洛佳暗自庆幸。然而他毕竟感到很惭愧,好像正在做愚蠢的把戏时被人抓住似的。

在饭厅中央的圆桌上,茶炊呜呜地唱着自己的歌。吊灯把缕缕困意撒向白色的桌布和深色的壁纸上。

妈妈在沉思着什么,那张动人的、苍白的脸俯向桌子。沃洛佳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用勺子在玻璃杯里搅拌。甜甜的细流在茶水中翻滚,在浮层泛起一个个小泡沫。银勺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开水哗哗地从龙头里流到妈妈的茶杯里。

小勺在小碟和桌布上映出的淡淡的、消融在茶水中的影子晃动着。沃洛佳仔细看着它: 在甜甜的细流和小泡沫映出的影子中,小勺影子与什么东西很相像;可究竟是什么东西,沃洛佳确定不了。沃洛佳把勺放低,转动着,在勺上挨个摆开着手指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不管怎样,”他固执地想,“不是仅仅用手指头才能映出影子。任何东西都可以,只不过需要调整好。”

于是,沃洛佳开始仔细观察茶炊、椅子、妈妈的头的影子,观察桌上器皿的影子,竭力在所有这些影子中找出与某物之间的相似之处。妈妈说了些什么,沃洛佳没注意听。“现在列沙·西特尼科夫学习怎么样呢?”妈妈问。

沃洛佳这时正在看牛奶壶的影子。他猝然一抖,急忙回答:“像一只猫。”“沃洛佳,你睡着了吧,”妈妈吃惊地说,“什么猫?”

沃洛佳的脸红了。“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他说,“请原谅,好妈妈,我没听清。”

第二天晚上喝茶前沃洛佳又想那些影子,于是他又摆弄起手指来。有一个影子不如意,不管他怎么伸直或弯曲手指,总达不到满意的效果。

沃洛佳完全入了迷,根本没觉察到妈妈已走近房间。听到开门声,他赶紧把小册子塞进兜里,窘迫地从墙边转过身来。但妈妈已在盯着他的手,惊恐不安的神色在她的大眼睛里一闪而过。“你在做什么,沃洛佳?把什么藏起来了?”“没有,没什么。”沃洛佳嗫嚅着,脸涨得通红,尴尬地手足无措。

妈妈不知为什么以为沃洛佳是想抽烟,把烟卷藏起来。“沃洛佳,把你藏的东西立刻拿出来!”她的嗓音中带着惊恐。“真的,妈妈……”

妈妈抓住沃洛佳的胳膊肘。“怎么,我亲自去翻翻你的兜?”

沃洛佳的脸更红了,他从兜里掏出小册子。“瞧吧。”他把小册子递给妈妈,说。“这是什么?”“你看吧,”沃洛佳解释道,“这儿有几幅画;你看了吧,这是影子。我就在墙上映出它们,可总是不像。”“那有什么可藏的!”妈妈放心了。“这是些什么影子,给我看看。”

沃洛佳不好意思了,但顺从地把影子指给妈妈看。“这是一个秃头先生的脑袋。而这个——兔子头。”“嗐,你呀!”妈妈说,“你原来是这样准备功课!”“我,妈妈,只玩了一会儿。”“是啊,只一会儿!可你的脸怎么红了,我亲爱的?唉,算了吧,我知道你会把该做的事都做完的。”

妈妈抚弄着沃洛佳短短的头发。沃洛佳笑了,把通红的脸藏到妈妈的胳膊肘下。

妈妈走了,但沃洛佳仍然感到窘迫和惭愧。妈妈碰上他正在做这样的事情,而这样的事若是同学在做,被他沃洛佳碰上的话,他肯定会嗤之以鼻的。沃洛佳知道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认为自己是干正经事的,而这些把戏不过是消遣活动,只对那些凑到一起的女孩子们才是有用的。

他把带影子的小册子放到自己的桌子抽屉里面,有一个多星期没再动过它,这整个一星期很少想起那些影子。只是有时晚上,从一门功课转到另一门功课时,他微笑着想起那个长着角的小姐头。他有时把手伸进抽屉去取小册子,但立刻想起妈妈碰上他的情景。他感到羞愧,马上抓起书来。

沃洛佳和他的妈妈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住在省城的郊外妈妈自己的房子里。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已经守了九年寡。今年她三十五岁,还很年轻、漂亮。沃洛佳爱妈妈,对她很温柔。她活着,一心只为儿子。她为他而去学习古代语言,整天惦记着他学校里忧虑烦恼的事情。她性情平和,待人热情,苍白的脸上一双温顺的大眼睛透出些许胆怯的神情。

他们和一个女仆住在一起。普拉斯科维娅,脸色阴沉的寡妇,小市民,是个身体很强壮的女人。她三十五岁左右,但由于长年少言寡语,她看上去像个一百岁的老太婆。沃洛佳看着她忧郁的、仿佛石雕似的面孔时,时常想知道: 当她在漫长的冬夜里坐在自己的厨房中,冰凉的织针不时发出微弱的响声,在她瘦骨嶙峋的手上有节奏地晃动,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计数着,此时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想起她的醉鬼丈夫?或者想起夭折的孩子们?或者她想象到自己孤独的、无家可归的晚年?

她呆滞的面孔过于严峻,令人沮丧。

秋夜漫漫。窗外又是风,又是雨。

灯亮着,那么冷漠,那么令人厌烦。

沃洛佳支着一只胳膊肘,向左倾靠在桌子上,凝视着屋内的白墙、白色的大窗帘。

看不到壁纸上的浅色白花……枯燥乏味的白颜色……

白色的灯罩遮住了一部分灯光,屋子的整个上半部都处于昏暗中。

沃洛佳向上伸出右手。被灯罩遮住光的墙上出现一个长长的影子,轮廓不清,模模糊糊的……

从罪恶的、悲惨的尘世飞向天国的天使的影子,长着宽阔的翅膀、忧伤地把头垂在高高的胸脯上的透明影子。

天使温柔的手不会从尘世上带去什么重要的、被忽略的东西吗?……

沃洛佳吃力地喘了口气。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苦闷无聊的目光重又回到书上。

秋夜漫漫……枯燥乏味的白颜色……院子里好像有人在哭,在低语……

妈妈第二次碰见沃洛佳正在玩影子。

这一回公牛头影子很成功。他欣赏着它,命令它伸长脖子哞哞叫。

可妈妈很不高兴。“你就这样做功课呀!”她不满意地说。“我只玩一会儿,妈妈。”沃洛佳不好意思地小声辩解。“可以在空闲时做这个嘛,”妈妈接着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把时间耗费在这些无聊小事上,你不觉得害臊吗?”“好妈妈,我再不这样做了。”

然而,沃洛佳很难履行自己的诺言。他非常喜欢做影子,这种愿望开始经常在一些有趣的课堂上钻入他的脑子。

有的晚上,这种把戏占用了他好多时间,使他无法认真准备功课。只好回过头来弥补失去的时间,因而睡眠不足。可怎么能把开心解闷的事扔掉呢?

沃洛佳发明了一些新的影像,而且不仅仅靠手指。这些影像在墙上变活了,有时沃洛佳觉得,他们在与他进行有趣的谈话。

其实,他以前就是一个非常爱幻想的孩子。

夜里。沃洛佳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沃洛佳躺在自己的被子里,却睡不着。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

大街上有人打着提灯走来,天花板上出现提灯的红光点周围的人影。看得出来,提灯在行人手中晃动——影子在晃动,颤巍巍的。

沃洛佳不知怎么害怕起来。他猛地把被子拉到头上,急促地浑身发抖。他迅速转向右侧,开始幻想。

他渐渐暖和过来,觉得很舒服。他的脑海中形成一个个美好的、天真无邪的幻影,它们伴随着他进入梦乡。

如今,他躺下睡觉时,经常突然感到害怕。他好像变小了,变得软弱无力——他把脸藏在枕头里,忘记了男孩子的气质,变得温存,热情,他极想拥抱妈妈,亲吻她。

灰蒙蒙的暮色更浓了。影子消融了。沃洛佳很忧闷。但是,灯亮了。灯光照到桌子上绿色的台布上,模糊的、可爱的影子迅速地爬到墙上。

沃洛佳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热浪。他急忙取出灰色的小册子。

牛哞哞地叫……小姐响亮地哈哈大笑……一个秃头先生瞪起一双多么凶恶的圆眼睛!

现在该自己的影子了。

草原。背着背包的徒步旅行者。似乎听到了悲哀的、拖着长音的旅途之歌……

沃洛佳又高兴,又忧伤。

十“沃洛佳,我已是第三次在你这儿看到这个小册子。怎么,你整个晚上都在欣赏你的手指吗?”

像个被捉住的淘气鬼,沃洛佳局促不安地站在桌旁,热乎乎的手指头摆弄着小册子。“把它给我拿来!”妈妈说。

沃洛佳面带窘色,把小册子递给了她。妈妈接过来,什么也没说,走了。沃洛佳坐到练习本前。

他感到羞愧: 自己这样固执,把妈妈惹生气了,他又很懊丧,因为妈妈把他的小册子拿走了。更让他惭愧的是,他竟走到了这种地步。他觉得非常不自在,对妈妈的恼恨又折磨着他: 生妈妈的气他问心有愧,可他没法不生气。因为生气使他惭愧,因而他更生气了。“哼,让她拿走好啦,”最后他想,“反正没有小册子我也行。”

的确,沃洛佳已经把影子背熟了。看小册子只是为了更准确。

十一

妈妈把带影子画的小册子拿到自己房间,打开小册子。——她陷入了沉思。“这里面有什么诱人的东西?”她想着,“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却突然迷上这些无聊的把戏!”“不,可见这不是什么无聊的把戏!……”“那这里面有什么呢?”她一次次地问自己。

她心中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惧——一种对这些黑色画厌恶的、畏惧的感觉。

她站起身,点上蜡烛。她手里拿着灰色的小册子,走到墙跟前,带着胆怯、忧郁的神情停了下来。“是的,应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下了决心,然后开始做影子,从第一个直到最后一个。

她一遍遍认真地把手指叠到一起,弯动手臂,直到出现她需要的那个影子为止。模模糊糊的畏惧感在她心中涌动。她竭力克制住它。但它在增大,并控制她。她双手颤抖着,对生活的暮年的恐惧思想中又平添上面临着的悲伤。

忽然,她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她打了个战栗,急忙收起小册子,吹灭了蜡烛。

沃洛佳走进屋,停在门槛旁;看到妈妈以一种不自然的、奇怪的姿势站在墙边严峻地瞧着他,他有些困惑不解。“你有什么事?”妈妈用严厉的、不平稳的语调问道。

令人不安的猜想在沃洛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沃洛佳急忙打消这种猜想,和妈妈说起话来。

十二

沃洛佳走了。

妈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她发现: 在她身后的地板上移动着她的影子。奇怪的事情!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这影子而感到惶惑。关于有影子的想法不断地涌入她的脑海,而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不知为什么害怕这想法,甚至竭力不去看影子。

然而,影子在她身后爬着,刺激着她。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试图去想别的事情,但无济于事。

她猛然停下来,脸色煞白,心惊肉跳。“喏,影子,影子!”她大声叫起来,带着一种奇怪的愤怒跺着脚,“那里有什么呢?什么?”

突然她觉悟到: 自己这样喊叫、跺脚是愚蠢的。她安静了下来。

她走到镜子前。她的脸比平时苍白得多,嘴唇由于恐惧和愤恨而颤抖着。“神经,”她想,“应该控制自己。”

十三

暮色降临了。沃洛佳陷入了幻想。“走,我们散散步去,沃洛佳。”妈妈说。

然而,就是在大街上也到处都是影子,晚上的、神秘莫测的、难以辨认的影子。它们悄悄地对沃洛佳说着一些亲密的话、十分悲哀的话。

昏暗的天空出现三颗星星,它们离得那么远,与沃洛佳及其周围的影子毫不相干。但沃洛佳为了让妈妈高兴,开始捉摸这些星星: 只有它们与影子没有任何联系。“妈妈,”他没发现自己打断了妈妈正在对他说的话,“真遗憾,我们到不了这些星星上。”

妈妈看了一眼天空,回答道:“也不需要。我们只有在地球上才能过得好,那边可不一样。”“它们的光亮多弱呀,不过,这倒也好。”“为什么?”“因为假若它们的光亮强,就会由于它们也产生影子。“唉,沃洛佳,你怎么总想着影子呢?”“我,妈妈,是无意的。”沃洛佳带着懊悔的声音说。

十四

沃洛佳仍然尽力把功课准备好些——他不愿因懒惰而伤妈妈的心。但他把自己所有的想象力都用在了晚间自己桌子上的一大堆东西上了,它们能映出新的、奇妙的影子。他把手边的所有东西都摆来摆去。当墙上出现可以理解的轮廓时,他喜形于色。这些影子轮廓与他的关系亲近,珍贵。它们不是哑巴,它们会说话——沃洛佳能听懂它们发音不清的语言。

他能听懂这个在秋天泥泞的路上步履艰难的、沮丧的步行人在唠叨些什么,他颤抖的手里拿着拐棍,弯下去的脊背上挂着背囊。

他能听懂覆盖着大雪、在冬日的寂静中愁闷的树林通过树枝的折裂声在抱怨些什么,老橡树上慢吞吞的大乌鸦在叫什么,忙忙碌碌的松鼠在空荡的树洞上方思念着什么。

他能听懂在令人苦闷的秋风中乞讨的老太婆们在哭什么,他们年老体衰,衣不遮体,无家可归,在拥挤的坟场上摇摇晃晃的十字架与黑色的坟墓中间瑟瑟发抖。

自我忘却和难耐的忧伤!

十五

妈妈发现沃洛佳还在胡闹。吃午饭时她说:“沃洛佳,你哪怕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什么上也好啊!”“什么呢?”“最好是读书。”“可一拿起书,心里却非常想去做影子。”“你可以想出另外一种娱乐方式,甚至吹肥皂泡也好啊。”

沃洛佳苦笑了一下。“不错,肥皂泡一吹起来,墙上立刻就会出现它们的影子。”“沃洛佳,你这样下去会精神失常的。我看出来,你已经瘦了。”“妈妈,你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每天夜里睡不好觉有时说梦话。你想想看,假若你病倒怎么办!”“还能有这样的事!”“但愿你不会发疯或者死去——那我会难过死的!”

沃洛佳大笑起来,他扑向妈妈,搂住她的脖子。“好妈妈,我不会死的。我再不了。”

妈妈看到沃洛佳已经流泪了。“算了,”她说,“上帝是仁慈的。你瞧,你现在多么神经质——又是哭,又是笑。”

十六

妈妈小心翼翼地、密切注视着沃洛佳。任何一件小事都使她激动不安。

她发现沃洛佳的头不匀称: 一只耳朵比另一只高,下巴有点歪。妈妈照了照镜子,发现沃洛佳在这方面也像她。“或许,”她想,“这是恶劣的遗传性和退化的特征之一?那么劣根在谁身上?我吗——那么喜怒无常?还是他父亲?”

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回想起已故的丈夫。那是一个非常善良、可爱的人。他意志薄弱,总带着些毫无意义的冲动要去什么地方;一会儿情绪激昂,一会儿又神神鬼鬼的;他幻想着美好的社会制度,到人民中去;去世前几天患了狂饮症。他死时还很年轻,才三十五岁。

妈妈甚至把沃洛佳领到了医生那儿,述说了他的症状。医生是个乐观、愉快的年轻人。他听完她的叙述,笑了笑,针对饮食和生活方式提了几条建议,还随口说了几句俏皮话。他快活地刷刷几笔开出了“药水处方”,拍拍沃洛佳的后背,开玩笑地补充说:“而最好的药——抽打一次。”

妈妈替沃洛佳生了好大的气,但所有其他的医嘱她都准确地执行了。

十七

沃洛佳坐在教室里。他感到无聊,听课很不用心。

他抬起眼睛。在天花板上有个影子正移向前面的墙上。沃洛佳看到它是从第一个窗户投进来的。一开始它从窗户移向教室中间,然后,迅速从沃洛佳跟前向前跃去。——显然,窗外大街上走过一个人。当这个影子还在移动时,从第二个窗户上又投进另外一个影子,也是一开始投向后墙,然后迅速移向前墙。在第三个和第四个窗户上也是这样。影子投进教室,落到天花板上,随着行人向前走动,影子向后延伸。“是的,”沃洛佳想,“这不像在开阔的地方,那儿的影子拖在人的身后,在这儿,人往前走,影子往后移,而其他影子已在前面迎着它了。”

沃洛佳把目光转到老师干瘦的身形上。老师毫无表情的、黄色的脸使他感到不舒服。沃洛佳寻找他的影子,并在老师椅子后面的墙上找到了它。影子很难看地弯曲着,晃动着,但它没有黄色的脸,也不会尖刻地嘲笑别人,所以沃洛佳很愿意看它。他的思想游弋到很远的什么地方,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洛夫列夫”!老师叫着他的姓。

沃洛佳习惯地站起来,呆立着,两眼毫无表情地看着老师。他的样子那么古怪,同学们都哈哈笑起来,而老师的脸上流露出责备的表情。沃洛佳听到老师很有分寸地狠狠嘲弄了他一番。由于委屈和无能为力,沃洛佳浑身发抖。随后老师对他说,由于回答不上问题及不注意听讲,给他打了个一分,让他坐下。

沃洛佳傻里傻气地张嘴乐了。他开始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十八

沃洛佳有生以来第一次得一分!

对沃洛佳来说,这太奇怪了!“洛夫列夫!”同学们一边笑着,一边推搡着,激他的火。“得了个一分!祝贺你呀!”

沃洛佳手足无措。他还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喏,得了一分,”他恼恨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洛夫列夫!”懒学生斯涅基列夫冲他喊着,“我们的队伍壮大了!”

第一个一分!也得把它给妈妈看。这太丢人,太伤害自尊心了。沃洛佳觉得自己后背上的书包里有个奇怪的重物,很别扭。这个一分极不舒服地矗在他的脑中,和什么都搭不上边。“一分!”

他无法适应得一分的现实,又无法去想任何别的事。当学校附近的警察以其职业习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时,沃洛佳不知怎么想着:“唉,你要知道,我得了一分!?”

这实在是尴尬,难以接受。沃洛佳真不知脸往哪儿放,手往哪儿搁,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还得当着同学们的面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点别的什么话。

同学们!沃洛佳确信,他们都因为他得了一分而十分高兴。

十九

妈妈看了一眼一分,困惑的目光移到沃洛佳身上。她又看了一眼分数,轻声叹息道:“沃洛佳!”

沃洛佳站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他看着妈妈的裙子褶,看看妈妈苍白的手,他在自己颤动的眼睑上感觉到妈妈惊恐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妈妈问。“喏,妈妈,”他突然开口了,“这是第一个!”“第一个!”“谁都可能得它。真的,这是偶然的。”

沃洛佳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用手掌抹着两颊的眼泪。“好妈妈,别生气。”他小声地说。“这就是你那些影子!”妈妈说。

沃洛佳从她的嗓音中听出她流泪了。他的心抽紧了。他看了一眼妈妈。她在哭。他扑向妈妈。“妈妈,妈妈,”他吻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我丢掉,真的,丢掉所有那些影子。”

二十

沃洛佳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不管自己多么想,也没再玩影子。他竭力补上落下的功课。

然而,影子总是固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的幻觉中。不论是他把手指叠到一起,召唤影子,还是他并没有摆上一堆东西以求得墙上的影子——影子自己包围了他,纠缠不休,萦绕不去。摆什么东西他已不感兴趣,他几乎看不见它们——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影子上。当他回家时,太阳时而从秋日的乌云中闪现出来,即使是灰蒙蒙的,沃洛佳也很高兴,因为到处都有了影子。当他晚上在家时,灯光下的影子把他围在中间。

影子无处不在——灯光下线条分明的影子,漫射的日光下模糊的影子。它们都挤向沃洛佳,交叉到一起,形成一个撕不破的网,罩住了他。它们中的一些影子很难理解,神秘莫测;另一些很像什么东西,暗示着什么;还有一些可爱的、他所熟悉的、亲近的影子,它们正是沃洛佳本人在纷杂陌生的影子中到处寻找捕捉的影子。但这些可爱的熟悉的影子是令人感到凄凉的。

当沃洛佳觉察到自己正寻找这样的影子时,他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他去找妈妈认错。

有一次沃洛佳没能抵住诱惑,站到了墙边给自己看小公牛的影子,正好被妈妈碰上了。“又来了!”她生气地大叫了一声,“不,我最终只好请求校长把你关到禁闭室里。”“可那里也有墙。到处都有墙。”“沃洛佳!”妈妈痛苦地喊道,“你在说什么?”

而沃洛佳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他哭了。“妈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了。”

二十一

然而,妈妈仍无法克制住自己对影子的迷信恐惧。她越来越经常地想到: 她和沃洛佳一样,也将整个身心地投入到对影子的观察中去。但她竭力安慰自己。“多么愚蠢的想法!”她对自己说,“但愿一切都平安无事: 他玩够了,也就不玩了。”

可暗中的恐怖使她的心脏一阵阵紧缩。面对生活的恐惧思想一次次钻入她的脑海,加剧着对未来的忧愁。

在早晨烦闷的时刻,她检查自己的灵魂,回忆自己的一生——她看到这一生的空虚、无用和盲目。只有毫无意义的、在浓浓的暮色中融成一片的繁繁杂杂的影子。“我为什么活着呢?”她问自己。“为儿子?可为什么呢?为了让他也成为影子的猎物,成为孤陋寡闻的影子狂,整日沉湎于幻觉,沉湎于墙上映出的无生命的、无用的影子?”“他也将进入生活,并将给予一系列像梦一样虚幻的、无用的存在物以生命。”

她坐到窗旁的沙发椅上,想着,想着。

苦闷中她向上弯起自己那双秀美、白皙的胳膊。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瞧着自己弯曲的胳膊,开始想象由此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子。当她发现自己在想什么时,她惊慌地跳起来。“我的上帝呀!”她叫道,“这真是精神错乱!”二十二

吃午饭时妈妈看着沃洛佳。“自从他看到那个倒霉的小册子后,他瘦了,面色苍白。他整个儿变了样——性格,各个方面。人常说: 人死前,他的性格要起变化。他要是真的死了呢?”“啊,不,不,千万不能!”

她手中的勺子抖动起来。她把惊恐的目光移向圣像。“沃洛佳,你怎么没喝完汤?”她畏怯地问。“不想喝,妈妈。”“沃洛佳,别任性,好孩子。不喝汤对身体有害。”

沃洛佳懒洋洋地笑了笑,慢慢地把汤喝完。妈妈盛到他盘子里的汤太满了。他靠到椅子背上,想懊恼地抱怨汤不香;但看到妈妈一脸的愁云,他没敢说,只是勉强地笑笑。“现在我吃饱了。”他说。“不,沃洛佳,今天全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沃洛佳忧伤地叹了口气。他已知道,如果妈妈提到他爱吃的饭菜,那就意味着她将强迫他多吃。他猜到: 即使喝茶时妈妈也会像昨天一样强迫他吃肉。

二十三

晚上妈妈对沃洛佳说:“沃洛佳,我亲爱的,你又迷上了。所以你最好别关门了。”

沃洛佳开始做功课。不过,他很恼火,因为他身后开着门,妈妈不时地经过这个门。“我这样没法学习!”他轰地一声推开椅子,大声嚷着,“门大开着时,我什么也学不下去。”“沃洛佳,你喊什么?”妈妈温和地责备他。

沃洛佳已经后悔了,他哭了。妈妈一边抚摩着他,一边劝说:“我,沃洛坚卡,是为你好,为了帮你摆脱掉诱惑。”“妈妈,你在这儿坐会儿。”沃洛佳请求道。

妈妈拿起一本书,坐到沃洛佳桌旁。沃洛佳安静地学了一会儿。但妈妈的身形开始有点让他烦了。“就像照看病人似的!”他愤愤地想。

他的思路断了。他气恼地晃动身子,咬自己嘴唇。妈妈终于觉察到这情况,从房门走出去了。

然而,沃洛佳并没有感到轻松。他后悔自己表现出这么不耐烦,并因此而苦恼。他想学习,但学不下去,最后他放下书去找妈妈。“妈妈,你怎么走了?”他胆怯地问。

二十四

节日的前夜。圣像前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夜深,人静。妈妈睡不着。在卧室神秘的幽暗中她跪着,一边祈祷,一边像孩子似的呜咽着。

她的辫子在白裙子上跳动,两个肩头颤抖着。她用哀求的动作抬起双手,放到胸前,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圣像。一个油灯的火苗由于她炽热的呼吸微微摇曳着。影子在晃动,挤在角落里,在神龛后颤动,小声诉说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它们的诉说充满无限的愁悒,它们微微的晃动中蕴含着难言的忧伤。

母亲站起身,面色苍白,睁着一双奇异的大眼睛。两腿无力,颤悠悠的。她慢慢地朝沃洛佳的房门走去。影子包围了她,在她身后沙沙作响。它们在她的脚旁爬,像蜘蛛网似的落到她肩上,看着她的大眼睛,低声说着难以理解的什么东西。

她轻轻走近儿子床前。在油灯灯光下,他的脸煞白。他身上有些线条分明、奇怪的影子。听不到呼吸声——他睡觉一点声音都不出,使妈妈感到害怕。她站立着,被模糊的影子包围,浑身充满恐惧。

二十五

教堂高高的拱顶黑漆漆的,高深莫测。晚上的歌声在拱顶下震荡,庄严,悲戚。黄色烛光照耀下的灰蒙蒙的圣像神秘而又严厉地望着人们。蜡烛和神香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给人以肃穆、哀伤的感觉。

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把蜡烛放到圣母像前,跪了下来。但她祈祷时心不在焉。她看着自己的蜡烛。它的火苗闪烁不定。蜡烛的影子落在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的黑衣服上,落在地上,不赞成地摇晃着。

影子在教堂的墙上缓缓移动,消失在回荡着庄严、悲戚的歌声的黑漆漆的拱顶下。

二十六

又是一个夜晚。

沃洛佳醒了。黑暗包围着他,无声地蠕动着。

沃洛佳抽出双手,举起它们,摆动着。他的两眼紧盯着它们。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觉得黑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

黑色的,神秘莫测的,带着悲哀,含混不清地诉说着孤独的苦闷……

而妈妈也没有睡觉——苦闷折磨着她。

妈妈点上蜡烛,轻轻走向儿子的房间,去看看他睡得怎样。

她无声地打开房门,不安地看了看沃洛佳的床。

黄色的光线划过沃洛佳的红被子,在墙上颤了一下。男孩子双手伸向光线,屏气凝神地凝视着影子。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 哪儿来的光?

他整个儿沉浸在影子中。紧盯着墙的两眼急遽地充满疯狂。

光线扩展开了。阴郁的、驼背的影子跑动起来,好似无家可归的行路人正急着要把重负在肩的破旧家什送到什么地方。

妈妈走近床前,惊骇得浑身发抖。她轻声召唤儿子:“沃洛佳!”

沃洛佳清醒过来。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妈妈半分多钟,接着全身打颤,从床上跑下来,跪到妈妈脚旁,抱住她的膝盖,放声大哭。“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沃洛佳!”妈妈难过地叫道。

二十七“沃洛佳,”早上喝茶时妈妈说,“这样下去不行,亲爱的。如果你夜里也捕捉影子,你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的。”

面色苍白的男孩子忧伤的低下头。他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着。“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妈妈接着说,“我们最好每天晚上一起玩会儿影子,然后再做功课。好吗?”

沃洛佳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好妈妈,你真好!”他不好意思地说。

二十八

在街上,沃洛佳感觉自己昏昏欲睡,畏首畏尾的。雾正在散开。秋风萧瑟,寒气袭人。房屋在雾中的轮廓很奇特。忧郁的人们像阴暗的影子似的在薄雾中行走。一切都非同寻常。马车夫坐在十字路口打盹,雾气中他的马仿佛是个从未见过的野兽。

警察含有敌意地瞥了沃洛佳一眼。低矮房顶上的乌鸦向沃洛佳预报悲哀。但悲哀已存在于他心中。他忧伤地看到: 一切都与他作对。

一只脱了毛的小狗从门洞下朝他尖声吠叫。沃洛佳觉得受到一种奇怪的侮辱。

似乎街上的孩子们也想欺侮和嘲弄他。若是在过去,他会立刻给他们个颜色看看;但现在积郁在心底的恐惧感使他无法抬起已经无力的手。

他回到了家。普拉斯科维娅给他打开门,阴郁、敌视地看了他一眼。沃洛佳感到很不自在。他立刻走进房间,没再看女仆令人沮丧的脸。

二十九

妈妈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里。黄昏时分,百无聊赖。

什么地方光亮闪了一下。

沃洛佳跑进来,精神振奋,愉快,睁着一双有些古怪的大眼睛。“妈妈,灯亮了,我们稍微玩一会儿。”

妈妈微笑着,跟在沃洛佳身后走去。“妈妈,我想出一个新影子,”沃洛佳一边安放灯,一边兴奋地说,“瞧……看到了吧?这是覆盖大雪的草原,雪还在下,暴风雪。”

沃洛佳抬起手臂,把它们叠在一起。雪没膝盖。很难走。一个人。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离得很远。他精疲力尽,又冷又怕。他驼着背,老态龙钟。

妈妈纠正沃洛佳的手指。“啊!”沃洛佳惊喜在喊道,“风刮走了他的帽子,吹散他的头发,把他埋到雪里。雪堆越来越高……妈妈,你听见了吗?”“暴风雪。”“可他呢?”“老头儿?”“你听见他在呻吟吗?”“救命啊”!”

两个人都脸色煞白,紧盯着墙。沃洛佳的手晃了一下——老头倒下去了。

妈妈第一个清醒过来。“该干正事了。”她说。

三十

早上,妈妈一个人在家。她来回地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沉浸在毫无联系的、烦恼的思绪中。

昏暗、散射的阳光在白色的门上勾画出她模糊的影子。妈妈在门旁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大幅度动作抬起一只手。门上的影子晃动起来,低声说着些什么熟悉的、忧伤的话。奇异的兴奋在她心中涌起。于是,她站在门前,晃动起两只手,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注视着影子的迅速变化。

听到普拉斯科维娅的脚步声,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醒悟过来: 她正在做荒诞无稽的事。

她又一次感到可怕和苦闷。“应该换换地方,”她想,“搬到离这儿很远的什么地方,那儿一切都将是新的。”“快离开这儿,快离开!”

但突然间她回想起沃洛佳的话:“可那里也有墙。到处都有墙。”“无处可逃!”

绝望中她搓着自己白皙、秀美的手。

三十一

晚上。

在沃洛佳的房间地板上亮着灯。灯后面离墙不远的地板上坐着妈妈和沃洛佳。他们看着墙,用手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

墙上跳跃、晃动着影子。

沃洛佳和妈妈理解它们。他们悲哀地微笑着,彼此之间说着一些令人痛苦的、难以忍受的话。他们的脸色很平静,他们的幻境很清楚。他们的喜悦浸透无限的哀伤,他们的哀伤充满极度的喜悦。

他们的眼睛里闪露出疯狂,幸福的疯狂。

夜色降临在他们头上。

死神的芯子

——两个少年的故事周启超译

死神的芯子就是罪孽——《新约全书》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56段

两个住在别墅里的小男孩钻到密密的森林深处,来到一条小溪的岸边钓鱼。河水变浅了,沿着岩石的缝隙潺潺地流淌着。在许多水浅的地方,乡村的孩子们很容易蹚过河去,河底尽是沙子,清澈可见。

这两个来别墅小住的男孩中,有一个垂钓的时候十分专心,另一个呢,却是心不在焉,似乎只是顺带着玩玩而已。那个在专心钓鱼的小男孩名字叫万尼亚,姓泽列涅夫,第一眼看上去,他给人们的印象就不大好,简直像个畸形人,可是要说出这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丑陋而刺眼的地方,也很难: 是他那看上去发青的脸色?还是这张脸上的五官长得不对称?是那对大而尖并且凸出来的耳朵?还是太粗太浓的两道眉毛?或者,是这在右眼角上生出的一小撮黑毛?就因为这一撮黑毛,万尼亚时不时地就被人讥笑,被人戏称为“三条眉”。本来,这一切还不算太糟,可是,在这张脸上还是令人感到好像有某种被扭曲的东西,某种被压抑着的东西,凶恶的东西。这孩子有点驼背,喜欢作鬼脸,挤眉弄眼装腔作势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点又正切合他的天性与形体相貌,于是不少人就把他看成一个小驼子。实际上,这孩子的上身本是挺直的,身体也是强壮的。他敏捷、勇敢,有时甚至是十分胆大的。他喜欢爬树,捅鸟窝,一有机会还乐意揍揍比他年幼的小小孩。他的衣服破旧,已经打上了补丁。

另一个叫柯里亚·格列勃夫,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小伙儿,虽然如果你细看,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他身材多好、表情多细腻的特征。他是个白净快乐的小男孩。每当他开口发笑时,他那小下巴上就鼓起一个小包包儿,这包包儿着实可爱,妈妈正是喜欢吻他这个小包包儿。柯里亚的衣着十分整洁漂亮: 穿一件水手衫,一条短裤衩,一双黑袜子,一双黄皮鞋。他的爸爸是一位海军军官,眼下正在国外远航。柯里亚是跟妈妈一起来这个小别墅小住的。

这两个男孩的身旁放着两个装着水的洋铁盒。孩子们把钓起来的鱼儿就放在这盒里。可是,鱼钓到的不多……“多么美丽的地方。”柯里亚用他那铃儿一般清脆的声音温柔地说道。“有什么美丽的?”万尼亚以他那嘶哑低沉的童音反问道,同时还奇怪地耸耸肩膀。“那悬崖,多么陡峭,真可怕,”柯里亚努努下巴,指向陡峭的河对岸说,“可是,白桦树紧紧连在一起,挺立在那里!”“河水一天天地侵蚀着河岸,”万尼亚低沉地说,“悬崖早晚会塌下来。”“瞧你说的!”柯里亚以不相信的口气说道,并且那样盯了万尼亚一眼,好像在请求他不要这么做。“这可是真的。”万尼亚以幸灾乐祸的嘲讽口吻说道。

柯里亚忧郁地看着对岸的悬崖: 那些红色的黏土层,一层一层磁磁实实地重叠在一起,高高地耸立着,仿佛是用一把大铁锹整齐地切削下来的。在某些地方隐约可见的裂缝把岩层的层次隔离了开来。在离水面较近的一些地方,看得见几处河水冲刷而成的不大的凹洞。河水是那样清澈、透明,那样轻柔地拍击着坚实的悬崖。“它可真狡猾,”柯里亚暗自思忖,“它一点一点地舔着。简直难以设想,那巨大的像墙一样坚实的整座悬崖,和它上面所有的快乐的小白桦树儿,忽然有一天竟会滑到河水中去。”“不过,这事不会很快就发生的。”柯里亚出声地说道。

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打破沉默的还是柯里亚那温柔亲热的、如铃声一般清脆的声音:“可是呆在森林中毕竟很美妙!到处可以闻到树脂的香味儿。”“刺鼻的松节油味。”万尼亚插了一句。“不,很好闻的香味儿,”柯里亚愉快地说道,“早晨我看见了一只小松鼠。它在地上跑,后来蹦到松树上去了,爬得真灵巧,只见它小尾巴一闪,就无影无踪了。”“可我在一个灌木丛底下发现一只死乌鸦,”万尼亚宣布,“就在那边,”他边说边用头和肩朝那边示意,同时全身抽搐起来,“我在那地方做了一个标记。”“为什么呢?”柯里亚惊讶地问道。“我要把死乌鸦拖回家去,”万尼亚解释道,“我要把那死乌鸦放到玛尔法的床上去。”“那样她会被吓坏的。”柯里亚担心地说道。“乌鸦会被吓着吗?咳,老弟,乌鸦是死的。”万尼亚用那样一种幸灾乐祸的音调说话,似乎他正是非常喜欢那乌鸦是死的。“我说的不是乌鸦,而是玛尔法。”柯里亚分辩道,微微地咧开嘴一笑,并稍稍眯起那双快乐的眼睛,这样一来,他那温柔可爱的脸蛋儿变得酸溜溜的,就像伏牛花果。“噢——噢——!”万尼亚拖腔拿调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在说乌鸦会被玛尔法吓坏呢。要知道,我们家的玛尔法她可丑极了,就像阴间的小鬼。我的母亲向来不雇用漂亮的女仆——母亲爱吃醋。”“哟,吃醋!”

柯里亚拖着长音重复这个他并不全懂的词儿,仿佛要从这个词的声音中听出其中的奥秘。“她担心,父亲会爱上漂亮的女仆。”万尼亚作了解释并笑起来。“好像父亲就不能安分守己似的。”万尼亚幸灾乐祸地补充说。

孩子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又是柯里亚率先打破沉默,但这一回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自信了:“瞧,那边是多么美丽的草地,那儿,右边!花儿是那样多,各式各样的花——整片草地因而显得色彩缤纷。有些花儿还飘过来这么好闻的香味呢!”

万尼亚很恼火地盯了柯里亚一眼,嘟哝道:“可那些花草都是喂牛的。”“当然,不是喂你的!”柯里亚说道,又做出了那种微笑,以致他的脸蛋再次变成了那样酸溜溜的。“我可不喜欢那种疼猫爱狗的柔情,”万尼亚说,“我喜爱喝酒、抽烟。”“喝酒?”柯里亚十分惊讶,甚至恐惧地问道。“正是,葡萄酒或者伏特加。”万尼亚故作平静地回答。他瞥了柯里亚一眼,作了个非常凶狠的鬼脸。“我们还不能喝酒,”柯里亚说道,声音中透出了恐惧,“喝酒。这是大人们才可以做的事,况且它也不是件多好的事儿。”“这些话全都是胡扯,”万尼亚决然地答道,“大人们胡编出各种各样的规矩,想随心所欲地支使我们。父母总是想着,我们是属于他们的私有财产。对我们总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是这毕竟是件有害的事儿,喝酒,会生病的。”柯里亚说。

万尼亚用他那奇怪的目光扫视了柯里亚一下,这目光令人窘迫。在万尼亚那双过分明亮的、仿佛透明见底的眼睛中,正迸发着一串串琥珀色的火星儿。“什么?”万尼亚问道,微笑着做了个鬼脸。

柯里亚出神地盯着万尼亚的眼睛,忘了他想要说的话。万尼亚的眼睛使他十分窘迫,他眼中那亮晶晶的闪光似乎把柯里亚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了。

柯里亚使劲儿回想着,终于想起来了。他说:“妈妈会生气的。”“妈妈!”万尼亚以十分鄙视的口吻说道。“可是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呢?”柯里亚犹豫不决地问道。

万尼亚又瞥了柯里亚一眼。万尼亚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使柯里亚觉得有点儿异样,有点恶心,柯里亚开始感到害怕。万尼亚却以鄙夷不屑的神气说出这样一些温存的话:“得啦,就假设你妈妈是疼爱你的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难道可以总是躺在妈妈怀中的婴孩吗?你看我,我倒是喜欢按自个儿的心愿去做一切事儿。这才是正经事,老弟,这就是自由。这可不是去闻闻花儿的香味,去拾一束花送给妈妈。不过,算了。哎,这儿你喜欢吗?看来,你挺喜欢这儿的吧?”“非常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柯里亚说,声音中透出了一种宁静的快乐。“就算是吧。不过,这儿能久住吗?”万尼亚兴奋地谈了起来,不时地耸动着他那瘦削的肩膀,“好也罢,不好也罢,我们先玩它一阵子,一旦回到城里,只有张着鼻孔吸灰尘,就没有什么好玩的啦。”

柯里亚默默不语,他的思绪此刻转到妈妈身上去了。

妈妈疼爱柯里亚。她性格温和而快活。可是,妈妈有她自个儿的生活。她喜欢与那些年轻小伙子们呆在一块儿。那些年轻人常上她这儿来谈笑嬉闹,他们跟柯里亚也挺亲热,不时还开开柯里亚的小玩笑,跟这帮人在一起,柯里亚不觉得寂寞。柯里亚自个儿也是快乐健谈并易于信赖他人的,但是,那帮人毕竟是外人,是些关系疏远的人,并且好像他们把妈妈与柯里亚隔开了。“得,今儿钓不着了,”万尼亚说,“也该回家了。傍晚到林边来吧。”“行。”柯里亚答应道。

两个孩子拿起小桶和钓鱼竿动身回家。

他们穿过乡村的街道。一间间房屋紧挤在一起,显得穷困并简陋。房屋后面有一条哗哗喧响着的河流。农家的孩子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在房屋的周围玩耍,他们用粗野的可怕的字眼互相对骂着,哭闹着。一般儿童的手脚几乎都是非常漂亮的,而这些孩子的手脚却是又黑又脏,看着他们叫人既怜惜又厌恶。

在一座别墅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位十分好奇的先生,这人上身穿一件蓝色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常礼服,脚上穿一双高筒靴。他向所有的过路人询问。“钓到的鱼儿挺多吗?”他问柯里亚。

柯里亚十分信赖地把自己那个装着鱼儿的洋铁罐拿给他看。“不够多,”那先生说,“你住在哪儿?”“那儿,在山上,叶费姆·戈尔巴乔夫家的别墅。”柯里亚回答。“噢,那你就是乌费什卡·戈尔巴乔夫。”那先生说。

柯里亚不禁笑了起来。“你跟父亲一起住?”好奇的先生问道。“不,我跟妈妈来的,”柯里亚回答,“我的爸爸在航海,他是海军军官。”“那你的妈妈不感到寂寞吗?”好奇的先生问。

柯里亚惊讶地看了看这位先生,心里在考虑怎么回答。“妈妈吗?”他慢悠悠地说,“她不感到寂寞,她正在排戏。这儿不久就有一场戏剧爱好者演出的话剧,妈妈将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说话之间,万尼亚到前面去了。这时,他又转回来。“嘿,走吧,怎么啦?”他对柯里亚说道,同时生气地盯了那好奇先生一眼。

两个孩子从那位先生身旁走开了。万尼亚一边用肩膀与胳膊肘的奇怪动作示意身后,即指那位好奇先生,一边说道:“这位老爷派头的家伙盘问所有的人,一个十足的坏蛋。问人家父母亲的情况,打听人家的一切,也许,他要往报纸上写。我可给他尽兴地胡编了一通。”在万尼亚那双亮晶晶的咄咄逼人的眼睛中,再一次燃起了琥珀色的火星儿。“嗯?”柯里亚可笑地拖着长音。“我告诉他,我父亲在警察局当秘密侦探,”万尼亚说,“如今他可怕我啦。”“为什么?”柯里亚问道。“我对他说,我父亲正在跟踪这里的一个骗子。于是这家伙就怕我了。”“难道他是个骗子?”柯里亚笑眯眯地问。“我跟他说的相貌特征与他的长相相像,”万尼亚解释道,“所以他就害怕了。”

两个孩子笑了起来。

走到万尼亚家住的别墅前,两人就要分手了。

万尼亚的妈妈这时正叉着腰站在花园里抽烟。她个头儿高胖,肤色发红,脸上的表情呆滞而又不可一世,这是老烟鬼脸上常见的表情。柯里亚害怕万尼亚的母亲。

她严厉地盯了柯里亚一眼,柯里亚立刻觉得很不自在。“就这样,到时来吧。”万尼亚说道。

柯里亚匆匆跑回家去。“一对伙伴,”万尼亚的母亲生气地说道,“真该把你们俩都……”

没有任何理由生气,可是,她已经养成了随便生气和骂人的习惯。

午饭后,两个孩子在一条大路上会合了,这条大路通向森林。“你知道吗,”万尼亚说,“应该让你看一个地方。”

柯里亚那双信赖别人的眼睛突然因好奇而闪闪发亮。“让我看看吧。”他兴奋地脱口说道,已预先感到某种神秘的、不寻常的东西所产生的快乐。“我知道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俩的地方。”万尼亚说。“可是我们会不会迷路呢?”柯里亚问道。

万尼亚以十分鄙视的神气看了柯里亚一眼。“你要是害怕,那就别去。”他轻蔑地说。

柯里亚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怕,”他委屈地说,“只是如果我们走得太久,肚子要饿瘪的。”“不会饿瘪的,那地方并不远。”万尼亚的口气满有把握。

孩子们向密林深处跑去。

那地方很快便变得愈来愈阴暗,愈来愈荒凉。周围一片沉寂,而且使人感到可怕……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宽阔的深谷的岸边。可以听见下面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但在上面隔着浓密的树丛却看不见它,看来,无论如何也无法钻到下面的峡谷中去。可是,这两个孩子硬是朝着小溪那儿往下爬。他们抓着树枝往下滑,有时顺着陡峭的斜坡往下滚。树枝不时地触碰和抽打着他们的脸。他们常常不得不用手使劲分开那些稠密的缠结着的灌木丛。带刺的干树枝太多了,要想从中穿过去,很难不扎破手或剐破脸。有时还会粘上讨厌的蜘蛛网,其黏密的程度简直令人吃惊。“当心滑下去。”柯里亚担心地说。“不要紧,”万尼亚大声叫道,“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远远走在前面,柯里亚则爬得很吃力。

越往下,地面就愈潮湿。柯里亚的黄皮鞋沾上了湿土,而且手上也都沾满了泥,使他感到既懊恼又可惜。

后来,他们终于下到一个又窄小又黑暗的凹地。小溪里的水轻轻地拍击着岩石,柔声絮语地歌唱着。这地方潮湿,但却令人喜爱。从这儿看,人们呀,天空呀——一切仿佛都很高很高,这儿谁也不会来,谁也不会看到……

柯里亚满脸伤心的表情,他朝四周看了看,便弯下腰来查看自己的短裤。原来,短裤已经被挂破。柯里亚很懊恼。“妈妈会怎么说?”他不安地想道。“这事儿没什么了不得的。”万尼亚说。“可短裤是崭新的。”柯里亚抱怨道。

万尼亚笑了起来。“而我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他说,“在这儿家里人不给我穿好衣服。森林可不是宾馆。来这儿,老弟,也不值得穿新衣服。”

柯里亚叹了口气,心想: 哪怕洗洗手也好。

不论他用溪中的冷水往手上拍打多少次,可是那泥土染成的浅红色怎么也洗不掉。“这儿的泥土是很黏的。”万尼亚无关痛痒地说道。

他脱下靴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双脚放进河水中悠荡起来。“衣服被挂破了,浑身粘上了泥土,手脚也扎破了,”万尼亚说,“这一切,老弟,都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你不是在执行指令,而是随自个儿的心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微笑着说:“要是能展开翅膀从这儿飞起来,才好呢,那可灵巧可自在啦。”“可惜,我们并不是椋鸟。”柯里亚愉快地说道。“可我们会飞起来的。”万尼亚以奇怪的、充满自信的口气说道。“瞧你说的,怎么飞?”柯里亚不信任地反问道。“如今我每天夜里都飞,”万尼亚说,“几乎每天夜里,只要我一躺到床上,马上就飞了起来。可是白天我还不会飞。这事儿挺可怕的吧?我也不明白。”

他陷入了沉思。“我们没有翅膀呀。”柯里亚说道。“要什么翅膀!事情并不在于有没有翅膀。”万尼亚若有所思地回答,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脚旁的流水。“那么在哪儿呢?”柯里亚问。

万尼亚用他那凶狠的、亮晶晶的目光长时间地看着柯里亚,悄声说:“你还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像美人鱼那样哈哈大笑起来,嗓音响亮,并开始挤眉弄眼扮鬼脸。“你为什么要这样作鬼脸?”柯里亚怯生生地问。“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好?”万尼亚无所顾忌地反问道,并继续作着鬼脸。“这真叫人害怕。”柯里亚说道,脸上露出那酸溜溜的微笑。

万尼亚已经不再挤眉弄眼了,他安静地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森林,注视着河水、天空。“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心平气和地说,“先前人们信鬼,信林妖,信树精。而如今呢,呜呼,老弟,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啦。”他悄声地重复着。紧接着,他又以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道:“除了人之外。人对人犹如狼。”他嘟哝出这句平日常从父亲的口中听到的格言。

万尼亚一边咧开嘴笑着,一边从衣兜中掏出一盒已经启开的香烟。“我们抽烟吧。”他说道。“噢,不,怎么能抽烟呢。”柯里亚害怕地说。

万尼亚叹了口气,说:“我们全都太习惯于听大人们的话了,我们是从父辈那儿继承下这个习惯的,大人们也是够驯服的,上司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可婆娘们,她们身上倒是更有些自主性。”

沉默了片刻,他以一种嘲讽的、想说服别人的腔调说:“哟,你竟然不抽烟!你只是喜爱花儿草儿树叶儿,是吗?”万尼亚问道。“我喜爱。”柯里亚没有把握地说。“可是这烟卷,要知道,它也是草。”

万尼亚用他那亮晶晶的、美人鱼似的眼睛瞥了柯里亚一眼,一边咧开嘴笑着一边又把香烟递给柯里亚。“拿着。”他说。

柯里亚已经被万尼亚那双明亮的眼睛中亮晶晶的闪光迷惑住了,他犹豫不决地伸手接过那支香烟。“这就对了,”万尼亚鼓励道,“你只要尝试一下,过后你自个儿就会看出,吸烟有多美妙。”

他燃着了自己手中的烟,然后又把柯里亚的烟点着了;他身上的口袋很深,火柴是从其中一个装着零七八碎的破烂中找出来的。两个孩子开始吸起烟来,万尼亚活像一个老烟鬼;柯里亚呢,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并且,他刚吸了一口,就被烟呛着了。燃烧后的烟弥漫在喉头和胸口,烟雾中点点火星在眼前飞舞。柯里亚吐出了烟卷。“喂,你怎么啦?”万尼亚问道。“可苦了,”柯里亚惊恐不安地低声嘟哝道,“我不抽了。”“瞧你,真是个娇宝宝,”万尼亚鄙夷地说,“你哪怕把这一支抽完也好。你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吸,不要大口深吸,以后你就会习惯的。”

柯里亚毫无生气似的,下意识地把烟卷插到嘴里。他坐在地上,背倚着一棵树,脸色苍白,满眼噙泪,一边吸着烟,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他勉强抽完了这第一支。脑袋发痛,感到恶心起来。他躺地上,他头上的树慢悠悠地飘浮似的转起圈来,令人困倦地转动着……

万尼亚在说着什么。他的话语隐隐约约地飞进柯里亚的耳中。柯里亚的意识已渐渐模糊起来。“当你一个人独处时,”万尼亚说,“你就可以做使你觉得特别痛快的事儿。”“怎么做?”柯里亚有气无力地问。“你可以开始幻想……噢,你还不明白这种事……以后我会给你讲……今后你常到这儿来找我吧。真的,让我们在这儿聚会吧。”万尼亚请求道。

柯里亚心里想拒绝,可是他却说不出来。“行。”他萎靡不振地应道。

回到家里柯里亚惶恐地让妈妈看了他身上已被挂破的短裤。妈妈看着儿子一脸伤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她今天情绪很好,大家终于让她在那场由戏迷们排演的话剧中,扮演那个她一心想往着的角色。“你往后可得小心些,”妈妈对柯里亚说,“这就给你一套新的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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