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故乡(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6 08:00:13

点击下载

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梦故乡

梦故乡试读:

代前言

汪曾祺和他笔下的故乡高邮

陆建华

汪曾祺,一九二〇年三月五日(农历正月十五),出身于江苏高邮城镇的一个旧式地主家庭。祖父汪嘉勋是清朝末年的“拔贡”,这是一个略高于“秀才”的功名。父亲汪菊生,字淡如,多才多艺,不但金石书画皆通,而且是一个擅长单杠的体操运动员,一名足球健将,学过很多乐器,养过鸟,汪曾祺审美意识的形成与他从小看父亲作画有关,父亲的随和、富有同情心,对汪曾祺一生的为人处世产生很大的影响。

汪曾祺三岁丧母,生母姓杨。第一位继母姓张,后因肺病去世。第二位继母姓任,是她伴随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度过漫长而艰苦的沧桑岁月,汪曾祺对她很尊重。

汪曾祺六岁入高邮县立第五小学读书,十二岁时考入高邮县初级中学。他自幼好读书,受家庭文化氛围的熏陶,小学、初中阶段就表现出爱好文学的倾向。十五岁初中毕业后考入江阴县(今江阴市)南菁中学读高中。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江北危急,正读高中二年级的汪曾祺不得不离开南菁中学,并随父亲、祖父避战火于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一住就是半年。后来,他在小说《受戒》里写了这个小庵。

在这个小庵里,汪曾祺除了带考大学的教科书,另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一本是上海一家野鸡书店盗印的《沈从文小说选》。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两本书,激起了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他自己认为:“说得夸张一点,可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眼看战争在继续,总不能老是待在农村小庵里,汪曾祺便辗转借读于淮安中学、私立扬州中学以及盐城临时中学,这些学校的教学秩序都因战争而被打乱。汪曾祺就这样总算读完高中。

一九三九年夏,汪曾祺离开高邮,到上海与南菁高中同学聚合,一伙年轻人经香港,绕道越南,再沿滇越铁路乘火车到昆明,报考西南联大。汪曾祺所以不远千里奔赴昆明,就是冲着西南联大中文系有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等著名学者。特别是沈从文,对汪曾祺尤具吸引力。汪曾祺读大二时才正式成为沈先生的学生。他把沈先生开的三门课都选了,这三门课是: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沈先生很欣赏他,曾把他二年级的作业拿给四年级学生看。汪曾祺说:“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

正是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汪曾祺开始了文学创作。他的早期小说《灯下》是创作实习课上的习作。在沈先生的指导下,汪曾祺对《灯下》进行反复修改,后来这篇小说经沈先生推荐,改了题目发表在一九四八年三月出版的《文学杂志》第二卷第十期上,这就是得到人们称赞的《异秉》。

一九四四年,结束了西南联大学习生活的汪曾祺,在昆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教师,后与同在这所中学任教的施松卿相识,并建立了恋爱关系。两年后,一九四六年秋,汪曾祺到上海,经李健吾先生介绍,到民办致远中学又当了两年教师。

一九四八年春,汪曾祺离开上海到北京,失业半年后,经沈从文先生介绍,在北平历史博物馆谋到一份工作。一九四九年春,汪曾祺的第一部小说集《邂逅集》,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中的一种,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本书收入汪曾祺初期作品八篇:《复仇》《老鲁》《艺术家》《戴车匠》《落魄》《囚犯》《鸡鸭名家》和《邂逅》。

解放后,一九四九年一月,汪曾祺与施松卿结婚。三月,他报名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在武汉被派到第二女子中学当副教导主任,干了一年回到北京。一九五〇年初,北京市文联成立,在西南联大同学杨毓敏和王松声(时任北京市文委负责人)的介绍、安排下,任北京市文联主办的《北京文艺》编辑,这个杂志后来改为《说说唱唱》。

在北京市文联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汪曾祺逐渐意识到自己熟悉的创作素材,所擅长的创作方法都与主流文学相距甚远,加之编辑工作繁忙,很少有机会体验现实生活,他只偶尔写些数量不多的散文、短论,小说创作却搁浅了。一九五四年,在朋友们的鼓动下,汪曾祺创作出京剧剧本《范进中举》,后获得北京市戏剧调演京剧一等奖。

一九五四年秋,汪曾祺调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任《民间文学》编辑。一九五八年被补划为“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两年后摘掉右派帽子。因北京一时无接收单位,暂留农科所协助工作。

一九六一年冬,经过长时间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汪曾祺又开始小说创作,写成小说《羊舍一夕》,由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推荐到《人民文学》发表。后来,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肖也牧的建议,约汪曾祺增写了《王全》和《看水》,连同《羊舍一夕》定名为《羊舍的夜晚》正式出版。这三篇小说都是以塞外生活为背景。《羊舍的夜晚》是汪曾祺继《邂逅集》后的第二个作品集。

一九六二年一月,汪曾祺调北京京剧团(后改名为北京京剧院)任编剧。一九六四年起,汪曾祺等人参加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的京剧《芦荡火种》的再创作,汪曾祺最终成为主要执笔者。京剧《芦荡火种》后根据毛主席的建议,改名为《沙家浜》。很长一段时间,汪曾祺的命运随《沙家浜》起落沉浮。

粉碎“四人帮”后,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鼓舞下,年过花甲的汪曾祺焕发了创作青春,历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迎来他个人创作史上的辉煌时期。一九八〇年五月,他重写了小说《

异秉

》,同年十月,具有经典意义的优秀小说《

受戒

》在《北京文学》发表,接着,《大淖记事》《

岁寒三友

》《徙》等相继问世。汪曾祺的这些作品都是以故乡高邮的旧生活为背景,其作品的独特题材和风格引起文坛极大注意。《受戒》《

大淖记事

》连获一九八〇年度和一九八一年度的“北京文学奖”,《大淖记事》另获一九八一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殊荣。一九八二年二月,《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作为“北京文学创作丛书”之一种,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自一九八一年后,汪曾祺新作不断,人们把自成一体的汪曾祺作品称之为“汪味”小说、“汪味”散文,以至在新时期文坛形成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汪曾祺一生共写各类作品三百万字左右,其中百分之九十,创作于他在新时期文坛复出后的短短的不到十七年的时间内。

汪曾祺有多方面的文学创作才能和艺术造诣。小说、散文、戏曲、诗歌、文论、曲艺、民间文学、绘画、书法,涉猎广泛,无不精通。在文学创作方面,则是以小说、散文和戏剧的创作成就最高。以小说论,从一九四〇年步入文坛到一九九七年去世,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九年春《邂逅集》出版,是汪曾祺小说创作的探索阶段;新中国成立后到六十年代初期是他的小说创作趋向成熟和风格逐渐形成阶段;粉碎“四人帮”后是他自成一家,无论质量和数量都有新突破、新发展阶段。从一九四〇年创作第一篇小说《灯下》算起,到一九九六年这半个多世纪时间内,汪曾祺共创作短篇小说一百多篇,这些小说从题材上看,清楚地分为四个方面: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又主要是写高邮旧生活的小说;以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昆明为背景的小说;以塞外的农场果园为背景的小说;以及以北京世俗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在这四类作品中,最具有思想性和艺术价值、奠定了汪曾祺在当今中国文坛不可替代地位的是那组写高邮旧生活的小说。甚到可以说,没有这一组小说,就没有在当今中国文坛独树一帜的汪曾祺。

现在,人们一般都把写于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发表在当年十月号《北京文学》上的《受戒》作为汪曾祺新时期文坛复出和揭开他个人创作历史上新的一页的开端,实际上这不太准确。这个新阶段开端的标志,应是创作《受戒》的前三个月,即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日重写的、原于一九四八年发表在上海一家杂志上的小说《异秉》。汪曾祺正是在“心血来潮”地重写了《异秉》之后,才悟清一个道理——

是谁规定过,解放前的生活不能反映呢?既然历史小说都可以写,为什么写写旧社会就不行呢?今天的人,对于今天的生活所过来的那个旧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认识认识吗?旧社会的悲哀和苦趣,以及旧社会也不是没有的欢乐,不能给今天的人一点什么吗?这样,我就渐渐回忆起四十三年前的一些旧梦。——关于《受戒》

从八十年代《异秉》《受戒》的发表,到一九九七年五月汪曾祺去世,在这十多年内,汪曾祺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背景的小说总共六十多篇,这还不包括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写的几篇。从数量上看,这数字不算多,而且写的多为旧生活,但令人惊奇的是,就是这六十多篇作品,给人们打开了一个耳目一新的艺术天地。

首先,他总是以深深的敬意、挚诚的感情,把故乡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市民百姓作为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

在汪曾祺的这组作品中,没有权势显赫的达官贵人,没有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却大都是一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他们中间有《岁寒三友》中做生意的王瘦吾、陶虎臣,有《三姊妹出嫁》中卖馄饨的秦老吉以及他的分别为皮匠、剃头的、卖糖的三个女婿,有《受戒》中的一群和尚,有《大淖记事》中的锡匠和挑夫,连唱戏的、渔人、瓦匠、地保、屠夫,也成了汪曾祺作品中的主角。他的作品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也不过是《徙》中的中学老师高北溟,和《鉴赏家》中的被称为“全县第一大画家”的季匋民。汪曾祺把这些普通的市民百姓作为自己作品中的主体进行描写时,不是为了求新,不是为了猎奇,而是真正觉得这些家乡父老朴实如大地,坚忍如松柏,真正地可敬可亲!因此,他决不以高人一等和怜悯的态度看待这些自食其力的劳苦大众,而总是怀着深深的挚爱和温柔的亲切感,去发掘蕴藏在这些父老乡亲身上的人性美、人情美。

第二,他总是通过对平凡的劳动和普通风俗的描写,引导读者去发现大千世界的万物之美,获得重温世界的美感,领略市民百姓的纯朴高尚的灵魂。

汪曾祺的这组小说里所表达的劳动领域十分广阔,工农学商,柴米油盐,布帛麦菽,几乎无所不包,正是这些描写,展开了一幅令人神往的绵长悠远的劳动画卷,而当作者在这幅劳动画卷中融入真切动人的风俗描写时,就进一步成了积淀丰厚的人文风习的显示。

关于风俗画描写,汪曾祺是有意为之的。他的这组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小说之所以获得交口称赞,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作品中的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风俗画描写,汪曾祺因此而被称为“风俗画作家”。汪曾祺说过:“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他认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谈谈风俗画》)写风俗,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写人。因此,汪曾祺在作品中既把风俗作为人的背景,更注意把风俗和人结合在一起,使风俗成为人的活动和心理的契机。

第三,他总是通过对普通民众从不屈服旧生活压力的精神力量的展示,歌颂生活的美和力。

与常见的一些小说相比,汪曾祺从不把他的精力集中在情节的曲折多变上,他的小说很少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有的甚至连完整的情节也没有,如《故乡人》中的“打鱼的”,如《晚饭花》中的一些篇章。至于《桥边小说三篇》中的《詹大胖子》和《茶干》,居然是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他通常采取的办法是,摹写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人情世态,生活风习,于风景画描写中选择一些看似平凡实则具有典型特征的事件和细节,用清淡朴素的文笔和倾注的深情,融和点染,于是就造成了一幅气韵生动、形象逼真的人物素描或气氛渲染。汪曾祺的小说的重要成功之处(也是他能把一切变得高尚、美好且动人的本领),就在于他执着地写逆境中的顺境,抑郁的乐观主义和时代阴影遮盖下的劳动人民的苦趣。

对于汪曾祺的创作上的成就,文学界已经在以下三点取得比较一致的共识。

第一,汪曾祺的作品把中断多年的“现代抒情小说”这一条文学史线索又成功地联结了起来,并且有自己独特的追求。

值得称道的是,汪曾祺在继承“现代抒情小说”传统的同时,有自己明确的追求。以小说的散文化探索来说,众多这类探索作品,是为了加强心理分析和描写而淡化小说的故事情节,使之散文化,较多地向西方现代派取经,情节是淡化了,“散文化”却未必。汪曾祺另辟蹊径,他更多地表现为对中国民族传统的借鉴,他从笔记体小说、从古代散文小品中汲取营养,得到熏陶,其作品既符合民族的阅读与欣赏的习惯,也具有历史悠久的散文美。

第二,汪曾祺以自己的作品显示了现实主义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继承与发扬民族文学传统对丰富与发展中国当代文学依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汪曾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复出文坛后,他的作品一直保持朴素、清淡、真诚、真实的文风,得到文学界的重视,受到越来越多的读者的欢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新潮迭起,口号频繁,“城头变幻大王旗”,而汪曾祺却总是以不变应万变。重出文坛后不久,他就强调“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这个主张一直未变。他的作品常以清淡的文笔感人地写出平常的人情,人们不难发现其中不时泛起归有光以及桐城派诸大家散文的流韵,其作品中的人和事,总能让我们获得重温世界的美感,那一个个呼之欲出的平常的人物总是使我们如见故人,这些都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特有的魅力。

第三,坚持将故乡的父老乡亲作为自己作品的专注的表现对象,不但反映了汪曾祺对故乡的一往情深,也是对英雄史观的有力批判。他让众多名不见经传的平民成为作品的主角,这不仅因为他熟悉这些人和事,也因为他从心底感到,这些平民自食其力,看上去平常,也似乎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高雅的情调,但恰恰在这些引车卖浆者身上,保留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诸如:仁爱、同情、互相帮助、相濡以沫、扶危济困等。

汪曾祺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散文、小品也取得重要成就,是当代中国散文领域的一朵奇葩。这些作品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琢,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上午十时三十分,汪曾祺因肝硬化引起的食道静脉曲张而造成弥漫性出血,经抢救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

仿佛转瞬间,汪曾祺这位在文学创作上有独特追求且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年了。虽然其人已逝,但他的美文长存。几乎在汪曾祺去世后仅一两个月,不少出版社就开始抓紧出版他的各式各样的著作单行本。据不完全统计,到二〇一六年底,已见到的汪曾祺的书已达一百一十多种。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出版势头方兴未艾,如今还在继续。由此说汪曾祺的书长期畅销不衰,应不算夸大其词。

说实在的,从数量上看,汪曾祺一生写的真不算多,连书信在内,其总量满打满算也就是三百万字左右。没有一个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读者的欢迎,但像汪曾祺这样,其作品一直受到读者的青睐,生前如此,身后犹然,好像不是太多。

汪曾祺的作品始终得到文学界的高度评价,受到广大读者的由衷喜爱和真诚欢迎,绝非偶然。

第一,汪曾祺的作品体现了当代文学作品的正能量,他的作品帮助读者正确认识世界,增加对生活的信心。

汪曾祺对文学应有的社会担当一直牢记不忘,作品的社会效果是他时时考虑的首要问题。他认为:“真不该是作者就是那样写写,读者就是那样读读。‘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失,首先是社会的得失。我有一个朴素的、古典的想法:总得有益于世道人心。”(《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他自信:“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关于〈受戒〉》)在这样明确的写作观指导之下,汪曾祺并不因为自己的作品不是写的大题材,或者作品中没有容纳着严肃的、严峻的思想而自惭,相反,他却总是热情洋溢地关注生活中的一个个凡人小事,并孜孜不倦地挖掘其中所蕴涵的美和诗意;他不奢望自己的作品像良药那样能为读者治病,但却也盼求能化为一股清沏的泉水,去滋润读者的心灵。自汪曾祺新时期文坛复出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汪曾祺的作品,证明汪曾祺所希望的创作效果已经达到了。

第二,汪曾祺在找准了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准确“位置”后,能一直坚守不动摇,并为之奋斗终生。

汪曾祺的作品独特之处,除去生活阅历丰富、文学功底深厚等因素,最明显的是他的一组以故乡高邮旧生活为背景的作品,显示了他的独特追求,取得他人不可比肩的重要成果。有人问他是不是回避现实中的矛盾?他坦诚地回答说:“我没有回避矛盾的意思。第一,我也还写了一些反映新社会的生活的小说。第二,这是不得已。我对旧社会比较熟悉。……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作的自由。所谓创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你的想象、虚构都是符合于生活的。”(《道是无情却有情》)也正是在熟悉旧社会这一点上,汪曾祺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在这个位置上坚持不懈终其一生。他说:“一个人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就可以比较‘事理通达,心平气和’了。”(《〈晚翠文谈〉自序》)当有人提出他的作品不够深刻,他既坦然认可,同时也心平气和地回应:“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而当有的青年作家,看到汪曾祺写旧社会一举成名,表示自己也想写写旧社会,他马上诚恳地劝告:“我看可以不必。你才二三十岁,你对旧社会不熟悉。而且,我们应该多写新社会,写社会主义新人。”(《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三,把淡泊名利真正落实到行动中,而不是放在嘴上;做人真诚了,文章也就真诚了,读者自然喜欢。

汪曾祺的书长期畅销不衰与读者面广阔丰富有着直接的关系,买汪曾祺书的人几乎涵盖当今社会的各个阶层。不同的文化层次和年龄段的读者,在选择别的作家作品那里可能会产生明显的差异,但对于汪曾祺的作品,这种差异迅速缩小甚至不复存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绪,这容易让文化层次高的、年纪大些的读者产生共鸣,这容易理解;可是,年轻的读者也喜欢读汪,当然不是为了怀旧,他们是在读文化,读生活,读人生;至于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也喜欢读汪曾祺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则是他们能从作品中享受生活的真实与情感的真诚。

出现在汪曾祺作品中的大多属市民阶层的小人物,作者从小接触他们,熟悉他们,所以写得真实。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作者从不鄙弃他们,而是真诚地尊重他们。他总是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行,这才写下了淡泊一生的钓鱼的医生,“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岁寒三友;即使所写的人物身上有可笑之处,但在汪曾祺笔下,这些可笑处也是值得同情的,作者从不持过于尖刻的嘲笑态度。他总是怀悲悯之心看人间百态,以赤诚之心写红尘见闻。他真诚对待笔下的人物,用真诚的态度写作,从来没想过“写”出一个迎合某种宣传需要、进而能获得这样那样大奖的作品和人物,却用心去揭示一个个小人物身上美好的灵魂;他从来没想过通过写作获得什么,只求通过写作获得“非外人所能想象的快乐”!他这样描写自己的写作生活:“凝眸既久(我在构思一篇作品时,我的孩子都说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自得其乐》)就为了这,他说:“我愿意悄悄写东西,悄悄发表,不大愿意为人所注意。”(《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只有真正淡泊名利的人,才能拥有这种视写作为快乐、为享受的创作态度。汪曾祺的淡泊,不仅表现于他在认准了的位置上坚守,还表现在他的创作获得了普遍的认可和赞誉之后,仍然对自己保持清醒的认识。《受戒》问世后好评如潮,他在应《小说选刊》编者之约而写的文章中却这样写道:“我们当然是需要有战斗性的,描写具有丰富的人性的现代英雄的,深刻而尖锐地揭示社会的病痛并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悲壮、宏伟的作品。悲剧总要比喜剧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关于〈受戒〉》)没有丝毫的骄矜自得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的尽是真实、真挚与真诚。

汪曾祺是历史悠久、蕴藏丰厚的高邮地方传统文化哺育成长起来的一代文学大家。他以自己一生创作的在当代中国文坛独领风骚的优秀作品,表现了他对故乡高邮始终如一的依恋和深爱,回报了家乡对他的哺育培养之恩。家乡人民同样深爱着汪曾祺,并把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杰出成就视为家乡的光荣与骄傲。汪曾祺辞世后不久,高邮地方政府就在当地著名的风景区文游台内建立了“汪曾祺文学馆”,此后,又陆续成立“汪曾祺研究会”,建立“汪曾祺文学基金”,还多次组织关于汪曾祺的研讨活动、纪念活动等。

汪曾祺和他的作品已经成为发展中的高邮地方文化新的重要组成部分,高邮的地方文化也定将因为汪曾祺而不断开拓新局面,跃升到新高度。

梦故乡·小说篇

活着多好呀。

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

活着多好呀!

猎猎——寄珠湖

将暝的夕阳,把他的“问路”在背河的土阶上折成一段段屈曲的影子,又一段段让它们伸直,引他慢步越过堤面,坐到临水的石级旁的土墩上,背向着长堤风尘中疏落的脚印;当牧羊人在空际振一声长鞭,驱饱食的羊群归去,一行雁字没入白头的芦丛的时候。

脚下,河水澌澌地流过:因为入秋,萍花藻叶早连影子也枯了,遂越显得清浏;多少年了,它永远平和又寂寞地轻轻唱着。隔河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杳无边涯,遮断旅人的眼睛。

现在,暮色从烟水间合起,教人猛一转念,大为惊愕:怎么,天已经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像从终日相守的人底面上偶然发现一道衰老的皱纹一样,几乎是不能置信的,然而的确已经黑了,你看湖上已落了两点明灭的红光(是寒星?渔火?),而且幽冥的钟声已经颤抖在渐浓的寒气里了。

——而他,仍以固定的姿势坐着,一任与夜同时生长的秋风在他疏疏的散发间吹出欲绝的尖音:两手抱膝,竹竿如一个入睡的孩子,欹倚在他的左肩;头微前仰,像是瞩望着辽远的,辽远的地方。

往常,当有一只小轮船泊在河下的,你看白杨的干上不是钉有一块铁皮的小牌子,那是码头的标记了。既泊船,岸边便不这般清冷,船上油灯的光从小窗铁条栏栅中漏出,会在岸上画出朦胧的,单调的黑白图案,风过处,撼得这些图案更昏晕了,一些被旅栈伙计从温热的梦中推醒的客人,打一盏灯笼,或燃一枝蘸着松脂的枯竹,缩着肩头,摇摇地走过搭在石级上的跳板(虽然永远是漂泊的,却有归家的那一点急切)。跨入舱中,随便又认真地拣一个位置,安排下行囊,然后亲热地向陌生的人点一点头(即使第一个进舱的人也必如是,尽管点头之后,一看,向自己点头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会寂寞地笑起来),我们不能诬蔑这一点头里的真诚,因为同舟人有同一的命运,而且这小舱是他们一夜的家。

旅行人跨出乡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个人知道浮在水上的梦,不会流到亲人的枕边,所以他们都不睡觉,且不惜自己的言语,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话着故乡风物,船上是不容有一分拘执的。也许在奉一支烟,借一个火中结下以后的因缘,然而这并不能把他们从寂寞中解脱出来:孤雁打更了,有人问“还有多少时候开船?”而答话大概是“快了吧?”并且,船开之后,寂寞也并不稍减,船的慢度会令年轻人如夏天痱子痒起来一般地难受,于是你听:“下来多少里哩?”“还有几里?”旅行的人怀一分意料中的无聊。

而他,便是清扫舱中堆积的寂寞者。

轮船上吹了催客的唢呐后,估量着客人大概都已要了一壶茶或四两酒,嚼着卤煮牛肉,嗑着葵花子了,他,影子似地走入舱里,寻找熟习的声音打着招呼,那语调稍带着一点卑谦:“李老板,近来发财!”“哦,张先生,您还是上半月打这儿过的,这一向好哇!”

听着冲茶时的水声的徐急,辨出了那茶房是谁,于是亲狎地呼着他的小名,道一声辛苦。

人们,也都不冷落他。

然后,从大襟内摸出一面瓷盘,两支竹筷,玎玎珰珰地敲起来。我不能说这声音怎么好听,但总不会教你讨厌就是了,在静夜里,尤能给你意外的感动。盘声乍歇,于是开始他的似白似唱的歌,他唱的沿河的景物,一些茁蔓在乡庄里的朴野又美丽的传说,他歌唱着自己,轻拍着船舷的流水,做他歌声的伴奏。

他的声音,清晰,但并不太响,使留连于梦的边界的人听起来,疑是来自远方的;但如果你浮游于声音之外,那你捕捉灯下醉人的呢语去,它不会惊破一分。

并且他会解答你许多未问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生客是有趣味的,而老客人也决不会烦厌:“这儿啦,古时候不是这样的:湖在城那边,而城建立在现在湖的地方。前年旱荒时,湖水露了底,曾有人看见淤泥里有街路的痕迹,还有人拾到古瓶,说是当年城中一所大寺院的宝塔顶子。你瞧这堤面多高,哪有比城垛还高的堤?要不是刘伯温的几条铜牛镇住啊,湖水早想归到老家这边来了。”“这会大概是子下三刻了吧,白衣庵的钟声渐渐懒了。”“船慢了,河面狭了呢。开快了伤了堤,两岸的庄稼人老不声不响地乱抡砖头石块儿,一回竟开枪伤了船上的客人,所以一到这段,不敢不放慢了,这年头……”“不远便是二郎庙,你听,水声有点不同是吧,船正在拐弯儿呢。”“船到清水潭要停的,那儿有上好的美酒,糟青鱼的味道就不用提,到万河一带的,可以往王家店一住,明儿雇个小驴儿上路。……”

船俯身过了桥洞,唢呐儿第二次响起,不管有无上下的客人,照例得停一下的,他收起盘子里零散的钱,掖了盘子,向客人们道一声珍重,上了岸了,踏上迢迢的归路。长堤对于每个脚履的亲抚都是感谢的,何况他还有一根忠实的竿儿,告诉他前面有新掘的小沟,昨天没有的土塚。夜对于他原是和白昼一样,龙王庙神龛下的草蔗又在记忆中招诱着他,所以,虽然处处有秋风作被,他仍旧要返到他的“家”里去。他走着,如走在一段平凡的日子里。

他的生涯的另一方面是围在小孩们短短的手臂里:教他们唱歌,跟他们说故事,使他们澄澈的眼里梦寐着一些缥缈的事物,以换取一点安慰,点缀在他如霜的两鬂间。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学会唱:“巴根草,

绿茵茵,

唱个歌儿姐姐听。”

而“秋虎妈妈”的故事,还似一片落在静水里的花瓣,微风过有时会泛上一点鲜红(祝福它永远不要腐烂)。(如今怕要轮到我们的子侄辈来听他的了)。

你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熟习于河上的风物,河又为什么对他如此亲切吧?他是河之子,把年轻的一段日子消磨在这只小轮上,那时他是个令同辈人羡嫉,老年人摇头的水手啊,而那时候,船也是年轻的。

他本有一个女儿,死了,死在河那边的湖里(关于他女儿的事容我下回再告诉你吧)。

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了的呢,我不知道,而且我们似乎忘了他是个瞎子,像他自己已经忘了不瞎的时候一样。但是他本来有一对善于问询与答话的美丽的眼睛,也许,也许他的瞎与眼睛的美丽有关系的吧?年轻的人,凭自己想去吧!

荒鸡在叫头遍了,被寒气一扑又把声音咽下,仍把头缩在翅膀里睡了,他还坐在猎猎的秋风里,比夜更静穆,比夜的颜色更深。

轮船今夜还会来吗?它也如一个衰颓的老人,在阴天或节气时常常要闹闹筋骨酸痛什么的。

你还等什么呢,呵哟,你摸摸草叶子看,今夜的露水多重!

脚下,流水永远平和又寂寞地唱着,唱着。(原载重庆《大公报·文艺》1941年1月6日,又载桂林《大公报》1941年4月25日)

小学校的钟声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瓷瓶没有反光,温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着的水要略微凉些。窗帘因为暮色浑染,沉沉静垂。我可以开灯。开开灯,灯光下的花另是一个颜色。开灯后,灯光下的香气会不会变样子?可作的事好像都已作过了。我望望两只手,我该如何处置这个?我把它藏在头发里么?我的头发里保存有各种气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点花香。我的头发,黑的和白的。每一游尘都带一点香。我洗我的头发,我洗头发时也看见这瓶花。

天黑了,我的头发是黑的。黑的头发倾泻在枕头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动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唤一个亲昵朋友。

小学校里的欢声和校园里的花都融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那种声音实在可见可触,可以供诸瓶几,一簇,又一簇。我听见钟声,像一个比喻。我没有数,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轻重,我听出今天是西南风。这一下打在那块铸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钟绳弄得容易发潮了,他换了一下手。挂钟的铁索把两棵大冬青树干拉近了点,因此我们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叶子是哪一棵上落下来的;它们的根须已经彼此要呵痒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没有塞好,他想他的猫已经看见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点动,他知道那不是风。他笑了,两个矮矮的影子分开了。这一下敲过一定完了,钟绳如一条蛇在空中摆动,老詹偷偷地到校园里去,看看校长寝室的灯,掐了一枝花,又小心敏捷:今天有人因为爱这枝花而被罚清除花上的蚜虫。“韵律和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我活在钟声里。钟声同时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续荒唐的年龄。

十九岁的生日热热闹闹地过了,可爱得像一种不成熟的文体,到处是希望。酒阑人散,厅堂里只剩余一枝红烛,在银烛台上。我应当夹一夹烛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么也不做。一地明月。满宫明月梨花白,还早得很。什么早得很,十二点多了!我简直像个女孩子。我的白围巾就像个女孩子的。该睡了,明天一早还得动身。我的行李已经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条大红绫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们该起来上学去了。我其实可以晚点来,跟他们一齐吃早点,即是送他们到学校也不误事。我可以听见打预备钟再走。

靠着舱窗,看得见码头。堤岸上白白的,特别干净,风吹起鞭爆纸。卖饼的铺子门板上错了,从春联上看得出来。谁,大清早骑驴过去的?脸好熟。有人来了,这个人会多给挑夫一点钱,我想。这个提琴上流过多少音乐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会不会试一两支短曲子。夥,这个箱子出过国!旅馆老板应当在报纸上印一点诗,旅行人是应当读点诗的。这个,来时跟我一齐来的,他口袋里有一包胡桃糖,还认得我么?我记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里,昨天大姑妈送的。我送一块糖到嘴里时,听见有人说话:“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还有第一堂课。”“不要紧,赶得及;孩子们会等我。”“老詹第一课还是常晚打五分钟么?”“什么——是的。”

岸上的一个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动了动,风大,想还是留到写信时说。停了停,招招手说:“好,我走了。”“再见。啊呀!——”“怎么?”“没什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儿了。不要紧。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时忘了戴。我有这个!”“找到了给你寄来。”“当然寄来,不许昧了!”“好小气!”

岸上的笑笑,又扬扬手,当真走了。风披下她的一绺头发来了,她已经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顶绒线帽子了。谁教她就当了教师!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该含一汪眼泪向学生告别了,结果必是老校长安慰一堆小孩子,连这个小孩子。我可以写信问弟弟:“你们学校里有个女老师,脸白白的,有个酒窝,喜欢穿蓝衣服,手套是黑的,边口有灰色横纹,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是不是教你们唱歌?——”我能问么?不能,父亲必会知道,他会亲自到学校看看去。年纪大的人真没有办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会跟她们一路来。不好,老詹还认得我。跟她们一路来呢,就可以发现船上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这时候不戴手套的。我会提醒她一句。就为那个颜色,那个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设计的,她也该戴。——“不要紧,我有这个!”什么是“这个”,手笼?大概是她到伸出手来摇摇时才发现手里有一个什么样的手笼,白的?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开了?是朱砂还是绿萼?校园里旧有两棵的。波——汽笛叫了。一个小轮船安了这么个大汽笛,岂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老师早。”“小朋友早。”

我们像一个个音符走进谱子里去。我多喜欢我那个棕色的书包。蜡笔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从河边捡来的。忽然摸到一块糖,早以为已经在我的嘴里甜过了呢。水泥台阶,干净得要我们想洗手去。“猫来了,猫来了,”“我的马儿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课钟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齐开放了。第一次栖来这个园里的树上的鸟吓得不假思索地便鼓翅飞了,看别人都不动,才又飞回来,歪着脑袋向下面端详。我六岁上幼稚园。玩具橱里有个Joker至今还在那儿傻傻地笑。我在一张照片里骑木马,照片在粉墙上发黄。

百货店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她把头发梳成圣玛丽的样子。她一定看见我了,看见我的校服,看见我的受过军训的特有姿势。她装作专心在一堆纱手巾上。她的脸有点红,不单是因为低头。我想过去招呼,我怎么招呼呢?到她家里拜访一次?学校寒假后要开展览会吧,我可以帮她们剪纸花,扎蝴蝶。不好,我不会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学了。

我走出舱门。

我想到船头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来了。我抱着胳膊,不然我就要张开了。我的眼睛跟船长看得一般远。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头迎风,适于夏天,现在冬天还没有从我语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面简直没有什么船。一只鸬鹚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太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左手珠湖笼着轻雾。一条狗追着小轮船跑。船到九道湾了,那座庙的朱门深闭在逶迤的黄墙间,黄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柏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从呼吸里,从我的想象,从这些风景,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点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鸬鹚,对那条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张把那一堤烟柳移近庙旁,而把庙移在湖里的雾里。我甚至觉得我站着的姿势有点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绝俯视自己的灵魂。我身后有双眼睛。这不行,我十九岁了,我得像个男人,这个局面应当由我来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转身跟人互相点点头。“生日好。”“好,谢谢。——”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其实胡桃皮已经麻了我的舌头。如此,我才好说。“吃糖。”一来接糖,她就可走到栏杆边来,我们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个黑皮面的速写簿,它看来颇重,要从腋下滑下去的样子,她不该穿这么软的料子。黑的衬亮所有白的。“画画?”“当着人怎么动笔。”

当着人不好动笔,背着人倒好动笔?我倒真没见到把手笼在手笼里画画的,而且又是个白手笼!很可能你连笔都没有带。你事先晓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再过两三个月,画画就方便了。”“那时候我们该拼命忙毕业考试了。”“噢呵,我是说树就都绿了。”她笑了笑,用脚尖踢踢甲板。我看见袜子上有一块油斑,一小块药水棉花凸起,虽然敷得极薄,还是看得出。好,这可会让你不自在了,这块油斑会在你感觉中大起来,棉花会凸起,凸起如一个小山!“你弟弟在学校里大家都喜欢。你弟弟像你,她们说。”“我弟弟像我小时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总爱笑。“此地实乃世上女子笑声最清脆之一隅。”我手里的一本书里印着这句话。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数表的声音。现在那几棵大银杏树该是金黄色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种背诵的声音。银杏树的木质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们从前的图画板就是用这种木头做的。风琴的声音属于一种过去的声音。灰尘落在教室的绉纸饰物上。“敲钟的还是老詹?”“剪校门口冬青的也还是他。”

冬青细碎的花,淡绿色;小果子,深紫色。我们仿佛并肩从那条拱背的砖路上一齐走进去。夹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们的头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会生出嫩红色的新枝叶,于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头发。我们并肩走进去,像两个音符。

我们都看着远远的地方,比那些树更远,比那群鸽子更远。水向后边流。

要弟弟为我拍一张照片。呵,得再等等,这两天他怎么能穿那种大翻领的海军服。学校旁边有一个铺子里挂着海军服。我去买的时候,店员心里想什么,衣服寄回去时家里想什么,他们都不懂我的意思。我买一个秘密,寄一个秘密。我坏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树都绿了。现在还只是梅花开在灯下。疏影横斜于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么,嗐,明天一早你得动身,别尽弄那梅花,看忘了事情,落了东西!听好,第一次钟是起身钟。“你看,那是什么?”“乡下人接亲,花轿子。”——这个东西不认得?一团红吹吹打打的过去,像个太阳。我看着的是指着的手。修得这么尖的指甲,不会把我戳破?我撮起嘴唇,河边芦苇嘘嘘响,我得警告她。“你的手冷了。”“哪有这时候接亲的。——不要紧。”“路远,不到晌午就发轿。拣定了日子。就像人过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样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块糖,想拿又不拿了。“用这个不方便,不好画画。”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冻疮是个讨厌东西。”讨厌得跟记忆一样。“一走多路,发热。”

她不说话,可是她不用一句话简直把所有的都说了:她把速写簿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另一只手也褪出来,很不屑地把手笼放在速写簿上。手笼像一头小猫。

她用右手指转正左手上一个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若再说,只有说: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红些,因为她受暖的时间长些。你的体温从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长吉说“腰围白玉冷”,你的戒指一会儿就显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东西时她又稍稍占据比我后一点的地位了。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一种跟人打赌的光,而且像邱比德一样有绝对的把握样子。她极不恭敬看着我的白围巾,我的围巾且是薰了一点香的。

来一阵大风,大风,大风吹得她的眼睛冻起来,哪怕也冻住我们的船。

她挪过她的眼睛,但原来在她眼睛里的立刻搬上她的眼角。

万籁无声。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头。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到水里,有意甚于无意。糖衣从胡桃上解去。但胡桃里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走吧,验票了。”她说话了,说了话,她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感谢船是那么小:“到我舱里来坐坐。我有不少橘子,这么重,才真不方便。我这是请客了。”

我的票子其实就在身上,不过我还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应当等一会才去赴约的。半个钟头,差不多了吧。当然我不能吹半点钟风,因为我已经吹了不止半点钟风。而且她一定预料我不会空了两手去,她知道我昨天过生日。(她能记得多少时候,到她自己过生日时会不会想起这一天?想到此,她会独自嫣然一笑,当她动手切生日蛋糕时。她自有她的秘密。)现在,正是时候了:

弟弟放午课回家了,为折磨皮鞋一路踢着石子。河堤西侧的阴影洗去了。弟弟的音乐老师在梅瓶前入神,鸟声灌满了校园。她拿起花瓶后面一双手套,一时还没有想到下午到邮局去寄。老詹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扩散,一半沉淀。“好,当然来。我早闻见橘子香了。”

差点我说成橘子花。唢呐声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雾,一种消失于不知不觉中,而并使人知觉于消失之后。

果然,半点钟内,她换了袜子。一层轻绡从她的脚上褪去,和怜和爱她看看自己的脚尖,想起雨后在洁白的浅滩上印一湾苗条的痕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怕太娇纵了自己,她赶快穿上一双。

小桌上两个剥了的橘子,橘子旁边是那头白猫。“好,你是来做主人了。”

放下手里的一盒点心,一个开好的罐头,我的手指接触到白色的手,又凉又滑。“你是哪一班的?”“比你低两班。”“我怎么不认识你。”“我是插班进去的,当中还又停了一年。”

她心里一定也笑,还不认识!“你看过我弟弟?”“昨天还在我表姐屋里玩来的。放学时逗他玩,不让他回去,急死了!”“欺负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里毕业的?”“她生了一场病,不然比我早四班。”“那她一定在那个教室上过课,窗户外头是池塘,坐在窗户台上可以把钓竿伸出去钓鱼。我钓过一条大乌鱼,想起祖母说,乌鱼头上有北斗七星,赶紧又放了。”“池塘里有个小岛,大概本来是座坟。”“岛上可以拣野鸭蛋。”“我没拣过。”“你一定拣过,没有拣到!”“你好像看见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个和尚的石塔还是好好的。你从前懂不懂刻在上面的字?”“现在也未见得就懂。”“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欢塔上的莲花。”“莲花还好好的。现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昨天我在她们那儿看到好些学生作文。”“这个多吃点不会怎么,竹笋,怕什么。”“你现在还画画么?”“我没有速写簿子。你怎么晓得我喜欢过?”

我高兴有人提起我久不从事的东西。我实在应当及早学画。我老觉得我在这方面的成就会比我将要投入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两个橘子,却拿过那个手笼尽抚弄。橘子还是人家拿了坐到对面去剥了。我身边空了一点,因此我觉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种柔滑的感觉。“我们在小学顶高兴野外写生。美术先生姓王,说话老是‘譬如’‘譬如’,——画来画去,大家老是画一个拥在丛树之上的庙檐;一片帆,一片远景;一个茅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烟囱里不问早晚都在冒烟。老去的地方是东门大窑墩子。泰山庙文游台,王家亭子……”“傅公桥,东门和西门的宝塔,……”“西门宝塔在河堤上,实在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问姓瞿的老太婆买荸荠吃。”“就是这条河,水会流到那里。”“你画过那个渡头,渡头左近尽是野蔷薇,香极了。”“那个渡头……渡过去是潭家坞子。坞子里树比人还多。画眉比鸭子还多……”“可是那些树不尽是柳树,你画的全是一条一条的。”

“……”“那张画至今还在成绩室里。”“不记得了,你还给人家改了画。那天是全校春季远足,王老师忙不过来了,说大家可以请汪曾祺改,你改得很仔细,好些人都要你改。”“我的那张画也还在成绩室里,也是一条一条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过。……”

我咽下一小块停留在嘴里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么话说,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觉地把那个柔滑的感觉移到脸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洁白的窝里。我的样子有点傻,我的年龄亮在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堆带露的蜜波花瓣拥在胸前。

一块橘子皮飞过来,刚好砸在我脸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于那只猫的柔润,像一只招凉的猫,一点轻轻的抖,她的手。

波——岂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这么大一个汽笛。随着人声喧沸,脚步忽乱。“船靠岸了。”“这是××,晚上才能到□□。”“你还要赶夜车?”“大概不,我尽可以在□□耽搁几天,玩玩。”“什么时候有兴给我画张画。——”“我去看看,姑妈是不是来接我了,说好了的。”“姑妈?你要上了?”“她脾气不大好,其实很好,说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笼交给她,看她把速写簿子放进箱子,扣好大衣领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箱子我来拿,你笼着这个不方便。”“谢谢,是真不方便。”

当然,老詹的钟又敲起来了。风很大,船晃得厉害,每个教室里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许多字,字与字之间产生一种神秘的交通,钟声作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还是在水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时我不免稍微有点疯,先是人家说起后来是我自己想起。钟!……四月二十七日夜写成二十九日改易数处,添写最后两句。一月不熬夜,居然觉得疲倦。我的疲倦引诱我。纪念我的生日,纪念几句话。(原载《文艺复兴》1946年第一卷第二期)

鸡鸭名家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蹠蹼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刷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我和父亲分别了十年,他的这双手我还是非常熟悉。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鸭掌、鸭翅是刚才从鸡鸭店里买来的。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鸡鸭店都是回回开的。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我们家乡回回很少。鸡鸭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门口挂着收拾好的白白净净的鸡鸭,很少有人买。我每回走过时总觉得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袭来。这家铺子有一种什么东西和别家不一样。好像这是一个古代的店铺。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时常会想起那个鼻子。刚才在鸡鸭店又想起了那个鼻子。现在那个鼻子的主人,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怎么样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声鸡啼,一只金彩烂丽的大公鸡,一个很好看的鸡,在小院子里顾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他们看什么?——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茭草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系了这样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戴上一顶瓦块毡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业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母?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很少人家特为买了母鸭下蛋的。单是为了分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鸭赶到一边,剩下的不都是母鸭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提起来认一认么?而且,几个圈里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神秘的向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窅窅,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气微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虽被提着脖子,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趁势就甩了过去,不致使它们痛苦。甚至那一甩还会使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得的样子。人多以为鸭子是很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样大一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顿饱餐了吧?——什么地方送来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的大铲子在铜锅里慢慢搅和着,就要出糖。——是约约斤两,把新鸭和老鸭分开?也不对。这些鸭子都差不多大,全是当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也看几岁口?看,也得叫鸭子张开嘴,而鸭子嘴全都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是扁扁的,绿嘴也是扁扁的。即使扳开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分不开牙多牙少。看的是嘴。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来的。有的一道,有的两道,有的刻一个十字叉叉。哦,这是记号!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搭伙运过江来了,混在一起,搅乱了,现在再分开,以便各自出卖?对了,对了!不错!这个记号作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吧。

刚才运那一车鸡的两口子不知到了哪儿了。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很高。这些鸡是他们自己的,还是给别人家运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这个男人真岂有此理,怎么叫女人拉车,自己却提了两只分量不大的蒲包在后面踱方步!后来才知道,他的负担更重一些。这一带地不平,尽是坑!车子拉动了,并不怎么费力,陷在坑里要推上来可不易。这一下,够瞧的!车掉进坑了,他赶紧用肩膀顶住。然而一只轱辘怎么弄也上不来。跑过来两个老人(他们原来蹲在一边谈天)。老人之一捡了一块砖煞住后滑的轱辘,推车的男人发一声喊,车上来了!他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到地下的毡帽,掸一掸草屑,向老人道了谢:“难为了!”车子吱吱吜吜地拉过去,走远了。我忽然想起了两句《打花鼓》:

恩爱的夫妻

槌不离锣

这两句唱腔老是在我心里回旋。我觉得很凄楚。

这个记号作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作记号的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各不相同,养鸡人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没有两只同样的鸡。就是被人偷去杀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王婆骂鸡》中列举了很多鸡的名目,这是一部“鸡典”)。小鸡都差不多,养鸡的人家都在它们的肩翅之间染了颜色,或红或绿,以防走失。我小时颇不赞成,以为这很不好看。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了给我看的!鸭子麻烦,不能染色。小鸭子要下水,染了颜色,浸在水里,要退。到一放大毛,则普天下的鸭子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都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难免混杂。可以作记号的地方,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个用处吧。小鸭子,嘴嫩嫩的,刻几道一定很容易。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嘴,一样吃东西,碎米、浮萍、小鱼、虾虿、蛆虫……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同伴的异样,呱呱大叫起来:“咦!老哥,你嘴上是怎么回事,雕了花了?”当初想出作这样记号的,一定是个聪明人。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鸭掌鸭翅已经下在砂锅里。砂锅咕嘟咕嘟响了半天了,汤的气味飘出来,快得了。碗筷摆了出来,就要吃饭了。“那两个老人是谁?”“怎么——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我一问,他就知道问的是谁。“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茬的那个。——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是——“陆长庚。”“陆长庚?”“陆鸭。”

陆鸭!这个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经出了五服,他们之间只有东伙缘分,不讲亲戚面情。如果意见不和,东辞伙,伙辞东,都是可以的。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还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经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诸县。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淖。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有佳胜处。在这里出入的,多是戴瓦块毡帽系鱼裙的朋友。乘小船往北顺流而下,可以在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较整齐的房子,两旁八字粉墙,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夏天门外多用芦席搭一凉棚,绿缸里渍着凉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上飘着做会的纸幡或一串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茨菇、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其中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奇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