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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3: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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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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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下册)

四世同堂(下册)试读:

第四十七章

程长顺微微有点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刚把街门开开一道缝,他就看见了五号门前的—群黑影。他赶紧用手托着门,把它关严。然后,他扒着破门板的一个不小的洞,用一只眼往外看着。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忘了肚子疼。捕人并没费多少工夫,可是长顺等得发急。好容易,他又看见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个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认识瑞宣的身量与体态。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只眼,因为用力往外看,已有点发酸。他的手颤起来。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净,他还立在那里。他的呼吸很紧促,心中很乱。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救祁瑞宣。怎么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记得钱家的事。假若不从速搭救出瑞宣来,他以为,祁家就必定也像钱家那样的毁灭!他着急,有两颗急出来的泪在眼中盘旋。他想去告诉孙七,但是他知道孙七只会吹大话,未必有用。把手放在头上,他继续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爷来。他立刻去开门。可是急忙的收回手来。他须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诡计多端。他转了身,进到院中。把一条破板凳放在西墙边,他上了墙头。双手一叫劲,他的身子落在二号的地上。他没想到自己会能这么灵巧轻快。脚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四爷爷!四爷爷!”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热气吹到窗纸上,纸微微的作响。

李四爷早已醒了,可是还闭着眼多享受一会儿被窝中的温暖。“谁呀?”老人睁开眼问。“我!长顺!”长顺呜囔着鼻子低声的说。“快起来!祁先生教他们抓去了!”“什么?”李老人极快的坐起来,用手摸衣服。掩着怀,他就走出来:“怎回事?怎回事?”

长顺搓着手心上的凉汗,越着急嘴越不灵便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缝,看着墙外的槐树枝。他心中极难过。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邻居里,钱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着好人都要受难的例子推测,他的老命恐怕也难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晓风吹动着的树枝,说不出来话。“四爷爷!怎么办哪?”长顺扯了扯四爷的衣服。“!”老人颤了一下。“有办法!有!赶紧给英国使馆去送信?”“我愿意去!”长顺眼亮起来。“你知道找谁吗?”老人低下头,亲热的问。“我——”长顺想了一会儿,“我会找丁约翰!”“对!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脱不开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诉街坊们,别到祁家去!”“怎么?”“他们拿人,老留两个人在大门里等着,好进去一个捉一个!他们还以为咱们不知道,其实,其实,”老人轻蔑的一笑,“他们那么作过一次,咱们还能不晓得?”“那么,我就走吧?”“走!由墙上翻过去!还早,这么早出门,会招那两个埋伏起疑!等太阳出来再开门!你认识路?”

长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界墙。“来,我托你一把儿!”老人有力气。双手一托,长顺够到了墙头。“慢着!留神扭了腿!”

长顺没出声,跳了下去。

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那么慢。长顺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东看着天。外婆还没有起来。他唯恐她起来盘问他。假若对她说了实话,她一定会拦阻他——“小孩子!多管什么事!”

天红起来,长顺的心跳得更快了。红光透过薄云,变成明霞,他跑到街门前。立定,用一只眼往外看。胡同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槐树枝上添了一点亮的光儿。他的鼻子好像已不够用,他张开了嘴,紧促的,有声的,呼吸气。他不敢开门。他想象着,门一响就会招来枪弹!他须勇敢,也必须小心。他年轻,而必须老成。作一年的奴隶,会使人增长十岁。

太阳出来了!他极慢极慢的开开门,只开了够他挤出去的一个缝子。像鱼往水里钻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号的埋伏看见,他擦着墙往东走。走到“葫芦肚”里,阳光已把护国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脚上加了劲。在护国寺街西口,他上了电车。电车只开到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今天断绝交通。下了车,他买了两块滚热的切糕,一边走一边往口中塞。铺户的伙计们都正悬挂五色旗。他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打听。挂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兴趣;反正挂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干什么呢。进不了西长安街,他取道顺城街往东走。

没有留声机在背上压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样子可不大好看,大脑袋往前探着,两只手,因失去了那个大喇叭筒与留声机片,简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脚步一快,他的手更乱了,有时候抡得很高,有时候忘了抡动,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见东交民巷,他的脚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动。他有点害怕。他是由外婆养大的,外婆最怕外国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训外孙。因此,假若长顺得到一支枪,他并不怕去和任何外国人交战,可是,在初一和敌人见面,他必先愣一愣,而后才敢杀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训使他必然的愣那么一愣。

他跺了跺脚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后慢慢的往东交民巷里边走,他下了决心,必须闯进使馆去,可是无意中的先跺了脚,擦去汗。看见了英国使馆,当然也看见了门外站得像一根棍儿那么直的卫兵。他不由得站住了。几十年来人们惧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过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里。在多少年的恐惧中,他到底有一颗青年的心。一颗日本人所不认识的心。他的血涌上了脸,面对着卫兵走了过去。没等卫兵开口,他用高嗓音,为是免去呜呜囔囔,说:“我找丁约翰!”

卫兵没说什么,只用手往里面一指。他奔了门房去。门房里的一位当差的很客气,教他等一等。他的涌到脸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没觉得自己怎么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静。他开始看院中的花木——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园之美。

丁约翰走出来。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稳的走来,他的动作既表示出英国府的尊严,又露出他能在这里作事的骄傲。见了长顺,他的头稍微扬起些来,声音很低的说:“哟,你!”“是我!”长顺笑了一下。“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约翰愣住了。他绝对没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国府的人!他并不是不怕日本人。不过,拿英国人与日本人比较一下,他就没法不把英国加上个“大”字,日本加上个“小”字。这大小之间,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认日本人的厉害,而永远没想象到过他们的厉害足以使英国府的人也下狱。他皱上了眉,发了怒——不是为中国人发怒,而是替英国府抱不平。“这不行!我告诉你,这不行!你等等,我告诉富善先生去!非教他们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长顺跑了似的,他又补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丁约翰又走回来。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没有声音。他的眼中发了光,稳重而又兴奋的向长顺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长顺高兴,因为富善先生要亲自问长顺的话。

长顺傻子似的随着约翰进到一间不很大的办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来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显然的是很不安定。见长顺进来,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欢握手,而以为拱手更恭敬,也更卫生一些。对长顺,他本来没有拱手的必要,长顺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他喜欢纯粹的中国人。假若穿西装的中国人永远得不到他的尊敬,那么穿大褂的,不论年纪大小,总被他重视。“你来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国话问,他的灰蓝色的眼珠更蓝了一些,他是真心的关切瑞宣。“怎么拿去的?”

长顺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他永远没和外国人说过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合适,所以说得特别的不顺利。

富善先生极注意的听着。听完,他伸了伸脖子,脸上红起好几块来。“嗯!嗯!嗯!”他连连的点头。“你是他的邻居,唉?”看长顺点了头,他又“嗯”了一声。“好!你是好孩子!我有办法!”他挺了挺胸。“赶紧回去,设法告诉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办法!我亲自去把他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对自己说:“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国的嘴巴!杀鸡给猴子看,哼!”

长顺立在那里,要再说话,没的可说,要告辞又不好意思。他的心里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孙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约翰!”富善先生叫,“领他出去,给他点车钱!”而后对长顺:“好孩子。回去吧!别对别人说咱们的事!”

丁约翰与长顺都极得意的走出来。长顺拦阻丁约翰给他车钱:“给祁先生办点事,还能……”他找不着适当的言语表现他的热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约翰塞到长顺的衣袋里一块钱。他奉命这样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东交民巷,长顺真的雇了车。他必须坐车,因为那一元钱是富善先生给他雇车用的。坐在车上,他心中开了锅。他要去对外婆,孙七,李四爷,和一切的人讲说他怎样闯进英国府。紧跟着,他就警告自己:“一声都不要出,把嘴闭严像个蛤蜊!”同时,他又须设计怎样去报告给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会儿,他又想象着祁瑞宣怎样被救出来,和怎样感激他。想着想着,凉风儿吹低了他的头。一大早上的恐惧,兴奋,与疲乏,使他闭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车已经停住。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像要把一条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编制了一大套谎言敷衍外婆,而后低着头思索怎样通知祁老人的妙计。

这时候,全胡同的人们已都由李四爷那里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爷并没敢挨家去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围着一个青菜挑子买菜的时候,低声的告诉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都把街门打开,表示镇定。他们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这么一条小胡同里,他们已看到钱家与祁家两家的不幸。他们都想尽点力,帮忙祁家,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与能力。他们只能偷偷的用眼角瞭着五号的门。他们还照常的升火作饭,沏茶灌水,可是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与不平。

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可是另一种的跳法。他们几乎忘了瑞宣的事,因为听到了两个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孙七连活都顾不得作了,他须回家喝两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没听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张开了:“好!解恨!谁说咱们北平没有英雄好汉呢!”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跟自己说。他忘了自己的近视眼,而把头碰在了电线杆子上。摸着头上的大包,他还是满心欢喜:“是这样!要杀就拣大个的杀!是!”

小文夫妇是被传到南海唱戏的,听到这个消息,小文发表了他的艺术家的意见:“改朝换代都得死人,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隶的,都得死!好戏里面必须有法场,行刺,砍头,才热闹,才叫好!”说完,他拿起胡琴来,拉了一个过门。虽然他要无动于衷,可是琴音里也不怎么显着轻快激壮。

文若霞没说什么,只低头哼唧了几句审头刺汤。

李四爷不想说什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面对着五号的门。秋阳晒在他的头上,他觉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两边一样高了——你们拿去我们的瑞宣,我们结果了你们的特使。一号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参见礼的,像两个落在水里的老鼠似的跑回家来。他俩没敢在门外胡闹,而是一直的跑进家门,把门关严。李四爷的眼角上露出一点笑纹来。老人一向不喜欢杀生,现在他几乎要改变了心思——“杀”是有用处的,只要杀得对!

冠晓荷憋着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说一说。他的眉头皱着点,仿佛颇有所忧虑。他并没忧虑大赤包的安全,而是发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觉得特使被刺,理当屠城。自然,屠城也许没有他的事,因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过,日本人真要杀红了眼,杀疯了心,谁准知道他们不迷迷糊糊的也给他一刀呢?过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后还时常打哆嗦。

一眼看见了李四爷,他赶了过来:“这么闹不好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你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以为这件事完全是一种胡闹。

李四爷立起来,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欢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儿来的一口壮气,他决定得罪冠晓荷。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像报丧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门外,他没有敲门,而说了一个什么暗号。门开了,他和里面的人像蚂蚁相遇那么碰一碰须儿,里面的两个人便慌忙走出来。三个人一齐走开。

李四爷看出来:特使被刺,大概特务不够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调了走。他慢慢的走进家去。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出来,看晓荷已不在外面,赶紧的在四号门外叫了声长顺。

长顺一早半天并没闲着,到现在还在思索怎么和祁老人见面。听见李四爷的声音,他急忙跑出来。李四爷只一点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后,一同到祁家去。

韵梅已放弃了挖墙的工作,因为祁老人不许她继续下去。老人的怒气还没消逝,声音相当大的对她说:“干吗呀?不要再挖,谁也帮不了咱们的忙,咱们也别连累别人!这些老法子,全没了用!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用破缸顶街门!哼,人家会由房上跳进来!完了,完了!我白活了七十多岁!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的最宝贵的经验都一个钱也不值了。他失去了自信。他像一匹被人弃舍了的老马,任凭苍蝇蚊子们欺侮,而毫无办法。

小顺儿和妞子在南屋里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里来。偷偷的玩耍是儿童的很大的悲哀。韵梅给他们煮了点干豌豆,使他们好占住嘴,不出声。

小顺儿头一个看见李四爷进来。他极兴奋的叫了声“妈”。院子里已经安静了一早半天,这一声呼叫使大家都颤了一下。

韵梅红着眼圈跑过来。“小要命鬼!你叫唤什么?”刚说完,她也看见了李四爷,顾不得说什么,她哭起来。

她不是轻于爱落泪的妇人,可是这半天的灾难使她没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家人在自己的院子里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会跑掉了鞋底子去为丈夫奔走,她有那么点决心与勇气。可是,她出不去。再说,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该给老的小的弄饭吃,不管她心中怎么痛苦,也不管他们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门外去买东西。她和整个的世界断绝了关系,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妇的责任脱了节。虽然没上锁镣,她却变成囚犯。她着急,生气,发怒,没办法。她没听说过,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狱”的办法。只有日本人会出这种绝户主意。现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们。“四爷!”祁老人惊异的叫。“你怎么进来的?”

李四爷勉强的一笑:“他们走啦!”“走啦?”天佑太太拉着小顺儿与妞子赶了过来。“日本的特使教咱们给杀啦,他们没工夫再守在这里!”

韵梅止住了啼哭。“特使?死啦?”祁老人觉得一切好像都是梦。没等李四爷说话,他打定了主意。“小顺儿的妈,拿一股高香来,我给日本人烧香!”“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爷又笑了一下。“烧香?放枪才有用呢!”“哼!”祁老人的小眼睛里发出仇恨的光来。“我要是有枪,我就早已打死门口的那两个畜生了!中国人帮着日本人来欺侮咱们,混账!”“算了吧,听听长顺儿说什么。”李四爷把立在他身后的长顺拉到前边来。

长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马上挺了挺胸,把一早上的英勇事迹,像说一段惊险的故事似的,说给大家听。当他初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来看看热闹,所以没大注意他。现在,他成了英雄,连他的呜囔呜囔的声音仿佛都是音乐。等他说完,祁老人叹了口气:“长顺,难为你!好孩子!好孩子!我当是老街旧邻们都揣着手在一旁看祁家的哈哈笑呢,原来……”他不能再说下去。感激邻居的真情使他忘了对日本人的愤怒,他的心软起来,怒火降下去,他的肩不再挺着,而松了下去。摸索着,他慢慢的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捧住了头。“爷爷!怎么啦?”韵梅急切的问。

老人没抬头,低声的说:“我的孙子也许死不了啦!天老爷,睁开眼照应着瑞宣吧!”事情刚刚有点希望,他马上又还了原,仍旧是个老实的,和平的,忍受患难与压迫的老人。

天佑太太挣扎了一上午,已经感到疲乏,极想去躺一会儿。可是,她不肯离开李四爷与长顺。她不便宣布二儿瑞丰的丑恶,但是她看出来朋友们确是比瑞丰还更亲近,更可靠。这使她高兴,而又难过。把感情都压抑住,她勉强的笑着说:“四大爷!长顺!你们可受了累!”

韵梅也想道出心中的感激,可是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完全在瑞宣身上。她不敢怀疑富善先生的力量,可又不放心丈夫是不是可能的在富善先生去到以前,就已受了刑!她的心中时时的把钱先生与瑞宣合并到一块儿,看见个满身是血的瑞宣。

李四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十分难过。眼前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地最干净的人,可是一个个的都无缘无故的受到磨难。他几乎没有法子安慰他们。很勉强的,他张开了口:“我看瑞宣也许受不了多少委屈,都别着急!”他轻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平凡,没有力量。“别着急!也别乱吵嚷!英国府一定有好法子!长顺,咱们走吧!祁大哥,有事只管找我去!”他慢慢的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对韵梅说:“别着急!先给孩子们作点什么吃吧!”

长顺也想交代一两句,而没能想出话来。无聊的,他摸了摸小顺儿的头。小顺儿笑了:“妹妹,我,都乖,听话!不上门口去!”

他们往外走。两个妇人像被吸引着似的,往外送。

李四爷伸出胳臂来。“就别送了吧!”

她们愣愣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还捧着头坐在那里,没动一动。

这时候,瑞宣已在狱里过了几个钟头。这里,也就是钱默吟先生来过的地方。这地方的一切设备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当默吟到这里的时节,它的一切还都因陋就简的,把学校变为临时的监狱。现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监狱,处处看得出日本人的“苦心经营”。任何一个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称赞它为残暴的结晶品。在这里,日本人充分的表现了他们杀人艺术的造诣。是的,杀人是他们的一种艺术,正像他们吃茶与插瓶花那么有讲究。来到这里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来的花草;他们必须在断了呼吸以前,经验到最耐心的,最细腻的艺术方法,把血一滴一滴的,缓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尽。他们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悦。日本军人所受的教育,使他们不仅要凶狠残暴,而是吃进去毒狠的滋味,教残暴变成像爱花爱鸟那样的一种趣味。这所监狱正是这种趣味与艺术的试验所。

瑞宣的心里相当的平静。在平日,他爱思索;即使是无关宏旨的一点小事,他也要思前想后的考虑,以便得到个最妥善的办法。从七七抗战以来,他的脑子就没有闲着过。今天,他被捕了,反倒觉得事情有了个结束,不必再想什么了。脸上很白,而嘴边上挂着点微笑,他走下车来,进了北京大学——他看得非常的清楚,那是“北大”。

钱先生曾经住过的牢房,现在已完全变了样子。楼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脸儿拆去,而安上很密很粗的铁条,极像动物园的兽笼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为若干间,每间里只够容纳一对野猪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间里都有十个到十二个犯人。他们只能胸靠着背,嘴顶着脑勺儿立着,谁也不能动一动。屋里除了人,没有任何东西,大概犯人大小便也只能立着,就地执行。瑞宣一眼扫过去,这样的兽笼至少有十几间。他哆嗦了一下。笼外,只站着两个日兵,六支眼——兵的四只,枪的两只——可以毫不费力的控制一切。瑞宣低下头去。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将被放进那集体的“站笼”去。假若进去,他猜测着,只须站两天他就会断了气的。

可是,他被领到最靠西的一间牢房里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着的。他心里说:“这也许是优待室呢!”小铁门开了锁。他大弯腰才挤了进去。三合土的地上,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发着腥气的,血迹。他赶紧转过身来,面对着铁栅,他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一个兵。那个兵的枪刺使阳光减少了热力。抬头,他看见天花板上悬着一根铁条。铁条上缠着一团铁丝,铁丝中缠着一只手,已经腐烂了的手。他收回来眼光,无意中的看到东墙,墙上舒舒展展的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他想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铁栅。既无法出去,他爽性看个周到,他的眼不敢迟疑的转到西墙上去。墙上,正好和他的头一边儿高,有一张裱好的横幅,上边贴着七个女人的阴户。每一个下面都用红笔记着号码,旁边还有一朵画得很细致的小图案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头,他把嘴闭紧。待了一会儿,他的牙咬出响声来。他不顾得去想自己的危险,一股怒火燃烧着他的心。他的鼻翅撑起来,带着响的出气。

他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他看出来,他的命运已被日本人决定。那悬着的手,钉着的人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与皮大概也会作展览品。好吧,命运既被决定,他就笑着迎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声。祖父,父母,妻子……都离他很远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们的面貌。就是这样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没有泪,没有萦绕,没有顾虑。

他呆呆的立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一点斜着来的阳光碰在他的头上,他才如梦方醒的动了一动。他的腿已发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仿佛立着更能多表示一点坚强的气概。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像一头老鼠似的,在铁栅外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走开。他的笑容留在瑞宣的心里,使瑞宣恶心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儿,小老鼠又回来,向瑞宣恶意的鞠了一躬。小老鼠张开嘴,用相当好的中国话说:“你的不肯坐下,客气,我请一位朋友来陪你!”说完,他回头一招手。两个兵抬过一个半死的人来,放在铁栅外,而后搬弄那个人,使他立起来。那个人——一个脸上全肿着,看不清有多大岁数的人——已不会立住。两个兵用一条绳把他捆在铁栅上。“好了!祁先生,这个人的不听话,我们请他老站着。”小老鼠笑着说,说完他指了指那个半死的人的脚。瑞宣这才看清,那个人的两脚十指是钉在木板上的。那个人东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为有绳子拢着他的胸。他的脚指已经发黑。过了好大半天,那个人哎哟了一声。一个兵极快的跑过来,用枪把子像舂米似的砸他的脚。已经腐烂的脚指被砸断了一个。那个人像饥狼似的长嚎了一声,垂下头去,不再出声。“你的喊!打!”那个兵眼看着瑞宣,骂那个人。然后,他珍惜的拾起那个断了的脚指,细细的玩赏。看了半天,他用臂拢着枪,从袋中掏出张纸来,把脚指包好,记上号码。而后,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岗位去。

过了有半个钟头吧,小老鼠又来到。看了看断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断指的人已停止了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说:“这个人不结实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国人体育不讲究的!”一边说,他一边摇头,好像很替中国人的健康担忧似的。叹了口气,他又对瑞宣说:“英国使馆,没有木鞋的?”

瑞宣没出声,而明白了他的罪状。

小老鼠板起脸来:“你,看起英国的,看不起大日本的!要悔改的!”说完,他狠狠的踢了死人两脚。话从牙缝中溅出来:“中国人,一样的!都不好的!”他的两只发光的鼠眼瞪着瑞宣。瑞宣没瞪眼,而只淡淡的看着小老鼠。老鼠发了怒:“你的厉害,你的也会穿木鞋的!”说罢,他扯着极大的步子走开,好像一步就要跨过半个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等着脚指上挨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十分强壮,也许钉了钉以后,只能活两天。那两天当然很痛苦,可是过去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永远什么也不知道了——无感觉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会如此的简单,迅速。他承认他有罪,应当这样惨死,因为他因循,苟安,没能去参加抗战。

两个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两个眼中都含着泪,可是一声也没出。声音是“自由”的语言,没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岗位。出来进去的日本人像蚂蚁搬家那么紧张忙碌。瑞宣不晓得南海外的刺杀,而只觉得那些乱跑的矮子们非常的可笑。生为一个人,他以为,已经是很可怜,生为一个日本人,把可怜的生命全花费在乱咬乱闹上,就不但可怜,而且可笑了!

一队一队的囚犯,由外面像羊似的被赶进来,往后边走。瑞宣不晓得外边发生了什么事,而只盼望北平城里或城外发生了什么暴动。暴动,即使失败,也是光荣的。像他这样默默的等着剥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着的一条小虫,耻辱是他永远的谥号!

第四十八章

瑞宣赶得机会好。司令部里忙着审刺客,除了小老鼠还来看他一眼,戏弄他几句,没有别人来打扰他。第一天的正午和晚上,他都得到一个比地皮还黑的馒头,与一碗白水。对着人皮,他没法往下咽东西。他只喝了一碗水。第二天,他的“饭”改了:一碗高粱米饭代替了黑馒头。看着高粱米饭,他想到了东北。关内的人并不吃高粱饭。这一定是日本人在东北给惯了囚犯这样的饭食,所以也用它来“优待”关内的犯人。日本人自以为最通晓中国的事,瑞宣想,那么他们就该知道北平人并不吃高粱。也许是日本人在东北作惯了的,就成了定例定法,适用于一切的地方。瑞宣,平日自以为颇明白日本人,不敢再那么自信了。他想不清楚,日本人在什么事情上要一成不变,在哪里又随地变动;和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中国人与中国事。

对他自己被捕的这件事,他也一样的摸不清头脑。日本人为什么要捕他呢?为什么捕了来既不审问,又不上刑呢?难道他们只是为教他来观光?不,不能!日本人不是最阴险,最诡秘,不愿教人家知道他们的暴行的吗?那么,为什么教他来看呢?假若他能幸而逃出去,他所看见的岂不就成了历史,永远是日本人的罪案么?他们也许决不肯放了他,那么,又干吗“优待”他呢?他怎想,怎弄不清楚。他不敢断定,日本人是聪明,还是愚痴;是事事有办法,还是随意的乱搞。

最后,他想了出来:只要想侵略别人,征服别人,伤害别人,就只有乱搞,别无办法。侵略的本身就是胡来,因为侵略者只看见了自己,而且顺着自己的心思假想出被侵略者应当是什么样子。这样,不管侵略者计算的多么精细,他必然的遇到挫折与失算。为补救失算,他只好再顺着自己的成见从事改正,越改也就越错,越乱。小的修正与严密,并无补于大前提的根本错误。日本人,瑞宣以为,在小事情上的确是费了心机;可是,一个极细心捉虱子的小猴,永远是小猴,不能变成猩猩。

这样看清楚,他尝了一两口高粱米饭。他不再忧虑。不管他自己是生还是死,他看清日本人必然失败。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假若瑞宣正在这么思索大的问题,富善先生可是正想一些最实际的,小小的而有实效的办法。瑞宣的被捕,使老先生愤怒。把瑞宣约到使馆来作事,他的确以为可以救了瑞宣自己和祁家全家人的性命。可是,瑞宣被捕。这,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他准知道瑞宣是最规矩正派的人,不会招灾惹祸。那么,日本人捉捕瑞宣,必是向英国人挑战。的确,富善先生是中国化了的英国人。可是,在他的心的深处,他到底隐藏着一些并未中国化了的东西。他同情中国人,而不便因同情中国人也就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力。因此,看到日本人在中国的杀戮横行,他只能抱着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他不是个哲人,他没有特别超越的胆识,去斥责日本人。这样,他一方面,深盼英国政府替中国主持正义,另一方面,却又以为只要日本不攻击英国,便无须多管闲事。他深信英国是海上之王,日本人决不敢来以卵投石。对自己的国力与国威的信仰,使他既有点同情中国,又必不可免的感到自己的优越。他决不幸灾乐祸,可也不便见义勇为,为别人打不平。瑞宣的被捕,他看,是日本人已经要和英国碰一碰了。他动了心。他的同情心使他决定救出瑞宣来,他的自尊心更加强了这个决定。

他开始想办法。他是英国人,一想他便想到办公事向日本人交涉。可是,他也是东方化了的英国人,他晓得在公事递达之前,瑞宣也许已经受了毒刑,而在公事递达之后,日本人也许先结果了瑞宣的性命,再回复一件“查无此人”的,客气的公文。况且,一动公文,就是英日两国间的直接抵触,他必须请示大使。那麻烦,而且也许惹起上司的不悦。为迅速,为省事,他应用了东方的办法。

他找到了一位“大哥”,给了钱(他自己的钱),托“大哥”去买出瑞宣来。“大哥”是爱面子而不关心是非的。他必须卖给英国人一个面子,而且给日本人找到一笔现款。

钱递进去,瑞宣看见了高粱米饭。

第三天,也就是小崔被砍头的那一天,约摸在晚八点左右,小老鼠把前天由瑞宣身上搜去的东西都拿回来,笑得像个开了花的馒头似的,低声的说:“日本人大大的好的!客气的!亲善的!公道的!你可以开路的!”把东西递给瑞宣,他的脸板起来:“你起誓的!这里的事,一点,一点,不准说出去的!说出去,你会再拿回来的,穿木鞋的!”

瑞宣看着小老鼠出神。日本人简直是个谜。即使他是全能的上帝,也没法子判断小老鼠到底是什么玩艺儿!他起了誓。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钱先生始终不肯对他说狱中的情形。

剩了一个皮夹,小老鼠不忍释手。瑞宣记得,里面有三张一元的钞票,几张名片,和两张当票。瑞宣没伸手索要,也无意赠给小老鼠。小老鼠,最后,绷不住劲儿了,笑着问:“心交心交?”瑞宣点了点头。他得到小老鼠的夸赞:“你的大大的好!你的请!”瑞宣慢慢的走出来。小老鼠把他领到后门。

瑞宣不晓得是不是富善先生营救他出来的,可是很愿马上去看他;即使富善先生没有出力,他也愿意先教老先生知道他已经出来,好放心。心里这样想,他可是一劲儿往西走。“家”吸引着他的脚步。他雇了一辆车。在狱里,虽然挨了三天的饿,他并没感到疲乏;怒气持撑着他的精神与体力。现在,出了狱门,他的怒气降落下去,腿马上软起来。坐在车上,他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他用力的抓住车垫子,镇定自己。昏迷了一下,出了满身的凉汗,他清醒过来。待了半天,他才去擦擦脸上的汗。三天没盥洗,脸上有一层浮泥。

闭着眼,凉风撩着他的耳与腮,他舒服了一点。睁开眼,最先进入他的眼中的是那些灯光,明亮的,美丽的,灯光。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又得到自由,又看到了人世的灯光。马上,他可是也想起那些站在囚牢里的同胞。那些人也许和他一样,没有犯任何的罪,而被圈在那里,站着;站一天,两天,三天,多么强壮的人也会站死,不用上别的刑。“亡国就是最大的罪!”他想起这么一句,反复的念叨着。他忘了灯光,忘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灯,那些人,那些铺户,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只要狱里还站着那么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北平,带着它的湖山宫殿,也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罪恶!

车夫,一位四十多岁,腿脚已不甚轻快的人,为掩饰自己的迟慢,说了话:“我说先生,你知道今儿个砍头的拉车的姓什么吗?”

瑞宣不知道。“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弃了这个想头。他知道小崔是给瑞丰拉包车,一定不会忽然的,无缘无故的被砍头。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为怪;他自己不是无缘无故的被抓进去了么?“他为什么……”“还不知道吗,先生?”车夫看着左右无人,放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特使教咱们给杀了吗?姓崔的,还有一两千人都抓了进去;姓崔的掉了头!是他行的刺不是,谁可也说不上来。反正咱们的脑袋不值钱,随便砍吧!我日他奶奶的!”

瑞宣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狱中赶进来那么多人,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被审讯和上刑。他赶上个好机会,白拣来一条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误投罗网呢?国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他又闭上了眼,忘了自己与小崔,而想象着在自由中国的阵地里,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选择好死的地方与死的目的。那些面向着枪弹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决心与胆量中的。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他与小崔,哼,不算数儿!

车子忽然停在家门口,他愣磕磕的睁开眼。他忘了身上没有一个钱。摸了摸衣袋,他向车夫说:“等一等,给你拿钱。”“是了,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的说。

他拍门,很冷静的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门上,应当是动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了亡国的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的生与死相距有多么近。他的心硬了,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的感情。再说,家的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了油盐酱醋,而忘了灵魂上的生活。

他听到韵梅的脚步声。她立住了,低声的问:“谁?”他只淡淡的答了声:“我!”她跑上来,极快的开了门。夫妻打了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的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的抱住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的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的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像夫妻之间有一条什么无形的墙壁阻隔着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的问了声:“你回来啦?”“给车钱!”瑞宣低声的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的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与偷偷的回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了伤,或脸上刺了字,他必会骄傲的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的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了心灵上受了损伤,身上并没一点血痕——倒好像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当爱国的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了两三天的饿,像一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的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的头不敢抬起来,轻轻的叫了声:“妈!”

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了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的跑过来:“爸!你回来啦?”一边一个,他们拉住了爸的手。

两支温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软。天真纯挚的爱把他的耻辱驱去了许多。“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老大,是你呀?”

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我,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了台阶,心急而身体慢的跪下去:“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我这儿磕头了!”他向西磕了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了,半天才立起来。老少四辈儿都进了老人的屋中。

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了,真是祖上的阴功,就别跟他讲究老二了!是不是?”

韵梅眨了两下眼,“我不说!”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长孙,好像多年没见了似的。瑞宣的脸瘦了一圈儿。三天没刮脸,短的,东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给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走进来,她们都有一肚子话,而找不到话头儿,所以都极关心的又极愚傻的,看着瑞宣。“小顺儿的妈!”祁老人的眼还看着孙子,而向孙媳说:“你倒是先给他打点水,泡点茶呀!”

韵梅早就想作点什么,可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简直的迷了头啦,爷爷!”说完,她很快的跑出去。“给他作点什么吃呀!”老人向儿媳说。他愿也把儿媳支出去,好独自占有孙子,说出自己的勇敢与伤心来。

天佑太太也下了厨房。

老人的话太多了,所以随便的就提出一句来——话太多了的时候,是在哪里都可以起头的。“我怕他们吗?”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缝,把三天前的斗争场面从新摆在眼前:“我?哼!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他们没——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声。

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老人指手画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像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刷牙可以忽略过去。“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受委屈啊?”“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像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可是不会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

小顺儿舍不得离开。“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像被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不好?”“好!”妞子也低声的说。

韵梅坐在椅子上看一眼妞子,看一眼丈夫。她决定不睡觉,等丈夫醒了再去另作一碗面片。即使他睡一夜,她也可以等一夜。丈夫回来了,她的后半生就都有了依靠,牺牲一夜的睡眠算得了什么呢?她轻轻的起来,轻轻的给丈夫盖上了一床被子。

快到天亮,瑞宣才醒过来。睁开眼,他忘了是在哪里,很快的,不安的,他坐起来。小妞子的小床前放着油灯,只有一点点光儿。韵梅在小床前一把椅子上打盹呢。[1]

瑞宣的头还有点疼,心中寡寡劳劳的像是饿,又不想吃,他想继续睡觉。可是韵梅的彻夜不睡感动了他。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的妈!梅!你怎么不睡呢?”

韵梅揉了揉眼,把灯头捻大了点。“我等着给你作面呢!什么时候了?”

邻家的鸡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哟!”她立起来,伸了伸腰,“快天亮了!你饿不饿?”

瑞宣摇了摇头。看着韵梅,他忽然的想说出心中的话,告诉她狱中的情形,和日本人的残暴。他觉得她是他的唯一的真朋友,应当分担他的患难,知道他一切的事情。可是,继而一想,他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呢?他的软弱与耻辱是连对妻子也拿不出来的呀!“你躺下睡吧,别受了凉!”他只拿出这么两句敷衍的话来。是的,他只能敷衍。他没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是尽了责任。

他又躺下去,可是不能再安睡。他想,即使不都说,似乎也应告诉韵梅几句,好表示对她的亲热与感激。可是,韵梅吹灭了灯,躺下便睡着了。她好像简单得和小妞子一样,只要他平安的回来,她便放宽了心;他说什么与不说什么都没关系。她不要求感激,也不多心冷淡,她的爱丈夫的诚心像一颗灯光,只管放亮,而不索要报酬与夸赞。

早晨起来,他的身上发僵,好像受了寒似的。他可是决定去办公,去看富善先生,他不肯轻易请假。

见到富善先生,他找不到适当的话表示感激。富善先生,到底是英国人,只问了一句“受委屈没有”,就不再说别的了。他不愿意教瑞宣多说感激的话。英国人沉得住气。他也没说怎样把瑞宣救出来的。至于用他个人的钱去行贿,他更一字不提,而且决定永远不提。“瑞宣!”老人伸了伸脖子,恳切的说,“你应当休息两天,气色不好!”瑞宣不肯休息。“随你!下了班,我请你吃酒!”老先生笑了笑,离开瑞宣。

这点经过,使瑞宣满意。他没告诉老人什么,老人也没告诉他什么,而彼此心中都明白:人既然平安的出来,就无须再去啰嗦了。瑞宣看得出老先生是真心的欢喜,老人也看得出瑞宣是诚心的感激,再多说什么便是废话。这是英国人的办法,也是中国人的交友之道。

到了晌午,两个人都喝过了一杯酒之后,老人才说出心中的顾虑来:“瑞宣!从你的这点事,我看出一点,一点——噢,也许是过虑,我也希望这是过虑!我看哪,有朝一日,日本人会突击英国的!”“能吗?”瑞宣不敢下断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是无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测什么,等于预言老鼠在夜里将作些什么。“能吗?怎么不能!我打听明白了,你的被捕纯粹因为你在使馆里作事!”“可是英国有强大的海军?”“谁知道!希望我这是过虑!”老人呆呆的看着酒杯,不再说什么。

喝完了酒,老人告诉瑞宣:“你回家吧,我替你请半天假。下午四五点钟,我来看你,给老人们压惊!要是不麻烦的话,你给我预备点饺子好不好?”

瑞宣点了头。

冠晓荷特别注意祁家的事。瑞宣平日对他那样冷淡,使他没法不幸灾乐祸。同时,他以为小崔既被砍头,大概瑞宣也许会死。他知道,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台不可。祁家若垮了台,便减少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威胁——全胡同中,只有祁家体面,可是祁家不肯和他表示亲善。再说,祁家垮了,他就应当买过五号的房来,再租给日本人。他的左右要是都与日本人为邻,他就感到安全,倒好像是住在日本国似的了。

可是,瑞宣出来了。晓荷赶紧矫正自己。要是被日本人捉去而不敢杀,他想,瑞宣的来历一定大得很!不,他还得去巴结瑞宣。他不能因为精神上的一点压迫而得罪大有来历的人。

他时时的到门外来立着,看看祁家的动静。在五点钟左右,他看到了富善先生在五号门外叩门,他的舌头伸出来,半天收不回去。像暑天求偶的狗似的,他吐着舌头飞跑进去:“所长!所长!英国人来了!”“什么?”大赤包惊异的问。“英国人!上五号去了!”“真的?”大赤包一边问,一边开始想具体的办法。“我们是不是应当过去压惊呢?”“当然去!马上就去,咱们也和那个老英国人套套交情!”晓荷急忙就要换衣服。“请原谅我多嘴,所长!”高亦陀又来等晚饭,恭恭敬敬的对大赤包说。“那合适吗?这年月似乎应当抱住一头儿,不便脚踩两只船吧?到祁家去,倘若被暗探看见,报告上去,总……所长你说是不是?”

晓荷不加思索的点了头。“亦陀你想的对!你真有思想!”

大赤包想了想:“你的话也有理。不过,作大事的人都得八面玲珑。方面越多,关系越多,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吃得开!我近来总算能接近些个大人物了,你看,他们说中央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南京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英美或德意不好吗?不!要不怎么成为大人物呢,人家对谁都留着活口儿,对谁都不即不离的。因此,无论谁上台,都有他们的饭吃,他们永远是大人物!亦陀,你还有点所见者小!”“就是!就是!”晓荷赶快的说,“我也这么想!闹义和拳的时候,你顶好去练拳;等到有了巡警,你就该去当巡警。这就叫作义和拳当巡警,随机应变!好啦,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大赤包点了点头。

富善先生和祁老人很谈得来。祁老人的一切,在富善先生眼中,都带着地道的中国味儿,足以和他心中的中国人严密的合到一块儿。祁老人的必定让客人坐上座,祁老人的一会儿一让茶,祁老人的谦恭与繁琐,都使富善先生满意。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给了富善先生以很好的印象。她们虽没有裹小脚,可是也没烫头发与抹口红。她们对客人非常的有礼貌,而繁琐的礼貌老使富善先生心中高兴。

小顺儿与妞子看见富善先生,既觉得新奇,又有点害怕,既要上前摸摸老头儿的洋衣服,而只有点忸怩。这也使富善先生欢喜,而一定要抱一抱小妞子——“来吧,看看我的高鼻子和蓝眼睛!”

由表面上的礼貌与举止,和大家的言谈,富善先生似乎一眼看到了一部历史,一部激变中的中国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着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愿看到的中国人。天佑太太是代表着清朝与民国之间的人的,她还保留着一些老的规矩,可是也拦不住新的事情的兴起。瑞宣纯粹的是个民国的人,他与祖父在年纪上虽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却相隔有一两世纪。小顺儿与妞子是将来的人。将来的中国人须是什么样子呢?富善先生想不出。他极喜欢祁老人,可是他拦不住天佑太太与瑞宣的改变,更拦不住小顺子与妞子的继续改变。他愿意看见个一成不变的,特异而有趣的中国文化,可是中国像被狂风吹着的一只船似的,顺流而下。看到祁家的四辈人,他觉得他们是最奇异的一家子。虽然他们还都是中国人,可是又那么复杂,那么变化多端。最奇怪的是这些各有不同的人还居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还都很和睦,倒仿佛是每个人都要变,而又有个什么大的力量使他们在变化中还不至于分裂涣散。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像用许多味药揉成的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他们都往前走又像都往后退。

这样的一家人,是否有光明的前途呢?富善先生想不清楚了。更迫切的,这样的一家人是否受得住日本人的暴力的扫荡,而屹然不动呢?他看着小妞子与小顺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自居为中国通,可是不敢再随便的下断语了!他看见这一家子,像一只船似的,已裹在飓风里。他替他们着急,而又不便太着急;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只船还是一座山呢?为山着急是多么傻气呢!

大赤包与晓荷穿着顶漂亮的衣服走进来。为是给英国人一个好印象,大赤包穿了一件薄呢子的洋衣,露着半截胖胳臂,没有领子。她的唇抹得极大极红,头发卷成大小二三十个鸡蛋卷,像个漂亮的妖精。

他们一进来,瑞宣就愣住了。可是,极快的他打定了主意。他是下过监牢,看过死亡与地狱的人了,不必再为这种妖精与人怪动气动怒。假若他并没在死亡之前给日本人屈膝,那就何必一定不招呼两个日本人的走狗呢?他决定不生气,不拒绝他们。他想,他应当不费心思的逗弄着他们玩,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似的随意耍弄。

富善先生吓了一跳。他正在想,中国人都在变化,可是万没想到中国人会变成妖精。他有点手足失措。

瑞宣给他们介绍:“富善先生。冠先生,冠太太,日本人的至友和亲信!”

大赤包听出瑞宣的讽刺,而处之泰然。她尖声的咯咯的笑了。“哪里哟!日本人还大得过去英国人?老先生,不要听瑞宣乱说!”

晓荷根本没听出来讽刺,而只一心一意的要和富善先生握手。他以为握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最进步的礼节,而与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于留了十秒钟或半分钟的洋。

可是,富善先生不高兴握手,而把手拱起来。晓荷赶紧也拱手:“老先生,了不得的,会拱手的!”他拿出对日本人讲话的腔调来,他以为把中国话说得半通不通的就差不多是说洋话了。

他们夫妇把给祁瑞宣压惊这回事,完全忘掉,而把眼,话,注意,都放在富善先生身上。大赤包的话像暴雨似的往富善先生身上浇。富善先生每回答一句就立刻得到晓荷的称赞——“看!老先生还会说‘岂敢’!”“看,老先生还知道炸酱面!好的很!”

富善先生开始后悔自己的东方化。假若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那就好办了,他会板起面孔给妖精一个冷肩膀吃。可是,他是中国化的英国人,学会了过度的客气与努力的敷衍。他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大赤包和冠晓荷可就得了意,像淘气无知的孩子似的,得到个好脸色便加倍的讨厌了。

最后,晓荷又拱起手来:“老先生,英国府方面还用人不用!我倒愿意,是,愿意……你晓得?哈哈!拜托,拜托!”

以一个英国人说,富善先生不应当扯谎;以一个中国人说,他又不该当面使人难堪。他为了难。他决定牺牲了饺子,而赶快逃走。他立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瑞宣,我刚刚想,啊,想起来,我还有点,有点事!改天,改天再来,一定,再来……”

还没等瑞宣说出话来,冠家夫妇急忙上前挡住老先生。大赤包十二分诚恳的说:“老先生,我们不能放你走,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酒菜,你一定要赏我们个面子!”“是的,老先生,你要是不赏脸,我的太太必定哭一大场!”晓荷在一旁帮腔。

富善先生没了办法——一个英国人没办法是“真的”没有了办法。“冠先生,”瑞宣没着急,也没生气,很和平而坚决的说,“富善先生不会去!我们就要吃饭,也不留你们二位!”

富善先生咽了一口气。“好啦!好啦!”大赤包感叹着说。“咱们巴结不上,就别再在这儿讨厌啦!这么办,老先生,我不勉强你上我们那儿去,我给你送过来酒和菜好啦!一面生,两面熟,以后咱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了,是不是?”“我的事,请你老人家还多分心!”晓荷高高的拱手。“好啦!瑞宣!再见!我喜欢你这么干脆嘹亮,西洋派儿!”大赤包说完,一转眼珠,作为向大家告辞。晓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身拱手。

瑞宣只在屋门内向他们微微一点头。

等他们走出去,富善先生伸了好几下脖子才说出话来:“这,这也是中国人?”“不幸得很!”瑞宣笑了笑。“我们应当杀日本人,也该消灭这种中国人!日本人是狼,这些人是狐狸!”

[1] 寡寡劳劳的,指心里发空。

第四十九章

忽然的山崩地裂,把小崔太太活埋在黑暗中。小崔没给过她任何的享受,但是他使她没至于饿死,而且的确相当的爱她。不管小崔怎样好,怎样歹吧,他是她的丈夫,教她即使在挨着饿的时候也还有盼望,有依靠。可是,小崔被砍了头。即使说小崔不是有出息的人吧,他可也没犯过任何的罪,他不偷不摸,不劫不抢。只有在发酒疯的时候,他才敢骂人打老婆,而撒酒疯并没有杀头的罪过。况且,就是在喝醉胡闹的时节,他还是爱听几句好话,只要有人给他几句好听的,他便乖乖的去睡觉啊。

她连怎么哭都不会了。她傻了。她忽然的走到绝境,而一点不知道为了什么。冤屈,愤怒,伤心,使她背过气去。马老太太,长顺,孙七和李四妈把她救活。醒过来,她只会直着眼长嚎,嚎了一阵,她的嗓子就哑了。

她愣着。愣了好久,她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跑。她的时常被饥饿困迫的瘦身子忽然来了一股邪力气,几乎把李四妈撞倒。“孙七,拦住她!”四大妈喊。

孙七和长顺费尽了力量,把她扯了回来。她的散开的头发一部分被泪粘在脸上,破鞋只剩了一只,咬着牙,哑着嗓子,她说:“放开我!放开!我找日本人去,一头跟他们碰死!”

孙七的近视眼早已哭红,这时候已不再流泪,而只和长顺用力揪着她的两臂。孙七动了真情。平日,他爱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里他的确喜爱小崔,小崔是他的朋友。

长顺的鼻子一劲儿抽纵,大的泪珠一串串的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的屈死与小崔太太的可怜,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的泪。

李四大妈,已经哭了好几场,又重新哭起来。小崔不止是她的邻居,而也好像是她自己的儿子。在平日,小崔对她并没有孝敬过一个桃子,两个枣儿,而她永远帮助他,就是有时候她骂他,也是出于真心的爱他。她的扩大的母性之爱,对她所爱的人不索要任何酬报。她只有一个心眼,在那个心眼里她愿意看年轻的人都蹦蹦跳跳的真像个年轻的人。她万想不到一个像欢龙似的孩子会忽然死去,而把年轻轻的女人剩下作寡妇。她不晓得,也就不关心,国事;她只知道人,特别是年轻的人,应当平平安安的活着。死的本身就该诅咒,何况死的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了头的呀!她重新哭起来。

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轻守了寡的。看到小崔太太,她想当年的自己。真的,她不像李四妈那么热烈,平日对小崔夫妇不过当作偶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说不上友谊与亲爱。可是,寡妇与寡妇,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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