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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3: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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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扶霞·邓洛普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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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翅与花椒

鱼翅与花椒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鱼翅与花椒作者:扶霞·邓洛普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3277791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中国人啥都吃一家装修挺前卫的香港餐馆,上了皮蛋作为餐前开胃小吃。蛋被一切两半,搭配泡姜佐餐。那是我第一次去亚洲,之前几乎没见过晚餐桌上出现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两瓣皮蛋好像在瞪着我,如同闯入噩梦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闪着威胁的光。蛋白不白,是一种脏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黄不黄,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边一圈绿幽幽的灰色,发了霉似的。整个皮蛋笼罩着一种硫磺色的光晕。仅仅出于礼貌,我夹起一块放在嘴里,那股恶臭立刻让我无比恶心,根本无法下咽。之后,我的筷子上就一直沾着蛋黄上那黑黢黢、黏糊糊的东西,感觉再夹什么都会被污染。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桌布上擦着筷子。点皮蛋的是我表哥塞巴斯蒂安。他招待我在香港暂住几日后再启程去内地。他和他那群欧亚混血的朋友,夹着一瓣瓣的皮蛋大快朵颐。可不能让他们看出就我不爱吃,这关乎我的自尊。毕竟,在吃这件事情上,我可是向来以大胆著称的。我在吃喝领域的探索很早就开始了。我们家总是弥漫着各种奇异的味道。我妈在牛津教外国学生英语。那些学生有土耳其的、苏丹的、伊朗的、意大利西西里的、哥伦比亚的、利比亚的、日本的……那时候我还小,这些学生经常占领我家的厨房,煮一顿充满思乡之情的饭。有些学生在我家帮忙干活换吃住,那个日本女孩,会给我和妹妹捏饭团当早餐;而那个西班牙的男生会打电话给他妈妈,问她拿手的海鲜饭具体怎么做。我妈呢,喜欢做咖喱,是我那个“非正式”的印度教父维贾伊教的。我爸做的菜就比较超现实主义,什么紫色土豆泥啊、绿色炒鸡蛋啊等等。我的奥地利教父来做客,带来了在缅甸和锡兰打突击战时学到的菜谱。当时大多数英国人餐桌上只有烤面肠、咸牛肉土豆泥和奶酪通心粉,而我们吃的是鹰嘴豆泥、小扁豆、薄荷酸奶拌黄瓜和茄子沙拉。我肯定不是那种看见桌上端来蜗牛或者腰子就吓得晕过去的女孩儿。但中国菜还是很不一样。小时候我当然也偶尔吃过中餐外卖:油炸猪肉丸子配上鲜红的酸甜酱,还有冬笋炒鸡肉、蛋炒饭之类的。后来,我也去过伦敦的几家中餐馆。但是一九九二年秋天,我第一次去中国,落脚香港,面前的这道菜还是叫我猝不及防。我去是因为做了一份亚太地区新闻报道助理编辑的工作。读了几个月关于中国的新闻和资料之后,我决定要亲眼看看那个国家。我在香港有几个朋友,所以把那里作为第一站。首先吸引我的当然是中国美食。在香港做平面设计师的塞巴斯蒂安带我去港岛的湾仔逛了几个传统菜场。别的外国朋友带我去各种餐厅,点他们最喜欢的菜吃。很多菜叫我又惊又喜:精心烹制的烧鹅、亮闪闪的新鲜海产、五花八门的精美点心。就连香港街头最便宜、最不起眼的餐厅做的炒菜和汤都比我在英国尝到的任何一家要美味,光是菜品的种类就让人眼花缭乱。但我也遭遇了很多新的食材和佐料,叫我不太舒服,甚至觉得恶心。和塞巴斯蒂安他们吃完那顿饭后不久,我过了口岸,进入内地,从火车站搭了列慢车去广州。我去了“臭名昭著”的清平市场,肉类那片区域的笼子里关着獾、猫、貘等动物,它们的样子都相当痛苦。药材摊上摆着一麻袋一麻袋晒干的蛇、蜥蜴、蝎子和苍蝇。晚饭给我上了牛蛙干锅和爆炒蛇肉,肉边上还留着一点皮,能看出是个爬行动物。有些菜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比如那道爆炒蛇肉。有的嘛,就像那道恶心的皮蛋(西方人称之为“千年老蛋”),无论味道还是口感,都让我全身发麻。然而我从来不是拒绝品尝新口味的人。某些方面来说我算是比较谨慎,但也经常会鲁莽冲动,让自己陷入从前没怎么遇到过的情况。去中国之前,我已经遍访欧洲(包括土耳其),震惊和挑战都算是家常便饭了。从小爸妈养我,就是给什么吃什么,而且总教育我要做一个礼貌的英国人。所以,在中国,要是我的饭碗里剩下了什么,简直是不可原谅,就算那菜有六条腿或者硫磺一样的味道。所以,在这个国家,初来乍到的我从一开始就几乎不假思索地吃下中国人摆在我面前的任何东西。过去来到中国的那些欧洲商人和传教士记录下了他们的中国生活和印象。在这些最初的记录里,外国人就开始表达对中国菜的震惊了。十三世纪末,马可·波罗不无厌恶地写道,中国人喜欢吃蛇肉和狗肉。他还宣称,有些地方会吃人肉。一七三六年,法国耶稣会历史学家杜赫德描述奇异的中国菜,用的则是一种“世界真奇妙”的口吻:“鹿鞭……熊掌……他们吃起猫啊、老鼠啊之类的动物,也是毫不犹豫。”中国的宴会总会让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觉得惊恐,因为有鱼翅、海参和别的看着跟橡胶一样的“佳肴”,还因为很多食材佐料根本就认不出来。十九世纪,英国外科医生图古德·唐宁就写了英国水手在广州的通商港口歇脚,吃个饭也得小心翼翼地挑来挑去,“免得不知不觉就吃了条蚯蚓,或者啃着猫儿小小的骨头”。将近两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初,中国菜早已渗透进了英美人的日常生活。英国最小的城镇也有中国餐馆。超市的货架上摆满了中国的方便速食餐和炒菜配料。如今的英国,百分之六十五的家庭都有一口中华炒锅。二零零二年,中国菜甚至超越印度菜,成为全英国最爱的“民族”菜。然而,大受欢迎的表象之下,仍然暗藏着未知产生的强烈恐惧。同样是二零零二年,英国销量极大的报纸《每日邮报》刊登了一篇题为“呸!切个屁!”的著名文章,公开抨击中国菜,说“(中国菜是)全世界最具有欺骗性的。做中国菜的中国人,会吃蝙蝠、蛇、猴子、熊掌、燕窝、鱼翅、鸭舌和鸡爪”。这篇文章里表达的情绪,恰好应和了最初那些去中国的欧洲旅行者的恐惧,说你永远没法确定“筷子上夹着的那黏糊糊的荧光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英国媒体最爱刊登这种故事,显然读者也是喜闻乐见。总有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中国餐馆里有狗肉火锅啊、炖牛羊鹿鞭啊什么的。这些令人恶心的“美味佳肴”似乎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二零零六年,BBC(英国广播公司)新闻网上,一篇关于北京“锅里壮”鞭锅鞭菜餐厅的报道,长时间占据着最受欢迎文章的地位。第二年,英国的电视上播出了喜剧演员保罗·莫顿游中国的四集系列片,涉及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饮食当然是其中之一。那么他们去拍了什么菜呢?狗肉和鞭锅啊!离马可·波罗写中国人嗜吃狗肉已经七个世纪了,离杜赫德对着鹿鞭惊叹已经将近三个世纪了,西方人还是对中国美食中这些怪异的元素念念不忘,甚至有点走火入魔了。面对这些充满毁谤意味的成见,中国人整体上保持了惊人的沉默。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啥都吃”本来就是见惯不惊的小事情。虽然中国普通家庭常吃的饭菜也基本上就是主食、猪肉和蔬菜,根据地方的不同可能来个鱼或者海鲜。但在中国人的概念里,很少有东西不能拿来作食材的。其实吃狗肉、驴鞭的人很少,从来没吃过的大有人在。不过从观念上来说,吃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禁忌。传统上,中国人不会把动物分成“宠物”和“可食用的动物”,除非你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不同区域也可能会有地方性的好恶),不然会觉得什么动物都能吃。同样的,在宰杀动物的时候,也不会从概念上区分“肉”和“咬不动不能吃的部分”。中国人从古至今都比较喜欢头、身子、尾巴连着一起吃,这种吃法就连英国那个特别爱做内脏的著名主厨弗格斯·亨德森也只能望尘莫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诗人克里斯多夫·伊舍伍在中国旅行时,夸张地记录了难忘的经历:“没有什么东西具体地归类为能吃或者不能吃。你可能会嚼着一顶帽子,或者咬下一口墙;同样的,你也可以用午饭时吃的食材盖个小屋。”对我来说,中国这种杂食性特色最鲜明的体现,是一本烹饪书,作者是我在湖南认识的一位厨师兼餐馆老板。书是全彩页的,装帧很不错,欢欣愉悦、图文并茂地展示了每个外国人最糟糕的噩梦,都是些可能让他们一看便呕吐不止的中国菜。各种各样禽类的头和爪懒洋洋地靠在汤锅边缘或者菜盘子上。捣碎的豆腐和蛋白汇成一片“海”,十个鱼头从里面诡异地探出来,嘴巴张着,里面含着鱼丸,用的就是它们自己的鱼肉。十一只蛤蚧(大壁虎)被剥了部分的皮后下锅炸,身体炸得金黄酥脆,像炸鸡块,一头一尾的鳞还保留着,眼珠子被掏出来换成了新鲜的青豆。还有个巨大的盘子上趴着十只完整的鳖,感觉随时可能醒过来,窸窸窣窣地爬走。书里我最喜欢的一张图片,是一碗软软的蛋白布丁上装饰着酒渍樱桃、撒着巧克力碎片。看到这图片的时候我心想,哎,真遗憾,拍得不好,那些巧克力碎片看着跟蚂蚁似的。结果我仔细看了看下面小小的说明文字,发现这道“布丁”的大名叫“雪山神蜉”,上面撒的还真是蚂蚁,还备注说有祛风湿、通经络之功效。书的第四十五页介绍了一道很隆重的大菜,整只的乳狗,烤得外焦里嫩,前后腿儿趴开在一个大盘子上。它之前先被刀劈过,头骨被砍成两半,一边一只眼睛、一个鼻孔,旁边装饰着香菜和小红萝卜雕的花,摆得挺好看的。还有哪位带种族偏见的漫画家能用更好的画面来说明中国这些“杂食人种”有多恶心吗?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去中国,那真是大开眼界的发现之旅。那个国家如此生机勃勃,又如此杂乱无章,完全不是我之前认为的单调呆板的“集权国家”,完全没遇到想象中一群群人穿着清一色的毛式中山装、挥舞“红宝书”的画面。透过火车车窗,我看到一幕幕生动的风景,水田、鱼塘、农民辛辛苦苦地工作、水牛踏踏实实地耕田。在广州,我去看了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马戏:演员们把蛇放在鼻子上,还赤脚在碎玻璃上跳舞。我在桂林市美丽的漓江边骑单车,在长江三峡的客轮上还和一群上了年纪的“政治代表”讨论“文化大革命”。我看到的一切,几乎都让我沉醉着迷。回到伦敦,我报了夜校学普通话,开始为《今日中国》杂志撰写每季的中国新闻汇总。我甚至开始试验一些中国菜谱,参考的是《苏氏中国名菜谱》。这种对中国的迷恋将会深刻影响我今后的生活,当时只不过刚刚开始。随着我和中国的牵绊渐深,我对中国菜的探索也越发广泛了。旅行在异邦,要完全适应当地口味并不容易。我们吃的东西,代表了我们做人和自我认知非常核心的一部分。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也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让我免受未知事物的威胁。我们外出度假时会接种疫苗,免得在国外染上什么病;类似的,在国外我们也可能只吃自己熟悉的食物,免得陌生的文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眼前。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身在亚洲的英国殖民者晚餐时会换上正式的礼服,每晚还要喝鸡尾酒,这不仅是为了消遣。他们知道,要是不这么做,就会有迷失自我的风险,就会像驻守印度的那些英国怪人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当地文化中,都忘了自己真正的归属。十九世纪,住在上海和其他按照条约开放的港口城市的英国人都对中国菜避之唯恐不及,完全靠从家乡进口来的罐装和瓶装的所谓“金属”餐食活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版了一部《英华烹饪学全书》(分两卷,一卷英文,给英国人家的女主人看;一卷中文,给厨子看)。书里有一些经典的菜谱,比如龙虾汤和鸽肉饼。里面也提到了一些异域菜,比如“匈牙利炖菜”和“印度咖喱”,但对中国菜却只字未提。几乎能感觉到这套书的作者们对中国人的恐惧,他们可能觉得,这些“杂食动物”就匍匐在阴影中,随时可能伸着爪子猛扑过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国家越陌生,当地人的饮食越怪异,居住在这个国家的外国人就越想要严格地坚持自己故国的规矩。或许这样比较安全。就算是现在,我在中国的很多欧洲朋友也基本上是自己在家做欧洲菜吃。吃别国的菜,是很危险的。一筷子下肚,你就不可避免地失去自己的文化归属、动摇最根本的身份认同。这是多大的冒险呀。所以,这本书写的就是中国菜带给我的出乎意料和不可思议。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英国女孩,去了中国,啥都吃了,后果嘛,有时候还真是令人惊讶呢。第一章 好吃嘴

湿气弥漫的十月早晨,四川大学留学生楼与别人合住的小房间里,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我的意大利室友菲洛梅娜已经起床出门了。我睡眼惺忪地套上一件棉外套,看了看窗外。和平常一样,天灰蒙蒙的(老话说得好:“蜀犬吠日”)。留学生楼有围墙,是要让留学生老实待着,也让好奇的中国人别进来。墙外头一溜梧桐树,梧桐树那边就是锦江,一个打鱼的带着一船的鸬鹚,在浑浊的江水中试手气。他的鸟儿们扑闪着大大的黑色翅膀,脖子上都套着环。逮到的鱼要是太大,吞不进喉囊,就吐给打鱼的。打鱼的扔进鱼篓,换条小鱼喂给鸬鹚。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被深深吸引了。我在成都的日常生活,充满了这些令人着迷的小剧场。

渔夫划着船飘远了,我也没法看他的鸟工作了。于是冲了澡,穿好衣服,出去找早饭吃。我跟留学生楼那个看门的太爷说了声“早上好”,然后懒洋洋地走过一排芭蕉树。学生和老师们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车铃叮当响。矮矮的居民楼,阳台上晾着衣服,还挂着鸟笼。四川的雾气很温柔,笼罩之下的一切都变得轻软了些。川大的校园安宁平静、树木葱茏。在这么个出租车不停按喇叭、小贩大声叫卖、喧哗谈笑的城市,这里可真是一片静谧的绿洲。

不远的地方,就在大学办公楼后面,有个小摊,我动动鼻子就能找得到。小摊卖的是军屯锅魁,用面团卷起压扁的饼子,中间裹着碎肉和小葱,再撒点花椒,天堂般的香味能飘满整个校园。摊主是两口子,年纪有点儿大了,各司其职,互相不咋个说话。女的揉好面,掰成小团,再在油光光的菜板上搓成圆球,然后拿手掌后部把每个球擀成长舌一样的面饼,遍抹猪油,精确地撒上点香麻味儿的碎肉,最后卷起压成圆形递给她男人。男的把面饼在热油上煎得金黄,然后放进鏊子下面的炉膛里,沿边上摆成一圈,把外皮烤得焦香。趁热吃,一口咬下去油脆脆的,里头的面又有嚼劲,味道也丰富可口,花椒刺得你双唇麻酥酥的,像在跳舞。在这么一个阴湿的秋天,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早餐吗?

最开始引诱我到中国生活的,不是食物。至少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应该是来研究中国少数民族历史的。一九九二年我初访中国;过了一年,我飞到台北,参加了两个月的暑期中文课;接着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中国大陆四处转转,期间去了西藏。从拉萨回家的路上,我途经四川的省会成都,到的那天天气真好,在四川实在少见:阳光灿烂,只微微有点常年挥之不去的盆地迷雾。我有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是个四川二胡演奏家的,叫周钰。我和他偶遇在我家乡牛津的路上。当时他在演奏二胡,悠扬的旋律深深吸引了一群听众。“到成都的话,找我。”他那时对我说。于是我入住了交通饭店,租了辆自行车,去四川音乐学院找他。

周钰和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么热情、那么风度翩翩。他老婆陶萍也是个音乐家,很有生气的女子。他们把我当成老朋友一样欢迎,带着我骑自行车去看成都的景点。我们到杜甫草堂去散步,然后在新南门公交站附近一家不起眼的餐馆吃午饭。那是个看得见木梁的小房子,餐馆在一楼,只有小小的一间,周围贴着白瓷砖,像厕所。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周钰点了几个菜,我们等着上菜,听后面那个小厨房淹没在愤怒火爆的“嗞啦”和“嘶嘶”声当中。餐厅里弥漫着各种最最美妙的香味。至今我仍然记得那顿美餐的每一个细节。凉拌鸡,加了酱油、白糖、红油和花椒面;豆瓣鱼,加了豆瓣酱、葱姜蒜;切成花刀的猪腰,刚好一口一个,刀工相当考究,和芹菜泡椒一起大油爆炒而成。还有所谓“鱼香”茄子,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之一:亮闪闪的茄子拿深红色的辣味酱料一炒,虽然没有用到鱼,但那引人垂涎的酸甜味儿还真是有点鱼香。这可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吃所未吃的中国菜,大开眼界啊大开眼界。

几个月后,一位同事建议我申请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奖学金去中国学习。她帮着我弄出一个很不错的中国少数民族研究计划,估计我对这个主题还能感一阵子的兴趣。填奖学金申请表的时候,我想了好些常驻成都做研究的理由,都是学术上的,很有说服力。我不想去外国人特别多的北京和上海,这样就能让自己真正融进中国生活、学习中文。哦,四川话是普通话的变种,变得七扭八歪的,没关系没关系。四川算是中国汉族聚集区的边缘,周围有很多很多少数民族聚居区,比如藏族、彝族、羌族,等等。这些理由听起来都是相当充分的。然而,我必须坦白,填着表格上那一栏栏的项目、编着堂而皇之的理由时,我心里想的是鱼香茄子、豆瓣酱红烧鱼、火爆腰花和花椒的香味。运气真好,英国文化委员会和中国政府也认为成都对我来说是个做研究的好地方,给我拨了奖学金。这真是张“金奖券”,能到中国去探索一年,还没什么附加条件。

一九九四年,四川大学外办给刚来成都的一群留学生开了个欢迎会。我们聚在留学生楼的礼堂,当地公安局派来个面相严厉的警官向我们宣读国家关于“外来者”的规定。一个老师操着生硬的英语做翻译。规定里说,不能从事“颠覆破坏活动”,否则会惹麻烦,情节严重者会被驱逐出境。警察读完了,老师补充说,很快会有医务人员来学校抽血,检查我们是否携带HIV病毒。入境中国之前,我们全都经历了冗繁严格的体检,包括HIV检测,所以听到这个我们都很生气(我自己的医生曾发自内心地嘲笑中国对年轻健康的女性入境体检太严格了,包括什么心电图)。这其实在提醒我们,不管我们对即将到来的中国生活感到多么紧张,这个经历数十年封闭后逐渐开放的国家其实也对我们感到紧张。

九十年代中期,成都的外国人还挺少,留学生的总人数大概也就一百二左右。除了我们以外,就只剩下些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外教和救援人员。还有个很神秘的生意人,来自秘鲁。学校里那四十来个日本学生特别爱抱团,很排外。我们呢,意大利人、法国人、蒙古人、俄罗斯人、埃塞俄比亚人、波兰人、约旦人、老挝人、加纳人、德国人、丹麦人、加拿大人和美国人,就彼此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

我们住的地方在学校可谓备受保护的一块“飞地”,中国学生称之为“熊猫楼”,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所受的待遇就好像珍稀濒危物种似的。我们那些中国校友住在混凝土的宿舍里,八个人挤在一个房间,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洗澡的话要走很远,每天还是特定时间限时供水。我们住的是摆了两张床的双人间,铺着地毯,暖气空调俱全,楼里每一层都配有厨房、洗衣机和卫生间。我们的餐厅可以点菜,里面做的川菜和中国学生的食堂比起来要好多了(也要贵得多)。我们那栋楼门口有看门的,还有间办公室,外事办的工作人员总是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虽然说我们居住在奢侈的孤立当中,也只需要走出宿舍楼,就能被四川生活的喧哗与骚动所淹没。在大学的侧门边就有个菜市场,满满当当的全是应季生鲜。水盆里,鱼儿跳跃、鳝鱼蠕动;笼子里,鸭子和鸡都在强烈地抗议;大大的竹垫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藤藤菜、竹笋、蒜薹和苦瓜。还有特定季节才能吃到的,比如苋菜、枇杷和椿芽,也就是香椿树柔软的新叶子。有个摊子上卖的是不同种类的豆腐。手工编织的竹筐子沉甸甸地装着农产品,农民坐在筐子后面的小凳子上,等着拿老式的手提秤称好斤两,然后拿算盘算价钱。

每天,成都的人们都在这样的市场里买菜。那时候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超市。我经常在那个市场遇见大学里的某位老师在人群中挨挨挤挤,自行车的篮子装得满满的,什么大葱啊、豆芽啊、菠菜啊、生姜啊,还有现杀的鱼装在塑料袋里,从车把上垂下来,还在扭动。很快我就把那些小摊贩都认熟了。那个眯眯眼的太婆,总爱穿一身白色的工装裤,坐在一袋袋、一罐罐调味料之间:血红的干辣椒,有的是整个的,有的磨成了辣椒粉;还有暗粉色的花椒。那个卖花人长得挺帅,穿着精干的深色西装,舒服地瘫在小小的竹椅中,靠着砖墙,安稳地沉睡着,周围是玫瑰与康乃馨的美丽花海。要是有人来买花,轻轻地把他唤醒,他就眨呀眨地睁开眼,露出天性善良的微笑,点燃一支烟,拿了钱,递给客人一束五彩缤纷的花。

早晨和半下午菜市场都是忙碌喧嚷的。但午饭后有段时间,大家都在休息,特别是天热的时候。那个时候,不仅是那个卖花的,菜市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睡觉。农妇们双臂盘绕,趴在她们的南瓜和茄子上,头埋在胳膊里,打个瞌睡。卖西红柿和豆子的坐在地上,双膝耸起,睡成一摊。卖鱼的靠着墙,轻轻扯仆鼾。菜市场之外,整个城市似乎也深陷困意之中。三轮车师傅懒洋洋地躺在没有载客的车里,双脚搭在车把上。办公室的人们躺在仿皮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像猫。

成都有这种立刻就让人着迷的魔力。然而初到的那几周,我一直低落又困惑。我其实有点搞不清楚,我来中国到底是干嘛呢?到那时候为止,我的生活好像一条传送带,带上的我几乎从没认真想过,只是单纯地待在学习的温室中,从高中到剑桥大学,然后走向新闻事业。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怀揣着成为专业厨师的想法,但大学是贷款读的,为了还贷款我干了短期兼职,结果就得到一个长期的工作,我也没有勇气拒绝。迈入二十的头几年,我干着一份学术性的工作,枯燥乏味,完全不适合我。每天要在伦敦与雷丁之间通勤,也让我筋疲力尽。所以,同事一说英国文化委员会的中国奖学金,我就赶紧抓住机会逃走了。

现在全世界都为中国着迷,真是很难回忆起九十年代初这个国家在西方世界显得有多么边缘。那个时候,没哪个西方人会考虑去上海度过美妙的假期或者购物。英国很少有大学开中文课。在中学开设普通话课程的想法会显得很可笑。在伦敦,朋友们觉得我学中文简直古怪,甚至笑死人。就连我都觉得,学中文好像没什么用。

一到中国,我几乎就和整个世界断了联系。对当时中国的大多数人来说,电子邮件和互联网只是不太可信的谣言;跟英国的某个朋友一次书信往来可能需要好几个星期。成都只有三个地方能打越洋电话,而且找到地方以后,打一次电话的花费简直是天文数字(和欧洲通话三分钟的钱,都能找家餐厅办个晚宴了)。城里有两家国际酒店,倒也高雅炫目,但出了酒店就几乎找不到西餐馆了。唯一能进行的和外国文化有关系的活动,就是在大学附近那一排脏兮兮的非法放映厅看盗版碟。国外的新闻也很难看到,官方媒体的新闻又都是审查过的。我和我的同学们算是“搁浅”在中国了,喜不喜欢都得忍着。走出留学生楼这个小小的蚕茧之后,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头扎进四川生活之中。

我本来该做的研究也没给我任何方向。中文太差,我进行不了任何严肃的学术研究,另外我选的这个课题实在充满了政治敏感性。我硬着头皮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那些书啊、期刊啊。和老师们聊天,要是话锋稍微不对,有点触及令人不舒服的话题,他们就开始焦躁不安,并且努力把话题引向安全的陈词滥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始研究。中国不是我那些伦敦朋友想象中的“集权国家”,但也并非完全开放。对于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要拿捏分寸、把握界限,实在不可能,就连本地人都没什么头绪。旧的国有经济的框架正经历剧烈变化,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毛时代的政治控制也很不稳定,没人真正清楚规则。全国上下正从“文革”的梦魇中慢慢恢复,却还没完全醒来。

社交和文化上,中国也是挑战重重。我和同学们这些外国面孔还是很少见的,于是有些人把我们当作怪物,有时候我们又受到名流的待遇。有记者来采访我们,有人邀请我们去各种高级的活动、发表没什么主题的演讲。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尾随围观,观察我们最最细小的动作,哪怕是买一张公车票。随便在城里骑个自行车,一路上都有一波波的人马上注意到,于是放下正在做的事情看着我们,大声喊着“哈罗”或者“老外”。当然几乎人人都对我们友好热情,但这显微镜下的日子还是太难过了,花了好几个月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不可能蓦然空降中国就马上如鱼得水地生活,也许过个半年,你才能稍微摸索出政治和社会体系中的门道。

对了,还有这个地方本身那种慢悠悠的倦怠感也令人不知不觉地被影响。在成都这个城市,别说实现计划了,制定计划都根本不可能。从唐朝开始,这里就以生活安逸闲适著称。因为气候适宜,土壤更是传奇般地肥沃。成都人不用特别努力地工作也能吃得好、玩儿得开心。这座城市有点南方的感觉,甚至都有点像地中海沿岸了。成都人的脚步都比北京人或上海人要慢。他们在茶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加一晚上,打麻将、打牌、用节奏舒缓、语气甜腻的四川话开玩笑斗嘴,韵母都拖得长长的,还要加上娇俏的儿化音。他们把这叫做“摆龙门阵”,四川特有的谈天说地。而四川话里最生动的一句方言莫过于“好耍(特别有趣)”。他们说的时候总是懒洋洋的声气,咧嘴而笑,竹椅子发着嘎吱嘎吱的背景音。“沿海的那些人,”一位出租车司机跟我聊起广东人和福建人,“他们野心大得很,也肯干,所以他们就先富起来了噻。我们四川人喃,挣的钱可以吃香喝辣就够了。”

不止我一个留学生觉得很难静下心做点事。同学们和我都从北京、上海的朋友们那里听说,别的大学要求多么多么严格。在那些地方,缺了几节课可能奖学金就泡汤了。但是在四川,根本没人管。我们中的一些人,大多都是之前来过中国的,静下心来开始认真地研究学习。而剩下的呢,无可避免地都渐渐放弃了正式课程。我的意大利室友好像花了大把时间打麻将;一个年轻的丹麦学生就在公园闲逛,跟着一个看上去体质孱弱的老师傅学武术;德国人福尔克尔,本来是洛杉矶成功的电影制作经理,来这儿就是想休息一下。他整日都在和当地人聊闲天儿;还有些人,玩英式橄榄球、谈恋爱、夜夜豪饮或者到处旅行。

至于我,第一个月还努力想做个本分刻苦的学生,总是自我鞭策,提醒自己学术上还没有取得多少进步。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在乎奖学金和所谓的“事业”了。所以,经历了几个星期黑暗的阴郁情绪之后,我决定和大多数的同学一样,丢掉那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单纯地待在四川,让这个地方自然而然地指引我。终于,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双眼也真正打开看向我身处的这个迷人的城市。放开自我,让四川在我身上施展那舒缓甜蜜的魔法。于是,我开始了一生中最最美妙的时光。

跟随便哪个中国人提起成都,他们的第一反应几乎肯定是“川菜很辣”。去四川的路上,很多旅行的人都会收到一句警告:“你怕不怕辣?”但是再过一会儿,他们多半会露出快乐的笑容陷入回忆中,絮絮叨叨着那里的菜有多好吃。“举箸思吾蜀,”宋代诗人陆游如此感叹道。“食在中国,味在四川。”这句话可谓当代美食家们的口头禅。

传统上,中国有四大地方菜系(也称“帮菜”)。北方,有大气宏伟的北京与山东菜(统称“鲁菜”)。这是皇族贵胄的饮食,著名的有烤肉、食材丰富的浓汤以及昂贵的山珍海味,比如鱼翅和海参。东边的饮食娴雅精妙,属于文人,他们留下很多笔墨描写扬州和杭州这些文化中心的饮食趣味(称之为“淮扬菜”)。这些菜或是芬芳的甜品,或是浓油赤酱的炖菜,也有拿陈年绍兴酒浸的醉虾、荸荠和藕这种新鲜的水产蔬菜,还有清蒸鲜活大闸蟹蘸香味扑鼻的浙醋。

南边自然是讲究极致新鲜的广东菜(粤菜),食材几乎还活蹦乱跳。在这里,主厨们调味都相当温柔,只要一点点盐、糖、酒和姜来烘托那些生鲜的本味。粤菜的烹调要准确拿捏分寸,把人为的介入降低到最小限度:蒸鱼只微微点缀些姜葱、淋上少许豉油便可上桌;通透的虾饺;还有把各种食材切丝、下锅爆炒,每一样材料都恰到好处的爽脆或软糯,完全呈现出本身的特点。这里的人们也很爱野味:蛇和牛蛙、果子狸与禾花雀。四川的饮食(川菜)就是这四大菜系中的“辣妹子”,胆大貌美,如同涂着烈焰红唇,伶牙俐齿还有万千精巧心肠。四川人总是说:“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烹制川菜不需要粤菜或鲁菜那些奢侈的食材。嗯,要是准备川派宴会,愿意的话也可以用那些东西来摆个排场。但不用这些,你也能用最最普通的食材创造奇迹:简单的猪肉和茄子,就能惊艳味蕾。这就是川菜的伟大之处:点石成金,化平凡为神奇。

四川地区吃辛辣的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一千六百年前。东晋四川史学家常璩评论家乡人“尚滋味”、“好辛香”。来到四川你才会发现,这不算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是跟“环境决定论”有关。四川盆地气候潮湿:冬天,暗暗的湿气会穿透每一层衣服;夏天则是不可忍受的闷热,阳光永远躲在一层蒙蒙的雾气后面。中医的传统理论认为,人的身体是一个能量系统,干湿、冷热和阴阳都必须平衡调和;要是不调和,就必然生病。盆地潮湿的空气将川妹子的皮肤养得吹弹可破、青春永驻,但也动摇了整个身体的平衡。所以,这里的人们从有记忆开始,就像尽义务般地进行自我食疗,吃干辣的热性食物,中和有些“调皮”的气候。不过,辣椒从美洲传入中国之前,他们手上少数可用的热性食材是中亚进口来的一些古老调料以及四川本土的调料,例如姜和花椒。

花椒原产中国。现在很多人更熟悉的黑白胡椒,是从丝绸之路上偷偷混进来,跋涉过崎岖的道路才进入中国的。而花椒入菜,比胡椒要早得多了。花椒不像辣椒,味道不辣,但是让你嘴唇一阵阵发冷,还有刺痛感。中国人称这种感觉是“麻”。手脚也能“发麻”,做手术也要“麻醉”。花椒这种奇特的效果,加上辣椒的辣,成为四川现代烹饪的最大特色之一。

辣椒最早出现在中国是十六世纪,刚从南美归来的葡萄牙贸易商扬帆前往东方的港口。沿海地区的中国人一开始把辣椒当作好看的观赏植物:洁白的小花,生机勃勃的红果。到后来他们才开始把这辛辣开胃的果实用作调味。商人们通过长江三角洲的水路运辣椒北上,来到华中的湖南,再从那里沿河稍微往西,到了四川。在这两个湿热的省份,辣椒终于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属。这里的人们等的就是辣椒,他们的医学和饮食观里,早就给辣椒留好了一块用武之地。那鲜红耀眼的颜色照亮了永远雾蒙蒙的天空,那炽烈如火的热气逼出了人们体内的湿气,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美味的平衡。

川大留学生楼的餐厅很无聊的。菜倒是新鲜,就是没啥灵魂。津贴少得可怜,校门外又有那么热闹的一个菜市场,我们这些靠奖学金读书的学生利用留学生楼的厨房自己做菜吃倒更好。有些真的这么做了,比如那个年轻的约旦女人。她是来陪丈夫读书的,一家三口(还有小孩)蜗居在宿舍楼的一个单间里,她的职责就是做家务。但其他人大都懒得很。另外,我们很快发现,校外的吃的太多了,而且好吃得不得了,浪费时间去抢公共厨房也太没有意义了。所以每天的午饭时间,我们都成群结队地跑去最喜欢的一家面馆,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佐料丰富的面。晚上,我们会在学校附近那一溜小木屋中的几家小餐馆找一家吃。中国的同学觉得我们每天出去吃实在是太奢侈了。但用西方的标准来看简直“相因惨了”。中午一碗面也就几块钱;晚饭大家聚餐大吃一顿,再加一瓶啤酒,每个人平摊下来通常也很少超过十二块。

在成都待上几个星期,我们就熟知了所有经典菜的名字。辣子鸡:外焦里嫩的爆炒鸡块,埋在一堆爆得焦香的辣椒之中,翻找也是种乐趣;鱼香茄饼:肥厚多汁的茄子切片,夹着碎肉入油锅炸熟,配上丰富醇厚的酸甜酱汁;回锅肉:二刀肉(后腿近臀部处)整块煮好,切片后再配蒜苗爆炒,调味用的是豆瓣酱,那美味难以形容……其实辣椒无处不在:卤鸭心肝的蘸料(干辣椒面)、鸡丝上鲜艳欲滴的红油、猪肉和茄子的酱料,整个的、切碎的、红色的、绿色的、新鲜的、晒干的、捶成粉的、泡过的、浸了油的,种类花样数也数不清。但是,成都菜绝对不像中国其他地区的人们面带恐惧地说起的那么辣。真要尝尝那魔鬼一样的“变态辣”,你得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来到当时四川的第二大城市、长江边的大都会重庆。

我去过一次,是在到成都不久,去看我那位音乐家朋友周钰的父母。九十年代初期的重庆有种肮脏的宏伟。楼房外墙都被工厂烟囱的废气熏得黑黑的,散落在陡峭的山坡上,消融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的壮阔背景中。重庆的港口和城市都很繁忙,到处是辛苦劳作的人们。他们整日爬坡上坎儿,还要应对能闷死人的湿热天气。夏天的重庆是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就连在四川,重庆也是最出名的麻辣美食之都。

周钰的父母请我出去吃饭。那是个闷热难耐的晚上,他们说去江边吃火锅儿。我们围着一口大锅坐下,锅里堆满了干辣椒,这种规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花椒和别的调料都冻在一大块厚重的牛油里。服务员走过来,弯腰点燃了饭桌下面的气炉。锅渐渐烧热,牛油开始融化,很快辣椒就随着沸腾的油水跳动起来。服务员端来一盘盘生食:牛杂、菌菇、豆腐和绿叶菜。我们拿筷子下到滚烫的红汤里。捞出来的每一块食物上都裹着亮闪闪的红油,还有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就连吃根豆芽也得吞一嘴的辣椒。一顿饭吃完,我辣得都要精神错乱了:嘴巴火烧火燎、酥麻刺痛,浑身大汗淋漓。我感觉汗毛直竖,却又要被热气熔化,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

在这么一场火热的洗礼之后,没人会想去重庆定居。但成都就是个特别温柔的城市了。这里的生活不是整天同天气与陡峭的山坡做斗争,而是一场甜蜜懒散的美梦。菜里的辣椒也放得没那么“暴力”,只是要唤醒和刺激味觉,让它活跃起来,去感知别的丰富滋味。调味还有点暗暗的甜,加上豆制品发酵后的腥香,或者一点点芳醇的陈醋酸味,勾引诱惑着你,让你满心欢喜。成都的川菜,完全没有外国人成见中的那些原始和粗野,而是一点一点地挑逗着你,曲径通幽,去往极乐之旅。

我很快成为“竹园”的常客,就是学校附近一家馆子。那里菜的滋味丰富,店里气氛也很亲切。简简单单的一个地方,一个有点儿摇摇晃晃的小木屋。但菜实在太好吃了,我怎么也吃不厌。每天晚上六点,这里已经喧嚣吵嚷、食客满堂了。客人们围着方木桌,坐在矮矮的竹凳子上,埋头在香喷喷的炒菜和热气腾腾的汤之间大快朵颐。服务员都是农村来的年轻女孩儿,晚上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上面小阁楼矮矮的天花板下面睡觉。饭店里的她们都特别忙,拿着一瓶瓶啤酒在桌凳之间穿梭。店主的妈,大家都叫她“婆婆”,站在门口的柜台后面,手里摸着把算盘,掌控全局。

往下走几家店,街对面是家所谓的“意大利”餐厅,其实根本不卖意大利菜。这家店以前有群意大利学生常来,所以用“意大利”命名,但那群学生早不知天涯何方了。这家店还是做四川家常菜的,并且成为我们吃大餐和庆祝生日最爱的去处。比较重大的场合,我们会订下两间包厢之一,点上满满一桌子的菜敞开吃一顿;还会喝很多很多的烈酒,喝得喉咙冒火、宿醉不醒。我们边吃喝边听同学杰伊,一位加拿大英语老师,发表他的演讲:他总是会故意语气浮夸,随意夹杂几个中文词汇,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特别是喝了几轮当地的白酒之后。

天气比较热的夜晚,我们沿着校外的河岸闲逛。河边的梧桐树下,一个个“坝坝馆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灯泡挂在树上,灯光忽明忽暗;蜡烛插在啤酒瓶里,烛影摇曳闪烁。我们会在梧桐树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大口喝啤酒,小口啃猪耳朵,咬一口脆生生的藕片,把新鲜的煮毛豆从豆荚里“噗”地挤出来。我们周围全是人,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中,大声笑闹,用四川话摆龙门阵;有的还划拳(风靡一时的类似“剪刀石头布”的游戏),兴奋地叫喊着。头顶的树梢上蝉子不停聒噪着。那个年月,我们去的馆子连冰箱也没有,啤酒放在一桶水里保持冰爽。肉和菜都是每天去菜市场买的。要是你想吃馆子里没有的食材,店主可能就派个服务员跑一趟现买回来。鱼和黄鳝都养在厨房的水缸里。除了文火慢熬的汤和炖菜,别的全都是现点现做的。卤的内脏就放在没有制冷功能的柜子里。木筷子是反复使用的,洗碗筷的设备也相当简陋。卫生检查员看到这一切肯定会脸色发白吧,但我们几乎从没“病从口入”过。

坐在竹园里,看着大盘大盘的鱼和神秘的砂锅被端到邻桌,阵阵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心情真是郁闷。在伦敦上了两年的夜校学中文,跑去台北又学了两个月,我居然连点菜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这几个星期在川大看的课本真是无聊到极点,而且特别不实用。没有教我们“炒”、“烧”、“竹笋”、“鹌鹑”这些有用的东西,而是要我们死记硬背一长串根本用不上的汉字:比如三国时期群雄与奸人的名字,古代战车、兵器或者乐器的名称。

学汉字怎么着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特别是对于成年人,差不多要搞得你崩溃。他们说,要想读中文报纸,至少得认识两千到三千个汉字,而这不过是所有汉字中很少的一点点。你把这些字死记硬背塞进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写,有时候在画了一排排田字格的本子上,有时候写在小卡片上、粘在墙上,吃早餐时反复诵读。然而,不管你多么努力去记,它们还是会偷偷溜走,跟筛面粉似的,仿佛一切都是徒劳,吃力不讨好,而且特别令人沮丧。所以有很多学中文的外国人,最后说得倒挺流利,但基本上一到读写就成了文盲。我一点也不喜欢花大量的时间去记背那些古典作品里的字词,所以我再也没去上过语言课和民族历史课。我上了几节中文私教课,剩下的时间就跑去菜市场和餐馆,要么就泡茶馆,一边翻字典,一边研究复印来的当地菜单。

从小我就喜欢做饭。每年一家人去欧洲某个地方旅行之后,我都会努力去重现特别让我兴奋的异国菜。大学时代一个漫长的暑假,我整日都沉浸在土耳其烹调之中。当时是家里一个朋友叫我去跟他玩两个月。他是土耳其瓷器界的显赫人物,住在安纳托利亚中部。我这么个年轻未婚女子借住在穆斯林家庭里,几乎无法自由地去探索他老派的家乡或者周围的地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和他那一大家子人待在家里。我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厨房里,每天的日记里写满了各种菜谱,什么酿菜啊、烤肉饼啊、马齿苋沙拉啊。我妈在餐馆吃饭的时候,爱猜测各种菜里的食材调料以及烹饪方法,去寻找草药和香料的蛛丝马迹,像法医分析一样去拆解盘中餐。我也继承了她这个习惯。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做个大厨的理想。但后来我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在这条标准传送带上离美食这一行越来越远。

没人会鼓励在学校考高分的好学生另辟蹊径,去餐馆当伙夫。我记得中学时把这个理想告诉一位老师,他难以置信,还笑我。所以我继续认真考试、好好学习,按照别人的期望来过我的人生。只有到了中国,离故土千里万里,而且几乎完全和过去了断,我才能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终于,我能够对自己承认,我是做不了什么社会经济分析师的,甚至也当不了一名真正的记者。我就是一个厨子。只有在厨房里切菜、揉面或者给汤调味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我在牛津长大、在剑桥上学、在伦敦工作,一直以来都像牵线木偶一样,被各种学术和职业上的标准控制着,用别人的眼光来定义自己。但是在中国,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是一群老外中的一员,犯了乡愁,又与当地文化格格不入,想要在这个我们研究甚多但事实上却知之甚少的国家找到立足之地。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最终,这成为我一生中最棒的际遇。

在天生对美食无比好奇的人眼中,九十年代中期的成都称得上是天堂了。一切都在那里,你动动鼻子就能找到。小街小巷的人们在屋门口架起煤炭炉子,为一家人做晚饭。温暖的秋夜,空气中绵延不绝地流动着豆瓣酱、花椒和茉莉花茶的香味。那些最最简陋的“苍蝇馆子”端出来的中餐,也比在伦敦能找到的任何一家要好吃。好像几乎所有四川人都喜欢聊聊做饭和吃饭。那些最最沉闷或粗暴的出租车司机跟我说起他们最喜欢的菜谱,也是饱含深情、饶有兴致、极尽详细。“哧溜哧溜”吸着面条当午饭的中年夫妻,会怀旧地说起过去那些做豆腐菜做得特别地道的大厨。我还记得有一次听广播,一位年轻的女主持如数家珍地说着成都很多餐馆里的特色菜,听那语气就像在流口水,充满了愉悦与贪婪。她絮絮叨叨地报了一大串菜名,带着喜爱之情描述着味道和口感(“嚯哟,那个毛肚哦,爽脆得很!”)她不时地发出感叹的气声,充满欣赏与激动。她很显然是控制不住自己了。这种人我在四川见得太多了。就像一个厨师朋友跟我说的,成都人个个都有一张“好吃嘴”。

到成都几个星期后,我就开始记录对食物的印象。我在四川使用的第一本笔记本,最早的日期是一九九四年九月。就连那本子上的最开始几页,也都列满了市场里卖的蔬菜瓜果,还记录着关于食物的对话。卸下学术任务的重担之后,休闲随意的食物调查就成了生活的主题。我就是忍不住啊。每天都有美食上新的发现:也许是街上某个小贩,专门卖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零食;或者农民扛着竹扁担急急地赶路,扁担两头晃荡的筐子里有什么不一般的水果或花草茶。每次有机会进四川的朋友或熟人家的餐厅,我都跳着脚就去了。周钰和陶萍,一开始本来就是这对夫妇的热情好客吸引我来到成都,而现在,我们的友谊又加深了。我经常去他们位于音乐学院附近的小公寓吃饭。陶萍九十岁高龄的奶奶每天还要从十二楼爬上爬下,提着附近市场买来的菜给我们做饭吃。什么干煸四季豆啊、魔芋烧鸭啊,简直不在话下。我的一对一中文老师,余老师,时不时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顿讲究的晚饭。她不止耐心地教我中文,也教会了我很多厨艺。

四川人的热情和随性是出了名的。他们和自己沉默内敛的北方同胞相比,就像意大利人和英国人的区别。我偶遇陌生人就被邀请去吃晚饭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一个难忘的下午,在岷山饭店的后街,我跟一个卖烤鸭的人闲聊着。他用饴糖和醋给鸭子擦了身,然后放进一个拱形的砖土炉子里烘烤。鸭子一边烤着,咱俩一边聊天,不一会儿他就邀请我去他投了资的一家餐馆吃饭。之后的多年(直到开发商把他的烤鸭店给拆了),只要我骑着车经过,他就要跑出来跟我聊一会儿,往我手里塞一罐专门给我留的咸菜或者豆腐乳。

一个公众假期,周钰和陶萍邀请我跟他们出城去,和几个朋友吃顿家常的火锅。到了地方,我们先去当地的市场买食材,然后回到那些朋友的公寓,在厨房的煤气灶上架起一锅油辣辣的汤底。我们在小凳子上围坐一圈,自己煮菜当午饭。下的菜有一捆捆的金针菇、一张张的豆腐皮、一团团的红薯粉和一片片的脆毛肚。吃得越久,就越能明显感觉到大家情绪的变化。一开始我们热情高涨、兴奋活泼。但渐渐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慵懒中,变得迷迷糊糊的,随便找个扶手椅啊、沙发啊,躺下来就睡着了。到了后面,睡了一个香甜长觉的我醒过来,恢复清醒,才注意到锅里“咕噜咕噜”冒着好些罂粟壳。

其实在四川,要释放天性和放松情绪,完全不需要罂粟壳。这里的空气、方言都能让你有那种感觉,当然作用最大的还是食物:那种温暖和慵懒能融化任何英国式的刻板僵硬,如同阳光下的黄油。初到成都的时候,我的心还如同一个紧攥的拳头。除了通过食物,我几乎无法和当地人交流。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悠闲而过,我感到自己慢慢放松了。小半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卸下所有的责任与期待,生活变成了一块白板。鱼香茄子材料:

茄子  600—700克

盐  适量

菜籽油  油炸用量

四川豆瓣酱  1½大勺

姜末  3小勺

蒜末  3小勺

鲜汤  150毫升

白糖  1½小勺

生抽  ½小勺

淀粉  ¾小勺,加1勺冷水混合均匀

醋  1½小勺

小葱  4根,切成葱花

芝麻油  1勺做法:

1.十字刀将茄子切成4瓣。4瓣再竖切改刀成长宽差不多的3到4条。用大量盐揉搓,腌制至少30分钟至出水。

2.锅中热菜籽油到180°C—200°C(七成热)。分批放入茄条,炸3至4分钟至表面微微金黄,内部柔软滑嫩。放到厨房纸上吸油。

3.倒掉老油,必要的话清洗炒锅。之后开中火,下2到3小勺菜籽油。加豆瓣酱翻炒,至油色变红并散发香味;接着倒入姜末蒜末,继续翻炒20到30秒至炒香。

4.倒入鲜汤、白糖和生抽,充分混合。必要的话加盐调味。

5.加入炸过的茄子,大火烧开,转小火炖煮几分钟,吸收酱汁的味道。然后在茄子上均匀撒入水淀粉,轻轻搅拌,使汤汁黏稠。接着放醋和葱花搅拌,等待几秒至葱煮熟。最后离火,加入芝麻油搅拌,盛盘上桌。第二章 担担面!“啥子面?”谢老板正在跟一个常客聊天,抬起头来给了个我早就见怪不怪的臭脸。“二两海味面,一两担担面。”我回答,一边把书包放到地上,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长凳子上,身边就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根本不用看那个写了十几种面的小黑板,因为我从到了成都基本上每天都在谢老板这儿吃面,对那些内容早就烂熟于心了。谢老板把我点的面朝那三四个年轻的伙计喊了一通。他们正在面店的煤灶旁前前后后地忙碌着。玻璃橱柜里有一碗碗的调味料:红油、花椒面儿、葱花、酱油、醋、盐和胡椒。旁边的电炉子上煨着高汤,炖着面臊子,热气升腾;竹编簸箕里盘旋着一把把新鲜劲道的面。店门口能把整个街景尽收眼底的地方,放着两口巨大的锅,水“咕嘟嘟”地沸腾着,飘散出阵阵蒸汽。

谢老板继续和客人聊天,舒服地躺在竹椅上,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诡异又有趣的故事。他脸上总有一种阴郁不悦的表情,仿佛总是带着敌意和怀疑。就算是向熟人微笑,那笑容里也有一种冷冷的嘲讽。

这个男人四十几岁了,脸上全是从前出粉刺留下的坑坑洼洼,肤色被太阳晒得深深浅浅,有一种病态。老板的面相是有点厌世、有点愤世嫉俗的,不过我和留学生朋友们对个中原因也不得而知。他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一直试图去勾勒他的生活,想象他在哪里住、和谁住、晚上干些什么、有没有快乐幸福过。但不管我们怎么想,最后也很难想象谢老板不在学校后街这把竹椅子上、不问你吃啥子面、不朝伙计大吼大叫。我们中间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比如从海参崴来的萨沙和帕夏,还有巴黎来的戴维德,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想跟他聊聊天,或者讲个笑话,一心想让他笑一笑。但他还是一张冰块脸,完全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是和往常一样问道:“啥子面?”

我看着年轻的伙计们做着我的午饭,把辣子和各种各样的调料倒进我那小小的一碗担担面里,再往那碗大一点的海味面里加点盐和胡椒。他们准确地抓起一两或二两面,扔进锅里煮。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两碗面就端到我桌上。海味面和以往一样,浸在浓郁的海鲜汤里,有种安慰人心的感觉,上面还加了炖好的肉、笋、蘑菇,再加点干虾米和淡菜。担担面呢,嗯,毫无疑问这是成都最好吃的担担面,走遍天下恐怕也就是这一家了。它看上去倒是其貌不扬:一小碗面,加了一勺深色的、松脆的牛肉碎。但只要你拿起筷子,把面拌一拌,就会唤醒铺在碗底的那些香料。每一根面条都会裹上酱油、红油、芝麻酱和花椒混合成的调料,效果实在是石破天惊。入口短短几秒,你的嘴巴就会着火,你的双唇会在花椒的猛攻下不停颤抖,你的全身都会散发着热气(天气热的时候就会汗流浃背了)。

谢老板的担担面实在是非常有效的醒神药,宿醉或者伤了心,吃一碗再好不过了。在成都灰蒙蒙的潮湿天,这样一碗面简直救命。我们这些学生就像奴隶一样心甘情愿地上了瘾。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先来碗比较温柔的汤面,比如番茄煎蛋面,然后再上一小碗刺激火爆的担担面过过瘾。不过生性雷厉风行、喝起酒来海量无敌的俄罗斯人和波兰人总是一往情深地点三两“担担儿”。我们坐在街边摇摇晃晃的桌子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周围的自行车来来往往,出租车的喇叭吵个不停,还喷来一阵阵难闻的尾气。吃完以后,我们叫谢老板结账。他把一个个琐碎的数字相加,接过我们皱巴巴的钞票,埋头在那个半开的小木抽屉里找零钱。

担担面是土生土长的成都街头小吃,名字来源于挑着扁担的传统街头货郎。“担”是个动词,意思是“挑扁担”。成都的老人们还记得那些卖面人的吆喝,“担担面!担担面!”的声音传遍成都古老的小街小巷。只要有客上门,货郎们就放下担子,支起炉子,烧好水,摆好碗筷和一罐罐调味料。各家的仆人听到他们吆喝,就从那些老旧的木房子中跑出来,站在门口,帮主人叫面吃。正在茶馆里“修长城”的麻将搭子,会暂停牌局,出去吃一碗再说。行人也会停下来,“吸溜吸溜”地吃个面。面都是一小碗一小碗的,每次一两,刚好能垫垫肚子、顶顶饱,而且特别便宜,基本上什么人都买得起。

当然,“移动销售”的货郎们不只卖面,成都的街头是出了名的生机勃勃和丰富多彩。清朝末年,二十世纪初期,傅崇矩写了本成都导游手册,里面描述了多种多样的货郎,包括流动理发师、流动修脚师、送水的、卖花的、修伞修扇子的、卖鸡毛掸子的、磨刀的和卖小吃的。古老的城市,迷宫般交织的街道,木结构的房子,竹子编织的墙上糊着泥巴和稻草再粉刷成白色。壮丽庄严的木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地镇守在底座上。几乎每条街都有个茶馆儿,小二提着一壶壶开水在桌椅间穿梭,往飘散着茉莉香味的盖碗里续水。喧嚷的市场与热闹的街道上,最受欢迎的声音就是那些卖小吃的,美味应声而来。

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应该是成都小吃的黄金岁月。货郎们的生死存亡全看小吃的手艺,所以各家都有被别人妒忌猜测却秘而不宣的独门秘方。如此激烈的竞争氛围中,货郎们争先恐后地开发属于自己的新配方,有些到现在还以创始人命名。其中一个叫钟燮森的,发明了极为美味的“钟水饺”:味道清淡的猪肉馅儿包成新月状的饺子,加点甜辣味的酱油和红油,最后来点蒜蓉。还有个赖源鑫,给后人留下了他温香软玉一般的“赖汤圆”:炒过的黑芝麻磨成粉,加上猪油和白糖,包在糯米皮里。一对夫妻,挑着厨具漫步在大街小巷,伉俪情深传为佳话;他们专门卖一种凉菜:白卤牛杂切片,拌上芹菜、花生米、芝麻,加点卤水、红油和花椒面儿,就成了现在著名的“夫妻肺片”。货郎要是做得比较成功,一般会开个餐馆,通常都用自己最著名的那种小吃命名。

老人们回忆起小时候那些街头吃食,两眼总会泪汪汪的。我在茶馆遇到个太爷,坐在我身边聊了一个多小时,一丝不苟地写下了几十种不同的饺子,根据烹煮的方法和主要的馅料来分类。一个五十多岁、仪表堂堂、热情活泼的大厨带着满足的笑容跟我怀旧:“噢哟,他们都在街(gāi)上挑起扁担卖的,啥子担担面啊、豆花儿啊、丁丁儿糖啊。”他还给我来了段儿过去货郎叫卖的小曲儿:“有甜的脆的~~糖麻花儿~~~!”“文革”期间,任何形式的私人企业都被禁止了。成都的茶馆被迫关门,货郎也不准上街了。但在中国的“十年浩劫”结束不久,生命力蓬勃的“路边摊”文化重生了。这种东山再起是“砸烂铁饭碗”现象的一部分。很多中年工人发现自己下岗了,只能拿最低工资,因此被迫寻找别的生计。于是有的就早上炸个一篮子的麻花儿,或者包一些粽子,拿到街上来卖。农闲的时候,也有农民挑着自制的小吃到城里来卖。

九十年代中期的成都仍然布满了迷宫般的小街,有的两旁是灰色的砖墙,点缀着一些木门;有的两旁则是两层的竹木民居。原来的大房子被分割成挨挨挤挤的小宿舍,开阔的店面前支起了塑料的招牌。石头底座上,石狮子早已经无影无踪。但是,如果你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仍然能想象自己在遥远的老成都穿梭漫步。

城里老街的美妙真是无穷无尽,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沉迷于其中不断探索。绿荫葱茏的角落,理发匠们把镜子挂在树干或者比较方便挂东西的建筑墙面上,摆好给顾客坐的竹椅子。客人舒舒服服地半躺着,任由对方给自己涂上泡沫,拿锋利得可以割开喉管的刀片刮胡子。眼前是一览无余的街景。磨刀的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慢悠悠地走过去,挑着木头凳子和长长的灰色磨刀石,不管谁提着刀来都能给你磨得削铁如泥。还有流动的杂货店,卖货人骑着自行车,车子两旁挂满了拉链、纽扣和一卷卷棉线。有些小贩会卖自己亲手做的东西,竹编的簸箕、千层底的黑色棉布鞋。

三月,春风渐起,每条大路上都能遇到个卖风筝的,展示着五颜六色的鸟和昆虫,框架用竹条搭成,用很薄很薄的纸糊好(宽广的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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