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6 1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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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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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

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试读:

深夜时分

这是南柯一梦,抑或是恍如梦境的神秘的夜生活?我感觉,那郁郁寡欢的秋月已然在大地上空飘浮了许久许久,到了该好好歇息的时刻——远离白昼的虚伪和喧嚣。我感觉,整个巴黎都已经沉沉入睡,即便是最穷苦的角落也已进入了梦乡。我沉睡了许久许久,这场梦境终于慢慢离我而去,仿佛是一位对病人关怀备至而又从容不迫的医生,履行完自己的职责,看到病人睁开双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重生而露出羞怯、愉悦的微笑后,才无所牵挂地离病人而去。我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寂静而又幸福的夜之王国。

此时的我正身处五楼的卧室中,我踏着地毯,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扇窗前。时而凝视这间弥漫在轻盈的朦胧夜色之中的宽敞卧室,时而透过窗户上方的那排玻璃,仰望明月。月光为我披上一件银白色的纱衣,我抬头远望,久久地凝视着明月的脸庞。月光透过窗幔淡白色的花边,染淡了卧室深处那朦胧的月色。从那儿无法看见月亮的身影。然而卧室的四扇窗户却笼罩在皎洁的月光中,就连窗畔的一切也都被月亮照得雪亮。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映出一个又一个淡青色的和淡银色的拱形图案,每个图案中都有一个烟色的十字形阴影,这些十字形阴影一旦投映到沐浴在月光中的圈椅和靠背椅上时,便会弯下柔软的腰肢,仿佛被折断了一般。最靠边的那扇窗下摆放着一张圈椅,我心爱的姑娘正坐在上面——白衣胜雪,仿佛一个正处豆蔻年华的少女。她面色苍白、眉目如画,由于我们俩所经历的磨难,由于我们俩常常针锋相对、矛盾重重,她早已感到疲惫不堪。

这样的夜晚,她又因何而无法入睡?

我在她身旁的窗台上坐了下来,避免与她发生任何眼神接触……是啊,已经是深夜了——对面那幢五层楼的房子也早已是漆黑一片。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仿佛是盲人的眼睛。我俯看那条如同长廊般狭窄而又深远的街道,那里也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整个巴黎都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斜挂在城市上空的月亮彻夜未眠,散发着淡白色的光芒,形单影只地在天空中飘浮着,与此同时又似纹丝不动地躲在四处浮动的烟色云朵里。月亮直视我的双眼,虽仍皎洁无瑕,但已不是满月,因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色。云彩仿佛一缕缕轻烟,从明月的身畔悄然飘过。每当靠近月亮,云彩便会消失在明亮的月光之中,飘远之后,逐渐凝聚起来的云彩就会变得浓厚起来;待其飘过屋脊,又会变成一片片沉甸甸的、无比压抑的云堆……

许久不曾看见月夜了!我的思绪不禁飘回童年时代,忆起那时在俄罗斯中部山峦起伏的贫瘠草原上度过的岁月,仿佛又看到了那些遥远的、几乎已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秋夜。在那里,月亮悬挂在故宅的屋檐下,窥视着我的卧室;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看见月亮温柔而又苍白的脸庞,并深深地迷恋上了它。我幻想着自己离开了巴黎,刹那之间如登绝顶,鸟瞰着辽阔的平原,俄罗斯的万千美景仿佛尽收眼底。那儿是宛若沙漠般广袤无垠、浮光跃金的波罗的海;那儿是郁郁寡欢的松树之乡,正在朦胧的暮色中向东延伸;那儿是森林、沼泽和小树林,往南是一片地势低洼之地,绵延着一望无垠的田野和平原。数百俄里长的铁路轨道在一座座森林中来回穿梭,在月光下不时闪着毫无光泽的微光。沿着铁路线的一盏盏路灯正睡意朦胧地闪烁着五彩的光芒,一路延伸至我的故乡。一片冈峦起伏的田野浮现在我眼前,田野中矗立着一栋地主老爷的府邸——陈旧、破败、平淡无奇,却在月光下散发着一股柔和的气息……儿时曾窥探过我卧室的那轮明月,此后目睹我成为少年的那轮明月,如今又与我一同感伤我那一无所成的青春的那轮明月,莫不成就是眼前的这轮明月吗?在幸福的夜之王国里,正是它在抚慰着我的心灵……“你为什么还不睡?”她那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在漫长而固执的沉默之后,她首先打破了僵局,这让我的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一股甜蜜而又苦涩的滋味袭上心头。我轻声答道:“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也还不睡呢?”

随后又陷入久久的沉默中。月亮已经坠落到屋顶后,月光照进卧室,整个房间洒满银光。“原谅我!”我走到她跟前,说道。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将之从她的眼睛上移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眉毛仿佛孩童般高高扬起,不停地抖动着。我跪倒在她的脚边,把脸贴近她的身躯,这一举动非但没能止住她的泪水,就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这难道是你的过错吗?”她惶恐不安地低语道,“难道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而笑,露出一个快乐而又苦涩的笑容。

我告诉她,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因为我们违背了生活在这个世上所必须遵循的快乐戒律——而快乐正是人类所必须追求的一种心境。我俩冰释前嫌,重又陷入爱情的漩涡。只有曾经共同经历过痛苦和误解,而后窥探到真理那罕见面容的人们,才会像我们这般深爱着彼此。唯有苍白而又忧郁的月亮见证了我们的幸福……一八九九年

在八月

我爱慕的人儿已离我而去,可我还未曾向她吐露心迹,那年我只有二十二岁,她的离去于我而言仿佛是一场灾难——茫茫世间似乎只剩我孤身一人。彼时恰逢八月底,我所居住的那个小俄罗斯城市热得仿佛蒸笼一般,空气都好像凝滞住了,没有一丝风。某一个周六,我从桶匠那儿下了工,那时街上空无一人,我没有回家,而是信步朝城郊走去。沿着人行道走着,两旁是一排排已经打烊了的犹太商店以及陈旧的货摊;教堂敲响晚钟,提醒人们去做晚祷,一排排房屋也将长长的影子投到地上,而酷热的暑气并未就此散去——南方城市的八月末依旧会出现这种暑气蒸人的天气,即便是那被烈日炙烤了整整一夏的花园也被蒙上了层层尘土。我感到苦闷至极,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之感席卷了我的整个身心,而周遭万物无一不在散发幸福的气息——花园、草原、瓜地,甚至是空气和炽烈的阳光,无一不如此。

在尘埃遍布的广场上,一位美丽高挑的霍霍尔女郎站在水管旁,身穿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黑色的紧身直筒裙,赤脚穿着一双打有铁鞋掌的皮鞋。她很像米洛斯的维纳斯,只不过这位维纳斯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一双栗色的眼睛透着快活的光芒,前额轮廓分明——大概也只有霍霍尔女子和波兰女子才会拥有如此饱满的额头。水桶灌满水后,她把扁担放在肩膀上,挑着水桶朝我迎面走来。虽然晃动得哗哗作响的水沉重不已,但她却微微摆动起身体,皮鞋踏踏作响地敲击在地板上,整个人显得步履轻盈、体态端庄……我至今仍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彬彬有礼地侧过身子给她让道,如何久久地凝望她的背影而不自知!在那条以广场为起点、途经山脚、终抵波多尔低地的大街上,可以望见嫩绿色的大河谷、草地、森林以及它们背后的那片黑黢黢的金色沙滩,还能眺望远方,看见那温柔的南国丽影……

如此看来,我对小俄罗斯的爱似乎在那一刻攀到了无法逾越的顶峰,自此之后再未曾体验过像那年秋天那般美妙的生活了——那时的我每天都在谈论如何同生活抗争,平日里就在箍桶匠那里学学手艺。而现在,站在广场上的我决定去郊外拜访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们。下山前往波多尔低地的途中,我遇到了许多飞驰而过的双套马车——车上的乘客都是乘坐五点钟的那趟由克里米亚驶出的火车而来的。一匹匹拉货的高头大马,拖着满载了一个个箱子和一捆捆货物的嘎嘎作响的车子,慢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化工品、香草以及蒲席散发的气味,双套马车,尘土,从风光秀丽的远方而来的游客,又在我的心底唤起了某种极其忧伤而又甜蜜的渴望,让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我拐进花园中间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一个人在城郊久久游荡。住在城郊一带的“爷们”都是些工匠和小市民,每到夏日夜晚,众人便聚在河谷里“狂欢游乐”,此间笙歌鼎沸,好不热闹,人们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伤感而又动听的哥萨克歌谣。而此时,“爷们”正忙着打谷。我往城郊边缘走去,一排排蓝白相间的土坯房坐落在一片已被春汛时期的河水淹没的岸边林木丛中,而在河谷的起源处,可以看见连枷在晒谷场上时隐时现。然而,河谷里连一丝风都没有,燥热的程度跟城市里一般无二,于是我赶忙返身上山——那儿有开阔又平坦的草地。

那里视野开阔,幽静安宁。目之所及,尽是密密麻麻、高高戳起的麦茬,犹如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宽阔的道路没有尽头,上面铺满了厚厚的灰尘:行走于此,仿佛脚上穿着的是一双丝绒制的鞋子。而西沉的落日则为你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以及空气,都披上了一件熠熠生辉的纱衣。一位晒得黝黑的霍霍尔老叟拄着拐杖走来,他脚踏一双笨重的靴子,头戴一顶羊皮帽,身穿一件黑麦面包色的厚长袍,手中的拐杖在阳光下犹如玻璃般闪闪发亮。成群的白嘴鸦在麦茬地上空滑翔而过,翅膀划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芒,我不得不拉下已被晒得滚烫的帽檐,来遮挡刺眼的亮光和滚滚的热浪。一望无际的天边,隐约可见两头犍牛正慢悠悠地拉着一辆大车向前走去,还能望见看瓜人建在瓜地里的窝棚……啊,置身于这片辽阔而又宁静的原野中是多么的惬意!然而,我的心却情不自禁地飘向了河谷后的南方,我所魂牵梦绕的正是心爱之人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距大路半俄里开外的河谷上方,建有一座小巧的红色瓦房,那是托尔斯泰主义信仰者——季姆琴科家两兄弟巴维尔和维克托的庄园。我一路踩着干硬的麦茬,朝他们家走去。农舍周围空无一人。我从小窗口向里张望,那儿尽是苍蝇,成群结队地在屋里四下飞舞:有的贴在窗户玻璃上,有的倒挂在天花板上,有的则停在板凳上的那只瓦罐上。紧挨着农舍的是一个牲口棚,那儿也是连个人影都找不着。院门敞开着,满院尽是已被太阳烤干的牲畜粪便……“您要上哪儿去?”猛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转身往河谷上方的陡壁看去,说话的正是巴维尔·季姆琴科的妻子奥尔加·谢苗诺芙娜,此刻她正坐在瓜地的田埂上。她并没有起身,只是同我握了握手,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很无聊吧?”我直视着她的脸庞问道。

她垂下眼帘,凝视着自己赤裸裸的双足。这位娇小玲珑的女子有着一张晒得黝黑的脸庞,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陈旧的裙子,活脱脱像是一个被派来看守瓜地的小姑娘,百无聊赖地在烈日下度过漫长的白昼。她长得像俄罗斯乡村的一位正处豆蔻年华的少女。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习惯她的穿着,也看不惯她赤着脚行走于牲畜粪便以及扎人的麦茬间,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连她自己都会把脚蜷缩起来,时不时地斜睨一眼伤痕累累的脚趾甲,但她的脚却长得小巧而秀美。“我的丈夫到河谷那儿打麦去了,”她说道,“维克托·季姆琴科外出了……巴甫洛夫斯基又因逃避服役被官府抓了起来。您还记得巴甫洛夫斯基吗?”“记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俩都开始沉默起来,久久地眺望着蔚蓝色的河谷,眺望着森林和沙滩,眺望着发出忧郁呼唤声的远方。太阳仍在炙烤着我们;沉甸甸、团滚滚的西瓜挂在如蛇般盘绕交错的发黄了的瓜蔓上,瓜果也被太阳烤得发热。“您为何不向我敞开心扉呢?”我开口道,“您何必要对自己苦苦相逼?您是爱我的。”

她蜷缩起身子,把脚盘起,闭上了眼睛;随后把落在面颊上的头发吹开,露出一抹坚毅的笑容,说道:“给我一支烟。”

我递给了她。她深吸了两大口,被烟呛得大咳了起来,于是就把烟卷儿远远地扔开,开始沉思了起来。“我从一大清早起便坐在这儿了,”她说道,“就连河谷那边的鸡都会来啄食西瓜……我不明白,为什么认为我在这儿会感到百无聊赖呢。我非常喜欢这儿,非常喜欢……”

日落时分,我走到了离田庄两俄里远的一处可以俯瞰河谷的地方,摘下帽子,在那儿坐了下来……透过泪水,我遥望远方,恍惚看到一座座令我魂牵梦绕的炎热的南国城池出现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到暮色中那青色的草地,看到与我心爱之人融为一体的某位女郎的身姿,她的神秘以及孩童般的忧郁丰富了这一形象,而这种忧郁我曾在那个身材娇小的看守瓜地的女郎眼中见过……一九零〇一年

霞光千里,彻夜不灭

日落时分,空中下起雨来。雨水打落在大宅四周的花园里,发出单调而又嘈杂的哗哗声,从客厅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飘来阵阵迷人的气息——那是五月草木经过雨水的润泽而散发出的清新而又甜蜜的芬芳。春雷在屋顶上空隆隆作响,每当微红的闪电划破天际,雷声便会骤然变响,并伴随以阵阵炸裂声,好似山崩地裂一般。乌云密布,隐隐呈现出压城之势,天空便随之暗了下来。不久之后,一群穿着湿漉漉的捷克曼的雇工们从地里回来,在板棚旁卸下沾满泥巴的木柄犁,然后把牲畜赶进院内,一时之间牛羊的叫声响彻整个庄园。农妇们把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赤着雪白发亮的脚丫,在草地上追着畜群满院子地跑。头戴一顶大帽子,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牧童在院子里赶着一头母牛,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母牛冲进了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牛蒡丛中,牧童也跟着一头栽了进去……夜幕降临,雨也停了,却仍未见父亲归来——他可是一大清早就去了地里。

我独自一人在家,那时的我尚不知寂寞为何物:我还没尝够中学毕业后自由自在的滋味,也还没享受够女主人这一角色带给我的喜悦。弟弟巴沙在中等武备学堂读书,姐姐阿纽塔在母亲生前就出嫁了,如今居住在库尔斯克,因此我在乡间幽居的第一个冬季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时的我既健康又漂亮,总会情不自禁地沉醉在自己的美貌中,甚至还欣赏起自己在屋里四处奔跑处理家务或者差遣佣人办事时的那种轻盈的步态。做家务时我总会哼着自己编的小曲,这些曲子总能让我感动万分。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总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虽然衣着素雅,但每一件衣服都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非常适合我。

雨刚停,我便围上披肩,提着裙子往牲口棚跑去,农妇们正在那儿挤牛奶。空中飘来几滴雨,打落在我未戴头巾的脑袋上,轻盈如纱、如棉如絮的云朵高高飘浮于庭院上空,已在四下飘散开来,还有一缕缕苍白黯淡却又离奇古怪的微光正悠悠地在庭院中弥漫开来——当地五月的夜晚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田野里飘来雨后青草散发的清香,夹杂着下房里生火时炉子冒出的阵阵烟味。我也去那儿看了看,只见身穿白色掩襟衬衫的年轻雇工们正围坐在桌子旁,端着碗喝着稀粥,一看见我便都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因为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笑了起来,问道:“爸爸在哪儿?他去地里了吗?”“去了,不过稍微待了一会就走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坐什么走的?”我又问道。“坐的轻便马车,和西韦尔斯少爷一起走的。”“难道他也来了?”西韦尔斯的意外造访让我大为惊讶,这句问话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自己及时醒悟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西韦尔斯毕业于彼得罗夫军事学院,目前正在部队服兵役。年幼时期,人们一直戏称我为他的未婚妻,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我非常不喜欢他。可后来我却时常想起他,并将之视为自己的未婚夫。八月去部队之前,他还特意来我家拜访,像所有的后备军士官生那样,穿着一身佩有肩章的士兵制服,眉飞色舞地模仿一位来自小俄罗斯的司务长的“谈吐”。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习惯于要做他妻子的这个念头了。他开朗乐观,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额头的上半部分白得透亮,他在我眼里可爱极了。“这么说,他回来休假了。”我激动地想。毋庸置疑,他是为我而来的——这一念头让我欣喜万分,可同时又感到惊慌失措。我风风火火地跑回屋,准备给父亲做晚饭,可一踏进下房,就看见父亲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皮靴敲击着地板不时发出笃笃的响声。不知为何,此刻能在这里看见父亲的身影让我感到欣喜不已。帽子被他推到后脑勺上,胡子乱蓬蓬的,长筒靴和茧绸上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然而此刻他在我眼中却是男性之美和男性力量的化身。“为什么不点灯呢?”我问道。“塔塔,”父亲依旧唤着我的乳名,“我这就准备去睡觉,晚饭不吃了。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况且,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如今通宵都可以看见霞光,用庄稼汉的话来说——朝霞与晚霞齐飞。”紧接着他又心不在焉地补充道:“不过,牛奶还是要喝的。”

我伸手去点灯,可父亲却摇了摇头,朝着霞光举起杯子,查看杯中是否有苍蝇,然后才开始喝牛奶。夜莺的歌声已经在花园中响起,透过三扇面朝西北方向而开的窗户,依稀可见一片片轻柔而又美丽的淡紫色春云,而浮云上方的淡绿色天空则一直朝着远方伸展开去。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周遭影影绰绰的万事万物都笼罩在一片轻盈如纱的夜色之中,显得分外柔和。在尚未褪尽的朦胧霞光的掩映下,世间万物的轮廓清晰可辨。父亲问了好些与家务有关的问题,我从容不迫地一一作答。然而当他突然提到明天西韦尔斯要来我家时,我能感觉自己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他为何而来?”我喃喃低语道。“来向你求婚,”父亲边说边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是啊,是个英俊、聪明的年轻人,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当家人……我们已经喝过许婚酒啦。”

父亲久久凝视着我,而后吻了吻我的额头,转身朝书房的大门走去。“早晨脑袋瓜比晚上要来得聪明。”父亲讪笑着补充道。二

我们的谈话打扰了苍蝇的美梦,它们开始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轻声抱怨了一阵之后,才渐渐又进入梦乡。时钟也开始滴答作响,钟盒里的布谷鸟跳了出来,嘹亮而又忧伤地啼叫了十一声……“早晨脑袋瓜比晚上要来得聪明。”父亲的这句给人带来慰藉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惆怅。

父亲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的书房里早已一片寂静,整个庄园也已悄然入睡。雨后幽静的夜晚里,在夜莺不绝于耳的幽幽啼鸣声中,蕴含着某种让人感到怡然自得的东西,而远处朦胧的霞光中则飘浮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美。我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餐桌,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蹑手蹑脚地穿梭于不同的房间,把牛奶、蜂蜜和黄油放到前厅的那只冰冷的炉子上,用餐巾盖住茶具,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去。然而夜莺和霞光并没有与我分别。我的卧室紧挨着会客厅,因此虽然卧室的百叶窗都放了下来,但是会客厅的门却敞开着,透过会客厅,依旧能看见大厅中朦胧的霞光,而夜莺的啼鸣声则回荡在大宅的每个角落。我散开头发,久久地坐在床上,一直试图做出某种决定。然后把双肘支在枕头上,闭上双眼,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此时突然有人在我的头顶喊了一声:“西韦尔斯!”我听得真真切切,猛地战栗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一想到嫁人这件事我便感到浑身发冷,阵阵甜蜜的恐惧感蔓延至我的全身……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失去知觉似的,久久地静躺在床上。然后开始编织这样的场景:我已经出嫁,孤身一人在庄园里,就在这样的夜晚,丈夫从城里回来,走进宅院,悄无声息地在前厅脱去大衣,而我早已起身相迎,蹑手蹑脚地来到卧室的门口……他欣喜若狂,一把将我抱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情网。我对西韦尔斯知之甚少。在我幻想而出的世界里,与我共度这个情深意浓的初恋之夜的男子并不像他,可我依旧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我们几乎有一年没见过面了,黑夜让西韦尔斯变得更加英俊,更加迷人了。四周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我躺在床上,已然神游天外,现实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是啊,长相英俊,人又聪明……”我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凝视着眼睑内的黑暗世界,那儿正浮动着一些明亮的光点和人的脸庞……

我感觉到,子夜已经降临了。我想起自己的婢女玛莎,“如果玛莎在家就好了,可以马上去找她,两人能一直聊到天亮……”可转念一想,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还是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更好……等我出嫁的时候再把她带上……”

大厅中的某个角落怯生生地发出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我警觉地睁开了双眼。大厅变得更加昏暗了,无论是周遭的一切还是我的内心都随之发生了变化,陷入了全新生活的漩涡——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夜生活,一种让清晨感到大惑不解的生活。夜莺已不再啼啭,只有今春栖息在阳台旁的那只鸟儿还在慢慢悠悠地舒展着歌喉,大厅里那座钟的钟摆还在小心翼翼、从容不迫、节奏精准地摆动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深夜的大厅里,万籁无声,静得似乎能让人嗅到几许紧张的味道。我从床上欠起身,侧耳倾听着每一个簌簌声,我的灵魂已经完全被这个为亲吻和偷偷拥抱而创造出的神秘时刻所主宰,此时此刻,即便是天方夜谭,即便是黄粱美梦,在我眼中也成了合情合理之事。我突然想起了西韦尔斯曾开玩笑般地许诺说,某天夜里他会到我家的花园里来和我幽会……倘若这不是一句戏言?倘若此时他正慢慢悠悠地、悄无声息地向阳台走来呢?

我把双肘支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变化无常的朦胧夜色,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想象着自己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如情人般对他呢喃细语,然后甜蜜地失去自制力,任凭他牵着我,踏着林荫道上湿漉漉的细沙,往沾满露水的花园深处走去……三

我穿上鞋,围好披肩,小心翼翼地走进会客厅,忐忑不安地在阳台的门前停下脚步。直到确定除了摆钟均匀的滴答声和夜莺啼啭的余音之外,整座大宅里鸦雀无声,这才悄无声息地打来了阳台门上的锁。刹那之间,回荡在花园里的夜莺婉转的歌声变得更加嘹亮,而充满了紧张气息的寂静也随之消失殆尽,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深夜时分湿润而又沁人心脾的空气了。

北边的天空乌云密布,遮住了天际朦胧的霞光。长长的林荫道两旁是一株株风华正茂的白桦树,我踏着湿漉漉的细沙往花园深处走去,那儿有一座掩映在白杨和山杨树丛中的丁香色凉亭。园中万籁俱寂,就连偶尔从低垂的树枝上滴落而下的水珠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万物都已昏昏欲睡,沉醉在各自的梦乡中,唯有那只夜莺还陶醉于自己甜蜜的歌声中无法自拔。每一处阴影里都仿佛藏着某个人的身影,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当我终于踏入漆黑一片的凉亭,凉亭散发的温暖气息迎面扑来时,我几乎深信下一刻就会有人突然出现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四周依旧空无一人,我因为激动而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同时侧耳倾听着杨树细碎而含糊的梦呓。随后,在湿漉漉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仍在期盼着什么,不时朝着拂晓前的朦胧夜色里迅速地瞟上一眼……一种亲切而又难以捉摸的幸福气息萦绕在我左右,久久不曾散去——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幸福,每个人在跨进生活的门槛时迟早都会与之相遇。这种幸福突然触碰了我一下,抑或是它只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轻碰一下后,再翩然而去。至今仍记得当初涌上我心头的缠绵情话,那些甜言蜜语让我忍不住泪沾衣襟。我倚靠在湿漉漉的白杨树上,捕捉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树叶的絮语,仿佛是在抚慰伤心之人,我任凭泪水在两颊无声地流下,这让我感到幸福……

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由黑夜迈向黎明的整个隐秘过程。夜色苍茫,天边正泛起鱼肚白;透过远方的樱桃园向北边的天空望去,暗白色的浮云正泛着一丝红晕。气温骤降,我忙将披肩裹紧了身子。朦胧的幕帘仿佛被掀起,天空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辽阔,而如水滴般晶莹剔透的金星则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我已坠入情网,这份爱情无处不在:在黎明沁凉的寒气之中,在清晨迷人的芬芳之中,在绿意盎然的花园的清新气息之中,在这颗晨星之中……运水车从花园外驶过,马声嘶鸣,一路朝着河边飞奔而去……后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园中响起——某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喊了一句什么话……我赶忙溜出凉亭,快步行至阳台,悄然无声地推开阳台门,蹑手蹑脚地跑进了自己温暖而又漆黑的卧室……

一大清早,西韦尔斯就来我们的园子里打寒鸦,起初我还以为是某个牧人闯进了大宅,在园子里将他的长鞭舞得啪啪作响。但这并没有打扰我酣睡。等我醒来之时,大厅里传来人们谈话的声音,以及盘子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紧接着西韦尔斯走到我的卧室前,大声喊道:“娜塔莉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多难为情呀!竟然睡起了懒觉!”

而我确实感到难为情,羞于出去见他,羞于拒绝他的求婚——此时此刻我已下定决心要去这么做了,于是我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镜中脸色苍白的人儿,再用玩笑般的口吻很礼貌地回答了一句,仿佛呢喃细语一般,他大约是没听清楚我到底说了什么。一九〇二至一九二六年

日射病

晚餐过后,他俩走出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餐厅,来到甲板上,在栏杆旁驻足而立。她闭上双眸,将一只手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发出单纯而又迷人的笑声——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身上的一切都是如此得迷人。女子开口道:“我好像喝醉了……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小时前我甚至没想过会遇见您。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在哪一站上的船。是萨马拉吧?反正没区别……是我自己头昏得天旋地转还是我们在转弯航行呢?”

前方的海面漆黑一片,点点灯光闪烁其间。阵阵海风从黑暗中吹来,时而强劲,时而轻柔。而灯火都聚集到了一侧——一艘有着伏尔加河气派的豪华轮船陡然一个大转弯,朝一个小码头行驶而去。

中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晒得黝黑的手小巧而有力,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她在海边炙热的沙滩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终日沐浴在南方的艳阳下,粗麻布连衣裙下结实的肌肤想必已是黝黑发亮,一思及此,幸福和恐惧齐齐涌上心头,他的心不由地为之一紧。中尉喃喃低语道:“我们下船吧……”“在哪儿下?”她惊讶地问道。“就在这一站下。”“为什么?”

他沉默不语。她又将手背贴向滚烫的脸颊,说道:“疯了……”“下船吧,”他神情呆滞地重复道,“求您了……”“唉,随您所愿吧。”她边说边转过身去。

朝前滑行的轮船轻轻地撞向灯火昏暗的码头,他俩差点儿就倒在彼此的身上。缆绳的一端从他们头顶飞越而过,船便开始向后滑动,海水哗啦哗啦地翻滚起来,跳板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中尉匆忙返身去拿东西。

没过多久,他们就穿过死气沉沉的码头,来到河岸边深及轮毂的沙滩,沉默地坐上了一辆布满灰尘的四轮轻便马车。道路两旁零零落落地矗立了歪歪斜斜的路灯,这条通往山巅的缓坡上覆盖着一层松软的尘土,似乎看不见尽头。马车终于爬上了山坡,在马路上吱嘎吱嘎地行驶着,一路上经过了某个广场、某些办公机构、瞭望塔,空气中弥漫着夏夜县城的温暖以及种种气息……马车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敞开的门后是一座陡峭的旧式木梯,一个身穿粉色偏领衬衫和常礼服的老仆役走了出来,这个未修边幅的老人不情不愿地拿起了他们的行李,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的窗户上垂挂着白色窗帘,镜台上摆着两根没有点燃过的蜡烛,这间客房一整日都曝晒在烈日下,因而此刻屋里异常闷热。他们刚一进屋,老仆役就关上门离开了。中尉猛地奔向她,两人热情拥吻,直至气喘吁吁。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刻,无论是他还是她,穷极一生都未曾再有过这样的体验。

翌日清晨,骄阳似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味道。在教堂钟声、旅馆门前广场上的集市喧嚣声、干草和沥青散发的味道以及俄国县城散发出的复杂而又芬芳的气味中,这名身材娇小的无名女郎,这个始终不愿透露自己姓名、只是玩笑般地自称为美丽的陌生女郎的女子,于早晨十点钟离开了旅馆。晚上他俩几乎都没怎么睡觉,无名女郎醒来后,从床边的布幔后走了出来,仅花了五分钟便洗漱穿戴完毕,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仿佛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感到难为情吗?不,不怎么难为情。她仍旧像先前那样单纯、快乐——且有了理智。

中尉恳求她继续与自己同行,可她却拒绝了:“不行,不行,亲爱的,您得留在这儿等下一班船。倘若我们一块儿走,所有感觉都将不复存在。我会心烦意乱,会感觉很不舒服。实话跟您说,我根本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我从未做过哪怕是与此类似的事,以后也不会再做。大概是我一时糊涂,才会这样……抑或是我俩都犯病了——大概是得了日射病……”

不知何故,中尉很快就同意了她的话。他怀着轻松而又幸福的心情把她送上码头,恰巧此时那艘粉红色的“飞机号”轮船即将起航。中尉在甲板上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吻别,差点儿没来得及跳上已经在往回收起的跳板。

他怀着同样轻松而又无忧无虑的心情回到了旅馆。然而那里却已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没有了她的客房,变得完全不同了。他的心中还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可这里却是空空如也。真是奇怪!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迷人的英国香水的味道,托盘上的一只茶杯里还残留着她没喝完的茶水,可她却已离去……中尉的心中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握住,他赶忙点上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奇遇!”他微笑着大声说道,并且感到自己的双眼已泛出泪花。“她说:‘实话跟您说,我根本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然后就走了……”

床边的布幔已被拉开,床铺依旧一片凌乱,还没有整理好。中尉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这张床。他重新拉上布幔将床遮住,关上窗户,以便不再去听集市的喧闹声和车轮的吱吱声,甚至还放下鼓鼓囊囊的白色窗帘,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是啊,这就是“旅途艳遇”的结局了!她已离他而去——此刻早已远在天涯,也许她正坐在白色玻璃客舱里,或是坐在甲板上,望着广阔无垠、波光粼粼的河面,望着迎面而来的木筏,望着黄色的浅滩,望着水天相连的熠熠闪光的远方,望着这一望无垠的伏尔加河流域……别了,一别就是永远,相见永无期……如今他们还能在哪里重逢?中尉心想:“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跑去她的城市,要知道,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她三岁的女儿,有她的家人,还有她全部的生活!”于他而言,这座城市是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弥足珍贵。她将在这座城市中独孤终身,或许还会时时想起他,回想起他们这次短暂的偶遇,而他却再也无法和她见面,每每思及此,他总会愕然失色。不,不可能!这太荒唐,太不寻常,太不合情理了!今后的人生道路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交集,那么这样的人生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无趣啊,一阵恐慌和绝望不由得袭上中尉的心头。

他重又站起身来,来回在屋里踱着步,竭力不去看布幔后面的那张床,心中暗想:“真是见鬼!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这件事有何与众不同?事实上,的确像是得了日射病!而最主要的是,没有她,我该如何在这个偏僻之地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他记得她所有的特点,即便是她身上最细微的一切也仍记忆犹新——记得她身上晒过太阳后散发的气息,记得她的粗麻布连衣裙上的味道,记得她结实的身体,记得她生动、单纯、快活的语调……不久之前他才享受过她全部的女性魅力,那种感觉至今仍无比鲜活地留在他的体内,而如今,他的身心却被一种全新的感觉所占据——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怪的感觉。当他们尚且在一起时他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昨天他还以为这只是一段露水姻缘而已,可是现在他却再没有机会向她述说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他心想:“最主要的是,永远都无法告诉她这一切了!应该如何处之?怀揣着这些回忆和这种无处释放的痛苦,又该如何在这座位于波光粼粼的伏尔加河河畔的被上帝遗忘在角落的小城里度过漫长无止境的一天!而她,正是坐着一艘粉红色的轮船沿着伏尔加河离我远去的啊!”

应该重新找寻幸福的感觉,做点什么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什么地方去走一走。他毅然决然地戴上帽子,拿起马鞭,飞快地走过空荡荡的走廊,顺着陡峭的木梯直奔大门口,一路上靴刺不停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可是去哪儿呢?门口停着一辆出租马车,一个穿着合身的紧腰细褶长外衣的年轻车夫正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卷的纸烟。中尉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车夫,心中大为不解:怎么能像这样悠然自得地坐在驭座上抽烟,总而言之,这么轻松平常,这么若无其事,这么漫不经心?“或许,整座城市只有我一个不幸之人。”他一面想着一面朝集市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他茫然地向前走着,不知为何自己要踩着大车之间的新鲜牲畜粪便,不知为何要穿行于载着黄瓜的大车以及崭新的瓦盆瓦罐之间。坐在地上的农妇们争先恐后地叫卖起来,拿起瓦罐向他兜售,还不停地用手指将瓦罐扣得嗡嗡作响,以此证明这些瓦罐的质量都是极好的;庄稼汉们则朝他大声喊叫:“大人,这是上等的黄瓜!”叫卖声震耳欲聋。多么愚蠢,多么荒谬啊!他赶忙逃离集市。随后又走进了一座大教堂,人们在教堂里放声高歌,歌声是那么坚定而愉快——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已尽。后来,他来到一个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热得仿佛蒸笼般的花园里,并在这荒芜的园子里久久地徘徊着,而悬崖之下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淡银灰色的水域……军服上衣的肩章和纽扣被太阳晒得灼热无比,烫得连碰都无法触碰。军帽帽圈的内里已被汗水浸湿,脸也被晒得通红通红……回到旅馆,他兴高采烈地走进一楼的大餐厅——空荡荡的餐厅里散发着阵阵凉意,然后脱下军帽,怡然自得地在紧挨着一扇敞开的窗户的小桌旁坐下。虽然窗外吹来阵阵热风,但毕竟空气在流动,他点了一份加冰的波特文尼亚汤……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一切都充满了无尽的幸福和巨大的快乐,甚至是这炎热的天气、集市上散发的一切气味、陌生的小城市以及陈旧的县城旅馆,无一不在散发幸福而快乐的味道,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就着腌得不是很咸的黄瓜和茴香,喝了几小杯伏特加,心中想到:倘若能借助什么奇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能与她再共度一日——也就是今天,只是为了告诉她,只是为了向她证明、让她相信——自己对她的爱是何等炽热、何等痛苦,那么他明天就能毫不犹豫地去面对死神……为何要向她证明?为何要试图说服她?他无从知晓答案,但这却比生命更加有必要。“神经完全不受控制了!”他边替自己斟上第五杯伏特加酒,边说道。

中尉推开波特文尼亚汤,要了一杯黑咖啡,点着了一根烟,忐忑不安地思索起来:如今自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爱情?摆脱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对此他深有感触。他突然又迅速地站起身来,拿上军帽和马鞭,打听到邮局的地址后,便匆匆往邮局赶去,此时脑中已经拟好了电报的内容:“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生命的主宰者——我将至死不渝!”等走到邮电局,他却停下了脚步,惊骇地站在这座墙壁厚实的老房子跟前,心中暗想:自己只知道她生活的那座城市的名字,知道她有丈夫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却不知她姓甚名谁!昨天在船上吃饭的时候以及后来在旅馆里,他数次问起她的名字,但每次她都笑着回答说:“您何必知道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呢?”

邮局旁的一个街角里,陈列着一排照相馆的橱窗。中尉伫立在橱窗前,久久地凝视着一张军人的巨幅相片:照片里的军人佩戴着厚厚的肩章,暴突的双眼,低低的额头,蓄着十分漂亮的络腮胡子,宽阔的胸膛上戴满了勋章……如今他已切身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当一个人的心变得伤痕累累——被可怕的“日射病”、被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巨大的幸福灼烧得千疮百孔的时候,一切平淡无奇的东西竟会显得如此古怪、如此可怕!他又看了眼一对新婚夫妇的相片——穿着长长的常礼服、系着白色领带、留着平头的新郎笔直地站着,手挽着身披婚纱的新娘的胳膊,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一位歪戴着学生帽、热情奔放的漂亮小姐的相片……对这些无忧无虑的陌生人的羡慕之情让他感到痛苦无比,随后又紧张地朝街道望去。“我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

街道空无一人。商人居住的双层楼房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色房子,有大大的花园,里面似乎也没有一个人;马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尘土;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炫目,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如火焰般炽烈的阳光下,但这散发着欢乐气息的阳光在这里似乎显得毫无意义。远方的街道渐渐向上延伸,向高处拱起,直入云霄,最终消失在那片万里无云、闪着阳光的浅灰色天空中。此情此景颇具几分南国的特色,不禁让人联想到塞瓦斯托波尔、刻赤……阿纳帕。这一点尤为让人难以忍受。刺眼的阳光让中尉眯起了眼睛,他垂下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路,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靴子上的马刺时不时地相互碰撞、纠缠在一起。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旅馆,仿佛刚刚在突厥斯坦和撒哈拉的什么地方结束了一次长途行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进空空荡荡的大客房。房间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连同她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抹去了,唯有一支发夹被她遗忘在床头柜上!他脱下军装上衣,凝视着镜子中的脸庞: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已经晒得发灰的军官的脸,唇髭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浅蓝得发白的眼睛被太阳晒得似乎愈发白了。此刻,他的脸上正露出一种激动而又疯狂的表情,白色细布衬衫和上过浆的立领让他显得很年轻,又显得极为不幸。他仰面躺在床上,把沾满灰尘的靴子架在床脚上。窗户敞开着,窗帘低垂着,阵阵微风从窗外拂来,时不时地将窗帘吹起;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铁皮屋顶上热气腾腾,冷冷清清、波光粼粼、无声无息的伏尔加河的世界里酷热难耐,微风将屋顶和河流散发的热气都吹进了客房。他把手枕在脑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然后咬紧牙关,闭上双眼,任凭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最后终于进入了梦乡。等他一觉醒来,窗帘外的夕阳已经发黄,风停了,屋里变得闷热而干燥,仿佛躺在鼓风炉里一般……昨天和今晨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仿佛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他不紧不慢地从床上起身,慢慢悠悠地盥洗,拉上窗帘,摇铃叫来仆役为自己送来茶炊和账单。他喝了一杯加了柠檬的茶,喝了许久许久。然后叫人替他雇了一辆马车,帮他搬下行李。中尉爬上四轮轻便马车,坐在一个晒得褪色了的红褐色坐垫上,给了仆役整整五卢布的小费。“大人,昨天晚上好像就是我把您拉到这儿来的!”车夫拉起缰绳,兴高采烈地说道。

当他们下坡来到码头上的时候,伏尔加河早已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夏季夜幕之中,河面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灯光,恰似一盏盏七彩的霓虹灯。正朝着岸边驶来的轮船的桅杆上也挂着五光十色的灯。“刚好赶上!”车夫谄媚地说道。

中尉也给了车夫五卢布的小费,然后拿着船票,走过码头……如同昨天一样,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码头,脚下微微晃动起来,不由得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紧接着缆绳的一端又从头顶飞越而过,轮船稍稍向后退去,而轮子下的水则翻滚着向前涌去,不时哗哗作响……轮船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厨房的香味,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和舒适。

不一会儿船便扬帆起航,逆流而上,朝着今晨她离开的方向行驶而去。

夏天的傍晚,远方天空中的霞光逐渐黯淡下来,在河面上投下昏暗、朦胧而又五彩缤纷的倒影。远方——在那片晚霞的下方,泛着粼粼波光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在水面上,散落在四周黑暗中的灯火则不停地向后漂浮而去。

中尉坐在甲板的敞棚底下,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十岁。(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一九二五年

高加索

抵达莫斯科后,我偷偷摸摸地拐进阿尔巴特大街附近的一个小巷子,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旅馆安顿了下来,如同隐居者般过着令人倍感痛苦的日子——焦灼地等待着与她幽会。这些天她只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一见面就说:“我只能待一会儿……”

她脸色苍白——只有坠入情网并为之焦虑不安的妇人才会拥有如此楚楚动人的苍白之色,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发生了变化。她把遮阳伞搁到一旁,匆忙掀起面纱上前拥抱我,一股怜悯之意和狂喜之情总会在这一刻充溢我的心田。“我猜想,他已经心生怀疑,”她说道,“甚至是已经知晓了些什么,或许他配了一把我书桌的钥匙,曾读过您写给我的某封信……他为人粗暴,自尊心极强,我料想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一次,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为了捍卫我的荣誉,捍卫作为丈夫和军官的荣誉,我会不顾一切,无所不惧!’不知出于何故,这段时间他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严加监视,因此我必须谨言慎行,方能让我们的计划能以顺利进行。他已经答应放我离开,我不停地暗示他,如果再不让我去南方,去看看海的话,我肯定会死。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千万得忍耐下!”

我们的计划十分大胆:同乘一辆火车前往高加索海滨,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上三四个礼拜。我对那一带的海滨非常熟悉,曾在索契周边小住过一段日子,那时的我正值年少,孤身一人,永远都无法忘怀索契秋日的那些夜晚——它们藏身于一棵棵乌黑的柏树上,还有那凉意袭人的灰蒙蒙的海浪中……我对她说:“我将与你共赴海滨,我们将住在山峦叠起的莽丛中,将在热带海洋的附近定居下来……”听了我的话后,她的脸显得愈发苍白了。直至最后一刻,我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实现——这于我们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幸福。

莫斯科下起了雨,寒意袭人,仿佛夏天已经一去不复返。整个城市显得肮脏而又昏暗,街道上湿漉漉的一片,行人撑着的雨伞以及四轮马车上因飞奔而微微颤动的车篷在雨中闪烁着乌色的亮光。这是一个天色昏暗、令人心生厌恶的夜晚,我乘车赶往火车站,由于忐忑和严寒,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僵了。我把帽子拉得遮住眼睛,将脸埋在大衣领子里,疾步穿过车站大厅和站台。

在我预先订好的狭小的头等车厢里,可以听到雨滴敲打在车顶上发出的嘈杂声响。一踏进包厢,我就立刻把窗帘拉下,等挑夫用白围裙将湿漉漉的手擦干,接过小费走出车厢后,我立刻将门锁上。稍稍掀起窗帘的一角,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台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拎着行李,在昏暗的灯光下匆匆忙忙地沿着列车来回奔走。我们事先约定,我尽可能提前达到,而她则尽可能晚到车站,以免我与他们夫妻二人在站台上碰面。此刻他们应该在站台了。我怀着越来越焦灼不安的心情向站台张望——仍不见他们的踪影。第二遍铃声已经响起——我惊恐得浑身发冷:是误点了,还是他在最后一刻突然变卦,不肯放她离开!脑海中刚闪过这一念头,我便感到痛楚不已,因为我看到了他那高挑的身姿、军官的制服、紧身的军大衣以及带着麂皮手套的手,他挽着她的手,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我忙从窗口闪开,跌落到沙发的角落里。旁边是二等车厢,我能想象得出他是如何以主人般的姿态与她一同走进车厢,然后环顾四周,看看挑夫是否为她打点妥当,摘下手套,脱下便帽,与她吻别,为她画十字祝福……第三遍铃声敲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列车开动了,终于摆脱了纹丝不动的木然状态……列车开始加速,摇晃着,颠簸着,不断向前驶去,随后逐渐步入平稳行驶的状态,铆足了劲全速前进……乘务员提着她的行李,将她领进我的车厢,我用冰凉的手塞给他十卢布纸币作小费……

走进车厢后,她甚至没有亲吻我,只是可怜兮兮地朝我微微一笑,便坐到沙发上,解开固定帽子的发针,摘下帽子。“吃晚饭的时候,我简直食不知味,”她说道,“一度感觉自己无法将这个可怕的角色扮演到底。我现在口干舌燥。你给我倒杯矿泉水吧。”这是她第一次用“你”来称呼我,随后又继续说道:“我料定他会跟踪我。给了他两个地址:格林吉克和加格拉。看吧,三四天后他就会出现在格林吉克……跟他一起简直度日如年,与其忍受这份痛苦,还不如去死……”

清晨踏入走廊,那儿阳光充足,闷热不已,盥洗室里散发出香皂、古龙水以及清晨人潮拥挤的车厢所独有的一切气味。因沾满灰尘而显得模糊不清的列车车窗被太阳烤得发烫,一片平坦的、烧焦了的草地从车窗外闪过,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套着犍牛的大车、铁路看守员的小屋,以及屋前花圃中盛开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和红彤彤的锦葵……随后列车驶入了一望无垠的荒原,那儿寸草不生,唯有古墓和坟场错落其间,荒原上烈日炎炎,干燥无比,天空仿佛是一片积满灰尘的乌云,列车又向前行驶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遥望到地平线上的层层山峦那模糊的轮廓……

她在格连吉克和加格拉先后给他寄去明信片,并在信中言明,自己还未决定在何处落脚。

随后我们顺着海岸往南前行。

我们找到一处原始丛林,那里遍地都是悬铃木、开满鲜花的灌木丛、红木树、木兰和石榴,而一株株有着扇形树叶的棕榈和黑油油的柏树则耸立在这些树木中间……

每天清晨,当她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我便早早地出门了,独自漫步于密林中的小丘之间,直到早茶时分才回去——我们通常会在七点钟左右喝早茶。此时的阳光已经十分强烈了,散发出明亮而又欢快的光芒。芬芳馥郁的雾霭闪烁着蔚蓝色的光,雾气正逐渐散去;远处的山峦遍布郁郁葱葱的树木,群山后面高高耸立着终年积雪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白晃晃的光芒……村庄的集市是我每次散步回家的必经之路,那儿热不可耐,烟囱里不断散发出干粪块燃烧的气味。集市上生意兴隆,人山人海,挤满了赶集的乡民们以及他们的马匹和毛驴。每天清晨,不同民族的山民会从四面八方到这儿来赶集。切尔克斯人身穿黑色的服装,脚踏红色的平底软便鞋,头裹某种黑色的缠头巾,长裙曳地,迤逦而行。而在那丧服般颜色的缠头巾下,时不时得闪烁着好似禽类般锐利的目光。

喝完早茶后,我们会漫步至海边,周围空无一人,我们在那儿尽享二人世界——洗海水浴,晒太阳,直到早餐时分才起身离开。早餐很丰盛——煎鱼、白葡萄酒、核桃仁和水果。用完餐后,一束束炽烈而又欢快的阳光便会穿透百叶窗的间隙,照射进我们寄居的这间闷热而又昏暗的瓦顶农舍中。

待暑气散尽后,我们打开窗户,透过生长在下方斜坡上的柏树林,能够眺望见大海的一角。海水泛着紫罗兰的颜色,碧波浩渺,美不胜收,让人不禁升起这样的念头:似乎这种美、这种平静将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地久天长,永无止境。

每至日落时分,海面上便会出现层层叠叠、光怪陆离的云朵,晚霞映红了天空,绘成一幅壮观的画卷。此情此景让她心生感慨,常常看着看着便扑倒在软榻上,用薄绸围巾捂住脸,失声哭道:“两三个星期后,又得回莫斯科了!”

夜晚温暖而又黑暗。火蝇发出好似黄玉般的萤火,在漆黑的夜色中忽明忽暗地飘动着、闪烁着;树蛙则如同一个个水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待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后,便能清楚地看到空中的繁星和远处的山脊,村庄上方的树木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倘若是白天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些树木。某处的小酒馆里传来阵阵低沉的鼓声以及喉音很重的哀号声,声音哀婉凄绝,充满了幸福之感,似乎是在反反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一首永远都唱不完的歌。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条靠近海岸的溪涧。溪水湍急,清澈见底,在乱石林立的河床上欢奔而去,蜿蜒穿过森林,最后投入大海的怀抱。当姗姗来迟的月亮从山岭和森林后探出脑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眼前这妙不可言的景色时,溪水拍打在岩石上散成朵朵浪花,飞溅而起的水沫在这一神秘莫测的时刻闪烁出粼粼波光,这是何等美妙的奇景啊!

偶尔会在晚间遇到这样的场景——空中乌云密布,大片大片令人悸恐的乌云从远方的山岭处翻滚而来,一副黑云压城之势;暴风雨似是心怀敌意,恶狠狠地席卷而来;夜晚的森林喧闹不已,如同坟墓般漆黑一片,一个个奇妙的绿色深渊在林中裂开,高空中时不时传来亘古已有的隆隆雷声。此时,森林中的动物纷纷从睡梦中惊醒,雏鹰嗷嗷叫唤,雪豹仰天长啸,胡狼不时嚎叫……每逢风雨交加的夜晚,它们总会聚集到有人烟的地方。有一回,这些动物成群结队地跑到我们亮着灯光的那扇窗户前,我们打开窗户,俯视着站立在寒光闪闪的倾盆大雨中的动物们,听着它们一阵接着一阵嚎叫,央求我们放它们进屋……她望着它们,快活地哭了起来。

他一路寻觅妻子的踪迹,先后去了格连吉克、加格拉和索契。抵达索契的第二天清晨,他先去洗了个海水浴,随后刮净胡子,穿上干净的内衣,换上白净如雪的制服,在下榻的旅馆餐厅的凉台上用了早餐,喝了一瓶香槟和一杯对有沙尔特廖斯甜酒的咖啡,从容不迫地抽完一只雪茄。回到房间后,他躺到沙发上,用两支手枪朝两边的太阳穴各开了一枪。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

巴黎的某个春夜,我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繁茂的嫩叶遮住了星光,使得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树下的路灯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此时我感到轻松而又惬意,仿佛重回到了青春时代,不禁想起了一首诗:

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

一座古老的宅邸让我难以忘怀,

高高的楼梯暗淡无光,

还有那扇拉上窗帘的窗户……

多么美妙的诗啊!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莫斯科,普列斯尼亚区,荒凉的街道上白雪皑皑,一幢幢木质的小市民的陋室矗立两旁,而我呢,还是个大学生,至今仍无法相信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那儿有一簇神秘的火花,

深夜时分仍旧熠熠生辉……

那儿有一簇泛着幽火的灯光。屋外暴风雪肆虐,狂风卷起木屋顶上的积雪,如烟雾般将它们吹起,而在高处、在阁楼上、在红色印花布的窗帘后,幽幽的灯光闪烁不停……

啊,神秘的女郎,

深夜时分让我魂牵梦绕,

她解开了发辫,

将我领进闺房……

我曾拥有过这样一位女郎。她是谢尔普霍夫的一名教堂执事的女儿,抛下清贫的家庭,只身来到莫斯科求学……我踏上堆满积雪的木质台阶,拉了一下通往门厅的铃环,门厅里那洋铁皮制成的门铃随即发出叮叮的铃声。我听到门后有人飞快走来,脚踩在陡直的木梯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门被推开了,狂风夹杂着暴雪席卷而入——吹向她,吹向她的披肩,吹向她那白色的上衣……我上前拥吻她,把寒风挡在门外。我们沿着寒冷彻骨的黑漆漆的楼梯一路奔向楼上的闺房,屋里也是冷冰冰的,只有一盏煤油灯在那孤零零地闪着火光……窗上挂着红色窗帘,窗户下方的小桌子上摆着那盏煤油灯,靠墙放着一张铁床。我把军大衣和便帽随手一扔,坐到床边,将她拥入怀中,抱在自己的膝上,隔着裙子就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和骨骼……然而她的发辫并没有散开,而是盘了起来,淡褐色的发辫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脸庞极富民族性,因饥饿而显得苍白无比,农民式的双眼也是那么得苍白,嘴唇非常柔软,只有虚弱无力的姑娘才会拥有如此柔软的嘴唇……

她怎能不像孩童那般,

热情似火地吻上我的嘴唇,

浑身战栗着,在我耳边低语:“听着,让我们远走高飞吧!”

远走高飞!前方在何处?为何要远走他乡?想要逃离什么?这句热情洋溢的孩子气的蠢话多么能蛊惑人心——“远走高飞!”我们并没有“远走高飞”。然而却拥有这世上最甜美柔软的嘴唇,因幸福才夺眶而出的热泪,还有慵懒无力的年轻的肉体,倦到我们把头靠在了彼此的肩头。当我解开她的上衣,轻吻她那乳白色的少女的胸脯,以及胸脯上那变得坚硬、如同尚未成熟的草莓般的乳头时,她的双唇就像是火烧一般,灼热无比……她清醒了过来,随即跳下床,点燃了酒精灯,把一壶淡茶放在上面加热,然后边喝茶,边吃白面包和裹在红色砂纸里的干奶酪。我们不停地讨论着未来,感觉到一股股严冬的寒气从窗帘下钻入屋中,听到风雪敲打着窗户……“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一座古老的宅邸让我难以忘怀……”还有什么能让我无法忘怀?我永远忘不了那年春天在库尔斯克火车站与她离别时的情景,我们拎着她的柳条筐和用皮带捆卷起来的红被子在站台上匆匆而行,沿着即将启程的长长的列车一路奔跑,看到一节节绿皮车厢里人头攒动……我还记得她终于跳上其中一节车厢的通过台,我们互相亲吻着对方的手,依依惜别,我承诺两个礼拜之后就去谢尔普霍夫去看望她……此外便记不清任何事情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铭记于心。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山口

夜幕早已降临,我独自徘徊在崇山峻岭之中,举步维艰地朝着山口走去。朔风凛冽,寒雾弥漫,我早已心灰意冷,可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不堪的马儿却仍温顺地跟着我的步伐,空荡荡的马镫不时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我在山麓下的松树林里歇息了一会儿,这片树林后便是一条通往山巅的光秃而又僻静的山路。我眺望着脚下辽阔而又深邃的山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人们居高远眺之时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坐落在狭窄海湾的沿海地带的山谷正渐渐被暮色所淹没,极目远眺,山谷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犹依稀可辨。海湾朝着东方蜿蜒而去,水面变得越来越开阔,最终形成了一面烟雾缭绕的蔚蓝色屏障,将半壁天空拥入怀中。深山仿佛被泼洒上了墨汁——黑夜降临了。转瞬之间,夜色变得越来越浓重,我迈步前行,离树林越来越近。眼前的群山变得愈发得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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