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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6: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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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保罗·奥斯特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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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三部曲

纽约三部曲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纽约三部曲作者:[美]保罗·奥斯特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12ISBN:9787510876899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想象另一种可能1

事情是从一个打错的电话开始的,在那个死寂的夜里,电话铃响了三次,电话那头要找的人不是他。很久以后,等到他能够思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时,他将得出结论:一切纯属偶然。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一开始,还只是那件事及其后果。不管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也不管所有的事情是否从那陌生人吐出第一个字时就已注定,都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这个故事本身,至于它是否意味着什么,那都不是这个故事所要告诉你的了。

说到奎因,几乎不需要我们费什么口舌。他是谁,从哪里来,做过些什么,都无关紧要。比方说,我们知道他三十五岁了。我们知道他结过婚,也曾为人父,然而现在妻子和儿子都已经死了。我们也知道他写过书。确切地说,我们知道他写过推理小说。用威廉·威尔逊的笔名,以差不多每年炮制一本的速度,赚来的钱足以让他在纽约一处小小的公寓房里将就度日了。因为每写一本小说最多只要五六个月的工夫,所以每年剩下的时间他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他大量读书,逛画展,还去看电影。夏天,他在电视上看棒球比赛;冬天,他去看歌剧。不过,他最喜欢的事情还是散步。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晴热寒暑,他几乎每天都要出去遛达一圈,从公寓出发,信步穿入市区——不是真的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任由两条腿把自己带到哪里算哪里。

纽约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不管他走出多远,不管他对社区和街道有多么了如指掌,它们总会给他一种迷失的感觉。迷失,不仅是摸不清这个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每次散步出去,都会觉得把自己撇在身后了,他沉浸在街上的车水马龙中,使自己沦为一只东张西望的眼睛,这就逃避了思考的义务,只有以这种方式,他才能获得一些平静,一种神清气爽的放空。世界在他之外,在他四周,在他面前,它变化得如此之快,使他无法投入到任何一样东西中。关键是移动本身,是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前面、随着自己的躯体向前漂移的动作。漫无目标的游荡,使得所有地方都变得别无二致,身在何处也不再重要了。在最享受的那些散步中,他会有一种不知身处何方的感受。这种感受,成了他最终所渴望的一切:去往永无之地。纽约就是他在自己周围垒起来的无何有之乡,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

过去,奎因也曾颇有抱负。年轻时,他出版过几本诗集,写过一些剧本和评论文章,也搞过几部长篇译著。但相当突然地,他放弃了这一切。他的一部分已经死掉了,他告诉朋友们,不希望那部分再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启用威廉·威尔逊这个名字。著书立说的那部分奎因已经不存在了,尽管从许多方面来说奎因还存在着,但他已不再为任何人而存在,除了他自己。

他还在继续写作,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推理小说似乎是一种合理的办法。他几乎不费什么脑筋就能编造出推理小说所需的复杂情节,而且经常是不由自主地,就好像根本不用怎么费劲就能把这类小说写得很好。因为没把自己视为这些作品的作者,他不觉得自己该对它们负责,因此也发自内心地觉得没必要捍卫它们。威廉·威尔逊,毕竟是臆造出来的,虽然是奎因自己臆造的,但他现在已经过上了独立的生活。奎因很尊敬他,有时甚至还有些羡慕,可总不至于相信自己和威廉·威尔逊就是同一个人了。正因如此,他才没有从自己笔名的面具后面现身而出。他有一个代理人,但他们从不碰面。他们的接触来往只限于信件,奎因还为此在邮局租用了一个信箱。和出版商的交往也照此办理,对方支付给奎因所有费用、稿酬和版税,一概通过代理人。威廉·威尔逊的书全都没有作者照片或简介。威廉·威尔逊的名字从未被列入任何作家名录中,他也从不接受任何采访,收到的所有信件都由代理人的秘书答复。据奎因所知,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一开始,朋友们听说他放弃了写作时,总会问他打算靠什么过活。他对他们的回答都是一个口径:他从妻子那里继承了一笔信托基金。但事实上,他的妻子根本就没钱。事实上,他也不再有什么朋友了。

已经五年多了。他不再那么经常地想起儿子了,就在最近,他还把妻子的照片从墙上拿掉了。偶尔,他会突然有种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男孩的感觉——但那并不是什么思考,甚至连回忆都算不上。那是一种肉身的感受,是过去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他根本没法控制。现在,这种时候开始少起来了,而且大体看来,他的情况似乎已经开始变化了。他不再盼着死亡。然而也不能说他很乐意活着。但至少他不再为此怨天尤人了。他还活着,这个事实的根深蒂固开始渐渐迷住了他——就好像已经活过了自己的寿数,就好像莫名过上了一种死后的生活。他再也不亮着灯睡觉了,而且这几个月来,他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梦。

那是在夜里。奎因躺在床上抽烟,听着冷雨敲窗。他想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早上散步时会走得远些还是近些。一本翻开的《马可·波罗游记》倒扣在旁边的枕头上。自从两星期前完成了最新一本威廉·威尔逊的小说,他一直饱受煎熬。他书中的叙述者,那个私家侦探马克斯·沃克,解开了一个精心策划的连环罪案,遭受了许多挫折,经历过几次死里逃生,奎因觉得自己都被他的艰难经历折腾得有点精疲力尽了。这些年来,沃克已经变得和奎因非常亲密了。对他来说,威廉·威尔逊仍然是一个抽象的人物,沃克却变得越来越生动了。在奎因那种三位一体的自我中,威尔逊担当的是某种口技表演者的角色,奎因自己是那个傀儡,沃克则是为这项事业提供意志的鲜活声音。如果说威尔逊是一个幻觉,但他至少证明了其他二者生命的合理性。如果威尔逊并不存在,那他至少也是奎因把自己渡向沃克的桥梁。一点一点地,沃克成了奎因生命中的幽灵,他精神上的兄弟,他孤境中的战友。

奎因拿起那本《马可·波罗游记》,又从第一页开始看起。“所以吾人之所征引,所见者著明所见,所闻者著明所闻,庶使本书确实,毫无虚伪,有聆是书或读是书者,应信其真。”正当奎因开始琢磨这些句子的意义,在脑海中反复思量那些直截了当的保证时,电话铃响了。很久以后,当他能够把当时的情景重建起来时,他将会记起他朝钟上瞟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还纳闷怎么会有人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想,这种时候听到的极有可能是坏消息。他从床上爬起,光着身子走到电话机旁,在第二声铃响过后拿起听筒。“哪位?”

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声音,有一会儿,奎因还以为打电话的人已经挂断了。然后,就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那声音呆板木讷却又充满感情,轻如耳语却又清晰可辨,连声调也是这样,他都听不出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喂?”那个声音说。“你是谁?”奎因问。“喂?”那声音又说。“我在听,”奎因说,“你是谁?”“是保罗·奥斯特吗?”那个声音问,“我想跟保罗·奥斯特先生说话。”“这里没有叫这名字的人。”“保罗·奥斯特。奥斯特侦探事务所的。”“不好意思,”奎因说,“你肯定打错了。”“这件事十万火急。”那声音说。“我对此无能为力,”奎因说,“这里没有保罗·奥斯特。”“你不明白,”那声音说,“已经没有时间了。”“那么我建议你打别的电话,这里不是侦探事务所。”

奎因挂断了电话。他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朝下看着自己的脚,膝盖,疲软的阴茎。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自己对来电者态度那么生硬了。他想,假意跟他周旋一会儿的话,没准会很有趣。也许,他能在那案子里边发现些什么——甚至也许能在某些方面帮得上忙。“我得学会急中生智。”他对自己说。

像大多数人一样,奎因对犯罪几乎一无所知。他从未谋害过什么人,从未偷过什么东西,也完全不认识干那种事的人。他从没进过警察局,从没跟私家侦探打过照面,也从未跟罪犯说过话。他在这方面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书本、电影和报纸。不过,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障碍。对于自己写的那些故事,他感兴趣的不是它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而是它们与其他故事之间的关系。甚至在成为威廉·威尔逊之前,奎因就是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了。他知道大部分推理小说都写得很糟,大多经不起最最马虎的推敲,但吸引他的是这种形式本身,很少有他不愿读的推理小说,除非是那种烂得出奇、难以言表的。尽管他对其他读物有着相当严肃的品味,甚至到了十分挑剔的地步,但换了推理小说,他几乎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当情绪上来时,他可以毫无困难地一口气读完十几本。这是他内心的一个饥渴的洞壑,需要用特殊的食物来填塞,他得一气不歇地往里填塞,直到完全餍足才能停止。

他喜欢的是这类书丰富而俭省的感觉。好的悬疑小说里什么都不会浪费,没有一个句子、一个单词是无意义的。即便没有意义,也会有着某种潜在的意义——总的来说也是一回事。书中的世界栩栩如生,被各种可能性、各种秘密和矛盾搅得翻腾不息。由于所看所说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微、最琐碎的事,都可能与故事的结局有关,所以什么都不能忽视。每一件事都至关重要,书的中心随着每一个事件向前推进。因此,中心无处不在,直到全书结束才能画成一个圆。

侦探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观察,聆听,趟过物体和事件的沼泽,想办法把所有的线索拼凑到一起,并借此找出真相。事实上,作者和侦探的角色是可以互换的。读者通过侦探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细节的扩散。他开始觉察到自己周围的事物,就好像它们都会对他说话,就好像由于他的关注,它们也变得有意义了,而不只是简单地存在着。私眼。这个词语对于奎因来说具有三重含义:不仅仅是字母“i”代表的“调查者”;也是大写的“I”,它是埋在自己那呼吸着的躯体中小小的生命蓓蕾;同时,它也是作者实际上的eye,是他自己向外看这个世界,并要求这个世界向他袒露真实面目的眼睛。五年来,奎因一直活在这种多重语义的控制之下。

当然,他很早以前就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真实的存在了。如果说现在他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中,那也是在一段距离之外,通过他想象中的人物马克斯·沃克来实现的。但他的侦探必须是真实的。这类作品本质上就是这么要求的。就算奎因允许他自己消逝,退缩到一个陌生而封闭的地方去生活,沃克仍然可以继续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奎因的痕迹消失得越多,沃克在那个世界的存在就越持久。尽管奎因在自己的躯壳中总觉得不太自在,但沃克却变得越来越主动,越来越能言善辩,走到哪里都自在得很。那些给奎因带来困扰的事,沃克却视作理所当然,他淡定而冷漠地走过那些混乱的冒险历程,每次都使他的创造者印象深刻。确切地说,奎因并不是想要成为沃克,甚至也不是要像他那样,但是在写书时假装自己就是沃克,知道只要自己想就可以成为沃克,尽管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依然会让他感到很安心。

那天晚上,当他终于坠入梦乡时,奎因试着想象沃克会对电话中的陌生人说些什么。在那个后来被他忘记了的梦里,他发现自己独处一室,正用手枪射向一面光秃秃的白墙。

第二天晚上,奎因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还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陌生人还会再打来。当时,他正坐在马桶上,用力排着便,电话铃响了。比前一天晚上略迟一些,大概是差十多分钟不到一点的样子。奎因正坐在逼仄的卫生间里,一边“办事”一边读着摊在膝盖上的《马可·波罗游记》,刚看到从北京去厦门的那一章。电话铃声响得非常令人恼火。马上去接电话意味着只能不擦干净就跑过去,他可不愿意这副样子穿过房间。可如果他以正常速度结束眼下的事,那就没法及时接上这个电话。除了这个原因,奎因自己也不大情愿挪动。他不怎么喜欢电话这玩意儿,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扔掉它。他最最不喜欢的就是电话的专制强横。它不仅有权违反他的意愿打断他,他还不可避免地要屈从于它的命令。这一次,他决定不理睬它。但在第三下铃声响过后,他的肠道排空了。在第四下铃声响起时,他已经擦干净了屁股。等到第五下铃声响起时,他已经提好了裤子,离开了卫生间,正在不紧不慢地穿过屋子。在第六下铃响时,他拿起了听筒,但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打电话的人挂断了。

下一个晚上,他心里有了准备。他摊开手脚躺在床上,翻阅着《体育新闻》,等着陌生人的第三次电话。感到阵阵焦虑时,他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放上一张唱片——海顿的歌剧《月亮的世界》——从开始一直听到结束。他等了又等。两点三十分时,他终于决定不等了,去睡觉了。

接下来的那天晚上,他又在等电话,之后那天晚上也是一样。正当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完全没道理,想放弃这个安排时,电话铃又响起来了。那是5月19日。他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是他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或者说本该是一个纪念日,如果他父母还活着的话——母亲曾告诉他,她是在婚礼之夜怀上他的。这个事实一直对他很有吸引力——能够精确地指出他存在的第一时刻——多年以来,他私下里都是在这个日子里庆祝自己生日的。这一次的电话铃声比前两次来得早一些——还没到十一点——他伸手去拿话筒时,还以为是别人打来的。“喂?”他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奎因马上意识到就是那个陌生人。“喂?”他又喊了一声,“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是的,”对方终于出声了,同样机械的耳语,同样焦急的声调,“是的。现在就需要。不能耽搁。”“需要什么帮助?”“谈话。马上。马上谈谈。这样。”“你想跟谁谈话?”“就是那个人。奥斯特。那个叫保罗·奥斯特的人。”

这一次奎因没有犹豫。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既然时机来临,做就是了。“请讲,”他说,“我就是奥斯特。”“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听出话音中的如释重负,似乎突然间,切切实实的平静降临了。“没错,”奎因说,“终于。”他停顿一下,以便让自己和对方都能充分领会话里的意思:“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我需要帮助。”那声音说,“这事很危险。他们说你在这方面最在行。”“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事。”“我说的是死亡。我说的是死亡和谋杀。”“那我可帮不上了,”奎因说,“我可不会到处杀人。”“不,”声音急躁不耐地说,“我的意思正好相反。”“有人要杀你?”“是的,要杀我。没错。我就要被杀掉了。”“你想要我保护你?”“保护我,是的。还要找出那个想要杀死我的人。”“你不知道是谁?”“我知道,是的。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能跟我说具体点吗?”“现在不行。电话里不行。这事非常危险。你必须得过来。”“明天怎么样?”“好。明天。明天一早。早上。”“十点钟?”“好。十点钟。”那声音报了一个东69街的地址,“别忘了,奥斯特先生。你一定要来。”“别担心,”奎因说,“我会去的。”2

第二天早上,奎因早早醒了,这是几个星期来他醒得最早的一次。当他喝着咖啡,往面包上涂着黄油,浏览着报纸上的棒球赛比分(大都会队又输了,二比一,因为第九局失误了)时,压根儿没想到要赴约这回事。连这个说法,他的约会,都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不是他的约会,而是保罗·奥斯特的。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觉自己正在出色地模仿着一个准备出门的人。他清理掉了桌上的早餐盘碟,把报纸丢到沙发上,走进浴室,洗澡,刮脸,裹着两条浴巾走进卧室,打开衣橱,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他发觉自己比较倾向于夹克衫配领带。自从妻子和儿子的葬礼后,奎因就再没打过领带了,他都记不起来自己还有没有领带。倒是有的,挂在凌乱的大衣橱里。他没穿白衬衫,免得太正式,于是挑了一件灰红相间的格子衬衫来搭配那条灰领带。他有点恍惚地穿好衣服。

直到伸手攥住门把手,他才开始怀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我像是要出门,”他自言自语道,“但如果我是要出门,究竟是要去哪里呢?”一小时后,在70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当他从搭乘的4路公交车上下来时,依然没有答案。他的这一边是个公园,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绿意盎然,清晰的影子一闪而逝;另一边是弗里克陈列馆,洁白而庄严,仿佛已经被死亡侵占了。他想了想维米尔那幅《军官和微笑的少女》,试图回忆起那女孩脸上的表情,她双手拢在杯子上的确切位置,还有那个看不见脸的男人的红色背影。在脑海里,他瞥见了墙上的蓝色地图和透窗而入的阳光,就像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阳光。他在行走。他正穿过街道,向东走去。到麦迪逊大道时,他往右拐,向南走了一个街区,再向左拐,看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好像到了。”他对自己说。他停在那幢房子前,站了一会儿。突然,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他感到相当平静,好像一切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拉开那扇进入门厅的外门时,他给了自己最后一句忠告。“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说,“那我可得保持警醒。”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不知怎么的,奎因没料到会是这样,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点。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女人的出现,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对她的第一印象,她就已经在跟他说话并要求他回应了。也就是说,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落败了,落到自己身后了。过后,等他有时间反思这些事时,会设法拼凑起他与这个女人的相遇。但那是记忆的工作了,他知道,记忆中的事物总是有种自我颠覆的倾向。因此,他一点都不能确定。

那女人三十出头,也许有三十五岁;顶多算是中等身高;屁股有点大,也可以说是丰满,取决于你怎么看了;黑头发,黑眼睛,流露出一种既独立不羁又略微诱惑的神色;她穿着一条黑裙,涂着鲜红的口红。“奥斯特先生?”试探性的微笑;询问似的侧着脑袋。“没错,”奎因说,“保罗·奥斯特。”“我叫弗吉尼娅·斯蒂尔曼,”女人说,“彼得的妻子。他从八点钟开始就在等你了。”“约的是十点钟。”奎因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正好十点。“他都快急疯了。”女人解释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简直等不及了。”

她为奎因开了门。当他跨过门槛走进公寓时,能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茫然,好像大脑突然短路了。他本想把自己看到的细节都牢牢记住,可是这一刻他却不知怎的无法做到。隐约耸现在他周围的公寓有点模糊。他意识到这是好大一套房子,像是有五六个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墙上陈设着林林总总的艺术品、银质烟灰缸和精致的绘画。但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是一个大体的印象——尽管他本人就在那里,用自己的眼睛看着那些东西。

他发现自己独自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回忆起,是斯蒂尔曼太太请他在那里等一会儿,她去喊她丈夫。他说不准究竟等了多长时间。肯定不会超过一两分钟。但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看,似乎已经快中午了。然而,他并没有想到去看一下表。弗吉尼娅·斯蒂尔曼的香水味在他四周萦绕不散,他开始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然后,他想了想,如果是马克斯·沃克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想。他决定点一支烟。他朝室内喷了一口烟雾。他愉悦地看着烟雾从自己嘴里喷出,飘散开去,又在光照下变得清晰起来。

他听到身后有人走进房间的声音。奎因从沙发上站起,转过身去,以为会看到斯蒂尔曼太太。但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男人,全身穿着白色衣服,一头孩子般的淡金色头发。诡异的是,奎因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儿子。然后,这念头陡然消失了,就像它突然出现时那样。

彼得·斯蒂尔曼走进房间,在奎因对面的红色天鹅绒沙发上坐下。他走向座位时一言不发,也没跟奎因打招呼。从一处挪到另一处的动作似乎需要他付出全部的注意力,好像不去想着他正在做的动作就会使自己的身子僵住似的。奎因还从未见过这样移动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这具躯体的动作跟他的声音一样:机械般的,断断续续,忽快忽慢,僵硬而富有表现力,像是运转失灵,不太受背后的意志掌控似的。在奎因看来,斯蒂尔曼似乎很久没用过自己的躯体了,所有的功能都得重新操练,因而运动成了一种有意识的进程,每个动作都被分解成了一系列的子运动,这便失去了流畅性和主动性。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木偶试图不靠提线,独立行走。

彼得·斯蒂尔曼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着;白色的裤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袜子。衬着苍白的皮肤、稀薄的淡金色头发,他整个儿就像是个透明人,似乎都能透过他脸上的皮肤看见蓝色的血管。这种蓝色就跟他那双眸子一样:一种仿佛混合了白云和天空的浑浊蓝色。面对这样一个人,奎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斯蒂尔曼的出现仿佛就是一种保持沉默的命令。

斯蒂尔曼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最后才把注意力转向奎因。当他们两人的目光接触时,奎因突然觉得斯蒂尔曼变得隐形了。他能够看到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但同时却又觉得他好像不在那里。奎因突然想到,斯蒂尔曼兴许是个盲人。但不是,这不太可能。这人正看着他,甚至在研究着他,即使他的脸上没有闪过那丝了然,他的凝视也带有更多的含义,而绝不只是茫然的凝视。奎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望着斯蒂尔曼。过了许久。“请,不要提问,”这个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要。不要。谢谢你。”他停顿片刻:“我是彼得·斯蒂尔曼。这是我自愿说的。是的。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不是。显然,我的脑子不太正常。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对此。不,不,不会再有什么办法了。“你坐在这里想:这个和我说话的是什么人?这些出自他口中的词语是什么意思?我会告诉你。或者我不会告诉你。会,也不会。我的脑子不太正常。这是我自愿说的。但我会尝试一下。会,也不会。我想试着告诉你,尽管我的脑子把它变得很困难。谢谢你。“我的名字叫彼得·斯蒂尔曼。也许你听说过我,但更可能没听说过。没关系。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想不起来自己的真实姓名了。不好意思。但这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再也没有了。“这就是所谓的说话。我相信是这个术语。当词语从嘴里冒出来,飞进空气中,存活一会儿,然后就死了。奇怪,不是吗?我自己没什么意见。没有,还是没有。但你总归得需要一些词语。有一大堆。好几百万,我想。没准只有三四个。请原谅。但我今天做得很好。比平时好得多。如果我能够把你需要的词语都给你,那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谢谢。一百万次谢谢。“从前有母亲和父亲。我一个都记不得了。他们说:母亲死了。他们是谁我不能说。请原谅。但这是他们说的。“那么,没有母亲。哈哈。现在这就是我的笑声,我满肚子都是胡言乱语。哈哈哈。大父亲说:这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那就是说,对他来说。大父亲,大力气,还有砰砰砰。现在请,不要提问。“我说他们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可怜的彼得·斯蒂尔曼,那个没有记忆的男孩。呜呜。不管愿不愿意。傻子。请原谅。他们说,他们说。但可怜的小彼得·斯蒂尔曼说什么?没有,没有。再也没有了。“就是这样。黑暗。非常黑暗。黑得就像是非常的黑。他们说:这是那间屋子。好像我可以说说。我是说,那种黑暗。谢谢。“黑暗,黑暗。他们说了九年。甚至没有一扇窗子。可怜的彼得·斯蒂尔曼。还有砰砰砰。一堆堆屎。一汪汪尿。晕了。请原谅。麻木,赤裸。不好意思。再也不了。“当时很黑暗。我正在告诉你。黑屋子有食物,是的,糊状的食物搁在安静的黑屋子里。他用手抓着吃。不好意思。我是说,彼得。还有,如果我是彼得,那就更好了。也就是说,那就更糟了。不好意思。我是彼得·斯蒂尔曼。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谢谢。“可怜的彼得·斯蒂尔曼,他是个小男孩。他自己只有很少的几个词语。然后没有词语,一个都没有。然后没有,没有,没有。再也没有了。“请原谅我,奥斯特先生。我看得出我让你感到悲伤了。请不要提问。我的名字是彼得·斯蒂尔曼。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的真实姓名是赛德先生。你叫什么,奥斯特先生?没准你是真的赛德先生,我谁也不是。“呜呜。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哭泣和哀号。呜呜,哭吧哭吧。彼得在那屋子里做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有人什么也不说。至于我,我想彼得不能思考。他眨眼睛了吗?他喝什么了吗?他发臭了吗?哈哈哈。请原谅。有时候我真的很滑稽。“卡啦卡啦,在下下钻出碎屑。噼噼啪,噼噼啪,一塌糊涂。木木的声音,吵吵娘娘,嚼嚼妈妈。呀,呀,呀。对不起。这几个词只有我自己能懂。“后来,后来,后来。他们这样说。持续得太久了,彼得的脑子已经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不,不,不。他们说有人发现了我。我不记得了。不,我不记得他们打开门、光线照进来时发生的事了。不,不,不。关于这个我什么也不能说。再也不能说了。“很长时间我一直戴着墨镜。我十二岁。他们说大概是。我住在医院里。渐渐地,他们教我如何成为彼得·斯蒂尔曼。他们说:你是彼得·斯蒂尔曼。谢谢,我说。是,是,是。谢谢和谢谢,我说。“彼得是个娃娃。他们必须教他一切事情。怎么走路,你知道。怎么吃。怎么在马桶上嗯嗯和嘘嘘。还不错。即使我咬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砰砰砰。后来,我甚至都不再撕衣服了。“彼得是个好男孩。但很难教他说话。他的嘴巴不大灵光。当然,他的脑子不太正常。叭叭叭,他说。还有哒哒哒。还有哇哇哇。不好意思。这样过了好多好多年。现在他们对彼得说:你可以走了,我们没什么能帮你的了。彼得·斯蒂尔曼,你是个人类,他们说。相信医生们的话是不会错的。谢谢。非常感谢。“我是彼得·斯蒂尔曼。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的真实姓名是彼得·拉比特。冬天我是怀特先生,夏天我是格林先生。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是我自愿说的。卡啦卡啦,在下下。这很美,不是吗?我一直都在这样创造词语。这不受控制。是它们自己从我的嘴巴里冒出来的。它们是不能被翻译的。“问吧问吧。没什么用的。但我会告诉你的。我不想叫你太悲伤,奥斯特先生。你有这样一张好心的脸。你让我想起某种这样的脸,或是一张苦巴巴的脸,我不知道是哪一种。而且你的眼睛看着我。就这样,就这样。我能看见它们。这很好。谢谢。“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原因。请不要提问。你想知道所有剩下的事。就是说,那个父亲。那个对小彼得做了所有这些事的可怕的父亲。尽管放心。他们把他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他们把他锁起来,关在里面。哈哈哈。不好意思。有时候我是很滑稽的。“十三年,他们说。这也许是很长的时间。可我对时间毫无知觉。我每一天都是新的。早上醒来时出生,白天长大,晚上睡觉时死去。这不是我的错。我今天做得很好。我做得比以前好多了。“父亲离开十三年了。他的名字也是彼得·斯蒂尔曼。很古怪,不是吗?两个人可以用同一个名字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实的名字。但我觉得他不是我。我们两个都是彼得·斯蒂尔曼。但彼得·斯蒂尔曼不是我真实的姓名。所以也许我不是彼得·斯蒂尔曼,根本不是。“十三年,我说。或者他们说。这没什么区别。我不知道时间的。但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明天是十三年的终结。这挺糟糕。尽管他们说不是,那也很糟糕。我不该记得这事。可我不时地就会想起来,不管我怎么说。“他会来的。也就是说,这个父亲会来。而且他会想杀了我。谢谢。但我不想这样。不,不。再也不想。彼得现在活着。是的。他的脑子不太正常,但他仍然活着。而且这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毫无疑问。哈哈哈。“我现在基本上是个诗人。每天我坐在房间里写一首诗。我自己编了所有的词句,就像我住在黑屋子里那样。我开始用这种方式想起那些事了,假装我又回到了黑屋子里。我是唯一知道那些词语是什么意思的人。它们没法被翻译。这些诗会让我出名的。干得好。对,对,对。美丽的诗歌。美得全世界都为之哭泣。“过后我也许会做点别的。在我做完诗人之后。迟早我会把词语用光的,你看。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那么多的词。然后我会去哪呢?我想我之后会想当一个消防员。然后是医生。这没什么区别。最后我想做一个走钢丝的人。等我很老以后,终于学会了怎么像别人那样走路。然后我就会在钢丝上跳舞,人们会大吃一惊。连小孩子都会。这就是我想做的。在钢丝上跳舞直到死去。“但没关系。这也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就像你所看见的,我是个有钱人。我不需要担心。不,不。不用担心这个。毫无疑问。那个父亲有钱,而小彼得在他们把他锁进黑屋子后,得到了他所有的钱。哈哈哈。请原谅我的笑声。有时候我是很滑稽的。“我是最后一个斯蒂尔曼。那是一个大家族,就像他们说的。在波士顿老城,你也许会听说过些什么。我是最后一个。再没有别人了。我是所有斯蒂尔曼的终结,最后的传人。这就更好了,我想。现在所有人都要终结了,这没什么遗憾的。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那个父亲也许并不真是个坏人。至少我现在可以这么说。他有一颗大脑袋。大得就像很大一样,也就是说里面有很大的空间。他那个大脑袋里有那么多的想法。但可怜的彼得,难道他不是吗?而且实在是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彼得他既看不见又不能说,他不能想事也不能做事。彼得他不能。不。什么都不能。“我对这一切一概不知。我也不能理解。我妻子是那个告诉我这些事的人。她说知道这些对我很重要,即使我不理解。但即便这样我也不理解。为了知道,你必须要理解。不是这样吗?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许是彼得·斯蒂尔曼,也许不是。我的真实名字是彼得·乌有先生。谢谢。你是怎么想的呢?“所以,我得告诉你那个父亲的事。这是个好故事,尽管我不理解。我能够把这事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这些词句。这还是挺棒的,不是吗?知道这些词句,我是说。有时候我真是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请原谅。这是我妻子说的。她说那个父亲谈论上帝。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玩的词。当你把这词倒过来念,就变成狗了。而狗也太不像上帝了,对吧?汪汪。嗷嗷。这是狗的话。我觉得这些话是美丽的。如此漂亮而真实。就像我造的词句。“无论如何。我正在说。那个父亲谈论上帝。他想知道上帝有没有自己的语言。别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些词句。那个父亲觉得,一个孩子如果没有见过人的话,没准能说出那种语言。但哪里有孩子呢?啊。现在你开始明白了。你不必相信他。当然,彼得会一些人类的语言。但那也无济于事。因为那父亲觉得没准彼得会忘了它们。过了一段时间。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砰砰砰。彼得每说一个词,他父亲就会轰他一下。最后,彼得学会了什么都不说。呀呀呀。谢谢。“彼得把词句都留在自己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黑暗里,小彼得独自一人,那些词句在他脑子里吵闹不休,陪在他身边。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嘴巴会不太正常。可怜的彼得。呜呜。这是他的眼泪。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彼得现在可以像别人那样说话了。但他脑子里还有别的词句。那是上帝的语言,别人都不能说。它们无法被翻译。这就是彼得为什么能活得离上帝那么近。这就是他为什么成了一个有名的诗人。“现在,我一切都好。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的事情。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甚至还有个妻子。你会见到的。我之前提到过她。也许你已经见过她了。她挺漂亮,不是吗?她的名字叫弗吉尼娅。那不是她的真实姓名。但这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每当我要求,我的妻子就会给我找个女孩。她们是妓女。我把自己的鸡巴插进她们,她们就呜哇乱叫。来过很多个。哈哈。她们到这里来,我就操她们。操起来真是爽。弗吉尼娅给她们付钱,每个人都很开心。毫无疑问。哈哈。“可怜的弗吉尼娅。她不喜欢操。也就是说,被我操。也许她喜欢被别人操。谁知道呢?我对此一无所知。那也没什么关系。但如果你对弗吉尼娅好一点,她会让你操她的。这会让我很开心。看在你的分上。谢谢。“这样。事情还真多。我试着全都告诉你。我知道我的脑子不太正常。并且这是真的,是的,这是我自愿说的,有时候我只能尖叫,再尖叫。什么理由也没有。好像做事必须要有理由似的。但我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也看不到。不。而且,有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一连好几天。什么都不说,不说,不说。我忘了怎么用嘴把词吐出来。然后挪动身子变得很难。是啊是啊。甚至看东西也是。这就是我变成赛德先生的时候。“我仍然喜欢待在黑暗中。至少有时候是。这对我有好处,我觉得。在黑暗中我说上帝的语言,没人听得见。别生气,拜托。我忍不住。“最好的东西,是空气。是的。而且一点点地,我学会了生活在其中。空气和光,是的,也是,光也照在所有的东西上,让我的眼睛能够看得见。空气和光,是最好的东西。请原谅。空气和光。是的。当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有时我朝外看去,望着下面的东西。街道和街上的人,狗和汽车,对面建筑物的砖块。有时,我也会闭上眼睛,坐在那里,凉风吹在我的脸上,空气中的光都围绕着我,透过我的眼睛,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美丽的红色在我眼睛里,太阳照耀着我和我的眼睛。“我确实很少外出。对我来说很难,而且我也并不总是让人放心。有时我会尖叫。请别生我的气。我忍不住。弗吉尼娅说我必须学着怎样在公众场所举止得体。但有时候我真管不住自己,一下子就尖叫出来了。“可我真的很喜欢去公园。那里有树,还有空气和光。一切都很好,不是吗?是的。渐渐地,我的内心越来越好了。我可以感受到。连威斯格雷德斯基医生都这么说。我知道我还是个木偶男孩。那是没办法的事。不,不。不会再这样了。但有时候我觉得我总会长大,会变得真实的。“现在,我仍然是彼得·斯蒂尔曼。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说不准明天我会是谁。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我都会重生。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希望,即使是在黑暗中,等到我死的时候,也许会成为上帝。“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我觉得我不会说了。不。今天不行。我的嘴巴现在已经累了,我觉得我该走了。当然,我对时间一无所知。但这也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非常感谢你。我知道你会救我的命,奥斯特先生。我就指望你了。生命只能延续这么久,你懂的。其他一切都在房间里,与黑暗、上帝的语言和尖叫同在。我是这里的空气,是光照下的一件美丽之物。也许你会记得。我是彼得·斯蒂尔曼。那不是我的真实姓名。非常感谢。”3

演讲结束了。奎因也说不清他讲了多长时间。因为直到现在,他最后一个词的话音落下时,奎因才意识到他们正坐在黑暗中。显然,一整天过去了。在斯蒂尔曼独白中的某个时刻,房间里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是奎因并无察觉。现在他能感受到黑暗和沉默,大脑也被它们占据了。几分钟过去了。奎因心想也许轮到他说几句了,但他还不能确定。他能听到彼得·斯蒂尔曼在房间对面喘着粗气。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奎因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想过几种可能性,但然后,一个个地,又从脑子里排除掉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下一件事的发生。

穿着丝袜的双腿穿过房间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电灯开关响起金属的咔嗒声,突然,房间里充满了光亮。奎因的眼睛不自觉地转向了光源,在彼得·斯蒂尔曼左侧的台灯旁边,他看到弗吉尼娅·斯蒂尔曼站在那里。那个年轻人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斯蒂尔曼太太弯下身子,用胳膊搂住彼得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柔声说话。“到时候了,彼得,”她说,“萨韦德拉太太在等你呢。”

彼得抬起头来看她,露出了微笑。“我充满了希望。”他说。

弗吉尼娅·斯蒂尔曼温柔地吻了一下丈夫的脸颊。“跟奥斯特先生说再见吧。”她说。

彼得站了起来。或者说,他开始了那个令人悲伤的缓慢过程,操纵着自己的身体离开座椅,挣扎着站了起来。每个步骤都是一种机械的重复动作,肢体伸开又缩回,还伴随着突然发作的停顿、呻吟和一些奎因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彼得终于站了起来。他以一种大功告成的神态站在座椅前,看着奎因的眼睛。然后他笑了,毫不自知地咧着嘴巴。“再见。”他说。“再见,彼得。”奎因说。

彼得痉挛似的挥了一下手,然后慢慢地转身,穿过房间。他蹒跚地走着,先抬右腿,再抬左腿,两条腿轮流弯曲和绷直。远在房间那头,有个中年女人,身穿白色护士装,站在灯光照亮的门口。奎因估计她就是萨韦德拉太太。他的眼睛一直跟着彼得·斯蒂尔曼,直到这年轻人从门口消失。

弗吉尼娅·斯蒂尔曼坐到了奎因对面,她丈夫刚才坐过的那个座位上。“我本可以不这么麻烦你的,”她说,“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亲眼看看。”“我理解。”奎因说。“不,我觉得你不能理解。”这女人痛苦地说,“我觉得任何人都不能理解。”

奎因明智地微笑一下,告诉自己要更投入些。“不管我理解还是不理解,”他说,“也许都无关紧要。你们雇了我来做这个工作,我越早下手,事情就越容易解决。据我所知,这个案子非常紧迫。我绝不认为自己能理解彼得或是你所忍受的痛苦。重要的是我愿意帮助你们。我觉得你应该姑且一试。”

此刻,他活跃起来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语气,一阵骤然而至的快感遍袭全身,像是一下子突破了自己内心的某种界限。“你说得对,”弗吉尼娅·斯蒂尔曼说,“当然是对的。”

女人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停一下,好像在脑子里排练着她要说的话。奎因注意到,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座椅的扶手。“我知道,”她说,“彼得说的大部分话都很混乱——尤其是你第一次听他说的时候。我站在隔壁房间里听了他对你说的话。你不能假设彼得说的都是实话。另一方面,说他全是在撒谎也是错的。”“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相信他说的某些事情,而不必相信另外一些?”“我正是这个意思。”“你的性偏好,或者性匮乏,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斯蒂尔曼太太。”奎因说,“即使彼得说的是真话,那也没多大关系。干我们这行的,往往什么事都会碰到一点,如果学不会搁置,那什么也查不出来。我已习惯于听到人们的秘密了,也习惯于把嘴巴封得紧紧的。如果某个事实和案情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是用不着它的。”

斯蒂尔曼太太的脸红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彼得说的并不是真的。”

奎因耸了耸肩,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无论如何,”他说,“那并不重要。我感兴趣的是彼得说的其他的事。我假设那是真的,如果是的话,我想听听你对它们的看法。”“是的,那是真的。”弗吉尼娅·斯蒂尔曼松开座椅扶手,右手抵在下巴上。沉思着。好像在寻找某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态度:“彼得有一种孩子似的叙述方式。但他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跟我说说那个父亲吧。任何你认为相关的事。”“彼得的父亲来自波士顿的斯蒂尔曼家族。我敢肯定你听说过这个家族。早在十九世纪就出过几任州长,还出了许多圣公会主教、驻外大使,还有一位哈佛校长。同时,这个家族靠纺织、航运,还有天晓得其他什么行业挣了大钱。细节无关紧要。你只要对他的家庭背景心里有数就行。“和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样,彼得的父亲上了哈佛。他学的是哲学和宗教,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有天分。他写了一篇阐述十六至十七世纪新大陆神学理论的论文,然后去了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任职。不久,他就和彼得的母亲结婚了。我对她了解不多。从我见过的照片上看,她长得相当漂亮。但很娇弱——有点像彼得,有着浅蓝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几年以后彼得出生时,这家人住在河滨大道的一所大房子里。斯蒂尔曼的学术生涯蒸蒸日上。他把自己的论文重写了一下,变成了一本论著——写得非常好——三十四五岁就当上了正教授。这时,彼得的母亲去世了。关于她的死亡,每一件事都很不清楚。斯蒂尔曼说她是在睡梦中离世的,但似乎有证据表明她是自杀的。和过量服用药片有关,但当然什么都没得到证实。甚至有传言说是他杀了她。但那只是谣传,也没什么结果。整件事都是严格保密的。“彼得当时只有两岁,一个完全正常的小孩。妻子死后,斯蒂尔曼显然对他就不怎么关心了。他雇了一个护士,在接下来的六个来月里,完全是她在照顾彼得。然后,非常突然地,斯蒂尔曼解雇了她。我忘了她的名字——是巴伯小姐吧,我想——不过她出庭作证了。好像是有一天,斯蒂尔曼回到家里,跟她说自己将亲自负责养育彼得。他向哥伦比亚大学递交了辞呈,告诉他们他要离开学校,全身心投入到儿子身上。当然,钱不是问题,任何人在这事上都帮不上什么忙。“从那以后,他差不多就销声匿迹了。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但他几乎再也不外出了。没人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也许,他开始相信自己写的那些牵强的宗教理论了。这些把他弄疯了,彻底疯了。无法用别的方式来形容。他把彼得锁在一个房间里,封上窗子,关了九年。想想看,奥斯特先生。九年。整个童年完全是在黑暗中度过的,与世隔绝,除了偶尔被暴打一顿,和人类完全没有任何接触。我就是和这种实验的结果生活在一起的,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损毁有多恐怖。你今天看见的已经是彼得最好的状态了。花了十三年才让他恢复成这样,我要是再让人伤害他,我就不是人。”

斯蒂尔曼太太停下来喘了口气。奎因觉得她似乎正处于某种临界点,再多说一个字都会使她越过这道界线。现在他必须说话了,否则这场交谈就要失控了。“彼得最后是怎么被发现的?”他问。

女人的紧张消失了些。她呼出一口气,直视着奎因的眼睛。“一场火灾。”她说。“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没人知道。”“你的看法呢?”“我想是斯蒂尔曼先生在他书房里惹的祸。他把所有的实验记录都保存在那里,我觉得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工作失败了。我不是说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即便是在他自己看来,他也知道是失败了。我想,他那天晚上终于自暴自弃到了极点,决定烧掉所有的文件。但火失控了,房子的大部分都被烧掉了。幸运的是,彼得的房间在那个长长的走廊的另一头,消防队员才能及时把他救出来。“然后呢?”“花了几个月才把所有的事情理顺。斯蒂尔曼的文件全都烧毁了,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了。另一方面是彼得这边的情况,他被关的那个房间,窗户上那些可怕木板,警察最后把案情整合到了一起,斯蒂尔曼终于被送上了法庭。”“法庭是怎么判决的?”“斯蒂尔曼被判为精神错乱,被送走了。”“彼得呢?”“也被送进了医院。直到两年前才出院。”“你是在那里遇上他的?”“是的。在医院里。”“怎么回事?”“我是他的语言治疗师。五年来,我每天都在治疗他。”“我无意刺探什么隐私。但这怎么会导致了一桩婚姻呢?”“很复杂。”“你介意告诉我吗?”“并不。但我觉得你不会理解的。”“说吧,这是唯一能让我理解的途径。”“那就简单点说吧。这是让彼得离开医院,过上更正常的生活的最好方式。”“难道你不能直接做他的法定监护人吗?”“程序很复杂。再说,彼得也不再是未成年人了。”“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自我牺牲吧?”“也不见得。我以前结过一次婚——完全是个灾难。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至少,和彼得在一起,我的生活是有目标的。”“斯蒂尔曼真的要被释放了吗?”“明天。他明天晚上就要到中央车站了。”“你觉得他会来找彼得,只是一种预感,还是你有某种证据?”“都有一点。两年前,他们就打算让斯蒂尔曼先生出来了。但他给彼得写了封信,然后我把那封信给有关部门看了。于是,他们认为他还没到被释放的时候。”“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很疯狂的信。他叫彼得魔鬼男孩,还说总有一天要清算的。”“你还保留着这封信吗?”“没有了,两年前我交给警察了。”“有复印件吗?”“对不起。你觉得这很重要?”“可能吧。”“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弄一份。”“我估计从那以后就再没有来信了。”“再没来信了。他们觉得现在是时候把斯蒂尔曼先生放出来了。不管怎么样,这是官方的看法,我没办法阻止他们。但我觉得,斯蒂尔曼先生只是吸取了教训。他意识到写信和威胁会让自己一直被关在里面。”“所以你们还是很担心。”“是这样的。”“可你不知道斯蒂尔曼的具体计划是什么。”“没错。”“你想要我做什么?”“我想要你仔细观察他。我想要你搞清楚他的打算。我想要你让他远离彼得。”“换句话说,就是一种说得好听点的跟踪工作。”“我想是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不能阻止斯蒂尔曼先生来这幢房子。我只能对你们发出警告。当然我也会和他一起来。”“我明白。只要有保护措施就好。”“很好。你想要我多长时间和你汇报一次?”“我希望你每天都向我通报情况。比方说每天晚上十点或十一点给我打个电话。”“没问题。”“还有别的问题吗?”“还有几个问题。我很好奇的是,比如你是怎么知道斯蒂尔曼明天晚上将会抵达中央车站的?”“我有责任知道,奥斯特先生。这事太危险了,我不可能听天由命。而且如果没在斯蒂尔曼到达的时候盯上他的话,他就会轻而易举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他坐的是哪一趟火车?”“六点四十一分到达,从波基普西出发的那列。”“我想你会有斯蒂尔曼的照片吧?”“是的,当然。”“还有一个关于彼得的问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全都告诉他了。瞒住他难道不是更好吗?”“我本想瞒的。但彼得碰巧在另一条电话线上听到了他父亲获释的消息。我对此无能为力。彼得相当固执,而且我知道最好别对他撒谎。”“最后一个问题。是谁向你介绍我的?”“萨韦德拉太太的丈夫,迈克尔。他以前是个警察,做过些研究。他发现你是这个城市里最擅长此道的人。”“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一见到你,奥斯特先生,就知道我们找对人了。”

奎因趁机站起身来。终于可以把腿脚伸展一下了,这真是种解脱。事情进展得不错,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但现在他的脑袋开始疼了,身体也因久违的疲惫而酸痛不已。如果再待下去,他就要露馅儿了。“我的费用是每天一百美元外加开销。”他说,“如果你能预付一些,那将证明我在为你工作——确认我们的私人侦探—雇主关系。这意味着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将被最严格地保密。”

弗吉尼娅·斯蒂尔曼笑了,好像被触动了某个隐秘的笑点。又好像只是在回应他最后一句话里可能带有的双重含义。就像接下来的那几天、几周里发生的事情一样,奎因什么都无法确定。“你想要多少?”她问。“都行。你来定吧。”“五百?”“这已经够多了。”“好。我去拿支票簿,”弗吉尼娅·斯蒂尔曼站起身,又朝奎因笑了一下,“顺便给你拿一张彼得父亲的照片。我想我知道在哪里。”

奎因谢过她,说自己就在这等着。他看着她离开房间,发现自己又在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他搞不清楚,她是在用某种方式勾引自己吗,还是说又是自己的脑子在捣乱?他决定推迟自己的冥思苦想,过后再来研究。

弗吉尼娅·斯蒂尔曼回到房间里来,对他说:“这是支票。我想我没开错吧。”

是的,是的,奎因检视着支票时想,一切都是最棒的。他对自己的聪明非常满意。这张支票,当然,是开给保罗·奥斯特的,也就是说,奎因不会因为冒名顶替一个没有执照的私家侦探而被追责。知道自己已经设法把自己摘干净了,让他感到很安心。这张支票永远无法兑现的事实并没有给他带来困扰。他明白,即使是在那时,他这样做也不是为了钱。他把支票塞进了夹克衫的里袋。“很抱歉没有更近的照片了,”弗吉尼娅·斯蒂尔曼说,“这张照片是二十多年前的。但我恐怕找不出更近的了。”

奎因看着照片中斯蒂尔曼的脸,希望能有所顿悟,醍醐灌顶般了解这个人。但这照片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是一个男人的照片而已。他又研究了一阵,得出了结论:这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回家后再仔细看看,”他说着,把照片放进了放支票的那个口袋里,“需要花点时间把它刻到脑子里,我确信我明天能够在车站认出他来。”“希望如此,”弗吉尼娅·斯蒂尔曼说,“这事实在是太重要了,我就指望你了。”“别担心,”奎因说,“我还没让任何人失望过呢。”

她把他送到门口。有几秒钟,两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该再说些什么,还是应该就此道别。在这短短的间隙里,弗吉尼娅·斯蒂尔曼突然伸出胳膊搂住奎因,用自己的嘴唇探向奎因的嘴唇,激情地吻着他,把她的舌头深深地伸进了他的嘴里。奎因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没法享受这样的热吻。

等他终于缓过气来,斯蒂尔曼太太抱着他说:“这只是为了证明彼得说的不是真话。你相信我,这是非常重要的。”“我相信你。”奎因说,“即便我不相信你,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可靠。”“我想我已经充分了解了。”

她用两只手握着他的右手,吻了一下:“谢谢,奥斯特先生。您真是上天的恩赐。”

他答应她第二天晚上给她打电话,然后他发现自己出了门,搭乘电梯下楼,离开了这座房子。等他走到街上时,已经过了半夜了。4

奎因以前听说过彼得·斯蒂尔曼这类的案子。那是在他的另一段生命里,他自己的儿子出生后不久,他写过一篇关于阿韦龙野男孩的书评,当时还对这一问题作过一些研究。在他的记忆中,这类实验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著作:公元前七世纪,埃及法老萨姆提克把两个婴孩隔离开来,命令服侍他们的仆人在他们面前一个字都不许说。据希罗多德,这位声名狼藉的不可靠的编年史家说,那两个孩子学会了说话——他们说的第一个词是弗里吉亚语里的“面包”。在中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曾重复过这种实验,希望能用类似的方法来发现人类真正的“天生的语言”,但孩子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死了。最后,在一场毫无疑问的骗局中,十六世纪早期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宣称,苏格兰的孩子在同样的隔绝状态下说出了“纯正的希伯来语”。

然而,并不只有那种怪人和理论狂人才对这一主题感兴趣。即使是像蒙田这样理智而具有怀疑精神的人也曾悉心研究过个问题,在他最重要的文章《为雷蒙·塞蓬德辩护》里,他写道:“我们相信,一个孩子若出生在荒野之中,远离人间交往(虽然这样的事很难验证),还是会有某种语言来表达他的意思;大自然把这个能力给了其他许多动物而不给人,这是不可相信的……但是荒野中成长的孩子会说什么样的语言这就难说了。靠猜测则没有多大意义。”

除了这类实验,还有一些意外的隔离事件——森林里迷了路的孩子,被困在孤岛上的水手,被狼抚养长大的孩子——以及那些被虐待成性的狠心父母锁在家里,拴在床上,关在储藏室里打,除了父母的疯狂本性以外没有任何理由被折磨的孩子们——奎因曾广泛浏览过许多描述这类故事的文学作品。苏格兰水手亚历山大·塞尔扣克(被认为是鲁滨逊·克鲁索的原型)在智利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上独自生活了四年,1708年救他出来的那个船长说:“由于缺乏练习,他已经快把自己的语言忘光了,我们几乎没法和他沟通。”过了不到二十年,汉诺威的彼得,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野孩子,在德国的哈梅林镇外的一片树林里被人发现了,赤身裸体,不会说话,在乔治一世的特别保护下,他被送到了英格兰宫廷。斯威夫特和笛福都曾有机会见过他,这一经历使得笛福写出了1726年发表的那个小册子:《纯粹的野性》。然而,彼得从来没学会说话,几个月后,他被送到乡下,在那里活到了七十岁,对性、金钱,以及其他一切世俗的东西一概没有兴趣。然后是维克托,阿韦龙的野男孩,1800年被人发现。在伊塔尔医生耐心细致的照料下,维克托学会了一些基本的语言,但从未超过稚童的水平。比维克托更有名的是卡什帕·豪泽,他于1828年的某个下午出现在纽伦堡,穿着一身古里古怪的衣服,几乎不能发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他能写自己的名字,但在其他任何方面却完全像是个婴儿。他被当地人收养,并被委托给一位教师,他能一连数日都坐在地板上摆弄玩具马,只吃面包喝白水。不过卡什帕的智能却有所进步。他后来成为了一个出色的马术师,甚至还有洁癖,尤其喜爱红白二色,据说他还有超常的记忆力,最擅长记人名和面孔。但他仍然喜欢待在室内,避开明亮的光线,而且,就像汉诺威的彼得一样,他对性和金钱都毫无兴趣。随着过去记忆的逐渐复苏,他回忆起自己曾长年待在一间黑屋子的地板上,由一个从不说话也不让他看见的人递送食物。这些透露出去后不久,卡什帕就在公园里被不知什么人用匕首捅死了。

奎因已经有很多年没敢再想这些故事了。与孩子有关的话题对他来说太痛苦了,尤其是那些遭受了极大痛苦、被虐待、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死去的孩子。如果斯蒂尔曼是那个带着匕首的人,回来报复那个被他毁了一生的男孩,那么奎因便要阻止他。他知道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起死回生,但至少可以阻止另一个孩子的死亡。他突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他正站在街上,浮现在他面前的念头就像一个恶梦。他想到了那个装着他儿子尸身的小棺材,想到了葬礼那天它是怎么被埋入土中的。这就是隔绝,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沉默。也许无济于事,但他的儿子,名字也叫彼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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