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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21: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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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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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下)

平山冷燕(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平山冷燕(下)作者:罗贯中排版:昷一出版时间:2018-02-1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16回才情思占胜巧扮青衣 笔墨已输心忸怩白面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眼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庵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个小书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若他说些大话,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童子闲步入来。看见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知那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个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他一试。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只见第一首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颜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个人都不满二十岁。”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二诗,起身回去。

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万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他,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大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才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只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易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又想一想,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视。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只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只说一处考恐怕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于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只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徒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好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他,明日传出去,只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道:“此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他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他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于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他不得。或者有才女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气骨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他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明,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上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得早,像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痊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他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只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才同去。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只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

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瞽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只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腊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璧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礼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只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可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爱小姐,著作悬于国门,芳名播于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长孰短,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就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蠢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道:“搜捡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候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且说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只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富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他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至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

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只得低头偷看。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人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遣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只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他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他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待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只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他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只消一首诗,打发他回去,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只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道:“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只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微一笑,道:“诗虽好,只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漫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从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过:“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暴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躁舟往,愿剖华峰十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交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于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钦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于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亦记室才美高之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微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叹息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因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只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安奉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立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哄而去。

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呆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只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叹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我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他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他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针相对,决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才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他的造化。”只管坐在亭上,痴痴呆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只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心下呆了一呆,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他不得,有甚嘴脸出去见人?”只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只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身单)便无神。

只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只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他为人利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子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只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只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那有不是小姐之理?只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唇,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为何假作小姐,取笑于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只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征召,三次也只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只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妾,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只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只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兮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词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只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只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吃一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只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岂易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因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只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只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赞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叹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于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送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只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吃了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17回他考我求他家人代笔 自说谎先自口里招评诬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仇。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须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同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侍妾,我看他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只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他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了一首,他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他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他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年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他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他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于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还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只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只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只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只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

不多时,走到庵前,只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上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吃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只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道词语太狂,因素笔各又续一首于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子眉。

人世凤池何足羡,白云西去是瑶池。

普惠在旁看见,因问道:“相公诗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识。”燕白颔笑道:“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岂容法聪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说这话?”遂相与大笑。别了普惠出来,一径回去不题。

却说山小姐考完,走回后厅,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山小姐问道:“那生才学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是个真正才子,若非贱妾,几乎被他压倒。”因将原韵三首,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道:“小姐请看便知。”山小姐细细看了,喜动眉宇,因说道:“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得以诗文遍阅天下才人,于兹五六年也不为少。若不是庸腐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笔,却从不曾遇此二生,诗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时之俊杰也!”冷绛雪道:“这等说来,小姐与考的钱生,想也是个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说,还不是寻常才子,落笔如飞,几令小妹应酬不来。”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道:“姐姐请看过。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冷绛雪看了,赞叹不绝,道:“这赵、钱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夸口说,除了小姐与贱妾,却也无人敌得他来。且请问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见了小妹‘一曲双成如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小妹听见,就问他:‘先生姓钱,为何说平如衡?’他着惊,忙忙遮饰。不知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那有许多才子?”冷绛雪道:“那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约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双眉斜飞入鬓,眼若春星,体度修长,虽弱不胜衣,而神情气宇,昂藏如鹤。”冷绛雪道:“这等说来,正是平如衡了。”只可惜贱妾不曾看见,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如此,何不姐姐到西园来。”冷绛雪道:“贱妾也有一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绛雪道:“那赵生见贱妾题的‘须知不是并头莲’之句。默然良久,忽叹了一声,低低吟诵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贱妾听了,忙问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山小姐听了,因问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生得圆面方额,身材清秀而丰满,双肩如两山之耸,一笑如百花之开。古称潘安,虽不知如何之美,只觉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据姐姐想像说来,恍与阁下书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谓当面错过。”冷绛雪道:“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方才若是小姐在东,贱妾在西,岂不两下对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颠颠倒倒,岂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踌躇评论,忽山显仁走来,问道:“你二人与两生对考,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两生俱天下奇才,父亲须优礼相待才是。”山显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我故进来问你。既果是真才,还须着人赶转,问他个详细才是。”山小姐道:“父亲所言最是。”

山显仁遂走了出来,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若是赵、钱二相公还在庵中,定然要请转来。若是去了,就问普惠,临去可曾有甚话说。”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普惠回说道:“已去久了。临去并无话说,只在前题壁诗后又题了二首而去。”家人遂将二诗抄了,来回复山显仁。山显仁看了,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道:“我只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处,今见二诗,十分钦羡于你。不别而去者,大约是怀惭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独才高,而又虚心服善如此,真难得!”冷绛雪道:“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赞,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方才来考试的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有话说。”

家人领命,到次日起个早,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燕白颔原是假说,如何寻问得着。不其事有凑巧,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问右问,竟问到宋信下处。宋信见了,问道:“你是谁家来的?寻那一个?”家人答道:“我是山府来的,要寻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现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见上面写着“侍生山显仁拜”,因又问道:“这赵、钱二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知,却来请他?”家人道:“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与小姐对考,老爷与小姐见他是两个才子,故此请他去,有甚话说。”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因打个破头屑道:“松江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莫非被人骗了?”家人道:“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怎么是骗了?”宋信道:“若不是骗,就是你错记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为何会错?”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尽了,且莫说才子,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莫非还是张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说姓张。”宋信道:“若不是姓张,这里没有。”家人只得又到各处去寻。寻了一日,并无踪影。”只得回复山显仁道:“小人到吕公堂遍访,并无二人踪迹。人人说松江才子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才是,除他并无别个。”山显仁道:“胡说!明明两人在此,你们都是见的,怎么没有?定是不用心访。还不快去细访,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家人慌了,只得又央了两个,同进城去访不题。

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寻见张寅,将前事说了一遍,道:“这事不上心,只管弄冷了。”张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哪里又定要见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今虽寻不见,终须寻着。一寻见了,便有成机,便将我们前功尽弃。如今急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真若讨两封硬挣书,大着胆,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去走一道。倘侥幸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试诗文,待小弟躲在外边,代作一两首,传递与兄,塞塞白儿,包你妥帖。只是事成了,不要忘却小弟。”张寅道:“兄如此玉成,自当重报。”

二人算计停当,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先送了去。随即自写了名帖,又备了一副厚礼,自家阔服乘轿来拜。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山显仁看了书帖,皆都是称赞张寅少年才美、门当户对,求亲之意。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又因是吏部尚书之子;又见许多礼物,不好轻慢,只得叫人请入相见。

张寅倚着自家有势,竟昂然走到厅上,以晚辈礼相见。礼毕,看坐在左首,山显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山显仁就问道:“久仰贤契青年高才,渴欲一会,怎么许久不蒙下顾?”张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不意途中劳顿,抱恙未痊,所以羁迟上谒,获罪不胜。”山显仁道:“原来有恙。老夫急于领教,也无他事。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著述甚富,故欲领教一二。”张寅道:“晚生未学,巴人下里之词,只好涂饰闾里,怎敢陈于老太师山斗之下。今既蒙诱引,敢不献丑。”因向跟的家人取了《张子新编》一册,深深打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师转致令爱小姐笔削。”山显仁接了,展开一看,见《迁柳庄》、《题壁》、《听莺》诸作字字清新,十分欢喜,道:“贤契美才,可谓名下无虚。”又看了两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与小姐,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张寅辞逊不得,只得随到后厅。

小饮数杯,山显仁又问道:“云间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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