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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1: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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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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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烙

梅花烙试读:

第一章

乾隆年间,北京。

对硕亲王府的大福晋雪如来说,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八月初,就降了第一道霜。中秋节才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就下雪般地飘落下无数无数的落叶。雪如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只觉得日子是那么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压在心上,压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压在自己那矛盾而痛楚的决定上,压在对孩子的期待和担忧上……这种压力,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临盆日子的接近,几乎要压垮了她,压碎了她。

侧福晋翩翩是那年五月初八,王爷寿诞之日,被多事的程大人和吴大人,当作“寿礼”送进府里来的。随翩翩一起进府的,还有个二十四人组成的舞蹈班子。翩翩是回族人,以载歌载舞的方式出现在寿宴的舞台上,穿着薄纱轻缕,摇曳生姿。肌肤胜雪,明眸如醉。那种令人惊艳的妩媚和异域风情,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就掳获了王爷的心。“翩翩”是王爷赐的名,当晚就收了房。三个月之间,王爷不曾再到雪如房里过夜。八月初,随着第一道霜降,翩翩传出怀孕的喜讯,九月,就封为侧福晋。

雪如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十八岁嫁进王府,转瞬已十年,十年间,王爷对她确实宠爱有加。尽管她连生了三个女儿,带给王爷一连三次的失望,王爷都不曾再娶妻妾。如今,她的第四胎即将出世,而翩翩,却抢先一步进了府,专宠专房不说,还迅速地怀了孩子……如果,自己再生一个女儿?如果,翩翩竟生了儿子?

今年的秋天,怎会这样冷?

日子的流逝,怎会这样令人“心惊胆颤”?

身边的秦嬷嬷,是雪如的奶妈,当初一起陪嫁进了王府,对雪如而言,是仆从,也是母亲。秦嬷嬷从六月起,就开始在雪如的耳边轻言细语:“这一胎,一定要生儿子!无论怎样,都必须是儿子!你好歹,拿定主意啊!”“生儿育女,靠天靠菩萨靠祖宗的保佑,怎能靠我‘拿定主意’就成?”她烦恼地接口。“哦!”秦嬷嬷轻呼出一口气,“把都统夫人,请来商量吧!”

都统夫人,是雪如的亲姐姐雪晴,姐妹俩只差两岁,从小亲爱得蜜里调油。雪晴敢做敢当,有见识有主张,不像雪如那样温婉娴静,温婉得几乎有些儿优柔寡断。“翩翩的事怪不得王爷,三十岁还没有儿子,当然会着急,如果我是你,早就想办法了,也不会拖到翩翩进门,封了侧福晋!又怀了身孕,直接威胁到你的身份地位!”雪晴说,眼光直勾勾地看着雪如那隆起的肚子。“想办法?怎么想办法?每次怀孕,我又吃斋又念佛,到祖庙里早烧香晚烧香……就是生不出儿子,有什么办法呢?”

雪晴的眼光,从她的肚子上移到她的眼睛上,那两道眼光,锐利明亮,闪烁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坚决,她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利刃般直刺雪如的心房:“这一胎,如果是男孩,就皆大欢喜;如果是女孩,那么,偷龙转凤,在所不惜!”

雪如大惊失色。这是王室中的老故事,一直重复着的故事,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是,“想”与“做”是两回事。“想”不犯法,“做”是死罪。何况,谁能割合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去抚养别人的孩子,一如抚养自己的孩子?行吗?不行!不行!一定不行!“不这么做,翩翩如果生了儿子,母以子贵,王爷会废掉你,扶正翩翩!想想清楚!想想坐冷宫、守活寡的滋味……想想我们的二姨,就因为没生儿子,怎样悲惨地度过一生……想想清楚!想想清楚!”

她想了,足足想了三个月,从夏天想到秋天。在她的“左思右想”中,秦嬷嬷忙得很,雪晴也忙得很。一会儿秦嬷嬷出府去,一会儿雪晴又入府来。王爷忙着和翩翩日日笙歌,夜夜春宵,无暇顾及府中的一切。而日子,就这般沉甸甸地辗过去,辗过去,辗过去……

十月二日的深夜,雪如终于临盆了。

那天的产房中,只有秦嬷嬷、雪晴和雪晴的奶妈苏嬷嬷。苏嬷嬷是经验丰富的产婆,也是姐妹二人的心腹。孩子呱呱落地,啼声响亮,苏嬷嬷利落地剪断脐带,对雪如匆匆地说:“恭喜福晋,是位小少爷!”孩子被苏嬷嬷裹在臂弯里,往后就退。雪晴飞快地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男婴,往雪如眼前一送:“快看一眼,我要抱出去报喜了!”

雪如的心,陡地往地底沉去,刚刚消失的阵痛,似乎又卷土重来,撕裂般地拉扯着雪如的五脏六腑。不!不!不!不!不!心中的呐喊,化为眼中的热泪。她奋力起身,一把拉住了正要往室外逃去的苏嬷嬷:“不!把孩子给我!快把我的孩子,给我!”“雪如,此时此刻,已不容后悔!”雪晴哑声地说,“任何人闯进门来,你我都是死罪一条!我答应你,你的女儿,苏嬷嬷会抱入我的府中去,我待她将一如亲生!你随时还可来我家探望她。这样,你并没有失去女儿,你不过是多了一个儿子!现在,事不宜迟,我要抱着小公子去见王爷了!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将集中在前厅,苏嬷嬷,你就趁乱打西边的后门溜出去!懂了吗?”

苏嬷嬷点着头,雪晴抱着男婴快步出门去。

无法后悔了!再也无法后悔了!雪如死命抢过自己的女儿来,那小小的、软软的、柔柔的、弱弱的小生命啊!她紧拥着那女婴,急促地,哑声地喊着:“秦嬷嬷,梅花簪!梅花簪!”

秦嬷嬷飞奔至火盆前,拿夹子将炭火拨开,用手绢裹住簪柄,取出已在火中烤了多时的一支梅花簪来。簪子是特制的,小小的一朵金属梅花,下面缀着绿玉,缀着珠串,又缀着银流苏。“你们要做什么?”苏嬷嬷慌张地问。“我要给她烙个记号,免得你们再李代桃僵!”雪如紧张地说着,落着泪,把孩子面朝下放在膝上,用左手托着孩子的头,右手握住那烧红了的梅花簪,咬紧牙关,等待着。“恭喜王爷!喜得麟儿呀!”

前厅传来纷杂的道贺声,人来人往声,脚步奔跑声……接着,鞭炮齐鸣!一丛丛烟火,“唿”“唿”地冲上天去,乒乒乓乓地爆响开来。五光十色的烟花,满天飞舞,把窗纸都染白了。雪如手中的梅花簪,立即烙上了婴儿的右肩。

婴儿雪嫩的肌肤上,一阵白烟冒起,嗤嗤作声。婴儿“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淹没在此起彼落的鞭炮声里。雪如抖着手摔掉了那梅花簪,看了看那红肿的梅花烙痕,心中一阵绞痛,不禁泪如雨下,她一把搂住了孩子,痛喊着说:“我苦命的女儿呀!这朵梅花,烙在你肩上,也烙在娘心上!今天这番生离,决非死别!娘会天天烧香拜佛,向上天祈求,希望终有那么一天,你能够回到娘的身边来!”她搂着孩子,吻着孩子,“再续母女隋,但凭梅花烙!”

苏嬷嬷见时候不早,冲上前去,从雪如怀里,死命地抢去了婴儿。“福晋呀,为大局着想吧!孩子我抱走了!”

苏嬷嬷抱着婴儿,用一大堆脏衣服脏被单掩盖着,迅速地冲出门去了。雪如哭倒在秦嬷嬷怀里。对雪如来说,那个晚上,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跟这个“梅花烙”出了王府,徘徊在雪晴的都统府里去了。虽然,她换来的那个儿子珠圆玉润,长得十分可爱。但是,她却怎样也忘不掉出生就离别的那个女儿,和那个“梅花烙”。

新生的儿子,王爷为他取名皓祯,喜欢得不得了。满月时大宴宾客,连皇上都送了厚礼来。皓祯有挺直的鼻梁,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王爷口口声声,说孩子有他的“遗传”,浓眉大眼,又有饱满的天庭,一定会后福无穷。雪如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痛在心里。是的,这是一件不容后悔的事情,是一件永远的秘密。第二年春天,翩翩果然一举得男,取名皓祥。王爷连续获得两个儿子,乐得眉开眼笑。那些日子,连家丁仆从,都能感染到王爷的快乐与幸福。“瞧,好危险呢!”秦嬷嬷在雪如耳边说,“总算咱们抢先了一步!”“可是,可是……”雪如攥着秦嬷嬷的手,可怜兮兮地追问着,“你有没有去都统府?你瞧见她没有?长得可好?怎么姐姐老避着我?现在,已事隔半年,没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我可不可以去姐姐家,瞧瞧那孩子……”“嘘!”秦嬷嬷制止着,“别孩子长孩子短的,当心隔墙有耳,一个字都别提!”“可是,可是……”“别再说‘可是’了,我给你看看去!”

秦嬷嬷去了又回,回来又去,来来回回跑着,总说孩子不错,长得像娘,小美人坯子……说完就转身,悄悄掉着眼泪。瞒了足足大半年,雪晴才在一次去碧云寺上香的机会里,和雪如单独相处。“不能再瞒你了!”雪晴含泪说,“那个孩子,苏嬷嬷抱出去以后,我们就把她放在一个木盆里,让她随着杏花溪的流水,漂走了。我们再也没有去追寻她的下落,是生是死,都看她的命了!”“什么?”雪如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几句话,像是一个焦雷,对她劈头打了下来,震得她心魂俱碎。“怎么会这样?你对我发过誓,你会爱她,待她一如己出,绝不叫她委屈,我相信你,才把孩子交给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你怎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她抓住雪晴,不相信地摇撼着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哭着。“我不相信,你骗我,骗我!”“我没有骗你!”雪晴也落泪了。“我是想得深,想得远,孩子抱走前,你还给她烙上烙印,这样难以割合,留下是永久的心腹之患!万一你将来情难自禁,真情流露,而闹到东窗事发,王爷、你、我,都会倒楣的!你也知道,咱们大清就是注重王室血统,我们这是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死罪呀!你想想看,想想清楚,那孩子,我怎么敢留下来?你要怪也罢,你要恨也罢,我实在是为你着想,无可奈何呀!”

雪如瞪着雪晴,睁圆了双眼,泪雾迷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而在满心满怀的痛楚里,了解到一个事实,她那苦命的女儿,就在那出生的一天,已注定和她是“生离”,也是“死别”了。她这一生,再也无缘,和那孩子相聚相亲了。她咬着嘴唇,吸着气,冷汗从头上涔涔滚下。孩子,她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失去了!她是多么狠心的娘呀!蓦然间,那椎心之痛,使她再也承受不住,她扑进雪晴怀里,失声痛哭。“哭吧!哭吧!”雪晴紧拥着她,也泪落不止。“痛痛快快地哭完一场,回府里去,什么痕迹都不能露出来!而今而后,就当那女儿从来不曾存在,你有的,就是皓祯那个儿子!”

是的,回到府里,什么痕迹都不能露出来!她有的,就是皓祯那个儿子!就是皓祯那个儿子!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对她涌来这句话的回音:就是皓祯那个儿子!

第二章

皓祯十二岁那年,初次跟着王爷去围场狩猎。

十二岁的皓祯,已经是个身材颀长,面目俊朗的美少年了。自幼,诗书和骑射的教育是并进的。皓祯天赋聪明,记忆力强,又能举一反三,深得王爷的宠爱。相形之下,仅小半岁的皓祥就显得迟钝多了。皓祯不仅书念得好,他的射箭、骑马、练功夫、拳脚等武术训练,也丝毫不差。他的武术师父名叫阿克丹,是个大高个子,力大无穷,看起来凶凶的,不爱说话,那张粗粗黑黑的脸孔上,又是大胡子,又是浓眉毛,眼睛一瞪,就像两个铜铃。这粗线条的阿克丹,却是王府里的武功高手。他是个直肠子的人,自从王爷把他分配给了皓祯,他的一颗心,就热腾腾地扑向皓祯了。看到年纪小小的皓祯,俊眉朗目,身手矫捷,而又能出口成章,他就打心眼里“敬爱”着他,几乎是“崇拜”着他的。

皓祯的初次狩猎,是他生命中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天,王爷带着他和皓祥,以及两百多个骑射手,做一次小规模的狩猎。主要的目的,就是要两个儿子实习一下狩猎的紧张气氛,和狩猎时的刺激与喜悦。那天的围场有雾,视线不是很清楚。马队奔跑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猎物。因而,他们穿过树林,到了林外那空漠的大荒原上。

就是在这荒原中,皓祯一眼看到了那只白狐。

白狐显然是被马蹄声惊动而落了单,它蛰伏在草丛里,用一对乌溜滚圆的黑眼珠,受惊吓地、恐惧而害怕地瞪着皓祯,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一副“备战”的样子。“嗨!”皓祯兴奋地大叫出声,“有只狐狸!有只白狐狸!”

白狐被这样一叫,撒开四蹄,就对那辽阔无边的莽莽草原狂奔而去。王爷兴奋地一挥马鞭,大声喊:“给我追呀!别让它跑掉了!”

马蹄杂沓,烟尘滚滚。两百匹马穷追着一只小小的白狐狸。皓祯一马当先,王爷有意要让皓祯露一手,暗示大家不要射箭。皓祯追着追着,白狐跑着跑着……一度,皓祯已搭上了箭,张弓欲射,但那白狐一回头,眼睛里闪烁着哀怜。皓祯顿感浑身一凛,有什么柔软的感觉直刺内心深处,不忍之心,竟油然而生。他放下弓箭来,身边的阿克丹已按捺不住,吼着说:“让我来!”

皓祯急忙回头,想也没想,就大声嚷着:“咱们捉活的,咱们捉活的!别杀了它!”“好好好!”王爷声如洪钟,一迭连声地嚷着,“咱们捉活的!谁也别伤它!”“贝勒爷!”阿克丹对皓祯喊着,皓祯是“硕亲王府”的长子,荫封“贝勒”。“贝勒”是爵位的名称。“既然捉活的,请用猎网!”阿克丹扔过来一卷网罟,网罟上有着梭子形的铅锤,对腕力是一种很大的考验。皓祯接过猎网,再度向白狐奔去。王爷带着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阻断了白狐的去路。

那白狐已无路可走,气喘吁吁,筋疲力竭了。它四面察看,眼神惊惶。皓祯再度接近了白狐,手中铅锤重重掷出,一张网顿时张开,将那只白狐网了一个正着。众骑士欢声雷动。“捉到了!捉到了!贝勒爷好身手!好本事!好功夫!捉到了!”阿克丹一跃下地,走到白狐身边,将整只狐狸,用网网着,拎了起来。“好!”阿克丹吼着,“这只白毛畜牲,是大少爷的了!”

王爷骑着马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那只白狐。“嗯,不错!不错!这样一身白毛的狐狸并不多见,”王爷点着头说,“这身皮毛,用来做衣裳做帽子,一定出色极了!”“哥哥!”皓祥跟在后面直嚷嚷,“我要一顶帽子!给我给我,我来做顶白毛帽子!”“这是哥的猎物,”王爷对皓祥说,“预备怎么办,全由他做主!”

皓祯心头一动,再定睛去看那白狐。奇怪,这只狐狸似乎颇通人性,已经了解自己的命运,是在皓祯手中,它一对晶晶亮亮的眼睛,就是瞅着皓祯,转也不转。那眼里,似乎盛载着千言万语:几百种祈怜,几百种哀恳。皓祯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胸口热热的,涨涨的。那柔软的感觉。裹住了他的心。“阿玛!”他回头问父亲,“真的全由我做主?”“当然!”“那么……”皓祯肯定地说,“我要放了它!”“放了它?”王爷大惑不解,“这是你的猎物呀,怎么要放了它呢?”“这是一只母狐,孤单单的,猎去没什么大用。阿玛以前教训过:‘留母增繁,保护兽源’,说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所以,儿子不敢乱了规矩,决定放它回归山林!”

王爷愕然片刻,接着,骄傲和赞许,就充溢在他的胸怀里,他热烈地看了皓祯一眼,就大声说道:“哈!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手一挥,“阿克丹,就照皓祯的意思,放了吧!”“是!”阿克丹应着,从猎网中拎出白狐。想想不甘心,抓着狐狸大大的尾巴,他拔出腰间匕首,割下一丛狐毛,对皓祯说:“祖先也有规矩,初猎不能空手!”然后,他把狐狸往草地上一放。

白狐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立即一跃而起,浑身一抖,像一阵旋风般地飞奔而去。

皓祯目送着那只白狐远去,唇边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白狐跑着跑着,居然站住了,慢慢回首,对皓祯凝视了片刻,再掉头奔去。奔了几步,它再度站住,再度回首凝望。皓祯、王爷、阿克丹,和众骑士都看傻了。狐狸是通人性的呢!大家几乎有种敬畏的感觉。那白狐一共回首三次,终于消失在广漠的荒原里了。

皓祯这次的初猎,就像传奇故事般在京里流传开来。“捉白狐,放白狐”的事,连宫中都盛传着,皇帝还特别召见了皓祯,赏赐了折扇一把。皓祯的英勇,皓祯的仁慈,皓祯的智慧……在十二岁时,就已出名了。

对这样一个儿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挑剔了。雪如早已认了命,将自己那份失落的母爱,牢牢地系在皓祯身上了。见皓祯如此“露脸”地初猎归来,她用那丛白狐狸毛,细心地制成一条穗子,缀在皓祯的随身玉珮上。

皓祯一直带着这个玉珮,从不离身。这玉珮是家传的宝物,上面有着父亲的“恩宠”,母亲的“爱心”,还有“白狐”留下的纪念品。

第三章

皓祯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白吟霜。

皓祯身边有一文一武两个亲信,武的是阿克丹,文的是小寇子。这小寇子才十八九岁,是从小就净了身的,换言之,是个小太监。七岁时就跟着皓祯,陪他读书,伴他游戏。小寇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唯一的缺点是爱耍贫嘴,有时,也会因皓祯的宠信而有恃无恐。但,对于皓祯,他和阿克丹一样,都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地爱戴着。

那天,皓祯带着小寇子,出了府,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要去“透透气”。是的,“透透气”!二十年来,在王府中学规矩,学武功,学诗书,学字画,学应对,学琴棋……就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学不完的东西,学来学去,几乎要把人学成了书呆子。于是,每当实在学得厌烦的时候,皓祯就会摘掉宝石顶戴,打扮成平常贵公子的模样,带着小寇子出去逛逛街。去天桥看看把式,去茶馆喝杯茶,偶尔,也去戏园子听听戏。皓祯把自己这种行动,统称为“透透气”。

那天,他“透气”透到了天桥的龙源楼。

龙源楼是家规模挺大的酒楼,平常,是富商巨贾请客宴会之处,出入的人还非常整齐,不像一般小酒楼那样混杂。所以,皓祯偶尔会来坐坐,喝点儿酒,吃点小菜,看看楼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这天,他才走进酒楼,就觉得眼前一亮,耳中听到一片丝竹之声,叮叮咚咚,十分悦耳。他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于是,他看到一个年若十七八岁的姑娘,盈盈然地端坐在大厅中,怀抱一把琵琶,正在调弦试音。在姑娘身边,是个拉胡琴的老者。那姑娘试完了音。抬起头来,扫视众人,对大家微微一欠身,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说:“我是白吟霜,这是家父白胜龄,我们父女,为各位佳宾,侍候一段,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皓祯无法移动身子,他的眼光,情不自禁地就锁在这位白吟霜脸上了。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她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她有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细致清丽,如此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她穿着件白底绣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坐在那儿,端庄高贵,文静优雅。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好一个白吟霜!皓祯心里喝着彩。站在楼梯的栏杆旁,仔细打量,越看越加眩惑:怎么,这姑娘好生面熟,难道是前生见过?

吟霜似乎感觉到皓祯在目不转睛地看她,悄悄抬起睫毛,她对皓祯这儿迅速地看了一眼。皓祯的心猛地一跳,如此乌黑晶亮的眸子,闪烁着如此清幽的光芒,怎么,一定是前生见过!

一阵胡琴前奏过后,吟霜开始唱了起来:

月儿昏昏,水儿盈盈,

心儿不定,灯儿半明,

风儿不稳,梦儿不宁,

三更残鼓,一个愁人!

花儿憔悴,魂儿如醉,

酒到眼底,化为珠泪,

不见春至,却见春回,

非干病酒,瘦了腰围!

归人何处,年华虚度,

高楼望断,远山远树!

不见归人,只见归路,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

关山万里,无由飞渡,

春去冬来,千山落木,

寄语多情,莫成辜负,

愿化杨花,随郎黏住!

吟霜的歌声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歌词,从喉中源源涌出,像溪流缓缓流过山石,潺潺地,轻柔地。也像细雨轻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是首优美的小诗。至于那歌词,有些儿幽怨,有些儿缠绵……像春蚕吐出的丝,一缕缕,一丝丝,会将人的心,紧紧缠住。

皓祯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府中多是丫环女侍,还有舞蹈班子、戏班子,从没有一个姑娘,曾让皓祯动过心。而现在,仅仅是听了一首小曲子,怎么自己竟如此魂不守合?他来不及分析自己,只见吟霜在一片喝彩声中盈盈起立,手拿一个托盘,在席问讨赏。客人们并不踊跃,盘中陆陆续续,落进一些铜板。吟霜走到楼梯角,经过皓祯身边,皓祯想也没想,就放进去一锭五两的银子。吟霜蓦地一惊,慌忙抬头,和皓祯四目相接了。小寇子赶紧过来,对吟霜示意:“还不赶快谢过我家少爷!”

被小寇子这样一嚷,皓祯忽然觉得,自己那锭银子给得鲁莽。仿佛对吟霜是一种亵渎,一种侮辱。生怕对方把自己看成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心中一急,额上竟冒出汗来,他急忙对吟霜一弯腰,有些手足失措地说:“对不起,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能听到,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这首曲子带给我的感动……希望你……希望你……”他竟舌头打结起来,“希望你不认为这是亵渎……”

吟霜定定看了皓祯两秒钟,眼里有了解,有感激,有沧桑,有无奈,有温柔。她低低说了句:“我白吟霜自幼和父亲卖曲为生,碰到知音,唯有感激。谢谢公子!”

皓祯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鲁莽地、嚣张地一路嚷过来:“那个漂亮的,唱曲子的小姑娘在哪儿?”说着,那人已大踏步跨过来,一见到吟霜,就眉开眼笑,立即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来来来,给我到座里去唱他两句!”

皓祯眉头一皱,怒气往脑袋里直冲。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原来,这人也是个小王爷,荫封“贝子”,名叫多隆,和皓祯在许多王室的聚会里都见过面。同时,这多隆还是皓祥的酒肉朋友。皓祯和多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看彼此都不顺眼。现在,眼见多隆对吟霜动手动脚,他就按捺不住。吟霜已闪向一边,同时,白胜龄拦了过来:“这位大爷,您要听曲子,我们就在这儿侍候!”“什么话!”多隆掀眉瞪眼地。“到楼上去唱!来,来,来!”他又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去啊!快去啊!”多隆的随从大声嚷着,“你可别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多隆贝子,是个小王爷呀!”

白胜龄再一拦。“尊驾请自上楼,要听什么,尽管吩咐,咱们就在这儿唱!”

多隆伸手,对白胜龄一掌推去,就把那老人给摔出去了。吟霜大惊失色,扑过去喊着:“爹!爹!你怎样了?”皓祯忍无可忍,早忘了出门“透气”,必须掩饰行藏,否则给王爷知道了,必定遭殃。他冲上前去,一把就扣住了多隆的手腕,厉声说:“贵为王公子弟,怎可欺压良民?你太过分了!”

多隆抬起头来,一看是皓祯,就跺着脚叫了起来:“什么过分不过分,你在这儿做什么?原来你也看上了这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呀?没关系!叫上楼去,咱们两个,一人分她一坐……”

皓祯一拳就挥了上去,正中多隆的下巴,势道之猛,使多隆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带翻了好几张桌子,一时间,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多隆的随从惊呼起来,涌上前来要帮忙,皓祯拳打脚踢,把阿克丹教的功夫,尽情挥洒,打了个落花流水。店小二、店掌柜全跑上来,又作揖,又哈腰,叫苦连天:“别打!别打!大爷们行行好,别砸了我的店呀!”

多隆从地上爬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嘴角肿了一大声。对皓祯远远地挥拳作势,嚷着说:“你给我记牢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要你栽在我手里!”

一边嚷着,他竟然一边就逃之夭夭了。他的随从,也跟着跑了个无影无踪。

皓祯整整衣服,小寇子愁眉苦脸地站在面前。“这下可好了!”小寇子嚷着,“你出来透气,透了个这么大的气,万一传到府里,你是公子爷,没关系,我可只有一个脑袋呀!”“好了,别嚷了!”皓祯推开了小寇子。“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他对吟霜看过去。

吟霜扶着父亲,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谢谢公子!”

皓祯还想说什么,小寇子又拉又扯又跺脚。“我的少爷,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皓祯从口袋中,又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掌柜。“打坏许多东西,对不起。”“啊呀!”掌柜喜出望外。“谢谢大爷!您可真是大人大量,好身手,好功夫,又好气量……”“成了!”小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少说两句,待人家父女俩好一点,可别为难人家!再碰到这种事儿,要出面保护人家才是!”

机灵的小寇子,把皓祯要说的话都给说了。“是!是!是!”掌柜一迭连声地应着。

小寇子抬首看皓祯:“行了吧?这总可以回去了吧!”

皓祯再看了吟霜一眼。此时,吟霜已低眉敛目,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肯抬起头来。他只看到她发际中分的发线,和那轻轻摇晃的耳坠子。“后会有期!”

他再说了句,就出门而去了。

第四章

皓祯就这样爱上了龙源楼。

一连好些日子,他都在龙源楼度过了他的黄昏。不去坐在楼上的雅座里,却去坐在大厅的一角里。静静地喝着酒,听着吟霜婉转动人的歌声。他从不敢要吟霜到桌前来喝一杯,生怕任何邀请都成了冒犯。从小,严肃的家教,让他深深了解,歌台舞榭,皆非自己逗留之地。所以,他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不对吟霜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只是听她唱歌,默默地保护着她。阿克丹和小寇子,总是随行在侧,阿克丹自从知道皓祯在龙源楼打架的事以后,就对皓祯亦步亦趋。对小寇子,阿克丹私下里是骂了千百回:“你带着贝勒爷,去喝酒闹事,还因为唱曲的姑娘大打出手,又和那多隆贝子结仇……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也不伸手摸一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那多隆劣迹昭彰,有仇必报,万一哪天给他逮着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咱们贝勒爷吃了亏怎么办?”“所以啊,所以,”小寇子笑嘻嘻地,“只好请出师父你老人家来啦!你可别让贝勒爷吃亏啊!你也知道,我只会耍嘴皮子,可不能动拳脚啊!”“你会耍嘴皮子,你会说!”阿克丹眼睛一瞪,“就劝贝勒爷再也别去龙源楼!”“这话——我不说,我不说!”小寇子忙不迭地后退。“要说,你去说!”

阿克丹是要去说,但,他直眉竖目地,才起一个头,皓祯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把他的话给岔开了:“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荣华富贵,有的人却要流浪江湖……咱们这些有福的人,要常常去照顾那些不幸的人才好!”

没办法。阿克丹虽然口拙,脑袋不笨。跟了皓祯好些日子,看皓祯对吟霜默默含情的那副神态,不禁心中十分着急,却想不出法子来。暗地里,他观察着吟霜。奇怪,这女子从不曾上前来勾搭皓祯,只是,每次都会对皓祯投来深深的一个注视,就自顾自唱着她的歌。她和皓祯,好像一个是纯来唱歌的,一个是纯来听歌的,如此而已。

没办法。阿克丹双手抱在胸前,像个铁塔似的站在皓祯身后。皓祯那么爱听歌,他就只好来站岗。

接着,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震动了整个王府,使王爷、福晋、皓祯、皓祥……全忙得晕头转向,也使王爷快乐到了极点。原来,皇上降旨,皓祯被皇上看中了,御笔朱批,指婚给了兰公主,成为未来的驸马爷。

兰公主闺名兰馨,并非皇上亲生,原是齐王府的格格,自幼父母双亡,被皇后带在身边,收为义女。皇帝已经年迈,兰馨承欢膝下,深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因而,宫里也就“兰公主,兰公主”地叫着。当兰公主逐渐长成,所有亲王大臣,都知道兰公主的“额驸”,是当今最好的美缺。暗地里,大家对这位子竞争激烈,也因此,许多适婚的王公子弟,都不曾订亲。而现在,这档喜事,竟从天而降,难怪王爷,会笑得合不拢嘴。“前些日子,皇上分批召见亲王子弟,我就觉得是别有用心,又对我重提当年‘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那时,我就已有预感,果然!这件天大的喜事,是落在咱们皓祯身上了。”王爷说着,竟忘形地把雪如的手紧紧一握,“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儿子!”

雪如的心,怦然一跳,胸口紧紧的,眼中热热的,说不出是喜是悲。

皓祯在全家的震动中,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没有欢喜,也没有激动。指婚,兰公主,皇上,额驸……这些名词离他都很遥远。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是父母的大事,不是自己的大事。所有王室子弟,都要有门当户对的婚姻,大清国注重血统,嫡出庶出,都有很大差别。他无权对自己的婚姻表示任何意见,也不知道那兰公主是美是丑。但,他就是无法兴奋起来、快乐起来,当府里又宴宾客又放鞭炮,乱成一团时,他却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简直有些儿“失落”!

随着这件喜事的认定,就有一连串忙碌的日子。进宫、谢恩、拜会、宴亲友……皓祯一时之间,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像一个傀儡,忙出忙进,忙里忙外,他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再去龙源楼。

当他终于能抽出身子,再访龙源楼时,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站在那大厅里,他惊愕地发现,吟霜和她的父亲,都不见了!“哎哟,这位公子!”掌柜的鞠躬如也,跌脚叹息。“您怎么这么久都没来?那位吟霜姑娘,真是可怜……”“怎么回事?人呢?”皓祯急急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吩咐了你,要你好好照顾人家吗?”“没办法呀!”掌柜的直叹气,“我可斗不过那位多隆贝子呀!”“多隆贝子!”阿克丹一声巨吼,“他把人给抢去了吗?”“不是!不是!”掌柜的摇着手,对这个阿克丹实在有些畏惧。“人倒没抢去,人命倒是逼出来了!”“什么?”皓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你说什么?什么人命?谁的人命!”“你给我快快说呀!”小寇子往前一冲,抓住了掌柜胸前的衣服。“少给我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是是!我说,我说!”掌柜的挣扎着,吓得语无伦次。“大概七八天以前,那多隆贝子又带了一票人来,进门就嚷嚷着说,这站岗的、护花的都走了,白姑娘轮到他了。一边说一边就动手,叫手下的人去抢人,当时,白姑娘抵死不从,又哭又叫。白老爹看女儿要给人抢去,就奋不顾身,扑上去阻拦,对那多隆贝子,又骂又踢,只想抢出白姑娘。可怜的白老爹,已经快七十的人了,怎是多隆贝子的对手,当时,就被多隆狠揍了一顿,又把白老爹一脚从楼上踹到楼下,当场,白老爹就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这多隆见闯下人命,才带着人逃走了。但是,白老爹就没挨过那个晚上,虽然咱们也请了大夫,白老爹还是咽了气……”

皓祯听得傻住了,呆住了,在满怀的悲愤中,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后呢?”小寇子大声问,“白老爹死了,那白姑娘呢?你给人家落葬了吗?办了丧呈吗?报了丧事吗?报官了吗?”“大爷!各位大爷!”掌柜的哭丧着脸,“你想,咱们是开酒楼啊,要人和为贵啊!这王孙公子,咱们得罪不起啊!再说,有人死在店里,实在是晦气啊!本来,请唱曲的姑娘,就图个热闹,早知会出人命,我有十个胆子,也不会留那白姑娘的……”“你废话少说!”阿克丹一声怒喝,把那掌柜的整个人都拎起来了。“白姑娘现在人在哪里?白老爹葬了还是没有?快说!”“我说我说……”掌柜的拼命作揖打躬,“我实在没办法,就把那白老爹就用一扇门板,给抬到郊外的法华寺去暂厝着了,那白姑娘……白姑娘……听说,每天都跪在天桥那儿,要卖身葬父呢!”“你……”阿克丹把掌柜的用力一推,气坏了。“你居然把他们赶出去了!你还有人心吗?”

皓祯已无法再追究下去。转过身子,他大踏步地就往门外冲去。阿克丹慌忙抛下掌柜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赶过来。三个人也不备车,也不说话,埋着头往前急走。

然后,皓祯看到吟霜了。

她一身缟素,头上绑着白孝巾,直挺挺地跪在那儿,素素地净净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她怀抱一把琵琶,正在那儿悲怆地唱着:

家迢迢兮天一方,

悲沦落兮伤中肠,

流浪天涯兮涉风霜,

哀亲人兮不久长!

树欲静兮风不止,

子欲养兮亲不待,

举目无亲兮四顾茫茫,

欲诉无言兮我心仓皇!

皓祯走了过去,站定了。低下头,看到吟霜面前,地上铺着张白布,上面写着:“吟霜与父亲卖唱为生,相依为命,回故乡未几,却骤遭变故,父亲猝然与世长辞。身无长物,复举目无亲,以致遗体奉厝破庙之中,不得安葬。吟霜心急如焚,过往仁人君子,若能伸出援手,厚葬先父,吟霜愿为家奴,终身衔环以报。”

白布上,有过路人丢下的几枚铜币,显然,并没有真正要帮忙的人。“吟霜!”皓祯喊了一声,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名字。

吟霜抬起头来,看到皓祯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对漆黑漆黑的眸子,慢慢地潮湿了。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沿着那苍白的面颊,迅速地滚落下去了。

他伸手给她,喉咙哑哑的:“起来,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唱了。我,来晚了,对不起!”

她的眼睛闭了闭,重重地咽了口气。成串的泪珠,更加像泉水般涌出,纷纷乱乱地跌落在那身白衣白裙上了。

第五章

白胜龄入了土,安葬在香山公墓里。

白吟霜搬进了东城帽儿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是小寇子提供的,他的一门远亲,正好有这么一栋空房子,空着也白空着,就租给了皓祯。房子不大,总共才八间,门窗也显得破旧了些。但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更好的房子了。皓祯虽不十分满意,也只得将就将就了。好在,这四合院的地理位置非常幽静,帽儿胡同是典型老百姓住宅区,住在这儿,是再也不用担心多隆来闹事了。

从办丧事,到迁入帽儿胡同,一共只花了三天的时间。速度之快,决定之快,行动之快,都不是皓祯自己所预料的。首先,是白老爹已咽气多日,实在不宜再拖下去,入土为安比黄道吉日更重要,所以,阿克丹安排好了墓地,就迅速地安葬了。然后,是吟霜的去留问题,吟霜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既有多隆的后顾之忧,又有生活上的燃眉之急。皓祯在救人救到底的心情下,无从深思熟虑,知道有这么一栋房子,就立刻做了决定。

吟霜迁入小四合院,皓祯要阿克丹找人清扫房子,要小寇子去买日用所需,忙得什么似的,忙完了,看来看去,觉得还有不安,总不能让吟霜一个人住在这四合院里。于是,小寇子的三婶儿常妈搬了进来,奉命照顾吟霜。过了两天,常妈又找来了香绮丫头,一起侍候吟霜。

阿克丹冷眼看着这种种安排,实在是不安已极。皓祯刚刚才被“指婚”,是个“额驸”呢!这下子,美其名为“救人”,实在难逃“私筑香巢”、“金屋藏娇”的嫌疑。私下里,他敲着小寇子的脑袋,咬牙骂着:“你这个兔崽子,鬼主意怎么这么多!又有空房子,又有三婶儿……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怎么收拾?万一传到王爷耳朵里,是怎么样也解释不清的……万一再传到宫里头去,大家有几条命来担待!”“这可没办法!”小寇子振振有辞,“你要怪,就去怪那个无法无天的多隆!咱们一个月没去龙源楼,白姑娘就闹了个家破人亡,你没看到皓祯贝勒爷难过成什么样子!现在,如果咱们撒手不管,那白姑娘弱不禁风的,谁知道又会落到什么悲惨的境地!何况……我看咱们的贝勒爷,对白姑娘是动了真感情了……这王孙公子嘛,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是额驸,也免不了吧!皇上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呢!所以所以……你不要愁来愁去,尽管对白姑娘好一点,没错!”

没错?阿克丹头脑简单,心眼远不如小寇子来得多,他不会分析,不会长篇大论,他做事只凭直觉;这事做得鲁莽,可能“错”大了!

第二个觉得诸般不安的,就是吟霜了。

在葬父之后,吟霜就一心一意,要“报效”皓祯了。她始终没弄清楚皓祯的身份,连皓祯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看他胆敢和多隆动手,能文能武,出手阔绰,身边还跟着阿克丹和小寇子,就已猜到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富贵之家是不在乎多一个丫头的!这相关想着,她就对皓祯虔诚行礼,郑重说道:“公子,我这就随您回府上去当个丫环,今后任劳任怨,终身报效!”“不行!”阿克丹冲口而出。“你不能人府!”

吟霜怔了怔。皓祯已急忙接口:“出钱葬你爹,纯粹为了助人,如果你认为我是贪图你的回报,未免把我看低了!”

吟霜急了。“虽然你不图回报,可是我却不能不报,本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是‘卖身葬父’呀!假若你嫌弃我,认为我当丫头没资格,那么,就让我去厨房挑水劈柴,做做粗活也可以!”“不不,你完全误解了!”皓祯也急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实在是有我的难处呀……坦白跟你说了吧!我是皇亲贵族,阿玛是硕亲王,我本身的爵位是贝勒,名叫皓祯!”

吟霜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皓祯。心里早猜过千次百次,知道他出身不凡,可没想到,来头竟这样大!还没喘过气来,小寇子已在一边插嘴:“还不止这样,咱们贝勒爷,上个月才被皇上‘指婚’,配给了兰公主,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是‘额附’了!”

吟霜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惊愕之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说不出来的酸楚。原来,这位英俊焕发的少年,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她更加自惭形秽了。“再叫你明白些吧!”小寇子又接着说,“第一,咱们王府规矩森严,不是随随便便,说进去就进去了。第二,贝勒爷溜出书房,到龙源楼喝酒打架的事,是绝不能给王爷知道的,这事必须严守秘密。第三,你一身热孝,戴进门犯忌讳,叫你除去又不通情理……所以,进府是难,难,难!”“那……”吟霜慌忙地看看皓祯,“我该怎么办呢?我无亲无故,走投无路,假若公子……不,贝勒爷要我去自生自灭,我也恭敬不如从命……那,那……”她咬咬嘴唇,眼中充泪了,心中早已千回百转。“那……我就拜别公子,自己去了!”她要跪下。他一把扶住了她。“你要去哪儿?”“一把琵琶,一把月琴,再加上爹留下的一把胡琴,天南地北,流浪去了。”“不!”皓祯心头热热的,声音哑哑的。“不能让你这样去了!我‘无法’让你这样去了!”

于是,有了四合院,有了常妈,有了香绮。

吟霜摇身一变,从落魄江湖的歌女,俨然变成四合院里的小姐了。常妈慈爱可亲,香绮善解人意,吟霜有了伴,心里不知有多高兴。皓祯三天两天就来一次,谈王府,谈皓祥,谈王爷和福晋,谈思想,谈看法,谈人生……吟霜也谈自己,怎样自幼随父母走江湖,怎样挨过许多苦难的岁月,怎样十岁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是那么天壤之别,截然不同的,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去分担着对方的苦与乐,去探索着彼此的心灵。

但是,吟霜是很不安的。自己的身份,非主非仆,到底会怎样呢?皓祯对自己,虽然体贴,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底,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呢?这种生活,是苟安,还是长久呢?逐渐地,他不来,她生活在期待里,他来了,她生活在惊喜里。期待中有着痛楚,惊喜中有着隐忧,她是那样患得患失,忽喜忽悲了。弹弄着月琴,她最喜欢在灯前酒后,为他唱一首《西江月》:

弹起了弹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细听;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红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照人静!

弹起了弹起了我的月琴,

唱一首西江月,你且细听!

他听着这首歌,深深地凝视着她,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她,知道她是这世界中,自己唯一能看见的人了。

第六章

真正把皓祯和吟霜,紧紧拴在一起的,竟是多年以前的那只白狐。

那天,吟霜看到了皓祯腰间的玉珮,和玉珮下的狐毛穗子,她那么惊奇,从没看过用狐狸毛做的穗子!皓祯解下玉珮,给她把玩,告诉了她,那个“捉白狐,放白狐”的故事。吟霜细细地听,眼睛亮晶晶,闪着无比的温柔,听得感动极了。听完了,她握着玉佩,久久沉思。“想什么?”他问。“想那只白狐,想当初的那个画面,那只狐狸,临去三回首,它一定对你充满了感激之心,说不出口吧!”她抬眼看皓祯,“这白狐狸毛,可不可以分一半给我?”“你要这穗子?”皓祯诧异地问,“要穗子做什么?”“你别问了!”她笑了笑,很珍惜握着那丛狐毛。“我就是想要一些狐狸毛。”“好吧!”皓祯也笑笑说,“不过拆拆弄弄的挺麻烦,就连玉珮放在你这儿吧,下次来的时候,再还给我!”

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已经隔了好些天。那天,他来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因为,府里出了一件事,有个名叫小蕊的乐女,是内务府选出来,交给翩翩去训练的。不知怎么竟给皓祥看上了,皓祥挑逗不成,竟霸王硬上弓,占了小蕊的便宜。这小蕊也十分节烈,居然跳进湖中寻了自尽。整个府中闹得鸡犬不宁,翩翩双手遮天,承担了所有的罪名,遮掩了皓祥逼奸的真相。皓祯明知这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却不得不帮着翩翩遮瞒,以免王爷气坏身子,更怕家丑外扬。偏偏那皓祥,不但不领情,还对着他大吼大叫,咆哮不已:“你不要因为你是正出,就来压我!我一天到晚生活在你的阴影底下,都苦闷得要发疯了!为什么你娘是个格格,我娘偏是个回人?为什么皇上把兰公主配给你,而不配给我?我苦闷,我太苦闷了,这才找小蕊解闷,谁知道她那么想不开!你少训我,我会做这些事,都因为你!”

怎会这样呢?皓祥怎会变成这样呢?这“出生”的事,谁能控制?谁能选择父母呢?兄弟之间,竟会因正出庶出而积怨难消。王府之中,因有宝石顶戴,而轻易送掉一条人命?他想不通,太想不通了。人,难道真是如此生而不平等,有人命贵,有人命贱吗?

他就在这种低落的情绪中,来到帽儿胡同,进了小四合院。

谁知道,一院子的冷冷清清,吟霜不见踪影,常妈迎了出来:“白姑娘带着香绮出去了。”“去哪儿了?”他问。“不知道,没说。”“去多久了?”他问。“吃过午饭就出去了,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皓祯眉头一皱,怎么去了那么久?能到哪里去呢?他踱进大厅,坐了下来,决定等吟霜。阿克丹见吟霜不在,就催促着说:“既然人不在,就早点回府吧!这两天府里不安静,怕王爷要找人的时候找不着……”“要回去你回去!”皓祯对阿克丹一瞪眼。“我要在这儿坐等,我要等吟霜回来!”

阿克丹闭了嘴,不敢说话了。和小寇子退到偏房里,吹胡子瞪眼睛地生闷气。

皓祯这一等,就又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喝光了三壶茶,踱了几千步的方步,看了几百次的天色……吟霜就是无影无踪。然后,天色暗了,屋里掌灯了。接着,窗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皓祯这一生,还没有尝过等待的滋味,看着雨滴沿着屋檐滴落,他又着急,又困惑。吟霜举目无亲,能去什么地方?会不会冤家路窄,又碰到那个多隆?越想就越急,越急就越沉不住气……然后,吟霜终于回来了,和香绮两个,都淋得湿湿的。一听说皓祯已经等了好久,吟霜就急急地冲进大厅。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怀里紧抱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

皓祯瞪着她,看到她发梢淌着水,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皓祯一肚子的着急和烦躁,此时,又糅合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心痛,立刻就爆发了:“这个家什么地方没帮你打点好?你说!”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吟霜惊跳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吃的用的穿的,我哪一样漏了?就算漏了,你尽管叫常妈或是香绮出去买,你自己跑出去做什么?”他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嚷嚷着,“就算你非自己去不可,也该早去早回。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天下雨了也不回来,天黑了也不回来,万一再遇上坏人,再发生多隆抢人的事件,你预备怎么办?老天不会再给你一个皓祯来搭救你的!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是!是!”吟霜急切地点着头,眼里充满哀恳之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就算你嫌家里气闷,你要出去逛逛,也最好等我在的时候,有人陪着才好,是不是?何况你热孝在身,一身缟素,出了门总是引人注意,最好就待在家里……有事没事的,少出门去闲逛,毕竟,现在不是跟着你爹,在跑江湖呀……”

吟霜听到这儿,眼泪就滚出来了。站在一边的香绮,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去,就把吟霜怀里的蓝色包袱抢过来,三下两下地解开了,把一个小小的圆形绣屏,往皓祯手中一送,急急地说:“小姐和我,是去裱画店,裱这个绣屏!因为老板嫌麻烦,不肯裱,小姐跟他好说歹说,求了半天人家才答应。她又不放心把东西留在那儿,硬要盯着人家做!这才等了那么久,这才淋了雨,到现在才回来!”

皓祯惊讶地看着手中那个绣屏,顿时怔住了。那绣屏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狐狸,尾巴高扬着,白毛闪闪发光。扬着四蹄,正在奔跑。一面奔跑,一面却回眸凝视,眼睛乌溜溜的,脉脉含情。皓祯的心脏,“咚”地猛然跳动,白狐!俨然就是当初那只白狐呀!连身上那毛,都栩栩如生!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抬起头,香绮又抢着说:“自从贝勒爷留下那个玉佩,小姐就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你没瞧见她眼圈都发黑了吗?人都熬瘦了吗?她用白狐狸毛,掺和着白丝线,日夜赶工,亲手绣了这个绣屏,说是要送给贝勒爷……好不容易绣完了,又赶着去配框……小姐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儿还有闲情逸致,出门逛街?”

皓祯凝视着吟霜,吟霜也扬起睫毛,静静地瞅着皓祯了。一时间,皓祯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翻腾澎湃。他看着吟霜那憔悴的面容,那熬了夜的双眼,那欲诉还休的眼神,那轻轻蠕动的嘴唇……猝然间,所有的矜持全部瓦解,他放下绣屏,冲了过去,忘形地张开双臂,把她紧拥入怀,一迭连声地说:“吟霜!吟霜!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这样期望自己不是皇族之后,但愿是个平凡人,但愿能过平凡的日子,这帽儿胡同,这小四合院,就是我的天堂!你,吟霜,早已紧紧地、紧紧地拴住我这颗心了!”

吟霜紧偎在他怀里,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乖巧的香绮丫头,慌忙溜出门去。张罗吃的,张罗姜汤,张罗干衣服,张罗熏香……小寇子和阿克丹面面相觑,看着窗外夜色已深,听着雨打芭蕉,不知道今夕何夕?只知道逃不掉的,就是逃不掉。

那夜,皓祯没有回王府。

在吟霜的卧房中,罗帐低垂,一灯如豆。皓祯拥着吟霜,无法抗拒地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翘翘的鼻尖,她温软的唇,她细腻的颈项,她柔软的胸房……啊,吟霜,吟霜,心中千回百转,激荡着她的名字。啊,吟霜,吟霜,怀中软玉温存,蠕动着她的青春。皓祯完全忘我了,什么名誉、地位、公主、王府、顾忌……都离他远去,什么都可以丢弃,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割合……他只要吟霜。吟霜,是生命中的一切,是感情上的一切,是一切中的一切。

他轻轻褪去了她的衣衫,吻,细腻地辗过那一寸一寸的肌肤。忽然间,他愣了愣,手指触到她右边后肩上的一个疤痕,一个圆圆的,像花朵似的疤痕,他触摸着,轻问着:“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摸。“我娘跟我说,打我出生时就有了。”“那么,是个胎记喽?怎么有凸出来的胎记?给我看看!”他转过她的身子,移过灯来,细看她的后肩,叹为观止。“你自己看不见,你一定不知道,它像朵梅花!”“是啊,”吟霜害羞地缩了缩身子。“我娘告诉过我,它像一朵梅花。”“啊!”皓祯放下了灯,再拥住她。“你肯定是梅花仙子下凡投胎的,所以身上才有这么一个像烙印似的记号,怪不得你仙风傲骨,飘逸出尘!原来,你是下凡的梅花仙子!你是我的梅花仙子!”说着,他的唇,热热地印在那朵“梅花烙”上,辗过每一片花瓣。他诚挚地、热情地、由衷地喊出声来:“吟霜,你是我这一生最深的挚爱,我,永不负你!”

说完,他们两个,就缠绕着滚进床去。

是的,吟霜正是二十年前,雪如失落了的女儿。命运之神,挥动着它那只无形的手,把这两个生也该属于两个世界,活也该属于两个世界,死也该属于两个世界的男与女,硬给推进了同一个世界。

第七章

接着,是一段旋乾转坤般的日子。皓祯的每一个黎明,都充满着崭新的希望,见吟霜!每一个黑夜,都充满了最美丽的回忆,想吟霜!两人见面时,是数不清的狂欢,两人分离时,是剪不断的相思。这才了解,古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诗词,写相爱,写相忆,写相思。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然,在这份刻骨之爱里,也有煎熬,也有痛楚;也有忧虑,也有担心。皓祯深深明白,这种“金屋藏娇”的情况,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要一劳永逸,除非把吟霜接进府里去,让父母都承认她的身份,虽然吟霜与“夫人”早已绝缘,或者可以有“如夫人”的地位。但是,这也是一种“奢望”呀!王爷为人耿直,怎会容忍皓祯在王府外,和吟霜这样的江湖女子,赁屋同居?雪如昵?雪如端庄高雅,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又怎能了解皓祯这种近乎荒唐的行径呢?皓祯千思万想,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小寇子和阿克丹,见事情演变至这个局面,更是人心惶惶。只怕大难临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至于吟霜,她一听“入府”二字,就吓得魂飞魄散,几千几万直觉,都告诉她,这“王府”不是那么容易进去,万一进去了,是福是祸,也难预料!抓着皓祯的手,她苦苦哀求着:“你就让我住在帽儿胡同,一切维持现状!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我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地位,只在乎天长地久!你只要随时抽空来看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吟霜吟霜啊!皓祯痛楚地想着:你不知道,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就没有“天长地久”呀!能“苟安”于一时,是运气好,万一东窗事发,别说“苟安”不成,恐怕想“平安”都做不到呀!

就在这种“既甜蜜,又害怕,既欢喜,又哀愁”的煎熬里,那个最恐惧的事终于来了!皇上下旨完婚,皓祯与兰公主婚期定了:三月十五日晚上。

婚期一定,就是一连串忙碌的日子,整个王府都几乎翻过来了。重新粉刷油漆房子,安排新房,买家具。大肆整修以外,皓祯要学习礼仪,彩排婚礼种种规矩,去宫里谢恩,跟着王爷去拜会诸王府,还要随传随到,随时进宫,陪皇上吃饭下棋聊天。事实上是皇上有诸多“训勉鼓励”,必须时时听训,了解到身为“额驸”的荣宠。当然,皓祯的衣冠鞋帽,随身物品,几乎件件打点,全部要焕然一新。仅仅量身、制衣、就忙得人晕头转向。

在这种忙碌里,皓祯根本就没有办法再抽身到帽儿胡同。小寇子衔命来向吟霜报告了几句,就又匆匆地跑走了。吟霜依门伫立,二月的北京,风寒似刀,院中积雪未融,一片白茫茫的。吟霜的心情,和那冰雪相似,说不出有多冷,说不出有多苍凉。这才蓦然了解,无情不似多情苦!天下无情的人有福了!想到婚礼,想到兰公主,想到}同房花烛夜,想到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皓祯,将和另一个女人有肌肤之亲……她知道不该吃醋,不该嫉妒,她也没有资格吃醋,没有资格嫉妒,但是,她的心碎了。

距婚礼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每天迎着日升日落,心里模糊地想着,婚后的皓祯,可能再也不来帽儿胡同了!说不定,她已经永远失去皓祯了。这种想法撕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神思恍惚,茶饭不进,整个人形销骨立。

三月十二日的晚上,吟霜又凭窗而立,神思缥缈。离婚礼只有三天了。此时此刻,皓祯一定忙于试装,忙于最后的准备工作吧!正想着,小院外忽然传来马蹄答答,接着,四合院的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常妈!香绮!快来开门呀!”

吟霜浑身一凛,心脏狂跳。这声音,这是皓祯呀!她飞奔出了房门,飞奔穿过院落,比常妈和香绮都快了一步,冲过去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皓祯骑在一匹骏马上,正停在门口。“是你?真的是你?”吟霜哽咽地问,已恍如隔世。“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脱得了身?”

皓祯翻身下马,奔进了四合院。一语不发,就紧紧地攥着吟霜的手,双眼炯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吟霜。

吟霜深深抽着气,也一瞬不瞬地回视着皓祯。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皓祯的手用力一拉,吟霜就扑进他怀中去了。他用双手环抱着她的身子,把头埋在她的发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热烈地、颤抖地、沙哑地、急促地说:“吟霜,听着!我只能停五分钟,府里在大宴宾客,我从席间溜了出来,快马加鞭,赶来见你一面!我马上要走,立刻要走!你听好,不管我跟谁结婚,我的妻子是你!我不会忘记你,不会抛下你!千言万语一句话:我永不负你!你要相信我、等待我!婚礼之后,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接入府,咱们的事才是我的终身大事!你,要为我珍重,为我保重,别辜负我这样千思万想,受尽煎熬的一颗心!所以……”他的泪,热热地掉落在她发际,烫疼了她的心。“你不能再瘦了,不能再憔悴下去,要为我振作,要为我保重呀!”“是!是!是!”她哭着,抽噎着,泪湿透了他的衣襟。“你这样赶来,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可以咀嚼生生世世了!你放心,我会为你珍重,我一定为你珍重!我等你,等你,等一千年,一万年都可以!”

马儿在门口,发出一声长嘶。

两人悚然而惊,他推开了她,再深深看了她一看,那眼光,似乎恨不得将她吸进自己的身体里。“我走了!”他转过身,迅速地跳上了马背。

她追到门口,扶着门,痴痴地看着皓祯。他一拉马缰,马儿撒开四蹄,连人带马,如飞般地消失在胡同尽处。

香绮、常妈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扶持着她。两人眼中,都蓄满了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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