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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2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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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满堂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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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年代

钢铁年代试读:

第一章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冤家就是死对头。这会儿,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初春,鞍山郊外的旷野上,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子弹的呼啸声刺耳,远处的建筑物冒着烟雾。四野“山东英雄连”连长尚铁龙和国民党军的连长杨寿山又碰上了。守方缩在碉堡里,抵抗很猛烈;攻方十分英勇,但部队损失严重。双方并不知道自己又遇上了老对手,只是都已经打红了眼。碉堡吐着机枪的火舌,一时难以攻破。

尚铁龙命令爆破手魏得牛把碉堡炸掉,魏得牛跑过来,哭唧唧的:“连长,炸药包没有了!”尚铁龙吼着:“狗日的,那么多炸药包,都用完了?会不会过日子!啊?”他让战士们把手榴弹集中起来,然后把一捆手榴弹往自己腰上捆,“狗日的,给我掩护。”

指导员忙上前阻拦:“老尚,你留下指挥战斗,我上。”不由分说,夺过手榴弹。尚铁龙只好说:“那就指导员上吧,得牛,你是爆破手,跟着。”

指导员、魏得牛在我军火力的掩护下,冲向碉堡。二人逼进碉堡,绕过火力网,艰难地爬到碉堡顶上。指导员拽着魏得牛的双腿,从上往下探身,魏得牛将一束手榴弹从射击孔投进碉堡内。手榴弹被敌人又抛出来,爆炸了,指导员和魏得牛跑回阵地。

尚铁龙寻思了一会儿问:“魏得牛,炸药包真的没有了吗?”魏得牛丧气地说:“还有一个漏包的,炸药漏得差不多,没用了。”尚铁龙让魏得牛拿出那炸药包看了看喊道:“把炊事员老吴给我叫来。”

老吴喘着粗气跑来,尚铁龙问:“你那里还有没有辣椒面?”老吴脸一怔:“辣椒面?要多少有多少!”尚铁龙乐了:“哈哈,咱给敌人准备一道大菜!来,快把炸药包打开,辣椒面装进去,够他们喝一壶的。”

炸药包里头装好了辣椒面,尚铁龙和魏得牛在火力的掩护下,爬上敌人的碉堡,魏得牛把装有辣椒面的炸药包塞进碉堡,二人滚下碉堡。“轰”的一声,碉堡被炸开一个大洞,腾出红色的烟雾。敌人被呛得受不了,纷纷捂着嘴跑出碉堡,向后方溃逃。敌军连长杨寿山带着残部跑向鞍钢的白楼,固守白楼,拚命抵抗。

尚铁龙杀红了眼,从掩体里直起身来,愤愤地喊道:“兔崽子,这是谁带的队伍?还挺他妈的咬牙!咱们山东英雄连就喜欢啃这样的硬骨头,把刚缴获的那门重炮支起来,给我轰!”指导员忙提醒:“不行,那样会殃及前面的钢铁厂。”尚铁龙一扭头:“打仗哩,顾不得那些坛坛罐罐,攻进去再说!”

他正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架重炮,一个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连长,师部有命令,不许开炮!”尚铁龙吼着:“什么?不许开炮?你听错命令了吧!”

团长带着警卫员走来说:“尚连长,他没说错,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命令!”尚铁龙只好组织部队又投入战斗。

白楼里,敌团长抽着香烟踱着步。杨寿山紧跟着他:“团长,咱别闭着眼光知道打仗,也得为自己的后路想想。”“你的意思是……”杨寿山干脆挑明了:“团长,我看蒋委员长的气数已尽,咱何必为老蒋卖命?”

敌团长点头。杨寿山趁热打铁:“咱们身后就是全国最大的钢铁厂,这么打下去,这个厂子就全完了,钢厂无论落在谁手里都是中国人的,何必相煎太急?顽抗下去,那可是做了中国人自己的赔本买卖,您干脆率领弟兄们起义吧!”

敌团长犹豫了一会儿:“再坚持一个夜晚,如果援军没到,你代表我去和他们谈谈。”

天刚蒙蒙亮,尚铁龙部和敌方僵持着。这时,对面街垒上挂起白旗,对方阵地有人喊:“不要开枪,我们连长要和你们谈判!”双方停了火。

杨寿山举着白旗,慢慢走到敌我街垒之间,站住喊道:“喂,请你们的长官出来,我有话要说。”晨曦中,看不清他的面孔。

尚铁龙跳出掩体,只身来到杨寿山面前,他走近杨寿山才看清对方的面孔,故意凑近来左看右看:“咋这么眼熟呢,你叫杨寿山?”“你是山东连的尚铁龙?咳,怎么又遇见你这个催命鬼了!”

尚铁龙故做惊奇:“你还没死?”杨寿山也不示弱:“我死了谁和你作对头?”尚铁龙一笑:“咱们是第几次当面锣对面鼓干仗了?”杨寿山回应一笑:“第三次了吧?”

尚铁龙很是得意:“不管是第几次,你都是我手下败将。尝过我的山东辣椒面吧?”杨寿山颇为不屑:“不是我瞧不起你,拿辣椒面打仗,也太不讲究了。”

尚铁龙指点着对手说:“输了就是输了,别他妈的肚子疼怨大腿抽筋。要是早听我的,弃暗投明,何必脱裤子放屁!”杨寿山不服气:“我们这是起义,要不是怕钢厂变成废墟,硬顶也能顶三天。”

尚铁龙哈哈大笑:“你那玩意儿还挺硬的……哎,带着香烟吗?来一根,燎燎嘴。”杨寿山扔过来一盒香烟。

尚铁龙看了看:“哈哈,骆驼牌。”抽出几支香烟,在左耳朵上夹几支,又在右耳朵上夹几支,寻思了一会儿,把香烟揣进自己兜里,小心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杨寿山伸手:“拿来呀。”“抠门儿,就不能说不要了?”尚铁龙把香烟扔还。杨寿山接过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还说我抠门儿,一包烟没抽几根,快光了。”

尚铁龙笑:“哎,姓杨的,那年打四平的时候,我在帽儿山像撵兔子一样追你,你的鞋都跑掉了,裤子也掉了半截,当时你从兜里掉出来的香烟就是这骆驼牌的,我抽了两口,神仙一样,要不是你那包香烟,我抬手就把你半个脑袋削掉了。”杨寿山也笑:“那一仗,要不是我们的支援部队临阵脱逃,还不知谁掉脑袋呢。”

尚铁龙大嘴一咧:“你们打算怎么投降?”杨寿山眉头一皱:“我们是起义。我们团长说了,天一大亮就把队伍带过来,就在这儿缴械,你们不许打骂,我了解你们的政策。”“那就说定了!”尚铁龙摘下水壶,“要是爷们儿就不许使诈,你敢和我饮酒为誓吗?”“有什么不敢的?”杨寿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酒,“我要是违约,烂掉裆里的家伙!”“我要是不守信,下一仗就吃枪子儿。好了,回去准备吧。”尚铁龙把杨寿山的军帽拽斜了,“明天投降的时候……”“我们是起义!”“对,起义,帽子都要这样戴!我们好认!”尚铁龙哼着军歌转身走去。

突然,枪声响了,尚铁龙一个趔趄站住,他慢慢回过头,望着杨寿山,紧接着他胸部头部又挨了两颗子弹。他高声叫骂:“狗娘养的杨寿山,我这辈子和你没完!”骂着顺手朝杨寿山打了一枪,然后慢慢倒下去。杨寿山裤裆冒烟了,他捂着裤裆,也慢慢地倒下去。山东连发疯一样向敌人扑去,敌人举着白旗走出白楼。

战斗结束,战士们含泪把尚铁龙从担架上抬下来,准备埋到郊外的土坑里。

魏得牛哭着:“指导员,连长不能就这么埋了,好赖也得有口棺材呀!”指导员叹口气:“是该有口棺材,可到哪儿找去啊!”

这时,大道上一队送葬的人抬着一口棺材走来,一些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跟在后边。

指导员看到送葬的是清一色的男人,觉得有问题,就带着战士们走过去看。指导员围着棺材察看,发现棺材大得出奇,就让战士把棺材打开看看。战士们打开棺材一看,里没有死人,装满了枪。

丧主“扑通”一下跪倒:“长官饶命!”指导员冷笑道:“给我玩这一套!把这些人带到俘虏营!”战士们把丧主一伙人押走。

战士们把尚铁龙装进棺材。魏得牛流着眼泪:“指导员,连长生前最喜欢这支冲锋枪,让他带着去吧。”指导员点头应允。战士们把尚铁龙和他那支心爱的冲锋枪一起埋了,立了块木牌:山东英雄连连长尚铁龙之墓。尚铁龙牺牲了,团里向他的家属发了阵亡通知书。

荒野上,红日高照。一些支前人员和战士在掩埋阵亡的战士。突然,尚铁龙的坟丘上响起沉闷的枪声,紧接着就是一梭子,坟丘上冒出烟雾,黄土哗啦啦滚落下来。正在掩埋阵亡战士的人们急切地跑到有动静的新坟前,挖开坟丘,掀开棺材盖,尚铁龙正睁眼看着大伙!他一阵剧咳之后,又昏厥过去。大伙七手八脚把尚铁龙从棺材里抬出来,送往野战医院。

在医院的病床上,尚铁龙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大喊:“杨寿山你个王八蛋,我抓到你,要剁了你,吃了你!”说着说着又昏过去。医生对卫生员说:“你们连长这是暂时休克,不要紧。他中了三枪,身上的两枪问题不大,头上那一枪,子弹现在不敢取出来,将来可能会留下头痛后遗症。幸亏打他的是冲锋枪,距离又远,不然就没命了。”

山东蓬莱尚家庄海边,尚铁龙的妻子韩麦草领着儿子金虎正在海边赶海。麦草长得瘦弱,但很干练,一张嘴不小。

村干部曹大叔气喘吁吁地跑来,送来尚铁龙的阵亡通知书。麦草颤抖着双手接过通知书,泪水哗哗地流下脸颊。她轻声说:“铁龙,你这个王八蛋,你说过,你不能死,打完仗你要回家,你要搂着老婆儿子过日子,你不够意思啊……”她带着儿子面对大海,朝东北方向跪下,“铁龙,你死了也不能当流浪鬼,俺要带着孩子把你搬回家!”

麦草带着金虎坐火车到鞍山,要把尚铁龙搬回家。金虎问:“娘,咱们能找到爹吗?”麦草轻声而又肯定地说:“咱一定要找到你爹,俺和你爹成亲才三年,那时候他在青岛德国人开的钢厂干活,有一回,他惹了事儿,把德国人打了,他跑回家,收拾了两件衣裳,撂下咱娘儿俩跟着共产党的队伍走了,一走就是十多年,你都忘了你爹的模样了吧?”

金虎点点头:“我影影糊糊记得爹是大高个,方脸,大嘴叉子。”麦草一笑:“我和你爹都是大嘴叉子。咱说什么也要把你爹的尸骨找回来,埋到你爷爷奶奶的身边。”

街上到处都是部队过往,麦草拦住一位军官问:“同志,咱解放军有个山东连在哪儿?”军官告诉她山东英雄连已经跟着大部队南下了,还说:“大嫂,我在山东连呆过,差不多的人我都认识,你找谁?”

麦草说:“找俺男人,他叫尚铁龙。”军官惊讶道:“啊呀,尚连长他牺牲了,你还不知道吗?”麦草颤声说:“知道,俺是要把他的尸骨带回家,可他埋在哪儿啊?”

军官忙安慰麦草不要着急,他让通讯员小赵带麦草到军管会去查找。通讯员领着麦草来到一片空地前,两人一下子全愣住了,这儿根本就没有坟。原来鞍钢解放后,老蒋派飞机对鞍钢一顿狂轰滥炸,这一片坟地也被炸平了。

麦草蹲下身子,忍不住嚎啕大哭。通讯员抹着眼泪劝:“大嫂,哭也没有用,别哭坏了身子。我看你还是回老家吧!”麦草哪里肯回家?她领着儿子在鞍山街头徘徊。金虎扯着麦草的衣襟:“娘,咱回山东老家吧。”麦草朗声道:“不见你爹的尸骨咱坚决不回去!”

金虎又说:“娘,俺爹躺在棺材里也不老实,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麦草铁了心:“眼下咱们得先落下脚来,怎么也得有口饭吃,有个遮挡风雨的地方住下,豁上功夫找,我就不信找不回来!”

道边有个鞍钢招工处,麦草挤进队伍报名。轮到麦草了,招工人员很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招女的。”麦草说:“要男的?我有个儿子。金虎,过来。”招工的看着金虎笑了:“大嫂,孩子太小,我们招的是炼钢工。”

当不上工人,麦草领着儿子流落到营口海边。这天,他们正拣海菜,忽然发现一群工人和解放军战士喊着号子从海里往岸上拉机器,杨寿山指挥着。

麦草走来,向一位军代表模样的人打听,那人说:“国民党从鞍山撤退的时候,把重要的机器拖到海里了,我们捞机器。”

杨寿山拿着小本子指点着,说捞上来的机器哪台基本上没问题,哪台经过维修可以使用,他还说,这里有一台精密机床,还是没找到。那是从德国进口的,相当重要。他还说,要想找到这台机床,只有派人潜水下去察看,要是找到了,拴上钢丝绳才能打捞上来。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会潜水的。

麦草忙走上去说:“同志,俺会潜水。俺在胶东海边长大,六岁就会浮水,八岁的时候,俺爹往海里扔个磨石蛋子,俺一口气扎进海底就能摸上来,让俺试试吧。”杨寿山说:“不行,天太冷,别冻坏了。”

麦草有她的主意:“俺要是能找到,你们工厂能收下俺当工人不?”军代表老廖说:“成!”麦草有了希望:“那好,你们就准备绳子吧。”说罢,纵身跳进海里。

经过反复潜水,麦草终于找到那台机床。大伙把钢丝绳扔了过去,麦草又潜到深水里,把钢丝绳拴到机床上,精密机床被拖拉机拖上了岸,麦草却被冰冷的海水冻僵了,一沉一浮。她拼命地往岸边游着,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沉到海里。

杨寿山急忙脱掉衣服,跳进海里,他扑腾了几下也沉到水里,不过,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麦草的头发。老廖指挥大伙救人。一个战士拿起大木杆子送到水里。杨寿山抓住木杆子,拖着麦草上了岸,他拿起岸上的大衣,包住昏迷过去的麦草,抱着她急忙往车上跑。

麦草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她见杨寿山坐在面前,又不放心地说:“你们答应我能找到那台机器,就让我到工厂上班,你们说话要算数!”杨寿山笑了:“军代表说话肯定算数,你要是身体没事,明天就到鞍钢上班吧。你在鞍山有住的地方吗?”“没有。”“有亲戚吗?”“也没有。”“那你们这些天住哪儿?”金虎说:“走哪儿住哪儿,火车站,柴火垛,桥洞子,都住过。”杨寿山说:“真难为你们娘儿俩,这样吧,我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

杨寿山领着麦草住进一个小偏厦子里,他让这娘俩暂时住着,等工作稳定下来,再向厂里申请住房。临走他说:“我就在不远处的幸福大院住,有事就到那里找我。”

第二天一早,杨寿山来叫麦草去上班。杨寿山向领导介绍了麦草的情况,领导安排她到一分厂当吊车工。麦草不会开吊车,杨寿山宽慰她:“不会就学嘛,有师傅教你,再说吊车我也开过,抽空可以指点指点你。”

麦草艰难地爬上天吊,她长得瘦小,坐在天吊的椅子上直哭。杨寿山爬到天吊上问:“小麦,怎么啦?”麦草抹了一把泪水说:“我个子太矮,够不着开关。”

杨寿山没说话,又爬了下来,他对麦草的师傅朱大姐说:“她个子矮,够不着开关,椅子太低,你教她时抱着她开行不行?”朱大姐是个既宽厚又爽快的人,她笑着打趣:“你怎么不抱?”杨寿山挺不好意思:“可别胡说,人家是烈属!”

朱大姐忙爬到天吊上笑嘻嘻地说:“起来,你坐到我腿上,我教你开。”麦草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痕:“师傅,真不好意思。”朱大姐一本正经地说:“没啥,这是杨技术员安排的。”

中午,麦草走进车间,看到天吊焊花飞溅,愣住了,她急忙爬上天吊。只见一个人拿着焊枪,戴着护镜,刚把一个新椅子焊好。那人摘下护镜,原来是杨寿山。麦草感动地说:“杨师傅,真难为你,谢谢了。”“谢什么?上去坐坐,这回你不用让人抱着开吊车了。”说着,杨寿山走下天吊。麦草目送着他,杨寿山回过头,挥了挥手。

麦草望着那把新铁椅子,椅子上还放着一个新棉垫子,旁边放了一个新茶缸,茶缸里是刚冲的一缸子茶水。麦草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开起天吊,她的眼里闪出泪花。

尚铁龙躺在野战医院病床上打吊针。他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医生还不让他出院。他听说自己的连队已经南下,再也呆不下去,拔下针头,走出医院去找部队,医生拦也拦不住。

尚铁龙来到军营,向首长要求回部队。首长说:“我们基本的意见是把你留在鞍山,至于干什么工作还没研究。给你十天假,你回老家把老婆孩子接来,把家安置下来。”

尚铁龙走进自己家的院子里,家门挂着锁。他到村干部曹大叔家,曹大叔一见尚铁龙,惊奇得不得了,瞪大眼说:“铁龙?你不是阵亡了吗?阵亡通知书还是我送给麦草的。”

尚铁龙笑道:“他们搞错了,我是被装进棺材里埋了,可没死,被人救了。”

曹大叔也笑:“好啊,我也不信你能死。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麦草带上金虎到鞍山找你的尸骨去了。”

尚铁龙听了,转身就走,急匆匆赶回鞍山。鞍山这么大,老婆孩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只能找首长先安排工作。首长说:“决定让你转业到鞍钢去工作。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当年你在青岛德国的钢铁公司当过炼钢工吧?钢炼的还不错。”尚铁龙乐了:“当年我的炼钢技术正经不错,德国鬼子还奖励过我面包,不过那是侵略者的面包!”

首长微笑着:“所以,到鞍钢去正是发挥你的特长嘛。”尚铁龙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立正:“报告首长,我是当兵的,我坚决要求上战场打仗!”

首长严肃地对他讲道理,明确告诉他,毛主席刚刚发来电令,要鞍山的工人阶级迅速恢复生产。现在,中央正准备从全国调集上万名钢铁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地方干部和大学生支援鞍钢。除了建设鞍钢,中央已经派了一个整编山东师,三个团开进东北,二八九团,二九零团,二九一团,已经在那里开发北大荒了。眼下,老红军伤残军人组成的荣军团,国民党起义部队的解放团,全国青年志愿者组成的先锋团,正在往北大荒开进。现在是全国各地十万人马再闯关东!

尚铁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他充满豪情地站起对首长敬了个军礼:“建设大东北,这是光荣任务,我去!”

尚铁龙到厂人事科报到。科长告诉他,目前鞍钢是一片废墟,恢复生产需要时日,厂里让他先到二分场,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真是鬼使神差,尚铁龙刚走出总厂办公楼的大门,杨寿山就走进了这个大门,二人都是匆匆走过,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谁也没有发现对方,没理会对方。

杨寿山也是到人事科办事的。科长对杨寿山很客气,他对杨寿山讲,厂部决定让他到第一分厂去。领导知道他在国外学的是冶金专业,又当过工程师,是稀有人才。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杨寿山挑明了,现在鞍钢刚解放,工人们对有些事不一定马上理解,鉴于杨寿山的具体情况,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暂时先让他当技术员。希望他能正确理解,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

杨寿山很快走马上任了。他来到锻轧车间,这里正在恢复建设中,大家在调试设备,修复机器。杨寿山虚心向张明山讨教:“都说您是钢厂的诸葛亮,在锻轧方面是绝对权威,这方面我不行,教教我绝活吧。”张明山放出笑容:“你挺好学的,行,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尚铁龙到二分厂上班了,他背着手在车间里走着。工人们都在紧张地维修机器。他突然发现一个班组里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可一句也没听懂。他问正走过来的姜德久这是些什么人?姜德久用手一指:“你说他们?都是日本人。鞍钢现在有不少日伪时期留下来的日本工程技术人员,总共有三百六十多人。”尚铁龙火了:“小鬼子都战败了,怎么他们还赖着不走,赶紧买车票让他们走!”姜德久笑道:“厂长说了,他们都是技术骨干。”

尚铁龙走进日本班组,冷眼看着他们:“喂,说你们呢,唧唧喳喳地干什么?”日本女工程师铃木加代操着中国话说:“我们,讨论技术问题,争论很厉害!”

尚铁龙朝车间的工人们一指:“你们看,我们的工人在争分夺秒地干活,你们在这儿讨论……什么问题,我看你们是在发牢骚,对你们战败投降不满,老子告诉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日本人不知尚铁龙是干什么的,看他那盛气凌人的派头,只能不停地说着:“哈依!”

尚铁龙继续严肃着训斥:“哈依个屁!你们这些小日本儿,就会偷懒耍滑,大米干饭白吃了?老子告诉你们,现在我们是工厂的东家,你们是我们雇的伙计,有你们这么当伙计的吗?还长不长点眼色了?一个个眼皮耷拉着,就知道坐着,屁股灌铅了啊?我看你们别的不缺,就是缺抽!”

铃木加代实在听不下去:“对不起,我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你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保卫部的,专门管你们。”

铃木加代说:“你的任务是保卫工厂,我们没做破坏工厂的事,你管不着!”

尚铁龙更凶了:“谁说管不着?当年老子打小日本管过俘虏,我要他们立正他们不敢稍息。不听我的,老大的耳刮子抽去,左抽一个立正,右抽一个稍息,谁敢不老实?还反了你!”

铃木加代讲着道理:“你打俘虏不对,更何况我们不是俘虏,是你们留用的技术人员,我们的任务不是干杂活,是解决技术问题。”

尚铁龙一翻白眼:“哟嗬!还教训起我来了,你是干什么的?”“我是这个车间的工程师。”

尚铁龙似乎不相信:“一个臭老娘们儿是炼钢的工程师?不是混饭吃的吧?”铃木加代一举右手:“不许侮辱我的人格!我抗议!”“抗议无效,都给我整理车间去,车间没投产之前,所有的人都是勤杂工!”尚铁龙说罢,背着手走了。

铃木加代嘴唇哆嗦着,说日语:“这个人,太蛮横了,一点道理也不讲!”尚铁龙回过身来:“你说什么?是不是骂我了?”

铃木加代并不示弱:“我没有骂你,我是说你不讲理,态度蛮横,不像共产党的干部。”尚铁龙笑了:“哈哈,看来共产党的干部你见得少了,告诉你吧,你就是女人,要是老子的兵,敢和老子顶嘴,早就把你的牙拔了!”

姜德久小声道:“老尚,上边有话,这些人都是技术骨干,你对人家要客气一点。”尚铁龙问:“小姜,那个娘们儿叫什么名字?嘴挺嘎咕的。”“叫铃木加代,炼钢专家,是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尚铁龙拧着脖子:“小娘们儿,老子非打打她的傲气不可,还反了她了!”

尚铁龙又到车间的日本班组去溜达,日本技术人员闻风而遁,屋里只剩下铃木加代。尚铁龙走进日本班组,铃木加代用大胆的目光迎接着尚铁龙。

尚铁龙问:“你叫铃木加代是吧?”铃木加代盯着尚铁龙:“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呢?”“老子问问不行吗?你们日本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要好好反省战争的罪恶,夹着尾巴做人。”铃木加代白了他一眼,没吱声。

尚铁龙数落着:“看样儿你还不服老子是不?想想你们当年是怎么对待中国人的?再看看我们中国人是怎么对待你们的?你们要感恩戴德!”

尚铁龙见铃木加代不吭气,接茬问:“听说你是大学毕业,不在你们日本国呆着,到中国来干什么?”“我是学钢铁专业的,在国内不好找工作,就跟着父亲来到了中国。”“你爹是干什么的?”“他起先是搞钢铁的,后来被征了兵。”

尚铁龙一拧眉头:“啊?你爹也是当兵的?到过南京吗?”“他们的部队到过南京。”

尚铁龙断言:“好啊,那你爹肯定参加过南京的大屠杀!”铃木加代不高兴了:“我父亲到过南京就参加过大屠杀吗?你太武断了!”

尚铁龙坚持己见:“老子武断?你不要替你爹隐瞒罪恶!”铃木加代争辩着:“南京大屠杀是哪一年?1937年,我父亲是战败前一年到的南京。”

尚铁龙说;“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手上一定有中国人的鲜血!”铃木加代火了:“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父亲是反战主义者,他没杀过中国人!你把日本法西斯和日本人混为一谈,对日本人充满仇恨,这是不对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对侮辱我人格的行为要道歉,否则我要到厂部控告你!”

尚铁龙脖梗一硬:“你告啊,再怎么告你们也是侵略者,老子不怕!”

第二章

漂亮的日本姑娘铃木加代袅袅婷婷来到总厂厂部,她在厂长办公室门外停了一下。她问自己:我来干什么呀?告状啊;告谁呀?尚铁龙啊;为啥告他呀?这个人对我太凶啊!铃木加代竟然无声地笑起来,她本来是有气的,这会儿,那点气已经放光了。说实在的,尚铁龙虽然凶,但铃木加代并不怕他;相反,她觉得和“逞凶”的尚铁龙顶上几句嘴,也挺“解气”的。告他一状,看看他会怎么样!就告,真的告!

铃木加代故意哭丧着脸对何子英倾诉:“何厂长,尚铁龙太过分了,他对我们很粗暴,一口一个老子……”何厂长忙让铃木加坐下:“你别介意,他们当兵的粗野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并不是一定要当你的老子。”

铃木加代又说:“他还说我们的屁股灌铅了,说我们别的不缺,就是缺抽!”何厂长一皱眉头:“这个夯货,怎么这么说话,等我把他的嘴封上,看他还胡说。”

铃木加代继续“诉苦”:“他还骂我是臭老娘们儿,把我们当成侵略者,强迫我们干一些不该干的活……”何厂长发怒了,一拍桌子:“这个尚铁龙,简直胡闹!怎么能骂一位姑娘是臭老娘们儿?真是无法无天!”他立即打电话,“保卫部吗?马上给我把尚铁龙叫来!”又对铃木加代说,“你回去吧,我要狠狠地训他,让他给你道歉。”

铃木加代有点心软了:“其实,尚铁龙也就是态度不太好,您千万不要处分他,批评批评就可以了,要不然我心里会不安的。”何厂长十分认真:“哼,这要看他的表现。”

尚铁龙急急走来,和铃木加代碰了个对面,他昂着头故意不理她,正步走进厂长办公室。铃木加代没有走开,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站到门口听厂长训话。

何厂长拍着桌子,严厉地训斥:“尚铁龙,你想干什么?那些留用的日本技术人员是工厂的财富,他们懂技术,钢厂的开工少不了他们,你想破坏生产吗?”尚铁龙笑着站在厂长面前:“何厂长,你说哪里去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傲气,表面客客气,骨子里一百个不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何厂长用手指点着尚铁龙:“人家傲气怎么了?人家傲气有资本,谁要是懂管理有技术,我允许他傲气,允许他威风!我告诉你,如果再有这么一次,我要处分你!”“是,处分我。”

何厂长缓和一下语气:“从今以后,你的嘴给我把卫生打扫打扫,别一口一个老子,更不能臭老娘们儿长臭老娘们儿短的骂人家日本大姑娘,太不上讲究了!”尚铁龙大嘴一咧:“是,老子再也不说臭老娘们儿了!”何厂长指点着尚铁龙苦笑:“你们这些当兵的啊,真让我头疼。去吧,找人家道个歉。”

尚铁龙回到二分厂的车间,来到正干活的铃木加代面前,对她招招手,又指了车间办公室的门,然后转身走进办公室。铃木加代跟着他进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转着椅子不吭气。铃木加代心想,这是干什么呢?演哑剧呀?尚铁龙的转椅最后终于转向铃木加代,停止旋转:“拎,拎什么来?你这名儿还挺难记,噢,拎着木头还夹带,这样好记点儿。你说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同志?不妥,你还没混到那个份儿上;小姐?革命部队没这个称呼;妹子?也不行,那等于和你们日本人认亲了。你说吧,我该怎么称呼你?”

铃木加代无所谓的样子:“我的大名叫铃木加代,你就直呼我的名加代好了。这样只有两个字,和称呼你老尚一样多,总该好记了吧?”

尚铁龙一本正经:“那好吧,加代,我错了,我不该说些伤害你尊严的话。我现在郑重地作如下更正,首先,我不是你老子;其次,你的屁股没有灌铅,绝对没有,相反的,很轻,像气球一样……”铃木加代扑哧一声笑了。

尚铁龙继续着他的“检讨”:“再其次,你不是臭老娘们儿,你是日本的大姑娘;另外,你不侵略者,但你家老爷子是,这个案不能翻。检讨完毕。你还满意吗?”铃木加代忍不住又笑:“就这样吧。”尚铁龙故意黑着脸:“笑什么?严肃点!”

何厂长在会上对大家讲,目前,鞍钢的一切都在恢复当中,中央为鞍钢提供了一百四十多名全国各地的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名单,这些人散布在全国各地,有的还在西南敌占区。中央要求我们把这些专家接到鞍钢,在敌占区的,也要想办法秘密接来。

何厂长点名道:“廖部长,接受西南这批专家的任务最艰巨,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是在你那儿帮忙的。”廖部长立马明白:“你是说尚铁龙?他当过侦察兵,完全够格儿。”

尚铁龙走进保卫部见廖部长,廖部长向尚铁龙介绍了这次任务的基本情况。十一位专家是恢复建设新鞍钢的宝贝疙瘩,不能有一点闪失。那边是敌占区,情况复杂。让他带领一个小分队,总共五个人,配备短枪,副队长聂天明是重庆人,熟悉那边的情况。已经和那边的地下党取得了联系,让他们到了之后,直扑华蓥山,和游击队的神枪老太婆尽快联系上。廖部长把十一位专家的档案当场交给尚铁龙看,不许带走,让他全部记在脑子里。尚铁龙赶紧翻阅档案,逐一牢记在心中。

一分厂要考核吊车工的技术,该考核麦草了,她开着天吊,吊钩晃悠,垂了下来。几个工人把吊钩挂到一个大部件上,部件被吊起来,左晃右晃地移动着,又落下,结果部件安放偏了。麦草这回的技术考核没能通过。

车间主任认为麦草不是学技术的料,准备把她送到后勤部门去。杨寿山连忙替麦草说情,他先向吴主任介绍麦草跳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捞精密设备的事,又讲了麦草两个多月来利用休息时间刻苦练技术的情况。杨寿山认为,不能因为一次考核砸了锅,就把人家打入冷宫,最好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车间主任同意了。

天快黑了,下班的工人说说笑笑走出厂门。麦草在厂门口站着,等杨寿山。她看到杨寿山推着自行车出来,就和他一起走。

麦草眼里含着泪水:“杨师傅,我太笨了,这次不是你说情,我就被调走了。下次考核再通不过,就是留下我也没脸在这儿呆了。杨师傅,你帮帮我吧。”

杨寿山寻思了一会儿:“今晚车间没有人的时候,你到那儿等我。”麦草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没有人的时候?”杨寿山板着脸:“这还用问吗?”麦草看着杨寿山:“你说……”杨寿山也看着麦草:“你去不去吧?给我个痛快的。”麦草一咬牙:“我去!”

晚上,麦草来到车间,车间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麦草轻声喊着:“杨师傅,我来了!”连喊三声,无人答应。麦草有点心慌,灯突然亮了,天吊上传来杨寿山的声音:“上来吧!麦草慢慢上了天吊的楼梯,发现杨寿山背对着她,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杨师傅,我来了。”“坐下吧。”

麦草坐到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开始学练开天吊,杨寿山在天吊下指挥着。麦草开着吊车,开始还算顺当,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一不留神,钩头直晃,把杨寿山打倒在地,杨寿山昏了过去。麦草哭着从天吊的楼梯上跑下来,背起杨寿山朝医院跑去。

天亮的时候,杨寿山在医院醒来,他的头部包着,躺在病床上。麦草趴在他的床前睡着了,满脸泪痕。

杨寿山默默地看着她,慢慢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麦草醒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一把抓住杨寿山的手。杨寿山握住她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攥着。

麦草哽咽着:“杨师傅,真对不起,我真笨,真该死!”说着,她轻轻地把手抽回来。杨寿山看着麦草:“没什么,也怪我没留神。可是我挺奇怪的,当时你是不是精神也溜号了?”麦草老实承认:“是有点溜号了。我老是在琢磨,你为什么要晚上教我技术?”

杨寿山叹气道:“唉,你这个人啊,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你是朱大姐的徒弟,我教你技术算是怎么回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你师父的脸上挂不住,我也不好做人。”麦草尴尬地笑了:“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

杨寿山一脸认真:“你这个人,想得还挺多,你就是送上门来,我也不要。”麦草皱起眉头:“为什么?我就那么招人烦?”

杨寿山一下子点明了:“那倒不是。因为,你是烈属。”麦草一下子怔住了,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杨寿山在医院呆了一天就回了家。第二天晚上,他又教麦草开天吊。一天晚上,学练结束,麦草问:“杨师傅,你看我的技术有进步吧?”杨寿山板着脸:“马马虎虎吧,还得练。考试的时候,我不会说一句好话。你要是能干,就留下,不能干就给我走人,听明白了吗?”

麦草小声说:“你那么凶干什么?真像个国民党军官。”杨寿山火了:“国民党军官?再给我说一遍!”麦草嘟囔着:“我可没那么说,是你听错了。”

二人走出工厂大门,外面挺黑的,杨寿山要送麦草回家,麦草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 麦草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着,她害怕地大声地唱起来,唱的是胶东吕剧《小姑贤》:“你说是你的妻她无过错,听为娘说一说就把你气煞。清晨起串门子不去做饭,她做饭也不问俺愿吃什么。为娘的说了她三言两语,她发疯使气的和俺磨牙……”

麦草唱着走着,发现杨寿山蹲在路边修理自行车。“杨师傅,怎么了?”“哦,这破车掉链子。”“那你慢慢修理吧。”麦草继续往前走。

杨寿山推着自行车跟着:“修不好了,一起走吧。”“咱俩不是一条道,你走你的。”麦草唱着戏文又往前走,杨寿山推着自行车又跟在后面。

麦草使起了小性子:“你这个人,我说过不用你送。你走不走?好,你不走我也不走了。”说罢坐到了路边。杨寿山无奈,只好骑上车子走了。

麦草走到家,见杨寿山站在门口。麦草感动了,叹了口气:“你呀……行了,我到家了,进去坐坐吧。”杨寿山一笑:“不了,我还得去找张师傅。我拜他老为师,约好了,给我说说炼钢的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麦草又要考试了。麦草对杨寿山说:“不知怎么回事,一提考试我心就慌。”杨寿山交待着:“慌什么?你只要发挥出平常的水平就行了。”

晚饭后,麦草安排妥当家里,拿起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理了理头发,然后走进幸福大院。铃木加代看到麦草,过来搭讪:“大姐,你是一分厂的麦草吧?我知道你来找谁。”

麦草笑着解释:“我是来找杨寿山师傅的,明天吊车工又要考试,我找他讨教一下。”铃木加代用手一指:“他正在厨房做饭呢,快去吧。”

麦草走进厨房,立马要帮杨寿山做饭。杨寿山也不客气,解下围裙来就要给麦草围上,麦草不好意思地接过围裙自己系在腰间,很麻利地忙着做饭,饭菜好了,杨寿山叫闺女门儿回来,麦草说自己已经吃过饭,让他父女俩快吃。杨寿山边吃饭边给麦草讲明天考试应注意的要点,他还边讲边在桌子上用筷子画图,让麦草看着听着。

第二天,技术科的人来车间考核吊车工。麦草操纵着天吊,她见杨寿山在下面默默地看着她,心里很踏实,活儿干得很漂亮,杨寿山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家纷纷称赞麦草进步很快。技术科的人宣布,麦草的考核通过了。

众人散去后,麦草悄悄告诉杨寿山:“杨师傅,我今天很高兴,想请你吃顿饭,行吗?”杨寿山满面春风,好像是他通过了考核:“晚上到我家吧,带着你的儿子。”

尚铁龙带着小分队到了重庆,五个人便衣打扮,个个精悍。他们找到华蓥山游击队,见到神枪老太婆。这位大名鼎鼎的女领导紧紧地握着尚铁龙的手:“终于把你们盼到了。你们要的十一位专家已经找到,现在被我们集中在一个秘密地点。你们要马上见面,见面后赶紧登上江轮,在船上我们会照应你们!”

当天夜里,在树林中的一间草屋里,尚铁龙逐个验明专家的身份。其中有个叫秦豪良的,尚铁龙牢记在脑袋里的档案没有他,他自我介绍是留法学钢铁的。还有一个叫屈志川,学机械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也没他的资料。这二人有些失望。

尚铁龙忙说:“我们拟请的专家名单很不全,有些专家的资料没搜集到,只要你们愿到鞍钢,我们热烈欢迎!”

这时,神枪老太婆腰插双枪走进屋子,她笑咪咪地对大伙说:“我就是国民党悬赏十万大洋拿人头的神枪老太婆,他们说我是杀人如麻的妖魔,你们看我像吗?你们放心跟尚队长走,我暗中保护你们。”

尚铁龙率队继续前进,来到第一道封锁线附近。他让大家前半夜休息,后半夜过封锁线。夜里两点钟,队伍开始过封锁线。前方敌人的巡逻兵半个多小时才巡逻一次,大家在尚铁龙的指挥下,迅速跑过封锁线。

小分队急速行走着。老聂兴奋地说:“老尚,看来敌人没注意到我们,这一路还算顺利。”尚铁龙提醒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总觉得有些蹊跷。看来敌人已经掌握了咱们的意图,要不,为什么这么轻易放松警惕?”老聂也同意老尚的看法。

这时,留法专家秦豪良靠拢过来小声地问:“尚队长,神枪老太婆为什么不来保护我们?我总觉得有她保护,我们更安全,心里更踏实。”老聂安慰道:“放心吧,神枪老太婆在暗中保护我们。”

拂晓,大家继续前进在山路上。小叶走到尚铁龙跟前,悄声地告诉尚铁龙,他刚才发现,树林里有人做了记号。尚铁龙和小叶到一个岔路口,那树林里的一个树枝上,果然有用棕色布条作的记号,指示着小分队的行动路线。尚铁龙解下布条,仔细地看着。他确定队伍里有特务,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他让小叶把这些路标改一下,把敌人的追兵引向另一条路。

又走了一天,小分队在密林里野营。大家都睡了,尚铁龙悄悄地检查大伙的衣服,他发现魏守恒的衣服少了件棕色的。老聂怀疑魏守恒和赵恒忠是一伙的,会不会是赵恒忠溜回去报告小分队的行踪,魏守恒给敌人引路?尚铁龙认为不要急着下结论,否则会引起骚乱,动摇专家跟我们走的决心。

这时魏守恒走来,小声向尚铁龙报告他丢了一件棕色的衣服。尚铁龙轻声说:“知道了,不要声张。”魏守恒走后,尚铁龙轻轻捅小叶,对着他的耳朵一阵密语,小叶连连点着头。

一天之后,夜幕降临,队伍来到了又一道封锁线。队伍在尚铁龙的指挥下,匍匐前进。眼看快要通过封锁线,探照灯突然亮了,敌人将小分队包围。

老聂说:“队长,和敌人拼了吧!”尚铁龙叹了口气:“放弃抵抗吧,敌我相差悬殊,如果抵抗,这些专家会无谓地牺牲。”老聂不服:“队长,你?”尚铁龙吼道:“听我的,我是队长!”队伍全体被敌人抓获。

大伙被敌人押进一间屋里。暗影中,一个国民党军官喝问:“你们当中,谁是尚铁龙?”尚铁龙挺胸应答:“我就是。”军官指着尚铁龙:“哈哈,尚铁龙,你们终于进了我的圈套,还有什么话说?”尚铁龙慷慨道:“少废话,被你们抓到算我倒霉。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这些专家什么事,快把他们放了!”

自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屈志川挺身而出:“我们是自愿跟着共产党走的,要抓把我们一起抓去,大不了是坐牢。”大伙都说:“对,大不了坐牢。”听大伙这么一说,屈志川更显英勇:“就是掉脑袋也没什么,砍掉脑袋不过碗大个疤,老子既然敢跟共产党走,就不怕死!”敌人军官冷笑道:“好啊,看来一个个都是吃秤砣铁了心,想进监狱?做梦吧,在这一亩三分地,老子说了算。你们这是通匪,我要把你们统统枪毙!给我拉出去!”

自称留学法国的秦豪良突然哈哈大笑着问敌军官:“兄弟,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敌军官冷着脸:“哪个部队的关你屁事!”秦豪良很得意:“哼,没有我给你们指路,你们能抓到这些人吗?快给老子松绑!老子是上面派来卧底的!”大家都惊呆了!“哈哈哈哈……”随着一声大笑,神枪老太婆出现了!秦豪良惊惧地问:“怎么是你?神枪老太婆?”尚铁龙也大笑:“哈哈,你这个混进来的特务,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神枪老太婆下令:“给我把特务押走!”秦豪良挣扎着:“尚铁龙,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过了旱路过不了水路,前边还有九九八十一难等着你,你要是识相的,赶快投降,免得自讨灭亡!”秦豪良被押走了。神枪老太婆笑道:“敌人总是很疯狂。好了,尚队长,前边的陆路你可以大胆地走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游击队和大家分手时,神枪老太婆秘密地告诉尚铁龙:“根据城里地下党的情报,国民党保密局的一个代号叫夜猫子的最近消失了,他的使命是找到我和你的小分队,目的是把你我一网打尽,我怀疑这个人可能就在你们中间,一定要小心。”停了一下,神枪老太婆又说,“那个姓秦的说得对,旱路好过,水路难闯,不过你放心,我会在前面接应你。”

艳阳高照,尚铁龙率领大家从江岸码头上了小火轮。同时,神枪老太婆也化了装,和游击队员上船。

尚铁龙在舱房里召集行动小组开会,他提醒大家,水路的前半段还是在国统区,在船上比陆地更危险,一旦出了情况,没处躲藏,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他还说,队伍里可能还有一个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小火轮上的情况很复杂。他重新安排,要求每个人负责保护三个专家,一定要注意他们的生命安全,不许出问题!

小火轮停靠在一个码头上,上船下船的人很多,一个算命瞎子也上了船。船又驶往下一个码头,舵楼上,大副在驾驶小火轮行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隐蔽处,那里有一张纸条。大副拿起纸条看,上面写着小字:“我已登船,确定老太婆也在船上,待命一举歼灭,你要听夜猫子指挥,他手指上有祖母绿戒指为记。”大副茫然地看着前方……

第三章

小火轮在江上不紧不急地前行。黄昏,屈志川在甲板上抽烟,舵楼里的大副发现了他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就走出来上前搭话:“喂,你在这儿呢?”屈志川没理睬,吟诵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唉,谁能理解李太白的孤独呢?”

大副小声问:“你是夜猫子吧?有什么指示?”屈志川还是不理睬:“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大副二乎了:“你说些什么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屈志川吟诵着,几欲落泪。“莫名其妙!”大副说着转身走去。

巴山夜雨,淅淅沥沥,尚铁龙和神枪老太婆在甲板凭栏接头。神枪老太婆问:“专家们情绪稳定吗?”“没见什么异常。”尚铁龙望着浪花说。神枪老太婆又问:“这些人当中,你有怀疑的对象吗?”“已经有了一个,不过没拿准,还要再看看。”神枪老太婆点头:“多加注意,有情况及时联系。”说罢走了。

尚铁龙没动,拿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吸着,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尚铁龙准备回舱,感觉有人跟踪,他跟那人在船上玩起捉迷藏。

尚铁龙迅速冲进船舱,看到专家们在熟睡。他悄悄检查地板上的那一排鞋子,发现一双鞋带有水渍。他佯睡,眯缝眼睛看着大家的鞋子。

屈志川起身,把那双湿鞋穿上走出去,尚铁龙暗地跟踪他。他在船头上抽烟,尚铁龙发现了他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又发现舵楼的大副也在注意那枚戒指。

大副把舵轮交给副手,从舵楼走过来和屈志川搭话:“先生,赏景呢?”屈志川没理睬。大副又说:“好好欣赏吧,过了这一段江路就是共党的地盘了。”屈志川显得莫名其妙:“你有病啊!”说着走了。

天晴了,初升的太阳把江面染得一片辉煌。船舱里,尚铁龙暗暗召集小分队开会,他向大家讲了他昨晚被跟踪的情况,并介绍了发现屈志川的鞋湿及戴有祖母绿戒指的可疑点,要大家特别注意。尚铁龙强调:“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和老太婆接触了,如果奸细知道老太婆在船上,他们肯定不会让小火轮再往前走,他们的目标包括老太婆和她的游击队,要把我们一勺烩了。”

上午,大副又在舵楼里发现了指令,拿来看着:“你破坏纪律,若再随便搭话,将丢掉舌头!”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又是一个早晨,尚铁龙正呆坐在船舱里思索着,服务生来送早餐:“先生,您订的早餐,接着呀。”诡秘地一笑。尚铁龙一怔,急忙接过来。他发现盘子下面有一张纸条,那是神枪老太婆写的:“专家里有奸细,确定是夜猫子。他已没有耐心,很可能在下个码头动手,原计划提前行动。”

天又黑了,船舱里,尚铁龙和小分队的人边打牌边交待任务:“大家准备好,下一个码头下船,那里有神枪老太婆和游击队接应……”老聂有疑问:“下一个码头是敌占区,安全吗?”尚铁龙大声叫牌又小声说:“放心,神枪老太婆安排好了,岸上有我们的人接应。”

甲板的角落里,瞎子和屈志川迎面走过来,过道狭窄,二人身子紧贴错过,交换了情报。这一切被暗中观察的尚铁龙看到了。

舵楼里,大副又接到密件:“夜猫子指示,无论遇见什么情况,下一个码头必须停船,不许放舷梯,等候命令!”

夜深了,客舱里,屈志川提着一只烧鸡走进来,小声对尚铁龙说:“队长,就要上岸了,先把肚子填起来,吃点好的。”尚铁龙笑着:“怎么好让你破费呢?”“没什么,革命同志不分你我,我高兴。”二人坐下。屈志川亲热地笑着:“我买了酒,茅台,喝点?”尚铁龙说:“不要喝酒吧,别误了行动。”屈志川开瓶摆杯倒酒:“没事,就一点点,意思意思。”

尚铁龙眼盯着屈志川的一连串动作,他忽然抬手一指:“那个瞎子我有点怀疑,你看,他在偷听我们说话。”屈志川转头看:“在哪里?”尚铁龙趁机换了两人面前的酒杯。屈志川再回过头来,尚铁龙一皱眉头:“他又躲了,也可能是我多疑吧,来,喝酒!”

屈志川喝下他自己放了迷魂药的酒,很快睡了过去。尚铁龙换下老屈的祖母绿戒指。

尚铁龙走出船舱,瞎子暗暗地跟行。老聂和小叶夹击,擒住瞎子,堵上嘴拖走。

舵楼里,大副手扶舵轮注视着前方。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尚铁龙正站在面前,举着戴有祖母绿戒指的手。

大副糊涂了:“你是夜猫子?”尚铁龙声色俱厉:“你差点误了大事!我夜猫子能随便暴露身份吗?敌人在侦查我们,我故意把戒指借给那个人戴着,转移他们的视线,明白了吗?我现在命令你,开足马力,下个码头不要停靠!”

大副问:“你先前不是命令必须停靠吗?”尚铁龙十分严厉:“情况有变化,我不得不出面。执行命令!”小火轮开足马力向前疾驶……

夜猫子屈志川醒来,一看自己手上的戒指没有了,知道情况不好,跳下床铺,爬上甲板。

夜猫子冲过甲板,跑进驾驶楼。神枪老太婆的枪口顶住他的脑门,尚铁龙哈哈大笑:“夜猫子,你到底跳出来了!”神枪老太婆用双枪顶着大副:“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屈志川夺枪反抗,被老太婆击毙。

小火轮火速前进。码头上的国民党士兵站成一排,向小火轮疯狂射击,游击队员们奋勇反击。小分队闯过了敌人最后一道封锁线。

尚铁龙满面春风地站在何厂长面前:“厂长,十一个宝贝疙瘩毫发无损地请来了,我可以交差了吧?”何厂长紧紧握着尚铁龙的手:“铁龙同志,你为鞍钢立了大功,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

尚铁龙很高兴:“真要感谢我呀,那说说吧,对我有什么安排?”何厂长告诉他,目前工厂急需管理干部,厂党委决定,选送一批干部到沈阳学习,为期一年,其中就有他,让他准备一下,明天集中报到。

尚铁龙提了个要求:“能不能给我几天假,我想再回山东老家看看,找找老婆孩子。”何厂长有点为难:“去沈阳学习是厂里组织的集体行动,你一个人分散怕不好。你可以先写信回家打听一下,有了准确消息再说吧。反正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解放了,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尚铁龙当然是服从上级决定。

人逢喜事精神爽,麦草喜气洋洋。天很冷,麦草心中很热乎。天上飘着大大的雪絮子,麦草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腿脚轻飘飘的。

麦草领着金虎走进幸福大院,手里提着一块肉,两条鱼。小门儿和大院里的孩子们玩耍着。宋大夫出门,见到麦草笑道:“麦草找杨师傅呀?老杨家的门槛快被你踏平了。”麦草笑道:“我今天考试及格了,多亏杨师傅帮助,来谢师呢。”

这边,金虎和小门儿搭上话了。那边,宋大夫小声说:“麦草,我听说你男人没了,老杨呢,老婆走了,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有意的话我给多多嘴儿?”麦草有点不好意思:“宋大夫,你说什么呀,再提这些我可要翻脸了!”

金虎和小门儿在外面玩。麦草走进杨寿山家,摘下围巾扔到炕上,转身进了厨房。杨寿山正在洗菜,麦草忙阻拦:“杨师傅,忙活开了?不是说好了吗,这顿饭我来做。”

杨寿山笑着:“好吧,我还没动火呢,就等你动火了。”麦草脸上出现恼色:“杨师傅,嘴上留点德,别荤的素的一起来,我不吃这个。”

杨寿山愣怔了:“我可没说什么呀!”“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我说我没动火,就等你动火了,说错了吗?”麦草追问:“你说错没错?”杨寿山恍然大悟:“真是说错了,其实我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麦草叫了声:“杨师傅……”杨寿山一摆手:“打住,以后别叫我师傅,我不是你师傅,叫老杨。”

麦草认真地说:“老杨,你和我,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在一起最容易引起别人说三道四,咱们以后都注意点,要不然对你我都不好。”杨寿山的脸吊下来了:“我是历史有问题的人,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以后咱们少来往。你是烈属,别玷污了你。”

麦草忙陪笑脸:“你这个人,怎么还是小脸子!我是为你好。你去看书吧,厨房的事就交给我啦。”杨寿山只好走出厨房。

饭做好了,两家四口人围着一张小饭桌吃饭。杨寿山拿出一瓶酒:“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喝点酒?”麦草点头:“喝点就喝点。”杨寿山一举杯:“为了你顺利出师,干一杯!”麦草兴致挺高:“来,干就干!”

杨寿山问:“你男人的尸骨找到了?”麦草摇着头:“到哪儿找啊。”

杨寿山眼盯着麦草:“解放军打鞍山的时候,牺牲的人太多,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你找不到他的尸骨,还是带着孩子往前走一步吧,你不能老是这个样子。”麦草摇摇头:“再说吧。你呢?我一直没好意思问,听说你屋里的早就歿了?怎么走的?”杨寿山叹了口气:“四四年,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我们老家,我们家满门六口死于非命,只留下这个闺女小门儿。”

麦草问:“老杨,你是当兵的,怎么会有炼钢的技术呢?”“我当兵是被抓的。以前我们家很富裕,我父亲把我送到国外学习冶金技术,回来后在旧社会钢厂当了两年工程师,后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了。他们看我有点文化,人缘又好,就提升我当连长,给国民党当了几年炮灰。我对工厂有感情,解放军攻打鞍钢的时候,我们是守卫部队,眼看着工厂在炮火中要被摧毁,我看团长有起义的意思,就主动要求出面和解放军谈。后来我们起义有功,上级看我懂技术,就让我留下来了。”

麦草不禁感叹:“你的命不错,可我男人呢,眼看革命成功却牺牲了。”说着,喝了一大口酒。麦草喝多了,哭着:“我命苦啊,我自小没有爹妈。还算不错,嫁的男人也是个孤儿,挺疼我的,后来他跟着共产党部队参军,一去没消息,等来等去,最后等来了一张阵亡通知书。死鬼狠心的,把我们娘儿俩扔下不管,尸骨也没给留下,让我到哪儿找他去呀!”麦草不胜酒力,竟呼呼睡去。

白雪在地下慢慢加厚,院子显得臃肿了。杨寿山蹲在门口吸烟。麦草醒来,吓了一跳,她四顾屋里,发现自己躺在杨寿山家的炕上,身上披着杨寿山的大衣。她慢慢下炕,看见里屋孩子睡得正熟。她在屋里找杨寿山,却在屋外发现了他。杨寿山背对着她,坐在屋门口,身上、头上已经落满了一层雪。麦草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麦草拂去杨寿山身上的积雪,轻轻推搡着他:“老杨,怎么能蹲在外边?要冻坏的,快回屋睡吧。把金虎撂在这里,我回去了。”

杨寿山忙站起来:“这么大的雪,别走了,我到小费家凑合一宿。”“说什么!我能占你的窝吗?”麦草边说边走了。杨寿山撵上去:“把我的棉大衣披上。”还好,麦草没拒绝。

麦草回家躺在炕上,被子上压着杨寿山的大衣,她呆呆地睁着双眼,毫无睡意。她伸手拽过杨寿山的大衣,闻着那特有的男人味,一会儿,又把大衣掀开,犹豫了一会儿,又拖过来,盖到被子上……

杨寿山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入睡,他拿起麦草的围巾,看着,围巾上破了一个洞。他摇了摇头,把那破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愣了一会儿,又解下来,挂在墙上,然后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

天晴了,太阳把白雪照得耀眼。麦草来接金虎,金虎和门儿玩对了脾气,不愿离开幸福大院,加上杨寿山和小门儿不住地劝说,麦草只好同意让金虎在杨寿山家再住几天。

这天黄昏,麦草觉得老麻烦人家咋行,就决心把金虎接回家。她来到杨寿山家门口,听见屋里闹腾得挺欢,隔着窗玻璃,她看见屋里热气腾腾,金虎脱了个溜光,躺在大木盆里,杨寿山正在给他洗澡。

麦草在门口转过身子,倚在墙上,闭上眼睛。她听到金虎喊着:“杨叔叔,你给我当爹吧,我以后就有爹了。有了爹,我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敢欺负我!”

麦草转身走进屋。杨寿山忙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吃饭没?没吃我做去。”麦草没看他,叫金虎:“赶紧穿衣服,跟妈回家。”金虎拍打着盆里的水:“我不回家!我就在这里住!”麦草拿起他的衣服:“快回家,你说你几天没回家了?”金虎躺在盆里就是不起来。麦草拉起金虎,就要给他穿衣服。金虎哭着挣扎着。麦草气得朝金虎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杨寿山说:“有这么打孩子的吗?你是后妈呀?”麦草火了:“哪有你这么护孩子的?以后我管孩子你不要插嘴,一个打一个哄就把孩子管夹生了!”

杨寿山不服气:“以后你不用管,看看用我的办法能不能把他管好,爹和儿子就是个辈分而已,其实应该是哥们儿,朋友……”杨寿山说到这儿,突然感到说漏了嘴,不说了,像正出水的自来水龙头一下子关了阀。麦草也不好意思了,她硬是给金虎穿上衣服,背起他走回家去。

根据中苏两国的协定,苏联政府派遣的设计组一行42人来到鞍钢,他们要考察、搜集资料,为鞍钢的恢复和改造进行设计。厂里在大食堂举行欢迎晚宴。何厂长致过欢迎辞后,请大家起立干杯,互相敬酒。

谢廖沙正用俄语向一个姑娘献殷勤:“亲爱的娜达莎,我有一件披巾想送给你,你肯接受吗?”说着展示手中的披巾。娜达莎微笑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谢廖沙耸了耸肩:“很遗憾,请原谅我的冒昧。”

杨寿山走过来:“同志,你叫谢廖沙吧?是不是负责我们一分厂的技术工作?”谢廖沙说着汉语:“对呀,你是一分厂的?”

杨寿山很有风度:“认识一下,我是一分厂的技术员杨寿山,我可以敬你一杯酒吗?”谢廖沙点着头:“当然可以。”二人干了杯。

谢廖沙展示披巾:“这件披巾漂亮吗?如果你陪我把这两瓶酒喝掉,它就归你了。”杨寿山笑问:“你说话算数?”“当然。”“那好,我愿意奉陪。”二人一人一杯喝开了。杨寿山为这件披巾喝得酩酊大醉,谢廖沙说:“杨,东西归你了。”

天很黑,街上风雪迷漫。杨寿山踉踉跄跄地走着,来到麦草家,屋里透气漏风,甚至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金虎睡着了。麦草瑟缩着在缝补一件棉袄。

杨寿山一头闯进来,当时就瘫软在地上。麦草扔下手里的活,忙搀起杨寿山,惊异地问:“杨师傅,你是在哪儿喝成这样?”“今天厂部欢迎苏联专家,把我请去,喝多了。”

麦草很奇怪:“这么晚了,到我这儿来干什么?”杨寿山喷着酒气:“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拿出披巾,“这是俄罗斯的东西,苏联专家送给我的,我留着没用,你用得着。”

麦草冷言答对:“你拿回去给小门儿吧。”“她还是个孩子,用不上。”麦草很固执:“那就给她留着。”杨寿山解释着:“麦草,我没别的意思,你多心了。”

麦草明白相告:“我一个单身女人,不能不多心。”杨寿山无奈:“你实在不接受我不勉强。啊,你的家太冷了,屋里漏风,这样冬天不好过。”麦草下了逐客令:“不好过也得过,这么晚了,没事你快回去吧。”杨寿山很失望地摸黑走了。

杨寿山吃晚饭的时候,听到收音机里广播说,本市今夜到明天有寒流和大雪,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26度。他放下饭碗,穿上大衣,又拿出谢廖沙送的披巾掖到怀里,走出门去。风雪中,杨寿山推着小推车艰难地走着,车上装满油毡纸、檩条什么的。

北风呼啸,雪花飘舞,住在棚户街区的麦草,她家的屋顶被风吹掉一片,出现一个大洞,屋里飘着雪花。麦草和金虎瑟瑟地依偎在一起。

金虎忽然抬头上望:“妈,你听,房顶上有人!会不会是小偷?”麦草抬头看去,见屋顶的窟窿被遮挡住了:“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麦草来到屋外,看到杨寿山在呼啸的北风中吃力地修复她家的屋顶。麦草在下边喊着:“老杨,是你吗?”杨寿山大声回应:“是我。外边风大,你回屋里去,上面一会儿就好了。”

麦草又喊:“你下来,别被大风刮下来,我可赔不起!”“放心吧,不用你赔。”“那我和你一块干!”麦草说着爬上了屋顶。穿着单薄的麦草冻得瑟瑟发抖。“谁叫你上来的!”杨寿山脱下大衣,厉声地,“给我穿上!”麦草的头发被狂风刮散。杨寿山从怀里掏出披巾扔了过来:“接住,把头包上!”披巾被狂风刮跑了。

杨寿山跳下小房去追赶,麦草也跳下小房,追赶杨寿山。杨寿山跌跌撞撞追上了披巾,麦草也赶到了。杨寿山把披巾给麦草围上。

就在此刻,麦草的小屋在风雪中轰然倒塌。杨寿山一惊,朝倒塌的小屋奔去。麦草呼喊着金虎,哭喊着拚命地往前跑。

杨寿山一边呼喊着金虎,一奋力扒拉开木板檩条。麦草一边哭着,一边不要命地扒拉着。杨寿山拱到倒塌的小屋里,发现了金虎,原来金虎头顶上有一根檩条支撑着,因此安然无恙。杨寿山抱起金虎,艰难地朝外爬。他一身尘土,踉踉跄跄地抱着金虎,走到麦草跟前。金虎哭着喊:“娘!”小屋子又是轰隆一声,彻底坍塌了。

杨寿山和麦草回过头去,呆呆地望着倒塌的小屋良久无语。忽然,麦草一下子紧紧地抱住杨寿山,哭了:“老杨,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成个家吧……”

尚铁龙学习结束回到鞍钢,厂长告诉他,让他到二分厂当厂长,给他在幸福大院分了房子,现在就能住。

尚铁龙提着行李直奔二分厂,厂里的基层干部见了他都热情迎接。他和几个车间工段长查看车间的各个工段,一眨眼就是半天。

黄昏时分,尚铁龙扛着行李兴冲冲地往幸福大院走来。幸福大院门口热热闹闹,金虎和小门儿放起了鞭炮,好多邻居和孩子们在门口看热闹。尚铁龙一打听,原来是一分厂的杨厂长今天结婚。他扛着行李进了院子,正碰上铃木加代,就问她:“加代,你怎么也来凑热闹?”铃木加代笑咪咪地说:“我就住在这里呀。你怎么来了?”

尚铁龙很客气:“我的房子分在这里,以后咱们是邻居了。”铃木加代问:“听说你到我们二分厂当厂长了?”尚铁龙一扬眉:“怎么?不欢迎?”

铃木加代笑着:“敢不欢迎吗?以后你就是我的领导了,请多关照,但不许骂人。”说完还鞠躬。尚铁龙忙摆手:“以后别和我这么多礼道,我受不了。”说罢,扛着行李上了楼梯,开了自家的门。铃木加代目送尚铁龙:“哦,我们还是近邻啊。”

尚铁龙进来打量着屋子,看着很满意:“啊,总算有自己的窝了。”他看到墙上挂着一把破二胡,笑了:“好啊,还有这个。”取下来,胡拉一气,没腔没调,觉得没意思,扔了。

宋大夫敲门进来自我介绍:“我是咱们厂医院的大夫,姓宋。楼下杨厂长今天结婚,听说来了新邻居,他请你去热闹热闹。”尚铁龙有点累了,推辞道:“我和他不认不识的,就不去了吧。”宋大夫执意相邀,尚铁龙不好再推辞,只好跟着去凑热闹。

杨寿山屋里的闹洞房正到了高潮,尚铁龙推门进来,拱手道贺:“恭喜恭喜……”忽然,他发现新郎、新娘竟然是杨寿山和麦草,立刻目瞪口呆。

这时,杨寿山和麦草也认出了这个进来道喜的是尚铁龙,两个新人一时间呆若木鸡,满脸惊诧。。杨寿山先开口:“你?尚铁龙?是你吗?”尚铁龙铁青着脸:“你以为我死了?我死了到哪儿找你去?老子到阎王爷那儿打了个招呼又回来了!”麦草猛地号哭着冲进里屋。

金虎和小门儿看着尚铁龙,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一进来就把热闹搞散了。尚铁龙不由分说,把两个孩子推进里屋,关上门,又把贺喜的人赶出门外。大伙莫名其妙地走出屋子。

尚铁龙拿过桌上的烟,习惯地在耳朵上夹了几支,哆嗦着手点燃一支,狠狠地吸了口烟,对杨寿山说:“姓杨的,没想到我还活着吧!你那三枪打得挺黑呀,你个小娘养的,怎么不干老爷们事儿?娘们唧唧地在我背后打黑枪!”杨寿山忙接话:“老尚,你听我解释……”

尚铁龙黑丧着脸:“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今天你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寿山还要解释:“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尚铁龙恕不可遏:“你还说什么?事情明摆着,你他妈的挺会整啊,把我老婆孩子一块儿划拉到炕头上了!”杨寿山一愣:“你说什么?你老婆?你孩子?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里屋,麦草哭得惊天动地:“老天爷啊,有你这么捉弄人的吗?这还让人怎么活呀!这是演的什么戏呀……”

尚铁龙两眼血红,脖子上的血管暴突:“姓杨的,咱现在什么也别说了,我告诉你,我如果是一个小人,不会和你闹,我就悄悄告诉公安局,把你抓起来就行了。可那不是我尚铁龙干的活,我尚铁龙行走端正,倒地有声,今天咱俩一对一,把这事儿给了结了。也就是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走吧,到院里去!”说着揪着杨寿山往外走。

第四章

人常说,夺妻之恨最难消。尚铁龙那“三枪之仇”尚未报,这“夺妻之恨”又现于眼前。“旧仇”加“新恨”,无异于火上浇油,令尚铁龙怒火万丈,忍无可忍。

尚铁龙把杨寿山拉到院子里,杨寿山还在陪着笑脸解释:“老尚,你误会了,那三枪不是我打的!”尚铁龙根本不听:“闭死你的臭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是这样抵赖,我就更瞧不起你了。接招啊!”说着,一拳把杨寿山打倒在地。

杨寿山出鼻血了,刚爬起来,尚铁龙又是一拳。杨寿山真的火了,冷笑着:“尚铁龙,既然这样,那咱俩打完了再说!”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

麦草在窗前看到这一幕,拖着个大扫帚冲出屋子,一边哭着一边骂着:“别打了,有话不会好好说?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吗?”两人哪管她的劝解,越打越激烈。

麦草抡起扫帚,给了杨寿山一扫帚,又给了尚铁龙一扫帚,哭喊着:“打死了拉倒,咱们三个一块儿死……”尚铁龙和杨寿山呼呼地喘着,各自望着对方。

尚铁龙瞪着双眼怒吼:“我今天先不要你的狗命,你跑不了。你记住我这句话,我不会告诉公安局抓你,我要亲手宰了你。回屋把脸上的血洗一洗,我在这儿等着你,咱接着打!”

杨寿山针锋相对:“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你等着!”说着回屋了。

尚铁龙呆呆地看着麦草,又看着金虎,这时,他的泪水才涌上眼眶。他努力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麦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麦草喃喃地:“你说怎么回事?你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我被人救了。”“那阵亡通知书是假的?”“他们搞错了。”

麦草哭着:“天啊,这不乱套了吗?满地的鸡毛,怎么收拾呀!”

尚铁龙蹲下身子,把金虎搂在怀里,轻声地:“这是我儿子吧?儿子,我是你爹,叫爹!”金虎挣脱了他,跑到母亲身边。

尚铁龙一手牵着孩子的手,一手抱起麦草,朝楼上走去,边走边大声吼道:“咱回家去!咱才是一家人呐,快回家!”金虎哭着,挣脱了尚铁龙的手,麦草也奋力挣脱着,喊着:“他爹,放开我,我已经是杨寿山的人了!”她突然咬了尚铁龙的手,哭着跑下楼梯。

尚铁龙看着手背上那个鲜红的牙印,眼看麦草领着孩子跑进杨寿山家,咣当一声关上门。他好不容易忍住泪水,慢慢上着楼梯,一步,又一步,两脚像灌满了铅。

杨寿山呆呆地看着屋子里,满屋狼藉不堪。金虎躲在里屋,面满惊恐。麦草坐在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喃喃道:“天爷啊,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的命吗?寿山,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寿山望着麦草:“当时,我确实没有打他,他可是实实在在打了我一枪,打穿了我的裤裆,那条裤子我还保存着。这些,我早向组织交待过。”

麦草撕心扯肺地说:“寿山啊,既然是这样,我想回到他身边,你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杨寿山像遭了雷击,他沉默一会儿,忽然说:“该死该活屌朝上,关灯,睡觉!”

尚铁龙怒火攻心,见院子里杨寿山家的灯光灭了,咚咚咚跑下楼来,抓起麦草丢弃的扫帚划拉杨寿山家的窗户,闹出动静,喊着:“把你美的,我不睡,谁也别想睡!”

屋里没有动静。尚铁龙大喊:“你不是装聋吗?我叫你装!”拿起破盆,狠劲地敲着,发出咣咣的噪音。屋里的灯亮了。院子里,家家的灯都亮了。尚铁龙摇摇晃晃地上了楼。

尚铁龙上楼进了自己家,独斟独酌,醉态可掬地拍着大腿骂:“狗东西,想搂着我的老婆睡觉,没门儿!从今晚儿开始,谁也别想睡觉,我闹死你,蒋介石怎么样?比你咬牙吧?叫毛主席闹得神经衰弱,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念阿弥陀佛也没有用,搂着宋美龄也白搭。我就不信八路军闹不过国民党!”

杨寿山家,麦草坐在炕上叫着:“寿山,没动静了,你睡吧。”杨寿山摇头:“我把灯关了,你睡吧。”说着关了灯。夜深了,大院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

尚铁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越骂越上火,看到杨寿山家的灯光熄灭,他又坐不住了,提着那把二胡摇摇晃晃出门下楼,走到院子里,嘟囔着:“我叫你睡,我闹死你!”

尚铁龙坐在地上,拉着破二胡,扯着破锣嗓子唱开了山东琴书《马大宝喝醉了酒》:“马大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那个地也旋。为什么那太阳落在那东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噢。今天的生意没走运,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铜钱。我马大宝内心烦,抬腿走进了烧酒馆。哎,掌柜的,你给我打上二斤酒,再给我弄盘炒三鲜。别看我衣裳穿的破,喝酒从不少给钱。酒馆之内喝罢了酒,迈步就把家来还……”

杨寿山家的灯亮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铃木加代走出屋子,同情地看着尚铁龙。

尚铁龙扔了破二胡,站在院子里骂街:“杨寿山,你个王八蛋!老子革命你享福,你他妈的是蒋介石,小日本打跑了你下山摘桃子,你不叫玩意儿!你是什么东西,当年叫我追得你跑掉了裤子。你们都信不?就是他杨寿山,露出了白屁股,又肥又胖,像开了花的大馒头,有磨盘大,撒谎是儿子,孙子!我看得真真的!”

麦草实在忍不住了,对着窗外喊:“铁龙,有事说事,不许你埋汰人!”杨寿山劝道:“算了,一个醉鬼,别和他一样见识。”

尚铁龙继续骂道:“杨寿山,你他妈的大屁股怎么那么白?老子知道,是吃美国罐头养白的,我们吃什么?一天四两高粱米。你他妈的国民党,凭什么抢八路军的媳妇?”

楼上,一桶水泼了下来,尚铁龙淋了个落汤鸡,跳着高骂街:“谁?谁陷害八路军?”

麦草喊:“尚铁龙,你让不让大家睡觉了?还讲不讲理了?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尚铁龙可着嗓门叫:“我老婆都丢了,能冷静吗?我怎么不讲理了?八路军最讲理!哎,杨寿山是什么东西?国民党!你怎么成了国民党官太太了?他一辈子别想扒掉国民党的皮!你跟着他,将来孩子怎么办?不是成了小国民党吗?长大了怎么找媳妇?”

麦草不想让尚铁龙再这么下去,只好出门,来到尚铁龙身边好言相劝:“铁龙,谁叫老天爷捉弄人呢?我不是以为你死了才嫁人的吗?现在我已经有家了!”尚铁龙可怜巴巴地看着麦草:“可是我没死呀,咱俩是两口子,我有婚书!讲不讲个先来后到了?”麦草讲着道理:“可我和老杨也登了记,是在人民政府登的记,盖着巴掌大的红印儿呢!”

尚铁龙失去了理智:“不行,我不管那些,媳妇是我的,我得夺回来!”他说着扛起麦草就跑。麦草挣扎着:“放开我,铁龙,你别胡闹了!你这样我就瞧不起你了!你得讲道理!”尚铁龙一边呼呼喘着气,一边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必须跟我走!必须跟我回家!”他说着说着倒在地上,麦草也倒在了地上。

铃木加代看不过去,下楼扶着尚铁龙回家。麦草看着这两人上楼了,才慢慢走回家去。

铃木加代把尚铁龙放到炕上:“厂长,你应该正视现实。你醉了,喝点茶水醒醒酒吧。”尚铁龙忽忽悠悠地站起来:“谁说老子醉了?老子是酒仙,再喝八瓶也醉不了。我他妈冤枉啊,明明是自己的老婆,叫人家抢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铃木加代顺着他:“好,你没醉,你冤枉,你先歇着,明天和他说理。”又把他按倒。尚铁龙又忽忽悠悠站起来:“明天?今天晚上怎么办?不行,我不能让他们今天睡一个被窝!”

铃木加代强行把他按倒,盖上被子,又加了一件大衣,像哄孩子似的:“睡吧,你放心,他们睡不到一个被窝里。”尚铁龙打着呼噜睡去。

早晨,尚铁龙提着饭盒走下楼去上班,碰见在院子里扫雪的麦草,他死死地盯着麦草。麦草低下头,又抬起头:“铁龙,别这么看着我,我受不了。”“我受得了吗?”

麦草流泪了:“谁知道你没死?你要是没死,我能再进一家门吗?”尚铁龙沉默了。

麦草痛苦地倾诉:“你知道吗?为了找你的尸骨,我领着孩子跑遍了鞍山,还跑到营口,到处打听你们的部队,想把你背回老家。可是你跑哪儿去了?你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娘儿俩?”尚铁龙同样痛心:“我找了,回老家找了。听说你到鞍山来找我,急忙赶回来。回来以后又接到一个重要的任务,接着就是到沈阳学习一年。给老家写信也没你的回信。我寻思解放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慢慢找吧。谁知道……唉!”

麦草继续诉说着:“你知道我们娘儿俩这一年多受了多少苦吗?数九隆冬,大风掀翻房顶,我和金虎冻得浑身发抖,人差点冻僵,是杨寿山给我们娘儿俩修好房子。没想到房子又塌了,金虎被埋在里头,是杨寿山不顾自己的性命,把金虎救出来。为了让我在厂子里站住脚,他没白没黑地教我技术。没有他照顾,我们娘儿俩能有今天的样子吗?”尚铁龙听着,感到不对味儿:“你说着说着他还动起感情来了!嗓子都起颤音了!”

麦草很冷静:“你正在气头上,我不和你计较。你知道,你这个当爹的,在金虎心里就是个影,在他心里,杨寿山比你亲,就是他的亲爹,谁也拆不开他俩。昨晚我想了一宿,我要是上楼和你过,孩子怎么办?咱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能伤了孩子……”听到这儿,尚铁龙沉默着,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院门。

尚铁龙到厂里上班不一会儿,就接到何厂长请他去办公室的电话。何厂长让他坐下:“我要狠狠批评你!听说你昨天晚上把幸福大院闹了个底儿朝天,有这回事吧?”

尚铁龙忙要解释:“厂长,你不了解情况,是这么回事……”何厂长一摆手:“不用说,我全知道。你老婆找到了,可是呢,她又和杨寿山结婚了,于是你就和人家争老婆。我说的没错吧?这件事,杨寿山没有错,麦草也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这都是战争带来的麻烦。现在关键是看麦草的,她愿意跟你也行,但必须和杨寿山打离婚。你再不要胡闹了啊!两个分厂长打架,成何体统!”

这天夜里,尚铁龙一个人在家里喝着闷酒,他的头痛病又犯了,大汗淋漓地抱着头,在炕上翻滚着,用头不断地撞击墙壁。铃木加代正在灯下看书,突然起身走到墙前,听着隔壁传来咚咚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会儿,简单理了理妆,走出家门。

铃木加代走进尚铁龙屋里,看见尚铁龙正狠命用头撞墙,赶紧跑过去,抱住尚铁龙的头,惊惧地说:“厂长,你要干什么!”尚铁龙喊着:“疼,我的头要爆裂了,活不成了!”

铃木加代慌了神:“厂长,你不要吓唬我,我送你去医院!”

宋大夫来了:“我说过,你这老毛病得好好调理,子弹头不到大医院取出来,你的病就不会去根。”尚铁龙头痛得扭曲了脸:“宋大夫,你说说容易,万一拔了弹头,我的脑浆流出来怎么办?杨寿山,你这个驴养马下的,都是你作的孽,老子和你没完!”宋大夫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给尚铁龙拿出几片止痛片就走了。

铃木加代倒水,照顾尚铁龙吃药。尚铁龙好像突然发现:“嗯?你什么时候来的?谁让你来的?”铃木加代摇头苦笑:“你这个人,糊涂了?这半天你和谁说话?”尚铁龙似有所悟:“哦,我影响你休息了。”

这天晚饭后,麦草等俩孩子都睡了,就走进里屋,把杨寿山也喊进来。她盯着杨寿山:“寿山,铁龙说被你打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寿山如实回答:“你实在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当年尚铁龙的部队打鞍钢,我们团长有起义的打算,让我和尚铁龙谈判。我们已经谈好了,各自往自己的营盘走。突然枪响了,尚铁龙中了三枪,他回手给了我一枪。”

麦草追问:“铁龙是你打的?”杨寿山解释:“我没有那么卑鄙!后来我查清楚了,那三枪是我手下的一个不想起义的排长打的,我把那个排长毙了。”

麦草继续追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向铁龙解释清楚?”杨寿山感到委屈:“你也不是没看到,我还没说话呢,他就一拳把我放倒了。”

麦草要追根刨底:“这是你的一面之词,我现在还不能相信!”转身走出屋。杨寿山喊:“哎,你去哪儿?”麦草没说话,径直走了。

麦草来到廖部长家,一进门就自我介绍,然后讲了她和杨寿山和尚铁龙的关系,最后才问杨寿山“打黑枪”的事。廖部长告诉麦草,那件事确实不是杨寿山干的。他向组织作过说明,组织也作过调查取证,有了结论。杨寿山率部起义后和国民党部队浴血奋战,保住了鞍钢七座炼钢平炉,自己险些牺牲,他对鞍钢是有功。

麦草从廖部长家出来,进了尚铁龙家的门。麦草默默地看着尚铁龙,尚铁龙醒了,也默默地看着麦草。麦草轻声说:“铁龙,你误会杨寿山了。我才从廖部长家里回来,你和寿山的事组织有结论,黑枪不是他打的,是他部下一个不愿意起义的排长打的。我没打过仗,不懂武器,可是你想一想,当时他离你那么近,朝你头上打枪,子弹会打不进脑子里吗?要是打进去,你会起死回生吗?”

麦草继续说着:“铁龙,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我急忙来找你的尸骨,看到埋你的那块坟地被炸平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没牺牲。我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实在是难,没有指望找到你,杨寿山来到我的面前。他的老婆死在日本人手里,我们同病相怜,他搀扶着我走过最艰难的那段路。我看他是个忠厚老实人,渐渐走近了,是我提出来和他成亲的。谁知道半道又杀出你这个程咬金,你要我怎么办?”尚铁龙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吭声,麦草接着说:“我还是那句话,杨寿山救了我们娘俩的性命,没有他我们娘俩早就死了。人得讲良心,人不能忘事,我要是现在抬腿跟你进了屋,我心里过不去。”尚铁龙还是沉默着,像是个石头人。

麦草着急了:“铁龙,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说几句呀!”尚铁龙痛心地摇着头:“我还能说什么?我不怪你,你嫁给谁都行,可怎么偏偏嫁给杨寿山这个王八蛋!我心里过不来,一辈子也过不来!”

麦草问:“这是为什么?”尚铁龙铁青着脸:“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不是白给的。你就是嫁人也要嫁个比我强的,那样我的面子也有光。可他杨寿山是什么玩意?他是我手下败将!战场上他不是我的对手,妈的,在炕头争夺战中,我的阵地失守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麦草讲着道理:“铁龙,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已经不是对手了。”尚铁龙蛮横着:“还有呢,我看不惯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看我的时候,眼光不拐弯,有股不服气的意思,还有点挑衅的意思。我看着难受,就想一把摁倒他,揍他,狠狠地揍,揍得满地找牙。”

麦草又耐心地劝导:“铁龙,听我一句劝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尚铁龙气哼哼地说:“你,不要说了,去把金虎叫过来,我要和我的儿子谈谈话。”

麦草回到家里,见杨寿山正给金虎洗着澡,她和颜悦色地说:“寿山,你去看看铁龙吧,他头痛病犯了。”杨寿山沉默着。

麦草用商量的语气:“寿山,以后你见着他,能不能眼神往下走?”杨寿山反问:“你的意思是让我顺服他?为什么?”

麦草陪着笑脸:“他就是那个脾气,你比他小,让着点脸上缺不了肉。”杨寿山不痛快了:“让着他?凭什么?我该他的还是欠他的?是他的晚辈吗?我杨寿山一辈子不做亏心事,看人眼睛从来不会拐弯儿,我白眼球大,不会装小!”

麦草只好退让:“好了,好了,算我没说。金虎,你快点洗,你爹要见见你。”金虎拍打着水:“我有爸了,爸就是爹,我不去!”

杨寿山良久无语,最后轻声说:“金虎,他是你爹,去吧。”金虎扭着头:“不去,我不认识他!”杨寿山哄着:“儿子,别犯糊涂,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亲爹,你不去见他,我再也不理你了。”金虎无奈地说:“好吧。”

麦草领着金虎来到尚铁龙家门口,往门里推儿子:“进屋呀,你爹叫你去呢。”金虎站在门口就是不进去。麦草只好喊:“铁龙,金虎来了,在门口呢。”尚铁龙喊:“儿子,进来呀。”麦草推着儿子:“金虎,你爹叫你呢,进去,叫爹。”金虎还是不肯进门。

尚铁龙走到门口,胳膊夹起孩子,扔到炕上,抱着儿子亲吻,用胡子扎儿子的脸蛋:“儿子,想死爹了!”金虎拒绝他的亲吻。尚铁龙生气,动手打金虎的屁股蛋子,不过和摸几下差不多:“臭儿子,你敢不认老子,你就是走到天边,当了皇帝,我也是你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野性十足的金虎咬了一口尚铁龙的胳膊。尚铁龙真的火了,动手打了儿子。

麦草过来拉扯:“他爹,你干什么!不许打儿子!”金虎趁机挣脱,从桌子上抓过菜刀,举起,怒目盯着尚铁龙。尚铁龙呆呆地看着儿子,摇了摇头:“对不起,儿子,这么些年我在外打仗,你不认识爹,我走的时候你还小。可我是你的亲爹呀,我叫尚铁龙,你叫尚金虎……”金虎还举着刀:“你不是我爹,我爹死了,现在杨叔叔是我爸!”

尚铁龙又数落开了:“儿子,你听我说,爹没死,爹怎么能死呢?你爹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杨寿山是什么东西,你爹的手下败将,他是国民党,知不知道国民党?专门欺负老百姓的。儿子,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怎么能认贼作父呢?”麦草不高兴了:“铁龙,你胡说什么?杨寿山起义有功,他不是敌人!”

尚铁龙继续向儿子灌输:“儿子,爹没胡说。狗到天边吃屎,狼到天边吃肉。你们娘儿俩落到虎口里了,早晚要吃亏的。你不小了,该明白道理了,要提高警惕,警惕杨寿山这狗东西,保护好你娘,听见没有?”金虎不解地看着母亲。尚铁龙一脸真情:“儿子,爹对不起你们娘儿俩,让你们受苦了。可是爹没办法,爹是为咱穷人打天下,顾了大家顾不了小家,但是爹问心无愧……”他说着说着动起了感情,转过身,没让孩子看见他的眼泪。当他再转过身的时候,儿子已经跑了……

夜已经很深了,麦草放好了被窝,在等待着,杨寿山却抱着行李卷儿走出屋子。麦草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呆立了一会儿,拿起手电筒走出屋子。她在仓房里找到杨寿山,杨寿山在一个简陋的床铺上放好被窝,正闷头抽烟。麦草在他身旁坐下,两个人一时无语。

中央为支援鞍钢建设,送来一批北大、清华、南开还有几个学钢铁专业的高材生,一分厂和二分厂各分五名。尚铁龙刚来上班,听姜德久说,一分厂厂长杨寿山一早就开着车到车站去抢人了。尚铁龙一听急了,对姜德久喊,“找车去呀!”姜德久也着急:“我早问了,厂里的车都不在家。前几天我看见仓库里有一台准备炼钢用的破装甲车,不知道能不能开。”两人找到那破装甲车,尚铁龙爬上去鼓捣了几下,竟然能开了,便开着装甲车直奔火车站。

大学生们下车了,杨寿山有礼貌地问一个大学生:“到鞍钢的吗?”“对呀。”“什么专业的?”“无线电。”杨寿山一笑:“哦,不是分给我们的。”尚铁龙也拦住一个大学生问:“哪个大学的?”“清华的。”“到我们分厂吧,德久,把他先送到咱们的接站车上。”

那边,杨寿山的收获不大;这边,尚铁龙已经满载而归,推着几个戴眼镜的上了装甲车,开着就跑。杨寿山开着车追上来,将车横在装甲车前面,下了车。尚铁龙也下了车:“喂,你们为什么要挡道?让开!”

杨寿山有点着急:“你拉的这五个人都是学机械制造和电气修造专业的,应该归我们分厂,你们抢回去派不上用场。给你们分厂的那五个冶金专业的还没到,还要等些日子。”“我不管那些,先搞到手再说。”尚铁龙说罢,开着装甲车隆隆地驶去。

杨寿山无可奈何,第二天一上班,只好找已是公司经理的何厂长解决问题。尚铁龙敲门后进来:“何经理,找我?”看见杨寿山也在,“好啊,把状告到经理这儿来了!”杨寿山忙向何经理告辞。

何经理拍着桌子:“尚铁龙,你也太大胆了,私自开出装甲车不说,还到车站抢人,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尚铁龙陪着笑:“何经理,这些学生到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肥水也没流到外人田里。”

何经理训斥着:“你还给我狡辩,他们学的专业到你们那里能派上用场吗?我也不是不给你人,你的人不是没到吗?急什么?”“能不急吗?我急等用人呢!”

何经理厉声厉色:“急也不能胡来!你立马把人给我交出来!”尚铁龙连连点头:“交,交,我交还不行吗?”

何经理要求:“你要亲自把人送到一分厂,对杨寿山作个检讨!”尚铁龙无奈:“好吧。”

第五章

胜败乃兵家常事,尚铁龙是怀着这种心情给杨寿山送还大学生的。他来到一分厂办公室,对杨寿山吊着个脸说:“姓杨的,人送来了。算你狠,这个回合你赢了。”说罢,转身要走。杨寿山笑着:“尚厂长,别走啊,何经理电话里通知我了,让你当面向我做检讨,我这半天耳朵掏了好几遍,就等着听你的检讨呢!”

尚铁龙瞪着眼珠子:“去你妈蛋的,检讨个屁!我还想揍你呢!人我给你送来了,我也得跟你要一个人。”杨寿山一愣:“跟我要人?我没有抢你的人啊!”

尚铁龙拧眉皱鼻:“姓杨的,别装糊涂!麦草的事儿先搁下,可是你得把我儿子还我,他姓尚,不姓杨。就你这个熊样,怎么能配做我虎子的爹!”杨寿山心平气和:“不错,金虎是你的儿子,可也是麦草的儿子,你要儿子不要紧,那也得征求一下麦草和孩子的意见。”

尚铁龙一拍桌子:“少废话,他们的意见没用,就这么定了!”说罢,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半夜,麦草醒来,一摸被子,又不见了杨寿山,她打着手电走进小仓房。杨寿山正在小铺上呆坐着闷头吸烟。

麦草问:“寿山,怎么又跑这儿来了?”杨寿山不语。麦草又问:“不舍得孩子走是不?”杨寿山点了点头。麦草叹口气:“我也舍不得,要不咱不给他?”

杨寿山摇头:“尚铁龙也不容易,打了一辈子仗,解放了,他什么也没有了。我看着他孤孤单单一人,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把金虎给他吧。”“寿山,难得你这么体谅他,明天我就把孩子送给他,你快回屋去睡。”

杨寿山搪塞:“这些日子我被厂子里的破烂事忙活得心里很乱,想静下心来捋一捋这堆乱麻,你回去睡吧。”麦草笑着:“回屋睡就耽误你捋麻了?”杨寿山也一笑:“守着你能不耽误吗?你回去吧。”“回头我给你加床被子,别冻感冒了。”麦草说罢,走出小仓房。

吃早饭的时候,麦草和金虎商量:“你爹昨天找你爸说了,你爹要你过去和他一块过。”金虎一摔筷子:“我不跟他一块过,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过。”杨寿山忙劝:“金虎,听你妈的。”金虎态度激烈:“我就不!”

麦草急了,打金虎一个耳光:“你这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你亲爹,你还能不认爹了,啊?”

杨寿山不再谦让,第一次和麦草发起脾气:“你要干什么?疯了啊?孩子有什么错?他懂得什么?”麦草嚷道:“我不用你管,他是我的儿子!”杨寿山吼:“他也是我的儿子!”“你不是他亲爹!他姓尚,他可以不认我这个妈,可必须认爹,尚铁龙不能什么都没有了,这对他太不公平!”麦草不由分说,拖着金虎走出家门。

这会儿,尚铁龙坐在当院的椅子上,等着儿子认爹。麦草拖着金虎走来,边走边教着:“金虎,看,你爹来接你了,快叫爹。”金虎执拗着:“我不!”杨寿山跟着走来,耐心地哄着劝着金虎:“金虎,听爸的,你应该叫爹,叫啊!”金虎憋红了脸,终于叫了一声爹。尚铁龙高兴了:“儿子,请,请上楼用餐。”立马扯着金虎上楼。

尚铁龙早已为金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十分殷勤:“儿子,咱爷儿俩吃顿团圆饭。”野性十足的金虎根本不买他的账:“不吃,我吃过了。”

尚铁龙蛮横地:“吃过了也要吃点,这是你爹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就是不吃!”

尚铁龙火了:“好小子,敢和我较劲儿,是不是杨寿山教你的?我还就是不服这个劲儿,你今天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不吃我给你往嘴里揎!”金虎很横:“你敢!”“臭小子,看我敢不敢!”尚铁龙拿起馒头往金虎嘴里塞。

金虎摆脱了,跑到厨房,又朝他举起了菜刀。尚铁龙默默地看着金虎,心里十分悲伤,走出家门,骑上行车走了……

屋子里,金虎抹着眼泪,小门儿溜进屋里:“金虎哥,你爹打你了吗?”“他敢!”“金虎哥,今后你就跟他过了?”“唉,看样不跟是不行了,他是八路,咱惹不起。”

二分厂2号炉举行隆重的复工典礼,车间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何经理等厂领导陪着贺龙同志在现场观看。贺龙同志在炉前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他代表中共中央、中央军委,送来了“为工业中国而斗争”的锦旗,还带来毛主席给大家的话:鞍钢不仅要出钢材,也要出人才!

贺龙同志走后,尚铁龙趁着大伙的热乎劲给二分厂的骨干开会,要在全厂职工中掀起技术竞赛热潮。他对大家讲,他打算搞快速炼钢法,提高生产效率。接着,他向大伙讲过去他在青岛德国人的炼钢厂干活的经历。那时候,炼钢厂的主要岗位都由德国人把持,每座平炉只有一个中国人,德国人看他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就让他做了炼钢工。一次,几个德国人围在一起看钢样儿,他也好奇地凑到跟前,可是德国人不让看。他就把看完的钢样儿偷偷藏起来,没有人的时候,拿出来细心观察钢样儿的断面结晶,牢记在脑子里。时间一长,他一看钢样儿就知道钢水含碳量有多少。一天下午,几个德国人为一个钢样儿的含碳量争论不休,恰好尚铁龙在跟前,随嘴说出了含碳量。德国人还嘲笑他,可等化验结果一出来,含碳量和他说的一样!德国人十分惊讶,怕他学会炼钢技术,把他赶到食堂当伙夫去了。

尚铁龙兴致极高:“那时候,我就有提高炼钢速度的想法,可咱说了不算,我也偷偷尝试过,可一个人不行。”铃木加代很有兴趣:“厂长,请说说你的具体想法好吗?”尚铁龙喜形于色,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详细讲了他的想法……

第二天一上班,铃木加代就来到办公室,站到尚铁龙面前:“我很赞同尚厂长的想法,不过,我想提个建议。厂长的快速炼钢法只注意了炼钢的技术问题,对如何提高操作效率缺乏更细致的考虑,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当年我们的炼钢工人有一些好的做法可以借鉴……”

杨寿山听说尚铁龙要搞快速炼钢法,也招集厂里的技术人员开会研究对策。杨寿山告诉大伙:“我和张明山师傅商量了,咱们从轧钢上找突破口,张师傅这些年一直有个想法,让他说说吧。”

张明山向大家介绍了他的想法,他打算搞精轧机的技术革新。一分厂的轧钢设备是敌伪时期留下来的,很陈旧,各道工序都要人工操作,很辛苦,也很危险。他想搞个反向围盘,既可以去掉人工夹钳,也可以避免跑钳出危险。

一位技术员担心试验会影响产品产量和质量,会出废品。杨寿山很坚决:“要搞技术革新就不怕有损失,这个月豁出去完不成任务也要搞,革新成功会弥补产量,有张明山师傅坐镇,反向围盘一定能成功。如果出了废品,我来负责!”

幸福大院里的人迎来了新邻居,他们分别是女劳模赵金凤和她妈,工人姜德久和他爸,食堂大师傅范乐天和老婆孩子一大堆。范乐天的八个孩子挖着鼻孔看热闹。

麦草提着饭盒走出家门。宋大夫问:“嫂子,今天是休息日,给谁送饭啊?”麦草满脸笑:“给我们家老杨呗,为搞技术革新,三天三夜没回家,包了饺子犒劳犒劳他。”

杨寿山和工人们在轧钢机前忙碌着,见麦草走进车间,忙迎住道:“你怎么来了?”“还有脸说,三天三夜不回家,你看你,胡子也不刮,都可以当刷子用了。给,这是我包的饺子,趁热吃吧。”

杨寿山吃着饺子:“真香。哎,这几天金虎在他那儿怎么样?”麦草看着杨寿山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铁龙也好几天没回家,金虎这几天就在咱家了。”

麦草走出一分厂,接着进了二分厂,她还要给尚铁龙送饺子。这个女人,心中装着两个男人,没办法,哪一个男人她也放心不下。

车间里,尚铁龙正和大家研究图纸,铃木加代比比划划说着,尚铁龙聚精会神地听着。

麦草悄悄看着,走到工作台前,从包里拿出饭盒里的饺子,取出尚铁龙饭盒里的饼子,放进饺子,塞到他的饭包里,又悄悄地走了。

该吃饭了,尚铁龙发现饭盒里的饺子,他当然明白是谁放的。他慢慢吃着,吃的好像不是饺子,而是五味俱全、火热滚烫的说不上叫不出的东西……

麦草从尚铁龙车间走出来,正碰到杨寿山走出自己车间的大门,她犹豫了一下,慌乱中解释着:“哦,你看,我这脑子里光想着金虎的事,走错了道。”杨寿山笑了笑:“可不嘛,咱厂几万人呢,光车间就有上百号,有时候我一分神也常走错道,早点回家吧。”麦草小声地:“你今晚回家吗?”杨寿山点头:“嗯。”麦草柔声道:“我等你。”

夜,渐渐深了。月光如水。麦草在家里洗澡,她一下下往身上撩着水,满脸的柔情与期待。洗过澡,麦草打开另一间屋子的门,看小门儿和金虎睡得很熟,轻轻掩上门回屋,对着镜子经心地修饰了一番。她铺好被窝,又在上面扑了点儿香粉,然后坐在炕边等待。忽然,麦草听到杨寿山的咳嗽声和锁自行车的声音,她急忙脱光了全身的衣服,迅速钻进被窝。但是,麦草等了很久,杨寿山也没有进来。

麦草心中不由得冒火,她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推门走出屋子,来到挂着锁的小仓房门前。杨寿山进不了被上了锁的小仓房,坐在门口吸烟。

麦草气冲冲地站到杨寿山面前:“寿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结婚多长时间了?你碰都不碰我一下,你什么意思!”杨寿山抽着烟不抬头:“你多心了,没什么意思。”“那你为什么不回屋里睡?”“这些年了,我一直独身,还没有心理准备。”

麦草质问:“没有心理准备?那你和我结什么婚?”“我就是想有一个完整的家。”麦草怨气直往胸口顶:“家是什么?谁的家里不是老婆汉子睡一个炕头?你把我娶来守空房啊?我是给你看房子的吗?”“别那么说。”

麦草的气快憋不住了:“你要我怎么说?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杨寿山忙表白:“别胡说啊,绝对不是!”麦草往狠里说:“那你是心里还想着门儿她妈?不想接受我?要是那样你把话挑明了,全世界也不就是你一个男人,我也不是没人要的破货!”她越说声音越高。杨寿山急了:“你小点声好不好?你都说了些什么!”“你不用管我说什么,跟我回家!”麦草不由分说,上前扯着杨寿山朝屋里走去。她把杨寿山拽进屋子里,推到炕上,低声骂着:“杨寿山,你是男人不?你想折磨死我呀?”边说边扒着杨寿山的衣服……

杨寿山奋力撑拒,低声道:“麦草,你听我说,我,我对你说实话吧,我,我不行……”麦草一愣:“你说清楚了,什么不行?”

杨寿山看着眼前的女人:“麦草,对不起,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麦草一惊:“什么事?你说呀!”杨寿山吞吞吐吐:“我当兵的时候,下身挨过子弹,当不成男人了,这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把你骗了,要不,咱俩就拉倒吧……”

麦草追问着:“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我一个大男人,能承认自己做不了男人的事吗?这两年提亲的踏破了门槛,我有苦说不出,后来遇见了你,看你人善良,又有自己的孩子,估计在那方面不会难为我,谁知道你……”

麦草呆呆地看着杨寿山:“你说的是实话?”“麦草,你想啊,你人长得漂亮,成天守着你,我但凡下面争气,能放过你吗?”

麦草犹豫了一下:“光你说不行,我要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就要扒杨寿山的裤子,她要亲眼验证。杨寿山双手抓着裤带躲避,麦草不依不饶地撕扯。

情急之中,杨寿山一下子把麦草推到炕下,麦草喘着粗气愣住,呆呆地看着杨寿山。

杨寿山走出屋子,来到小仓房门口,一锤子把门锁砸开了。

尚铁龙在办公室问姜德久:“咱们的快速炼钢法几次试验都没成功,我为这事挺闹心。杨寿山的革新进展咋样了?”姜德久消息灵通:“听说,杨寿山经常跑苏联专家楼,苏联专家挺支持他的革新,给他出了不少好主意,还经常到现场指导。咱也找苏联专家请教吧。”

尚铁龙摇头:“人家找了咱不找,丢不起这个人。”姜德久出主意:“要不然就请教加代,我看她行。她经常围着炼钢炉转,还比比划划,像是也在研究快速炼钢法。”

尚铁龙不屑地一笑:“一个老娘们儿,能烤出什么好列巴?看她那双小手,也就能舞弄个寿司啥的,咱不能掉这个架。”

这时,技术员老林走进办公室通报情况:“厂长,刚才我到一分厂看了看,张明山师傅亲自挂帅,精轧机反向围盘搞得有眉目了,闹不好咱们要落后。”尚铁龙急了:“是吗?咱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杨寿山!”

老林建议:“铃木加代偷偷跟我说过,她对你的快速炼钢法很感兴趣,有很多好想法,我劝你还是向她请教请教。”尚铁龙有些动心了:“那就请教?”姜德久忙吹风:“人家是技术员,向人家请教不跌你的份子。”

当天晚上,尚铁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忙得不亦乐乎。金虎问:“爹,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好吃的?”“爹今天要请一个客人,你去给我把她叫来。”

金虎高兴地问:“是不是请我爸?”尚铁龙一耷拉脸:“我有好吃的喂狗也不给他吃!你去隔壁,把加代姑姑给我叫来,就说我请她吃饭。”金虎去请了加代,跑到他妈妈那儿去了。

铃木加代来了:“厂长,你请我吃饭?无功不受禄,说吧,为什么要请我?”尚铁龙笑:“小样儿,心眼儿还不少。放心,没打你的歪主意。”

铃木加代大大方方地笑着:“你就是打了主意我也不怕。”“那就吃饭。来点酒?”

铃木加代坐下:“我只喝日本的清酒,你们的烧酒太烈,我享受不了。”尚铁龙又故意说粗话:“想喝清酒滚回你们日本去,我这儿只有烧酒。”铃木加代无奈地说:“那就凑合吧。”

尚铁龙边给铃木加代夹菜边说:“加代,你说对了,我的酒菜不是白请的。咱们的快速炼钢法一直进展不大,你是二分厂的人,别他妈的没事似的,给我想想办法解决了。”铃木加代看着尚铁龙:“厂长,你这是给我下命令吗?”“那当然,我是你的厂长。”

铃木加代有意拿捏:“你要这么说,我不介入。我有我的份内工作,我干好我的工作就可以了。”尚铁龙问:“那你要我怎么说?”

铃木加代抿嘴一笑:“你要是客客气气邀请我,我可以考虑。”尚铁龙软话硬说:“你这个臭老娘们儿,还和我摆架子。好吧,加代,我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这样可以吧?”

铃木加代故意不依不饶:“你是诚心诚意吗?你听听你的口气,盛气凌人,不能柔声柔气对我说话吗?”尚铁龙无奈地站起,弓着腰,装着女人的声音:“加代小姐,我,尚铁龙,想请你参加快速炼钢法的试验,肯赏面子吗?”

铃木加代咯咯笑了:“厂长,你这个样子真有意思,本小姐同意了。”尚铁龙大笑着:“臭老娘们儿,等你有事求着我的时候,看我怎么调理你!”

时令进入暮春季节。公司召开扫盲工作会议,何经理先动员,黄书记接着具体安排,他最后要求大家要用打人民战争的方法开展工作,公司要搞一场扫盲竞赛。

散会后,杨寿山立即招集班组长们开会,他提出,第一期扫盲班要每人识200个字。尚铁龙提的指标是250个。

杨寿山亲自挂帅当老师,在下班后教扫盲班的工人识字他用速成识字法,教的字和生产和环境有关。尚铁龙听说杨寿山挂帅当老师,他也当老师。他认为自己是高小毕业,扫个盲没问题,他教的是《百家姓》。

一个月很快过去,黄书记电话对尚铁龙说:“扫盲班杨寿山那边我们已经验收过了,受培训的48名文盲全部识足200个字,你那边怎么样?”

尚铁龙应着:“这些日子我正为快速炼钢法忙得焦头烂额,能不能宽限几天?”“这个星期哪天都行,不能拖到下个礼拜。”

这时,姜德久端着饭盒走过来,尚铁龙知道姜德久这小子鬼点子多,就向他交底讨主意:“扫盲班要验收了,可咱这个班每人识字不足50个,怎么交差?”姜德久翻着眼珠对尚铁龙一阵耳语。尚铁龙喜笑颜开,不住地点头。

尚铁龙引导着市里有关领导和黄书记带领的验收组来了,黄书记说:“听你们尚厂长说,这一个月来,每人能识250个字,真不简单!特别有一位王德胜师傅,原来一个字不识,现在能认400个字,了不起啊!所以,市里领导决定在你们厂开个扫盲现场会。”转脸对尚铁龙,“尚厂长,怎么进行啊?”

尚铁龙忙答:“我看各位领导都很忙,一个个地验收太费时间,还是先找几个典型验收吧。”验收组同意了,让王德胜先开始。

王德胜走到黑板前,尚铁龙念《百家姓》,王德胜在黑板上写,不大一会儿,黑板上写满了字,每个字都很有劲道,验收组的人纷纷夸赞。王德胜得意了,忘记自己姓啥名谁:“这算个啥,《五经》《四书》不敢说,《论语》《孟子》随便来。”

尚铁龙低声对王德胜:“差不多就行了!”王德胜是个人来疯:“有什么呀,领导,来吧,您起个头,我就能背诵。”

市里领导起了个头:“学而时习之……”王德胜马上接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市领导问:“老同志,您是文盲吗?”王德胜意识到得瑟大了:“啊,也文盲过,自从进了扫盲班,进步很大……”看着尚铁龙,“我们厂长调教有方,诲人不倦,所以我就学而不厌,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小小的。”

杨寿山站在门口一下又一下地鼓掌:“闹剧应该收场了。这位老师傅我认识,人家念过五年私塾!”

第二天,黄书记把尚铁龙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对他发火:“尚铁龙啊尚铁龙,我万万没想到,你胆敢弄虚作假,公司的脸被你丢光了!”

尚铁龙低头耷脑:“我本想先应付一下验收,以后找机会补上,谁知道你把市里的领导请来了,我一时没法收场,就办了糊涂事。我愿意接受处分。”

黄书记批评着:“扫盲运动要实打实地做工作,不能欺上瞒下。你应当向杨寿山学习,人家采取了速成识字法,你就知道投机取巧!回去写份检讨送来。”

尚铁龙挨了批,在车间里骂骂咧咧:“杨寿山是个什么东西!他不就是个蒋匪兵吗?当年叫我揍得满山跑,裤子都掉了,露出又白又肥的屁股,恶心!”

尚铁龙又被叫到黄书记办公室挨训:“尚铁龙,我让你回去写检讨,你怎么回去骂大街了?有人听了不忿,反映到党委来,杨寿山也来找了。杨寿山起义保护工厂有功,他是我们的统战对象,不许你胡说八道。你再张着大嘴胡说,我要处分你!回去,到老杨那儿做个检讨!”

第六章

春风早绿路边树。这会儿,春风更是温柔,像多少年以前的新婚之夜,麦草对尚铁龙的抚摸。但是,春风再温柔,阳光再灿烂,也赢不来尚铁龙的好心情,他现在走起路来脚步沉重得像穿着铁鞋。他心里嘀咕着,我现在成了什么啦?检讨运动员?他妈的,向杨寿山这个东西检讨,真操蛋!

尚铁龙走进杨寿山的办公室,鬼笑着打招呼:“喂……狗……够忙的啊?”“坐吧。”

尚铁龙拿出自己的,抽出一支扔给杨寿山:“小脸子货,说了你几句,还告到书记那里,怎么娘们儿叽叽的?”“事关我的名誉,我就要治治你的这张破嘴。”

尚铁龙挤眉弄眼:“我说错了吗?你不是国民党的兵?不是被我打得兔子似的满山跑?你叫我的辣椒面熏糊涂了?”杨寿山不再理这个茬:“说吧,你来干什么?”

尚铁龙嘻皮笑脸拖着腔:“向你作检讨啊!”杨寿山恼怒地:“尚铁龙,你这不叫检讨,是挑衅。这件事你不给我个说法,不算完,我还要告!”

这时,麦草走进办公室:“你们吵什么?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杨寿山看着麦草:“他到处毁坏我的名誉。书记让他做检讨,他不但不认错,还跑我这儿放屁辣臊,这叫啥玩意儿?”

麦草想要端平一碗水:“寿山,他就是那么个人,你别往心里去。铁龙,寿山不就是有根小辫子吗?你也不能揪住不放啊!”

尚铁龙毫不相让:“冤枉他了吗?虽然都是历史,历史是能掩盖的吗?蒋介石下山摘桃子,他承认过吗?”麦草不当裁判员了:“你们吵吧,把天吵翻了才好呢!”气哼哼地走了。

尚铁龙当面道歉过不了杨寿山那一关,又接到黄书记训斥他的电话,检讨要书面的,检讨不合格,党委要通报批评。

杨寿山一家正吃着晚饭,尚铁龙提着礼品来了:“你看,给你道歉来了。”

杨寿山不买账:“礼拿回去,你今天必须向我作深刻检讨,书面的!这是公司党委的决定,不能含糊。”尚铁龙问:“就是不给面子?”

杨寿山毫不松口:“别费口舌了,给了你面子我的面子就全没了,回去吧。”尚铁龙只好上楼回家,脚步把楼梯踩得山响。

尚铁龙回到家,一屁股坐在破椅子上,把椅子坐得嘎吱嘎吱乱响。他趴在桌子上要写检查,连抽五支烟,憋得长吁短叹,抓耳挠腮,就是写不出来。

他见金虎正写着作业,马上有了主意,就笑着和儿子商量,让金虎帮他写检讨。

尚铁龙检讨来了。杨寿山坐在炕上,端着架势喝茶。尚铁龙站在杨寿山面前,拿腔拿调地念着“检讨书”:“检讨书,尊敬的杨寿山……同学,噢,不对,是同志……”尚铁龙一笑,瞬间又一严肃,“最近,我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我在背后说了您不少坏话,骂您是国民党,是我手下败将,打四平那一仗,被我撵得跑掉裤子露出屁股。事后我知道错了,我的心里很难过,难过的吃嘛嘛不香,喝嘛嘛没味儿。想起我说你的那些坏活,半夜里我的眼泪哗啦哗啦直淌,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向您保证,再也不骂您是国民党了,不说您被我撵得掉裤子的事了。我决心改正,重新做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杨寿山一摆手:“不要再念了,你这是借机再次羞辱我。另外,这是你儿子写的检讨,不过我可以接受,我不接受也不行,要不然你回去还会难为金虎。就这样吧,这事就算完结了,请回吧。”尚铁龙一笑:“你通过了?”“通过了。”

尚铁龙拔出钢笔,殷勤地递到杨寿山手里:“签个字。”杨寿山签了字。“那好,我就回去了。”杨寿山冷着脸:“走好,不送。上楼留神,别摔倒磕掉门牙。”尚铁龙嘻嘻笑着:“我的腿脚有功夫,都是撵兔子练的。”

杨寿山抬手一指:“你……”尚铁龙一回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他麻溜走了。

尚铁龙上着楼,又骂大街:“狗东西,还给我摆架子,看你那熊样,当年你是这个样吗?一副尿了炕准备挨打的架势,臭狗屁!”不料杨寿山正站在门口,喊道:“尚铁龙,给我站住!你又骂我!”“我哪敢骂你呀,你是谁?国民党起义有功人员,统战对象!”

杨寿山怒气冲冲:“姓尚的,你要是还不老实,我还要到厂里告你!这就去!”尚铁龙急忙下楼梯,把他拽住:“杨厂长,你别误会,我真的认识错误了。”说着,抹了一下眼睛,泪水奔涌而出,“你看,我诚不诚?我的心颤抖,眼泪哗哗流,你看我眼睛都肿成一条缝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么的?”

杨寿山瞅着尚铁龙的怪相:“你走吧,别恶心我了。”转身回到屋里。尚铁龙笑了,展开手掌:“小样儿,和八路斗?还嫩了点,对付你不用别的,一把辣椒面就把你搞定!刚才没用上,现在用上了!”

杨寿山半夜推着自行车从厂里回到幸福大院,支好车子,走近小仓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屋见麦草躺在他的被窝里,异样地看着他,杨寿山转身要走。

麦草起身,一把拽住他:“寿山,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咱俩的日子不能这么过,我还是不是你老婆?”杨寿山尴尬着:“麦草,对不起,不是跟你说了吗,我那要命的地方被子弹穿了,露了,散黄了!”

麦草笑:“反正你是我男人,那东西我要看看到底是啥样!”杨寿山缩臀夹裆:“看什么看?整个就是一个烂茄子,别吓着你。”

麦草继续笑:“我男人的东西,有啥好怕的?你不让看,我咋信?”“这没有假,事关我的名声,我也没有必要撒谎。”

麦草冷下脸子:“那我们今后咋办,你就让我守活寡?”杨寿山沉默不语。

麦草试探着:“寿山,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尚铁龙在这个院里住,你一看到他就心里忌讳了?要那样,咱就搬走吧。”

杨寿山反倒发起火:“我搬走?凭什么?要搬走的也应该是他!”麦草有点明白了:“你说你们俩较什么劲?谁走不是一回事?”

杨寿山硬起来:“那不一样,他是想看我的笑话,我不会输给他,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住!”说着转身要走。“活祖宗,我走,你自己在这儿打你的光棍吧,别以为我是求你!”麦草说罢,抱起枕头气冲冲地走出小仓房。

收音机里传来广播。美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出兵到朝鲜,还把战火烧到鸭绿江。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行动起来,踊跃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努力生产,做好后援,保卫祖国。

尚铁龙和杨寿山这两人一上班,正好在厂门口碰上了。尚铁龙看着杨寿山:“听广播了没有?和美国鬼子打起来了,他们可是国民党的后台啊。”杨寿山斜瞅对方:“你什么意思?”尚铁龙一本正经:“现在大敌当前,咱俩到朝鲜战场上去吧。在那儿,你带一个连,我带一个连,看谁先拿下敌人的山头!”杨寿山笑:“比就比,哪个怕你?”两人一路上斗着嘴来到公司经理办公室。

何经理笑对二人:“两个冤家对头,今天走到一块儿了,都想参战?”尚铁龙这会儿成了两人的代表:“何经理,你就批了吧,打仗我和杨寿山都是好手,战场上绝不含糊!”

何经理讲着道理:“要论打仗,我更是好手,脱军装之前我当军长,我比你们更想和美国鬼子打仗!都去打仗,谁来炼钢铁?没有钢铁,拿什么造枪造炮造坦克?在战场上,没有钢铁就没有发言权!你们别给我想三想四的了,回去好好抓生产。”二人都不说话了。

何经理动员带鼓气:“老尚,你的快速炼钢法,老杨,张明山师傅的精轧机反向围盘,都给我好好搞下去,我等你们拿出成果。你们不是谁也不服谁吗?那就在这方面搞个竞赛,谁先成功,我摆酒宴为他庆功。”

尚铁龙上不了战场,一门心思扑在生产上。他安排姜德久写一份挑战书,到杨寿山那儿去下战表,要在这次技术革新竞赛中,先造声势,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姜德久特喜欢干这类事,他立即写好挑战书,领着几个工人,敲锣打鼓到一分厂送挑战书来了。这时,朱大姐正开着天吊,吊起一个沉重的部件。姜德久只顾兴冲冲地送战书,没注意站到了危险区。吊钩上的部件眼看要挤着姜德久,正在附近干活的赵金凤蓦然发现情况危险,奋不顾身地扑倒姜德久,然而,她的一只胳膊被挤断了。大伙一阵惊呼,围拢过来。姜德久发疯似的背着赵金凤往医院跑。

杨寿山、麦草,姜德久等人焦急地守在手术室门口。朱大姐哭着怨自己。姜德久一再说是他闯的祸,他的责任。

这时,宋大夫走出手术室,告诉大伙需要输血。姜德久撸起胳膊:“输我的,我是O型血!”又有几个小伙子要求献血。

医院的病房里,赵母正给金凤喂药,姜德久端着饭盒走进病房:“小赵,该吃饭了,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赵母看着姜德久说:“这些日子都是你来送饭,大妈真不过意,以后你就不用来送饭了。”姜德久笑着:“大妈,小赵是为救我丢了胳膊,我的命是她给的,只要需要,我这一辈子都会照顾她。”

几天后,宋大夫来通知说,金凤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姜德久忙前忙后的,把金凤出院的手续全办妥当,又找车把金凤送到家。幸福大院的邻居都来看金凤,乐天婶又直又实:“德久没媳妇,我看你就给他当媳妇,让他伺候你一辈子。”

姜德久笑着立马接话:“我正巴不得呢。”赵金凤红了脸:“婶子,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呀!”

姜德久把赵金凤扶到炕上,盖好被子,对大伙说:“大家都回吧,这儿有我照顾。”赵金凤对姜德久说:“你也回吧,我不用任何人照顾。”姜德久怔了怔:“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有事让大妈喊我一声。”

不大一会儿,姜德久进屋来到赵金凤跟前:“小赵,你现在不方便,我想在咱们两家之间扯条钢丝绳,在我屋里那头拴个铃铛,你要有事就拽一下钢丝绳,我马上过来。”姜德久不一会儿就安装好了钢丝绳。

晚上,铃木加代对着镜子理了理妆,还抹了点口红,走出门去。她走到隔壁尚铁龙家门前敲门后轻声说:“开门,我有事情找你。”尚鉄龙说:“有事明天再说吧。”

铃木加代坚持着:“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尚铁龙站在门后:“要商量明天到厂里去。”“厂长,你怕什么?我是和你谈工作的事。”“你还是回屋歇着吧,家里不谈工作。”

铃木加代就是不走:“我想和你说说快速炼钢的打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看来你是不用我帮你了。”“咳,你怎么不早说!”尚铁龙把灯亮了以后才开门,让铃木加代进屋。

凑巧,从加代敲门直到进屋,麦草都看到了,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心竟然猛跳起来。她看到尚铁龙家的灯光大亮,正准备走回屋里,刚一迈腿又停住。呆了一会儿,麦草轻手轻脚地上了楼,透过窗户,她偷偷地看着尚铁龙的家里。她看到,铃木加代和尚铁龙正围着一张图纸说得很热乎。麦草顿生忌妒,随手把走廊里的电闸拉下。尚铁龙家屋里一片漆黑。尚铁龙来到屋外,见电闸被拉了,感到奇怪。铃木加代走过来说:“不用琢磨了,我知道是谁拉的电闸。”“谁?”“麦草还爱着你,我都看出来了。”

尚铁龙愣了一下,转身回屋披上衣服出门说:“光听你说不行,我到炉前比划比划去。”“那带着我去吧。”“你给我回家,睡觉!”尚铁龙说罢,下楼骑着自行车走了。

夜深了,尚铁龙在炉前比划着,他一个人举着钢钎在不同的角度忽而疾走,忽而停顿,如同着魔一般。他这是在练炉前“穿插作业法”,练得如醉如痴。

突然暗处传来鼓掌声。尚铁龙回头一看,是铃木加代。她说:“厂长练得真好,我看离成功不远了。”

尚铁龙关心地问:“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来干什么?”铃木加代笑着:“你练穿插作业法一个人不行,计算不好时间,我帮你来吧。”她走上前来,“我看了,你这个穿插作业的步法,有点像你们中国武术里的醉拳,要是喝两口酒再练,那就有境界了。”尚铁龙随口应着:“这个时候了,哪来的酒?”

铃木加代笑了:“嘻嘻,我带来了。”说着拿出一瓶酒,“当年我父亲炼钢的时候,就演习过这个步法,他就经常边喝酒边练,挺有心得,还对我说过。来,先喝酒。”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在炉前练着“穿插作业法”的步伐,酒瓶扔过来抛过去,二人忘情忘我,都有了些醉意。

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的演练总算有了结果。铃木加代看了一下表:“厂长,成功了,时间缩短了一大截!”尚铁龙很高兴,第一次对加代说出真诚却又略显苍白的话:“天快亮了,你陪我练了大半夜,谢谢你!”

铃木加代喜上眉梢:“厂长,我不喜欢你说谢谢,你为什么不骂我臭老娘们儿了?”尚铁龙很客气:“加代,以前对不起你,多原谅。”铃木加代一脸调皮相:“不,我喜欢你叫我臭老娘们儿。”

尚铁龙的“快速炼钢法”成功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尚铁龙唱着山东琴书,在厨房里又煎又炸,做了一桌好菜。他让金虎请他爸爸来吃饭,金虎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又一阵风跑上来:“我爸说他不痛快。”

尚铁龙一拍桌子:“净他妈说废话!他痛快了我能请吗?还挺要脸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要输得起赢得起,不要像个娘儿们似的小家子气!再去请,他不来,这么一桌子菜怎么吃啊?我哪能吃得下去啊?你告诉他,他要是实在不能来,我就打个包给他送过去。”

金虎又跑下去,片刻,他一阵风又跑上来:“我爸上医院去了,他还说,你的东西不好咽,肯定有辣椒面,他说吃了怕噎着呛着。”尚铁龙乐了:“怎么,他病了?我知道他得的一定是气鼓子病,没跑。”他向儿子解释,“就像气蛤蟆,这东西气性大,要是让人逮着就生气,肚子就会越来越大。你那个爸就是这号熊样的!”

这时,铃木加代端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来到尚铁龙家:“厂长,你的快速炼钢法成功了,我做了几个日本小菜,一块庆贺庆贺。”“应该庆贺,坐下吧。”

铃木加代很高兴:“厂长,咱们这个炼钢法,一旦在全公司推广,钢产量就会大大的提高,你的功劳很大呀。”尚铁龙笑着:“臭老娘们儿,没有你出山帮着我,我也不会成功,你的功劳也不小。我要向公司汇报,不能抹煞你的成绩。”铃木加代面色微红:“我无所谓,你要是有成就了,我比什么都高兴。”

尚铁龙问:“加代,我一直不明白,你一个日本女孩,也没当兵打仗,跑到中国来干什么?”铃木加代有些激动:“厂长,我的身世非常不幸,我从来不愿意对别人讲,别人也不愿意和我接触,我一直闷在心里,你愿意听我说吗?”尚铁龙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铃木加代动情地讲开了。她父亲在日本的时候就是一个优秀的炼钢工人,酷爱钢铁事业,他的酷爱也影响了加代。加代高中毕业以后,父亲坚持让她考了日本的钢铁大学。日本侵华以后,她父亲被征兵,后来战死在南京。他们一家被日本关东军骗到东北开拓团,后来弟弟被抽了兵,死在山东战场。苏军开进东北后,日本溃军逼着他们一起逃跑,眼看走投无路,又逼他们一家自杀,不服从就开枪射击,母亲为掩护加代死了。日本投降后,她无依无靠,就留在了中国。铃木加代望着尚铁龙说:“我痛恨这场战争,仇恨法西斯,我自愿留在这里工作,就有一个愿望,为建设新中国出力,用这种方式替日本的这场战争赎罪。”

轻易不动感情的尚铁龙这会儿也激动了:“臭老娘们儿,没想到,你是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好姑娘,对你的做法我很受感动。”

铃木加代眯着眼举杯:“厂长,我再敬你三杯!”“你已经喝得不少了,别喝了。”

铃木加代又倒酒:“要喝,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敬过这三杯酒,我还有话说。”“那我就不劝了,你自己有点数。”

铃木加代连干三杯酒:“厂长,技术无国界,知识无国界,感情也无国界,你不觉得我们的感情可以往前走一步了吗?”尚铁龙一下子清醒了,急忙摆手:“打住!赶紧打住!”

铃木加代醉眼矇眬,情感真挚:“尚厂长,你是我遇到的一个最有意思的男人,真的,你虽然对我有些粗鲁,可是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我,我摆脱不了……”

这时,麦草进来东张西望:“我看见我家的猫跑你家来了,我来找猫。哟,加代也在啊,还喝上了。小脸儿红扑扑的,猴儿屁股似的。”

铃木加代宽厚地一笑:“你说猫跑来了?没看见猫啊!”麦草冷着脸:“你们俩喝得五迷三道的,眼里都没人了,怎么还能看见猫呢?”说着在屋里寻找,弄得到处都是动静。

尚铁龙看着麦草:“屋里找遍了,没有,到别处找找吧。”“我明明看见猫钻进你们家了,怎么会没有呢。”麦草拿起门旁的棍子,走进里屋,在床底下捅着,煞有介事好像找到了“猫”,“啊哈,在这里躲着呢,给我滚出来!”麦草教训着“猫”,“你这个偷嘴吃的东西,闻到腥气味就来了,还要脸吗?多么远你都能跑来,你贱不贱?你家里什么好吃的没有?怎么偏偏往这儿跑?我再看见你往这儿跑,打断你的腿,叫你成了瘸拐李!”

铃木加代的脸色渐渐难看了。尚铁龙看着她沉默不语。不料铃木加代淡然一笑:“请问,你家的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麦草突然喊:“跑了,跑了,臊得,这是没脸见人了!”跟着追那只无形的“猫”去了。

铃木加代辞别尚厂长,低着头走出屋子。她回到家,黯然对镜卸妆,正要睡觉,有人敲门。她起身开门,看到麦草站在门口。铃木加代不无讥讽地:“你又来找猫吗?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呢?你说这猫也不让人省心,到处乱跑什么?”

麦草笑:“哦,猫找到了。其实我那猫,不管跑多远,只要我喵儿一声召唤,就会乖乖回来。对了,我不是来找猫,我要收这个月的水电费。”

铃木加代问:“收水电费?不都是乐天大婶收吗?怎么换你了?”“她最近病了,我暂时替她,不行吗?”“当然行。”铃木加代从抽屉里拿出钱来。

麦草收钱记账:“刚才是说猫,我不知道日本猫和中国猫一不一样。中国的公猫都很本分,看不上的母猫,无论怎么放骚都不会动心。哎,你说日本的母猫是不是都会放骚?”

铃木加代针尖对麦芒:“这就要看有没有让它动心的公猫了,要是有,放骚也是正常的。我就不信中国的公猫遇见中意的母猫能拿住架子。我倒是见过中国的母猫,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这可不行,锅里的是你自己的,盆里的就不用操心了。”

麦草哪是省油的灯:“锅里的也好,盆里的也好,臭死一窝,烂死一块,乐意!别人插上一嘴就是不行!”铃木加代不想再纠缠:“好了,水电费已经交了,没事我要睡觉了,请回吧。”麦草忿忿地站在门外:“哼,想打他的主意?没门儿!”

黄昏的时候,厂里的广播喇叭向大家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赵金凤舍己为人的先进事迹被毛主席知道了,毛主席称赞赵金凤同志是好工人。最近中央办公厅打来电话,说国庆节前毛主席要接见赵金凤同志。幸福大院的人都来向赵金凤道喜,尚铁龙,杨寿山,麦草,铃木加代等都来了。

杨寿山问:“大家都来了,姜德久怎么没来?”小费顺嘴而出:“这小子是臊得吧?金凤不是为了他,也不至于落下残废。”赵金凤忙说明:“小费不要乱说,他对我们车间的情况不太熟悉,站的不是地方,不全是他的错。”

大伙走了,赵金凤怔怔地看着姜德久家的窗户,她拽了拽身边的钢丝绳,看着姜德久家的门,见没动静,又拽了一下。夜已深,一家一户的灯光熄灭了,唯独姜德久家的灯亮着。

第二天早晨,姜德久提着一个包袱站在门口。赵母请他进屋,他默默地看着赵金凤用独臂打扮,眼睛湿润了:“金凤……”

赵金凤回过头来:“昨儿我叫了你一晚上也没来,你到哪儿去了?”姜德久很奇怪:“我哪儿也没去。”赵金凤又问:“为什么不来?”

姜德久解开包袱:“别问了,试试这套衣服,看合适不?”赵金凤问:“哪来的?”“是我做的,忙活了一宿。”赵金凤抬头看着:“怎么?你还会做衣服?”姜德久笑了笑:“你穿上试试。”

赵金凤在他的帮助下穿上衣服,在镜子里照着,非常得体,满意地笑了:“非常可体,多少钱?”姜德久笑了笑,转身朝外走去。

第七章

这会儿,尚铁龙很是得意。他的技术革新“快速炼钢法”成功了,现在,他正坐在公司广播室里,对着话筒给全厂职工做报告,谈“快速炼钢法”的体会。

他正兴致勃勃地讲着,何经理走进广播室,对他悄声说:“老尚,你先停一停,有一件大喜事要向全公司职工通报!”说着把一篇稿子交给广播员。

广播员激情澎湃地朗诵起来:“特大喜报……”广播员讲的是一分厂在张明山师傅的带领下,研制成功轧机反向围盘自动喂钢装置,结束了小型轧钢机多年来手工喂钢的历史。这一革新,提高了百分之四十的生产效率,节省了百分之七十的劳动力,改善了劳动条件,提高了产品质量,消除了人身事故的发生。

尚铁龙的情绪一落千丈,技术革新竟然让杨寿山这小子超过去了!他回到家里喝着闷酒,金虎跑上楼来说:“爹,你们公司领导到我爸家说,公司让张明山大大和我爸代表鞍钢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公司还带来两个裁缝,给我爸量身做衣服,毛料的,中山服!”尚铁龙端着满杯的酒,一动不动。

杨寿山全家人都非常高兴。麦草满脸堆笑:“我炒几个好菜,咱庆贺庆贺。”小门儿拍着手:“爸,把金虎哥也叫下来吧!”杨寿山笑着:“一定要叫。”尚铁龙正堂前教子,小门儿来了:“金虎哥,我爸我妈叫你下去。”尚铁龙问:“去干什么?”小门儿照实答:“我爸不是要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吗,我妈做了些好吃的,让金虎哥一块庆贺一下。”

尚铁龙吊着脸:“回去告诉你爸你妈,你们自己好好吃喝吧。嘱咐你爸一声,别高兴得忘了自己姓啥,吃饭噎着。”小门儿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麦草问小门儿:“是你叔叔拦着不让你金虎哥来?”小门儿一字不差地把尚铁龙的话学说一遍。杨寿山一听,仰脖子喝了盅里的酒:“噢,我出去办点事。”披上衣服出屋。

杨寿山上楼来到尚铁龙家,在他对面坐下。尚铁龙不理不睬,自己吃喝。杨寿山盯着尚铁龙吊长了的脸:“我要跟张明山师傅进北京参加国庆观礼了。”尚铁龙满脸冰霜不说话。杨寿山说:“我去北京,你捎什么东西不?”尚铁龙憋红了脸,还是一句话没有。

杨寿山嘻笑着:“哎,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不错,樱桃木烤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捎一只?忘了,你是吃煎饼的嘴,不一定吃得惯。那就蜜饯?捎几斤?”尚铁龙还是不说话。杨寿山站起身来:“要不就捎点卤煮火烧?不过有汤有水的,带起来不方便。厂里给我订的是软卧,都是沙发,雪白的椅垫,要是给人弄脏了,不好看是不是?捎点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尽管开口!”杨寿山不停地说着,就是得不到回应。

杨寿山不说了,尚铁龙把四个盘子里的菜也划拉光了。他拿眼睛盯住杨寿山笑了笑:“你这一套,我在战争年代里领教过,这叫骂阵。诸葛亮想气死司马懿?没门!你亲眼看见了吧,我吃了多少?我再放个响屁,你听好了啊!”

鞍钢的工人们敲锣打鼓,到火车站热烈送迎进京代表。尚铁龙抱着肩膀在远处望着,杨寿山走到他面前:“老尚,昨晚的事儿,是我不对,别往心里去,向你道歉。”尚铁龙表情平淡:“有你在我面前活蹦乱跳得瑟着,我这辈子不会老。”杨寿山笑:“鞍钢这么大,够咱们蹦跶的,有能耐就可劲蹦,蹦出点火星子来最好。”

张明山他们坐的火车刚出站,赵金凤坐的火车就进站了。赵金凤满面春风地从火车上下来,大家上前热烈欢迎。赵金凤吃过晚饭,拽了几下钢丝绳,不一会儿,姜德久就来。赵金凤深情地看着他:“在火车站我就看见你了,刚想和你打招呼,一转眼你不见了。”姜德久笑着:“我看那么多人围着你,没好意思靠前。见到毛主席了?”

赵金凤幸福地讲着:“见了。我们在怀仁堂等着,不一会儿,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走进大厅,毛主席和全国来的劳模一一握手问好。毛主席走到我眼前,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叫赵金凤,这个名字好啊,家有梧桐树,招得金凤来。鞍钢就是共和国的梧桐树,才有了你这只金凤凰。你是个好工人,你们鞍钢工人是好样的,请代表我向鞍钢职工问好。”

姜德久望着金凤:“我好羡慕你!”“德久,毛主席还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小赵,你的衣服做得不错啊,很漂亮。”姜德久高兴极了:“毛主席是这么说的?我太激动了。”

赵金凤拿出一个锦缎盒子,告诉姜德久,这是给他的礼物。姜德久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是一副说山东快书的鸳鸯板。姜德久激动地说:“金凤,这是最好的礼物,谢谢你!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鸳—鸯—板—”

外面月光如水,尚铁龙睡不着,从楼上走下来。他看见麦草在收拾杨寿山的小仓房,轻声问:“他一直睡在这儿?”麦草没回头,眼泪滚出眼窝。尚铁龙恨恨地骂:“这个王八蛋,他回来我一定要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麦草轻声说:“铁龙,我跟你说件事,能搬走你就搬走吧。”“我搬走?凭什么?”“还用我说吗?你心里明白。”“我不明白,我心里无愧,有愧的是他,应该搬走的是他!”

麦草叹气:“算了,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尚铁龙瞅着麦草的脸:“我问你,杨寿山对你好吗?”“寿山这个人,心地善良,也很心细,对我没的说。”尚铁龙脸色冷下来:“那他睡这个小仓房是怎么回事?”麦草终于忍不住,扑到杨寿山的小床上哭了起来。

尚铁龙默默地看着她,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麦草回屋去了。过一阵子,尚铁龙推着三轮车走进院里,车上装的是焊机。他把杨寿山的小仓房的铁门给焊死了。麦草在屋里的窗前看着尚铁龙的举动,无声泪长流。

国庆节过后,杨寿山风风光光从北京观礼回来,大伙围着他问长问短,他把从北京带的土特产给大家品尝。麦草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丈夫。

小门儿已经睡着,杨寿山在厨房里抹身子,露出浑身健美的肌肉。麦草站在他身后,动情地看着:“寿山,洗完了睡吧,这几天你也够了累了。”杨寿山看到麦草异样的眼神,嘟囔道:“你去睡吧,别等我。”麦草走回里屋,铺好被窝,把两个枕头并到一起,然后脱衣上炕。

杨寿山到小仓房准备睡觉,发现铁门被焊死了,他用木棍撬门,尚铁龙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姓杨的,你要把麦草折磨死吗!”“这,你管不着!”“我还就要管了!”

杨寿山瞪着眼:“麦草是我老婆!”尚铁龙气急了:“你这个吃粮食不拉人屎的东西!”

杨寿山操起太平大斧,“咣当”一声把铁门劈开。麦草跑回屋里,扑到炕上恸哭起来。尚铁龙恨恨地说:“杨寿山,你要是敢对不起麦草,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杨寿山一脚踢开门,走进小仓房:“我知道你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不怕!”

对杨寿山来说,虽然有感情上烦心的难言之事,但是,在工作上,却是喜事连连。张明山的精轧机反向围盘发明成功,《人民日报》为此在头版头条发表了社论《努力推动现有企业的技术改造工作》,邮电部为此发行了一枚反向围盘特种邮票,长春电影制片厂决定以此事为素材,拍一部名为《无穷的潜力》的影片,通俗读物出版社即将出版张明山的回忆录《我和反向围盘》。这一切与杨寿山都密不可分。

杨寿山这边是风风光光,尚铁龙那边是独生闷气。天很晚了,尚铁龙还没回家。金虎到他妈家去找,没有。金虎又跑到铃木加代家找。铃木加代知道车间今天没加班,尚铁龙不会在厂里。她着急了,忙领着金虎出了幸福大院,到外面去找。

尚铁龙喝醉了,步履蹒跚地走出小饭店,迈腿上了车子。自行车在大道上扭起秧歌,车子龙头没扭多远,一下子扭进道沟里。

铃木加代和金虎走到道沟边,看见尚铁龙浑身血污,两人同时呼喊着尚铁龙,铃木加代急忙扶起他,他痛苦地叫:“哎哟,疼!我的腿,走不动了。”铃木加代心疼地问:“厂长,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怎么睡到这儿了?”“我也不知道。”

铃木加代让金虎推着车子,她背着尚铁龙艰难地走着。她一个小女子,背着一个壮男人,虽然趔趔趄趄的很吃力,但是,连她自己都吃惊,她怎么有力量把尚铁龙背回家。

铃木加代把尚铁龙放到炕上,去找宋大夫。宋大夫说尚厂长是小腿骨折,先给他包扎伤腿,明天得送医院。难过的是今天晚上,他没有人伺候不行。铃木加代说她留下来照看。

宋大夫走了,尚铁龙看着铃木加代:“臭老娘们儿,我不用你伺候,回去睡吧。”铃木加代十分气愤:“你是臭老爷们儿!臭老爷们儿就得臭老娘们儿伺候!”尚铁龙看着她竟然笑了:“好家伙,你还会发火,要是愿意你就呆这儿吧,我可不管饭。”铃木加代也笑起来。

麦草知道尚铁龙出事,对杨寿山讲了。杨寿山很着急:“给你几天假,去照顾他。”

麦草问:“那样好吗?”杨寿山火了:“你浑啊?有什么不好的?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赶快走啊!”“那好,我现在就去!”

麦草气喘吁吁地跑进病房,尚铁龙躺在床上看到麦草,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麦草怨着:“我不能来看你?我还不如一个日本女人?”尚铁龙不语。

麦草问:“我向寿山请假了,这些日子我来伺候你。”尚铁龙冷笑:“这儿有护士,谁也不用来伺候,你给我走人!”“铁龙,你就这么讨厌我?”“你在我身边我不自在,请你也为我着想一下。”麦草眼里含着泪水,捂着脸跑开了。

麦草回到车间对杨寿山说:“死活不让我呆在那儿。”杨寿山劝麦草:“他在鞍山无亲无故,你不去照顾谁去?你们毕竟夫妻一场,硬着头皮也要去。”

下午,麦草走进病房,见一个小护士正给尚铁龙接尿,尚铁龙龇牙咧嘴尿不出来。小护士皱眉:“这可怎么办?”麦草忙走过去:“我来吧。”

尚铁龙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伺候你几天。你不是尿不出尿来吗?我来试试。”麦草把尿壶送进被子底下。尚铁龙阻挡着:“你这样我更尿不出来。”

麦草从床下拖出脸盆,倒进暖瓶里的水,用茶缸舀起,慢慢倒出,嘴里不停地“咝”着。

尚铁龙双手在被窝里忙活了一阵子:“好了,尿出来了。”

麦草说着气话:“你是谁?中国人民解放军山东英雄连的连长,装进棺材里能自己爬出来的鬼,丢了老婆不去找的臭男人,喝醉了酒撒野的无赖,心眼儿比针鼻儿小的孬种!”

尚铁龙举起巴掌:“你再胡说我打你!”麦草把脸伸过来:“打呀,给你打呀,你怎么不打了?”尚铁龙放下手:“不和老娘们儿一般见识。”

麦草数白着:“你是没脸了,理亏了,你不打我打!”麦草“啪”地给尚铁龙一个耳光,“告诉你,现在解放了,我不怕你了!”尚铁龙一怔:“你还真敢打我!”

麦草猛训:“打的就是你!就打你这倒驴不倒架儿的臭脾气,打你满嘴胡说八道的臭毛病,打你扳着驴腚亲嘴不知道香臭的臭德行,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的臭脑子……”尚铁龙呆呆地听着她的训斥,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疯婆子,打人还有理了!”

铃木加代提着饭盒走进病房,看到满脸怒气的麦草说:“嫂子,你来了?我来看我们厂长,顺便送来他可口的饭菜。”麦草不无讥讽:“你可真关心你们厂长啊。”“他不仅是我的厂长,还是我的近邻,难道不应该吗?”“我说不应该了吗?可别有什么目的。”

铃木加代换话题:“嫂子,最近你家的猫还到处乱跑吗?”“咳,不跑了。”“怎么老实了?”“把腿摔折了。”“哎,你家的猫是公猫还是母猫?”“公猫啊。”铃木加代看着麦草:“你一定搞错了,那是一只母猫!”麦草愣了,没回上嘴。铃木加代扭过头:“厂长,饭要趁热吃,还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罢,扭着腰肢走出病房。

麦草看着她的背影:“臭美,小心把屁股扭两瓣了!”

尚铁龙没在医院呆多久,硬是出院了,腿上打的石膏没去掉,走路得用拐杖。

这天午休时,姜德久掏出鸳鸯板,一阵叮当响,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说山东快书:“闲言碎语不要讲,说一说山东好汉武二郎……”

大伙端着饭盒围拢过来。尚铁龙拄着拐杖走进车间,谁也没注意。姜德久继续表演:“……孙二娘背着武松往前走,忽然间,咦?觉得背后有个东西顶得慌。什么东西这么硬,热呼呼的硬邦邦……”

大伙笑了。姜德久正说得热闹,一根棍子顶在他屁股后。姜德久说:“咦?真有个东西顶得慌。”众人大笑……姜德久一回头,见是尚铁龙用拐杖顶着他,尴尬地笑了:“厂长出院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尚铁龙骂道:“是不是又说黄段子了?”姜德久叫屈:“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我正准备把赵金凤的先进事迹编成山东快书呢。”老林忙答话:“对,他刚才是热身,说个小段。”

尚铁龙问:“赵金凤是一分厂的,你跟着忙活什么?”姜德久解释:“厂工会要求一分厂整理赵金凤的材料,杨厂长说他们缺少笔杆子,把我推荐上去了。我和工会的人商量,把小赵的事迹编一段山东快书,公司文艺汇演的时候拿出去。”尚铁龙点头:“嗯,这主意不错,抽空采访一下赵金凤,好好干。”

当天吃过晚饭,姜德久来到赵金凤家和她商量采访她的事,赵金凤挺不好意思。姜德久催着:“你谦虚是你的事,工会把任务交给我了,我得完成任务啊,就说说吧。”

赵金凤想了想,就从她进厂以后,建立起金凤仓库的事说起。她是解放前进的厂,解放鞍钢的时候,她和一些男同志一起当护厂队员,把行李扛到厂里,豁上命保护设备不被国民党破坏。当时,有一个排的国民党军队包围了三号高炉,要往炉口里填炸药炸毁,金凤死死地趴在炉口,说,你们要是炸高炉,先把我炸了!护厂队的工人也都红了眼,要和敌人拼命。眼看就要发生血案,有个国民党军官站出来阻止了这起破坏,保住了高炉,这个人就是杨寿山。解放后,孟泰师傅调到鞍钢,金凤看他带领大家把日伪时期遗留下来的废铁堆翻了个遍,建成孟泰仓库,她也带领一些女职工建起了仓库,大家给起了个名,叫金凤仓库。

姜德久听着,不停地点着头,不停地在小本上记着。赵金凤停了一下:“你还想问什么?”

姜德久抬头看金凤:“我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说吧。”姜德久大着胆子:“那好,你对爱情是怎么理解的?”赵金凤脸一红:“你说些什么呀!”

姜德久深情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这个都属于采访范围,英雄也有爱情。你想找什么样的?英俊潇洒的?高大魁梧的?老实巴交的?憨厚朴实的?或者,大体上像我这样的?”

赵金凤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今晚到底是来干啥的?”姜德久忙辩解:“采访呀,我真佩服你,你是我学习的榜样。”金凤脸上飞出红霞,柔情地看着姜德久,什么话也不说。

早晨,幸福大院的人起床后正在洗漱,姜德久敲着鸳鸯板,说起了山东快书:“东风吹,红旗扬,十里鞍钢好气象。龙腾虎跃精神抖,钢花飞溅炼钢忙。今天不把别的表,表一表鞍钢飞出的金凤凰。(白),那个人问了,金凤凰?哪里来的金凤凰?你别急,你别忙,听我仔细对你讲。鞍钢有个一分厂,赵金凤就是这只金凤凰。赵金凤,今年刚刚二十五,个头不高精神爽。圆脸盘,大眼睛,一条大辫子粗又长……”

赵金凤正在梳洗,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走到门口,看到姜德久有声有色的表演,笑了。大院里的邻居们笑着对着她指指点点,翘起大拇指。赵金凤羞涩地赶紧扭身回屋。

乐天婶站在院里喊:“德久,别唱了,唱得大家都忘了做饭了。”姜德久笑:“再叫唱我也唱不出来了,昨晚就编到这里。”

杨寿山告诉麦草,中央为了支持鞍钢建设,分派给鞍钢一批地方干部,明天要他到南方去接收这批干部,时间大约要一个多月。杨寿山提醒:“尚铁龙腿伤得不轻,现在还拄着拐,这些日子你要抽空好好照顾他。”麦草不语。

杨寿山解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杨寿山进一步表白:“我会有什么想法?他一个人不容易,革命了半辈子,战争结束了,我什么都有了,可他什么也没有,这不公平。一想起这些,我心里也不好受。”

尚铁龙正拖着一条腿在厨房做早饭,麦草手里拿着个包,推门而入。尚铁龙皱着眉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我不用你操心吗?”麦草不说话,放下手里的包,把尚铁龙推出厨房,系上围裙,默默地替他做饭。

麦草收拾着零乱的家,嘴里嘟囔着:“简直成狗窝了!”她把饭收拾上饭桌,解下围裙要走。尚铁龙喊:“你还没吃吧?不嫌弃就一起吃。”“家里门儿还等着我回去吃呢。”金虎快嘴快腿:“妈,你陪着我爹吃,我下去和妹妹一起吃。”没等到大人允许,飞跑下楼。

尚铁龙一瞅麦草:“还愣着干什么?吃呀。”两人坐下,默默吃着饭,谁也不说话。

停了一阵子,麦草终于放话:“成个家吧,那样大家心里都好受些。”尚铁龙叹口气:“我真该成个家了。”“你要个什么样的,我帮你找。”“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个人了。”

麦草问:“你说是加代吗?”尚铁龙没说话,眼睛中有了肯定。麦草提醒:“她是日本人,你心里能过得去吗?”尚铁龙掏心窝子:“走一步看一步吧,找一个称心的,哪那么容易!”

尚铁龙问:“老杨呢?”“出差了,刚走,到南方去接收干部。”尚铁龙说:“你赶紧给我走!”“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想听别人说三道四!”麦草走了。尚铁龙拿起麦草扔下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条棉裤腿儿。

第八章

休息日的早晨,姜德久在大院里练着他的山东快书:“这赵金凤,今年刚刚二十五,个头不高精神爽。圆脸盘,大眼睛,一条大辫子粗又长。金凤本是个电焊工,勤学苦练手艺棒。她为人要强思想好,革命热情很高涨。那一年,国民党兵败要撤退,想把高炉来炸响。金凤闻听火了人,带着工友往前闯。她飞身扑到高炉口,死活不让炸药装。敌人一看无奈何,急急忙忙要开枪。这时候,千钧一发很危险,有个军官开了腔:(白)都给我住手!高炉是中国人的财产,咱们不能破坏,我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咱不能干对不起祖宗子孙的事!说起这个人不陌生,他就是起义的杨厂长。赵金凤,护厂救炉有功劳,刚解放就入了党……要想知道以后的事,听我明天慢慢讲。”

范乐天建议:“用山东快书一种形式说有点枯燥,节奏也慢,能不能山东快书里加快板。”姜德久挺高兴:“你这个意见很有意思,我回去试试。”

赵金凤的娘去伺候儿媳妇过月子,家里只有金凤一个人,烟囱堵了,金凤没办法。细心的姜德久发现金凤家的烟囱不冒烟,一问,才知道咋回事。

一大早,灰头土脸的姜德久站在屋顶上,给赵金凤家打烟囱。赵金凤发现了,喊道:“姜德久,危险,小心!”姜德久嘿嘿笑着:“没事,好了。你回家试试,烟道还堵吗?”

赵金凤回到屋子里,点火一试,不堵了。她赶紧给姜德久烧洗脸水。满脸烟灰的姜德久走进屋子,赵金凤扑哧一声笑了,她递过热毛巾:“成黑老包了,赶快把脸洗了。”姜德久洗过脸,金凤端来一碗荷包蛋:“快吃了吧。”

姜德久吃着鸡蛋问:“金凤,昨天我说的那段快书怎么样?”赵金凤笑:“你的说唱没的说,就是太夸张了。”“我觉得描写的还不够,再说了,艺术就要夸张。”赵金凤问:“你还没写完哪?”“熬了一个通宵,写完了。不过我从没登过台,心里真有点胆怯。”赵金凤鼓劲儿:“熟了就不害怕。公司让我出去做报告的时候,开始我也胆怯,后来,我把讲话稿背得滚瓜烂熟,就不害怕了……哟,光顾说话,上班要迟到了。”

姜德久看表:“你要是步行到厂非晚不可,今天就坐我的车走。”赵金凤点头:“就这一回,以后我要买辆坤车,学着单手骑。”姜德久用自行车载着赵金凤疾驶,赵金凤一只胳膊紧紧地抱着姜德久的腰,一脸的幸福相。

公司俱乐部举行文艺汇演,姜德久在后台紧张得要命,腿肚子都快转筋了。报幕员走到台中央:“下一个节目,山东快书加快板,《鞍钢有只金凤凰》,表演者,二分厂姜德久。”

姜德久上了台,一手鸳鸯板,一手竹板,打得倍儿溜,观众连声叫好。可是他光打板,嘴嘎悠着,就是说不出词儿来。姜德久打着板儿:“诸位,刚才不是忘了词儿,给大家来段小过门儿。”继续打着板儿。可是姜德久最终还是演砸了,因为他打了半天板儿,台词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最后竟然连竹板也飞到观众席上了。全场轰然大笑。

姜德久一回家,饭也不吃就躺在炕上,枕着双臂,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你真丢人啊,抹不上墙的牛屎,没用的草包!”赵金凤端着鸡蛋汤面,在姜德久家门外喊着:“德久,我是金凤,开门啊!”姜德久不开门。赵金凤急了:“德久,你要再不开我就要砸门了!”姜德久打开门,竟是泪眼婆娑。

赵金凤惊异:“你怎么了?”姜德久愧疚地说:“金凤,我对不起你!”赵金凤进了屋子说:“你没拜过师,又是头一遭登台,板儿打得那样就不错了,没听到台下的叫好声吗?”“可我费事巴拉准备的台词,一句也没说出来呀,丢死人了!”

赵金凤宽慰着:“我做的那点事,大伙都知道。别上火了,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心眼儿宽泛点儿。”“金凤,我让你失望了。”“不说了,吃饭。”

姜德久唏里呼隆吃起来,吃完抚着肚子:“吃得真舒服。金凤,快书说砸了,我给你吹个笛子曲吧,民乐里的乐器,凡是带眼儿的,我都能吹。”赵金凤点头:“那就吹个《小放牛》吧。”姜德久吹起《小放牛》,赵金凤随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杨寿山从南方出差刚回幸福大院,就见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大院,几个人下车走进尚铁龙的家。一个来者说:“尚厂长,何经理让我们来请你过去,车等在下边。”尚铁龙奇怪:“何经理找我?打个招呼我自己去就是了,还来车请,我哪有这么大谱儿?”

来者催着:“何经理说有重要事情,赶紧走吧。”尚铁龙狐疑了:“什么重要事情?我犯了什么错误吗?还是和杨寿山的事?我已经向他做了深刻检讨,我不去!”来者挺急:“去不去由不得你,这是领导的安排,快走。”

尚铁龙牛了:“我要就是不去呢?我有伤在身!”来者表情平淡:“老尚,我只知道执行命令。伙计们,抬走!”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尚铁龙走出门,进了院子。

尚铁龙嚷着:“你们要干什么?绑架啊?带着我的拐杖!”杨寿山在院里看着这一切,也有点儿蒙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尚厂长犯什么事了吗?”

来者一惊又一喜:“哟,杨厂长回来了?太好了,你也得去。”说着把杨寿山也塞进车里。杨寿山急了:“你们得说清楚,要我去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跟着去就是。”

尚铁龙来到经理办公室问何经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把休病假的都请来了?”何经理解释:“市里电话说省里的加急文件正在道上,让咱们等候听传达。走吧,去会议室。”

何经理和尚铁龙走进会议室。黄书记宣布:“请省、市领导给大家宣读一份急件。”

市长激动地大声说:“同志们,毛主席他老人家给咱们鞍钢工人来信了!”市长开始宣读毛主席的来信:“毛主席说:我很高兴地读了你们十二月二日的来信,祝贺你们在平炉炼钢上和快速炼钢法的最新成就,你们以高度的劳动热情和创造精神,创造了超过资本主义各国水平的炼钢时间和炉底面积利用系数的新纪录。这不仅是你们的光荣,而且是我国工业化道路上的一件大事。希望你们继续努力,为完成今年炼好优质钢的新任务而奋斗。”

根据中苏两国的协议,苏联专家组作了大量调查研究工作,已经告一阶段,专家组向公司交付120卷关于鞍钢恢复生产和技术改造的调查材料。为了更好地培训公司的技术骨干,苏联专家组决定,接受鞍钢派出600名技术骨干到苏联的钢铁企业学习。在赴苏之前,这些骨干首先要到厂里苏联专家辅导班学习。因为时间紧,赴苏学习的人员要赶快确定下来。

公司保卫部忙起来了,600个人都要经过极其严格的政审。有人认为杨寿山是起义人员,不符合这次出国的政审要求。廖部长认为杨寿山起义有功,保护工厂也有功,他本人目前负责一个分厂的工作,技术革新有成绩,出国学习应该沒问题。最后商定,可以先让杨寿山参加出国前的辅导班学习,能否出国,由公司领导研究决定。

天上飘起雪花,公司会议室里,何经理向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做动员:“……同志们,为了赢得这场反侵略战争的最后胜利,全国人民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抗美援朝前线。公司党委决定,捐献六架飞机,组成三百人的汽车运输队赴朝支援作战,我厂的职工,每人至少捐献出这个月的一半工资。我除了买粮的钱,工资全部捐献!”

捐献的事立即遍地开花。二分厂尚铁龙提议,为抗美援朝捐献一架飞机。一分厂杨寿山一动员,大伙也要捐献一架飞机。两个分厂的人都敲锣打鼓地到公司总部,抬着大红字写的决心书向领导表决心。

何经理激动地说:“同志们,你们一分厂和二分厂都提出捐献飞机的目标,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们都能完成任务吗?”尚铁龙挺胸上前一步:“我们不会吹牛,我代表二分厂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我尚铁龙甘愿接受军法处置!”杨寿山一举拳头:“我们一分厂也不是孬种,完不成任务,我杨寿山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何经理满脸堆笑:“好,那咱们就限定个时间,一个月后,我等你们的结果。”

尚铁龙在家里翻箱倒柜,从箱子底下翻出一枚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解放鞍山时得的,是一等功。尚铁龙告诉金虎:“这勋章要是当铜卖,不值几个钱,要是遇到搞收藏的,说不定能卖条牛的价钱。这是咱的传家宝,爹要把它卖了,好捐献飞机,让志愿军打美国鬼子。”

杨寿山从箱子底下取出一个翡翠烟嘴,这是他爷爷留下的传家宝,水头透亮,地子洁净,光泽美艳,把它贴脸上,有凉丝丝的感觉。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为了捐飞机,他说啥也舍不得出手。正赶上休息日,他要去博爱市场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好买主。

在博爱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尚铁龙和杨寿山走了个对面。尚铁龙挺奇怪:“你来干什么?”杨寿山眼睛看天:“你管我干什么!”尚铁龙也看天。杨寿山问:“看什么?”尚铁龙笑:“我看我要买的那架飞机飞没飞来。”

两个人各自找了一个地方,拿出宝贝叫卖起来。尚铁龙介绍军功章的来历:“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等功军功章。当年解放鞍山,我带着连队,一口气拔了国民党的七个碉堡,才得了这么个勋章。”有人问:“你想卖多少钱?”尚铁龙含糊着:“实话实说,我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捐献飞机,才忍疼割爱了,再怎么说也得值一条牛的价钱吧?”

一个大胡子说:“不过是一块铜疙瘩,值那么多钱?我看你是借支援抗美援朝的由头诈骗,要是当破铜烂铁卖,价钱可以商量。”尚铁龙骂开了:“滚你妈的蛋!你这是讲价吗?纯粹是侮辱人!”大胡子瞪眼:“褒贬是买家,骂人干什么?”

杨寿山介绍祖传的翡翠烟嘴儿:“我这烟嘴儿是地道的翡翠,看看成色吧,这里有识货的没有?”一个老者看着烟嘴儿,知道这件东西是老古董,有年头了,估计这市场上的人买不起。杨寿山一笑:“看看吧,说不定今天有买主。”

这时候,尚铁龙还在叫卖军功章,杨寿山看着尚铁龙的焦急状,转身急匆匆走回家门。麦草问:“怎么?东西出手了?”“还没有,下午再去看看。问你,家里的钱划拉划拉还有多少?我有急用。”“都在箱子里,自己拿去。”杨寿山翻出箱子里的钱,又匆匆走出家门。

市场里的人少多了,尚铁龙还在兜售军功章。一个人走过来:“兄弟,你这东西我要了。”尚铁龙一喜:“你能出得起我要的价儿?”“就按你要的,我不还价儿。”二人很快交易完毕。

尚铁龙问:“同志,能不能留下联系方式?这件东西我是万不得已才卖的,我想以后手头方便了,高价赎回。”陌生人笑了:“你把我当开当铺的?不想卖就拉倒。不过你放心,这件东西我会好好收藏。”尚铁龙无奈:“唉,你既然这么说,拿走吧。”

尚鉄龙看杨寿山还在推销自己的东西,就站了一会儿,骑上自行车走了。杨寿山举着翡翠烟嘴儿叫卖:“看一看,瞧一瞧,机会错过难寻找,谁要我的烟嘴儿?”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同志,你的东西我要了。”

这天,杨寿山听说二分厂的捐款已经超他们了,赶紧招集干部们想办法。他主张组织分厂的工人下班后,到脚力行扛大个儿,挣外快捐款。大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尚铁龙听说杨寿山组织人挣外快,冷冷一笑:“狗东西,挺会想办法。”他觉得大伙生产挺累,再出去卖力怕身体吃不消,决定组织几个人到乡下去收花生米,让姜德久负责。

姜德久很快收来花生米。尚铁龙指挥大家把生产花生糌的简陋设备安装好,他们立即开工生产花生糌。尚铁龙笑着告诉大伙:“我爷爷做了一辈子这个玩意儿,我早就学会了。咱做好了就到街上去卖,什么也不如这个来钱快。”

下班后,尚铁龙组织工人们卖花生糌。姜德久说着山东快书宣传助兴:“闲言碎语不要讲,说一说抗美援朝大前方。美帝国主义来侵略,战火烧到了鸭绿江。我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迈步跨过鸭绿江。浴血奋战不怕死,英雄气概真高涨。战士们前方保家国,后方的人们也在忙。积极生产来捐款,买来飞机打豺狼。我们来卖花生糌,不是赚钱做小商。收入全部作捐款,同志们赶快来品尝……”

大伙听着快书,争相购买。

人散尽后,尚铁龙又让大伙推着小推车沿街叫卖。尚铁龙粗着嗓门喊:“花生糌啊!就是甜掉牙啊!”姜德久一边走一边说快板:“打竹板,迈大步,前面就是杂货铺。杂货铺,东西多,又有吃的又有喝。那里的东西都不贱,不如我的花生糌。我的东西香又甜,收入全部送前线……”

铃木加代正在街上走着,看到尚铁龙推小车卖花生糌,走过来也参加了叫卖,她细声细气地喊:“大家都来买花生糌啊,又香又甜的花生糌,吃一口甜掉牙……”尚铁龙笑着:“加代,你就拉倒吧,小猫叫啊?”铃木加代也笑:“小猫叫比你老狼叫好听。”

麦草在大街上看到这幅情景,回家就告诉了杨寿山。杨寿山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唉,我比不了尚铁龙,他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发动群众搞人民战争,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黄昏,尚铁龙又带着工人继续卖花生糌,生意还是不错。几个穿蓝大褂的人围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们的花生糌不错,我们想多买一些,包圆也行,价钱能不能压一下?”尚铁龙一抬头:“怎么?要全部包圆?”“对,包圆。”尚铁龙狐疑着:“嗯?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商店的,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东西我们全收了。”

尚铁龙很高兴:“行。哎,你们就收这一回吗?”“你们做出来我们就收,有多少收多少。你们这是老手艺,很受大家欢迎。我们给你们卖,省了你们的事,咱们两家都获益。”尚铁龙拍板了:“好吧,我们就不出摊儿了,你要提货,就到我们的作坊去。”

又是一个下班后的黄昏,姜德久和几个工人做着花生糌,尚铁龙推门而入:“伙计们,怎么样,今天的产量上去了吗?”姜德久满脸喜气:“厂长,做得再多也不够卖,人家堵着门来提货呢。”尚铁龙叮嘱:“你们都听好了,技术保密,绝对不能外传!”

尚铁龙听说杨寿山为捐款的事上火生病了,就提着一包花生糌推门而入:“杨厂长,听说病了?”杨寿山苦笑:“没事,苍蝇蹬了一脚。”

尚铁龙笑着:“听说吃不下饭?我给你带来了花生糌!你尝尝,这东西又有营养又败火。”杨寿山揪着脖子:“嗓子眼儿都肿了,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

尚铁龙直往他嘴里塞:“你试试,细嚼慢咽,不碍事的。”杨寿山无奈地咀嚼着:“嗯,味道是不错,听说是你祖传的手艺?”尚铁龙咧嘴笑:“那可不,我爷爷当年是胶东一带的花生糌大王。”“听说你们卖这玩意儿赚了不少?”

尚铁龙很得意:“啊,小打小闹抓挠了几个,马马虎虎吧。”杨寿山叹气:“唉,这回我是真服了,我就是脱了鞋也撵不上你。”

尚铁龙越发得意了:“可别这么说,也就是各有千秋吧。你们在捐款方面也有些独到之处,比方组织工人扛大个儿啊,也挺来钱的。”“哪里,和你没法比。”尚铁龙一摇三晃地走了,脚步很是轻快。

尚铁龙很关心两个分厂捐款进展的情况,每天都要查问。这天,还没等尚铁龙问,姜德久就主动报告:“厂长,听说一分厂他们的捐款额又直线上升了,刚刚超过我们。”

尚铁龙很奇怪:“他们又有新的来钱道了?”姜德久点头:“据说有了。”姜德久还告诉尚厂长,他的消息还是从金凤那里用话套出来的,人家保密性可强。

第二天,尚铁龙和大伙正在郊外的仓库里生产花生糌,那几个蓝大褂又来了,“倒骑驴”停在门口。姜德久问:“你们来了?还是全部包圆儿?”“还用说吗?我们包销。”姜德久等几个人帮他们把花生糌装上车,蓝大褂们推着车子高高兴兴走了。姜德久他们当然也高兴。

第九章

当过侦察兵的尚铁龙这会儿又当侦察兵了。尚铁龙尾随蓝大褂,来到一个仓库门前。蓝大褂推门进去,尚铁龙尾随进了仓库,他看见仓库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花生糌。杨寿山正和一群工人忙着把收来的花生糌进行再加工,包装。

尚铁龙问:“杨寿山,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杨寿山故作愁眉苦脸状:“唉,叫你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不得不出此下策。你的花生糌是我收来的,我买了批包装盒,简单做一下加工,转手就赚你双倍的钱,谢谢你的货源啊。”

尚铁龙怒斥:“你这是奸商行为!”杨寿山笑着:“你可别乱扣帽子,我脑瓜壳小,顶不起大帽子!”“你这叫不劳而获!”杨寿山振振有辞:“我们是靠智力赚钱,赚得合情合理!我们有什么错?你爷爷当年是做花生糌的,我爷爷当年是烟台贸易货栈的,说不定当年我爷爷的货栈就收购过你爷爷的货。咱们都是继承祖业,你心里有什么不平衡的?”

尚铁龙心里想,你杨寿山老是告我的状,这次我也告你一状!但是,他打错了如意算盘,何经理把他和杨寿山叫到办公室,一勺子烩了。经理满脸怒气地训斥两人:“你们不炼钢、轧钢,做起花生糌买卖来了,给不给鞍钢丢脸?你们谁也没有理!立马给我收起摊子别干了!”

这两人出了经理办公室,还边走边继续争吵。到厕所里,二人撒着尿还斗嘴。杨寿山讲理论:“世界上有三种人可恨,损人利己,损人不利己,损人又损己。你是最后一种,损人又损己,不但可恨,而且愚蠢。”尚铁龙反唇相讥:“世界上有三种人可笑,鹰嘴鸭子爪,鸭子嘴鹰爪,鸭子嘴鸭子爪。你是最后一种,可笑又可悲。”

隆重的飞机捐献仪式在公司俱乐部举行。尚铁龙和杨寿山都戴着大红花走进会场,挨排坐下。何经理激动地讲话:“同志们,我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鞍钢公司捐献的六架飞机已经赴朝参战了,前方将士向我们表示了最大的敬意。值得表扬的是,尚铁龙和杨寿山的分厂各捐献一架飞机,这件事在全国都轰动了!另外,咱们鞍钢赴朝参战的300名工人组成的汽车运输队,在朝鲜战场屡建奇功,被称为‘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队,威震朝鲜半岛,这也是咱们鞍钢的光荣……”全场群众欢呼起来。

尚鉄龙和杨寿山互相怪异地看着。杨寿山故意解开衣扣,亮出尚铁龙卖掉的军功章。尚铁龙从怀里掏出一杆烟袋,烟杆上镶着杨寿山祖传的翡翠烟嘴儿。两人都吃惊了!

夜晚,杨寿山上楼走进尚铁龙家,拿出军功章:“老尚,这件东西在我手里也没有用,我那个烟嘴儿也不值几个钱,咱们还是交换过来吧。”尚铁龙故意拿捏:“我那东西也就是一块铜疙瘩,我还有几个。你这烟嘴儿嘛,听说是李鸿章用过的,不换。”

杨寿山商量着:“这是你的荣誉,你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是交换吧。”尚铁龙越发拿架子:“还是你的烟袋嘴好,用它抽烟,抽一口,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真是件宝贝。”说着,把烟袋锅里装上烟末吸着,“味道太好了,你来口?我这可是正宗的亚布力。

出国学习培训班正式开课,谢廖沙告诉学员们,到苏联以后,老师都是用俄语讲课,不懂俄语根本听不了课,所以必须努力学习俄语,俄语不及格的,一律不能到苏联学习。

杨寿山站起来讲俄语:“谢廖沙同志,我们明白自己的使命,我们会努力学习的。”大家都很敬佩。谢廖沙让杨寿山把刚才的话用汉语说一遍。谢廖沙很高兴:“杨厂长利用业余时间跟我学习俄语,现在他俄语讲得多么精彩!你们要向他学习!”尚铁龙心里十分憋气。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道路,培训班的学员们踏着积雪到教室里上课。

谢廖沙带领学员用俄语朗读短句,读了几遍,他问谁能把刚才的短句复述一遍。杨寿山举手后,大声流利地复述了。谢廖沙问:“好。还在自学吗?”杨寿山答:“正在看老师借给我的俄文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谢廖沙让尚铁龙复述,尚铁龙欠欠屁股:“谢老师,请原谅,我说不好。”

谢廖沙要考考昨天教的单词,大家拿出纸笔听写。尚铁龙干咂烟嘴儿,没写出几个俄语字母。听写完毕,大伙纷纷交卷走出教室。尚铁龙走到讲台交卷,谢廖沙看着卷子,严肃地说:“尚铁龙同志,你的语言过不了关,是去不了苏联的。”“这怨我吗?你们的话太难学了。”

第二天下班后,尚铁龙请谢廖沙到小饭店喝酒,他笑道:“今天请你喝酒,就是想打听学习俄语的诀窍。”谢廖沙严肃地说:“在学习上来不得半点虚假,对不起,没有诀窍。”尚铁龙摇头:“万事都有诀窍。当年我攻一个碉堡,都说没有办法,我把辣椒面儿放到炸药包里,塞进敌人的碉堡,砰的一声炸开,碉堡里的敌人全被我熏出来了,这就是诀窍。”

谢廖沙再强调:“学语言是不可能有诀窍的,要靠死记硬背,下真功夫。”尚铁龙还是不信:“保守了不是?你肯定有诀窍,要不然杨寿山跟你学了几天,怎么就成了俄罗斯通?你肯定把诀窍教给他了。”谢廖沙无奈:“哎,杨寿山的俄语学得很好,你可以请教他。”

尚铁龙一脸不屑:“他呀?是被我的辣椒面儿熏出来的!”谢廖沙喝下最后一杯酒:“你要是考试不及格,去不了苏联,还是向人家请教吧!”

尚铁龙在厨房一边做晚饭,一边学俄语,嘴里念一句,看一下本子,心情十分烦躁。金虎嘻嘻笑着:“爹,你不行,我爸那苏联话说的,哇啦哇啦的,可溜了。你就请教请教我爸呗,别放不下架子,别嫌丢人。”

尚铁龙火了:“我是你爹,你有了爹就不能有爸,再说了,你怎么叫他叫的那么亲?你要是嘴里再蹦出这个字,我非捏出你屎来不可!”金虎一斜眼:“我过去不都这么叫的吗?”

尚铁龙蛮横地:“从今后就不行!别看他今天张罗的欢,明天我给他拉清单,非和他较较劲不可!”金虎挤眉弄眼:“我看你有点穷凶极恶了!”尚铁龙举起巴掌要打,金虎跑得比兔子还快。

金虎倒是自在,跑到杨寿山这里吃喝上了。麦草看着杨寿山:“铁龙学习吃力,你就帮帮他吧。”“我不能觍着脸到他家去吧?他得下楼来请我。”麦草只好说:“那好吧,我去过个话儿。唉,我成了你们俩的磨芯子了!”说罢出门上楼。

麦草进了尚铁龙家,开门见山:“铁龙,我知道你心里烦,可你下过寿山那样的工夫吗?他脑子不比你快,可人家说了,笨鸟先飞。苏联人一进厂,人家就早早动手学了。”尚铁龙感叹着:“嘁!我也就是下手晚了,要是早下手,轮不到他出风头!”

麦草趁热打铁:“人家现在跑到头里去了,你就得脱了鞋撵上去,我跟他说好了,他愿意教你。”“没提条件?”“没有,就是让你下楼请一下,这有啥?”

尚铁龙不愿意了:“想要我三顾茅庐,他当诸葛亮?”麦草来个顺毛捋:“他要是诸葛亮,你是刘备呀,到头来还不是诸葛亮听刘备领导?委屈一阵子,风光一辈子!”尚铁龙不识哄:“跟他,我一阵子也不能委屈,让我去请他,没门!”

麦草气得骂起来:“尚铁龙,你这不知好赖的东西,一口咬住驴屎蛋子不放,八根麻花都不换,你缺心眼儿呀?杨寿山也不是个东西,会哇啦两句老毛子话,这就牛气烘烘了,摆什么大架子?驴呀马呀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了狗屁不是!你说你们俩,一个是驴粪蛋儿,一个是马粪蛋儿,怎么就是捏不到一块儿去?气死我了,我还不管了呢!”气哼哼地走了。

培训班俄语考试就要开始了,尚铁龙坐在靠窗的位置。谢廖沙严肃地宣布着考试纪律。

教室里,试卷一发下来,杨寿山马上低头很快地答卷。尚铁龙面对试卷,急得抓耳挠腮,不知从何下手,卷子上一片空白。杨寿山鬼鬼祟祟写了张纸条,扔到尚铁龙的桌子上。尚铁龙看了杨寿山一眼,好像会意地点点头,却用纸条擦着鼻涕,扔到一边。

尚铁龙无意间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他忽然发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麦草把一本俄语书紧贴在窗玻璃上,她的头发都被雪染白了。尚铁龙心中一热,鼻根发酸,眼睛湿润了。杨寿山一扭头,发现了麦草的举动,他恨恨地望着麦草。

杨寿山被谢廖沙请进业大办公室。谢廖沙问:“有同志向我揭发,昨天考试,有个叫麦草的女同志,隔着窗子让尚铁龙作弊,揭发的人说,你是目击者。”杨寿山一瞪眼:“胡说,我只顾忙着答卷,什么也没看到。”

谢廖沙严肃地说:“杨师傅,你们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欺骗你们的国家,你知道一个人到苏联学习的费用有多少吗?”杨寿山很坚定:“别跟我说这些,我的确没看见他们作弊。麦草是我老婆不假,她也没跟我说有这件事,等我回去好好问问她。”

尚铁龙站在何经理面前,讲考试的事:“考试嘛,我的确有点犯愁,怕考不好给中国人丢脸,于是……”何经理接上:“于是麦草怕你过不了关,就主动配合让你作弊,是吗?”尚铁龙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是我求了麦草,她起先不肯,架不住我苦苦恳求,才那样。不关麦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领了,你怎么处理我都行。”

何经理十分严肃:“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党委经过研究,决定给你严重警告处分!”尚铁龙一愣,又忙说:“是是是,我愿意接受处分。”他得到允许,转身要走,又扭回头问:“哎,何经理,我就奇怪了,是谁嘴这么长?把这件事捅出来了?是杨寿山吧?”

何经理正色道:“考试作弊,谁都有责任向上级报告。你不要问是谁,更不能打击报复,否则会有更严厉的处分等着你!”尚铁龙苦笑:“我知道,人家都是对事业负责,也是为我好,我怎么会香臭不知呢?”

尚铁龙慢慢走在厂区里,气哼哼地一脚把一个铁桶踢得很远。铃木加代恰好迎面走来,惊奇地问:“厂长,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还有敢惹你的吗?”尚铁龙没好气:“你管得着吗?”“我是管不着,可你看你的皮鞋,开口子了。”“我愿意!想透透气儿!臭老娘们儿!”“臭老爷们儿!活该呀!”加代回敬了一句,扭腰摆臀地走了。

冬天的夜又长又冷。尚铁龙在家里喝闷酒,金虎在旁边吃饭。尚铁龙喝醉了,嘴里里嘟嘟囔囔地骂着,越骂声音越高:“就是你告了老子的刁状,等我有空儿了,非要查查你的老底儿不可!你干过蓝衣社,干过军统,告密,陷害忠良,都是你们特务的拿手好戏,我早晚要亲手宰了你!等我喝完酒,把菜刀磨得飞儿飞儿的快,咔嚓!”

金虎听到这儿,扔了筷子,一阵风跑出门,气喘吁吁地撞开杨寿山家的门:“爸,不好了,我爹要把菜刀磨得飞儿飞儿的快,咔嚓,亲手宰了你!”

麦草忙问:“慢点说,这是为什么?”金虎说:“我爹说了,是你告了他的刁状,说你是军统特务,就会告密,陷害忠良!”

杨寿山气得发疯,突然掀翻桌子大骂:“尚铁龙,你狗咬吕洞宾,你是个疯狗!金虎,你叫他过来!他有菜刀,我有铁棍,今天和他大战三百回合!”金虎腿快,上楼不一会儿,又一阵风跑下楼梯,撞开杨寿山家的门,喘着说:“爸啊,我爹杀气腾腾,你赤手空拳,肯定吃亏,手里没家把什儿不行!”窜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递给杨寿山。

杨寿山把菜刀一扔:“我什么武器也不用,来个空手夺刀!我倒要见识见识,他这大嘴蛤蟆能挤多少脓水!”说着推开门,一下愣住了。尚铁龙夹着书本,叼着烟袋锅子,戴着老花镜,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师,学生尚铁龙向您请教来了。”杨寿山尴尬地站着不说话。

尚铁龙很是恭敬:“杨老师,咱们是在您府上设馆,还是到寒舍开讲啊?”杨寿山有点无措:“啊,啊,你既然来了,就不换地方了,坐下吧。”

尚铁龙一本正经:“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坐下,“杨老师,请讲。”杨寿山只好认真对待:“这学俄语,首先得过发音关,你的发音不行。嘞……就这个嘞,你得把舌头嘞起来,你听我,嘞……,你嘞个给我听听。”尚铁龙舌头老硬:“乐……”嘞不出效果。

麦草帮腔:“铁龙,你得嘞……不能乐,你看,我都会了,嘞……”金虎逞能:“我也会了,嘞……”小门儿显摆:“我也会,嘞……”屋子里“嘞”声一片。

尚铁龙苦笑:“嗬,你们的舌头都行啊!我怎么就乐不出来?老杨,你的舌头是怎么长的?伸出来给我看看。”杨寿山伸出舌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股巧劲儿。”

尚铁龙戴着眼镜看着:“不一样,你的舌头不光会乐,还会打小报告吧?”杨寿山黑下脸来:“你什么意思?”“你小子挺黑呀,我为考试的事受处分了,你高兴了吧!”“老尚,我杨寿山虽然对你有看法,可从不做那卑鄙无耻的事!”

尚铁龙:“怎么是卑鄙无耻呢?向组织反映实际情况,这是正当的行为。咱不说这事了,来,你教我学。”杨寿山忍着气又教起来:“好了,发音你回去自己练吧,记单词,学语言,不积累一定的单词量,根本不行,这记单词有个窍门儿……”

尚铁龙又挑衅起来:“咱先别说窍门儿,你能不能教我两句俄语骂人的话?比方,狗日的,俄语怎么说?”杨寿山把课本儿一扔:“你这是求教吗?纯粹是找事,不教了!”

尚铁龙给他上大前门香烟:“杨老师,别生气,我就是好奇,抽根烟,消消气。杨老师,我一定要到苏联学习,你没我在身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麦草看着这两个活宝,扑哧一声笑了。尚铁龙严肃地说:“马达姆,你笑什么?我和达瓦里什正在学习!”

周总理视察鞍钢,到车间观看工人们操作。何经理介绍情况,周总理说:“听到你这些汇报我很高兴。毛主席说,鞍山无缝钢管厂、鞍山大型轧钢厂和鞍山第七号炼铁炉的提前完成建设工程并开始生产,是今年我国重工业发展中的巨大事件!鞍钢是我国冶金工业的榜样,是全国工业的重中之重,你们要为全国的冶金工业输送大量人才,还要为国防建设做出新的贡献。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我一点也没贪污。”大伙笑了。周总理又说:“我这次来看你们不是白来,给你们带来了新任务,具体情况有同志会和你们商量的。”

公司的主要领导和各大分厂的厂长都来到公司经理室,何经理说:“周总理这次视察鞍钢,还给我们带来了新任务。究竟什么任务,咱们一起到会议室就清楚了。”大家议论着走进会议室。何经理请军队代表给大伙介绍总理下达的新任务。

军队代表发言:“根据部队作战的需要,我们请你们鞍钢生产一批特钢,支援朝鲜前线。具体的要求是:尽快生产出901、902军用特钢,C1坦克特用钢,55圆钢,50锰钢,潜艇深潜器特用钢。为了我们的战士少一些牺牲,你们必须按时完成生产任务,不能讲代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必须克服!”散会后,何经理告诉尚铁龙,党委决定让他负责这批特钢的生产任务。时间紧急,他到苏联学习的事就得放一放了。

下班了,尚铁龙站在厂门口,他见杨寿山出来,忙迎上去拽着他到小饭店喝酒。尚铁龙举起酒杯:“老杨,这杯酒我敬你,祝贺你就要到苏联学习了。前一段,那件事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非常够意思。”杨寿山笑:“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那就好,你心眼比我宽。”

杨寿山趁机说起别的事:“老尚,有句话我早该说,今天是个机会,能不能听我说说?”“什么话,尽管说。”

杨寿山说出真心话:“命运把我们俩分到两个阵营对垒,又把我们捏到了一起,更是给我们开了个玩笑,让我们的婚姻阴差阳错,我心里一直不安,就觉得对不起你。”尚铁龙也说实话:“这件事,不全怨你,都是命,我认头了。”

杨寿山一咬牙说出要害:“我不能这么不安一辈子,打算和她离了。说句实话,麦草对我没挑的,可是你成天在她眼前晃,她不可能不念旧情,你俩能不能再走到一块去?”

话没说完,尚铁龙一个耳刮子差点把杨寿山抽到桌子底下,骂道:“混账王八蛋,我撕了你这张臭嘴!”杨寿山还说着:“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我不忍心你们俩……”

尚铁龙暴怒,把酒泼了杨寿山一脸:“你再提这件事,我砸断你的肋巴条!”起身走了。杨寿山抹抹脸:“这酒菜可不能浪费了。”竟独斟独酌起来。

第十章

大雪纷纷扬扬,大院变得臃肿了。幸福大院又搬来两户人家,一个是上海来的工程师边立明,另一个是杭州来的女医生沈云霞。厂里照顾他们,两人都分到了单间。沈云霞漂亮、大方、健谈,江浙味的普通话很好听。边立明的上海话像鸟语,大家都听不懂。

谢廖沙在公司医院打着嚏喷排队挂号,他看到沈云霞袅袅婷婷地走过,眼睛都直了。挂号的护士喊:“喂,你挂什么科?”谢廖沙指着沈云霞的背影:“就是那个大夫。”

沈云霞在诊室给病号看病,谢廖沙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沈云霞。沈云霞叫号:“二十九号,谢廖沙。”谢廖沙故意谦让,叫他后面的人先看,等最后一个患者走了,他才到医生桌边坐下,眼睛还是直直的。

沈云霞问:“哪儿不舒服?”谢廖沙如痴如醉,根本没听见。沈云霞又问一遍,谢廖沙才回过神来:“说不好,身上哪里都不好受,请您给我检查检查。”

沈云霞很有耐心,又是压舌看嗓子,又是量体温,又是用听诊器听。沈云霞看了体温计:“稍微有点高,感冒了,吃点药吧。”

谢廖沙显出很难受的样子:“医生,我平常感冒不是这样,请你给我好好检查一下,我还有点恶心呢。”沈云霞只好让谢廖沙在诊床上躺下,给他做着触诊:“嗯?肝也正常。”

谢廖沙眼不离沈云霞,突然冒出一句:“沈医生,您真漂亮。”俄罗斯小伙子特有的坦率示爱举动,让沈云霞措手不及,她有点慌乱:“同志,您是来看病的,请不要开玩笑!”

谢廖沙一本正经:“我没有开玩笑,真的,您很漂亮,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中国姑娘!”“那好,谢谢您的赞美。起来吧,您没什么大病,开点药回去,多喝水,注意休息。”

谢廖沙开始追了:“请问沈医生,您住在哪儿?”“我有告诉你的必要吗?”谢廖沙笑着:“当然有了,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我的大夫了,以后我有病还会找您的,因为您了解我的病情。”沈云霞无奈:“哦,我住在幸福大院。”

谢廖沙表情夸张:“啊,幸福大院,多好听的名字啊,您能让我幸福一把吗?”沈云霞放下脸:“你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明白。”谢廖沙笑着:“是这样的,今天是你们的大年三十,你们很幸福,可我远离家乡,很孤独,您愿意领一个流浪汉到您那儿过年吗?”沈云霞一怔:“这,恐怕不合适吧?”

谢廖沙晃着脑袋:“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不是同志吗?在我们那儿,同志到同志家过节是很受欢迎的。”“请您别忘了,您是在中国。”谢廖沙耸了耸肩:“很遗憾!”

黄昏,谢廖沙背着手风琴,拿着一些好吃的东西走进幸福大院,经过打听,朝沈云霞家走去。边立明在家门口看到谢廖沙进了沈云霞的屋子,寻思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去。沈云霞看到谢廖沙和边立明一起进家,一愣:“你们怎么来了?”

谢廖沙笑着:“我说过,想和您一起过个年。”“可我说过,这不合适。”谢廖沙挺会狡辩:“您是说恐怕不合适,我不恐怕,您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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