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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1: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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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鸿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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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不孤

百年不孤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百年不孤作者:少鸿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2-01ISBN:9787540478865本书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回家开秧门

岑国仁逃离县政府回到双龙镇的那天,是民国16年农历四月二十二,节气小满。他带着脚夫走近镇口的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从浮山县城出发,沿驿道走了四十里,他双腿已然酸软,蓝布长衫被汗水浸贴在背上。一路上他总觉有不明物在身后追赶,脚步匆忙而凌乱。看到镇子里参差排列着的黑瓦屋,双龙河边转动的水车,以及路边尚未插秧的白水田,他的心情终于舒缓下来。

路过水车时,他停下了脚步。他十二岁那年外出读书,此后每年回来三五次,不管是从驿道徒步回家,还是从水路坐船离去,水车都站在这里迎送,像个老朋友似的。支撑巨大转盘的A字形木架上长出了厚厚的苔藓,其间几根青翠的蕨草被高架上滴落的水珠打得摇曳不止。转盘上的竹筒不知疲倦地舀起一筒筒河水,依次倾倒进水槽里,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清水顺水槽流入竹笕,再流入水渠,源源不断地灌溉着稻田,滋润了不知多少与他有关或无关的日子。从他有记忆起,水车就在这里转动了。风把水沫吹到脸上,带来点点的清凉。他似乎从水车身上获得了安定感,转身迈步时,脚步变得更为踏实。河边码头的古柳遥遥在望,吊脚楼的影子斜斜地延伸到了河水中央。沙石路面不知不觉变成了青石板,光可鉴人。街两旁的屋檐下,淡蓝色的炊烟袅袅曳出。一走入街口,他就被一片安详而宁静的气氛淹没了。

哟,大少爷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微笑着回应别人的招呼,拱手回礼。虽然孙文早就发布了废除老爷、少爷等旧称谓的命令,提倡互称先生或某君,但这里的人们还顽固地守着旧礼节。小街两侧门店里的那些面孔他都半生不熟,叫不出名字,可他们都晓得他是谁。就连狗见了他都亲热地摇尾巴。街道其实很短,杂货店、木材行、豆腐坊、铁匠铺等交错分列两旁,人说牛憋一泡大尿,可从街头撒到街尾。街头与横跨青龙溪的青龙桥相连接。青龙桥是风雨桥,上桥有十来级台阶,脚夫挑着两口樟木脚箱,上台阶脚劲不够用了,他连忙拉了脚夫一把,进入桥廊后,又让脚夫放下担子歇息。桥廊两侧有供路人歇脚的橡木搁板,谓之歇亭。两人在歇亭里稍坐片刻,才又继续前行。

过了青龙桥,岑国仁沿着双龙河岸边一条缓坡往上,来到一座院门前。门额上“聚善堂”三个黑字已经退色。斑驳的院门上挂着一把牛尾锁,表明里面没有人。但他还是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窥了一眼。里面是一个旱天井和一座窨子屋,是岑家的公屋,堂屋神龛上供奉着神灵菩萨与祖先灵牌,这是用来祭祖与议事的地方。每天,父亲有事没事,都会来聚善堂转转。

想起年少时被父亲按在聚善堂门槛上打屁股的情景,他不觉一笑,转身朝坡上走。百步之遥,菁华堂和厚生堂两座庭院前后错落地排列在缓坡上,高高的马头墙耸立在半空,夕阳的余晖在墙面上闪烁。三个院子被人统称岑氏三堂,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菁华堂住着三叔公一家,厚生堂则是他的家了。他越过菁华堂,快步来到厚生堂大门前,摸摸半人高的门当,再抓住生锈的门环轻轻拍拍,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门榫吱呀的声音惊心动魄,多年以后想起,这像是某种宣示:真正的人生之门就此正式开启了。

父亲岑励畬坐在院子里剃头,一条黑围裙遮住了瘦弱的身体。剃头匠谦恭地弯着腰,锋利的剃刀在父亲白亮的圆脑壳上游移刮削,细碎的发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岑国仁上前鞠了一躬:爹,我回来了。

父亲瞟见脚夫,诧异地一挑眉:把行李也带回来了?

他说,我不想给县长做秘书了。

父亲语气严厉:为什么?

我不想手上沾别人的血。

噢?父亲不吱声了,过会儿又说,送你读一肚子书,就是想你在外面做事赚钱的,你回家来,能做什么呢?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进屋去吧,莫亏待了脚夫师傅。父亲说。

他引脚夫上了阶基,这脚夫将脚箱挑进自己房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光洋给了脚夫。脚夫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太多了吧。他拍拍脚夫的肩,应该的,辛苦你了!脚夫喜出望外地拱拱手走了。他打开箱子,将里面的衣物拿出来放进衣柜,再把随身带的十几本书搁在竹书架上。然后,他就往厨房去。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在厨房里忙。

娘,我回来了!他冲厨房里喊了一声,应声而出的却是妹妹国英。她抓起他的手直摇:大哥回来了!难怪我昨夜里梦见一园子青菜,娘说梦见青菜就会有亲人来的!真好真好!说着就将他拖进厨房门。母亲刘惠贞正在择菜,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眯眯地,国仁回来了,好,好,我给你打荷包蛋。他说,我又不是客,打什么荷包蛋啊!母亲说,你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嘛。他说,娘,这次回来,我就不想走了。母亲稍稍一怔,马上说,不想走了就不走了,你两个弟弟都在外读书,你回家帮帮你爹,也好!国英拍着手说,不是也好,是太好了!大哥不走了太好了!他来到灶前,蹲下身子帮母亲烧火。灶膛里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他的胸中有一盆温水在荡漾。

晚饭之后,岑国仁陪着父亲岑励畬坐在阶基上说话。夜色模糊了天地,三五只萤火虫飞来飞去。父亲的水烟壶咕咕作响,烟锅忽暗忽红。栀子花的暗香与烟味羼杂在一起,悄然透入他的肺腑。往墙头上方望去,卧龙岭墨黑的山脊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天地如此安详静谧,但是想到莲水与双龙河交汇处那片沙洲上的斑斑血迹,他背上还是阵阵发凉。

爹,您该听说了。

嗯,杀的些什么人?

有共产党也有国民党,还有农协委员,工人纠察队,有些人还跟我同过事。

哪些人动的手?

主要是莲城开过来的熊震的军队,县警察所和清乡大队的人也参加了。县长是清乡委员会的主任,名单是他拟定的。我是他的秘书,让我写文书,不得不写。我觉得,那些人好像就是我写死的……还带我去验尸,你晓得,杀鸡我都怕看得的,看到一摊摊的血,我就晕倒了。别人把我抬到老郎中家,掐了半天人中穴,我才醒过来。老郎中说我是晕血,我的命与血犯冲,以后要避免见到血。

真是报应啊!岑励畬深吸一口烟说。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两个月前,就在同一片沙洲上,以革命的名义枪毙过十几个土豪劣绅,而行刑者正是刚刚被枪杀的这些人。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下达命令的竟是同一个县长。县长政治身份的转换让他掌控了生杀大权,而且,同样是以革命的名义。时代的变幻莫测令岑国仁眼花缭乱,也令他心惊胆寒。

所以,我不想干了。昨晚上写了辞职书,塞进了县长办公室的门缝里。我只能不辞而别,否则县长肯定不会应允。今天一清早,我就赶紧动身回来了。他搓着手说。

兵荒马乱的,你回来也好,避一避再说。只是,你过得惯乡下的日子么?岑励畬皱起眉头。

他相信乡下的日子过着过着就会惯的。他是这儿长大的,闻惯了家乡山水的气息。他明白父亲话语中隐含的担忧远不止于此。他回来了,少了一份薪水收入,而弟弟们仍在外读书,开销很大。母亲早已辞退佣人,家务事都自己亲手做,家中只留下一个长工,种着几亩水田,做做杂工粗活。他是老大,到了该挺起肩膀,替父母分担生活重任的时候了。

爹您放心,我会学您为人处世,以耕读为乐,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的。岑国仁噘起嘴,吹散面前飘浮的一缕烟雾,就像吹去一缕忧虑。

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慢慢看吧。岑励畬收拾起水烟壶,站起了身子。

岑国仁晓得,抽完最后一袋烟,父亲要就寝了,早睡早起是父亲多年的习惯。他恭敬地将父亲送进正屋卧室后,才踅进东厢自己房间,点亮书桌上的一盏桐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读了一会儿《陶靖节诗笺》,又将夹在书中当书签用的一张照片拿出来凝视。照片上是个清秀女子,白衣黑裙,明眸皓齿,嘴角稍稍扬起,冲着他微笑。他摸了摸她的脸,深深叹了一口气,重新将照片夹入书中,将书放入抽屉深处,然后,吹灯上了床。

一夜无梦,似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醒来之后他还不想动弹。晨光透入窗户,窗外扫把沙沙作响,令人想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推窗一看,国英操着竹扫把在扫院子,长辫子在她腰背后悠悠甩动。他赶紧穿衣洗漱,来到院子里说,国英起这么早啊。

不早了呢,太阳都快晒屁股了。国英说。

阳光果然在马头墙上闪耀了。他打算先给父亲请个安,便往正屋书房而去,国英却扬起扫把拦住他,爹正给人写对联呢,他写字时不喜欢别人打扰的,你的早饭在锅里热着,先去吃饭吧。

他便去了厨房,揭开灶上的大锅盖,取出一碗油炒饭。饭上面盖着野蕌苗炒鸡蛋,香气扑鼻。有滋有味地吃完一碗饭,他掏出手帕擦擦嘴,恭敬地去了父亲书房。岑励畬正俯身欣赏自己刚写好的字,转身对他说,庹木匠开木匠铺,求几副对联,你看看,丢丑不丢丑?

岑国仁认真端详摆在地板上的两副对联:“不辞斧斤苦,好正世间材”;“观其器而知其巧,得于手以应于心”。联文甚好,笔法功力老到,即有朴拙藏锋之意味,又有山野走兔之气势。不愧为前朝秀才的手笔。

爹写得太好了!岑国仁由衷地称赞。

前几天别人送了一刀上好的宣纸,你也试写一副?过几天开秧门时要祭谷王菩萨,我想写一副贴在聚善堂门口,联也拟好了:稼穑教民垂万世,丰享有庆乐千仓。岑励畬操笔蘸墨,朝他一递。

他红了脸,连连摆手,我的字拿不出手,镇里乡亲都只认你的字。

岑励畬微笑道,总要有拿得出手的时候呢,你若丢丑,不光是丢自己的丑,也是丢我的丑,丢吾之公的丑,丢教你的先生的丑。

孩儿常年在外,忙于应付人事,心浮气躁,难得静心习字,我一定好好练。岑国仁惭愧得汗都快下来了。

写字凭心性,有心字则成。这副字还是我来,你去帮我将废字纸烧了。岑励畬冲桌旁的字纸篓努了努嘴。

岑国仁便拿了满满一篓废纸退出门外,到厨房找了一盒洋火,出了大门,沿坡道而下。阳光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和煦的风鼓起了他的长衫。他来到双龙河边,吸了口水腥气,侧身一望,字纸塔静静地矗立在路旁。碧绿的河水无声流淌,义渡的划子自对岸而来,柳叶似的滑过河面。他举目远眺,不禁心旷神怡,若不是想起双龙河口沙洲上的血迹,诗兴差一点就来到了他心中。

来到字纸塔前,他摸了摸塔身上阴刻的“敬惜字纸”四个字。这座大青石砌就的六边形四层宝塔,是他的曾祖父吾之公所修,这四个字也是吾之公的手迹。葫芦状的塔尖直指蓝天,塔顶石缝里长出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摆。宝塔的第一层开着一个拱门,内腔中空,就像一个灶膛。他将字纸倒入其中,划一根洋火点燃。回想起小时候乱扔字纸,被父亲用戒尺抽打手板,他的手心掠过一道麻辣之感。

他拎起字纸篓回家,走到大门口,家里请的长工王贵祥挑着一担粪水出来。他忙让到路边,笑问,贵祥叔,忙什么呢?

王贵祥将担子摆正,以免粪桶蹭到他。辣椒树要浇点粪水了呢,大少爷回来了,好啊!

贵祥叔,您就不要叫我少爷了,如今是民国,叫我国仁吧。我跟你去菜园里看看?

好啊好啊。

岑国仁跟在王贵祥身后进了菜园。黄瓜藤爬满了竹架,瓜叶嫩绿,花儿艳黄,蜜蜂在瓜叶间飞来飞去。辣椒树还只有一拃高,两三盘枝子。王贵祥放下粪桶,抄起粪箪,将粪水仔细地浇在辣椒树的根部。浇完一块,王贵祥便又拿起锄头松土,用土将刚浇的粪水盖住。路边草上的露水很重,把岑国仁的布鞋都打湿了。他干脆脱鞋打赤脚,弯腰拔菜垅间的草。

哎呀大少爷,可使不得,会得大粪疮的!快把鞋子穿起!王贵祥脸色慌乱,冲他直摇手。

岑国仁只好擦擦脚板穿上鞋,你不也打赤脚么?

比不得噢,我这是做工打粗的脚,不比你的脚金贵娇气呢。王贵祥挥手催他,快回屋去吧,最好用石灰水泡一下脚,以防万一。

他只好穿上鞋回到屋里。他没把王贵祥的话当回事,没拿石灰水泡脚。可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他的右脚掌边沿和小脚趾开始发起烫来,接着又隐约作痒。起先他忍着,后来就忍不住拿手去抓,揉,搓。可那痒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于是他抓得越来越狠。眼见得脚掌红肿发亮,肉皮也被他抓破了,流出一些透明的水汁来。但痒并没有止住,还伴有火辣辣的灼疼感。他边抓痒边发出了呻吟声。

父母和妹妹闻声而来,一齐关切地察看他的脚。王贵祥也来了,只瞟一眼,就说,大少爷你果然染了大粪疮呢!我有个偏方很灵,我给你找只气笋来。转身就到屋后的竹山里去了。所谓气笋,就是过了季节长不成竹子了自行腐烂的竹笋。不一会儿,王贵祥就挖了只气笋回来,剥掉笋壳,将腐烂的笋肉捣成泥,敷在他的脚上,再拿块布包扎好。然后,王贵祥微闭双眼念念有词,还往他脚上喷了口水。

这偏方果真有效,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脚上的辣痒和灼疼感就慢慢消失了。但他久久没有入睡,听着窗外的阵阵蛙鸣,他有些犯愁,乡下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艰难呢。

开秧门这天是黄道吉日。岑励畬一早就起来了,郑重其事地穿上了黄袍马褂,戴上了瓜皮帽。受了父亲的感染,岑国仁穿上挺括的深灰色中山装,将唯一的一双牛皮鞋擦得锃亮,把自己的西式分头梳得顺溜笔直。母亲梳好了粑粑髻,穿上绣了边的大襟衣,戴上了银手镯。国英是月白上衣,百褶黑短裙,还用红绸带在辫梢上扎了个蝴蝶结,像个城里学生。就连王贵祥,也换了身簇新的白褂黑裤,在头上缠了条皂色帕子,腰间系条短围裙,穿了双新打的棕丝草鞋。

吃完早餐,岑励畬掸掸衣袖,踏着方步,带着全家人出了院子。王贵祥提着装祭祀品的篮子跟在岑励畬身后,一下院门口的台阶,就点燃一挂千子鞭扔在路边。鞭炮噼里啪啦炸响,腾起一片青烟,招引着周围的人向聚善堂汇齐。

开秧门是双龙镇的习俗,也是一种人们自发的活动。岑励畬一行人到达聚善堂院门口时,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大堆人。岑励畬写的新对联已贴在了院门上。王贵祥再次点燃一挂鞭炮,人们穿过烟雾,跟随岑励畬涌进了聚善堂。乡邻们很熟悉祭祀礼仪,恭恭敬敬地站在台阶下的天井里,向堂屋里的神龛行注目礼。

堂屋是敞开式的,没有门。岑励畬在台阶上静默片刻,然后缓慢地朝神龛走去。神龛不大,只有两层龛屉,上层是祖宗的灵牌,下层摆着檀木雕刻的谷王神农氏与财神赵公元帅。两座菩萨像都是一尺来高,因为香熏烛染的缘故,都有些面目不清了。神龛上方墙壁上是一幅偌大的中堂,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遒劲而稳重的大字。岑励畬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点燃两支红蜡烛插在烛台上,再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在父亲的示意下,作为长子的岑国仁也重复了一遍父亲的动作。

谷王起驾喽!王贵祥一声大喊,又点燃一挂鞭炮。

岑励畬再次跪下叩拜三回,接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红绸,趋步上前,先用红绸将谷王菩萨下半截包住,然后虔诚地将它抱起,端在怀中,让菩萨的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转身出门。天井里的人们让开道,等谷王过去之后,才跟随在后面。

出了聚善堂,岑励畬上了古驿道,穿过青龙桥,来到街上。凡经过的店铺,都有伙计在门口放鞭炮,噼噼啪啪,爆竹碎屑桃花瓣一样纷纷扬扬,细细碎碎地洒落在青石板上。岑国仁低头瞟一眼,竟有些心惊肉跳——那些红碎屑有点像血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互相招呼,笑语喧哗,好像过节一般。有心细之人背了把太师椅,挤到了岑励畬身后。更有开肉铺的曾屠户,提来两挂事先染红的猪肉,冲岑励畬点头笑笑,不声不响尾随而行。

岑励畬抱着谷王出了街口,来到水车跟前,面朝大片水田站住。那些田都已耕完耙匀,泥面平展,浅水清澈,只待插秧了。螺蛳在泥上爬,拖出道道痕迹,浓郁新鲜的泥巴味四下漫溢。太师椅放在了田塍边,岑励畬小心翼翼地把谷王菩萨放在椅子上。王贵祥在田埂上插上若干支点燃的香,挥手让挑着秧苗的几个赤脚后生入场。后生们在田埂上等距离错开,然后抓起一支支翠绿的秧把子往白水田里扔。那些秧把如同一只只绿毽子,画着弧线坠落在水田里。

水花四溅,泥香扑鼻。

秧把散布完,后生妹子们竞相脱鞋绾裤,赤脚站到田边。王贵祥脱了草鞋,将裤腿勒到了大腿根,涨红着脸看了看岑励畬,朝谷王菩萨作了个揖,冲天一声吼:托谷王的福,开秧门噢!

众多赤脚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田。王贵祥往泥里一站,半屈双膝,躬下身子,解开一把秧,迅速地插起秧来。后生妹子们在王贵祥左右一字排开,每人插四行秧,从田头插向田尾,边插边退,绣花一样插出四条绿色的线。插秧的手如蜻蜓点水,又似公鸡啄米,令人眼花缭乱。围观的人拍手鼓劲,大声叫好,田塅里一时人声鼎沸。岑国英耐不住了,也脱掉了鞋袜。岑国仁忙制止,国英,你穿裙子不方便下田的。岑国英推他一把,我就要试试。说着就在那些插秧人的前头下了田,抓起一把秧插了起来。看她的架势,也是插过秧了的,但是没有别人利索,特别是插下的秧苗没有别人的端正,东倒西歪的不好看。她的黑色短裙拖在泥水里了。她使出了全身力气,速度还是没有别人快。没多久,别人的四行绿线就赶上了她,与她平行了。她慌了,手忙脚乱起来,但越慌越出岔,不是手中的秧掉了,就是插下的秧浮起来了,速度愈发地慢。很快,别人就超过了她,并故意让插下的秧行转个弯,关住了她,让她无处可退了。

哈哈,国英小姐,你还是回家绣花去吧!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岑国英红着脸上了田埂。岑励畬朝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母亲刘惠贞连忙拎起她的鞋子,牵她去旁边水渠里洗脚。岑国仁忽然也来了兴趣,欲脱鞋下田,岑励畬制止了他,你就算了,各人做好各人该做的事就好。

什么是他该做的事?岑国仁一时茫然得很。

插秧的人陆续插到了田尾,一年一度的开秧门插秧比赛分出了胜负。最先上田埂的是樟树坪的李大龙,一个光头后生;第二名是王贵祥。岑励畬招手将他俩叫到面前。曾屠户赶紧将两挂红肉递给岑励畬,岑励畬便大声宣布了今年双龙镇插秧状元和榜眼的名字,然后把两挂肉转递到他们手中。俩人齐齐将肉高高举起,炫耀他们的胜利。

开秧门就此结束。岑励畬抱起谷王菩萨转身回家。刚进入街口,镇长周布新和两个随从就迎面堵住了他们。

励畬先生,你召集这么多人搞事,怎不到镇公所报备?你不晓得如今正清乡,时局紧张得很么?出了事该拿谁是问?周布新责备道。

大家都是自发而来,自古便无报备之说。开秧门祭拜谷王,祈求五谷丰登的习俗,镇长亦当熟稔在心。岑励畬不软不硬地道。

无论过去我当镇董,还是现在做镇长,你的屁股都不到镇公所坐一坐,是不是该我去拜望你啊?周布新说。

岂敢岂敢。励畬敬仰神灵,也恭敬长官,只是生性安静,耕读自娱,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免打扰镇长。不周之处,还望海涵;现谷王回驾,唯恐得罪菩萨,影响乡亲收成,改日再来镇公所讨教吧。岑励畬端着谷王微微鞠了一躬。

周布新鼻子里哼一声,转身走了。

岑励畬抱着谷王菩萨回到聚善堂,恭恭敬敬地将菩萨放回神龛,又叫拢全家人,齐齐在神龛前跪下,向祖宗和神灵们拜了三拜。然后退出门来,吩咐王贵祥,你赶紧回家去吧,趁肉还新鲜,跟你堂客崽女好好打个牙祭!

谢老爷!王贵祥锁好院门,提着那挂肉喜滋滋地走了。

这个时候,岑国仁却在回想周布新的眼神。镇长瞟了他好几眼,不知什么意思。

砰砰,枪声从卧龙岭上传来,在镇子上空回荡。肯定是枪声,不是打猎的铳声,跟双龙河口沙洲上响的一模一样。岑国仁心里不安起来,眼皮跳个不止,莫非清乡大队的人来了?果然,晚饭后,他接到一个口信,县长请他去镇公所喝擂茶。

他头皮有些发麻,没想到县长找上门来了。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便去向父亲请教。岑励畬却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岑国仁脸上热痒,便心里一硬,往镇公所而去。夜色蒙眬了河谷,双龙河幽幽闪光,镇子里三五盏油灯鬼眼一样闪烁。青龙桥头有人背着枪检查过往行人。他一过去,那人就点头致意,还叫他一声岑秘书。原来是认得他的人。他胡乱应了一声,惴惴不安地过了桥,进了镇公所的小院。

县长钟世民和镇长周布新坐在八仙桌旁喝擂茶嗑瓜子,岑国仁一进门,县长就向他招手,国仁过来,坐,坐!岑国仁就在县长对面坐下。周布新斜眼瞟瞟他,叫人上了擂茶。擂茶的原料是炒米、花生、黄豆加上生姜、茶叶,将这几样东西在擂钵里用山苍子木杵擂成泥后,再用开水冲制而成,双龙镇人常拿来待客。据说古时候马援将军西去五溪征蛮,路过此地,因不服水土,士兵病倒大半,后来喝了乡亲献上的擂茶,才得以痊愈。县长擂茶喝得痛快,脑门上冒出了热汗,便解开衣领,手指着岑国仁:你这个人啊,不告而别,你以为别得了我?

岑国仁尴尬地笑笑,是啊,还在县长的辖区内。

县长弓起指头叩着桌子,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还以为你会跑到汉口、长沙,至少也会跑到莲城去吧,哪晓得你跑回双龙镇来了。你回来能做甚呢?种田还是做生意?还是省立二中的高才生,真是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岑国仁低声道,人各有志嘛。

县长横他一眼,屁志,燕雀哪有鸿鹄之志?你不做鸿鹄做麻雀,躲在老家屋檐下,啄几粒谷吃,那也叫志?跟你爹一样做个两耳不闻天下事,一生只见众乡亲的乡绅,享受那点小小的名望?真是天可怜见。

岑国仁慢吞吞地说,其实,主要是我见不得血。

县长瞥一眼他,我晓得你,血嘛多见几次就习惯了。你若有仇家,与仇人狭路相逢,就不会怕流血了的,譬如年初农协若是将你爹当土豪劣绅杀了,你还会怕见他们的血么?

岑国仁无语,默默喝了口擂茶。

县长又说,你的位子还空着的,我也需要你这么个知文懂墨的人。不用你抄枪跟着我,帮我守着办公室就行。你虽生性懦弱,却也老实可靠,至少不会打我黑枪吧。从小处说,跟着我你收入丰厚,前途无量;往大处讲,国民革命到了紧要关头,总理的事业需要我们效力,忠君报国也是我们的责任。如果你愿意,就回来吧。

岑国仁说,我考虑一下。

县长挺挺腰,板起脸,不过不管你做不做我手下,有件事今天得说清楚。有一伙共产党跑到卧龙岭当土匪打游击去了,其中有你熟悉的人。清乡大队会配合军队剿灭他们。你可不能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岑国仁点头,这个我可以保证。

镇长周布新插话说,你的保证作数不?你们岑家可是有通匪的传统噢!

岑国仁蓦地涨红了脸,胡说!

周布新道,这可不是我说的,镇里老人都晓得!

岑国仁还想反驳,县长制止了他,好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说它了,我的话,你回家好好想想吧。

岑国仁起身告辞回家。走过青龙桥,他忍不住仰望卧龙岭,只见它雄踞半空,漆黑的背脊蜿蜒起伏,宛若长龙奔腾西去。第二章卧龙岭上下来的人

对卧龙岭的眺望,是岑国仁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的。无论冬天积雪的岭脊,还是秋天枫叶染红的山林,都令他神往。那些绵延起伏的山梁和纵横交错的沟壑总是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蓝,深邃而神秘,每当雨后,就有白纱似的雾岚袅袅升起。很多次,他眺望久了,就会隐约见到一个人影,沿着林间弯来拐去的山路,跌跌撞撞地从岭上下来。

那个人是岑国仁的曾祖父,被双龙镇人尊称为吾之公的岑吾之。岑吾之的家原本不在双龙镇,而在卧龙岭另一边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叫岑家湾,比双龙镇要狭小得多。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岑吾之十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准备给三兄弟分家,自立门户。老岑家原本也还富足,但是,家里只有一正一偏两幢屋,三一三十一,怎么也分不匀。为争正屋,老大老二在禾场里打得不可开交,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然后抱在一起打滚。当他们滚到老三岑吾之脚边的时候,岑吾之一跺脚,大叫道,好了,你们莫打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们二一添作五吧!

岑吾之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挑起一担篾箩就离家出走了。田里秧苗若是栽密了,是都长不好的,所以要间苗;将自己连根拔了移栽到宽敞的地方去,大家都活得好。岑吾之年轻气盛,坚信天下有更好的容身之地。刚出村口,父亲追上了他,将一条褡裢挂在他身上,褡裢里有八百枚沉甸甸的明钱。父子洒泪告别之后,岑吾之就沿着一个传说描述的地方走啊走啊,风餐露宿地走了两天,上了雪峰山的支脉卧龙岭;又沿卧龙岭的脊背往东而行,走了一天,越过老虫坳,望见了山下的双龙镇。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小水陆码头,沿驿道西去可达辰溪洪江,顺双龙河而下,即可通浮山莲城,也可往更远处的岳州汉口,做生意的好地方呢!

但是,当岑吾之坐在一条松树根上歇息,遐想他的未来时,土匪打劫了他,将他蒙眼绑架到了一个山洞里。土匪不仅要他的钱,夺走了他的褡裢,还要他的人——逼他入伙。他腿把子和手臂上紧绷绷鼓壮壮的腱子肉让土匪也羡慕不已,他们认定他会成为一名健步如飞的绿林好汉。土匪头子马老大请他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却憨不拉几地问,你们的酒和肉不是买来的吧?土匪们大笑,说你这憨坨真是有眼无珠,我们喝酒吃肉还用得着掏钱?山下的人孝敬的呢,掏钱就是做生意不是当土匪了!他不肯吃抢来的东西,宁愿在火堆里烧自己带来的篙子粑粑吃。

马老大给了岑吾之一个期限,天亮之后若还不答应,就将他扔到深不见底的山崖下去。他们睡在洞口,山风飒飒,清冷冻人。岑吾之哪睡得着呢,有人看着他,跑又跑不掉,他只好抱着双肩缩坐在地,为自己的落难发愁。哪晓得,拂晓之时,他一个无意的动作改变了命运的走向。马老大睡在他身边,翻身时被子撩开,半边身子暴露在冷风里,他随手拉过被子,替马老大盖严实了。天亮的时候,马老大叹口长气,拍拍岑吾之的肩,你这人,憨是憨,心善实诚,也罢,不为难你,我认你这个兄弟了!想走就走吧。吩咐手下将褡裢连同里头那包沉甸甸的明钱还给了岑吾之。岑吾之也较了真,你真拿我当兄弟,以后就不要到双龙镇来为难乡亲,莫搞得我没脸在这里做生意!马老大慨然答应,又蒙了他双眼,将他送回被劫时所在的松林中。岑吾之这才得以重返正途,挑着他的担子,摇摇晃晃地下了山,来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双龙镇。

那时,双龙镇虽已是闻名遐迩的货物集散地,街道却才初步形成,镇子里大多是简陋的木屋,盖着杉木皮,连青瓦屋都少见,更别说砖瓦结构的院落了。岑吾之来后,租了两间当街的杉皮屋开起了豆腐坊。他做的是井水豆腐,口味好,又肯赊账,顺便还卖香干、霉豆腐、豆腐脑和豆渣,生意就越来越好。他起早摸黑,又省吃俭用,赚的也就越来越多。后来,见来双龙镇的排古佬到处借宿,有的还睡在屋檐下,岑吾之便开起了歇伙铺(客栈),吃住方便,收费便宜。再后来,岑吾之索性自己开办了木货行,冬天收购了木材,来年桃花汛来之际,请排古佬扎成木排,从双龙河放下莲水,在大洑镇汇拢连成大排之后,再漂过洞庭湖,放到汉口去。这样一来,勤劳而精明的岑吾之就赚了大钱,慢慢地发达起来了。似乎是因为他的先见之明,卧龙岭上的土匪再也没有来过双龙镇。倒是有一年,有个商人——也有人说那人其实是土匪头子马老大——寄放了一口皮箱在岑吾之家,说定五年后来取,如果五年后没来取,岑家便可自行处理。一诺千金,五年过去了,十五年过去了,都不见有人来取,但岑吾之仍悉心地保管着它,没有因为好奇或贪欲而打开它,至今它还保管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当然,这只是岑家的说法,而另一种传说是,那其实是一箱来历不明的金银财宝,岑吾之就是因为有了它才发家致富的。

不管怎么说,岑吾之发财了,他娶妻生子,为后代修建了厚生堂、菁华堂、聚善堂三个毗邻的院落。他的木货生意带动了别的行业的发展,而他领头捐建石板街和风雨桥的行为也为人所称道。他还设义仓以赈济灾民,捐学田以资助学堂,并让自己的所有男性后代都先拜师读书,再择业自立。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双龙镇的日益繁荣,他慢慢地变成了乡人口中的善人吾之公。

岑国仁没见过吾之公。如今吾之公已变成一块灵牌供奉在神龛里,他的木材行、豆腐坊和歇伙铺都转手给了他人,但他的后人仍守着三个院落和各自的田产,过着自己的日子。只是,有时从院门口经过,特别是从三叔公家的菁华堂门口过,嗅着墙脚苔藓里蒸发出来的霉腥味,岑国仁感觉闻到了家族衰败的味道。

田里的秧苗开始抽穗的时候,岑国仁没有想到,他夹在书里用来思念的那个人,也从卧龙岭上下来了。当然,他更没想到,她会在卧龙岭上。口信是砍柴回来的王贵祥带给他的:大少爷,在山上遇到你姓杨的女同学了呢,啧啧,长得好乖,她约你到槠树坳茶亭里见面。王贵祥眨眨眼,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还说不要让别人晓得呢。

岑国仁惊得半晌才回过神,忙交代王贵祥保密,扭头便往槠树坳而去。他沿山路盘旋向上,边爬边念叨那个久违的名字,杨霖,杨霖,你怎么跑到卧龙岭来了呢?坳顶那棵槠树慢慢变大。他爬出一身臭汗,到了槠树下的茶亭里。但亭子里空空的没有人,与亭子相连的木屋也关着门——主人不在家。他揭开茶桶,舀了一箪茶水喝下肚。无论他口里还是心里,都渴死了,他太需要滋润了。他亭里亭外再打量一番,还是阒无人迹,只好在长条凳上坐下,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山路上过来了,进了茶亭,冲岑国仁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细牙。这人一副乡下人打扮,对襟夏布衣,绑腿加草鞋,脸上还沾了好些灰。男人四下瞟瞟,揭下缠在头上的青布帕,露出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岑国仁这才确定,这是个女人,是他等待的杨霖。

是你?

没想到吧?

做梦也想不到。他激动得手足无措,你怎跑到卧龙岭上来了?

不跑来卧龙岭,还不坐以待毙?我们在岭上打游击。

那天县长带兵抓人之前,我到浮山中学找过你,才晓得你跑掉了,口信都没给我留一个。

我和几个同志先躲起来了,没给你口信是怕连累你呢;不过我晓得你也不辞而别了,这表明你是站在我们一边的,至少也是同情我们的。我感到很欣慰。杨霖在他身旁坐下,抓过他的手握了握。

我只是见不得血,见不得杀人。他很想抱抱她,但不敢,就任自己的手握在她手中。杨霖的手又软又有力,被她握着很舒服。你还好吧?你一个妹子家,荒山野岭的日子怎么过啊?他忧心忡忡。

我还好,胳膊腿都还在,日子嘛当然是不好过的,所以,来找你帮忙。杨霖注视着他,黑幽幽的眼眸闪着两个亮点。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他有些困惑。

杨霖四下瞟瞟说,在青龙镇,只有你帮得上忙了。我们没粮吃了,还有,困在岭上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想突围转移,需要盘缠。所以,想找你家借一石大米和两百块银圆。

我前不久才跟钟世民保证过不跟你们有瓜葛呢!他脱口而出道。

你又跟县长搭上了?这样看来,你也不想跟我有瓜葛了?杨霖松开他的手,冷眼盯着他,你也把我们看成上山为匪了吧?他们背叛革命,屠杀革命者,窃取了革命果实,他们才是真正的匪帮呢!

我不晓得你们谁背叛了谁,只晓得不能因为政见不同而杀人。杀人是该遭天谴的。既然你找我帮忙,我当然要帮,可我做不了家里的主。岑国仁无奈地道。

你可以去跟你爹说啊,你家不是大善人吾之公之后吗?不是有做善事的家风么?年初农协有人提出要来你家打土豪分田地,是被我们制止了的,我们认定你爹是开明乡绅。资助革命,是最大的善事呢,将来革命成功了,我们会加倍偿还。你爹若还不动善心,你可以把我推出来,就说是未婚妻求的你。杨霖说着跷起嘴唇吹口气,将遮住眼帘的发丝吹开。

岑国仁眼睛都直了,你愿意做我未婚妻?

杨霖坦然道,是啊。

岑国仁将信将疑,不是说说而已吧?以前你信都不给我回。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的情书写得那么真诚,我也不是没考虑过。

岑国仁眼睛就热辣起来,又想抱一抱她,抬了抬手,还是没敢。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更有把握说服我爹了。他站起身原地打转,想想又道,只是,你既然答应做我未婚妻,就别在岭上了,跟我一起生活吧,不然,我既担心你的安危,也无法对我爹交代。

那不行,和你生活,清乡大队不会放过我,也会连累你家的。再说我也不习惯做个围着灶台转的乡下堂客。杨霖说。

岑国仁愣愣神,那这样吧,反正我也在乡下还没过惯,我们一起闯世界去?我带你去莲城,去长沙,或者汉口,找到事做,然后就租房结婚,远离那些屠戮和血腥,过我们的小日子。如果你答应,我保证办成你交代的事。

杨霖想想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有组织的人,你要先办成这件事,我才能考虑答应你。

岑国仁道,行,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杨霖抓起他的手慎重地握了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借据递给他。他展开看了看,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借大米一石,银圆两百块,落款是:卧龙岭游击队队长郑在云,副队长杨霖。岑国仁小心地将借据叠好收入袋中。杨霖走到亭子外四下观察一遍,交代岑国仁,钱粮筹措齐后就送到亭子里来,今晚明晚都行,晚上才好避人耳目,既要防清乡大队搜查,也要防土匪打劫。会有人在此接应。

岑国仁边听边点头,痴迷地凝视杨霖的脸。几个月不见,她变得更能干,也更迷人了。他还想跟她多待会儿,她却催他快回。去吧,估计你爹不会轻易答应,看你的能耐了。他只好恋恋不舍地下坳来,走了很远很远,他还感到她殷切的目光射在他背上。

岑国仁第一次看到杨霖,是在莲城省立二中的校园里。那天傍晚,他从饭堂出来,沿卵石铺就的甬道散步,看见一个女生窈窕的背影,目光就粘在上面扯不开了。他乃羞涩之人,向来怯于与女生打交道,尤其是漂亮女生,唯恐避之不及的,这天却一反常态,紧紧跟随在后面。她的腰肢扭动得那样的生动,步态又是那样的活泼,青布鞋白袜子优雅地闪动,身上散发着极淡的雪花膏的香味。他嗅着她的气息,喉头发紧,想跟她打个招呼,张了几次口却没发出声来。眼看,她就要走到岔道上去了,她腋下夹着的书掉了一本在地上。他趁机捡了起来,红着脸说出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同学,你的书!

杨霖回头一笑,谢谢同学!伸手接过了书。

他仿佛被她明亮的目光刺伤,浑身一哆嗦,再也说不出话。他感觉她一眼就看透了他隐秘的内心。杨霖走了很久他还待在原地,缩着肩膀,自惭形秽。

大凡引人注目的女生,有关她的消息总是会不胫而走。没多久岑国仁就晓得,她叫杨霖,是刚从长沙省立一中转学来的。她家在莲城上游十五里的大洑镇,开着莲水流域最大的木材行,她是大户人家的宝贝女儿。而且,她一来就召集一帮人办起了青莲诗社,不定期地聚集在学校荷塘边的凉亭里吟诗作赋。那日,他在饭堂门口看到诗社贴的吟诗会告示,便也去了。他不会吟诗,但想看到杨霖。

他果然看到了杨霖,在凉亭里,男女诗友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她。但她态度又是谦逊的,让诗友们先行吟咏,自己在一旁倾听品味,偶尔地评点几句。岑国仁站在人圈之外,悄悄凝视杨霖,觉得这样的她是更好的她,漂亮而端庄的女人再加上聪慧,那是会迷人入骨的啊!

但很快,岑国仁便见识了杨霖的另一面。杨霖站到凉亭坐板上,左右环顾,脆声道,各位同学文采不错,诗意也还浓郁,但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书生意气显而易见,或者说,它们都太软弱无力,太布尔乔亚了!我这里有一首别人写的《咏蛙诗》,各位看看人家是怎么抒情表意的吧!杨霖清清嗓,把那首诗抑扬顿挫地朗诵出来: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岑国仁和那些诗词爱好者一样被震住了。但他不是被这首诗震住,而是被杨霖的气质所震慑。他仰望着她,感受到了她的高不可攀,但她对他的吸引力却有增无减。她那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就像一朵即将绽开的莲苞,迎风摇曳,妖娆动人。

但是,在学校,他跟她没有更多的交往。他既被她吸引,又对她有些畏惧。毕业离校之前,他想跟她道个别,也没找到她。他的所谓的找,也就是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想与她相遇。他是不敢找人打听的。回家的船驶离莲城的码头时,他回望学校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经人举荐,他到浮山县政府做了县长秘书。

慢慢地,岑国仁就把杨霖忘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向往,还是早点放弃好。他为人处世很小心,很勤勉,不敢出错。他做梦都想不到,还会遇到杨霖,而且就在自己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起初他是没认出她来的——走廊里光线阴暗。当她走到明处时,她的面容与他的心房同时亮了。

是杨霖?他惊叫了一声。

是我啊。杨霖身穿紫色滚边旗袍,亭亭玉立的样子,双手抓着一个包搁在腹部,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拍拍自己的脑门,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真的是我,我应聘到浮山高小教书,来县教育科备案的。是嘛,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当然,那个帮我捡过书的同学。你还记得,那太好了、太好了!

他将杨霖请进自己办公室。办公室狭窄得很,有股潮湿的霉味。他让杨霖坐在自己的藤椅上,将窗户推开,把阳光和清风都请进来;又忙着给她沏茶,颠三倒四地说着别来无恙之类的话。向来嘴拙的他很奇怪的话多了起来,而口齿伶俐的她,却只是安静地微笑,偶尔地回应他一两句。当察觉走廊里有人窥探他们时,岑国仁的话才戛然而止。寒暄已经足够,再聊下去是不恰当的,若让县长目睹更是不妥。他便送杨霖出门。

在门外,杨霖告辞欲走,忽又回头说:奇怪,你还从来没叫过我名字呢。我没机会啊,现在好了,我可以多叫你杨霖了,我天天都叫你,好吗?

他蛰伏多时的情感蓦然萌发,两眼热辣地盯着她。

好啊,欢迎岑秘书来学校督查我的工作!杨霖招招手,飘然而去。

至此,岑国仁挡不住自己的冲动了。第二天,做完手头的事,他就跑到高小去了。杨霖正在给学生上国语课,在黑板上写好看的正楷字。她的声音亲切悦耳,像一只羽毛艳丽的鸟在天花板下飞翔。他不想打扰她,躲在窗户后,透过玻璃赏她的秀色,品她的韵致。但是有学生发现了他,冲他做鬼脸,他很开心,就回了一个鬼脸。更多的学生把脸转向他,导致杨霖的课上不下去了。杨霖只好出门来说,岑秘书啊,你是来督查的呢还是来捣乱的呢?搞得我的课上不下去了呢。

岑国仁连忙鞠躬致歉,对不起呵杨先生,我不是来督查更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看杨霖,来跟杨霖说话的。不来我心里就过不去呢。他不知不觉说起了如此肉麻的话,日后想起都脸红心跳,会联想到“恬不知耻”这个词。

那也得看时候啊,不能影响我上课啊。

这是我的不对,以后我放学后来。

最好不要来,有人嚼舌头的。

那就不来,我们到河边散步去好不?那更不好,人多眼杂的。

怎么办呢?我想见你,想跟你说话啊!

学生们趴在窗口看他们,好几个鼻头压瘪在窗玻璃上。有人在走廊上朝他们张望。杨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迫得很,扭头欲走。他赶忙说,不如这样,你送张照片给我吧,我呢有话说就给你写信?

随你吧,只要你愿意。

杨霖转身去了自己的住房。岑国仁跟到门边,在门外候着。杨霖出门来,低着头把照片递给他,都没看他一眼,就三步并作两步回教室去了。

当晚,岑国仁选用一种印有兰草的素雅彩笺,给杨霖写了第一封情书。但时过境迁,毛笔仿佛是一张木讷的嘴,再也说不出那种热情而轻佻的话。他再一次就他的鲁莽道歉,含蓄地表达了他的仰慕之情,又感谢她赐予玉照,让他的思念有了巴岸。他特地使用了“巴岸”这个方言词,它是落脚与归宿的意思,杨霖不会不懂。咫尺之遥却还要借助笔墨来传递情意,想来有些怪异,却也有些浪漫。他没收到杨霖的回信,她并没有承诺过要回信,他不怨她。他相信她收到了他的心意。

岑国仁再次在县政府的青砖小院里遇到杨霖时,他们对视一眼,笑而不语。岑国仁以为那是情贯意通的一眼,心领神会地一笑,便又写了一封较长的信。在这封信中,他描绘了他们共同生活的美好场景——假如,有幸与她结为连理的话。他铺陈得很充分,说得很委婉,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但却明确地表达了求婚的愿望。但这封信的效果明显不佳,这天在街上,杨霖带着学生游行,与他迎面相遇,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扭头就走了。

岑国仁怪自己操之过急,揭早了锅盖煮成了夹生饭。直到后来,才晓得她热心革命,心思根本不在婚姻上。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公共场合,游行示威,斗争土豪劣绅大会,她都站在显眼的位置。有一天,当他遵县长之令布置好会议室,以召开浮山县国民党党部与共产党特别支部联席会议时,看到杨霖夹着公文包进入会场,他终于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此时的杨霖,已不是伸手可触的莲荷,而是悬崖上绽开的梅花,摇曳多姿,清香诱人,只能远观,不能撷为已有。那么就静下心来,在一旁默默地喜欢,悄悄地欣赏吧。假以时日,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缘分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但捷足先登的是凶险的时局。给县长收拾办公室时,他看到了桌上即将发出的拘捕名单,杨霖的名字赫然在目。他的心顿时恐惧得缩成一坨铁,他撒腿就往学校跑。奔跑的过程中,风在他耳边被撕成了碎片。他放肆地敲打杨霖的房门,隔壁的人过来告诉他,杨霖昨天就走了,不知去了哪。他松了口气,全身软得像抽掉了几根筋……接下来,他就被沙滩上的血腥窒息了,晕倒了,再接下来,他也跟杨霖一样,不告而别,逃离了灾祸之地。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恋慕之人了。

谁会料到,杨霖居然会从卧龙岭上下来找他,并且愿意做他的未婚妻呢?

岑国仁回到家时阳光落下了墙。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的竹躺椅上,水烟壶吸得咕咕响。岑国仁将杨霖的照片先拿给父亲看,介绍她姓甚名谁,与自己的关系,再说了他与她相互的承诺。他强调,如果筹不到粮食与钱款,她与她的同志们可能会困死在卧龙岭上;他只要帮了她,她则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并且会到城里去生活。而他呢,早就喜欢她了,做梦都盼着这一天。他递上那张借据,紧张地站在一旁,热汗濡湿了后背与前胸。岑励畬瞟瞟借据,一声不吭,吞云吐雾了一会儿,仰躺下来,闭上了双眼。在岑国仁以为父亲睡着了的时候,岑励畬忽然睁开眼睛说,她做不做你堂客另说,人命还是得救的吧?

岑国仁连忙应道,是啊是啊。

岑励畬眯眼道,只是此事紧要,走漏不得半点风声……你把贵祥叔叫来吧。

岑国仁便将王贵祥找了来,进了父亲书房。岑励畬如此这般地筹划了一番,交代了一番。父亲的周到与缜密让岑国仁自叹不如,姜还是老的辣啊。家里的米不够一石了,岑国仁遵父亲之嘱,到三叔公家借了两斗来。一石米有一百几十斤,太重,王贵祥一个人挑不动,便找来一只采茶用的白布叉口袋,分出二三十斤,由岑国仁来背。两百块银圆则藏在包袱里,斜挎在他身上。天断黑后,他就带着王贵祥悄悄出了门。

还好,清乡大队没有在小路上设岗哨。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人。只是岑国仁体力有限,又是上坡路,爬到茶亭里时,他全身累得几乎要散架了。一入亭内,几个黑影围了过来,接过了王贵祥的担子和岑国仁背的米袋子。岑国仁闻到了这些人身上的汗酸味,以及饥饿与慌乱的气息。他又将装银圆的包袱给了他们。眨眼之间,那些人就消失在丛林里。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岑国仁惊喜地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拎着一口箱子的杨霖。

他们赶紧下山,相跟着进了厚生堂。岑国仁引杨霖见过父母之后,将杨霖安顿在他卧室隔壁的客房,亲自将晚饭送进房里。母亲烧了热水让杨霖洗澡,他又找国英借了身睡衣让杨霖换上。忙完该忙的一切,岑国仁才躺下歇息。即将开始的旅程让他兴奋得无法入睡。听着隔壁杨霖均匀的鼾声,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感觉它就在他的手掌下起伏,波浪一般。

翌日天没亮母亲刘惠贞就起来了,给他们煮了糯米粥,各煎了两个荷包蛋。他们吃早餐时,母亲就在一旁叮嘱,在外如何小心,落脚之后马上写信回来,到了某地,又有某个亲戚熟人可求助,等等。岑国仁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又不是头一次出远门。国英躲在一旁,盯着杨霖看了又看。他们放下碗,岑励畬过来说,到堂屋里烧炷香吧,就不要到聚善堂去了,免得惊动别人。岑国仁掸掸袖子,到堂屋里烧了三根香,作了三个揖。堂屋也有“天地君亲师”的中堂和神龛,只是没有祖宗牌位。

王贵祥用箩筐挑着岑国仁和杨霖的两只箱子领头出门。脚箱庞大而笨重,舟车劳顿,就不方便了,所以岑国仁只带了口皮箱。箱子里放了足够的盘缠,这也让他心生惭愧:又得花掉父亲不少钱财,家底因此又薄了不少。出门时他回头鞠躬:爹,娘,请留步,孩儿定会找个安身立命之处,赚钱回家!

岑励畬挥挥手,处处小心,平安为上!

母亲说,娘还盼着你俩抱着伢儿回呢!

天才蒙蒙亮,四下静寂无人。他们悄悄走过青龙桥。桥上岗哨早已撤掉。桥左侧歇亭里躺着个叫花子,抬头瞟了瞟他们,又闭眼睡了。他们仓促的脚步踩踏在小街青石板上,激起一连串的回响。他们走了半条街,往右一拐,顺一溜石阶下行,到了码头上。路过那棵四个人牵手才围得过来的古柳时,岑国仁心缩起来了,背上有些发凉。树下搭着一个临时的窝棚,里面有站岗的人。他们放轻脚步,顺利地经过了窝棚,到了水边。雇来的划子已经候在那里了,他们赶紧登船。王贵祥将箱子在划子上放好,就下船了,刚说了句大少爷好走,窝棚里的哨兵突然窜了过来。

什么人?想跑到哪去?哨兵拿枪指着船上。

王贵祥忙说,我家大少爷走亲戚去呢。

岑国仁在船舱里站起身,是我,以前县政府的岑秘书。

哨兵跳上船头,是你啊,那她呢?指着杨霖问,不会是“女共党”吧?

杨霖用头巾遮着半边脸,冲哨兵笑了笑,你看我像么?“女共党”只会往山里跑,才不会往城里去呢。

岑国仁忙说,是我表妹,我们去莲城走亲戚。

走亲戚?这么漂亮的表妹,是私奔吧?呵呵,那我就不坏你们的好事了,走吧走吧!哨兵跳下船去。

岑国仁赶紧让船老板开船。

王贵祥替他们解了缆,将划子推离码头。划子摇摇晃晃地驶入河中央。幸好是在仲夏,如果是在冬天枯水季节,双龙河水浅,是行不了船的。划子顺流而下,双龙镇消失在身后的山谷深处。岑国仁这才长吁一口气,也才有心思端详杨霖。杨霖侧身坐在船舱隔断上,半边脸被晨光镀亮,旗袍的领子围着圆润的脖颈,身体弯出好看的曲线。她整个人是那么温婉而秀气,就连裸露的小腿上结的疤,都显得那么可爱,让他想亲亲它。她真的成了他的未婚妻吗?河风扑面而来,他的头发乱了,人也恍惚起来了。

午后时分,划子越过浮山县城,进入莲水,才靠了岸。经过那片杀人的沙洲时岑国仁转过头,屏住了呼吸。但还是有细微的血腥味侵入了他的肺腑,或许来自他的记忆吧。划子老板不肯往下游走了,因为莲水急流险滩多,没人帮着拉纤,划子回不来。岑国仁只好让杨霖在划子上等着,自己去另租一条大点的船。他的运气不错,一条帆船正要启航去莲城,跟老板说好价钱后,他就带着杨霖和行李转移到了帆船上。

他和杨霖并排坐在舱口观望风景,流水很急,船速比划子快了很多。两岸青山排列着往后移动。那条长达二十里的白浪滩很快到了,船一入滩口,就大摇大晃起来。岑国仁扶住杨霖的胳膊。一个巨浪将船头高高举起,杨霖一声惊叫,岑国仁连忙侧身,顺势抱住了她……终于,他把她抱在怀里了。他将口鼻抵在她肩头,她身上的气息使他迷醉,此时此刻,他真愿这条危机四伏的白浪滩长得没有尽头。

船过白浪滩,进入黑鱼潭,天光开始暗淡,船便泊在了潭边。他们跟着水手吃了一锅水煮鲇鱼,说了一通白话,然后就和衣睡在舱板上了。他紧挨着杨霖,很想摸摸她的手进而亲亲她,但他不敢,在别人的船上,这是犯忌的。据说是会招来船难的。

帆船按照杨霖的指引,靠上了莲城的粪码头。这是乡下人来城里运粪的专用码头,比较偏僻。上岸一路走来,只遇到几个挑粪的人。岑国仁不由得佩服杨霖的精明。时辰已不早,路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了。他们拎着箱子从西门进了城。城门口没有岗哨,但门洞里贴着一张通缉令。岑国仁凑拢去想看看,杨霖拉了他一下,他只好回过头来。一队背枪的士兵过来了,杨霖主动挽起他的手臂,迎着那些士兵走过去。岑国仁心里发紧,杨霖却很坦然,脸上还挂着笑。

他们在小饭馆吃了晚饭,然后在一家叫如来家的客栈住下。一搁下箱子,杨霖就说,他们在此读过书,熟人太多了,莲城不是久留之地。岑国仁表示赞同,俩人商议暂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去南门外大码头搭轮船去长沙。

洗漱之后,岑国仁让杨霖歇息,自己还要去看望一下在翰文中学读书的三弟岑国安,把父亲给的生活费带给他。杨霖看了看他,点点头。岑国仁窜过小街,快步来到翰文中学,把三弟从宿舍里叫出来,稍加问候,把钱交给他,然后简单地说了自己出来闯荡的事。

岑国安立时拍手,好啊大哥!你读了那么多书,是要到外面闯闯,跟上时代潮流,别把自己埋没在双龙镇那个山角落里了!

岑国仁心里牵挂着杨霖,没跟三弟多说话,急匆匆地回客栈。他的脚印章一样盖在街面的石板上,脚步声清晰而急促,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想着能和杨霖同居一室,他心跳加快,面红耳热,全身都绷紧了。回到客栈房间前,他平复一下心情,才轻轻敲了敲门。

但房内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开门。他再敲,依然如此。而且门被敲得张开了缝,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一看,洋油灯亮着,房内没人,杨霖的箱子也不见了。桌上有一张信笺,上有数行蓝墨水写的钢笔字。他拿起那页纸,还没有读,双手就发起抖来了:

非常感谢岑兄助我脱离困境,所应之事,实为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在此深表歉意;重任在身,不敢懈怠,而道不同则不为相谋,亦望兄理解。人生一世,各有其梦,江湖凶险,自有同道,无须为我担忧。以兄之性情,并不适合在外闯荡,还是回双龙镇去吧。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他顿时感觉全身都被抽空了,空得像一张纸,飘落在无底的深渊里。第三章梦里梅花

岑国仁孤身回到双龙镇,什么也没跟家人说,家人什么也没问。但从家人的眼神来看,他们似乎都知了根底。母亲和妹妹说话低声低气,仿佛怕打扰了他。他吃了睡,醒了吃,不分昼夜地滚了两天床板,到第三天,太阳升起一竹竿高时,岑励畬砰砰砰地敲响了他的窗户,睡够了吧?睡够了就跟我办事去。

恍若一只大鸟啄了他的脑壳,他霎时就清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对襟白褂,趿上黑布鞋,跟着父亲出了门。

阳光亮得刺眼,晒得斗笠散发出桐油的清香。岑励畬的纺绸衬衫白得耀眼,他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端着水烟壶,走得四平八稳。天气燠热,心情郁闷,岑国仁感到自己待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你不要觉得丢了脸面,你救了她,是做了好事,岑励畬头也不回地说,做好事是给自己积德。

嗯。岑国仁用鼻音回答。

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

嗯。

天涯何处无芳草。事已至此,你就死心塌地在双龙镇过日子吧,过几天爹帮你找媒人说说,你也是到了该讨堂客的时候了。你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随便。

人生大事可不能随便。

嗯。

蛇有蛇路,龟有龟道,那天我一看她的脸相,就晓得你们走不到一起……

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走着,过了青龙桥,来到街上。岑励畬不时地和两边店铺里的人打招呼,见岑国仁不言不语,又低声交代:莫像个木脑壳,一句话没有,失了礼性!岑国仁只好做出笑脸来,跟那些半生半熟的人点头致意,或者鞠躬回礼。

听了父亲给别人的回话,岑国仁才晓得,父亲是带他去李旺才家。李家要分家了,请父亲去做中人。本地习俗,无论是分家,还是不动产买卖,甚至于邻里纠纷,都得有中人来做出评判与见证,也得由中人来调解。中人往往由德高望重的人担任,这样才令人信服。而在双龙镇,最权威的中人非岑励畬莫属。做中人是岑励畬最热心的事之一,只是,岑国仁不知父亲为何带他来,大概是怕他在家中闷坏了吧。

李旺才家在河对岸。他们下到码头去搭渡船。岑国仁瞟瞟柳树下,哨兵不见了,连人字形窝棚也没有了。看来清乡大队的人都撤走了。明知这已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登上渡船,晃晃悠悠地在船帮上坐下,他便又想起那日船过白浪滩,他趁机将杨霖抱在怀里的情景,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河,便到了李旺才家。岑励畬跟着李旺才把屋场内外查看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听李旺才细说。岑国仁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李家两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大儿子也已成家,小儿子虽没成家,也已成年,一家十来口人挤在一口锅里吃饭,免不了磕碰与嘴角,是该分家了。田产都还好分,一分为三,父母与两个儿子各得一份,麻烦在于房屋。房屋有一正两偏,正屋当然归属长辈,两幢偏屋却各有大小,东偏屋有三间房,比西偏屋多一间厨房。也就是说,无论哪个儿子分得西偏屋,得自己再加盖一间厨房,不然就没地方做饭。房屋无法分匀,而两个儿子为此起了争执,所以,只有请岑励畬来做中人调解了断了。

岑励畬边听边抽着水烟壶,沉吟一会儿,将李家两个儿子叫过来,问他们自己的想法。大儿子李志福说,他和堂客为这个家出力多,又比弟弟多一口人,理应分得东偏屋。小儿子李志禄却道,他也要讨堂客的,不久就会多一口人,而且当哥哥的理应让着弟弟。总之,兄弟俩互不相让。

李志福说,励畬公,您若是我,怎想呢?

我若是你,就让着弟弟了。不就一间厨房,先筑个土墙屋临时用着,等秋后了自己再请木匠加盖一间就是。岑励畬说。

李志福摇头,那我不干。您若是我弟,又作何想呢?

岑励畬还没开口,李志禄抢先道,励畬公不会让我学吾之公,跑到外头做生意,自立门户吧?

岑励畬笑了。吾之公不是什么人都学得来的。你不是书读得比你哥多,到外面跑得也多么?你赚一份钱只一个人用,少间厨房,多大个事?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志禄让屋,岂不是美谈?

李志禄说,我本想让一步的,昨晚听到哥嫂说我闲话,再让就没道理了。

李旺才满脸尴尬地给岑励畬点烟:不好意思,让励畬公为难了,唉,要是有像吾之公那样大的家业就好了,随便分。

岑励畬却摇头,大有大的难处,创业容易守业难,岑家的歇伙铺、木材行不都没有了么?要守住吾之公的名声,那就更难了。分家嘛,不在家业大小,而在公平公道,手掌手背都是肉,不好亏了哪一个。说着又扭头转向岑国仁,你当过县长的秘书,出个主意吧。

岑国仁心思游离,被父亲一唤,蓦地惊醒,想了想才说,既然各不相让,就只好抓阄或者抽签了;不过,给西偏屋补偿十块银圆,比较公平一点。

李旺才马上说,这办法好。李家两兄弟表示赞同。岑励畬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抽签吧。李旺才到柴屋里拿了条薄篾片来。岑励畬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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