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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2:5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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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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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试读:

谁从门前匆匆跑过的脚步声,使代助感到有一双厚板大木屐从空中垂入自己的脑袋。不过,这厚板大木屐在脚步的远去声中,很快地从头脑里逃匿了。代助也睁开眼,醒了。

看看枕旁,有一朵重瓣山茶花掉落在席子上。代助昨天夜里是的确听见这朵花掉下来的。他觉得那声音就同一只橡皮球从天花板里掷下来一样响。他认为这大概是因为深夜里四周阒然的缘故。不过,代助并没有大意,他把右手放到心脏的部位上,隔着肋骨测试着血液传来的搏动声,进入了梦乡。

代助蒙蒙眬眬地看到一朵大如婴孩脑袋的花儿。他对花的颜色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似的,躺在那里把手搭到胸前,又测试起心脏的跳动情况来。在躺着的时候测试胸前的脉息,这是他近来养成的癖好。心脏的跳动仍旧很正常、很稳定。代助把手搭在胸前,想象着红色的热血在这种搏动下缓慢流淌的情景。他想到:这就是生命,而自己现在正以手掌压迫这流动着的生命。接着,他想到这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传导到他手掌上的声音,乃是一种把自己导向死亡的警钟。要是可以不听这种警钟的声音而生活在世上……要是盛血液的臭皮囊并不兼用来盛时间,自己就会多么轻松自如啊,就能多么随心所欲地去品味人生啊!可是……代助不禁哆嗦了一下。代助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简直忍受不了这种臆测心脏会如何的日子,事实上心脏在血液的流动中跳得有条不紊,本来就无须挂念。他躺着时往往把手搁在左乳下方,心里想:如果这里来一锤子的话……代助的身体很好,对此,他自己都感到简直是奇迹,也完全是侥幸。

代助把手从心口移开,拿起枕边的报纸。他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把报纸完全展开,左边的那一版上画着一幅男人在杀女人的画。代助的视线马上移到了另一版。这一版上有用大号铅字排的学校闹事的字样。代助读着这则消息。不一会儿,报纸啪嗒一声从他的手上落到了被子上,大概是手发酸了。接下来,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伸手去拿席上的山茶花,被子朝旁边移出了

寸左右。他把花儿转了个方向送到鼻下。他的嘴、胡子和大半部分的鼻子,都被花儿罩住了。吐出的烟气很浓郁,简直是在山茶花的花瓣和花蕊上缠绕了一阵才飘逸出来的。代助把花搁到白色褥单上,然后站起来向浴室走去。

他在浴室里认真地刷了牙,整齐的齿列常使他感到欣喜。他裸着身子,把胸和背擦得干干净净。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明显的光泽。他每次动动肩膀、抬抬手臂,某一部分的肌肉就微微鼓起,宛如涂了香油而仔细擦过似的。这一点也使他感到很满意。接下来,他把头上的黑发分开。头发潇洒自如,即使不搽油也很有风度。胡子也与头发类似,又细又柔,高雅地遮盖在嘴上。代助用双手在丰满的脸颊上摩挲了两三回,同时在镜前照照自己的脸蛋。他的动作就同女人搽脂粉时一式一样。他实际上是个一旦有必要,就会去搽上脂粉以炫耀一番自己的长相的人。他最不喜欢罗汉指那样的身架和脸相,每次面对镜子,他就会这么想,呵,幸好没生就那副尊相!与之相反,当听到别人夸他生得不同凡响时,他绝没有任何赧颜的感觉。他就是这样打发着自己在旧日本的生活。

大约是半个小时之后吧,他面对餐桌开始用餐。他啜着红茶,同时在烘烤过的面包上涂白脱。这时候,名叫门野的书僮拿着一折为

的报纸,由客堂间走进来,把报纸放到坐垫旁边,同时用虚张声势的腔调说道:“先生,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啦!”

这书僮有话对代助说时,总是口称“先生、先生”,并使用敬语讲话。起先,代助苦笑笑并提出过一两次抗议。但书僮听后说道:“嗯、嗯,不过……我说先生……”随即又叫起“先生”来。所以代助只好无可奈何地听其自然了。于是习惯成自然,到了现在,唯有这个青年可以随便口称他“先生”。代助设身处地替书僮想想后,也开始明白:实际上,这仆人除了用“先生”来称呼我代助这位东家之外,确实没有更恰当的叫法了。“是不是闹学潮了?”代助神色泰然地吃着面包。“唔,真叫人痛快,对吗?”“是反对校长?”“嗯,反正得辞职吧。”书僮感到幸灾乐祸。“校长辞职什么的,你就能从中沾得一些好处?”“先生别取笑。那么计较得失是不会感到痛快的。”

代助仍旧在吃着面包。“嗳,我说你知不知道那是真的讨厌校长而要赶走他呢,还是另有别的利害关系而要赶走他呢?”代助边问边提起铁壶朝杯里的红茶续开水。“真是不知道哪。先生您了解那是怎么回事吗?”“我也不了解呀。尽管不了解其中的情由,但我想,当今的人们不见好处是不会那么闹事的。看来背后有文章。你说呢?”“哦,是那么回事呀。”

门野的表情变得认真一些了。代助却没再吭声。门野这个人的头脑不很灵,即使你一味深入地往下谈,门野也只是一知半解地勉强答着“哦,是那么回事呀”就算过去了,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完全不得要领。所以代助是以漠然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青年的,他觉得不宜让门野想得太多。但是门野既不上学又不用功,整天无所事事。代助曾经对门野说过这样一类的话:“我说呀,你或者学一学外语,怎么样?”门野听后不是回答“是吗”,就是回答“是那样吗”,绝不说“我去学去”。这种怕动脑筋的人是不会爽爽快快给以明确答复的。代助呢,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教导门野的义务,悉听尊便吧。幸好门野在体力劳动方面不像脑力劳动那么怕苦,而是非常勤快,所以代助在这方面是绝对满意的。不光是代助,就连家中的老女仆也因为有了门野而大为得济。由于这层原因,老女仆同门野相处得很好。当主人不在,诸如外出的时候,这两个仆人总是在一起交谈。“阿婆,先生他究竟要想做什么呢?”“以先生的水平来说,他是无所不能为哪。你不用替他操心。”“倒也不是操心。我是想,他该做些什么才好……”“哦,他大概打算先娶个妻子,再好好地找个工作吧。”“这打算真不错呀。我也真想那样过日子,天天看看书、听听音乐……”“是你在这么想?”“书看不看倒也无所谓,只希望能那么称心如意地玩玩。”“这些事无不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毫无办法。”“是啊。”

这两个仆人的交谈,反正就是这么一种基调。

在门野正式寄居到代助家来的两个星期之前,这位尚未结婚的年轻的东家同这位食客进行过如下一番交谈:“你是在什么学校上学吧?”“先前是在上学的,但是现在不上学了。”“先前是在哪儿上学呢?”“哪儿都去过。但是没有一处不使人生厌,所以……”“是一进学校就感到厌倦吗?”“对,是这么回事。”“那么,你不大愿意念书啰?”“嗯,不大想念。再说,家中的近况又不太好……”“听家里的阿婆说,她认识你母亲……”“嗯,因为原先住得很靠近。”“你母亲还在……”“还在干那不值一提的副业,然而近来实在赚不到什么钱,景况不太乐观呢。”“近况不佳……嗳,我说,你是同母亲在一起过的吧?”“虽说是一起过日子,我总觉得她够烦的,简直不想搭理。她对什么事都要议论一番。”“你哥哥呢?”“哥哥是在邮局里做事。”“家里没别人了吗?”“还有一个弟弟。他在银行里……哦,无非是比杂务工略微好些罢了。”“那么,只有你赋闲在家啰?”“嗳,是这么回事。”“唔,你在家里做些什么事呢?”“哦,无非是睡睡躺躺。或者出去散散步。”“别人都去挣钱,只有你在家里躺着,你不感到苦恼吗?”“不,我并没有那种感觉。”“家庭里相处得还很融洽吧?”“吵架什么的倒是不大有。不过气氛有点儿怪。”“唔,你母亲和哥哥大概希望你尽快地自立吧?”“可能是的。”“看来你是个大乐天派。我说得对吗?”“嗳,我绝不存心欺骗人。”“那你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啦。”“嗯,哦,你是说无忧无虑,对吧?”“你哥哥今年多大啦?”“这个嘛,虚岁

十有

了吧。”“那么,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嫂子进门后,你也打算仍旧这样过日子吗?”“到那时再看着办吧。现在我也很难估计,不过我想,反正不会走投无路吧。”“你有没有其他的亲戚?”“我有个姑母。现在,那家伙在横滨干水上运输这一行。”“你姑母在干……?”“并不是姑母在于,喏,我是说姑夫在干呀。”“去求他们给你个活儿干干,你看怎么样?水上运输这一行是很需要人的呀。”“我生性懒惰,所以,我看要遭到拒绝的。”“你这样来自量,事情就不好办了。不瞒你说,你到我家里来的事还是你母亲提出的呢,是她来拜托我家的阿婆的哪。”“嗯,母亲好像说过这些情况的。”“你自己究竟怎么想的呢?”“唔,我尽可能不偷懒……”“愿意到这儿来吗?”“嗯,愿意的。”“不过,光知道躺躺、逛逛,这是不行的呀。”“那个嘛,请放心吧。我的身体还是很好的,打打洗澡水之类的事,我都能够干的。”“浴室里装有自来水,所以洗澡水是用不着打的。”“那么,我就打扫卫生吧。”

门野就这样到代助家中来干活了。

不一会儿,代助用过餐,抽起了香烟。门野先前一直抱膝倚柱、自顾自地坐在食器橱背后,这时看到是时候了,便开口问:“先生,今天早晨你觉得心脏的情况如何?”

门野近来掌握了代助的习性,所以爱带些逗人的语调说话。“今天还不错。”“但明天又可能不正常。先生一定要多多保重呀……发展下去,也许真要得病呢。”“我已经得病了。”

门野只答了一声“嗳”,视线从代助身上的外褂往上抬,瞅瞅对方红润润的脸色以及肌肉发达的肩膀处。代助看到这种情况,总很同情这个年轻人。因为代助只能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盛的全是牛脑汁,谈起什么事来,门野的思路仿佛只能在大家走的大路上跟你走上五十来米,你偶尔往支路上拐一拐,他顿时就成了迷路的孩子了。门野根本不会顺着事情的逻辑而进一步思考,他的感觉神经尤其粗糙,仿佛是用粗草绳构成的。代助观察了这年轻人的生活状态,简直弄不懂他何以要呼吸着空气而活在世上。然而门野悠然得很,不忧不愁。这年轻人还自认为这种悠然自得是同代助的情调属于一个类型而十分得意,简直想手舞足蹈了。而在其他的方面,门野觉得自己肌肉发达,远胜过代助那种神经性的肌体。代助生有的这副神经,乃是对他身上具备着的特别细致的思索能力和敏锐的反应能力所付出的一种代价;是随同高尚的教育而来的一种相辅相成的苦痛;是天生的贵族要受到的一种不成文法的处罚。正因为甘于忍受了这些牺牲,代助我才成其为现在的代助。哦,不,代助有的时候甚至很认真地认为:人生的真谛就体现在这一些牺牲上。但门野是根本不懂得这些的。“门野,有没有信件送来?”“你是说信吗?唔……送来过了。有明信片和信,放在桌上了。要不要拿给你?”“不必了吧,我可以过去看。”

代助的回答有点含糊,门野就起身把明信片和信拿来了。明信片背面的字迹很潦草,墨色也很淡,内容极简单:“今天两点钟抵京,即在附近下榻,明日午前造访,专此不备。”正面写有寄自神保后町某旅馆和寄件人平冈常次郎的姓名,字迹同背面的一样,潦草不堪。“已经来啰,是昨天到的哪。”代助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拿起那封信。这是父亲写来的。信上说:“回家已经两

天了,有许多话要说,不过都不是急事,希望接信后能来一下。”此外还写着几行题外的话,什么“京都的花期还没开始”、“直达快车太拥挤,受不了”等。代助一面卷起信,一面神态微妙地把两件邮件对比着看看。“我说,你替我挂个电话好吗?是给家里的。”“是,挂往家中。说什么呢?”“就说我与别人约定好今天得见面,所以无法回家,明后天准定回去。”“是。找谁接电话呢?”“老爷是外出刚回家,说有话要对我讲,命我回去一下……不过你不必找老爷接电话。谁来接,你就对谁那么说吧。”“是。”

门野漫不经心地出去了。代助从吃饭间穿过客堂,回到了书房。只见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掉落在席上的山茶花也被扫走了。代助走到搁在花瓶右首的多层的书架前,从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照相集子。他拉出金制的卡子,站着翻看起来,一页、两页……大概翻到中间的部位时,代助的手突然停下不动了。这里放着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看上去大约有二十岁。代助低首注视着照片上的女子。二

代助换好衣服什么的,正要动身去旅馆拜访平冈时,说来也真巧,平冈倒先来了。当车子哐啷哐啷抵达门前,就听得“到了、到了”的吩咐停车的声音。这嗓音完全就是平冈在三年前分手时的声音。平冈在正门口拉住传话的老女仆,说钱袋放在旅馆里忘记带了,请暂且借个两毛钱。这种腔调使平冈在学生时代的形象呼之欲出了。代助快步赶到门口,迫不及待地把老友让进了客堂。“你好吗?哦,我们可以好好聚聚了。”“哟,这不是椅子嘛!”平冈边说边把身子往安乐椅上扑咚一倒,似乎自己那重达五六十公斤的肉体就像一堆不值三分钱的垃圾。接着,平冈把光秃秃的脑袋躺到椅子靠背上,眼光在室内扫视了一下,同时赞道:“真是好房子哪!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代助没有答腔,打开雪茄烟烟盒的盖子。“自那以后,你过得还好吗?”代助问道。“若说过得好不好嘛,哎,说来话长呢。”“本来你还经常来信,所以情况是知道些的,可是近来你杳无信息哪……”“哦,不,我是哪儿都不通信息,所以……”平冈突然除下眼镜,从西装的胸前取出皱得不堪的手帕,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擦起镜片来。他在当学生的时候就患有近视眼了。代助凝视着平冈的这番举止。“我看,还是谈谈你自己吧,你还好吗?”平冈双手拿着眼镜,把细巧的镜腿戴到耳后。“我嘛,还是那个样子呗。”“能够维持老样子真是上上大吉的事,因为太容易变化了。”

平冈躺成个八字形,两眼望望庭园,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说道:“哟,有樱树哪。马上就到开花的时候啦。气候相差不小。”腔调仍同从前差不多,冒冒失失的。

代助也像有点泄了气似的,接口寒暄了一句:“你们那儿大概很暖和吧。”

这句话竟然使平冈感触特别深,他精神抖擞地答道:“对,要暖和许多呢。”这是一种像是忽然醒悟到自身的存在而猝然冒出来的语调。

代助又朝平冈瞅瞅。平冈已经点上了一支雪茄烟。这时候老女仆总算沏了茶,端来了小茶壶。她把茶盘放到桌上,一边解释道:“水壶里的水是才加的,所以等水滚就费了些时间。没能马上把茶沏来,很对不起。”老女仆在这么噜苏,主客两人却眼望着紫檀木的茶盘不吭声。她见他们不愿搭讪,就赔着笑脸走出了客堂。“她是谁呀?”“老女仆。雇佣的。因为不能不吃饭呀。”“很会恭维人呢。”

代助往下弯起红润的嘴角,轻蔑地笑笑,说道:“从前不曾做过这种在别人家里帮佣的事,所以只好这么将就着。”“你可以到府上去领一个仆人来嘛。那儿有不少吧。”“全是年纪轻轻的呀。”代助认真地答道。

于是平冈出声笑了起来,说道:“年纪轻轻,这不是更好吗?”“反正那边家里的仆人都不合适。”“除了这个老女仆,还有别人吧?”“还有一个书僮。”

门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正同老女仆在厨房里讲话。“再没别人啦?”“没有了。怎么啦?”“还没有娶老婆?”

代助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但旋即用极为寻常的语调说道:“娶老婆的话,至少不会不通知你呀?我看,还是谈谈你自己吧,你的……”代助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

代助和平冈是在中学时期就相识的朋友,尤其是毕业后的那一年里,两人像亲兄弟一样和睦相处。当时他俩总是说,要推心置腹、团结互助,这成了他俩的无上乐趣,并且往往见之于行动。所以他俩都坚信其时出自他们嘴里的一切话,就不光是说了痛快痛快,而总是包含着一种牺牲的成分。而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种因袭的事实:需要即刻兑现这种牺牲时,痛快会突然变成苦痛。一年后,平冈结了婚,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奉命转到所在银行的京阪地区某分行工作。启程的那天,代助送新婚夫妇到新桥车站,愉快地同平冈握别,愿他们早日回来。平冈倒像是很想得开似的表示“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暂且忍耐忍耐吧”,但是眼镜后面的眼神显得很得意,好像在招人羡慕似的闪烁着。代助见状,顿时感到这朋友很可恶。回家后,代助在房间里思索了一天,本该同嫂子一起去听音乐的,也不去了,这使嫂子大为忧虑。

分手后,平冈常有信寄来。起先是告知平安到达的明信片;后来说已经安家落户;然后又谈了在分行上班的情况,谈到了自己将来的希望,内容涉及到很多方面。代助每次收到来信,总是很认真地写回信。说来也奇怪,每当写回信的时候,代助总感到惴惴不安。有时候代助实在不堪忍受,便搁笔不写下去了。只有碰到平冈在信中为从前的事向代助表示某些谢意的情况下,代助才能心平气和地命笔而写出比较稳当的回信来。

不久,两人渐渐地不大通信了,由每月两次减为一次,又发展到拖至两个月、三个月才寄一次。后来,不写信反而不能安宁,虽然没什么内容要写,但为了排遣不安,也就匆匆封发掉完事。这样维持了半年左右,代助感到自身的思想和情绪渐渐地变了,这种变化使代助不论是否给平冈写信,也不会感到任何苦痛了。代助自立门户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而他只是在今春互寄贺年片的时候,才顺便把现在的住址告诉了平冈。

然而,代助简直无法把平冈忘却,他会不时想及,有时想象“平冈眼下是怎么生活的”。不过一切只是想象,代助没有勇气也无必要打听或询问一下实情,就这样一直过到现在。不料两个星期之前,突然接到平冈的一封来信,信上说:“打算在最近期间离开本地到你那儿去。不过,你要是认为这是在遵照总行命令——含有荣升意味的被动性调动,那就不好办了。我是急于想换个职业,才来东京的,所以想请你多多帮忙。”至于这“请求多多帮忙”的“请求”是当真有所请求呢,还是单单出于一种措词上的需要呢?代助对此是不清楚的。不过代助当时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平冈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急剧的变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两人一见面,代助就期待着听一听那变化的来龙去脉,但是话一扯开,要想拉回来又是谈何容易的事。当代助看准机会而主动提出来时,平冈则表示“哦,说来话长”什么的,一点也不肯触及。

最后,代助只好无奈何地说:“咱俩真是久别重逢,走,到哪儿去吃顿便饭吧。”

平冈还要反复说什么“一言难尽”之类的话,却被代助用力拽进了附近的西餐店。

两个人在店里喝了很多酒。说起“这种吃喝真同从前一样哪”,话就渐渐地多起来了。代助津津有味地谈起了自己在两三天前的复活节去尼古拉大教堂尼古拉大教堂的正式名称叫原设计者是俄国人,在1891年建成。现在的这座教堂是根据冈田信一郎的设计,在1929年重建的。看到的情况:祭祀活动得在半夜零点、估计世界已进入沉睡状态的时候正式开始;当参谒者的行列由长廊上兜过来而回到大厅时,只见几千支蜡烛已经不知在何时点着了;穿着法衣的僧侣列队从对面走过,这时,黑糊糊的影子映在洁净的墙上,显得非常大。

平冈托着下颏在听,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的双眼皮发红了。代助接着说:“后来,大概在两点钟左右,我走在宽阔的御成大道指上,看到深夜里的铁轨在一直朝黑暗中伸去。我从轨道上走过,独自来到了上野的林子里,接着步入沐浴在电灯光亮中的花丛中。”“无人光顾的夜樱真是很美哪。”代助说。

平冈默默地把酒一饮而尽,感到有点可惜地动动嘴角,用一种居高临下暗示对方不明事理的口气说道:“大概很美,不过我还不曾见识过……能够有机会这么悠闲,一定很惬意哪。然而踏上社会,就无论如何不光是这么回事呢。”

代助听后,觉得与腔调相比,还是这话中的意思更不近情理。代助心想:从人生这个意义来看,那复活节当夜所经历的事,要远比在世上所过的日子有意义。于是就答道:“我认为没有比所谓处世经验更愚蠢的事了。除了苦痛,还会有什么呢?”

平冈把带着醉意的眼睛张大了一些,说道:“你的想法好像很矛盾哪。你本来不是常常说苦痛日后会成为良药的吗?”“那是没有一定见解的青年人屈服于俗谚的力量而信口套用的讲法。我早就表示过收回了。”“然而,你也总得踏进社会的吧,到那个时候就由不得你啦。”“我早就踏进社会了。尤其是同你分手后,我感到这大千世界愈来愈广阔了。只不过同你踏进的那个社会,是性质不同的社会罢了。”“你也太目空一切了。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屈服的。”“那当然,如果碍于食指,我随时就会屈服的。但是,我眼下既然过得还顺利,何苦非要去品尝那种低劣的经验呢?这就像印度人穿上外套提防着冬天来临一样。”

不愉快的神情从平冈的眉间一闪而过,他呆呆地睁着发红的眼睛,在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代助自感说得有点过分了,便改用温和的口气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一点不懂音乐,平时在一所学校里教书,却不能糊口,于是在三四个学校兼课。说来可怜,他整天不是忙于备课就是像机械似的去课堂舌敝唇焦一番,没有一点儿空闲。难得碰到了星期天什么的,就说要好好休息休息,睡上一整天。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到音乐会上去听听什么外国名人的演出。换句话说,他只好至死也体会不到音乐世界的美妙。依我看来,得不到这种体验乃是最可怜的事!那种有关面包的体验也许是很现实的东西,但毕竟是等而下之的呀。不能够体验一下那种不必为面包、为水操心的美好生活,做人就没有什么意义啦!你大概还把我看作幼稚的少爷吧?但我自信:在我接触的那个繁华世界里,我远比你老成呢。”

平冈一边在烟灰缸上弹去烟灰一边语调沉郁地说道:“好吧,但愿你能够永远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语调强得好像是抱着一种诅咒财富的情绪。

两个人带着醉意走出大门。刚才借着酒兴作了一番异乎寻常的议论,所以有关自身的情况,一点儿没有进一步往下谈。“不稍微走走吗?”代助对平冈说。看来平冈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没有空,只见他含糊其词地回答着,一起朝前走了。两人由大路拐进支路,想尽可能找到一个便于谈话的幽静地方。一路上,两人不知不觉地又扯起话来,话题落到了一些要说的事情上。

据平冈说,他当时调至新地方,曾经在学习业务和调查地方经济状况方面下过很多工夫;如果有可能,他颇想根据学理研究一下实际应用的问题;可是地位不相称,没能做到,事不得已,便把这项计划放在脑中,以期将来试验。当然,他起先是找分行行长,直接提出各种建议,但是分行行长态度冷淡,都给否定了。这位行长听到平冈谈起那套深奥的理论便极为反感,认为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懂得什么!但是实际上,行长自己好像一窍不通呢。平冈认为:行长之所以不予理睬,这与其说是因为不屑于我平冈,倒不如说是因为害怕我平冈!于是平冈很气愤,屡次三番地发生冲突。

然而日子一长,平冈心里的气愤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淡薄了,思想也渐渐同周围的气氛谐调起来,而且是竭力想使它们趋向谐调。这么一来,分行行长对平冈的态度也慢慢地变了,甚至不时主动来商量事情了。平冈已不再是从学校出来时的平冈了,因为举凡使对方感到难堪、感到不方便的事情,他是尽可能不去触及。“不过,我的做法与只知奉承拍马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平冈特意声明。代助神情严肃地答道:“那当然是不用说的啦。”

分行行长为了平冈的前途问题费了很多心思。最近,这位行长要调回总行去了,他半开玩笑半带认真地同平冈约定:届时就一起回去。平冈感到,到了那时,自己要去熟悉行务,要使信誉卓著,要应付众多的交际,自然就不大会有学习的时间了,再说,学习反而要妨碍具体的事务。

就像分行行长无事不告诉平冈一样,平冈对自己的部下——一个名叫关的人——也深信不疑,无事不同关商量。不料这个人同一个艺妓有往来,不知怎么搞的,账目上有了亏空。事情披露,关本人当然应该立即被开除,但是,由于平冈对某些情况没有及时处理,这就势必给分行行长多少带来些麻烦,所以平冈主动引咎辞职。

平冈所谈的情况大致如此。但是代助听后的印象是:平冈之所以作出辞职的决定,乃是因为分行行长暗示了后果而促使他这么做的。这是代助听了平冈末尾的几句话后推测出来的。平冈是这么说的:“大凡职员阶层的人,位置越高就越是占便宜。其实这位关某才侵吞了几个钱呢?却马上要被开除,可怜哪。”“那么,分行行长是最占便宜的啰?”代助问道。“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平冈含糊其词。“唔,被那家伙侵占的钱怎么了结呢?”“总共还不到一千圆,所以由我赔掉了。”“真有你的!看来你也占了相当的便宜哪。”

平冈哭笑不得,瞥了代助一眼,说道:“就算是占了便宜,也一文不名了,连日子都打发不了呢。那笔钱还是借来的哪。”“是吗?”代助不动声色地说。代助本是个不论碰到什么情况也不会失去常态的人,在他这种又低又清晰的语调里,自有一种圆滑的韵味。“我向分行行长借了钱来,填补了亏空。”“分行行长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借给那个关某呢?”

平冈不回答。代助也没追问。两个人保持着沉默一起走了好一会儿。

代助认定,除了平冈所谈到的之外,肯定还有着什么情况。但是代助明白自己没有深入研究、弄清真相的权利。而勾起那种好奇心嘛,实际上是过分都市化的表现。代助是在二十世纪的日本长大的,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吧,却已经达到了nil admirari的境界。他的思想已不会像那种刚进城的乡下人似的看见人的阴暗面就会大吃一惊的。他的神经尚不至于无聊得嗅到陈旧的秘密而沾沾自喜。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是疲惫了,那异常愉快的刺激已不会叫他感到满足了。

代助生活在与众不同的世界里,它同平冈是根本无缘的。代助已经相当进化了——全面观察一下这种进化,无疑是一种退化,这是古往今来的可悲现象。

平冈根本不了解这一点,他以为代助还是老样子,依然同三年前一样天真;他认为向这样的少爷完全披露自己的缺点,不啻是乱掷马粪惊吓小姐们而使自己陷于困境;他想,与其多事而使对方讨厌,不如缄默为好。——代助是这么来分析平冈的心理的。所以他觉得平冈不回答自己的问话而一声不吭地朝前走,这不免有点儿傻。代助开始把平冈视作小孩子了,其程度则比平冈视代助为小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当两个人这样走了二三十米又说起话来时,都把刚才的想法丢得影踪全无了。这次是代助先启口的。“那么,往后你打算怎么安排呢?”“唔。”“我看还是干老本行比较妥当,因为毕竟有经验呀。”“唔,看情况再说吧。说实在话,我是很想同你好好商量一下的,你看怎么样,你哥哥的那家公司里有没有位置?”“嗯,我去拜托他试试,这两三天里我是有事要回家去的。不过,这无非是试试呀。”“如果实业界安插不进,我想是不是可以进什么报社呢?”“我看这主意不错。”

两个人又来到了通有轨电车的大路上。平冈看到一辆电车在朝这儿驶来,突然说要乘电车回去了。代助只说了句“是吗”,没有留客的表示,也没有马上就分手。两个人走到竖有红色木杆的车站处。代助问道:“三千代还好吗?”“谢谢,还是老样子。她让我向你致意。其实我今天想同她一起来的,但是她说在火车里被晃得头脑发晕,所以留在旅馆里没来。”

电车在他俩面前停下。平冈赶快奔出去两三步,却被代助叫住了,因为平冈要乘的电车还没有开来呢。“那婴儿真令人惋惜哪。”“嗯,太可悲了。当时还承你费心,多谢了。总而言之,夭亡嘛,还真不如不养下来呢。”“后来呢?没有再生孩子?”“嗯,谈不上什么再不再的,早就没指望啦,因为身体不怎么好。”“在这种动荡的时候,看来还是没有孩子要方便呢。”“那倒也是。索性同你一样独身一人,说不定更轻松些。”“那你就独身好啦。”“别开玩笑了。说真的,我妻子还一直在记挂着你是不是已经娶妻子了呢。”

这时候电车开来了。三

代助的父亲名叫长井得,明治维新的时候上战场打过仗,现在老了,但身体极好。他辞去官职,进实业界办实业。在惨淡经营中自然攒了不少钱,十四五年来成了很有钱的资本家。

代助的哥哥叫诚吾,中学毕业后立即到与父亲有关系的公司里做事,现在是公司里的重要人物了。诚吾的妻子名叫梅子,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哥哥叫诚太郎,今年十五岁,妹妹叫小缝,今年十二岁。

代助还有个姐姐,她嫁给了某外交官,现在随丈夫一起住在西方国家。本来,在诚吾同这个姐姐中间尚有一个孩子,而在这个姐姐同代助中间也还有一个孩子,然而这两个孩子都早已死了。母亲也去世了。

代助一家就由这些人组成,其中不在家住的,就是出洋的姐姐和最近另立门户的代助,而老家里还剩下大人小孩五口人。

代助每月一定要到老家去取一次钱,他的生活来源又像是依靠着父亲,又像是依靠着哥哥。除了这一个月去一次之外,感到寂寞时也会去的。代助去老家时,或是同孩子闹着玩,或是同书僮下五子棋,或是同嫂子议论议论某些戏的好坏,然后再回来。

代助同嫂子很合得来。嫂子是那种把过去的天保风气和当代的明治风气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的人物。她曾经特意要那个在法国的小姑买了那洋名称不容易说清、价格又相当贵的料子寄回来,然后经由四五个人的手,精制成和服上用的衣带扎在身上。后来才知道这种衣料本是从日本出口的,遂被传为笑柄。这是代助到三越陈列所即去查核来的。此外,嫂子很喜欢西方的音乐,她经常由代助陪同去听音乐。另外,她对算命有着浓厚的兴趣,极崇拜石龙子据说他总让占卜者写一个“一”字,然后道出种种前因后果来。和一个叫尾岛某的人。代助曾陪同嫂子坐了人力车到占卦先生处去过两三次。

男孩子诚太郎近来对棒球着了迷。代助去老家时总要当投手给他练击球。这孩子的想法有点儿特别。每年的夏初季节,当很多烘山芋铺子一下子改为卖冷饮的时候,尽管没有出汗,第一个跑去吃冰激凌的人总是诚太郎。如果没有冰激凌,有冰水也可以将就过去。然后他就洋洋得意地回家了。近来他表示:“一旦相扑竞技馆落成,我要当第一名观众。”他还这么问代助:“叔叔,有谁熟悉相扑这一行呀?”

至于女孩子小缝呢,一讲她什么,就回说:“我愿意嘛,不要你管。”于是一天不知要把头上的缎带换扎多少次。最近嘛,去向人学拉小提琴了。回家后练起琴来,发出的声响同锉锯齿没什么两样。不过她绝不在别人眼前练习,而总是闭紧了房门,咯吱咯吱地拉着,所以大人们认为她拉得很好。只有代助时常偷偷地去推门觑上一眼,于是她就没好声气地嚷起来:“我愿意嘛,不要你管。”

代助的哥哥嘛,老是连人影都见不着,特别是到了忙的时候,只有早饭是在家里吃的,接着到哪儿去了呢?他的两个孩子根本不知道。代助也一样,完全不得而知。其实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除非有什么必要,代助绝不想过问哥哥天天在外面干些什么。

代助在侄儿侄女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也颇得嫂子的器重。而哥哥有什么看法,则不了解了。兄弟俩偶尔相见时,无非谈些家常话。双方的表情都同平时一样,非常平静,完全是那种惯于这类陈规的样子。

最使代助引起反响的对象,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那么大年纪,纳了个年轻的小老婆,这是算不了什么的。按照代助的观点,反而是赞成的呢。代助认为,只有那些没有力量娶小老婆而硬娶的人,才应该加以鞭笞。代助的父亲是个极严厉的人。代助童年时期看见父亲,心里就怕得要命。当然,现在已长大成人,不需要再那么畏畏缩缩了。不过,代助无法丢掉这样的想法:父亲会把他自己的青年时代同代助现在所处的时代混为一谈而认为二者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于是,父亲就会产生出这样的观念:以自己从前处世时的心理状态来衡量代助,代助没有那么行动,那就是在骗人。当然,代助并没有反诘“什么地方是在骗人”,所以绝不会吵架。代助在儿童时期的脾气极暴躁;十八九岁的时候,曾有一两次同父亲扭打成一团;长大毕业后,暴躁性子竟然很快改好了。从此以后,代助没有发过火。父亲自信这是受到他的训育的结果,心中暗自得意。

说实在话,父亲的这种所谓训育,只是使缠绵在他们父子之间的温暖情趣渐渐地变淡罢了。至少代助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父亲的肚里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不论怎么说,毕竟是亲生的父子关系,所以儿子对父亲的那种天性,不会因为计较父亲的教子法而发生变化,即使在教育的方式方法上有些过分,结果也绝不至于会影响骨肉间的深情。这位受过儒家思想熏陶的父亲是坚信这一点的,他认为凭着代助的生命是他给的这一条极明显的事实,哪怕碰到任何的不快和苦痛,也能保证恩爱始终不渝。父亲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一意孤行的。于是他养育就了一个对他态度很冷淡的儿子。当然,从代助毕业前后那一段时期开始,父亲的做法有了很大的改变。由某些地方来看,父亲也有他惊人的宽大之处。但是,这也只不过是这位父亲在履行自己早在代助刚出世的时候就列入计划中的某一部分内容,并不是出自洞察到了代助的思想变化而采取的适当处置。父亲对于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教育法才在代助身上造成了如此不良结果,至今还一点觉察不到。

父亲很为上过战场而自豪。他老是奚落别人,总说:“你们这些人没有上过战场,所以缺乏胆识,这是不行的。”言下之意就是:胆量乃是一个人的最高能力。代助一听到这话,就感到讨厌。代助认为,只有在父亲年轻时那种盛行你死我活的野蛮时代,胆量也许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到了讲文明的今天来看,那不啻是一种近似于古代的盘弓、击剑之类的器具。不,代助甚至这样认为:那与胆量不能并存、而且要比胆量更值得珍视的能力,所在多有呢。再次听了父亲的那一番有关胆量的说教后,代助曾同嫂子发笑地说:“根据父亲的观点,世上最伟大的应该是石制的地藏菩萨啦!”

毫无疑义,代助是一个胆小鬼,而且一点也不会因为胆小而感到愧疚,有时还一直以胆小自居。代助小的时候,曾经在父亲的挑唆下,特意在半夜里到青山青山的墓地去过,并且克制着恐惧的心理,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后来忍耐不了了,就带着变得铁青的脸色,回到了家里。当时,代助自己都感到很懊恼。第二天受到父亲的取笑时,代助觉得父亲很可恨。据父亲说,当年也有一个像代助这样年纪的少年,他为了锻炼胆量,在半夜里装束整齐,一个人登上距城北一里远的剑峰峰顶,并在山顶的小佛堂里等到天明,看了日出后回家,这已成了少年的习惯。父亲感慨地说:这少年的思想方法同当今的年轻人是大相径庭哪。

代助觉得父亲那种马上又要认真地讲起这件事来的样子,也真可怜。代助最恨地震,哪怕是一瞬间的晃动,他都会不得安宁。有一次,代助好好地坐在书房里,不知怎么,他感到地震正从远处靠近前来。接着,他感到身下的坐垫、地席以至地板都明显地震动了。代助自信这是自己具有的本能。至于父亲那样的人,代助只能这样理解:他不是一个感觉尚未健全的野人,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愚者。

眼下,代助正同这位父亲相对而坐。坐在房檐颇长的小小屋子里看庭园,会有庭园被长檐分割开来的感觉,至少天空显露得不多,但是环境幽静、安逸,是落座的好处所。

父亲在抽旱烟,他拉过一只有柄的长形烟盘,不时乓乓地磕烟灰。这悦耳的声音传向幽静的庭园。代助呢,已在手炉里丢了四五颗金色的烟蒂原文是吸口,是指用嘴衔着香烟的那一部分。香烟的“吸口”往往裹有硬纸。。由于已经不喜欢再用鼻子喷烟,代助便交叉着两臂,眼望着父亲。从年龄上来说,父亲脸上的肉是显得多了些,然而两颊又显得瘦了些;浓眉下的眼睑松弛;胡子与其说是白色,毋宁说是黄色的。父亲有一个习惯:谈话的时候,时而望望对方的膝盖处,时而望望对方的脸部,停留的时间也基本相等。他在这种场合,总是闪烁着白眼,使对方感到不胜奇妙。

这时老人这样说道:“唔,一个人不能光想到自己。还有社会,还有国家哪。不为他人做点儿好事,自己也不会愉快的。就说你吧,唔,这样无所事事,心情当然好不了。唔,对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下等社会里的人,应该另作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以东游西荡为乐呀。使学得的知识应用于实践之后,才会有乐趣。”“是那样。”代助答道。父亲每次说教的时候,代助总是穷于对答而敷衍了事,这已成了习惯。代助是这么说的:父亲的想法乃是一些毫无根本意义可言的东西,不论碰到什么事,总是在半当中就擅自作出臆断,然后加以引申;不仅如此,父亲还会出尔反尔,刚说这是从大公无私出发的,不知怎么一来就变为是从自私自利出发的了;讲起话来振振有词、其舌如簧,却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空泛之论;若要从根本上摧毁父亲的这一点,又是谈何容易的事!也可说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尽可能不搭讪为妙。但是父亲总认为代助无疑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里的行星,所以坚信自己有权利自始至终支配代助怎样运行。而代助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规规矩矩地在父亲这个老太阳周围运行。“不喜欢搞实业嘛,这也是可以的。因为不一定只有替日本挣钱才算是有所贡献。挣不了钱也没什么。老是这个那个地围着钱转,我看你也不会感到愉快的。这钱嘛,一如往常,我会给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死,一旦死了,也不可能把钱带走的。反正你每月的生活费用由我承担。而你应该多加努力,有所作为,应该尽一个国民应尽的义务。你有三十岁了吧?”“是的。”“到了三十岁,还像个游民似的无所事事,实在不成体统哪。”

代助决不是想无所事事,他只是在专心思考着自己和那些不必因为职业而有失体面的颇多闲暇的上等人的问题。父亲每次这么说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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