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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7: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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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飞明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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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路上的旅行

遗落在路上的旅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遗落在路上的旅行作者:张飞明排版:红枫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37849791本书由安徽新儒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篇爱是远方1

我搬进去的那天,下着小雨。很久没见过雨了。也许因为琐事太多,烦恼太甚,使我无暇有一份看雨的心情。而我是喜欢雨的。在我还未迈入成年人门槛之前,每遇下雨天,我都不带伞就出门。被雨淋是一种陶醉。清爽,冰凉。还有茶香的味道。我不知道茶香因何而来。然而,过去几年我的确是把自己紧锁在屋里头,或者毋宁说是低沉的情绪里,忘却了世上还有阳光。长长的,不知疲倦又不抱怨的阳光。一段无着无落的感情让我更自闭,更像是一间门锁着,窗帘拉上的房子。

也就是在搬家这一天,我走了很长一段路,迎着斜斜的细雨过了一座桥,一条河,穿过城市,绕过所有的喧闹与深夜里闪烁的醉意,抵达了安静。

因爱情的失意搬到了这里,我希望通过远离一段爱情的发生地,重新确立生活的信念。最重要的是,我想在安静的环境之中,思考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我已经远离那个女人了,如今想来,我给她的形容太多,而实际上却离开了真实的她。我们有时喜欢赋予生活解释,但其实反而离一个人的真实远了。而我也希望抵达。她说的最多的话,是我并没有了解她。听起来好像是我不过与一个内心的想法或信念缔结了一段关心,而不是紧紧拥抱着一个女人,温暖的,真实的女人。

我不年轻了。但在爱情的沙场上,我仍然稚嫩。我需要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拂去心头漂浮着的浮躁和不真实。

那天下着雨,我搬进去。离开一个住惯的地方,难免有些忧伤。我一边将那些用细绳捆扎在一起的书拿出来放到书架上,一边努力抛开心中的忧愁,好像手头的活一旦停下来,我将深陷在低沉的情绪里,止不住会哭泣起来。

我擦干书桌,将它推到窗边。外面的雨还没停歇。我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起初情绪还是有波动,但翻了几页,渐渐读进去,情绪的波澜被抚平,我也就习惯新的环境,或者不如说忘记了此时身处的地方。

黄昏来了,又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去。慢慢黯淡下来的房间,宛如一个人的心,慢慢充满着忧伤。我开始准备晚饭。我搬进来之前已了解到周围没有什么餐馆,其实这也是我搬住这里的原因。我不希望被人打扰,不希望挤进人群,听陌生的声音。2

已经住了两个多月。我很满意。安静是首要的。一个人独处久了,如果内心不够强大,找找朋友谈心是好的。很难明说我的内心是否就强大了,但必须说,我喜欢一个人看书或看电影听音乐。在喧嚣之中,捧读一本好书,迎头撞向一部电影,心将安静,会安静下来的。听起来,这像是自我安慰。的确如此。我开始将那段失意的感情,放在记忆里一个不容易找到的角落。爱情原本晦涩,如今能够站在一段时间之外看待它,却是别有的清楚和坦然。我更愿意将那看成是一个梦,由于不易接近,逐渐地,也就视之为梦了。不在乎它的颜色,不在乎它是模糊或清晰。

几天前,我走出家门,走得远一些。我甚至走到附近的公园。我发现阳光一排排列开来,变幻出不同的颜色。我穿过去,感觉了凉意。我看到一个小孩在吹泡泡,好像在吹出一个个的梦。要是能够像他一样开心该是多么好。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公园里的湖边来回踱步。她可能在等她的男友,她不停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或者拨打。约莫过了十分钟,有个中年模样的胖男人过来了。两人激烈地说着话。但大多时间,女人一直气势汹汹,而胖男人则一脸微笑,也许他偷情被女人发现,或者最近借口工作,频频外出。总之,女人大有拿刀砍他的趋势,他一边辩解,一边拿肥肥的大手蹉着她的肩膀,最后摸她的脸,把她拥入怀中。她抽动着肩膀,哭了,原谅了他的错。

我的目光落在一个打扮新潮的女人身上,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戴着墨镜盯视前方。身边放着一个灰色的手提包。脚边是一个行李箱。该是要远游了。她点燃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也许她的眼里汪着眼泪。一段纠结的感情让人放不下,又时时像刺一样扎得心中一阵阵的发疼。过去一段岁月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闪过,有快乐,有痛苦。但是当牵手的那个男人用一堆意象来包绕她的时候,她发现,他喜欢的也许只是一个抽象的形象,一个意念中的人。尽管他的确喜欢她,但毕竟她不想成为一本书,一堆词。她将烟蒂扔出去,看着它在空中翻滚,然后拎起包,拉着行李箱,踏着软绵绵的脚步离去。

然后我看到草坪上躺着的孩子。没准读初二,对功课提不起兴趣,但热爱阅读文学名著。所以爱幻想,思绪肆无忌惮地飘散,这些飘散的思绪也常常形成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互为对立,充满冲突,都是因为一个女孩。此时他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和挂在半空的云朵,想象着那云朵是一个故事,包藏着他和那个女孩。但是不知不觉中闯进来一个坏蛋,掳走了女孩。他心中满是怒火,也激荡着英雄救美的豪气。营救的过程是一条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往哪里,却也为一个人的成长写满注释。奇怪的是幸福的结尾并不让人兴奋,反而有种失落。因为这意味着故事结束,而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听课写作业。他翻了个身,无精打采地坐起来,左右手来回捣鼓着一块石子。

我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经过一对恋人的身边,跟在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后边。她手里拿着书。我想,有两个男人疯狂地追求她,而她对他们一视同仁,都不喜欢他们。也许那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家伙轻微地博得她的喜欢,但相比他的付出,她的那点微笑仅仅是礼貌而已。她之所以不想干脆地拒绝他们,也许是因为她感到寂寞,需要找个谈话的朋友。每周她与他们分别共进一次晚餐,去酒吧,或者看一场电影。有一次,她同时叫来了他们。在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后,他们都感到愤怒,有一个甚至饭没吃完就借口有事走了。另外一个在回去的路上,多少也是闷闷不乐,但是没有放弃能够与她继续交往的希望。反正每天临睡前依然给她电话,开着玩笑:做一个有我的梦。这件事原本是她出于好玩或者是恶作剧而安排的,她倒是无所谓,对他们的态度依然如故。每周六傍晚,她都会带着一本书到公园散步。她从来没翻开过那本书。她一直试着用最晦涩、迂回的方式,将例行的散步拖到最后一秒,但她不想翻开那本书。也许那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关于爱情,其实不需要言语。

在草丛中,我瞥见了一张照片,拿起来发现照片上是一个美女,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美女。照片的背后写着地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地址,看起来离我家并不远。照片也许是某人经过此处不小心从书里掉出来或者掏包找电话不小心带出来的。我在原地等着,心想照片的主人也许会找过来。也许吧。但是我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没见到人影,于是我就回家了,心想过两天顺着照片上的地址把照片送还过去也可以。3

一连几天我都在整理过去一年写的小说。重新阅读实在让人沮丧,我不时因羞愧而脸红。因此,每次脸红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忘了是什么让我耐心地读完那些文字,但我确实感觉到自己似乎浮躁了起来,想拿起电话拨给朋友,或昔日的恋人。还好我克制住,而且屋子里没有装电话。做一个自我心情的阅读者,唯一的读者,难道不是我选择搬家的理由吗?

应该承认,在搬来的最初一段时日,我忍受住了寂寞和浮躁。无论是读书还是散步,都帮我摆脱了外界的影响。然而在整理旧稿以及写作一部新小说时,遇上了困难,却让我慌乱了。我坐不住,拿起书本又放下,只好出去走走。但是整天都出去,不是我搬家的初衷。毕竟在哪里不能散步呢?而我需要独处。可怕的是当我越想解决新小说的写作问题时,越想要有一个女人。我想要她听我的声音,我想听她的声音。我们彼此诉说,彼此倾听。我克制住打电话给一个女友的冲动,一来我必须独处,再者我不确信我们是否能够走到一块。我们相互爱慕,却给对方制造麻烦。我爱她越心切,越是感到烦闷和沮丧。好像有什么横在我们中间,像刀一样切开我走进她生活的通道。与别的女人谈笑自如的本领,在她面前常常像是插上翅膀,飞走了。一想起要接近她,我便紧张得颤抖。我一天到晚都在考虑着怎么接近她,却在方法到来的时候,害怕,闪躲,最后放弃。也许解脱痛苦的方式,是放弃。我时常这么认为。可第二天,我又忘记,恢复如初,想着怎样去接近她。当一个人犹豫着是否放弃他喜欢的女人的时候,也许恰恰意味着他们已经结束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面对,但我还是放弃了。如今我坐在新居里的沙发上,一手拿着纸和笔,一手却是什么也没有,最好的可能是握着她的手,但最坏的可能其实也正是如此。

突然我想起几天前在公园里捡到的照片。我责怪自己不该忘了这事,但是我又能如何呢?困扰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说照片上有地址也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准那还是人家故意扔掉的。可惜,这么美的女人。我从书桌上翻找出它,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翻过去看着地址,还是决定去看看。出了门,我才发现外面下着雨。雨下得不大,这种雨丝并不妨碍一个人不打伞,走上很长的一段路。路上的车不多。放眼看去,甚至行人都没几个。

我很快就按图索骥,找到了照片上的地址。这个人家有个长满杂草的院子,看这情况兴许是不住人了,因为我还看到院子里丢了一些垃圾,还有一把铲子也插在地上。门上的一对春联,丢失了一半。我轻轻推开铁门,手上立即沾上了铁锈。我完全是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铃。我甚至把耳朵贴在门上静听里面的动静,没想到还真的有脚步声。

门开了。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比照片上的样子更真实,却也更苍老,当然这一来是由于没有打扮,她的头发甚至都没梳,再者她的脸上有被人打过留下的瘀青,左眼稍微肿了,眉梢处贴着创可贴。

她没好气地看着我,好像我不该在这时候来打扰她,没错,我的确不该这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你找谁?”她几乎是冲着我说道。

我把照片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要把门关上。

我赶紧问道,“你需要帮忙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这似乎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生活,自然也不喜欢被干涉。

她看了看我,用一种受伤的、欲言又止的眼神,“不需要。”她终于关上门。

出了她家的院子,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本想再回去瞧瞧,或者偷偷潜进去,从窗户偷窥,看看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快我又打消了这种念头,我想,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或许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我看到离她家不远有家小商店。我过去,随便挑了两个苹果,顺便打听消息。“你们隔壁这家住着什么人?”我指指那个女人家。“很久没住人了。”“不是吧?”我告诉他, “我刚才看到有个年轻的女人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强调 “年轻”二字,好像这是我之所以起这个话题的关键所在:年轻了,也就有魅力了。“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在这里少说也住了10年了,从来不知道这家住着个年轻的女人。我看你准是看错了人。”他说完笑起来。有点诡异地。好像他知道了什么秘密,却不想告诉我。

我拿着两个苹果出了店。本想着再去探查探查,却又一想,算了。4

然后第二天,她就出现了。我说的是梅。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当时坐在一把藤条椅里,跷腿,面对静悄悄的夕阳。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惬意地晒太阳了。而在那天,我突然搬出椅子,潇洒的目光随意投向前方移动的影子。

梅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并不知晓,等我回过头,我发现我的鼻孔里全跑进紫罗兰的香味——后来这香味伴随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钻进我的梦里,仿佛我的梦是一个散发着紫罗兰香味的女人。梅穿一条裤腿上破了洞的牛仔裤,一件淡蓝色的条纹T恤,背一个大包,右手还拉着一个行李箱。我被她在地上的影子打动。这影子也跟我一样,潇洒地欣赏着夕阳。因此,当她提出让我留宿她的时候,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我后悔了。毕竟我喜欢孤独,孤独的环境,无法忍受黑夜里有他人的脚步干扰我思考与写作。不过既然我答应了,也就不好再把人家赶走,而且一晚上很快,像夕阳的光线在墙上的涂鸦一样短暂。

我错了。次日一早,她告诉我,她睡得很好,她决定住下来。多久,她没说。她只是说,她要用一段时间来疗治创痛或等待。等待什么,她没说。“你知道的。”她说。我不知道,但我没说,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疗治创痛的方式,我有我的,她有她的。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的生活中有了她,是不是每天都有心动?尽管我提醒自己搬来这里的原因,谨记诱惑,然而我发现她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教我欣赏并且爱惜。我知道那种读一本我欣赏并且爱惜的书时会有的感受,那仿佛是一种等待。等待黎明,或在镜子里等待一张熟悉的脸。“我喜欢你这里,一切的一切。”她说。“这不能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我说,诧异地说,尽管我希望她留下。火烧火燎的,有点难受。“你会改变主意的,给我一个白天的时间。”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突然想起照片上的女人及其本人。我猜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很想过去,再次敲响她家的门,即使是再次遭拒,我也满不在乎的,事实上我就毫不在乎,但是我很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这时梅喊我进屋。于是我打消去看那个陌生女人的念头,并且安慰自己,她会照顾好自己的,毕竟大家都不是小孩。5

那是个阴沉着脸的白天,但因为有梅,却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她也不过是又做了一顿午餐,然后弄来一些花,重新布局一下书房,但的确起了变化。我不是没有理由让她走。然而我动摇了,并且想看看她留下来会发生什么。

梅是个勤快的女人。活泼,开朗,但是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忧郁。我知道她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要不然她不会靠在窗边,一待半小时或者更久。看到这种情景,我自然识趣地走开,不去打扰她。她绝少提及过去,为数两次的谈及也是因为我问了,她才开口。第一次我问她待在这个城市多久了?她说,够一个人谈一段恋爱的时间。那么,这是什么样的恋爱?我继续问。刺进心里,将之碾碎的那种,她右手支着下巴,微微仰头看着我。她的手指纤细,像她平时的感情。

一个女人有过复杂的感情经历,你很难打开她的心扉。我也并无这样的打算,记忆是属于她的,个中的甜蜜或悲伤也属于她,我是不能抬脚走进去的。

自从梅出现之后,我的起居有了很大的改善。我不懂得照顾自己。而在这方面,她是个合格的管家。她将房子收拾得温馨别致,而且每天都坚持为我们两人做顿可口的晚餐。

这种情况持续半个月,直到下了一场雨,她选择待在屋里。

我像个希望博得心上人喜欢的人,净想着怎么讨她欢心。我不停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假装找什么东西,并留神注意她。她好像特伤心,靠在门边,或干脆搬把椅子坐在门边,看雨。

我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雨,听雨声。我说,我喜欢下雨,几年前我曾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喝醉了酒,拉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手,冲入雨中,拉着她跑了很长的路。我不知道为什么讲起这则往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为将它忘了,然而此时此刻,它却鲜明地驻扎在我脑海,好像眼前的雨水透彻地映射进我的记忆。“那么,后来了?”她问道,头也没转。“那女孩似乎很高兴,她大喊大叫道,因为从来没人这么对她做过。我呢,由于被雨淋,酒醒了几分。我意识到如果不抱着她吻她,那么没机会了。”“所以?”见我半晌不吱声,她接着问道。

有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不管是一瞬间,还是一天或半月,其实这些时间没有多大区别,对于等待来说,是没差别的。同样是等,在结果到来之前,只是等待而已。也许不同之处在于,一瞬间的等待太久,像是等了一辈子,一般煎熬,而等了几个月,眨眼之间,却倏忽即逝。

她注视着我。一朵花注视着我。我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赶紧抱住她,吻她?“你在等待什么?”我把困惑自己几天的问题抛向她。“没什么。”她低头喃喃说道。“别骗我,我知道的。”我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只是从直觉出发罢了。“我在等一个人。”她哽咽着说。“他没出现。”我接下她的话头说。

她哭出声,小声地哭着。 “我们说好的,要在那个地方等的。我们从家里逃出来,因为我家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算是私奔了。我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路来到这里。在此之前,我们逗留在一个小城里一天,他让我到这里的一家酒吧等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那酒吧的。总之,我来到这里,等了几天,却不见他的踪影。眼见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我很是着急,人生地不熟,我又着急又害怕,那天我看到你坐在椅子上看书,心想也许你会让我待一个晚上甚至几天。结果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将近四个月。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那家酒吧。我了解他,他不会这么狠心把我丢下不管。他肯定是被什么事耽搁在那个小城了。因为我记得离开的时候,有个右胳膊纹了一朵花的家伙来找他,他们在外面嘀嘀咕咕一会儿,也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回到屋里头,他就告诉我,先来这城市,在一家名为 ‘失眠’的酒吧等他,他说大概四五天之后来找我。我信任他。于是带着不舍和希望出发了。我相信我们能在这个地方生活,所以我满怀希望。现在我不知道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自己。”

我在当天晚上的笔记里写道:有些时候,我们等待一个人太久,转个身走开,其实说不定会在另一个街头的拐角遇上,因此,等了一个多月而无望时,我开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有时,我迷失了,开始不再为那个等待困扰,不再惦挂;一片翻飞的羽毛,玻璃上倒影的一条胳膊的线条,或者一张沧桑的笑脸,一次散步,都吸引了我。

我写道:我在习惯忘记她,而另一种记忆在将我等待。6

有天,梅出去了。我知道她准是去了 “失眠”酒吧。我想,我也会这么做的。相思让我们每个人都变得敏感而脆弱。她在想念她爱的人,她也在想念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她不知道的远方。

我出去散步,其实也不完全是。当我经过上次买苹果的那家小商店时,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这条路以及选择这个方向。那个女人家的院子还是原样,甚至那把铁铲也还是那样插在地上。

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前去敲门。敲了半天,没听到动静。我想,也许这里本就没有人吧。这样一想反倒吓自己一跳,莫非见鬼了不成?如果那个小商店老板说得没错的话,那么,又该怎么解释那张照片以及我见到的她本人?

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我贴在窗户上往里窥视。我讨厌这种窥视本身,但是没办法,人的好奇心有时会促使他这么做。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屋里光线很暗,由于窗帘都拉上了,因此要想看清里面的东西并不容易。但我还是从一条缝隙里看到了,好像有个女人,在靠近沙发那边,躺在地上。

不会是在睡觉的吧,我想,那样子不太像。也不会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又接连看了两次,每次维持了半分钟之久。我确定,那人不是在睡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应该破门而入。

多耽误一分钟,事情就会多一份危险。我破门而入。那女的躺在地上,双手被反缚在身后,我摸摸她,有气息。我给她松了绑,正当我要打电话呼救时,她醒来了,有一刻她本能地退缩,好像是我要害她似的,最后她看清是我,扑在我怀里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她扶到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

原来她的男友揍她,虐待她。一年来他不知道怎么啦,郁郁寡欢,暴躁,酗酒,回来动不动拿她出气。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他,她沉默了。也许她是习惯了她的男友的存在。她有几次也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但是都放弃了。有些事,问了也是白问,我明白当一个人太依赖于其身边的人时,要想做出离开的决定是很难的,好比你要想离家出走一样。

墙上有他们的合影。我看她在照片里偎依在男友怀里,笑得很开心,那么漂亮,就像我在公园里捡到的照片一样,而她的男友,强壮,脸部线条清晰。

留她在这里显然不能让我放心。我提议让她去我家里休息一晚。虽然我喜欢独处,加上还有梅,但是我不能放心。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有引火上身的危险,但是能怎么办呢,万一她男友回来又打她呢?

不过她拒绝了。这我没有想到。我也没有强求。我陪她待在沙发上看电视,后来我做了晚饭,看着她一口一口吃掉一碗饭。晚上十一点多,我才回自己家。那时梅已经回来,正光着脚躺沙发上看一个无聊的脱口秀节目,吸着烟,手里拿着啤酒,她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头也不回,她甚至都不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她心情不好。这种时候,最好让她一个人待着,于是我回书房里去了。7

我不清楚我和梅是怎么开始的。但就是那么开始,自然而然的。

我招呼梅过来,兴高采烈地招呼她。我给她看我刚写的一个戏剧片段。我不知道为什么给她看手稿,因为若是在以往,我是不会将没完成的手稿轻易示人的。也许是我太高兴了,看到她,自然让我兴奋。我怀疑自己因此年轻了好多。我也不再拒绝镜子了。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镜子,我甚至学会与镜中的自己交流。其实我们很容易在镜子里与自己相遇,说不定我们视之为现实的感触只是镜子里头自己的一个倒影,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我与我相遇,在镜子里,在梅的眼睛里。

梅到来之后的生活确实变得生气勃勃,而我也有意让她由此而高兴,受到嘉许。所以戏剧 «阿基米德»是为她而做。我必须使她明白这点。她来了,像一线耀眼的阳光闪进我有些忧郁的生活。我把 «阿基米德»放在她跟前,但没有给她看的时间,相反的,我已经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讲起来。我建议为了丰富我们的生活,掘深我们并未走远的梦,添点乐趣,我们俩来排练、演出这个戏剧。她乐了。或者确切地说,她已经开始准备,并督促我也赶紧。我还在修改、添加,并且去除不必要的技术环节,以免给我们的演出带来麻烦。我一边应道,一边还在思考:如果让我来演阿基米德的话,那么梅只好扮演士兵和小女孩。不行,阿基米德非她莫属,我希望看到不一样的阿基米德,这样的话,士兵和小女孩的角色归我了……

(阿基米德蹲在地上研究几何。士兵推门进来)

阿基米德:(叫嚷)别踩踏我的线。

士兵:当你的生命将像这些线一样消失的时候,你还关心它们做什么?

阿基米德:可线是永恒的,恰似我的名声。

士兵:名声?别对自己抱太大的希望。那是烟云,要消失了的。

阿基米德:我对自己从不悲观。沙地上留下的脚印,绝大多数都被风抹去。当然我也不免担心我的脚印会有消失的可能。但在过去的岁月,我勤于工作,从不放弃努力去砸开真理外面的壳,也许壳碎了,或者只是裂开了一条缝,但我毕竟窥视到真理,也许我还碰着。我已经在沙滩上狠狠地踩上一个脚印,时间将把它塑成一件精美的作品,沐浴在地中海的阳光下。

士兵:说得倒是漂亮,但它毕竟救不了你的命。

阿基米德:我的心灵却是因它而有了深度,这个时候,死又何妨?当我们迷惘了,彷徨了,是什么领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当我们孤零零的,仿佛一片飘零的落叶,是什么让我们有安稳感,有如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士兵:女人。

阿基米德:(他托着脑袋,喃喃自语)这未尝不是一个理想而绝佳的答案。

士兵:(瞧了瞧房间)数学,看看它都给你带来什么?看看这家徒四壁的房间,看看这落满灰尘的桌子,这些几天没洗的餐具。

阿基米德:数学不关乎生活。你不能用数学来丈量现实中的幸福。

士兵:看看这床和被褥,恐怕连只苍蝇也不愿在此筑巢。

阿基米德:没有什么比躺在数学的被窝里,更能给我带来天鹅绒般舒适的感觉了。

士兵:这些线已经像铁条一样围成牢笼,束缚了你,使你心灵枯竭,无法面对现实。

阿基米德:可笑,竟然有人教我怎么看待数学。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一帮从不抬头看月亮的蠢驴,也会坚持说那月光是路灯投下的。要求他们理智地看待数学,就像让大象飞起来一样不现实。人啊,你为什么不能清醒?

士兵:我丝毫看不出它美在哪里。(他蹲下身,盯着地上的几何图。阿基米德紧张地看着他,怕他拿手去碰。)

阿基米德:这美,正如孩子们的笑,穿红裙子跳舞的女人一般。这种美抽象得多,但也真实得多。

我不得不承认,梅的演出棒极了。她是天生的演员。一个天生的演员,好比阿佳妮,能够在融入角色的过程中,让人看到咄咄逼人的美。阿佳妮一出场,便能融化整个画面,使之像云朵一样变幻,像雾一样升腾。我喜欢她身上能够铺展开来的脆弱、疯狂、敏感和柔软。喜欢她幽深、谜一样的性格,她的眼睛的蓝。我不知道现实中的阿佳妮是否如在镜头中的一般,但是假使不是又有何妨呢?阿佳妮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拉着现实和梦的大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门拉上,现实和梦的界限消失了。

因此,与梅同台竞技是危险的。我常常看着她的言行举止,陶醉而沉迷,竟一时忘了自己是在演戏。况且我的表演又那么差。想必在她眼里,我有多么可笑。

我的担心显然多余了。她听完我的话之后哈哈大笑,表示根本就没注意到我。她陷入角色太深,全身心扑在阿基米德身上,想让他焕发星星般的光辉,才不去关心我。

她这么一说,虽然让我有一点不爽,不过心头的压力却消失不见。看她手舞足蹈哼着歌曲的样子,我也就高兴了。还没休息够,她又来催促我起来演戏。说真的,我当时靠在沙发上,跌入梦里去了。被她摇醒的那一刻,我突然担忧,这场戏会不会没完没了地演下去?那样岂不是成为纠结,卸不下的负担?

梅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一旦喜欢上什么,别人就很难泼她冷水。她不像我,容易沮丧,灰心,对于那处风景,游着玩着就觉得累了,厌倦了。但梅不同,她不像我,她总是热情洋溢,精力充沛,与我刚认识她的那会儿殊为不同,那时她敏感忧郁,像她着迷的黄昏。因此,有时我怀疑她的快乐和热情是装出来的。

就在我靠在沙发上迷糊一会的时候,她拍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然后让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既是谜,又是梦,我看得有些出神,险些又返回梦里。

我跳起来,假装生气地说,我奉命将你刺死。

士兵:(跳起来)我奉命将你刺死。

阿基米德:如果这能让你的剑变锋利,你就用力地刺吧。遗憾的是这未完成的几何图形,我却不能随身带上,想必我要走的路是长的,也是坎坷的。也只好把它留给来世了。

士兵:我看它会紧随你的步伐,消失在历史的缝隙里。

阿基米德:真是笑话。我,阿基米德,势必将因为自己的作品而活在历史之中,反过来,这些作品由于抵达了真理,不会惧怕任何恶势力。

士兵: (冷冷地)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为什么你将被刺死?

阿基米德:(不动声色)这是一个残酷的暴力的世界,而真理是一面镜子,映照了这个世界残酷而暴力的一面,看着真理制成的镜子,世界颤抖了,它要将镜子摔成碎片,把碎片再碾碎。

士兵:那么,阿基米德,正视你的命运吧。

阿基米德:命运?它给予我在混乱中寻找秩序与对称美的能力,我曾经确信依靠它,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公式,表达了宇宙的观念。但是当我思考得越深,我就觉得发现得越少。命运?也许它只是一个梦,虚幻而迷糊,而我所知道的是每天我都在忙碌着思考。思考是我的命运,我的女神。

(外来突然传来奔跑的声音,把士兵暂时引走了)

阿基米德:(自言自语)我曾经为了数学,千辛万苦寻找理想的居所,直到刚才我都还相信这个小屋就是理想,就是梦。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桃源。然而它不是。它抵挡不了刀剑,哪怕一点僵硬的声音也会吓到它,那情形就仿佛是一块玻璃似的,我们用它挡风、挡灰尘,但挡不了暴力;那也像是一汪湖泊,倒影了最美的月光,却经受不起一小块石子在它上面制造涟漪。累了,倦了,也都会过去,而梦是会到来的。

眼下我成了士兵和女孩,在两者之间奔忙不休。梅乐在其中,还扮演起导演的角色,指点我动作要怎么做,台词应该怎么演绎。我已经累了,但一时半会她不会停下来。

(一个女孩赤脚进来。见到士兵,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

阿基米德:孩子,别怕。瞧你手里的花,多美。有些人就是容忍不了花的香,花的线条,即便这样他们扭头不看不闻就是了,他们甚至搬来铁笼,像对待囚犯一样,把它们关起来。要是我能在数学的花园里觅得这么一朵漂亮的花,也就心满意足了。究其一生,我都在寻找线条,理顺它们,解释它们,但到头来,也许我只是一个匆匆赶路的人,错过路边的花和花丛中奔忙的蜜蜂。

女孩:(把花给阿基米德,斜睨着士兵,有些害怕)今天,还学不?

阿基米德:不,孩子,今天不学了。(摸摸她的头)玩去吧。看看外边的阳光。这么好天气,到街道上走走是值得的。用你的脚去体验它的温度,并铭记于心,这样的话当寒冷侵蚀过来,覆盖街道,而你穿了鞋,也才不忘记温暖不会离开得太久。也别怕阳光,别怕与它的赤裸接触。因为当你面对黑暗的时候,才不至丧失希望。

女孩: (走出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士兵,看看阿基米德)那么,我走了。

阿基米德:(挥挥手)走吧,我可爱的小女孩,再见,鲜花的朋友,阳光下的梦。

士兵:你执迷于研究,挥出那么多动作,但也许不过是对着空气浪费了力气而已。

阿基米德:能够搅动起一点点气流,值得了。

士兵:那都是浪花上溅起的水滴。

阿基米德:呵,能够离开海面,迎接天空,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这些小小的水滴也大抵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毕竟有过追求,为了这份追求,我们再次从空中掉回海水,但是没有遗憾,没有惋惜。

士兵:这追求正在让你迷失,将你引到荒芜的所在。

阿基米德:跟你解释纯属浪费口舌。你还记得你的故乡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故乡。对我来说,数学便是可亲可爱的故乡。说起故乡,我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暖流。我曾经听人遗憾地说,科学不能解释人的情感。但是人的情感为什么要用公式加以解释呢?那感觉就像给情感加上链条一样。而人的欢笑、喜怒和忧伤,因人而异,也各有其微妙和难以捉摸的地方,毋宁说它们是谜语好了,揭开谜底也许就失之深刻了。科学是探索和抵达真理的目光,与情感没有关系,但是我愿意说,每当我埋头于科学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快乐和平静。从这点上讲,它与诗歌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寻找心灵的温度和秩序。8

就在我和梅自导自演 «阿基米德»之时,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不是我们大吵大闹影响了谁,随即又想也不对,会是谁呢,敲门那么急促,有种要破门而入的感觉。

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很遗憾,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显得很害怕,脸上淌着水,身体瑟瑟发抖,我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救救我。”她冲我说,我赶紧拉她进屋。

梅这时早已拿着干净的毛巾和外衣给了她,并且扶她坐沙发上。

我盯着外头,确信没人跟她一块过来。

她又被醉酒的男友给打了,右脸青肿着。梅很生气,立马要打电话报警,但是被她阻止了。“你到底在怕什么?对这种男人,你越是姑息他,他越是得寸进尺。”梅喊道,气得脸色发白,显然她对负心和残忍的男人痛之入骨。我怀疑她为之抛弃一切的那个男人,此刻若是在这里,没准会被她一刀劈死。她对我的这个邻居油然而发同病相怜之感。

再次传来敲门声,我的女邻居一听,立马跳起来,神情慌张。梅抱住了她,让她放心。

我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身上淌水的男人,虽然脸上胡子拉碴,但我还是能认出来他是我邻居的男友。他怒气冲冲,好像当我是他敌人似的。“你找谁?”我冷静地问道。

他一把推开我,带着一身水闯进来。我的女邻居看到他,哭了起来。拼命地往后闪躲,梅自告奋勇地挡在她身前。

我插在他们中间。“你出去。”我命令道,“不然我报警了。”

他朝我挥来一拳,正中我的左脸。我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

他将梅摔在地上,拉着大喊大叫的女友往门口拖。

我跳起来,抡起一把椅子,砸向他的后背。他应声倒下,但是很快又挣扎着起来,我们扭打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到我被他制服,脸上挨了两记拳头,紧接着他忽然歪倒了下去。我看到玻璃碎片散了一地,看到梅惊恐的眼神,看到我的女邻居泪眼婆娑的脸。

梅用瓶子砸晕了他。有一刻她以为她杀了人,惊恐万分,扑在我怀里颤抖。我安慰她,他只是晕过去而已,不用怕,等会儿他会醒过来的。

不久警车的警笛声趋近。9

我的女邻居叫侯艳。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曾尝试着问她,但是她守口如瓶。后来我也就不再问了,有时我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打听她的来历,我一向不去干涉别人的生活和内心。但是为什么对她,我却非想知道底细不可?

在侯艳的男友被投入监狱的几个月里——具体几个月我也不清楚——我经常去看她,没事我们还会一起吃饭,一块看电影,听音乐。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每当我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我倒是笑了笑,好像这么想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儿。

没有了男友的阴影,侯艳恢复了开朗和明丽的一面,精力充沛,让人想入非非。奇怪的是,她没有一走了之,搬离男友的家,而是继续住着。经历过前面那些惨痛的事儿,她还能在男友的屋子里安之若素。好多次我都想问她,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但是我又知道,我问了也会是白问。她不会告诉我的,每个人都会守护自己的秘密。“你说人为什么会有秘密?”我完全是没事找事。“动物都会有秘密的吧。”她笑着说,眼睛盯着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你没看动物节目里,有些动物都会秘密把食物藏起来,为的是不让同类知道。”“我觉得这不像是秘密。秘密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我说。“你也没法证明人家动物就没意识啊。”她说,“唉,能不能换个话题。这个话题好无聊。”“什么话题,你说吧?”“就说这电影吧。”她指指电视上正放着的电影,“我为什么对这种蛇蝎美女式的主角不感冒?”“这个问题嘛,你要比我清楚。”我笑着说。“那为什么非要让一个女人集狠毒和美丽于一身呢?”“这也不是指所有人都这样。这是电影啊,电影就是要表现生活里不常见的。”我感觉自己像个专家似的说得头头是道,因此不无得意起来,“咱们社会的约定俗成的女性形象大多是贤妻良母型的,遇到困难都是一个人扛起来。而影视剧要的是戏剧性,戏剧就是需要不同的,让人耳目一新的,所以不同于常规的便是蛇蝎美女。不过话说回来,蛇蝎美女也不是什么不常见的,好像人们对美女有点不信任……”“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任我呐?”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不是美人?”她假装生气。

说起来,她假装生气还是很有魅力的,就像有些人沉默不语方显出端庄一样,她生气起来倒有一种你初看到瀑布会有的惊叹感。

见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电视上仍然放着她所不喜欢的蛇蝎美女。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在看?我忽然发现,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这类电影。我向她表明了我的疑惑或者不如说是我的发现。“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才看,说不定我也有她们的潜质呢。”她给我了一个魅惑的、明亮的笑容。10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跟梅的关系越来越亲,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很亲,但是我知道,她对我倒没有。她仍然在等待着她的爱人。我不是她等待的人。

她仍然在白天出去,黄昏回来。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侯艳。我以为那是梅,当时是在海边的沙滩上,我熟悉梅的背影,由于她白天出门,我基本都会从后面看着她,所以我熟悉她的背影。有人说,背影是考验一个人是否关心他的爱人的因素,我不知道这话对不对,但至少我是熟悉梅的背影的。

在这个梦里,我朝她跑过去。奇怪的是,尽管我们相距很近,然而我却怎么也跑不到她身边。我朝她大喊,她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但是不想理睬我。然后天空飞过一只大鸟,梅的目光跟随着大鸟,于是朝我转过脸来,我才发现她是侯艳。侯艳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然后慢慢地,她给了我一个明亮的、魅惑的微笑。

醒来我试图解读这个笑。并且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梦到的是侯艳而不是梅。

很多次我都做这样的设想,对于自己拆解不开的人或者秘密,我能够在梦中找到答案。其实说白了,写作是一种做梦的行为。这可能解释了我为什么喜欢写作。只是到现在,我或许还在梦中,也就是说,我仍然找不到梦想的答案。

在梦中寻找美丽的女子,寻找梦,总是合乎情理并且充满令人愉悦的激荡。我醒来,也不会感到遗憾,因为我相信,正如我经历过的一样,我仍然会继续潜入梦里,继续寻找女子和梦。然而把一个女人当成梦,毕竟是危险的,除非你不会从梦中醒来。现实是过了一段时间,我毕竟会醒来。我们一直在追求梦想。然而,现实并不总是如意的。我醒来,而梦也消失了。她走远了。

梅走了。不吱一声,或留下片言只语。我感到心都碎了。像黎明前的夜色一般,仓皇地碎了。

梅终于等到她一直在等的人。我相信是这样的,或者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结果。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很伤心。虽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如幻灯片一般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感受。像是有一块重物压住我的心,我直觉透不过气。我睁眼看到窗口上汪着一块方形的亮光。我喊了一声梅。不见回声。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到衣柜前。我不知道为什么首先想到察看衣柜,然而她的衣服的确不见了。那天的阳光很清澈。我少有地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当你熟悉的人走进透明的阳光,那身形,那发梢,妩媚而脆弱。而我的等待无望,像短暂的爱。

我恢复了失眠。看不进书,听不进音乐。原先我讨厌外出,现在我时时都想逃离这屋子。我出门去找侯艳,我希望她能跟我分担我的痛苦,就像当初我分担了她的痛苦一样。

路上,有个陌生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让我毛骨悚然。起初我以为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裤子或者鞋袜,然后我摸摸头发,是不是凌乱,胡子呢?没问题啊。我生气了,有什么可奇怪的非让你紧盯着我不可?我回身,希望他还在原地,好让我飞奔过去,踹他两脚。但是他人已经不在了,短短时间内,他不可能跑得无影无踪——我怀疑刚才我产生了幻觉,也许吧,我的精神状态确实堪忧,出门之前,我甚至喝得有六分醉。

来到侯艳家门前,我看到她家的院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草坪上到处是土堆和洞,有的甚至挖得很深,那把我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铁铲横在一边。好像这里埋藏了什么宝物,有人深夜时来挖掘了。此刻的惊诧可以说压倒了我的个人问题。我急忙跑上台阶,推门进去,还好,侯艳她人此刻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怎么回事,外面?”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懒洋洋地看着我,诡异地笑了或者我以为她诡异地笑了,而实际上,由于逆光,我并没有看清她的脸。

看我忧虑的样子,于是她说:“我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可种的没有?”“那也不用挖成那样,而且你根本都不需要挖呀。”“这个嘛,你得原谅小女子我不懂了。”她在我面前把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没事,我已经请人来弄了。马上会恢复原样的。”

我们开始抽烟,喝酒。我们聊着梅,聊着她留给我的伤疤。11

听说时间是良药。

有一阵子,我突然冷静得很。对于梅去了哪,是不是与她爱的人在一起,压根不在意了。我怀疑是不是明亮的阳光驱散了我的焦虑与痛苦,因为就在刚刚出门的时候,我的心还紧缩得发疼,恐闷,像是有一场风雪在心的最里头刮了起来,狠劲的,无情的。然而此刻,我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却感到轻松自在,仿佛树叶里穿梭的凉风一般。我告诉自己,爱情带给我的最难熬的时段过去了。潮水退去了。同时我也知道,这种安慰对我来说,大多时候却暂时而无力。它仅仅是爱玩的孩子,忽然无影无踪了,但只是跑远而已,等他回来时,等待我的又会是原样。是原样,而我必须承受,犹如把一段痛苦的感情,塞进心的播放机,反反复复地放。

我想象着那个男人抱她,吻她。他给予她我不曾有的,那可能是温暖、湿润的吻,或有力结实的拥抱。他拉着她的手,奔跑在沙滩上,夕阳的余晖剪出他们难以分开的身影。而和煦的风包住他们,像是梦的外壳。我想象着他与她说话的样子,我不曾有过的,或许那是她给他一个温柔的注意的原因。我不曾有过,我不曾给她任何爱的表示,我甚至都不清楚她住我这里的时候,我是否爱她。因此,那些时日都荒芜了。像写下的,却浪费掉的文字。痛苦的,是记忆里的我没有做出改变。而那个男人既英俊,又让人感觉阳光。不似我,忧郁,沉默寡言,乏味。

晚上。我动笔写一部小说的开头。毫无头绪,或者我仅仅是想通过写一个故事,来抚慰痛苦。我曾因为一段拆解不透的感情,搬来这里。在这里,我与另一段感情不期而遇。仿佛离开了一个梦,却发现不过是又跌进另一个梦。梦里我们身不由己,我们相爱,并且远走天涯。醒来则意味着我们回到了现实,承受我们不想承受的痛,或者我只是想写个故事,压制它,抚慰它。

开不了头,没有故事的线索,我又能逃到哪?一个故事开不了头,好比一段旅程,迈不开第一个脚步。我哆哆嗦嗦提笔,不知如何下手。心的出口堵塞住了。我对着那白纸发愣,许久。我写下一行,两行,甚至很多。然而思绪却不知何故,又跑到梅的身上。像是有许多绳子在我脑子盘旋、缠绕——我从疼痛之中倒下,挣扎着,却没有成功站起:她的酒窝,她的淘气与平和,她的仿佛穿过荒野、荒得有些苍凉的声音,沉沉地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再次坐下的时候,依然无济于事。我恼火,气愤。这一来,血管里似乎跑进很多声音,吵吵闹闹的,让人发昏,发热。

犹如有一个疑问抛在远方,需要一次远足把它找到,解答。所以这个人离开他熟悉的地方,因一次苦恋,他去了一个个地方,试图在不停走出去的旅途中,寻找又寻找。我明白了,有些问题是在脚步的回声中放大,或缩小。

他和他的故事,这是小说的全部。我用一个他和他的故事,抵制、对抗,以此换取平静和自足。仿佛一种心情,当走进去时,触动之后离开也好,长久地沉浸也好,这些都可用来摆脱苦恼与现实的无趣。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的展开,每一句话的推出,我越来越接近深夜里的平静。而唯一打破这平静,把我拉回来的是疲倦,有时是厌倦和渴望,因为床头上那本没看完的书诱惑着我,因为饿得呱呱叫的肚子也在逼迫我寻找食物,也可能是对一行诗的迫切体验,对一首音乐的聆听。

我回到那本好书里,我走进那首诗或音乐的心脏,我也吃了零食,并且苦苦地思念梅。我坐在沙发上捧读的时候,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那是第一页,她还是小孩,绑着两条辫子,她跑起来,辫子翻飞到了半空,宛似背着阳光的蝴蝶。我分明看到她的小小酒窝汪着蓝色的光,我还听到她唱歌。然后是第二页,她长大,变安静了,有自己的很多心事和秘密,喜欢在月夜,倚在窗边看手心。迅速地翻阅使一个女孩的不断成熟,穿插着她对外界的期盼,并且她也愿意去抵达真实的自己,有如抵达一首歌。

凌晨,去了浮躁。我暂且摆脱了焦虑,在书的世界里感受着一份安宁,它从我的心中升起,像是习惯了夜间的意念,每当气氛一到,它就悄然而至,叩响我的心门。我努力着不去惊扰,事实上我既没有时间,也忘了这件事。我全然投入书中,或激动或感叹,却总是像孩子一样,没有多余的烦恼。仿佛在我的心和书之间,架构起了通道,不是我就是书里的一句话、一个人物或一段情节,朝着对方游动。也许这就是心灵的激荡,那由于现实的逼仄而滚动的苦恼也淡化,消失,而那被逼到旮旯里而昏昏欲睡、没有杂念的喜悦,也醒来,抵达了。我小心呵护着,仿佛那是女人的好心情。然而我也心知肚明,一旦当我从书过渡到半睡半醒的状态时,那感情的影子又会复苏,萦绕,使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过去几天,无论是理智还是纠结的心都已打定主意,不去在乎她,因为想来我和她共同经历的也不过是徒有快乐的外表,毕竟我们没有让时间穿入我们的关系,缝起不易撕裂的线,因此我也认定我的心总算是回归平静,可以坦然面对这段时间我食之无味的日子,我甚至感到此前看不进书吃不下饭多少让自己有些错愕。然而这个惊醒的时刻却让我不胜惊讶,原来我之所以于半睡半醒之中追逐模糊的影子,以致不胜其扰,并且带着满心的痛苦摔出了梦,大抵是因为她。

接下来的近两个月,我常常重复这晚上的睡眠状态。

毕竟,我和梅经历着的,也还是一曲让自己意乱情迷的音乐。12

有天,侯艳来找我。她穿得很休闲,脚上是一双凉鞋,头发凌乱地披散开来。我请她屋里坐。她拒绝了,然后交给我一个包,说是她朋友遗落在她家里,本来她想亲自送去的,但是突然肚疼,问我能不能去街道尽头的那家咖啡馆交给她朋友。

我没法拒绝。从我第一眼看到照片上的她时,我知道无论她提什么,我都无法拒绝,倒不是我热恋上她,而是她天然有种魅力让我没法拒绝。

咖啡馆叫天涯,我不知道店主取这个名是不是因为它位于城市的边角之处,有种天涯零落之感,还是怎么了,但是以我不多的观察来看,这个装饰颇为讲究的门店门可罗雀,毕竟嘛,把自己放逐了,远走天涯的人还是少数。

我走进去的时候,侯艳的朋友正坐在角落里,翻看着一本陈旧的时尚杂志。我把东西交给她之后,转身便要走,她想邀请我喝一杯咖啡,我本来是拒绝的,却经不起她的再三邀请,只好领情了。

这天的天气格外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最后落到了侯艳身上。奇怪的是她说侯艳并不喜欢那个蹲监狱的男友。我反驳了她的说法。她坚持己见,说侯艳认识这个男友的时间并不太长,谈不上刻骨铭心,至于我提起的侯艳不管男友怎么待她,她仍然不舍得离开他这个说法,她表示不能认同。“我从小就认识侯艳了。她真正喜欢谁,喜欢到哪种程度,我肯定比你清楚。”她说完,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人的感情是微妙,变幻莫测的。”我徒劳地辩解道。“不管怎么微妙,侯艳还不至于傻到对一个粗鲁无礼的男友那么认真。”“那她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我也不清楚。我问过,她从来都不说。”“我也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她男友。”

她看着我,好像我们是知己一样。

最后我送她去坐车。她莫名其妙地捏了捏我的手背。13

梅走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也许是四个月。我开始不那么敏感于时间了,并且习惯没有她在身边。我已经动手写那部小说,写了几页。不知道为什么梅的形象不再来骚扰我了,但是她仿佛变成一个个的意象,变成故事本身。其实我说不再苦苦想念她,也许是自我欺骗罢了。我不过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走进文字,走进那段我抛向远方的旅程,寻找梅的身影。我必须把感情放逐,或者说,我得将感情移到我笔下的人物身上。去吧,开始你的脚步,我对他说。今夜我又将熬几个小时,陪着他走一走。

他叫吴远,我给我的人物取名吴远,什么用意呢?

有几次,写着写着,我忘记了我身处的地方,甚至于身处的时间。

夜晚很安静。静得能够听到很远的地方,那家咖啡馆里一对情侣的悄悄话。我像往常一样,写完一段,站起来踱步。我靠在书架上,透过窗户,看着外边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我能够想象以后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会这样,看着那盏孤零零的路灯。看着它,想着梅。这个时候她可能睡着了,躺在那个男人的臂膀上,像个柔弱的诗人,偎依着她觉得温暖的人。降落在她脸上的梦脆弱,但美丽。夜静悄悄的,而我感觉脆弱。

一个人突然感受到那种虚无、脆弱,其实并无坏处。它会让你千方百计寻找庇护,寻找精神的依托,而我正是在写作里寻找。我记得有一天,梅问我,写作是不是具有疗治的功效?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告诉她答案。我不知道答案,正如我不清楚这个问题的实质。

有些问题并不需要答案,因为它本身就是。它蹲坐在一个地方,衍生新的素材,将自己包裹,那些新的素材越来越多,成了一个故事,一段旅程。当旅人顺着线索,逐渐接近问题时,他要么明白,要么不明白,然而至少我知道,他经历了故事和旅程,展开过叙述,奔跑过并且走了很长的路,尽管他心中仍然有惶惑,但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被心中的痛苦和疑问压得仿佛一滴水,蒸发掉了。

那天梅向我提了那个问题,那天晚上就跟今晚一样,安静,脆弱,而我不失眠,她的头枕着我胸口。

我打开冰箱,找酒。到处都找不到的时候,我想起了侯艳。我想知道她在干什么,这么晚了是不是已经睡了。

我拨打了她的电话,电话一直占线。她在跟谁说话?忽然有一种酸涩的味道生发在我心中,为什么她选择在此刻跟另一个人聊天而不是我?难道是我跟她的关系不够友好?按理说,经历过几个月前他的男友那件事后,我对她来说不再是普通的朋友了。

我嫉妒了吗?14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天的傍晚,有些让人烦闷。梅离开我之后,我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很久了。起初我不适,但慢慢地,我恢复了,就像从一部电影的伤感情绪中走了出来。当我回头看这段感情,我有点惊讶当初为什么那么伤心,在梅一声不哼地走了之后,我为什么流了眼泪,疼了心,而如今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然而我没有放弃写那部小说,至少我知道,它让我走出那段感情的忧伤的涡旋,并且丰满了它,使它立体——我从中走过,那些空间紧缩又扩张,静止又旋转,像一个个的折角,投射出一道道的光,让我不再迷失。

我投入了进去,伤心了然后走出来。我通过自己的视角看这段过去,看到自己伤心来去。但是梅的视角呢?我不知道。这好像是拍一部电影,结果女主角一直隐身,或者冰冷冷地背对着镜头。我不喜欢。我开始厌倦写那小说。因为我在乎梅的想法,而她也许并不会喜欢这小说。我动摇了,甚至连我自己也没信心,没了兴趣,那么,小说的意义在哪?

我几乎是在逼迫着写。一页又一页。有时平静,有时喜悦,但更多的是困倦。

我躺在床上,不断推翻这部小说的构思。忽然有个句子像流星划过脑海,是的,这部小说应该叫 «爱是对远方的向往»。

爱,是对远方的向往。我默念着,沉入梦乡。

我睡了两个小时,突然醒来。我非常困倦,睡眠却又很糟糕。想一想坐在桌前写索然无味的文字,本身就够索然无味的了,但这本身也让我心情糟糕。毕竟放不下。

日子过得就像一张白纸,落下的文字很快消失不见了。

有时故事一不小心就开了头。所以说不清当我躺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是怎么被一个贼给盯上的。

起初我以为风打在窗户上发出的声音,随后我意识到这是个错误。我隐约看见有个人猫着腰,正穿过我的卧室,走向客厅。

我本想大喊,或者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从背后给他来一脚。但我又很好奇,他到底怎么偷东西的。我悄悄地跟着他。他打开冰箱,看了看,犹豫着是不是该喝一瓶啤酒,最后他砸吧着嘴,将它放回去了。然后打开自己带来的手电筒,扫视着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勾起他的兴趣,不过我这个穷作家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一偷的呢?他走向书房。难道是个雅贼?他开始翻找着什么,从书架的上层找向下层,最后趴在我的书桌上翻寻。看到一堆稿子,倒是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莫非是我的读者?我想,我还没有这样热心的读者吧。我很少收到读者的来信,甚至微博上都没什么人给我留言。我是个默默无闻的作家。也许我是自己唯一的读者。

如果他是我的读者,这可能是我与一个读者最近的距离了。最后他抬头发现了门口的我,吓得差点灵魂出窍,失声叫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服了自己这么问。“没什么……”他支支吾吾地答道。“没什么的话,那你翻我的书桌干什么?”我靠近他,想一把抓住他。但是他的身手倒是敏捷,一下子躲掉了。

他手里紧紧抓着我的书稿。我瞬时来气了,偷我的书没关系,盗取我的书稿可是不行的。我扑过去,准备跟他厮杀一番。他吓得连连后退,扔掉书稿,没见过如此胆小的贼,我不由得惊叹。他夺门而出,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跑了,还撞翻了椅子。

我捡起扔了一地的书稿。15

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喝了一罐啤酒。然后去找侯艳。她家黑灯瞎火的。我想她不会这么快睡觉的,估计人在外面,于是我返回,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决定去天涯咖啡馆里看看她在不在那里。天涯一到晚上,就变成酒吧。

我的目光扫过房间。侯艳不在。

角落里有四个人不知道在嘀咕啥,看见了我,朝我打招呼。我以为是冲我身后的什么人,后来我发现不是。我走向他们。他们在玩一种故事接龙的游戏,问我有没有兴趣。我想着在这里坐坐,说不定侯艳等下便会来了,再说,我在写的小说可能也需要一些素材,因此我坐了下来。

长着一颗洋葱鼻子的家伙第一个开讲。“他向我挥拳过来的时候,我躲开。但是撞到了桌角,痛得差点叫出声。我看到身边的一把椅子,眼疾手快抓起来,朝他砸下去。他好像用手挡了一下,或者摔倒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记得,几个人蜂拥过来,把我们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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