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虎山下的母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8 05:57:55

点击下载

作者:于金凤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威虎山下的母亲

威虎山下的母亲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威虎山下的母亲作者:于金凤排版:汪淼出版社:大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50511804本书由大家出版传媒(大连)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母亲屈嫁

与世界各大名山相比,威虎山名不惊人,貌不压众,但它以其不卑不亢、执拗而倔强的个性,傲然屹立在祖国最寒冷的北方。它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同欢乐,共沧桑。它似父亲的脊梁、母亲的胸膛。在它博爱之躯的冥冥感召下,一个苦难的母亲,带着一帮孩子,向它走来了。

一九六二年秋的某个中午。

山峦雄壮、气势磅礴的威虎山被火辣辣的太阳烘烤得疲惫而乏倦。鸟和昆虫静静地躲在阴凉处打着瞌睡,獐、狍、野鹿眯在了深洞里,整个山峦寂静而安然。

突然,峡谷间响起了小火车的咆哮:“呜——突突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炸响,震得树木摇晃,鸟飞起,昆虫也抬起慵懒的眼。

眨眼间,这列鸣叫的小火车像咆哮的下山虎,出现在太阳高照的峡谷里。峡谷下有一座很不起眼、镶嵌着“老道庙车站”牌子的小火车站,若不经黄顶红墙醒目地与峡谷的绿意分隔,人们定会误以为这是山涧里冒出的偌大的蘑菇头。

一名铁道工手持红、黄、绿三色小旗,口哨吹得嘀嘀响,三色小旗在手中不断更换。小火车与铁道工擦肩之时方温顺下来,不失下山虎的威猛,陡然停下车身,卸下零星旅客,又鸣叫着,肩负使命般向深山里奔去。

铁道工吹着哨子,举起小绿旗,履行完恭迎目送等一套熟练的工作后,潇洒地收了小旗回了站里。偌大的峡谷中,站立着矮小的辽南寡妇宋秀珍及孩子和高他们几个头的媒人。秀珍紧了紧肩头背着孩子的背带,搂过地上携包挎篓的三个孩子,举目向大山遥望。

茫茫广阔、山山相连、姹紫嫣红的威虎山啊,将他们的眼神掠取。秀珍多想用被感召了的心灵,与它放声对话,向它高歌。就在秀珍的心脉与威虎山山脉紧紧相依、欲发出由衷感慨的时候,江边突然传来老艄公粗犷的吆喝声。“上船喽!”

张媒婆这时在身后赶忙推了把秀珍:“快,上船了!上船了!”

娘儿几个尚未欣赏够雄壮的威虎山、奇异的峡谷、亲切美丽的小火车站,便跟着张媒婆的脚步,沿一条潮湿的毛糙小道,赶往江边。

来到撑船等候的老艄公眼前,张媒婆帮扶秀珍和孩子们小心翼翼上了船。第一次见到翻滚的江水,秀珍很是担心,唯恐孩子有什么闪失。她想双手搂护眼前的三个孩子,可背上的婴儿更需要她照顾。命运啊,就是这样让她两头牵挂,让弱小的女人的心时刻背负着超负荷的重担,连喘歇的机会都没有。她紧张得眼睛不敢眨一下,用年轻妈妈那颗挚爱的心把孩子们装在眼中,小声叮咛着什么。

张媒婆讲述起娘儿几个不幸的命运,老艄公边聆听边沉稳摆渡。摇曳声中,小船横渡大江,不知不觉靠到了彼岸。

张媒婆帮扶娘儿几个下了小船,告别艄公,带他们沿一条石头小道,向江对面的大山吃力地爬行。秋日的野花,如夹道欢迎的孩提,一路仰着笑脸芬芳伴行。不曾接触过大山的娘儿几个似乎忘记了昨日的饥渴和疲惫,跟着带路的张媒婆向上攀爬。

他们来到月牙山上,张媒婆手指山下,刚刚介绍个大概,对温饱极其渴望的母子早已按捺不住激动,定睛朝山下望去。

一个四面环山、炊烟袅袅的小村庄亲切地映入娘儿几个的眼帘。村庄被绿油油的庄稼环抱着,那深绿的玉米、泛黄的大豆、笔直的高粱、金色的麦垛,多像一幅五谷丰登的图画啊!娘儿几个简直看傻了眼。

秀珍一边听张媒婆介绍,一边兴奋地重复着:“哦!后面的大山叫威虎山,眼前的村庄叫二环,多好听的名字啊!”

此时,恰似天公作美,群山中,响起放牧小子清脆的歌声:

二环哟呵呵!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好地方。牛羊肥壮,电灯明亮,熊瞎子哟苞米地里藏。鹿儿鸣,野鸡唱,狼追兔子赛跑忙。姑娘媳妇乐断肠呀那么乐断肠!

纯朴的山歌唱出了小山村的一派富裕景象。如不亲临其境,谁能相信同一个中国,同处于三年困难时期,辽南与黑龙江、与大东沟、与二环,生活竟然有天壤之别。大志听到优美的歌声,一下子有了精神头。他欣喜地看着母亲:“妈!我和二弟再也不用讨饭、不用拾草了。”

矮小瘦弱的母亲秀珍眼里即刻涌出对曾经不幸命运的伤悲和即将迎来温饱之喜的双重泪花:“是啊,北大荒地大物博,威虎山密林丛生,我们再也不用拾草,不用讨饭,以后就扎根在这里了。这里能令你们饱腹,给你们书包和校园。无论将来你们有多大出息,都不要忘记,这里是养育你们的第二故乡!”

大志和二文认真地点头:“我们记住了,妈妈!”

秀珍向前推了把儿女:“孩子们,去吧!朝第二故乡、你们的新家园去吧,那里有黄灿灿的玉米饼子,等你们去填饱肚腹呢!”“噢!这回有饼子吃喽,再也不用挨饿喽!”携包挎篓的两个儿子即刻向山下一条明晃晃的羊肠小道飞奔。娟儿刚起步就跌倒,妈妈那黄灿灿玉米饼子的鼓励使饥饿中的女娃努力地爬起,追随哥哥的背影,像无力的羔羊,艰难地向前拐着奔跑,奔跑。

二环村村东司鼎文老爷子家正在紧锣密鼓地为残疾儿子司福增张罗办喜事,屋里院外聚满了村民。老爷子虽说七旬已过,弓腰驼背,却随祖上是个文化人,能说流利的德语、日语。村里出了大事小情,只要找到他,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解放前在局子衙门出出进进,解放后参加过土改工作,积德行善是司老爷子做人的宗旨。老爷子一辈子为二环村及方圆百里的老百姓打官司告状、伸张正义,备受村民仰慕和爱戴,因此被称为“民间律师”。其妻早年病逝,家中才貌出众的两个女儿刚离开校门,就被牡丹江、密山的两个军官先后选走。家里只剩下侏儒儿子和他相伴度日。

也许司老爹只为村里人忙碌,忽略了泥水里玩耍的儿子,司福增靠村里的大奶婆们喂大,七八岁方发现小腿畸形。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小腿间已经能钻进一条犬,成人后身高不足一米四,走路总像几岁的孩子,左右扭巴,村里人看了无不心痛。

司老爹一直有个愿望——给残疾儿子娶个媳妇。从儿子十八九岁盼到三十多,娶儿媳、办酒席的钱早些年就已准备好,如今年迈,所有事宜只能由待客的全权代理,酒席就设在西侧几户邻居家里。

张媒婆领着娘儿五个一进村西口,村口等待报信的人就转身向村东头奔跑。报信人进了司家,结结巴巴地向司老爹禀报:“司大叔!他们进村了。这小寡妇个不高,孩子不少,身上背一个,地上走三个,穿得都跟叫花子似的。这一下子多了五口人,你们爷儿俩这状况,能养活五张嘴吗?”

司老爹将烟斗向鞋底磕了磕,稳住身架:“不行能叫人家几千里地跑来?快去,叫待客的送一桌席来,让他们一进门就吃个饱。”

进村后,张媒婆即刻从秀珍背上解下孩子抱到怀里,逢人便自夸一番做媒人的心慈。秀珍哪里晓得媒婆的用意,还很配合地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哩!

进了司家,一见张媒婆紧抱孩子呼哧带喘的样子,司老爹赶忙赏了红包。张媒婆急忙把红包揣进贴肚皮的兜里,还给秀珍孩子,一屁股坐到席桌前,操起筷子大大方方吃起来:“司大叔,这桌菜赏给我的吧?我可就不客气了!”吃了菜,又端起酒盅,吱喽  进一口,放下酒盅,眉飞色舞地再次开讲:“你们知道吗?辽南闹饥荒到什么程度,给块饼子就能领走个大姑娘!”“真的吗?”三年灾害毫发未损的北大荒人对这等丢人现眼的事难以置信。秀珍羞得埋头颠着怀抱的孩子,不敢环视众人,只对饥饿无力、哭声如蚊的楠儿哄道:“噢,不哭。不饿,不饿啊!”

其他三个身穿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孩子携包挎篓站在地上,向张媒婆独揽的一桌酒席眼巴巴窥望。司老爹心痛至极,哈腰抱起瘦弱的女孩娟儿。“哎哟,饿了吧孩子?快来,快都坐下一起吃!”

这时,有妇女上前解下大志和二文身上的篓子、包裹,孩子们便像从某灾难国接回的王子、公主,受宠地被大人们一一抱到席桌上。

坐到桌前的三个孩子眼望一桌香气扑鼻的饭菜直咽口水,再看一眼已经被请到桌上的母亲。许是孤儿寡母受过世人不少冷眼和歧视,孩子们怯懦地向母亲发出征求的神色,见母亲微微点了头,方操起筷子,饿虎扑食般开始吃起来。憨钝的大志将饭菜囫囵个吞下去。机灵的二文晓得,一桌菜,除了媒婆吃那两口,都是赏给他们的,大可不必像哥哥那样吞,可以先造个半饱,再慢慢咀嚼品味每道菜的滋味。

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一个人的胃口。饥饿逢食的二文打吃过这顿酒席,后来的日子便对人间美食感起兴趣。娟儿的身边,司老爷子一个劲帮忙夹炸面鱼、红烧肉之类的菜。秀珍则嚼细肉食,喂怀里的婴儿楠儿。秀珍尽管和孩子们一样处在饥饿中,也不舍得往胃口里吞咽一丝美味。饥饿的日子里,她就这样,有一口食物都送进小女儿嘴里。若不这样精心照顾,没吃上一口奶水的楠儿也会同大女儿华子一样被饿死。

此时,渐渐饱腹的楠儿乌黑的小眼睛里闪动着对妈妈感激的微笑。司老爹从秀珍怀里要下孩子,递给身边的妇女。几个妇女从司老爹手里接下孩子,逗着哄着向外屋地走去。大家都心照不宣,腾出这女人先吃饱了饭,一会儿和司老爹的残疾儿子拜堂成婚。

司老爹把饭菜向秀珍眼前推了推:“吃吧,孩子。看样子你也很饿。”

一句“孩子”的称呼,秀珍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她苦涩地瞥了眼这位可亲的老人,心想:“这就是我的公爹吧,多么善解人意的老人!”

秀珍接过司老爹推过来的一碗大  子水饭,一边低头往嘴里扒,一边落泪。如不是司老爹几次夹菜于碗中,她肚子再饿,对满桌菜肴再想,也不会伸一下筷子。因为满屋子的人目光都像观赏笼中落难之鸟,朝她和孩子龇牙嬉笑,如不顾忌脸面,不就等于在北大荒人眼里丢辽南人的脸?

庆山走后这两年多,她和孩子们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这挥之不去的忧愁和苦难令她由心底矮人一头,但刚强的骨气又迫使柔弱的心定要比爷儿们强大,强大到用那颗心能咬钢嚼铁。自从怀揣了咬钢嚼铁的心,她几天几夜吞树叶、吃树皮,留下糠谷救活孩子。这样的日子虽然在幸福的人眼里被视为苦难,但在秀珍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她从每个孩子脸上看到被呵护后时刻散发的幸福的笑。

饭桌上,孩子们个个打起饱嗝。二文仍舍不得放下筷子,又捞块排骨往嘴里塞,看样子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拄脖儿了,排骨肉竟然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舍,顷刻间,眼珠子呛出豆大的泪。秀珍羞得忙过去用手掌使劲在孩子后背拍打。二文嘴里的排骨,受到强烈震动方呕吐出来。孩子们在秀珍羞涩的扯拉下,终于恋恋不舍地下了桌。司福增表嫂忙说:“今儿个是良辰吉日,快叫大兄弟和这位妹子叩见老人,拜堂成亲吧!”

二环村娶寡妇的良辰吉时被祖先规定在下午日头落山前。上午的良辰吉时是为村里所有新婚宴尔的小夫妻准备的。在村民心中,寡妇是克星、灾星,不能让晦气污了山峦上太阳的光辉。

此时,秀珍被表嫂拉到院中,大伙又去领新郎官。新郎官司福增被搀扶进院时,秀珍大为吃惊。只见他一身粗蓝布新装,头戴蓝色八角帽,胸前佩戴大红花,在两个十多岁男童的陪同下,喜形于色地扭巴着腿来到自家大院。

司福增个头像孩子那般高,一脸《闪闪的红星》电影里潘冬子的孩提模样。

秀珍脑袋即刻嗡的一下,心想:“这不是残疾人吗?这么矮小,怎么能抚养我这帮孩子?”大伙推秀珍过去,秀珍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那模糊的泪眼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自己的孩子,似乎想即刻带上他们逃出司家,逃出这个村庄。

当看到孩子们在众人堆里抻着瘦得青筋裸露的脖子,瞪着硕大的眼,像看大戏,神秘而好奇地盯视着自己,秀珍那升腾着的逃离的心情顷刻间被肩负孩子们前程的使命感取代。她望着孩子们,心中默默自语:“为了你们不再挨饿,妈就要嫁这个侏儒了!”

大伙看得出,若没这帮孩子,秀珍定会冲出人群,去碰石头,去投大江,让那滔滔的牡丹江水带她回转辽南家乡。

表嫂忙向张媒婆使眼色,张媒婆即刻拉过两个人的手,一起来到院正中八仙桌前。面对端坐于此等候新人行礼的司鼎文老爷子,媒婆闪出身,将两个人——一个衣帽崭新、披绸戴花、喜形于色的侏儒,一个肩头打着补丁、脸上刻写着无尽忧伤的寒酸女人——摆正姿势。在传统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宣礼声中,两人双双被按在地上,向司老爷子磕头跪拜。

突如其来地跪下,司福增撑不住,玩偶似的倒下了,两个傧相赶忙把他搀扶起来。司鼎文老爷子眼里溢满泪水,手捋胡须,对膝下二人满意地点头。

当“夫妻对拜”响彻耳鼓,秀珍的泪眼中闪现出多年前的一幕——沈阳市人民政府的大礼堂里,政府各界要员为她和庆山举行隆重婚礼的场面。

主持人邓开颜高声宣读:“沈阳市公安局局长孔庆山同志,与沈阳第一纺织厂女劳动模范宋秀珍同志,新婚志喜!”“请两位新人,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向台下同志们一鞠躬!下一项,夫妻对拜!”这一刻,庆山双眼炽热,对她情深似海。“珍,我爱你,愿我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秀珍如在云里雾里,那被庆山深深爱抚的幸福滋味在心里留存至今。他们的相遇相爱完全归功于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们幸福的婚姻。可惜与庆山只有短短的几年幸福生活,不幸的命运眨眼间将端庄的庆山变成了眼前的侏儒!今天的婚礼虽说没有沈阳市政府大礼堂中那次那么隆重,但在场所有人都眼巴巴见证着,只要与侏儒“夫妻对拜”,就等于不再为庆山守贞,彻底改嫁他人了。秀珍那不甘心的泪像奔腾的小河,顺泉眼一个劲向外流。

表嫂看出她的内心,与张媒婆互使眼色,在主持人第二次“夫妻对拜”的高呼声中,秀珍和司福增的头被几只大手推到了一起。半晌,心理防线彻底被摧毁的宋秀珍慢慢抬起头,甩了下刘胡兰似的女五号头。泪水似乎已经洗刷去苦命女人对故去丈夫的追忆,裸露出的是一副面对新生活的坚毅的面孔。

现场的人一直龇牙咧嘴讥笑着:“农村需要体格好的男人,这外来寡妇和一帮小孩子本就需要照顾,老天偏偏让她嫁个小男人,这不纯属在小女人身上取乐!”

秀珍暂放下沉痛的心情,此时对二环村人的嬉笑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这些人依旧目不转睛地观看这张寡妇脸,似乎想从克夫相的颧骨上搜索到更深层的东西。几个跑腿子竟然对着秀珍的娃娃脸和大乳房看直了眼。的确,秀珍除了颧骨高、个头矮,其他方面都很有女人味。即使膏药似的补丁挂在胸前,仍遮挡不住那对丰满的乳房。秀珍的腰很细,屁股轮廓也圆润饱满。若不是命运捉弄,如此美得透着一脸冷艳的女人,怎是跑腿子们咫尺可观的?

仪式结束,妇女们簇拥着二人入洞房。秀珍再次想起孩子们,她回头搜寻,一眼看到在几个大人腿裆下的孩子抻着头,很陌生,且和二环村人一样,对她龇牙讥笑。秀珍的脸唰地红了,一汪羞涩的泪随即涌出眼窝。

表嫂忙用花手绢帮她擦去泪:“快入洞房吧!大喜的日子别哭了。他爷儿俩不容易,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个媳妇。你呢,一帮孩子,互相将就点儿吧!”

新婚当晚,众人走净了,司老爹将三个大孩子一一请上南炕,帮他们脱掉衣服,盖上一床大被子,又到北炕从秀珍怀里要下已哄睡的楠儿,放于南炕被子里。见楠儿香香地睡着,再次返回北炕沿,隔着幔帐,将幔帐里的蜡烛吹灭,将幔帐拉严实。儿子和儿媳妇的洞房就在一个住屋——北炕幔帐里。

回到南炕,炕柜上的煤油灯捻也被司老爹拿针尖拨拉得比萤火虫光亮大一点儿。司老爹不是糊涂人,多少天前就想好回避儿子新婚之夜的办法,买了新半导体收音机,在这时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慢慢流淌出来,非常美好。

司老爹笑眯眯听着歌曲。收音机里播放着《白毛女》中杨白劳为喜儿扎红头绳那段小曲,孩子们也都跟着听。老人为小小收音机扯去孩子们的注意力自喜。整个屋内,幽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令北炕洞房花烛夜的情调变得浓密而浪漫。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轻柔的歌曲依旧在屋里四处缭绕。朦胧的幔帐里,侏儒丈夫司福增趴在秀珍身边,稀罕不够地嘿嘿傻笑:“我的新娘子,长得真好看!像仙女,仙女!”

司福增伸手去抚摸秀珍那椭圆形的脸蛋。秀珍万分羞涩,她的孩子们就在幔帐外的南炕啊!越是羞涩,司福增越是照她厚实的屁股拧了一把,疼得秀珍“哎哟”一声。幸好穿着外裤,否则一定烙上块紫豆豆。司福增乐得像个孩子,趴到枕头上呵呵笑个不停。司老爹猜出这不争气的东西一定不按大伙教的做,又不知往哪头唬呢,急得老人脱口朝北炕喊道:“福增,不睡觉,笑什么笑!”

洞房里即刻鸦雀无声。南炕,楠儿被这一声惊醒了,哭声由从前的弱蚊子声变成一顿饱饭撑足了力气头的绿豆蝇子声。秀珍撩开幔帐下了地,到南炕抱紧女儿,回北炕后放到大腿上,一边有节奏地颠着,一边哼着往日哄楠儿入睡时哼唱的曲:

谁家孩子村口站,挎着小筐讨饭饭,有人送块菜馍馍,乐得孩子

回家转。

楠儿即刻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驼背的公爹再次来到北炕,对那朦胧的幔帐咳了两声:“秀珍啊,爹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来到我们家,以后就不要再忧愁了。福增是个干不了什么重活的人,不过你放心,有我活这两年,我照顾你们;我不在了那天,他两个妹妹会照顾你们,这事我早交代过了。”

隔着幔帐,秀珍端详着老人慈祥的面孔:老爷子额头凸鼓,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皮肤白净,一点儿不像农民,倒像很有文化素养的人。老人的心,秀珍明白,她坦荡地对幔帐外的公爹回道:“爹,你也请放心,有些事情不必急,我会对得起良心。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这楠儿打生下来没离过娘,就让她跟我们一起睡吧!您也操劳一天了,也该吹灯休息了。”“走吧走吧,回你南炕去,我们搂孩子一块儿睡。”司福增打小被惯坏了,与父亲说话总是不礼貌。

司老爹平时不觉得怎样,今儿个在刚刚谋面的儿媳妇面前实在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在秀珍真诚地朝他点头安抚后,终于咽回想说的话,理智地回了南炕,关掉收音机,吹灭煤油灯,在已经熟睡的三个孩子身边躺下了。

北炕,秀珍将哄睡的楠儿搁到自己与渐渐发出鼻鼾声的福增中间,悄悄仰面躺下。稍事歇息,脑海里便涌进司福增行走别扭的残疾相,同时涌进脑海里的是庆山那气度非凡、笔挺高挑的身材和一贯关怀备至的笑脸。

两个男人反差如此悬殊,难道这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命运?秀珍反复问自己。她那柔弱无声的泪怎能不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滑落到枕头上!第二章小男人抛妻弃女

婚后不久,秀珍感觉司福增不但肢体残疾,脑袋也有问题。他一直稀罕她那张娃娃脸和圆润的屁股,捏来掐去,眼睛稀罕过了,心里开始想邪的。夫妻间本是偷偷摸摸背着人的事,他却像白天哪件活计没干妥当,当着幔帐外南炕上的公爹和孩子们,大声豪气地问出声,羞得秀珍常常一把推他。若再不知羞耻,秀珍就会翻身骑住他,狠狠扭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告诉他,这丢人事别让爹和孩子听见。

司老爹每天像婆婆一样,为儿子和儿媳未能合房愁眉苦脸。楠儿晚上离不开娘,就离不开吧,三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晚上不把北炕的娘等睡,他们也不肯睡。

北炕的一举一动都被精灵八怪的二文盯在眼里,他曾告诉哥哥大志:“我看这小矮爹要欺负咱妈,咱得多吃饭,吃饱了,哪天晚上他要和妈真打起来,咱好有劲揍他。”

大志眨巴着似乎懂事的憨钝大眼,劝弟弟:“看在爷爷对咱好的分上,就饶了矮爹吧,反正咱妈一个人就能打过他。”

大志憨钝,心眼正当,他厚道地这么一劝,二文也就罢了。天下事往往就这么滑稽可笑,尚不懂事的小孩子,竟然把夫妻房事看成打架。

秋末,生产队将落上户口的娘儿五个的口粮——带秆的苞米送到司家场院。司家没人去队里劳动,再送来扒好的苞米粒子,怕社员有意见。大集体制年月,谁家有好劳动力谁家就有好日子过。好劳动力带来好日子,天经地义。

带秆的苞米码在司家场院里,像个小山包,秀珍喜得一天天领孩子们来场院下棒子。楠儿醒着时就放在扒好的苞米棒堆上,让她翻滚玩耍,睡觉时才送回家。娟儿陪妈妈干活,大志和二文跟着继父用手推车往苞米楼子里送苞米棒。公爹负责照顾鸡鸭鹅和一家七口人的伙食。

往年孤独寂静的院子里如今多了五口人的欢声笑语。司老爹脸上喜不胜喜,每天在大锅灶上专心致志调理伙食——红米饭、南瓜汤、土豆饼等。秀珍对老人家甚是敬佩。听他儿子福增说,公爹是司马迁的后人,生于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祖籍在赵尚志的家乡朝阳。司家人辈辈从文做官,唯有司鼎文因妻子病逝之痛离开家乡,来到威虎山脚下的二环村。两个女儿各方面都很优秀上进。福增除有与爹相似的大鼻子、白皙皮肤外,身材、性格、品德难与父亲相比。

自打福增娶上辽南寡妇秀珍,全村光棍汉无一不嫉妒、羡慕。残疾光棍汉能娶上媳妇,在二环村可以说是头一个。你知道还有多少光棍汉,正眼巴巴瞅着别人家媳妇,夜夜做梦当新郎哩!

这里的人们早编上顺口溜了:

北大荒好,北大荒荒,又有兔子又有狼,又有粮食又有仓,就是缺少大姑娘。

一些好事的妇女扔下自家手中的活,准备来司家场院看新媳妇。她们挡住正在拉车的司福增,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福增大哥!娶上媳妇,你咋能干活了?”“你知道吗,村北吕二和李大虎天天扬言要钻你媳妇被窝子哩!你那到嘴的鲜肉,可不能让猫给叼了。”几个妇女调戏中已笑得前仰后合。

司福增的脸霎时成了变色龙,一阵紫,一阵白。长嘴婆俯身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耳语。司福增随着那耳语,一会儿认真点头,一会儿呵呵傻笑,最后,大脑门下那双小眼睛诡异地瞥向了远处苞米垛上下棒子的秀珍。

几个妇女鼓捣完司福增,又来到秀珍的苞米垛前。秀珍在埋头下棒子,边下棒子边为自己手头活一天比一天迅速而兴奋。妇女们挤眉弄眼地凑上前。一个嫁进县城做了工人子弟媳妇的于春兰听说司家娶了个寡妇,来之前就攒足了一肚子取笑人的嗑。“喂!大嫂子,下来跟我们学学(说说)家乡话吧,唠唠你们辽南的大白窝(鹅)子。小妾(车)拉小系(石)头,打小觉记头(脚指头)的故事。”

似乎与饥饿斗争了半个世纪,尚未走出苦难阴影、尚未恢复常人心理的宋秀珍,一时不知怎样应对这些心直嘴快的东北女人。她硬着头皮猛然抬头,立在眼前的女人已笑弯了眉眼。她慌忙低下头:“有事这么近就唠呗,快下大雪了,不把苞米抢出来,大人孩子一年吃什么?”“啧啧!你没进司家,粮食也没捂进大雪里。来吧,下来学学辽南的大白窝子。”

于春兰仍在用逼真的辽南方言取笑秀珍。秀珍无言以对,辽南土话,简直成了村里人取笑逗乐的话柄。长嘴女人不愧“长嘴婆”的昵称,众人笑过,便单刀直入了:“哎,司家媳妇,我问你,司福增那个小样,你能看上吗?”

秀珍依旧低头噼里啪啦下棒子:“这就是命呗,也是缘分,要么咋一个黑龙江、一个辽南,就被人撮合到一起了!”“你们家一个小侏儒爹,一个小矬子妈,领一帮小孩子,打远一看,这不是矮人王国嘛!”于春兰捂着半拉嘴,哧哧取笑。

秀珍命运不佳,本身矮人一头,这些村里女人却又当面取笑,怎不令她生出一股斗志?她抬起头,朝鹤立鸡群的于春兰送去一个自信的微笑:“矮人王国就矮人王国吧,再不济,他也是我男人,也能为我撑起一片天!”

大个子于春兰被小个子宋秀珍的自信和笑容搞得即刻变了声色:“啧啧!刚来几天就护着,看来还真有感情了!”“哈哈哈!”几个妇女哄堂大笑。“是谁在开我儿媳妇的心哪?”场院外,弓腰驼背的司老爹打远背着手走来,边走边粗门大嗓地问话,“噢,是于春兰啊!回娘家不帮干活,跑这儿来斗什么嘴皮子?快回去吧,等粮食收进仓,儿媳妇会找你们玩去!”

公爹说话非常有分量,几个女人缩脖伸舌离开了司家场院。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于春兰出现,宋秀珍必灾祸临头。这两个女人或许上辈子结下过冤仇,今生注定有几番较量。

秀珍面带刚刚被羞辱过的羞涩,与公爹打招呼。司老爹弯下腰,抱起楠儿,又喊娟儿一起回家。大志、二文继续跟福增老鼠搬家,向仓房内运输秀珍扒下的苞米棒。秀珍望着他们,幸福地微笑过后,哈下腰继续快速下棒子。

场院通往粮仓的路上,扭巴在手推车中间的福增见老爹和俩女儿回了家,忙停下来,对左右两个儿子很有当爹派头地说:“你们累了吧,都回去歇着吧,要么就帮你爷爷做饭。我和妈妈把剩下的苞米送进仓。”

两个儿子一听,大志乐得回家帮爷爷烧火,二文找邻居小孩套麻雀去了。福增尚未开化的脑袋在长嘴婆“做不成这件事就不是男人”的点化下,邪念升腾。他必须向村里人证明一个爷儿们的尊严。他按捺不住激动,来到苞米垛前,朝秀珍摆手:“哎,你下来下来,换换孩子,他们都累了。我打发他们回家歇着去了,咱俩把这些棒子推进仓!”

秀珍腾地站起,来到他眼前,接过他手中的推车和筐,三下五除二装满一筐,对扭巴着帮不多少忙的福增说:“那儿还有筐,你在这儿装,我自己推。”“哎哎,那可不行,我怕累坏你呀!”“咋叫不行?才三十多岁,上上下下,跑跑颠颠,哪样我不行。像你呢,白吃饱!”说着,秀珍抄起推车把手,推起车子一溜风去了。

到了仓房,又挎着苞米筐踩梯子,上了苞米楼子。阳光四射的苞米楼子里,不时晃动着秀珍上上下下、一筐筐将苞米折倒进去的画面。

一趟送,一趟回,眼看地上苞米棒子所剩无几,司福增急得团团转。最后那趟,他赶忙扭巴着跟上秀珍的推车。手扶到车把上,腿吃力地甩动起来,那弯刀似的O形腿,便愉快地扭出了学生走步时“一——二——一”的节奏。

秀珍瞥了一眼,心慈地放慢脚步。司福增第一次享受夫唱妇随并肩劳动的幸福,高兴极了,大脑壳下的小眼睛看似目视前方,其实却不时诡秘地窥视秀珍胸前丰满的乳房和身后肥硕的屁股。此时,他感觉下体不断膨胀。他默默自语:“难怪那么多跑腿子惦记你,是不错!他们也不想想,到嘴边的肉,能让猫叼去?!”

苞米楼子下,秀珍挎着苞米筐、踩着梯子一步步往上爬。苞米棒子已经堵满楼子口,她的筐搭上去,又推一推,筐才稳定。秀珍一纵身跃了上去,开始往里面扒拉摊在楼子口的苞米棒子。福增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仓房门用铁丝扭上。

秀珍干完活欲下梯子时,司福增已坐在梯子上朝她神秘地笑。秀珍莫名其妙:“净挡道,下去啊,该吃午饭了。”

司福增见秀珍不解他意,收回诡异的笑,猝不及防地一把推倒秀珍。秀珍的身体恰好跌在刚刚平摊过的玉米堆上,司福增乐得一纵身,压住了秀珍,接着,大脑壳顶住秀珍的肚腹。秀珍的拳头雨点般捶打在大脑壳上。司福增无心领教那究竟是痛还是幸福,浑身涌遍被尖嘴女人刚刚挑起的激情。

司福增咋也是个男人,男人具备天赐的力量。秀珍的衣服被几把剥光,扔到地上。面对赤条条裸白的身体,司福增呵呵发笑:“我还没好好看过你一眼哩!你打吧,你是我媳妇,今儿个我非要你。你知道吗,罗锅子吕二那小逼养的,还有李大虎那老逼养的,都惦记你。让他们惦记去吧!让吕罗锅子身上再惦记出几个大包,不能躺下睡觉!让李大虎惦记成疯子、傻子,傻得擦屁股找不到屁眼。我要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比他们强,我司福增也是个爷儿们!”

无人知晓的苞米楼子里,司福增如鱼得水,死死纠缠住女人,尽情地畅游。

屋门吱扭一声响,弓腰驼背的司老爹端着一瓢鸡食,向东仓房苞米楼子这边走来。到了鸡槽子前,一边“咕噜噜噜噜……”唤着,一边敲打鸡槽子帮。一会儿工夫,公鸡、母鸡、鹅、鸭围来一群。司老爹满足地念叨:“吃吧吃吧,多吃食,多下蛋,都争争脸,一定要供得上孩子们吃啊!”

许是年高耳背,司老爹喂过鸡,挺了挺身,拖着腰回屋去了。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钻进苞米楼子,洒在金灿灿的苞米棒上,在赤条条白皙光滑的少妇身上汇聚,反射出道道耀眼的光芒。秀珍仰躺在那里,一串难以言清的泪顺面颊滚落。她自言自语:“我知道,那些媳妇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是不通情达理,就是心里一时半会儿搁不进你。”

福增在地上拾起秀珍的裤子,上来后美滋滋地问:“这回搁下啦?以后苞米楼子就是咱俩的洞房。明儿个我把它放上个大木槽子,木槽子就是咱俩温馨的床。你是我媳妇了,以后不想让孩子看见,就乖乖听丈夫话,听见没?”

秀珍忽地坐起,接过衣服,未做回答,羞得只顾往身上急速地套。

二人下了苞米楼子,阳光依旧恋恋不舍地照耀在刚刚撕扯过,此时似乎散发着异样芬芳的暖窝里。

人,谁能跑在前头,看清自己的命运?没有文化的秀珍也如此。自来到世上,她不会想到命运会如此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由童养媳到局长夫人,由局长夫人到侏儒司福增之妻。秀珍内心对不幸命运的顽抗,对这桩婚姻的抵触,却因最终失身,为相爱之人坚守忠贞的那道心理防线被司福增的行动彻底瓦解。

不久,苞米楼子被秀珍用苞米棒插成曲线优美、错综有序的金色阁楼。远看金光闪闪,近看奇特迷人。陌生人光顾,定会误以为金光闪闪处是当年夏娃和亚当的伊甸园呢!

一九六三年春天,秀珍的两个儿子踏入校门了。他们穿着年轻妈妈亲手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可体的打补丁衣服,斜挎着米黄色帆布书包,迈着愉快的脚步,兴高采烈地来到“垂柳青青四周伴,篮球架伫立操场边”的二环村小学。

校门前,孕妇秀珍躲到柳枝下,挥手示意儿子进校园。两个儿子便如燕子般朝着校园双双飞奔。阳光映照的教室里,小哥俩儿随着朗朗的读书声,手背得笔直,头抬得坚实,脸上洋溢着比同村孩子还幸福的欢笑。

中午放学回来,他们未等人到,声音已飞到屋内:“爷爷!我们放学了。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孩子对爷爷同亲爷爷一样亲昵,见过世面的文化人司老爹也同样往孩子们心眼里说:“哎哟,我的宝贝孙孙回来喽!快快快,先让我家两个大学生上炕吃饭。”

二文听了竟然美出鼻涕泡,用手背擦鼻涕的同时,大鼻涕从脸腮掉到胸襟上。羞得秀珍赶忙摘下围裙给二文擦:“这孩子不受夸,夸几句就美出鼻涕泡了。”“因为爷爷说我是大学生!对了,妈妈,老师在作业本上写名字时,说我们名字里的‘繁’字,应该改为简体字‘凡’。现在都普及简体字。”二文边说边又擦了把脸,鼻涕已被抹到另一边脸上。秀珍打了下他的手:“那就按老师说的写吧!”

被擦干净的二文不客气地脱了鞋爬上炕。大志站在旁边,始终毕恭毕敬地谦让着:“爷爷先上炕,爷爷先吃!”

谦卑之余,司福增突然拉下脸:“一家人让什么让?都不上炕还是我上吧,谁愿在桌下侍候人。”

他边说边准备脱鞋。司老爹一脸不悦,望着挺个大肚子礼貌地站在地上的儿媳命令道:“让秀珍上炕歇歇,你在地下。”司福增满脸怨气,无奈地又下了炕。

孔姓四个孩子围在饭桌上唆喽唆喽开吃,一阵工夫一盆大  子粥吃个精光。那时东北以本地打下的粗粮为主,一年很少吃上一回外进的大米,凭粮票也买不到。司福增嘟嘟囔囔地又端来一盆大  子:“哼,照这么吃下去,我一个残疾人,怎能养起这帮孩子?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我能不愁吗?”

司鼎文生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孩子大人都高高兴兴吃饭,你在说些啥呢?养不起还有爹呢!爹在村里的威望你又不是不知,村也好,公社也好,哪个领导没求过爹?县长还是我教外语上去的。以后少说些没用的话,多帮你媳妇干点儿家里家外、槽前锅下的活,让她好好养胎。你爹我还指望秀珍给司家生个续户口本的娃哩!秀珍,我这是说福增,你可别往心里去哈!”“爹,福增愁得慌,也有他的道理,我没往心里去。”秀珍从怀了司家苗苗一直很能吃,她扒着饭笑着回道。“再有一百来天就能看到孙子喽,我呀,天天想,夜夜盼啊!盼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还真有这个福。乐得我都不知给起啥名字好喽!”司老爹笑中溢出一串幸福的泪。

农历七月二十早上,秀珍产下司福增的骨肉,却不是公爹日盼夜念的孙子,而是一个黄头发、黄眼珠、白嫩得出奇的丫头。

接生婆收下公爹的赏钱走了。司福增趴在炕沿上,边欣赏女儿边对妻子唠叨:“爹盼生个小子,你偏生个丫头。嘿嘿!丫头也不错,像我们老司家人,你看这白净脸、黄眼珠。”

司老爹坐在板凳上,把两个剩鸡蛋剥净皮分给俩孙女:“来,每人先吃一个,再跟爷爷去鸡窝看看鸡又下蛋了没有,赶快拾回来,别让黄鼠狼给叼了。以后捡鸡蛋的活就交给你们小姐儿俩了,爷爷得侍候你们的小妹妹喽!”“谢谢爷爷!”娟儿和楠儿接过爷爷递来的熟鸡蛋,珍惜地握在手里,随他往外走。不一会儿工夫,爷儿几个就拾回半瓢鸡蛋。娟儿和楠儿坐在外屋地的小板凳上,一边陪着爷爷,一边香香地吃手里的鸡蛋。

司鼎文将新拾回的鸡蛋在水瓢里洗过,放进锅里,亲手点火。很快大锅开了,鸡蛋在里面扑噜扑噜直响,散发出农家笨鸡蛋的香气。司鼎文朝里屋喊:“福增,新鲜鸡蛋熟了,快过来剥皮,泡小米粥喂你媳妇。我这手哆嗦,半天剥不了几个!”“好了,你一边待着去!”司福增在妻子面前从不愿让爹说。他来到外屋地,瞪了爹一眼,笨拙地学爹做了起来。

屋内传来秀珍那亲似女儿的声音:“福增啊,以后不许和爹这样说话,爹够辛苦了。你再这样无理,别怪我和你急!”

司福增即刻没了怨气。娟儿和楠儿望着剥蛋皮的两位长辈,偷偷发笑。

月子里,公爹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儿媳。秀珍过意不去,趁公爹不在,吩咐娟儿看护好楠儿和婴儿,便包裹好头,下地收拾锅灶准备做午饭。

司老爹收拾院子时一阵阵头晕,干完活回屋,见儿媳在地上干活,万分惊讶。“哎呀秀珍,不是让你在热炕上好好坐月子吗?怎么一眼照看不到就不听话了,这月子里要落下个什么毛病可不好恢复呀,快上炕歇着去。”“爹,我在楠儿月子里早落下手脚麻木的毛病了。再有五天,就出月子了,总让爹侍候,娇惯在炕上,实在过意不去。”

司老爹像赶鸭子,扬着手:“听话,孩子,快回屋。月子里落下病,月子里养。”

秀珍被公爹撵进里屋去,礼貌地扶爹到炕沿坐下歇息。自己坐到铺了鸭绒垫子的板凳上,仰望着公爹,恰似喜儿和杨白劳父女温馨一刻的画面。

北炕上,娟儿和楠儿哄睡妹妹,趴在炕沿边看小人书。

秀珍边给爹轻轻捶腿,边讲给爹听:“我四岁那年没了爹,从来没尝过被爹疼的滋味。现在有爹您疼我,您不知我心里有多幸福!我也很愧疚,要是给爹生个孙孙多好哇!”

司老爹一听“孙孙”俩字,心中触电般地纠结了一下,忙绕开儿媳那亲闺女般凝望的双眼,哀叹道:“唉,批卦算命算过,我也从书上查过。福增能有个女娃,都托你的福啊!”

秀珍陪公爹难过,半晌,鼓起勇气:“爹,咱不迷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我一定会给司家生个续香火的娃。”

这么一劝,司老爹竟然孩子般抽泣出声:“爹老了,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爹,您放心,您一定会看到孙孙!”秀珍将头轻轻靠到公爹的腿上,以乖女儿的心情去安抚老人那倍感缺憾的心灵。“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老司家能有你这么善解人意又孝顺的儿媳妇,爹高兴,高兴啊!”微笑中,司老爹的头突然反常地战栗起来。“爹,我看你咋有点儿不对头啊!你咋了爹?快躺下歇歇!”秀珍欲搀扶老人。

司老爹依旧坐着,手指北炕幔帐里朦朦胧胧熟睡的孙女,笑声越加异常。“嘿嘿……嘿嘿嘿……儿媳呀,爹看见孙子了,真的看见了。你看,白白胖胖,快抱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秀珍惊恐地随公爹的手望去。公爹的头突然砰地栽倒在儿媳怀里。“爹!你这是咋了?咋笑着笑着……我的好爹爹,你醒醒、醒醒呀!”秀珍使劲摇晃,大声哭喊。司老爹此时带着满脸慈祥的微笑,就这样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老爷子西去得幽静、坦然,没有给儿女留下因病痛带来的可怕阴影。

临出满月的倒数第二天,秀珍怀抱着黄毛婴儿,同丈夫司福增一同披麻戴孝,站在棺木前,两个小姑子紧随其后。此时,人人心中就像老爷子还活着一样,他们送别老人的哭声,在四面环山的村庄里,显得不那么高昂也不那么悲壮,像一曲和风,呜呜咽咽。

秀珍带着不舍和伤痛,送走了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爹去世后,司福增守过七七四十九天孝,去了趟密山城里二妹家,回来后,白净脸一改常态,与秀珍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俩离婚吧!爹不在了,我没必要天天背着你们娘儿几个这么重的包袱生活。我二妹让我到密山兵团做更夫,工作已经联系好了。等咱俩离婚手续办好,户口分开,妹夫就在那边给我落上户口,成为国家正式职工。到那时,我一个残疾人由国家照顾,两个妹妹也不用为我后半生发愁了。”

秀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眨着眼:“爹刚走,你还能……甭开这么大玩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司福增不再解释,O形腿第一次非常利索地跟着身子踱进里屋,来到箱子前,清理上面的摆设后,掀开箱盖,翻箱倒柜收拾衣物。“看样你是真要不过了?你二妹真能那样点化你吗?”宋秀珍跟在后面,依旧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事。

司福增默不作声,低头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秀珍气血翻涌,声音明显随着身体颤抖:“爹活着时,她们都说管我,让我放心。爹一走,你二妹咋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司福增一口气归置完东西,抬起头,面对宋秀珍那张难过无助的寡妇脸,诚心诚意地道:“秀珍,我跟你说真格的,以后再找主可别找我这一没体力、二没头脑的残疾人,要找就找个体格健壮、心胸宽广、能担当好后爹的真正的爷儿们。我实在没能力养活你这帮孩子,请你原谅吧!”

宋秀珍眼里噙着泪,看样子心里难过至极。“福增,别使性子了,爹不在,我们更应该把日子过出个样子,给所有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司福增将自己的衣服包进红包袱皮里,使劲系住四角往扁担上绑。之后,扛着绑着衣服的扁担来到厨房墙角,翻出当时唯一值钱的东西——半坛子咸腊肉,找来绳子,套住坛子口,挂到扁担另一头,试了试分量,很满意,越加挺起腰杆,用那黑溜溜的小眼睛凝神地看了秀珍一眼。“说句实在话,我这小身子骨,养活自己都难,怎么能养活你这帮孩子?我如果还不明智,只能拖累你们母子,这是二妹看出的道道。”“你胡说什么?我早想过了,你咋的也是我头上的天,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你快把东西放回去。你愁什么?等我们把孩子都拉扯大,孩子们能劳动了,这穷日子不就透亮了!”宋秀珍从扁担上摘掉衣服包、咸腊肉坛子,以为卸下这些,就能阻止司福增的错误想法。

司福增意志已决,劝慰和阻止适得其反。他将扁担抢回,重新拴好两件东西,立直身子,硬气地说:“这房子、粮仓都给了你,我净身出户,很仁慈了,你就别拉拉扯扯。你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难道我们非得打打闹闹才能分手?”

宋秀珍被司福增孤注一掷的行为气得团团转:“司福增,看你那小侏儒样,有什么了不起?还拿巴上了,咋劝也劝不回了!今天,你真要走出这个家门?行!我叫你等着瞧,你看我宋秀珍一个人带这帮孩子能不能过下去!”

她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刺激,仍无法挽回无情人的意念。司福增心里的负担没了,喜悦和轻松冲淡了他往日沉重的心理。此时,他的O形腿仿佛也不那么弯曲,整个身子显得轻飘飘的。他挑起担子,怀着喜悦的心情,欲打她身前溜走。

秀珍痛心疾首,泪如雨下,在放弃还是挽回这一心灵挣扎的瞬间,脑海里急剧升腾的念头是一定要保全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眼见福增扭巴到大门口,秀珍突然发疯似的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向院里拖。

秀珍哭得是那般痛心:“你不能走啊福增,这里还有你的骨肉,她刚来到世上几天啊,你怎么能狠心撇下呀?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了什么,不就为孩子。我敢保证,你老了那天,我这帮孩子一定会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会给你养老送终!”

司福增被拖得几个趔趄,终于站稳。站稳后的他用黑溜溜的小眼睛,恨恨地盯视着秀珍。那无情而憎恨的眼神让秀珍突然胆怯和陌生。难道为了更好地生存,人真的比动物还决绝无情吗?秀珍被司福增眼神几百个回合的痛杀伤透了心,紧抓脖领子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司福增得意地一笑:“秀珍,房子给你了,以后就用它招夫养子吧!找一个体格健壮、能担当起做后爹重任的男人。只是,吕二不能找,他是我打小要好的哥们儿。”

秀珍的眼眶储满泪水,司福增拾起扁担担在肩上,抖了抖扁担绳索,挑起东西,大模大样地迈出大门,走了。

望着福增离去的背影,秀珍那即将倒下的身体依附在大门框上,额头使劲撞击木框,拳头捶打胸脯,像是要把自己粉碎一样。她没有哭出声,不是没有勇气,而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让那薄情寡义的男人看笑话。她把心底的委屈发泄在捶打撞击头部上,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受伤的心得以缓释。

司福增只顾甩掉压在肩头的“包袱”,怎会考虑秀珍的感受?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以身相许近两年的妻子及不足百天的亲生女儿。

好日子如风而去,司福增不负责任的行为在秀珍多灾多难的伤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大粒盐,她的心到了无法承受苦难的地步。第三章智斗“夜猫子”

春寒料峭,山风习习。一九六四年初春。

二环村东山下秀珍家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每一个孩子都瑟瑟发抖。这家年轻的寡妇与幼小的孩子再次面临的苦难,似乎老天也在静静观看!

粮仓里的苞米见底了。想起在辽南漫长的春脖子里饿死的大女儿华子,秀珍的恐惧感便笼罩心头。她及早打发孩子去村东草甸子挖牛蹄子菜、蒲公英,贴补家中口粮,抵挡这可怕的春脖子。家中一日三餐,除了菜团子就是野菜汤,与公爹活着时相比,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半。与两年前在大东沟时相比,这样的生活还不错,起码炕上有饭桌,娘儿几个不再沿街乞讨。但秀珍肩上,又多了第二个男人抛弃的骨肉。

缺少抚养黄毛婴儿的奶水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到了晚上,几年前那种凄凉孤寂之感笼罩在娘儿几个心头。秀珍怀抱婴儿,面对突然干了奶水的乳房,一脸木讷和忧伤。黄毛婴儿的小眼睛直直盯着母亲的大乳房,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身边默默注视母亲一举一动的孩子们,满眼流露着唯恐饥肠辘辘的日子再次重演的惊惶,想问问母亲。母亲此时一个劲用干瘪的奶头往妹妹嘴里塞,他们只好都沉默着。

吸不出奶水,黄毛婴儿委屈得咿呀哭起来,秀珍心烦气躁地把婴儿放进被子里,在婴儿旁躺下,背对两个儿子吩咐道:“回北炕睡觉吧!”

南炕,娟儿帮楠儿脱下衣服,扶妹妹躺到母亲身后的被子里。

两个儿子回到北炕,脱了衣服,钻进一床大被子里。机灵鬼二文想起在辽南大东沟,每每饥饿难耐、寂寥无助的时候,母亲都会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跟着神话故事走进梦乡,不再一味地想那饥饿。二文朝南炕已熄灯的母亲开口道:“妈!你还像在大东沟那会儿,给我们唱歌或讲故事好吗?听你唱歌、讲故事,我们就什么都不想,肚子也不叫,才能睡着。”

南炕却传来年轻母亲熄灯后独自悲恸的哭声。屋内一片寂静,孩子们沉浸在隐隐的即将被苦难蹂躏的悲痛中。就在两个儿子被气氛压抑得欲一同号哭时,南炕传来母亲由内心振作起来的声音:“刚才妈心情不好,只是那么一阵,你们两个男孩只管好好上学,什么都不要想。有妈在,妈不会让你们辍学。一定把书念下去,有知识和文化,长大了才能像你们的父亲那样,为国家为人民做事!”

秀珍的话令孩子感到枯燥、乏味,没有讲故事吸引人,听着听着便渐渐睡去。屋子里笼罩着一层困意,随着几声哈欠,秀珍的眼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这时,一个黑影悄悄爬上窗棂。秀珍以为是错觉,困倦笼罩的眼皮即将闭合的刹那,窗棂上发出咳嗽声,吓得秀珍身子一阵痉挛。

那黑影已将耳朵紧贴到窗户纸上,向里面窃听。秀珍努力使自己镇定,今晚就当和鬼斗一斗。她掀开被子轻轻下了地,抽出藏在枕头下的鸡毛掸子,来到窗前,悄悄举起,照准黑影霍地戳去。黑影也扑通一声掉下去,接着,如野猫,猫腰窜出了院子。“夜猫子”一连几天晚上趴窗,秀珍内心再强大也毕竟是女人。她怕“夜猫子”钻进家,对她进行欺辱,怕孩子……

年轻的她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将担忧说给稍大的两个儿子听。

大志吓得大难临头似的哭起来。机灵鬼二文这时转动起脑瓜,一副潘冬子智斗胡汉三胸有成竹的神色:“妈,你不用怕,看你小儿子怎么收拾这个坏家伙。”

第二天晚上,煤油灯早早熄灭,俩儿子陪妈妈坐在北炕炕沿上,紧盯南窗,静静地听着动静。“夜猫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十点多钟时转到了北炕小窗。

北炕小窗的木制窗棂已经腐朽,只要用力一推,便会散架。娘儿仨处在极度紧张中,紧张到彼此的心跳都互相听得到。秀珍吓出一身冷汗,做母亲的第一意识是保护好孩子,先下手为强。她到厨房抽出藏在缸沿旁的菜刀,俩儿子各持木棍,娘儿仨回到里屋,准备向北炕上跳,只要那坏蛋破窗而入,他们定会像对待一只耗子,不停挥舞手中的家伙,把他打扁。

这时,窗户纸被“夜猫子”的大手指捅破,一张鸡屁眼大的嘴唇贴在捅破的洞口上,淫邪的声音随之传来:“哎!老司大嫂,孩子都睡了吧?我是吕二,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头疼。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稀罕稀罕你那大屁股!”

二文贴近年轻母亲耳边嘀咕一番。月光映照的屋内,秀珍镇静了许多。洞口处又发出声音:“老司大嫂,你听见没?快把门打开。我不白稀罕你,听说你家没粮吃了,给你粮票,给你粮票还不行吗?”

秀珍在二文手势的一再鼓励下,回应道:“你是吕二?好啊,我家确实没粮吃了。这样吧,你先到前窗让我搭个影,若是你,我就开门。”

黑影一愣,继而转惊为喜,收回放在洞口的鸡屁眼嘴唇,纵身落下地去。

娘儿仨急忙转到外屋地门口,贴着门边侧耳细听。月亮地上,黑影轻手轻脚朝南窗贴近,突然,“妈呀”一声倒下去。

二文会下绊马钉和耗子夹,无论动物还是人,只要碰上就会被死死夹住钉住,人仰马翻。不用一刀一斧,小小的钉子和耗子夹,威力无穷。“夜猫子”栽在小孩子手里,动弹不得,越动弹越紧越痛。二文听着“夜猫子”嗷嗷的尖叫声,抖着小膀子,笑得很开心。

此时秀珍急速打开门,越过挣扎的“夜猫子”,跑到大门外喊人。寡妇夜晚呼救,邻居们怎能不很快纷纷赶来?“夜猫子”挣扎不起,大伙一看,哪里是吕二,这不是村北的跑腿子李大虎吗?他人高马大,专门爱趴窗、猫厕所,用自制的反光镜照女人的屁股,这些丑事干多了,被村里妇女合伙挠了脸,几次弄到大队,给贺支书和乡亲们增添议论不尽的笑料。几个邻居将李大虎脚心的大钉子拔掉,耗子夹卸了,连拉带拖把他推搡出院子。

大伙走后,秀珍锁好松松垮垮、无力遮挡院落的大门,拉着两个儿子进屋。回屋后的秀珍在炕沿搂过两个儿子,不由得后怕,浑身发抖。

二环村一夜间传扬开李大虎趴司寡妇家窗被耗子夹夹、被钉子扎的丑闻。村北却不日传说是司家媳妇用这招对付吕二,被这冤鬼撞上。秀珍也闹不清那几晚究竟有几人来过。总之,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有管好自家大门,才能求得平安。秀珍求木匠做了扇坚固的大门,换下腐烂的旧门,工钱先赊着,以后有了钱再付。

大门安装上,二文在院墙根又下了些绊马钉,秀珍心里还是不安。晚饭桌上,秀珍边喂黄毛婴儿奶水,边忍不住地说:“粮仓见底了,咱在二环又没有一个亲人,现在全靠你杨大娘施舍,你们说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二文咽了口苞米糊糊,像被烫了嗓子眼,缩了下脖子说:“要么你再给我们找个爹吧,只要不像小矮爹那样把我们撇下就行。”

大志却不赞同:“别找了,就咱娘儿几个过吧,再找弄不好还伤你心。要么我不念书了,像在辽南那样,和妈一起讨饭,养活弟弟妹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们两个男孩好不容易走进校门,念上书,无论如何得念下去,将来考出个名堂也好,子承父业也好,妈就没白养活你们。”“我担忧上学用的本子、笔断流,让你上火。你还要照顾三个妹妹。”大志回答。“这些是我做家长的事,妈会想办法。你们是英雄的后代,以后再不许滋生这种没出息的念头。”秀珍语气很坚定。

大志只好点头,但在他心里,没有爹的日子,随母亲颠沛流离,尝尽饥饿之苦,如今又回到这种境地,他多想辍学,靠乞讨助妈妈一臂之力。

二文打破严肃的局面:“妈,小矮爹永远不回来了吗?”

这句话像触痛了秀珍的心,她的眼神即刻黯淡下来,声音也弱弱的:“不回了,他把户口迁走了,以后他是密山兵团的一名更夫,吃国家供应粮。他的退路有了,我们为他祝福吧!”

秀珍默默掉下泪,她不是舍不得侏儒男人,而是从他有了美好的前程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困境。她和孩子们在这举目无亲的村子里,真的要以乞讨为生了吗?

秀珍别过脸抽泣,孩子们怎能不放下碗筷,跟随年轻的母亲,一起大哭起来?只有司福增的黄毛婴儿,朝母亲莫名地嬉笑,用她的儿语和对世事一无所知的童真眼神,一个劲逗妈妈开心。

二文抹了把红肿的眼,抬起头:“对了,妈!有件事忘告诉你了。学校下通知,参加六一儿童节体操队的学生,必须统一着装。没有白布衫、蓝裤子不许上操。还有,交不上下学期书本钱就得自动退学。妈妈!我不想辍学,呜呜呜……”“别哭了!有妈在,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不会缺。”秀珍起身将婴儿推给大女儿娟儿,拾起一摞碗送到外屋的磨盘上,接着钻进仓房,独自伤痛去了。

夜深人静了,秀珍怎能睡得着?一连串的困难搅得她彻夜难眠,脑子里像装进一枚定时炸弹,只要闭上眼,白布衫、蓝裤子就像色彩鲜明的导火线,在脑海里交织、翻腾,随时可能会被引燃爆炸。当承受不住这头痛时她便抓起枕头压在头上,想让嗡嗡作响的脑袋尽快安定下来。

可二文的话依然萦绕在心头。准备不上白布衫、蓝裤子,不许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交不上下学期的书本钱就得自动退学,退学……退学……

秀珍心里清楚,今天命运的不幸是昨天刻意坚强造成的后果。这种后果是在抉择这件事情前始料不及的。想到那个抉择带来的一系列灾难,她愧疚得使劲捶头。“若再念不上学,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不!坚决不能让孩子退学。”

人,谁能跑在路的前面,把未知的路看透?没有文化的女人秀珍也是如此。此时她的思绪由迫在眉睫的困惑,突然跳跃到昨天与西邻杨大嫂的谈话中。“大嫂,你总是这样施舍,我心里愧得慌,我想在你们村讨饭。”“在这儿讨饭,大队绝对不会允许。我们从辽南来那会儿,只讨了两天饭,就被大队书记请去,了解情况后,给我们落了户,救济了粮食,编到生产队里。你有困难,不能自己扛,你公爹在时你的户口不已经落到二小队了吗?你不去反映,人家怎会知道你有困难?”

杨大嫂的话,这时想起,恰如一把闪光的钥匙,将秀珍忧郁寡淡的心门打开。弱小女人再也没有力量承受自身或外界堆砌的苦难了,她要听从杨大嫂的话,再孤注一掷,对孩子们是不公平的。这样想着,那颗定时炸弹从脑海里顿时飞出。她霍地掀开压在头上的枕头,此时窗外裸露的月夜如白昼一样明亮。

第二天早上,秀珍拖着临阵怯场、有如灌铅的腿,走进第二生产小队。队长外号叫“巴豆官”,正在分配男女社员套牛篱笆、踩格子、撒种子,男女社员配伍一条龙出工。

秀珍一身补丁衣服,背着外来寡妇的名声,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见了痴痴观看自己的人,就卑微地红了脸低了头。

待队长将一线社员工作分配完,秀珍终于走过去,向队长小声说明来意。“巴豆官”带着一脸调戏之色,仔细打量后问:“你脸红什么?见不得人吗?大声说话!”

处于人生第二次低谷、内心脆弱得由不得他人呵斥的宋秀珍,此时羞得无地自容,声音越加低微:“我来,想给孩子们解决困难……”“没听见,再大点儿声!”队长再次呵斥,秀珍羞得眼泪唰地掉下来。“巴豆官”扑哧笑了:“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是啥模样。”“巴豆官”色眯眯地绕秀珍转了一圈,秀珍抹掉眼泪,恨恨地瞪着他。“哭什么?我又没怎么着你。看你,人不大奶子不小,大屁股小瘦腰,多有女人味!小司福增腿瘸咋眼也瘸?把这么好个媳妇给扔了。”

秀珍只在楠儿月子里因庆山的离去和突然的饥饿,忧劳成疾干了奶水。生完黄毛婴儿的月子里,司老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使她的奶水又恢复到从前孕育那三个孩子时那般源源不断。被司福增抛弃,急火攻心,她的奶水突然像水龙头一样堵塞了,可黄毛婴儿不依不饶地咀嚼,奶水怎敢不断断续续供应给这个倔强的丫头!“巴豆官”伸手向上擎了擎秀珍沉甸甸的奶子,被秀珍一巴掌打掉。队长尴尬万分,四周瞅瞅,掩饰尴尬地亮开嗓门:“我说,你一大早找我干什么?”

秀珍的泪已擦干,大声回道:“我家没粮了。还有,在学校上学的两个儿子交不上学费,准备不上白布衫、蓝裤子,学校会叫他们退学。”“巴豆官”喜欢看女人的哭、女人的怒。他偷偷又瞄了眼,小巧玲珑的小媳妇皮肤紧绷的脸蛋上淌着珠泪,实在令人痛惜,而再看一眼,又令他莫名地惧怕。他收回怜香惜玉的心,强装一本正经道:“司福增娶的你,你找他说去!”“我们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我户口落在你们二小队,就是你们的社员。”“哟!这么说,我就得管你了。”“巴豆官”的笑里夹杂着淫秽及不怀好意,“好,让我管不是?我可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一个,我就马上解决你家的困难。”“我得看看是哪两个条件。”秀珍抬起一双泪眼,审视着。“很简单。这第一件呢,陪我上炕睡觉;第二件,打我裆下钻过去。陪我睡觉,将来你不用到队里干一天活,我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若选第二件,只能解决这一次困难。给你一分钟时间,想想吧!”

这哪是解决问题,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秀珍脸上一阵羞、一阵怒。

闲散社员见有热闹看了,溜边打蹭凑过来。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有人说:“队长,这两件事依你一件,你给工分还是粮食?那,工分是多少?粮食又是多少?不能抓唬人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