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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4: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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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高等教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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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复活试读:

总序

张炯

高尔基曾有句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想,文学书籍自然也不例外。

文学作为人类精神凝结的花朵,作为语言符号的艺术,不独在满足人们审美需要,教育人们认识现实、培植灵智、陶冶情操、提升人们精神境界等方面,历来都起着十分重大的作用;它在帮助青少年提高审美欣赏水平、提高运用语言的作文能力方面也产生着重要的影响。文学艺术不但描绘人类的灵魂,也塑造人类的灵魂。人类超越动物,从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具备优美而丰富的精神世界,如莎士比亚所赞叹:“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与社会历史的进步分不开,也与文学艺术对人的陶冶和升华的作用分不开。

高等教育出版社策划出版的《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是一套值得向广大青少年推荐的高品位的文学艺术方面的读本。被选入教育部制定的“语文课程标准”中的作品,都是国内外受到广泛赞誉的经典文学名著,是对人们的精神世界产生过重大而深远影响的优秀之作。该套丛书作为青少年的课外读物,题材和主题广泛,形式和风格多样,涵盖了人们历史生活和精神追求的方方面面。其中,不但有世界著名的中长篇小说《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红与黑》《简·爱》《呼啸山庄》《复活》《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爱的教育》《汤姆·索耶历险记》《汤姆叔叔的小屋》《鲁滨孙漂流记》《少年维特之烦恼》《羊脂球》《老人与海》等,也有《契诃夫短篇小说选》《莫泊桑短篇小说选》《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选》等短篇小说,更有科学幻想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和童话小说《木偶奇遇记》等;此外,也选入了戏剧、诗歌、散文方面的《莎士比亚悲剧集》《莎士比亚喜剧集》《泰戈尔诗选》《瓦尔登湖》。中国文学名著部分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朝花夕拾·呐喊》《鲁迅杂文》《朱自清散文》《徐志摩精品集》《繁星·春水》《寄小读者及其他》《小桔灯及其他》以及古代的诗文《论语通译》《孟子选注》《庄子选注》《小学生必背古诗词》《初中生必背古诗文》《高中生必背古诗文》等。可见,这套丛书视野开阔,兼顾古今中外,选取考虑周全而选择标准严格。

青少年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也是实现强国富民、民族复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的接班人和有生力量。他们读的文学作品,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精神状态和智力结构、人格塑造,也会影响到他们的语言文字运用。中小学阶段正是孩子接受新事物、培养感受力的最佳阶段。时下,快餐文学泛滥,不仅其拙劣的文笔会严重影响学生的写作水平,其流于浮躁的文化内涵也不利于学生的思想进步。身处纷繁复杂的现代生活中,学生该如何树立良好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成了众多家长和老师头疼的难题。我以为,《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选编的世界文学史上一流的作品,在帮助解决这个难题方面,是可以起到良好作用的。它们代表着不同历史时期人类进步的思想追求和独特的艺术创造。经典名著中没有严肃的说教,也没有枯燥的讲解,只有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鲜明如画的艺术境界、奇特的想象和幻想、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在轻松的阅读中,使读者拓展知识、感受生活,思考人生的价值,领会语言的丰富和优美,正是名著给予人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这套丛书的编选还有如下特点:严格选择权威版本,名家翻译,专家注释,避免知识偏误;全彩足本,装帧精美,图文并茂;还增设了“阅读准备”、“

阅读指导

”、“阅读链接”、“阅读训练”诸栏目。这些设计可以为读者在阅读名著之前先进行知识铺垫,了解作者生平、创作背景,掌握作品的主题意蕴和文学特色,有效帮助读者在“准备”阶段打好阅读基础。名师导读中的点评,妙语不断,见解独到,可提高学生的阅读兴趣;精华赏析、延伸思考,点评章节要点,深入探查写作方法和文章意蕴;融合作者、译者与名师智慧的精彩注释,能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原文,并获得更多与原文相关的课外知识;提炼出作品中最典型的写作手法,深入分析,指导学生有效地应用于日常写作之中,从而提高他们的写作水平,真正实现读与写的完美结合。总之,该套丛书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读者深入阅读的兴趣和效果,帮助学生快速洞悉全书结构,抓住重点,提高阅读效率,充分展示了经典的魅力。这种图书编写体例在同类图书中尚属首例。

实际上,这套丛书不仅适合青少年阅读,也适合成年人阅读。在我国文化大发展、文艺大繁荣、教育大普及的时代,出版这套丛书,尤有重大的意义。

我热烈祝贺这套丛书的出版,并向策划和选编这套丛书的编者和译者以及有关工作人员表达自己的敬意!

是为序。2013年6月24日于北京花家地

译序

李辉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是19世纪俄国文学泰斗。他的代表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是世界上闻名遐迩的经典名著,它们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来,在我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复活》写于1889—1899年,是托尔斯泰晚年的一部杰作,一部不朽的史诗。它通过对女主人公玛斯洛娃被涅赫留多夫公爵诱奸后沦为妓女及后来的一系列悲惨遭遇的描写,真实地再现了19世纪俄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表达了作者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无限同情,对黑暗的沙皇专制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和猛烈的抨击。“复活”是全书的基本主旨。作者精心地描写了涅赫留多夫的精神复活过程,也描写了玛斯洛娃的精神复活过程,并预示了俄国通向复活的途径。

小说女主人公卡秋莎·玛斯洛娃是一个美丽、纯洁的姑娘,对生活和未来有过美好的憧憬。她是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在两个地主老姑娘家里干活。卡秋莎三岁时母亲死了,由两个老姑娘领回家里抚养,长大后她就有了半是侍女半是养女的身份。卡秋莎满十六岁那一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子涅赫留多夫公爵(当时是一个大学生)来到姑妈家度假,卡秋莎与涅赫留多夫相识并很快相爱了。当时的涅赫留多夫还是一个单纯、无邪的青年,并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三年后,当他大学毕业成为军官后,就变成一个迷恋酒色、贪图享受、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了。这一年他再次来到姑妈家,在这里住了四天,临走的前夜,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他塞给卡秋莎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走了。五个月之后卡秋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怀孕后她无法再待在老姑娘家里,只好单身跑出来,先是在警察局长家做佣人,受到这个警察老流氓的调戏,后来到林务官家干活,又被林务官强暴;她处处被侮辱,不断被抛弃,最终沦为妓女。在七年被蹂躏、被践踏的妓女生活中,她只有用抽烟和酗酒来打发日子,身心已完全麻木了。最后,在一桩人命案中她被诬为杀人犯,被关进监狱,送上法庭。

涅赫留多夫开始时也是一个善良的、有抱负的贵族青年,在大学读书时他就迷上了斯宾塞的学说,并决心要把土地交给农民。但自从混迹于上流社会后,他改变了信念,变得虚伪自私,精神道德上已经堕落了。后来他平步青云,当上了莫斯科某地方议会的议员,并且是地方法院的陪审员。没想到,冤家路窄,竟会在法庭上与玛斯洛娃再次相遇。当他知道玛斯洛娃平白无故地被判苦役,特别是她在法庭上“我没罪,我没罪啊”的绝望叫喊,突然唤醒了涅赫留多夫的良知,恐惧与悔恨同时袭来,使他顿时产生了负罪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就是把卡秋莎推上堕落道路的第一罪人。于是他决心改变自己:他一次次到监狱看望卡秋莎,要求她的宽恕;他再也不去和省长的女儿米西小姐约会;他把自己的豪华住宅典出去,辞掉佣人,住进了一家公寓;为了减轻卡秋莎的刑罚,他提起上诉,四处奔走,甚至决定与卡秋莎结婚来为自己赎罪。

作者对涅赫留多夫的精神道德“复活”的过程写得极其细腻,层层深入,鞭辟入里。首先是在法庭上他与卡秋莎的相遇对他引起的强烈的心理反应,这是他复活的第一步。在为卡秋莎案件奔忙过程中,涅赫留多夫接触到了各官僚机构和社会的黑暗面,他对法庭和法官的腐败及整个司法不公的揭露,对监狱的黑暗和恐怖的描绘,对上层贵族生活的奢侈、糜烂和庸俗虚伪的厌恶和不满以及对处于饥寒交迫、濒于死亡的农民及广大劳动者的同情等等,不仅无情抨击了统治阶级的一切伪善和黑暗,也说明涅赫留多夫看待事物的观点已经发生了变化,仿佛又回到了有理想的青年时期,因为这使他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从附和或同流合污转变为否定和批判的态度。这种立场观点的转变也表明他已从对卡秋莎一个人的同情提升到对整个统治阶级的憎恨和对整个劳动阶层的同情。这是第二步。第三步是在土地问题认识上的升华,即从认识到土地私有制的不公,进而领悟到它是整个社会不公和整个社会充满罪恶的根源。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涅赫留多夫从贵族阶级的立场转到了广大的宗法制农民的立场上。他在精神上复活了。

卡秋莎同样有一个精神复活的历程。她被涅赫留多夫抛弃后就再也不相信上帝和善良了。血泪告诉了她,世间没有真情,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把她当做泄欲和赚钱的工具。因此当涅赫留多夫第一次去监狱看望她,向她表示赔罪时,她精神已经麻木,完全不以为然,甚至还一心盘算着怎样利用他一下,伸手向他要钱要物。但涅赫留多夫第二次去看望她时,提出要与她结婚,用实际行动来向她赎罪,并说,在上帝面前,他应该这样做时,她那关闭已久的回忆闸门却突然被冲开了,她几乎要把埋藏在心里的一切憎恨、一切苦水全都吐出来,她厉声对涅赫留多夫喊道:“怎么又出来一个上帝呢?你根本就是言不由衷。上帝,上帝是什么?你当初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你给我走开,我是苦役犯,而你是公爵,你不用到这里来。你是想用我来拯救你自己!你今世拿我取乐不算,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显然,卡秋莎这种突发的狂怒是她精神觉醒的第一步。而当涅赫留多夫第三次来探监时,玛斯洛娃已经判若两人了。用涅赫留多夫的话说:“她变了,她发生了对她灵魂来说很重要的变化。”她变得态度平和了,变得特别关心别人,愿意为别的犯人求情,希望改善其他犯人的处境。不过她精神上的最后的复活是在跟政治犯接触之后。

涅赫留多夫为卡秋莎上诉,四处奔走,历尽艰难,但是上诉最终失败了。法庭宣布玛斯洛娃一案维持原判。于是在炎热的七月,涅赫留多夫跟着卡秋莎一行苦役犯一同上路。在赴西伯利亚这条漫长的路途中,卡秋莎认识了政治犯西蒙松。西蒙松对她非常尊重和体贴。在西蒙松和政治犯们的启发和帮助下,在涅赫留多夫的长期悉心照顾下,卡秋莎终于卸下了一切精神枷锁,在精神上复活了。她没有与涅赫留多夫结婚,而最后与西蒙松结合。涅赫留多夫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因为这毕竟多少有损于自尊,但是,同样复活了的涅赫留多夫也表示尊重卡秋莎的决定,并为她有这样的结果和有这样一个保护人而感到宽慰。

列宁在分析托尔斯泰的创作时正确指出:托尔斯泰抛弃了贵族阶层的一切传统观点,他在自己的后期作品里,对现存一切国家制度、教会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而这些制度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就是对群众的奴役,就是群众的贫困化,就是农民以至所有小业主的破产,就是从上到下充斥整个现代生活的暴力与伪善(《列宁全集》,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0卷第40页)。

托尔斯泰在《复活》中以巨大的艺术力量和道义力量鞭挞了统治阶级,彻底撕下了专制制度的一切假面具,揭露了政府和教会的伪善,批判和否定了土地私有制,传达了千百万农民和一切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呼声。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列宁称他的作品是“俄国革命的镜子”(《列宁全集》,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7卷第181页)。《复活》在开头和结尾都大量摘录了《圣经》的章节,在描写涅赫留多夫和卡秋莎的“复活”过程中,也积极宣传了“精神的人”和“动物的人”的斗争、“道德的自我完善”、“不抗恶”等托尔斯泰主义。这无疑反映了作家的思想矛盾和世界观的局限性:一方面他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对沙皇专制制度进行了最有力地揭露和批判,与自己出身的贵族阶级作了最彻底的决裂;与此同时,他又为不能替这个病态社会开出一条正确的药方,为俄罗斯找到一条真正的出路而苦恼。最后他仍不得不求助于他所厌恶的宗教。在《复活》的结尾部分涅赫留多夫手捧福音书,在《圣经》里领悟了生活,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而这一生活的新时期“将如何结束”呢?作者只好说:“那就得看将来了。”其实,在当时的条件下,一位作家,哪怕是有某种倾向的作家,并不一定要为社会“开药方”、“指出路”。诚如恩格斯所说的,一部作品只要“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恒性的怀疑,那么,即使作者没有直接提出任何解决办法……这部小说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卷第673—674页)。《复活》之所以能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第一流作品”,之所以不朽,正在于它“真实描写”了现实关系,动摇了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引起了对现存制度的永恒性的怀疑。2009年12月

阅读准备

作家生平

列夫·托尔斯泰,俄国著名作家。1828年8月28日出生于俄罗斯莫斯科的雅斯纳雅·波浪纳的贵族庄园。一岁时母亲去世,九岁时父亲因脑溢血也离开了他。童年时的他与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由远亲塔吉亚娜·叶尔戈利斯卡娅照料,接受着严格的贵族家庭教育。后来他考入了喀山大学东方语文系,学习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后转入法律系。列夫·托尔斯泰

1851年他跟着哥哥参加了高加索军队,结束了那段自己认为放荡的岁月。从进入部队的第二年开始,一直到1857年,他发表了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作品一问世就受到了文学界的赞扬,潜藏在托尔斯泰身上的文学天赋开始逐渐显露出来。托尔斯泰以中尉军衔退役后的第二年,就去了欧洲,游历了法国、瑞士、德国,造访了许多名城,饱览了各地的异域风情。视野的开阔直接影响了他的思想与创作,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说《琉森》、《三死》、《幸福家庭》等。

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托尔斯泰潜心致力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从1863年到1869年的六年时间里,他创作完成了长篇历史小说《战争与和平》,这是他创作历程中的第一块丰碑。1873年到1878年,他经过十二次修改,完成了里程碑式的第二部作品《安娜·卡列尼娜》。19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他又相继创作了《忏悔录》、《黑暗的势力》(剧本)、《伊凡·伊里奇之死》、《克莱采奏鸣曲》、《教育的果实》(喜剧)、《魔鬼》(中篇)等作品。而最后一部颇具影响的长篇小说《复活》(1889—1899)则是列夫·托尔斯泰用十年的时间创作完成的。

托尔斯泰在不倦的精神探索和艺术追求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以自己不断发展和变化着的世界观,以他那天才艺术家特有的潜质,细致观察和真实描述了那个充满变革的伟大时代,创作出了一系列不朽的作品。托尔斯泰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俄国社会制度、社会生活真实而深刻,所提出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令人深思。他创作的作品达到的艺术高度,使他成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据着一流的历史地位。创作背景《复活》是托尔斯泰从1889年到1899年用十年时间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当时的俄国正处在沙皇统治的黑暗时代,已进入老年的托尔斯泰,目睹了这一时期俄国社会封建贵族势力的腐朽、黑暗与残暴。尽管他也属于贵族阶层,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由贵族地主的立场,转变为宗法制农民的立场,世界观的转变,他更加强烈地同情下层的劳动人民。这部作品全面、深刻揭露了沙皇的黑暗统治,真实地反映了被侮辱、被压迫、被残害的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

16世纪,伊凡雷帝自称沙皇,在俄国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沉重地打击了封建割据势力,建立了中央管理机构,对外不断扩张领土,使俄国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1613年,罗曼诺夫被推举为沙皇,从此就开始了三百年的罗曼诺夫王朝的专制主义统治。专制制度下,大小贵族地主占统治地位,他们占有全国的绝大多数土地,也占有土地上的农奴。他们的庄园就是个小王国,他们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农奴不仅当牛做马,没有人身自由,还可以随意被主人买卖,甚至处死。政治上的专制主义,经济上的农奴制度,军事上的残酷镇压,不可能不导致农奴的反抗。1773年至1775年爆发的普加乔夫农民大起义就是最好的证明。农民起义动摇了沙皇的统治,农奴要挣脱枷锁,说明变革成为历史前行的大潮流。

19世纪中叶,俄国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农奴制经济的危机开始加剧,农奴制度的落后、腐朽导致各地反对农奴制度的农民暴动和起义风起云涌,此起彼伏。在这种形势的逼迫下,1861年3月8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不得不宣布进行自上而下的农奴制改革:从法律上宣布废除农奴制度,给农民以人身自由,让他们享受公民权利,并获得一部分土地,但要缴纳一定数量的赎金。这次改革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生产力,也标志着俄国开始走上了发展资本主义的道路。

但是这次改革并不彻底,改革后仍然保留着大量农奴制度的残余,贵族地主的土地占有制和沙皇的统治使农民仍然遭受着双重的压迫和剥削。农民过着朝不保夕的贫困生活,特别是19世纪80年代后期,由于连年自然灾害,土地荒芜,饥者遍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托尔斯泰创作了《复活》。这部作品是托尔斯泰创作生涯的制高点,也是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峰。作品速览

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叫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涅赫留多夫,女主人公叫卡秋莎·玛斯洛娃。

卡秋莎·玛斯洛娃是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女,母亲在两个地主老姑娘家里干活。母亲死后,这两个地主老姑娘开始抚养年仅三岁的卡秋莎,从此她拥有了侍女、养女的两重身份。这个美丽而纯洁的姑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但是命运在卡秋莎十六岁那年发生了逆转。两个地主老姑娘的侄子涅赫留多夫(当时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姑母家度假,结识了卡秋莎并与之相爱。这时的涅赫留多夫还是一个单纯、进步的青年,他诚实、富于自我牺牲精神,乐于为一切善良的事业献身。

这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然而涅赫留多夫大学毕业并成为一名军官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他开始迷恋上层贵族地主阶层的骄奢淫逸的腐朽生活,成为一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就在他出征这一年,他路过姑妈家,在那里留住了四天。临行前夜,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塞给卡秋莎100卢布便一去不返了。五个月之后,卡秋莎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地主老姑娘知道真相后,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

无家可归的卡秋莎先是在警察局长家做佣人,但经常受到那个老家伙的调戏。之后来到林务官家干活,更是遭到了林务官的强暴。在作家寓所里,她爱上了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小店员。二人同居后,小店员答应同她结婚,但后来不辞而别。历经侮辱与抛弃的她,最终沦为了妓女。

在一次审判的法庭上,作为陪审员的涅赫留多夫认出了被人诬陷投毒杀人的卡秋莎。或许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涅赫留多夫的思想开始转变:他先后两次进入监狱看望卡秋莎,先向她赔罪,又提出与她结婚,用实际行动进行救赎。不仅如此,他还为卡秋莎上诉而四处奔走,历尽艰难。上诉失败后,他又坚持与卡秋莎一道去西伯利亚服苦役。

途中,卡秋莎结识了政治犯西蒙松。在西蒙松高尚情操的启发和感染下,在涅赫留多夫的关照下,卡秋莎终于释怀了,摆脱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精神束缚,她在精神上复活了。同样在精神上复活了的涅赫留多夫最后表示尊重卡秋莎的决定,他也如释重负。

作品通过对男女主人公的描写,深刻揭露了沙皇俄国的封建专制主义和贵族地主阶级对人性的摧残,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腐朽,上层贵族地主阶级的奢侈、腐化、堕落以及对劳动人民的压迫。

作者以他的胆识和良心,真实地描绘了被压迫人民的悲惨遭遇,描绘出形形色色的官僚主义的丑态,完全揭露了教会欺骗人民的假慈善,无情地鞭挞了封建专制下贵族地主阶级及教会的假、丑、恶,颂扬了劳动人民的真、善、美。作者的理想在于:希望被摧残的人性复活,被践踏的草木复活,被宗教麻木的心灵复活;他更希望即将死去的那个社会,脱掉腐朽的外衣,扫清脏内的污垢而得到复活,彻底地脱胎换骨。

但是,作者的思想也有局限性,他希望社会变革,但他又不希望以暴力抗恶。他的理想主义是道德的自我完善。这些内容就涵盖在作家通过作品宣扬的“托尔斯泰主义”之中。作者之所以存有这种思想,源于他自身无法摆脱的上层贵族地主阶层的局限性。他虽然看不惯甚至是反对那些落后的、腐朽的东西,但是他的生活、地位还要依靠它。小说中作者描写的男主人公,涅赫留多夫,是作者创作的系列形象“忏悔贵族”的典型代表。在这组形象中,多少折射出了作者的影子。而影子文学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是一种普遍现象。

作者把社会的变革寄希望于道德的自我完善,就像男主人公良心发现一样,当良心受到谴责就会从思想上转变而得到复活。这是纯理想化的世界观。用道德的自我完善去改变腐朽的社会制度是根本不可能的。任何一个社会,不管它的制度如何,它都不会自我改变的。如果要改变它,特别是那些黑暗的、腐朽的社会制度,必须通过暴力,俄国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文学特色

大量对比手法的运用、独特的讽刺描写、突出的心理刻画、生动细腻的描写构成了本书的艺术特色,而鲜明的主题、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准确的人物把握,无疑也增强了《复活》的可读性。

1.对比手法的运用,是托尔斯泰在创作中比较善于运用的手法。

作品开头描写春天万物复苏,与之相对的是,人为了居住而破坏了那即将复苏的草木、环境。动物们在享受春天的气息,与之相对的人,特别是成年人,为了居住而破坏环境。特别是监狱办公室里的成年人,为了做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事情,去摧残关在他们那里的所谓的犯人。

在作品的许多场面上都能看到两个对立的世界:人民的世界和老爷的世界。具体表现的两个对立面,例如星期天,一边是罪犯家属探监日的哭泣,一边是副省长在假日的谈笑欢乐。

另外,也有一个场面里两种情况的对比,“玛斯洛娃到火车站找涅赫留多夫”,一个在温暖、明亮的车厢里吃喝玩乐,另一个凄风苦雨中哭泣。

2.独特的讽刺手法。

所谓“独特”是指托尔斯泰的讽刺不是凭借夸张,而是不露声色:在朴素的叙述中包含着辛辣的讽刺,完全采用了现实主义的描写去暴露事物表面与实质的矛盾。例如,监狱祈祷的场面——金碧辉煌,色泽鲜艳,祭司煞有介事,一丝不苟地把面包切成小块,气氛庄严肃穆。实际上祭司相信的并非是面包会变成身体,他相信的只是必须有这样的信仰,让他树立这种信心的是18年来他依靠这种手段大量敛财,养家糊口,让儿子读中学,让女儿进神学院。

3.突出的心理描写。

托尔斯泰不仅仅是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结果,他还关心这个过程的本身。另外,托尔斯泰善于在心理剧变的交叉口,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以挖掘促使人物思想性格变化的多重原因。第三,托尔斯泰通过人物瞬间的、外在的、细微的行动,表现此刻的心理活动。车尔尼雪夫斯基将托尔斯泰独特的心理描写概括为“心灵辩证法”。

4.描写生动细腻。

无论是环境描写、事件描写、人物肖像、心理描写等都非常生动细腻,给人以身临其境、心灵震撼之感。例如,在描写卡秋莎时,“少女时代的她,天真活泼、单纯无邪。眼睛黑得像稠李的果实一样,脸上快活得放光。”而在监狱时卡秋莎的脸则“像地窖里马铃薯的嫩芽”;描写没有被根除的青草,“从石板的夹缝里往外钻”;描写法警的快速行动时,“法警有的快步,有的甚至是小跑,脚不离地,鞋底把地板擦得沙沙响,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只有有生活的人,只有经常细心观察的人,才能描写得这样生动细腻。

作者对事件本身的描写也是恰到好处,这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生动性。例如,涅赫留多夫良心发现后,要与卡秋莎结婚以赎罪,为此他付出了很多,甚至决心跟卡秋莎一同去西伯利亚服苦役。可是最终卡秋莎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革命者西蒙松。这样的描写是符合人物的心理和客观实际的。

卡秋莎命运悲剧的起点是对涅赫留多夫的爱,无论这种爱是出于她青春期的涌动,还是少女的真情,她都是真心的、纯洁的,没有任何掺杂。而涅赫留多夫不同,他在毕业前与卡秋莎的相爱只不过是一种青春期的涌动,不然,在三年的时间里,他怎么不去看望卡秋莎呢?况且他完全是有条件去的,这也是和卡秋莎不同的地方。在三年里,涅赫留多夫已经品尝到了在女人身上他想要品尝的。而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兽性的表现,他没有考虑别人,他只想他自己,他骨子里的贵族地主阶级的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在那天晚上完全表露出来。从作者对他的心理描写就不难看出“兽性已从昔日对她的美好爱情中腾空而起,控制了他,兽性统治了一切,其他任何感情都不存在了,要满足这种兽性该做些什么,并想方设法去做到这一点。”

故事最后卡秋莎嫁给了革命者,这也是作者希望的。卡秋莎的复活,是作者在革命者身上看到了俄国的未来与希望。这种寓意性的描写,突出了作家的高瞻远瞩。阅读指导

第1部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节:“那时彼得走过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第七次可以么?”第二十二节:“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兄弟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精读】一名师导读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我们的女主人公被看守从那个又脏又臭的看守所里带出来,走向了决定她未来命运的法庭。

集中在不大一块地方的几十万人,虽然极力毁坏了他们聚居的那片土地:把石头砸进土里,叫它草木不长;把刚出土的小草铲个干净;用煤炭和石油烟熏火燎;砍伐树木,赶走所有的鸟兽。但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也仍旧是春天:阳光普照大地,不论在林阴道上,还是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被除尽的地方,到处都长出绿油油的小草,显出勃勃生机。桦树、杨树和稠李抽出了清香的、黏糊糊的嫩叶,椴树鼓出了一个个绽裂的幼芽,寒鸦、家雀和鸽子,随着春天的来临,欢快地开始筑巢建窝,就连墙边的苍蝇,也在温暖的阳光下嗡嗡地飞舞起来。花草树木、鸟雀虫鱼,以及孩子们,全都生机盎然,兴高采烈起来。唯独人,唯独成年人还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相互倾轧。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也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赐予的世间的美,即那个能引向和平、和谐和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统治他人的种种手段。名师点评 春的复苏是任何外力阻挡不了的。成年人心中充满了对权势的渴望,根本无暇欣赏春的活力。作品由描写春天转而描写人,特别是成年人,尤其是监狱办公室里的官吏,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职责就是如何维护统治阶级。而接下来的女主人公,就像春天的小草一样,被摧残、被践踏。但无论如何,这些小草终究还是会复活的。这里作者采用了暗喻和对比的手法。

正因为这样,省监狱办公室里的那些官吏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所有的动物和人们享用的那种春意和欢乐,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前一天收到的那份编了号、盖了印、写明了案由的公文。它要求今天,4月28日上午九时之前,务必把在押的受过侦讯的三个犯人——一男二女,解送法院受审。两名妇女中,有一名是主犯,必须单独押送。今天,4月28日上午八时,看守长根据这道命令,走进又黑又臭的女监狱的走廊,跟着他一起走进走廊的还有一个面容憔悴、卷发花白的女人,她身穿袖口镶有金边的制服,腰间系一根蓝边饰带。这是女看守。“您是要提玛斯洛娃吧?”她问道,同值班看守走近一间门朝走廊开着的牢房前。

值班看守哐当一声开了铁锁,打开牢门,一股比走廊里更难闻的臭气扑鼻而来。看守吆喝道:“玛斯洛娃,过堂去!”接着又把门关上,站在一边等着。

在监狱的院子里,还可以呼吸到从田野里吹来的新鲜的、使人清爽愉快的空气,而这走廊里的空气却是令人难以忍受,里面充满伤寒病菌,充满着粪便、焦油及腐烂的臭味,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立即感到沮丧和难受。女看守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臭气,但刚从院子里进来时,也还有这种感觉。她一走进走廊,就觉得全身困乏,昏昏沉沉。名师点评 交代了监狱内牢房的恶劣环境,突出这些所谓的“犯人”的悲惨境地。

牢房里传出一阵乱哄哄的女人的声音和光脚的走路声。“喂,听见没有,玛斯洛娃,快点儿,别磨蹭了!”看守长对着牢门大声喊道。

大约过了两分钟,一个身材不高、胸部很丰满的年轻女人,跨着大步走了出来,很快地转过身子,在看守旁边站住。她身穿白色上衣、白色裙子,外面套一件灰色囚服,脚上穿的是麻布袜,套一双囚鞋。女人的头上还扎着一块白头巾,显然故意要让几绺乌黑的鬈发从白头巾里露出来。她的整个脸显得特别苍白,就像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的嫩芽一样。这是长期被关押的人常有的脸色。她那双宽宽的小手和从囚衣的大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的白脖子也是这种颜色。特别是由于这张脸暗淡无光,她那双眼睛便显得惊人的乌黑明亮,虽然有点浮肿,却十分精神,其中一只眼睛稍稍有点斜视。她直着身子,挺起丰满的胸部,来到走廊里,稍稍昂起头,直视着看守长的眼睛,然后停下来,做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看守长正要关上牢门,一个没戴头巾的白发老太婆,从牢房里探出她那满是皱纹的苍白而又严厉的脸来。老太婆要对玛斯洛娃说些什么,看守长却冲着她的脑袋,把门推上,她的脑袋便缩了回去。牢房里响起了一阵女人的笑声。玛斯洛娃也微微笑一笑,朝牢门上装有铁格栅的小窗口转过脸去。老太婆从里面凑近小窗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名师点评 女主人公肖像的描写。从脸色与眼神的对比描写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不屈服、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人。“最要紧的是别说废话,咬住一点不改口就行了。”“好歹有个结论也比现在强。”玛斯洛娃晃一下脑袋说。“结论当然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看守长摆出官员的架势,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的话,“走,跟我来!”

老太婆的眼睛从小窗口消失了。玛斯洛娃走到走廊中间,踩着急促的碎步,跟在看守长后面。他们顺着石阶梯下来,穿过比女牢房更臭、更嘈闹的男牢房。在这些牢房的通气窗口里,处处都有许多盯着他们的眼睛。后来他们走进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两名持枪的押送兵站着。坐在那里的文书把一份被烟熏黄了的公文交给其中一个士兵,指着女犯说:“把她带去!”

那个押送兵是尼日尼城的农民,红红的麻脸,他把公文掖在军大衣的翻袖口里,笑眯眯地向自己的同伴——高颧骨的楚瓦什人挤挤眼睛。两个士兵便押着女犯下了阶梯,朝大门走去。

大门上的一个小便门打开了,两个士兵和女犯跨过小门坎,来到院子里,出了院墙,便到了用石块铺砌的大街上。

马车夫、小商贩、女厨子、工人、小官吏都纷纷站住,好奇地打量着女犯。有些人摇摇头,心里想:“瞧,与众不同,行为不正,就得到这种下场。”孩子们则是吃惊地瞅着这个女强盗,不过看到有两个兵押着她,她已经不能做坏事了,所以才感到有点放心。一个已经卖完煤炭、在茶馆里喝足了茶的乡下人走近她,画了个十字,送给她一个戈比。女犯脸红了,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名师点评 由于封建专制主义,特别是教会的精神摧残,这些人变得麻木、世俗,除了指责,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对与他们同属于下层的玛斯洛娃的一丝同情。

女犯感觉到有许多目光投向她,她没有把头转过去,而是悄悄地斜视着那些看她的人。大家注意她,她感到高兴。春天的空气也使她高兴。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新鲜多了。不过她已经不习惯于走石板路,而且又穿着笨重的囚鞋,所以感到难受。她瞧着自己的脚下,尽量使步子迈得轻一些。他们经过一家面粉店,店门口有许多鸽子,东摇西晃,走来走去,没有人去打扰它们。女犯差点儿碰着一只瓦灰鸽。鸽子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正好在女犯耳边飞过,扇起一阵风。女犯微微一笑,随即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精华赏析作者在开篇描写了人类为了居住而任意践踏草木,而监狱办公室的官吏正要做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事情,把玛斯洛娃押往法院受审。青草被任意践踏和玛斯洛娃遭到摧残,这种相互照应真可谓是独具匠心,更能唤起读者的共鸣。延伸思考玛斯洛娃被押往法院的途中,人们在看她时,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为什么?【精读】二名师导读玛斯洛娃的一生是不幸的,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呢?

女犯玛斯洛娃的身世很平常。她是一个没出嫁的女农奴的私生子。女农奴在乡下跟喂牲口的母亲一起替两个地主老姑娘干活。这个没出嫁的女农奴每年都生一个孩子。而且按照农村的惯例,孩子受过洗礼后,母亲便不再给这个多余的、违反她的心愿而生下来的不速之客喂奶了,因为这要妨碍她干活。于是孩子很快就饿死了。

她的前五个孩子都死掉了。他们都是洗过礼后,不给喂奶而死去的。她的第六个孩子是跟一个过路的茨冈人生的,是个姑娘。本来她的命运也是一样的,可是事有凑巧,那两个地主老姑娘中的一个正好到牲口棚走了一趟,她是为责骂女饲养员没有把奶油的膻味去掉而来的。当时产妇和她那健康可爱的婴儿正躺在牲口棚里。老姑娘既为奶油的事,也为让产妇进入牲口棚的事大骂一通。她正要离开时,忽然看见了小孩,心便软下来了,并自愿做了孩子的教母。她真的给小姑娘施了洗礼,后来由于怜悯自己的教女,又常给她母亲一些钱和牛奶。这样,小姑娘就活下来了。两个老姑娘从此就称她为“幸运儿”。

孩子三岁时,母亲便病死了。喂牲口的外祖母嫌外孙女拖累,两个老姑娘便把小孩领回家里抚养。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长得分外活泼可爱,也给两个老姑娘带来不少的乐趣。名师点评 作者交代了玛斯洛娃的身世,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童年的苦难是她命运悲剧的客观成因。这也是作者为她后来的“复活”所做的铺垫。

这两个老姑娘是姊妹。妹妹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心地比较善良,是她给小孩洗了礼;而姐姐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则比较严厉。索菲娅·伊万诺芙娜要把小姑娘打扮起来,教她读书,并想收她为养女。玛丽娅·伊万诺芙娜说,应把她训练成为一个很好的侍女,所以要求苛刻,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责罚她,甚至打她。这样,小姑娘就受到两方面的影响,长大后就成了半是侍女,半是养女。她的名字也是高[1]不攀低不就,既不叫卡吉卡,也不叫卡倩卡,而叫卡秋莎。她缝补衣服、打扫房间、拭擦圣像、烧菜、磨咖啡豆、调咖啡、洗洗衣物,有时也坐下来陪伴两个老姑娘,给她们读读书、念念报。

有人向她提亲,但她谁也不肯嫁。她觉得同那些向她提亲的劳动者在一起,日子会过得很苦,她已经过惯农奴主家的舒适的生活了。

她就这样生活到十六岁。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子、一个大学生,即富有的公爵来到她们家。卡秋莎竟暗自爱上了他,但却不敢向他说,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一点。过了两年,这个侄子在出征的途中顺路来到姑妈家,在这里住了四天,在临走的前一夜,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他塞给卡秋莎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走了。五个月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起,她感到心烦意乱,只想着怎样才能摆脱即将降临的耻辱。她不仅不好好服侍两个老姑娘,竟然还对她们发起脾气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对两个老姑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事后自己也觉得懊悔,就提出了辞职。名师点评 此时的卡秋莎是茫然的,因为她没有享受过母爱,更没有父爱。没人关心她、帮助她,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严峻的问题。一个健康的心理遭受了创伤,她感到无助、无奈。所以她的性格也开始改变。她的不幸也就一个接着一个开始了。

两个老姑娘对她很不满意,就让她走了。从她们家里出来后,她到了一个警察局长家里当侍女,但只做了三个月,因为这个警察局长虽然已经是五十岁的老头,但还是对她纠缠不休。有一次,老头逼得她特别厉害,她便发起火来,骂他是混账和老鬼,在他的胸前使劲推了一下,把他推倒了,为此她被解雇了。现在再找工作已经不可能,因为她很快就要分娩。于是她便搬到乡下一个寡妇家里去住。这个寡妇是个接生婆,同时做酒生意。卡秋莎分娩很顺利。由于接生婆给村里一个有病的女人接生时,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她只好把男孩送到育婴院去。据送孩子的老太婆说,孩子刚送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在到接生婆家里之前,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个卢布,其中二十七卢布是她做工挣的钱,一百卢布是诱奸者给她的。而当她离开接生婆时,身边只剩下六个卢布了。她不会省钱,不仅自己花钱,别人向她要,她也有求必应。她支给接生婆四十卢布,作为两个月的饭钱和茶钱;雇人送孩子的费用是二十五卢布,接生婆为买牛向她借了四十卢布,其他二十卢布是制衣服、送礼用掉的。这样,在卡秋莎身体复原时,已两手空空了,因此必须去找工作。她在林务官家里找到一份工作。这个林务官是个有家室的人,但他也跟警察局长一样,从头一天起就纠缠卡秋莎。卡秋莎对他很反感,极力躲避他,但他比她更有经验,更狡猾,当然主要因为他是东家,他可以随意支使她。林务官终于等到了时机,占有了她。这事被他的老婆知道了。有一次,她看到丈夫单独跟卡秋莎在一个房间里,就扑上去打她。卡秋莎也不甘示弱,两人便厮打起来。结果她连工钱也没有拿到,就被赶出来了。于是卡秋莎便到了城里,住在姨妈家。姨父是个装订工,先前生活不错,现在主顾都跑了,便酗起酒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换酒喝掉了。名师点评 作者通过卡秋莎的遭遇,深刻揭露了林务官、警察局长这些代表沙皇专制主义对人性的任意摧残,他们不把卡秋莎当做人来对待,而是把她当做泄欲的工具。

姨妈经营一家小洗衣铺,靠它养活孩子,也支撑着潦倒的丈夫。姨妈请玛斯洛娃到她的小铺里当洗衣工。但玛斯洛娃看到姨妈那里的女洗衣工们生活过得很苦,不大想干,就到佣人介绍所去找女仆的工作。她在只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念中学的儿子的家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进去才一个星期,那个嘴上已经长髭的读六年级的大儿子便丢下功课,纠缠起玛斯洛娃来,使她不得安生。他母亲认为这全是玛斯洛娃的过错,便把她辞退了。她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便又到佣人介绍所去,在那里意外地碰到一位手上戴满宝石戒指、裸露的胖胳膊上戴满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了解到正在找工作的玛斯洛娃的情况后,便给她一个地址,约她去找她。玛斯洛娃来到了她的家。那位太太热情款待她,请她吃小馅饼和甜酒,并打发自己的女仆到什么地方去送一张条子。晚上有一个留着花白长发和花白胡子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房间里来。这个老头一进来就挨近玛斯洛娃坐下,眼睛闪着亮光,并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同她开玩笑。女主人把他叫到另一个房间去,玛斯洛娃听见女主人对他说:“刚从乡下来的,新妞儿!”然后女主人又把玛斯洛娃叫去,告诉她,这是一位作家,很有钱,如果她能招他喜欢的话,他是不会吝啬钱的。作家果然喜欢了她,并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还答应经常同她相会。她付清了住姨妈家的生活费,买了新衣服、帽子和缎带,钱很快就花光了。几天以后作家又一次派人来接她,她去了。他又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并要她搬到一个单独的寓所去住。

玛斯洛娃住在作家替她租下的寓所里,却爱上了住在同一个院里的一个快活的店员。她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了作家,并搬到一个单独的小寓所去了。店员答应同她结婚,但后来却不辞而别,到尼日尼城去了。显然他把她抛弃了。这样,玛斯洛娃又成了孤身一人。她想一个人在这个寓所里住下去,但人家不允许。派出所长对她说,只有当她[2]领到了黄卡并经过体检之后,才能住下来。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姨妈看到她穿着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就热情地接待她,再也不叫她干洗衣工了,以为她已过上了高级生活。对玛斯洛娃来说,她根本没考虑做洗衣妇的问题。她现在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瞅着前屋那些脸色苍白、胳膊干瘦的洗衣妇。她们过着苦役般的生活,有的已经得了肺痨病。她们在三十度高温的肥皂水蒸汽里洗烫衣物,不论冬夏,窗户总是开着。她一想到她自己也可能要干这种苦活,便不寒而栗。名师点评 玛斯洛娃已经遭到了不幸,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想得到爱,也想爱别人,更想找到依靠,这都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那个社会,是那个社会阻碍了她,摧残了她,最终让她沦为妓女。

就是在这个时候,即玛斯洛娃处在无依无靠、特别困难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妓女的牙婆找到了玛斯洛娃。

玛斯洛娃早就学会了抽烟。而她同店员姘居的后期以及被他抛弃以后,又越来越厉害地酗酒了。她之所以离不开酒,不仅因为她觉得酒好喝,更主要的是因为酒可以让她忘记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得到一点尊严,而这些感觉,她若是不喝酒是不能维持的。她清醒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羞耻感,总是抬不起头来。名师点评 她想得到的得不到,她无依无靠,无奈让她变得开始轻浮,酒是解决她苦闷的唯一良药。尽管人世间对她不公,但她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清醒时的耻辱感是她心底存留的一丝良知。

牙婆请姨妈吃饭,并灌醉了玛斯洛娃,要她到城里一家顶好的上等妓院去当妓女,并历数了在这家妓院做事的种种优点和好处。玛斯洛娃必须作出抉择了:要么做下等的女仆,那样必定也要受到男人的纠缠,也少不了暂时的和秘密的私通;要么索性取得一个有保障的、安定的合法地位,在法律的许可下公开地长期地卖淫,还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她选择了后者。此外,她还想借此来报复一下诱奸她的人、店员以及所有欺侮过她的人。驱使她作出最后决定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牙婆告诉她,她可以想做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丝绒的、罗缎的、绸缎的,以及露臂裸肩的舞衣都可以。而当玛斯洛娃想象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露背、滚着黑丝绒花边的艳黄色的绸缎连衣裙时,她就按捺不住地把身份证交出去了。当天晚上,牙婆就雇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去了。

从此,玛斯洛娃就开始了漫长的、违反上帝和人类戒律的犯罪生活。有千百万的妇女过着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不仅得到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允许,而且还受到它的保护。这些妇女十个中有九个最后都要染上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并过早死亡。

夜里狂欢暴饮,早晨和白天沉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无精打采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接着是喝矿泉水醒酒,喝咖啡,穿着宽大的罩衫、短上衣或睡袍,懒洋洋地在各个房间里走动几步,透过窗帘往外眺望,有气无力地同别人对骂几句,然后是洗澡,抹油,在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穿衣服,为此还经常同老鸨吵上几句;然后是照镜子、抹脂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食、穿上袒身露胸的发亮的丝绸衣服;最后走进装饰华丽、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客人们到了,接着便是音乐、跳舞、吃糖、喝酒、抽烟、通奸。其中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小孩,也有衰朽老头,有光棍,有结了婚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人,有穷人,有健康的,有生病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一切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都有。又是叫喊,又是谑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又是抽烟喝酒,又是喝酒抽烟,音乐从傍晚一直响到天亮。只有早晨,他们才散场、睡觉。天天如此,每周那样。到周末她们便坐车到政府有关部门,即警察局去,那里有政府的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有时严肃认真,有时则轻薄猥亵,绝灭大自然所赋予的不仅是人类而且动物也具有的那种防止犯罪的羞辱感,给这些妇女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允许她们与自己的同谋犯继续犯罪一个星期。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因此,不分冬夏,不分平时还是节日,天天如此。名师点评 以上描写充分展现了沙皇俄国专制主义的黑暗、腐朽。上层贵族地主们过着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生活,像玛斯洛娃这样的千百万的妇女却遭受着苦难,她们过着非人的生活,无人问津。

玛斯洛娃过了七年这样的生活。这期间她换过两个妓院,并住医院一次。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就是她初次失身的第八年,即当她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发生了使她蹲监狱的事。她已经同杀人犯和盗窃犯们一起坐了六个月的牢,现在被押去受审。精华赏析玛斯洛娃用爱情换来的不是幸福,而是苦难,是不幸。她希望的美好生活,却离她越来越远,她所面对的不仅是在肉体上遭受摧残,在精神上也同样备受折磨。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无依无靠,生活带给她的是无奈。一个普通的姑娘过了七年的妓女生活,可见她所遭受的苦难有多深。然而,当她被怀疑杀人而投进监狱,监狱的官吏则把押解她去法院受审看成是神圣而重要的事情。由此可见,那个社会黑暗到什么程度。延伸思考玛斯洛娃沦为妓女的主观因素是什么?名师注解[1] 卡秋莎:正名叫卡捷琳娜。卡吉卡是卑称,卡倩卡则是雅称,卡秋莎是普通的小名。[2] 黄卡:俄国政府发给妓女的许可证。三名师导读七年过去了,当年诱奸玛斯洛娃的涅赫留多夫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在他身上我们又能看到什么样的生活印记呢?

当玛斯洛娃在两个士兵押送下走了很长的路程,精疲力竭地来到地区法院大楼时,她养母的侄儿,就是那位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涅赫留多夫公爵还躺在高高的羽绒垫弹簧床上,被单已经被揉皱。他解开他那前襟褶痕熨得很平很干净的荷兰睡衣的领口,吸着香烟。他那凝滞的目光望着前方,思考着昨天发生过的事和现在要做的事。名师点评 男主人公的出场描写,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悬念。

昨天晚上他是在有名的富豪柯察金家里度过的。大家都推测他会同这家的小姐结婚。想起这一点,他不禁叹了口气。他扔掉烟头,想从银烟盒里再取一支烟,但又改变了主意,从床上伸下了光滑而白净的双脚,找到拖鞋穿上,拿一件绸罩衫披在肥硕的肩上,迈出又快又重的步子,跑进卧室隔壁的盥洗室里。整个盥洗室都散发着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气味。他在这里用特殊的牙粉刷洗他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带香味的漱口剂漱口,然后是洗个全身澡,再用各种不同的毛巾把身体擦干。他用香皂洗完双手后,又用心地拿小刷子拭净长指甲,在一个很大的大理石洗脸池里洗完脸和粗壮的脖子后,再走进卧室旁边的第三个房间,那里已经为他准备好淋浴了。在这里他用凉水冲洗他那肌肉发达、脂肪很厚的白净的身体,用松软的褥单擦干后,便穿上干净的、熨好的衬衫和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黑色卷曲的小胡子和脑袋前半拉已经变得稀疏的卷发。

他使用的一切化妆用品,衬衣、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全都是第一流的、最贵重的,都很雅致、大方、坚固、名贵。名师点评 上面两段的细节描写展现了涅赫留多夫的生活奢侈,因为他属于贵族阶层,他的举止行为、衣着打扮都要显示出贵族的绅士风度。

涅赫留多夫以前对领带和胸针都很感到新鲜和有趣,而现在却完全无所谓了。他随手从十几件中拣了一条领带和一个胸针,并把已经刷干净的放在椅子上的衣服穿上,虽然不很鲜艳,倒也干干净净,芳香馥郁,于是来到了长方形的饭厅里。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洗得光光亮亮,上面放一个巨型栎木餐柜和一张同样大的活动的餐桌,四条叉开的桌腿,雕成了狮爪形,颇有气派。桌面上铺一张浆得硬挺的、绣有顶大的由花体字母组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盛满香喷喷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罐,盛着煮过的奶油的银凝乳罐和装着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及脆饼干的银篓子。旁边放着刚收到的[1]信件、报纸和最近一期的杂志《两个世界》。涅赫留多夫刚要拆信件,从通向走廊的门里悄悄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饰,头饰把她头上的分发缝都遮住了。这是不久前就在这所房子里去世的涅赫留多夫母亲的女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如今她就留下来做少爷的女管家。

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跟随涅赫留多夫的母亲先后在国外住了十年,很有点贵族妇人的风度和派头。她从小就住在涅赫留多夫的家[2]里,在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还叫米坚卡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早安,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您好,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有什么新闻吗?”涅赫留多夫打趣地问道。“送来一封信,不知是公爵夫人还是公爵小姐写的。她家的女佣人送来好久了,她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把信交给他,会心地笑一笑。“好,等一等。”涅赫留多夫接过信,发现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的笑意,便皱皱眉头。

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的微笑的含意是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的。在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看来,涅赫留多夫已准备同这位小姐结婚了。而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的微笑所表示的这种推测却使涅赫留多夫感到不快。“那我就去叫她再等一等吧。”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拿起那放错了地方的饭桌刷子,把它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便悄悄地离开了饭厅。

涅赫留多夫拆开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袭人的信,读起来:“我既然承诺了帮您记事的义务,”在一张灰色厚信纸上,虽然纸边不齐却字迹遒劲地写道,“那我现在就提醒您,今天,4月28日,您应该去出庭陪审。所以您无论如何不能像昨天说的那样,要和我们及柯洛索夫一起去看画展了,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冒失了,除非您愿意向地方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的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的那匹马的

[3]价钱。由于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一走,我就记起了这件事。请您再不要忘了。玛·柯察金公爵小姐。”

信的背面还附了几句:

妈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一直等到您深夜。不管什么[4]时候,请务必光临。玛·柯

涅赫留多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一便函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进攻所用的巧妙手段的又一新招,目的在于用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同她越来越紧地拴起来。其实,凡是年纪不轻而且并非处于热恋中的男人,对于结婚问题往往是犹豫不决的。除此之外,涅赫留多夫还有另一个即使下了决心也不能立即去求婚的重要原因。这原因倒不在于他在十年前曾经诱奸了卡秋莎又抛弃了她。这件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并不认为这是他结婚的障碍。这原因是:他直到最近还同一个有夫之妇有私通关系。尽管就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是对方并不这样认为。

涅赫留多夫见着女人就羞怯。正因为这种羞怯,才引起这个有夫之妇要征服他的欲望。这个妇女是某县一位首席贵族的妻子。涅赫留多夫参加选举时经常到这个县里来,于是这个女人就把他勾引上了。涅赫留多夫被弄得一天比一天神魂颠倒,可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地憎恶她。开始时涅赫留多夫经不住她的引诱,后来又内心里感到有负于她,不得到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这就是涅赫留多夫认为即使自己想向柯察金小姐求婚也无权这样做的原因。

桌上放着的恰好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的来信。看到他的笔迹和戳子,涅赫留多夫就脸红起来,立即感到心情紧张。他每当面临危险时就有这种感觉。不过他的这种激动是多余的:她的丈夫,涅赫留多夫主要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涅赫留多夫说,在五月底召开地方自治会紧急会议,他要求涅赫留多夫务必出席会议,以便在地方自治会上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他估计在会上将会有反动派的强烈反对。

这位首席贵族是自由派人士,他和自己的一些同道者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登基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他以全部身心投入了这场斗争,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已发生了不幸。

涅赫留多夫想起了这个女人使他经受的种种痛苦时刻。记得有一次,他以为她丈夫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准备要同他决斗,在决斗时他打算朝空中开枪;他还记得跟她闹翻的一个可怕场面,当时她在绝望中跑到花园的池塘边,想投水自杀,他就跑去找她。“我现在不能到她那里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之前,我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涅赫留多夫思考着。他在一个星期前给她写过一封很坚决的信,承认自己有过失,准备采取一切方式弥补自己的过失,但为了她的幸福,他认为他们的关系必须一刀两断。他现在正等着这封回信,却没有等到。没有回信,多少也是个好兆头。如果她不同意断绝关系的话,她早就会写信了,甚至她会像上次那样亲自跑来。涅赫留多夫听说那里有一个军官在追求她。这既使他有点醋意,同时又感到高兴,因为这样就有了摆脱由于作假而使他感到痛苦的希望。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的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说,他,涅赫留多夫必须亲自来一趟,以便依法取得继承权。此外还要解决田产如何继续经营的问题,是按照已故公爵夫人所吩咐的办法经营呢,还是按他总管曾向公爵夫人提过、现在又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办,即增购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收回,自己耕种。总管写道,这种经营要有利得多。同时总管还道歉说,原定月初应该汇上的三千卢布得稍稍晚一点,这些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迟汇的原因是,他无论如何凑不齐钱,农民赖着不肯交租。不得已只好求助于官府,强迫他们交钱。这封信对涅赫留多夫来说是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感到自己掌握了[5]大量的家产,不高兴的是,他年轻时就是赫伯特·斯宾塞的热烈追随[6]者,尤其是他身为大地主,却十分信服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一书中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的论点。他出于青年人的耿直和果断,不仅说过土地不能成为私人的财产,不仅在大学里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而且在行动上也真的把一小块土地(这块土地不属于她母亲,而是他个人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分给了农民,因为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现在他继承了母亲的田产成了大地主,就必须在二者中作出抉择:要么像十几年前他处理父亲的二百俄亩土地那样,放弃自己的财产,要么就默认自己过去的思想是错误的、虚伪的。

他不能作出第一种选择,因为他除了土地,没有任何其他的生活资料。他不愿做官,然而,他已经养成了过奢侈生活的习惯,而且他觉得他不能离开这种生活,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那种信念,那种决心,那种一鸣惊人的虚荣心和愿望了。第二种选择,即否定他以前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那里汲取来的、许多[7]年后又在亨利·乔治的著作里找到的关于土地私有不合理的光辉论据,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这就是总管的信使他不高兴的原因。延伸思考涅赫留多夫对待土地私有制的态度前后有什么变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名师注解[1] 《两个世界》:原文为法语。这是一本巴黎出版的文艺和政论杂志,当时在俄国知识界流行很广。[2] 米坚卡:德米特里的小名。[3] 原文为法语。[4] 原文为法语。[5]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和哲学家。[6] 《社会静力学》:原文为法语。[7] 亨利·乔治(1839-1897):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四名师导读衣冠楚楚的涅赫留多夫,道貌岸然的背后完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对于多年前诱奸一事他已经没有了愧疚之心,现在的他既渴望摆脱纠缠自己的有夫之妇,又对贵族小姐的追求又犹豫不决,虚荣充斥着他的内心。

涅赫留多夫喝完咖啡,就走进工作室,查看一下通知,确定应在几点钟出庭,并且要给公爵小姐写封回信。到工作室要经过画室。画室里放着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反放着的已经开了头的画,墙上也挂着一些画稿。他看着这幅他已经画了两年的画,看着那些画稿以及整个画室,感觉到,他已经无力再提高绘画水平了,而且这种感觉近来特别厉害。他把这种感觉解释为他的审美感发展得过于精致。不管怎样,这种感觉总是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确信自己有绘画才能,所以才辞去军职。他把艺术工作看得高于一切,瞧不起其他的活动。现在才发现,他这样做并不合适。因此他每想到这件事就感到不好受。他以一种沉重的感觉看着画室里的所有讲究的设备,带着败兴的心境走进工作室。这是一个又高又宽敞的房间,里面有各种装饰、各种用具和各种舒适的设备。

涅赫留多夫立即在大写字台标明“急事”的那个抽屉里找到那张通知单,上面写明在十一点钟出庭。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说他感谢她的邀请,并尽可能去赴宴。但他写完后又把它撕掉了,因为信写得过于亲热。他重写一封,却又觉得过于冷漠,几乎使人生气,于是又撕掉了。他按了一下墙上的门铃。一个上了年纪的脸色阴沉的仆人走进来,他留着络腮胡子,刮过脸,系着一条灰色的细棉布围裙。“请您派人去租一辆四轮马车来。”“是,老爷。”“还有,您去对柯察金家来的人说,我谢谢他们,我将尽量赶到。”“是。”“这不大礼貌,可我现在不能写信了。反正今天要同她见面的。”涅赫留多夫想着便去穿衣服。

当他穿好衣服来到大门口时,那个认识他的马车夫已坐在胶轮马车上等着他了。“昨天您刚离开柯察金家,我就到了。”马车夫把他那结实的晒黑了的脖子从白衬衣的领口上稍稍扭过来,说,“看门人说,您刚走。”“连这些马车夫也知道我同柯察金家的关系了。”涅赫留多夫想,于是经常萦绕在他脑际而不得解决的问题又出现了: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呢?这个问题像他近来遇到的许多问题一样,横竖都不能解决。

结婚的好处大体是:第一,结了婚,他除了家庭生活的乐趣外,还可以脱离不正当的性生活,有可能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也是重要的一点,涅赫留多夫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空虚的生活。这就是他主张结婚的一般理由。而反对结婚的理由不外有:第一,怕失去自由。所有不年轻的单身汉都有这种顾虑;第二,对女人这种神秘物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

他所以要同米西(柯察金娜的名字叫玛丽娅,不过如同这个阶层的所有家庭一样,她也有个小名)结婚,还有一种特殊原因,那就是,第一,她是贵族出身,从穿戴到谈吐、步态、笑容等处处都与众不同,倒不是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是有一种“上流社会的气质”——他再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这种品格,他很看重这种品格。第二,她很看重他,把他看得高人一等,因此他认为,她是了解他的,这种了解,也就是对他的崇高品格的一种承认。涅赫留多夫认为,这也证明了她的聪明才智和慧眼独具。不同米西结婚的特殊理由是,第一,他很有可能找到比米西优点更多、与他更相配的姑娘。第二,她已经二十七岁,因此她以前大概已经恋爱过。想到这一点,涅赫留多夫心里就感到不好受。想到她以前不爱他,虽然是过去了的事,但他的自尊心仍不能容忍。当然,她并不知道她后来会遇见他,不过,只要想到她过去可能爱过别人,他还是感到受了凌辱。

因此,结婚和不结婚都有理由,而且是一半对一半,势均力敌。[1]涅赫留多夫自我嘲讽起来,管自己叫“布里丹的驴”。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到底选哪一捆草好。“不过,只要我没有接到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没有与她完全断绝关系,我就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他认识到他可以而且应当推迟作出决定时,他倒觉得轻松起来。“这件事还是以后再好好考虑吧。”他心里想,这时他的四轮轻便马车已悄悄地来到法院门前的柏油马路上了。“现在我应该认真地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我素来这样做,也认为应该这样做。况且这样做也总是有意义的。”他暗自想着,从看门人身边走过,进了法院的前厅。名师注解[1] 布里丹:14世纪法国哲学家。他写有一个寓言:一匹驴子看到两捆外形相似的干草,便犹豫起来,不知选哪一捆好,结果饿死了。五名师导读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走进法院,看看那些执法者们在做着怎样的神圣而重要的事情。涅赫留多夫又遇见了一些什么样的人,又是谁惹他不高兴了呢?

涅赫留多夫来到法院的时候,法院的走廊里已经十分热闹了。

法警有的快步,有的甚至小跑,脚不离地,鞋底把地板擦得沙沙响,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在办理下达的任务和各种公文。民事执行吏、律师、法院职员走来走去,原告或者没有在押的被告们则垂头丧气地在墙边走动,或者是坐在那里等着。“区法庭在哪里?”涅赫留多夫向一位法警询问。“您找哪个法庭?有民事法庭,有高等法庭。”“我是陪审员。”“那是到刑事法庭。您该说清楚。从这儿往右,再往左拐,第二道门就是。”

涅赫留多夫按所指的路线走去。

在第二个门口有两个人站在那儿等着:一个是又高又壮的商人,外表温和,显然是吃饱喝足了,情绪很好;另一个是犹太籍店员。他们正在谈论毛料的价格。这时涅赫留多夫走过来问他们,这儿是不是陪审员的议事室。“是这儿,先生,是这儿。您也跟我们一样是陪审员吧?”那位温和的商人挤挤眼睛高兴地说。“好吧,我们就一起干吧,”他听到涅赫留多夫的肯定回答后继续说,“我是二等商人巴克拉肖夫。”他伸出一只又软又宽又厚实的手,说道:“要忙一阵子了。请问贵姓?”

涅赫留多夫通了自己的姓名,便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里。

在不大的陪审员议事室里有十来个不同职业的人。大家都刚到,有的坐着,有的走来走去,相互打量,相互认识。有一个退伍军人穿着军服,其余的都穿礼服或西服,只有一个穿紧腰的长外衣。

他们中尽管有许多人都是放下自己的事情来做陪审员的,都说这工作很拖累人,但个个都流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认为他们是在做一项重要的社会工作。

陪审员们有的已经相互认识,有的则还在相互猜测对方是什么人,他们都在交谈,谈天气,谈早春,谈就要开始的陪审工作。还没有认识涅赫留多夫的那些人,都赶忙过来同他相识,显然认为这是一种殊荣。涅赫留多夫则像平时一样,认为在不相识的人们中间的这种应酬是很自然的。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自认高人一等时,他会无言以对。因为他的整个一生并没有表现出有比别人特别高明的优点。至于他能流利说英语、法语和德语,至于他身上的衬衣、西服、领带和袖扣都是第一流商店的商品,他自己也明白,这无论如何不能成为他的优越地位的理由。然而他又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他的优势,认为别人表示对他尊敬是天经地义的,如若人家不尊敬他,他会感到是一种侮辱。在陪审员议事室里恰恰就发生了有人不尊敬他的事,使他很不高兴。在陪审员中有一个人认得涅赫留多夫。这个人是彼得·格拉西莫维奇(涅赫留多夫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瞧不起他,因此觉得不知道他的姓更好)。此人曾在他姐姐家里当过家庭教师。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涅赫留多夫对他那毫不拘礼的态度,他那洋洋自得的纵声大笑,总之他那诚如涅赫留多夫的姐姐所说的“公社作风”向来十分反感。“啊,您也来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见到涅赫留多夫时笑哈哈地说,“您也没有逃掉吗?”“我根本就没有想逃避。”涅赫留多夫严肃而冷淡地说。“嘿,这倒是一种公民的忘我精神。不过,您瞧着吧,当您要饿肚皮、要熬夜的时候,您就不唱这个高调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完,笑得更响亮了。“这个大祭司的儿子马上就要对我改称‘你’了。”涅赫留多夫想,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色,这种忧伤只有当他听到所有的亲人都死光的时候才有的。涅赫留多夫离开他,走到一群人中间去。这些人正围着一个刮过脸、仪表堂堂的高个子,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话。这位先生讲的是目前在民事法庭中正在审理的一个案子,好像他很熟悉这个案情,用名字和父名称呼那些法官和著名的律师。他在讲述一个著名律师如何神通广大,竟能出奇制胜地把一个案子翻过来,迫使诉讼的一方,即完全在理的一位老太太不得不拿出一大笔钱来赔给对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律师。”他说。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着,有些人想插嘴说点意见,但都被挡了回去,好像只有他一人才真正知道全部底细似的。

涅赫留多夫到法院时虽然迟到了,但也还要等很久,因为有一位法官直到现在还没有到,审讯工作推迟了。延伸思考这是一个怎样的法院呢?试用自己的话描述出来。六名师导读法庭庭长急着审完案子去与情人约会,而副检察官头一天夜里喝酒、玩牌、玩女人,根本就没把开庭当回事,著名律师的荒唐辩护让一位老太太倾家荡产。这不免让我们对卡秋莎的命运担忧起来……

法庭庭长很早就来到了法院。他身材高大,留一把花白连鬓胡子。他已经结婚,但仍过着十分放荡的生活。他妻子也一样,但他们互不干涉。今天早上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师的一封信。这位女教师去年夏天住在他们家里,现在正从南方来到彼得堡。信里说,她下午三点至六点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今天的审讯会他想早开早散,以便在六点前能赶去看望这个红头发的克拉拉·瓦西里耶芙娜。他们的风流韵事是从去年夏天在别墅里开始的。

他走进办公室里,喀嗒一声把门反扣上,从文件柜下面一格里取出两个哑铃,向上、向前、向两旁、向下举了二十次,再把哑铃举过头,轻轻地往下蹲三次。“保养身体,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淋浴和做体操。”他一边想一边用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摸一摸右手臂上隆起来的一大块肌肉。他现在还要练一下击剑的划圆动作(他在长时间的审讯会议之前总要做这两套动作),这时房门震颤了一下,有人想开门,庭长连忙把哑铃放回原处,打开了门。“对不起。”他说。

一位法官,个子不高,戴一副金边眼镜,耸起肩膀,愁眉苦脸地走进房来。“又是那个马特维·尼基季奇没有到。”法官不满地说。“还没有到?”庭长边说边穿制服,“他老是迟到。”“真奇怪,他怎么不害臊。”法官说,生气地坐下来,取出一支烟。

这位法官是个很古板的人,今天早晨他同妻子吵了一次嘴,原因是他给了妻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可是她不到一个月就花完了。她要求预支一点钱,他则说不能放弃自己的原则。于是就吵了一架。妻子对他说,要是不这样的话,她就不做饭了,他也休想回家吃饭。听到这种威胁,他就走了,他怕妻子真的坚持这样做,因为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瞧,这就是美好的规规矩矩的生活,”他边想边瞧着容光焕发、健康愉快、态度和善的庭长。庭长宽宽地撑开两个胳膊肘,用又白又好看的双手捋平他那绣花领子两边又长又密的花白的连鬓胡子,“他总是那么心满意足,那么快乐,而我却活受罪。”

书记官走了进来,拿着一份卷宗。“非常感谢,”庭长说,点着一支烟,“先审哪个案子?”“我看先审毒死人命案吧。”书记官冷静地说。“好吧,那就先审毒死人命案,”庭长说,他估计这个案子四点钟以前可以审完,审完就走,“马特维·尼基季奇还没有到吗?”“还没有。”“那么勃列威在吗?”“在。”书记官答道。“如果您看见他,就告诉他我们先审毒死人命案。”

勃列威是这次审讯中负责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

书记官走到走廊上就遇见了勃列威。勃列威高高地耸起肩膀,敞开制服,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几乎像跑步似的快步走来,鞋后跟咯吱咯吱地响,那只空手前后甩来甩去,动作很大。“米哈依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一下,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向他问道。“当然,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个案子?”“毒死人命案。”“很好。”副检察官说,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样好。他昨晚一夜没有睡觉。他们给一个同事饯行,喝了很多酒,玩牌一直玩到深夜两点钟,然后又到正好是六个月以前玛斯洛娃待过的那个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对毒死人命案的卷宗根本没有来得及阅读,现在正想草草地浏览一下。书记官是在故意刁难他,明知道他没有看毒死人命案的卷宗,却偏偏建议庭长先审这个案子。就思想倾向来说,书记官是个自由派,甚至是急进派。而勃列威则是保守派,甚至像所有在俄国做官的德国人那样,特别笃信东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而且嫉妒他有这个职位。“那么,关于阉割派教徒的案子怎么样了呢?”书记官问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审理此案,”副检察官说,“因为没有证人。我也要向法官提出。”“其实,有没有证人都一样……”“我不能。”副检察官说,仍旧摆摆手,然后跑进办公室去了。

他之所以借口证人没有到这一与案子并不重要的理由而把审理阉割派教徒的案子搁下,只是因为这个案子如果由受过教育的陪审员来组团审理,被告就可能被宣告无罪。但是只要劝说一下庭长,这个案子便可以转到县级法院去审理,而那里的陪审员农民居多,因而判罪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走廊上越来越热闹了。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在民事法庭附近。这里正在审理那个喜欢打听案情的仪表堂堂的先生向陪审员讲述的案子。在审讯休息时,从这个法庭走出来一个老太太,就是被那位天才的律师敲了一笔财产赔给一个生意人的那个老太太,而那个生意人本来是根本无权得到这笔财产的。这一点法官们也是很清楚的。原告和律师就更清楚了。可是他们想出的手段太厉害了,逼使老太太不得不交出财产,不得不赔给生意人。老太太身体很胖,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帽子上别着几朵大花。她从门里出来,站在走廊上,摊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膊,对自己的律师不断地重复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请您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啊?”律师看着她帽子上的花,在想什么事,并没有听她说话。

那位著名的律师跟在老太太的背后快步地从民事法庭走出来。他敞开西式背心,露出衬领,脸上显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就是他使戴花的老太太倾家荡产,而那个给了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获得十万以上的卢布。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律师身上。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整个神态好像在说:“不必对我恭维。”他快步地从众人身边走过去。【精读】七名师导读看一看作者笔下的法官、检察官、书记员:法官尼基季奇上班经常迟到,习惯用占卜的手段猜测问题;副检察官急功近利,甚至为此不惜冤枉无辜之人;书记官在法庭上阅读被查禁的文章,只为了和大胡子法官套近乎。由这帮人掌管着国家机器,这个国家是不会好的。

马特维·尼基季奇终于来了。于是那个身体消瘦、脖子很长、下嘴唇歪成一边的民事执行吏,趔趄着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这个民事执行吏是个实在人,受过大学教育,不过他不论在哪里都保不住职位,因为他有狂饮症,嗜酒无度。三个月前,一位伯爵夫人,他妻子的保护人帮他谋到了这个职位,他一直做到现在,因此他很高兴。名师点评 这里交代尼基季奇身份背景有何用意?“先生们,怎么样,都到齐了吗?”他戴上后,从眼镜上面望了望大家说。“好像到齐了。”商人欢快地说。“我们来核对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开始点名,时而从眼镜上面、时而从眼镜里面望着点到名字的人。“五等文官伊·玛·尼基福罗夫。”“是我。”那位通晓所有案情的仪表堂堂的先生答道。“退役上校伊万·谢苗诺维奇·伊万诺夫。”“到。”一个穿着退役军官服的瘦子答道。“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肖夫。”“有,”一位和善的商人咧开嘴巴笑着说,“都准备好了!”“近卫军中尉德米特里·涅赫留多夫公爵。”“是我。”涅赫留多夫答道。

民事执行吏特别恭敬而且愉快地对他鞠了一躬,从眼镜上边瞅着他,借此表示涅赫留多夫跟别人有所不同。“上尉尤利·德米特里耶维奇·丹钦科,商人格利戈里·叶菲莫维奇·库列肖夫。”等等,等等。

除了两个人以外,全都到了。“现在,先生们,请出庭吧。”民事执行吏打出愉快的手势,指着门说。

大家纷纷起来,在门口相互让路,进入走廊,再从走廊走进法庭。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大厅的一端有个高台,上去要登三个台阶。高台的中央放一张桌子,上面铺一块边上饰有深绿色穗子的绿呢桌布。桌子后面是三把栎木扶手椅,椅背很高,雕着花纹。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里面嵌一幅色彩明亮的将军全身像,他身穿制服,挂着绶带,一只脚向前迈出,一只手扶着佩刀柄。在右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个戴荆冠的基督像,下面立一张读经台。检察官的斜面高写字台也放在右边。左边,对着写字台,远远地放着书记官的小桌子,靠近旁听席有一道旋制的栎木栏杆;里面摆着现在还空着的被告坐的长凳。高台的右边放着两排陪审员坐的椅子,椅子背很高。下边是几张律师用的桌子。这就是大厅前半部的全部设置,由一道栅栏把大厅分成两半。大厅的后半部摆满了长凳,一排比一排高,一直到后墙。在后厅前排的凳子上坐着四个妇女,像是女工或女仆。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显然被法庭的庄严气氛镇住了,所以怯生生地小声交谈着。

陪审员刚刚坐好,民事执行吏就趔趄着走到法庭中央,好像要故意吓唬在场的人似的高声叫道:“开庭!”

全体起立。法官纷纷登上高台:头一个是筋肉强健、留着漂亮的连鬓胡子的庭长,然后是戴金边眼镜的阴沉的法官。现在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因为临出庭之前他遇见了当见习法官的内弟,内弟告诉他,他刚才去了姐姐家,姐姐对他宣布过,今天家里不开饭。“看来,咱们只好到小饭馆去吃饭了。”内弟笑着说。“有什么好笑的。”法官阴郁地说,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最后走上高台的是第三个法官,就是那位经常迟到的马特维·尼基季奇。他是个大胡子,有一双向下耷拉的和善的大眼睛。这位法官患胃炎,按照医生的嘱咐,从今天起开始新的疗法,因此今天他在家里耽搁的时间比往常更长一些。他走向高台的时候,脸上现出一种十分专注的神情,这是因为他有一种习惯,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猜测他所想的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若是从办公室的门到坐椅的距离正好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就一定能治好他的胃炎,如果除不尽,就是治不好。本来应该是二十六步,但他故意走了个小步,这样他走到椅子跟前时就正好是二十七步。名师点评 塑造了一个愚昧无知、自欺欺人的法官形象,暗示了卡秋莎的悲剧命运在这样的社会中是注定的。

庭长和法官们穿着衣领上镶有金丝条的制服登上高台,神态十分威风。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三个人都好像由于自己的威严而有点发窘,立即谦恭地垂下眼睛,在铺着绿呢布桌子后面的雕花椅上坐下来,桌子上面耸立着一个雕着鹰的三角形器具,还摆着几个小卖部里通常用来盛糖果的玻璃盆,以及墨水瓶、钢笔、白纸、新削好的几支长短不一的铅笔。副检察官也同法官们一起进来,他仍旧是那么急急匆匆,腋下夹着公文包,仍旧是甩着一只手,走到窗户边自己的座位上,立即就埋头读文件,来回翻阅文件,利用每一分钟来熟悉案情。这个副检察官执理公诉才第四次。他功名心切,一心向上爬,因此他认定,凡是他提出的公诉案,最后都非判罪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性质他只知道个大略,却已经拟好了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材料,所以他现在急急忙忙地从卷宗里摘录着。

书记官坐在高台对面的尽头。他准备好了所有可能需要宣读的文件后,正在阅读他昨天弄到、已经读过一遍的查禁文章。他想同那位同他观点一致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章,在谈话之前,他要把它再好好看一遍。精华赏析法律本身是严肃的、公正的,而让那些不严肃的、不公正的人执法,社会能体现出公平吗?更何况,那个不开庭不熟悉案情的、一心向上爬的副检察官认定:凡是他提出的公诉案,最后都非判罪不可。这样的人审理案件,冤假错案岂会少?这也让我们不禁为即将受审的玛斯洛娃捏一把冷汗。延伸思考请找出作者描写法官马特维·尼基季奇的语句。【精读】八名师导读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祭司拿着福音书带领陪审员宣誓,而可笑的是在福音书里是禁止起誓的。这个祭司把这项工作看得很高尚,认为这是为教会、祖国和家庭效力,另外还有助于自己结交上流绅士。这不,很快他就认识了那位“著名”的律师。

庭长看完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了几个问题,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传被告上堂。栏杆后面的门立即打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军帽、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跟在他们后面的首先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男子,随后是两个女人。男子穿着又长又宽的囚服。他一走进法庭,便双手紧紧贴住裤缝,翘起两个大拇指,以便使过长的袖子不致滑下来。他并没有看法官和旁听者,而是注视着他绕过去的那张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头,让出位子给其他人,然后才定神地瞅着庭长,两边腮帮子的肌肉抖动着,仿佛在小声说什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妇女,同样穿着囚服,头上扎着囚犯用的三角巾,脸色灰白,没有眉毛和睫毛,眼睛发红。这个妇女显得十分镇静,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时,衣服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但她不慌不忙,耐心地把它摘开,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玛斯洛娃。

她一走进门,大厅里的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并且久久没有离开她那张生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的白皙的脸蛋和囚衣里高高地隆起的胸部。就连那个宪兵,当她在他面前经过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过去并坐下来时,宪兵才好像意识到有失体统,赶忙把脸转过去,振作起来,两眼直视窗外。

庭长等待着,让被告们在位子上坐好。当玛斯洛娃坐下来时,他才转过脸去对书记官说话。

例行的审讯过程开始了:清点陪审员的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的问题,决定对他们的罚金,解决请假的陪审员的问题,由候补陪审员替补缺席陪审员等。然后庭长折好几个纸片,放在玻璃盆里,稍稍卷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长满汗毛的手,用变戏法似的手势摸出一张张纸片来,打开,念上面的字。随后庭长把袖口放下,请一个祭司带着陪审员们宣誓。

祭司是个小老头,虚胖的脸,白里透黄,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一个金色十字架,法衣的一侧还别着一枚小小的勋章。他慢慢地挪动着法衣里面的两条臃肿的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读经台跟前。名师点评 两条臃肿的腿代表着黑暗、腐朽、臃肿的上层贵族社会。神权与王权编织成一张巨型的网,让无助的人难以摆脱这悲剧性的命运。

陪审员们都站起来,挤向读经台。“请过来!”祭司说道,用一只臃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着陪审员们过来。

这个祭司任职已超过四十六年了,再过三年就像大教堂的大祭司不久前那样,将庆祝自己任职五十周年了。从法院开办时候起,他就在地区法院任职。他感到很自豪,因为由他领着宣誓的已有好几万人,而且到了晚年还继续为教会、为祖国和家庭效力。他日后给家庭留下的将不只是一座房子,还有不下于三万卢布的有息证券。不过有一点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他在法院的工作是拿着福音书带领人们宣誓的,而在福音书里却恰恰是禁止起誓的。可见,他干的并不是一件好工作,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反而很喜欢很习惯这一工作,并常常借此结识一些上流绅士。今天他就很高兴地认识了那位著名的律师,对他非常崇拜,因为他只办了一件击败那位帽子上带着大花的老太太的案子,就挣到一万卢布。

当所有的陪审员都顺着台阶登上了高台时,祭司便侧着他那光秃的花白脑袋,套上油污的长巾,理了理稀疏的头发,把脸对着陪审员。“举起你们的右手,把手指像这样拢起来。”他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声调慢吞吞地说,举起了他那只每个指节上都有小涡的臃肿的手,手指合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似的。“现在跟着我念,”于是就开始宣誓了,“凭万能的上帝,凭他的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予生命的十字架,我承诺并且宣誓,在审理这个案子时……”他每说一句都停顿一下。“别把手放下来,就这样举着,”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这个案子时……”

留连鬓胡子的仪表堂堂的先生、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像祭司要求的那样举起并拢手指的手,而且好像是特别高兴,手举得很高,动作规范。可是其他人却似乎都有点不大乐意,随随便便。有的人念誓词念得过于大声,好像故意挑衅似的说:“反正我是要念的,照念就是了。”有的人则声音很小,落在祭司后面,后又慌忙赶上去,却合不上拍子,有的人还示威似的把手拢得紧紧的,好像怕丢落什么东西;有的人则把手指松开又收拢。大家都觉得很别扭,只有老祭司才毫不怀疑地相信他是在干一件非常有益的重要事情。宣誓完毕,庭长建议推选一名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纷纷站起来,挤进议事室。在议事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即掏出烟来,开始抽烟。有一个人提议那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担任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刻表示同意,然后捻灭或丢掉烟头,回到大厅里。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了当选人,大家又回到原位,跨过别人的脚,在两排高背椅上,分别坐好。名师点评 敷衍了事。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没有耽搁时间,并且颇有点庄严气氛。这种有板有眼、始终不渝的庄严气氛显然使参加者感到满意,使他们坚信,他们是在做严肃而又重要的社会工作。涅赫留多夫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陪审员们刚刚坐好,庭长就对他们讲解陪审员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庭长讲话时,不断地变换姿势,一会儿把身子支撑在左臂上,一会儿支撑在右臂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靠在椅子扶手上,一会儿把纸边弄齐,一会儿摸摸裁纸刀,一会儿又摸摸铅笔。

照他的说法,陪审员的权利是:他们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纸和铅笔,可以检查物证。责任就是他们审判不能作假,而要公正。他们的义务是保守会议机密,不得与外人私自来往,如有违反,将受到处罚。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着。那个商人全身散发着一股酒气,尽力压制着自己响亮的打嗝声,对每一句话都表示赞同地点一下头。精华赏析法院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审理的程序,庄严的气氛和有板有眼的行程与后文荒唐的案件审理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通过对祭司的描写抨击了神权对人性的摧残。没有一丝正义感的律师,非但没有受到谴责,反而受到拥有神权的人的崇拜。教会凌驾于法律之上,而法律完全是为贵族地主阶级服务。这些人表面上看像正人君子,暗地里他们骨子里的阴险、狡诈、贪婪、奢侈等却暴露无遗。这些人的丑态正代表了那个社会。在这样的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延伸思考你怎样理解神权与封建专制特权的勾结?九名师导读好色的庭长一审到玛斯洛娃立刻变得“和气而亲切”,而涅赫留多夫看了一眼就断定眼前这个人就是玛斯洛娃。这个正人君子为避免内心承受痛苦煎熬,选择了逃避,掩盖曾经的过错。而如今面对昔人,涅赫留多夫的心理必将会五味杂陈。

庭长发言完了,便把脸转向被告。“西蒙·卡尔京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紧张地站起来,腮帮子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您叫什么名字?”“西蒙·彼得罗夫·卡尔京金。”他连忙粗声粗气地说,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话。“您的身份是什么?”“农民。”“哪个省、哪个县的?”“图拉省,克拉皮文县,库皮扬斯克乡,博尔基村人。”“多大年纪?”“三十三岁,生于一千八百……”“信什么教?”“信俄国教,东正教。”“结了婚吗?”“没有,老爷。”“做什么工作?”“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当茶房。”“以前吃过官司吗?”“从来没有吃过官司,因为我以前过得……”“以前没有吃过官司吗?”“上帝保佑,从来没有。”“起诉书的副本收到了吗?”“收到了。”“坐下。叶菲米娅·伊万诺娃·博奇科娃。”庭长把脸转向另一名被告说。

但是西蒙继续站着,挡住了博奇科娃。“卡尔京金,请坐下。”

卡尔京金仍旧站着。“卡尔京金,请坐下!”

可是,卡尔京金仍然站着。直到民事执行吏走过去,不自然地睁大眼睛,歪着头,无可奈何地低声说了几次:“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来。

卡尔京金坐下去的动作也像站起来那么快。他把身上的囚衣裹裹紧,腮帮子上的肌肉又无声地抖动起来。“您叫什么名字?”庭长疲倦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没有看她,只顾查阅面前的文件。庭长已经十分熟悉这项工作,为了加快审案进程,他可以同时做两件事。

博奇科娃已经四十三岁,科洛姆纳城小市民出身,也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当女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没有受过法庭调查,已收到起诉书的副本。博奇科娃回答问题干脆利落,她那种语调,在回答每一个问题时好像都在说:“是,我就是叶菲米娅,也就是博奇科娃,我收到了副本,并为此而自豪,不允许有任何人嘲笑我。”问话一结束,还没有等人叫她坐下,自己就立即坐下了。“您叫什么名字?”贪色的庭长似乎对第三个被告特别客气,“您得站起来。”他看见玛斯洛娃坐着,便和气而亲切地补充了一句。

玛斯洛娃很快地站起来,带着依顺的表情,挺起高耸的胸部。她没有答话,而是用微笑的有点斜视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庭长的脸。“您叫什么名字?”“柳博芙。”她很快地说。

涅赫留多夫这时戴上了夹鼻眼镜,随着庭长的审问,依次地看着被告。“这不可能,”他想,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个被告的脸,“她怎么会叫柳博芙呢?”听见她的回答后,他这样想道。

庭长想再往下问,但这时一位戴眼镜的法官拦住他,生气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庭长便同意地点点头,又对被告说:“您怎么叫柳博芙呢?”他说,“您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

被告没有作声。“我问您,您的真名字叫什么?”“您受洗礼时的名字叫什么?”那个生气的法官问道。“以前我叫卡捷琳娜。”“这不可能,”涅赫留多夫心里继续想道,其实他已经毫不怀疑地断定,这就是那个姑娘,他姑妈的养女兼侍女,他曾一度爱过她,真正爱过她,后来在情欲冲动时诱奸了她又抛弃了她,以后就再也没有去想她,因为想起这件事会使他过于痛苦,过于明显地揭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不仅不正派,而且在对待这个女人的行为上,简直下流可耻。名师点评 当涅赫留多夫认出眼前的玛丝洛娃就是当年的卡秋莎时,他意识到玛丝洛娃今天的一切都是当年自己那不负责任的行为的恶果,他为此而自责。

对,这就是她。他现在看出了她那种独具的神秘的特点,这种特点可以把她同每一张其他人的脸区别开来,成为特别的、唯一的、不可重复的脸。她的脸虽然有一种不自然的丰满和苍白,可是那可爱的、与众不同的特点,却依旧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唇上,她的有点斜视的眼睛里,尤其表现在她那天真的含笑的目光里,表现在不仅是脸上而且是从全身流露出来的那种依顺的神态上。名师点评 注意玛丝洛娃眼睛的描写。列夫·托尔斯泰非常善于描写人的眼睛,特别是女主人公的眼睛。“您早就该这样说,”庭长仍旧特别和气地说,“您的父名呢?”“我是私生子。”玛斯洛娃说。“可是按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呢?”“米哈依洛娃。”“她会做什么坏事呢?”涅赫留多夫心里继续在想,呼吸局促起来了。“您姓什么?有外号吗?”庭长继续问道。“我随母亲姓玛斯洛娃。”“出身呢?”“小市民。”“信东正教吗?”“信东正教。”“职业呢?您做什么工作?”

玛斯洛娃没有回答。“您做什么工作?”庭长又说一遍。“在院里。”她说。“在什么院里?”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斯洛娃说,莞尔一笑,随即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又直接盯住庭长。

在她的脸部表情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她所说的那句话,那种微笑以及她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而又可怜,使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法庭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这种肃静后来被听众席中一个人的笑声打破了。有人便嘘他。庭长抬起头来,继续问道:“您以前受过审判或侦查吗?”“没有。”玛斯洛娃小声说,叹了一口气。“收到起诉书的副本吗?”“收到了。”“请坐下。”庭长说。

被告用盛装女人整理自己拖地长裙那样的动作,从后面提了提裙子,然后才坐下,把一双白净的小手放进衣袖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长。

接着是传证人,然后又把证人带走。接着是推定法医,请法医到庭。最后书记官站起来,宣读起诉书。他声音清晰、洪亮,但由于读得太快,结果是Л音与P音不分,混合成一种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时而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个把手上,时而又靠在那个把手上;时而靠在桌子上,时而又靠在椅背上;时而闭上眼睛,时而又睁开眼睛,或相互说几句话。有一个宪兵几次要张口打呵欠,但都忍住了。

在这些被告中,卡尔京金腮帮子上的肌肉不断地抖动,博奇科娃则非常镇静,挺直身子坐在那里,偶尔把手伸进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斯洛娃时而呆板地坐在那儿,瞅着宣读的人,听他宣读,时而全身震颤一下,好像要站起来反驳似的,满脸通红,然后沉重地叹一口气,换一下放手的姿势,四下里望一望,又瞅着宣读人。

涅赫留多夫坐在第一排的高背椅上,是靠边的第二个位子。他取下夹鼻眼镜,瞧着玛斯洛娃。他的内心里正在进行着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活动。延伸思考涅赫留多夫看着玛斯洛娃的时候,内心进行着怎样的复杂而痛苦的活动?十名师导读起诉书中指出,案件的三名犯罪嫌疑人有两人翻供,一口认定玛斯洛娃是这起命案的主谋。涅赫留多夫更是惊讶曾经天真无邪的姑娘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起诉书内容如下:

1887年1月17日‘毛里塔尼亚’旅馆里一名旅客猝然死亡。经查,此人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梅里扬诺维奇·斯梅里科夫。

经本地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斯梅里科夫乃因饮酒过多引起心力衰竭致死。斯梅里科夫的尸体当即予以掩埋。

案发后几天,斯梅里科夫的同乡伙伴、商人季莫兴从彼得堡回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的情况后,怀疑是谋财害命者将其毒死。

经预审查明,这一怀疑有如下事实:(一)斯梅里科夫在死前不久从银行里提取了三千八百卢布,而在封存的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了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死前的一天一夜都是在妓院和毛里塔尼亚旅馆里同柳博芙(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一起度过的。受斯梅里科夫之托,玛斯洛娃在斯梅里科夫不在时曾从妓院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去取钱。玛斯洛娃会同毛里塔尼亚旅馆的茶房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和西蒙·卡尔京金,用斯梅里科夫交给她的钥匙打开皮箱取出了钱。玛斯洛娃打开皮箱时,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和西蒙·卡尔京金均在场,并看见皮箱里有几叠一百卢布面值的钞票。(三)斯梅里科夫同妓女刘波芙从妓院回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后,柳博芙受茶房卡尔京金的指使,给斯梅里科夫喝了一杯白兰地酒,酒里放了卡尔京金交给她的白色药粉。(四)第二天早晨,妓女柳博芙(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卖给妓院女当班,即妓院老板和本案的证人基塔耶娃钻石戒指一枚,声言戒指是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的第二天,毛里塔尼亚旅馆女茶房博奇科娃到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折中存入一千八百卢布。

经法医对斯梅里科夫的尸体进行解剖检查和化验内脏,发现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断定,此人系中毒而死。

被告玛斯洛娃、博奇科娃和卡尔京金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斯洛娃供称:她受斯梅里科夫委派,确曾从她工作(按她的说法)的妓院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去为他取过钱,她是用斯梅里科夫交给她的钥匙打开皮箱的,并按其吩咐取出四十卢布,未多取分文,博奇科娃和卡尔京金可以作证,因为开箱、取钱、锁箱时他们二人都在场。她还供称:当她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间时,确曾受卡尔京金的指使,把放有药粉的白兰地让商人喝了,她当时以为那是安眠药,以便让商人服后入睡,自己也好早点脱身。戒指则是商人打了她,她哭着要离开他时,商人自己送给她的。“叶菲米娅·博奇科娃供称:丢钱的事她一无所知,并说她从未进过商人的房间,那儿的事由柳博芙一人管理,如果商人失窃的话,那也是柳博芙偷的,是她拿着商人的钥匙去取钱的。”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玛斯洛娃全身哆嗦了一下,并张开嘴,转身望了望博奇科娃。书记官继续读下去:“当法庭出示叶菲米娅·博奇科娃一千八百卢布的银行存款,并询问她这笔钱的来源时,她供称:此乃是她同西蒙·卡尔京金二人十二年积攒的钱,她已准备同西蒙·卡尔京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京金第一次审讯时供称:玛斯洛娃拿着钥匙从妓院到旅馆时,曾唆使他和博奇科娃一起去偷钱,然后三人分赃。”这时,玛斯洛娃又哆嗦了一下,甚至要欠起身来,脸色通红,开口说了句什么话,可是民事执行吏制止了她。“最后,”书记官又继续念道,“卡尔京金曾招认把药粉交给玛斯洛娃,使商人睡眠,但在第二次审讯时却推翻了前供,否定了参与窃钱和交药粉给玛斯洛娃,把全部罪责推在玛斯洛娃一人身上。关于博奇科娃存入银行之款一事,他的供词同博奇科娃相同,声言这是他们二人在十二年的旅馆工作中旅客赐予的小费。”

然后是起诉书列举被告的对质记录、证人的供词和鉴定人的意见等。

起诉书的结论如下:“综上所述,博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京金,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娅·伊万诺娃·博奇科娃,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娃·玛斯洛娃二十七岁,被控于1887年1月17日共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的钱财及宝石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卢布,并预谋杀害商人斯梅里科夫,用有毒药的酒把其灌醉,致使斯梅里科夫死亡。

关于此项罪行,在《惩治条例》第一四五三条的第四和第五款已有规定。因此,根据《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一条规定,将农民西蒙·卡尔京金、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及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加以审判。”

书记官终于念完了这份冗长的起诉书,收好文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双手理了理头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高兴地感到审讯就要开始了,很快一切都会弄个明白,正义将得到伸张。唯有涅赫留多夫没有这种感觉。他想到十年前认识的这个天真无邪、十分迷人的姑娘竟会干这样的事,不由得大为震惊。延伸思考文末说道“正义将得到伸张”,果真如此吗?结合前文内容加以分析。十一名师导读庭审开始,由于另外两名嫌疑人的翻供,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玛斯洛娃。一心惦记着约会的庭长不耐烦地审理着案子,心思全然不在法庭上;副检察官故意刁难,一副定要给玛斯洛娃定罪的神情。可怜的玛斯洛娃处境堪忧。

起诉书念完后,庭长与法官们商量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卡尔京金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说:现在我们一定会把全部案情弄个一清二楚。“农民西蒙·卡尔京金。”他身体侧向右边,开始说。

西蒙·卡尔京金站起来,两手垂下,整个身体朝前探,两个腮帮子不停地无声地抖动。“您被控在1887年1月17日串通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和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箱子里盗窃钱财,然后拿来砒霜,指使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放入酒中,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死亡。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说罢,又把身子侧向右边。“绝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服侍客人……”“有话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有话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庭长再一次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连忙跑到西蒙·卡尔京金跟前无可奈何地小声地制止他。

庭长表示这件事情已经完结,把拿着文件的那个臂肘换了个地方,转过脸来对叶菲米娅·博奇科娃说:“叶菲米娅·博奇科娃,您被控于1887年1月17日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同西蒙·卡尔京金和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串通,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箱子里盗窃钱财和宝石戒指一枚,共同分赃,为掩盖罪行又用毒酒把商人斯梅里科夫灌醉,致使他死亡。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我没有任何罪,”被告果断而强硬地说,“我连房间也没有进……既然这个下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干的……”“您有话以后再说,”庭长仍旧温和而坚决地说,“那么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吗?”“我没有拿钱,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间也没有进,如果我在场的话,我会把她撵出去的。”“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吗?”“我从没有犯罪。”“很好。”“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名被告说,“您被控拿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箱子的钥匙从妓院来到毛里塔尼亚旅馆的房间里,偷走了箱子里的钱和宝石戒指一枚。”他像背书一样地说,同时侧着身子,把耳朵凑近左边一个法官,那个法官对他说,在物证的清单上缺少一个酒瓶。“您偷走了箱子里的钱和宝石戒指一枚,”庭长重说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又偕同商人斯梅里科夫回到毛里塔尼亚旅馆,您给他喝了掺了毒药的酒,致使他死亡。您承认您有罪吗?”“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忙地说,“我原先怎么说的,现在还是这么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就是没有拿,我什么也没有拿,至于宝石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您不承认您盗窃了二千五百卢布的罪行吗?”“我说了,除了四十卢布外,我什么也没拿。”“那么,关于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一项,您承认自己有罪吗?”“这一点我承认。不过我当时以为,像人家对我说的,那只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没有想到他会死,也没有想要害死他,我对上帝起誓,我没有这样想过。”她说。“那么,您不承认您偷了商人斯梅里科夫的钱和宝石戒指,”庭长说,“但您承认您给他喝了药酒,是吗?”“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喝,只是为了让他入睡。我没有想毒死他,没有这样想过。”“很好。”庭长说,显然,他很满意所取得的结果。“那么,请您谈谈事情的经过,”他说道,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请您谈谈全部事情的经过。您老实招供,就会得到从宽处理。”

玛斯洛娃仍旧盯着庭长,没有说话。“您把事情经过说一说吧。”“事情的经过?”玛斯洛娃开始很快地说,“我坐车来到旅馆,他们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很醉了。”在说出‘他’这个字时,她脸上现出特别恐惧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想离开,可他不放我走。”

她沉默了一阵,仿佛思路完全断了,或者是想起了别的事情。“那么后来呢?”“什么后来?后来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这时副检察官不自然地用一个臂肘支在桌上,欠起半个身子来。“您想提问题吗?”庭长说。副检察官做了肯定的回答后,庭长就做个手势,示意给他提问的权利。“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同西蒙·卡尔京金认识吗?”副检察官说,眼睛并没有看着玛斯洛娃。

他提完问题就紧闭着嘴,皱起眉头。

庭长把问题重述了一遍。玛斯洛娃用受惊似的目光瞅着副检察官。“同西蒙?以前就认识。”她说。“我现在想知道,被告与卡尔京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经常相见?”“交情怎么样?他经常找我去陪客。这不算什么交情。”玛斯洛娃答道,不安地把目光从副检察官转向庭长,然后又回到检察官。“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京金特别请玛斯洛娃去陪客,而不请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着眼睛,稍带一点刻薄的挖苦的微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玛斯洛娃惊恐地向周围看了看,目光在涅赫留多夫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要找谁就找谁呗。”“难道她认出我来了?”涅赫留多夫惶恐地想道,感到一股血液涌上了他的脸。不过,玛斯洛娃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很快就转过脸去,仍旧惊恐地盯着副检察官。“这么说,被告否认她与卡尔京金有某种亲密的关系?很好,我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副检察官当即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放下来,动手记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笔描了描笔记上的字母罢了。他以前看过别的检察官和律师常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后,就在自己发言稿上足以击溃对手的地方做一个记号。

庭长没有立即对被告说话,因为这时他正在问一个戴眼镜的法官是否同意提出那些事先已经准备好并且写在纸上的问题。“那么后来呢?”庭长继续问道。“我回到家里,”玛斯洛娃接着说,她已经大胆地瞧着庭长一个人了,“把钱交给女掌班,就睡觉去了。刚刚睡着,别尔塔姑娘就把我叫醒:‘起来吧,你那位商人又来了。’我不想去,可是老鸨吩咐我去。在那里,他,”一说到“他”字,显然又有点恐惧的神色,“他使劲地给姑娘们灌酒,后来还要派人去买酒,但他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女掌班信不过他,不给他酒,他便派我到他房间里去取钱,并告诉我钱放在哪里,取多少钱。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同左边那个法官小声说话,因此没有听见玛斯洛娃的话,但为了表明他全听到了,便重复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您去了,那又怎么样了呢?”他说。“我去了,一切照他吩咐的做:走进房间里,不是我一人进去,还叫了西蒙·米哈依洛维奇和她一起进去。”她说着,指了指博奇科娃。“她撒谎,我根本没有进去……”她刚开始说话,便被制止了。[1]“我当着他们的面取了四张红色票子。”玛斯洛娃皱皱眉头继续说,没有瞧博奇科娃。“那么,被告在取四十卢布的时候,没有注意里面有许多钱吗?”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她就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对她不怀好意。“我没有数,只看见都是些一百卢布的票子。”“被告看见了一百卢布的票子,那我就再没有什么话要问了。”“那么,就把钱取回来了?”庭长继续问道,看了看表。“取回来了。”“那后来呢?”庭长问。“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斯洛娃说。“那么,您又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的呢?”庭长问。“怎么给的?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您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一时没有答话,而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老是不放我走,”沉默一阵后,她说,“他把我折磨得受不了啦,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依洛维奇说:‘但愿他放我走,我累了。’西蒙·米哈依洛维奇也说:‘我们也烦死他了。我们给他吃点安眠药吧,等他睡着了,你就走吧。’我说:‘好。’我以为这不是有害的药粉。他给了我一小纸包。我走进房里,他躺在隔墙板后面,立即叫我给他倒白兰地。我在桌上取了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我自己喝,一杯给他,我在杯里撒了药粉便拿给他喝。我要是知道这是毒药,我还会给他喝吗?”“那么,宝石戒指又是怎么落到您手里的呢?”庭长问。“宝石戒指是他送给我的。”“他是什么时候送给您的?”“我跟他回到房间里后就要走,他就打我的头,把我的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就要离开。他便从手上摘下了宝石戒指,送给了我,叫我不要走开。”她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欠起身来,仍旧装腔作势地要求庭长允许他提几个问题。得到允许后,他脑袋斜在绣花领子上,问道:“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房间里待了多少时间。”

玛斯洛娃又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安地把目光从副检察官身上转到庭长身上,急忙地说:“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了。”“那么,被告是否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里出来后,还去过旅馆的什么地方吗?”

玛斯洛娃想了想。“去过旁边一个空房间里。”她说。“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副检察官得意忘形,直接地向她提问了。“我到那里去整理整理衣服并等候马车。”“卡尔京金有没有在房间里与被告在一起呢?”“他也去过。”“他又为什么要去呢?”“商人还剩下一点上等白兰地,我们就一块儿喝了。”“一块儿喝了。很好。”“那么,被告是否同西蒙谈过什么?”

玛斯洛娃突然皱起眉头,涨红了脸,连忙说道:“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事我全都说了,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您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是无罪的,就是这样。”“我再没有别的话要问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不自然地耸耸肩膀,立即很快地在他的发言提纲里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空房间。

出现了一阵沉默。“您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我全说了。”她说,叹一口气便坐下了。

这之后庭长在纸上记了点什么。听到左边的法官对他低声说的话后,便宣布审讯休息十分钟,并迅速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这位身材高大、生有一双善良的大眼睛的大胡子法官说及的是下面一件事,即这位法官感到胃有点不舒服,想给自己按摩一下,喝点药水。他把这件事告诉庭长,庭长根据他的请求,就宣布了休息。

陪审员、律师和证人也随之站起来,大家都高兴地感到这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便出来走动走动。

涅赫留多夫走出陪审员的议事室,在窗前坐下来。延伸思考找出文中关于庭长的细节描写,体会庭长的心理活动。名师注解[1] 红色票子:指票面金额为十卢布的钞票。【精读】十二名师导读当年两个正值青春的男女聚在一起,他们相互爱慕。情感的碰撞,不经意间擦出爱情的火花。尽管有些朦胧、突然,但这爱的火花不可抑制地在心底里开始燃烧,让人心动。甜甜的、香香的爱情滋味,在脑海、在心底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是的,这是卡秋莎。

涅赫留多夫与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涅赫留多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他在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一年的夏天,他住在姑妈家里,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的夏天他都是同母亲及姐妹一起住在莫斯科近郊他母亲的大庄园里。可是这一年他姐姐出嫁了,母亲也到国外的温泉疗养去了,涅赫留多夫却必须写论文,于是他决定到姑妈家去度暑假。姑妈家远离都市,十分清静,不会使他分心。两个姑妈都十分疼爱自己的侄儿和继承人。涅赫留多夫也爱她们,喜欢她们那种旧式的、淳朴的生活。名师点评 插叙手法。

这个夏天,涅赫留多夫在姑妈家里感到非常愉快,心情舒畅。因为这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别人的意旨,亲身领会到生活的全部美和重要,领悟到人在生活中所做的事情的全部意义,看到人和整个世界有达到无限完美的可能,从而不仅满怀希望,而且有充分信心去献身于这种完美,达到他所想象的那种尽善尽美,这一年他在大学里已经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点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特别因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儿子。他父亲不很富有,但他母亲得到的陪嫁却差不多有一万俄亩的土地。这时他第一次懂得了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不公平。他是一个重道德的人,他把为道德要求而作出牺牲看作是最高的精神享受。他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当即把从父亲名下继承的土地送给了农民。他现在写的论文就是这个题目。名师点评 这时的涅赫留多夫还是一个纯洁的青年,他的所作所为显露出在思想上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天性。

这一年他在乡村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他很早起床,有时在三点钟,太阳出来之前就到山下面的河里去洗澡,常常在晨雾蒙蒙中就洗完澡回家,青草上和花丛中都还凝聚着露珠呢。有时早晨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阅读论文材料。不过更多的情况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而是跑出去,在田野和森林里游逛。午饭前他就在花园里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然后才吃午饭。吃饭时他又说又笑,逗得两个姑妈满心欢喜,饭后就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看点书,或者坐下来,陪姑妈们摆牌阵。夜晚,特别是月色明媚的夜晚,他常常睡不着觉,那是因为快乐的生活使他太激动了!既然睡不着,他干脆就到花园里去一面散步,一面胡思乱想,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幸福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过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姑妈家的那个半是养女半是奴婢、黑眼睛、脚步轻盈的卡秋莎。

这时涅赫留多夫十九岁。他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是个天真无邪的青年。他也想过女人,但那是作为妻子而想的。在他看来,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不过也发生过一件事:就在那个夏天的耶稣升天节,姑妈的邻居带着孩子们到姑妈家串门,其中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一个客居他们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喝过茶后,他们就在房子前面一块割了草的场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把卡秋莎也带去了。玩过几个回合后,轮到涅赫留多夫与卡秋莎一起跑。涅赫留多夫看到卡秋莎时总是觉得很愉快,但却没有想过他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特别的关系。“嘿,这两个人可怎么也捉不住,”那个扮“捉人”角色的快乐的画家说,两条粗短壮实的罗圈腿跑得很快,“除非他们自己绊倒了。”“您就是捉不到!”“一、二、三!”

手掌拍了三下。卡秋莎忍不住地笑起来,连忙与涅赫留多夫换了个位子。她用粗壮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马上往左边跑,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瑟瑟响声。

涅赫留多夫跑得很快,他不想被画家逮住,就使劲往前跑。他回头看见画家在追卡秋莎,她也跑得很快,挥动着两条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腿,不让画家逮住她,也往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谁也没有跑到那后面去过。卡秋莎扭过头来看见涅赫留多夫,点点头示意让他到花坛后面会合。他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往花坛后面跑去。不料花坛后面有一条小沟,沟里长满了荨麻,他不知道,绊了一下摔到沟里去了。涅赫留多夫双手被荨麻刺破,并沾满了黄昏前的露水。不过他立即爬起来,自己也觉得可笑,便整整衣服,跑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

卡秋莎微笑着,闪动着她那双水灵灵的醋栗似的黑眼睛,迎着他飞跑过去。他们跑到一块儿,紧握着手。“我看,您被刺伤了吧!”她说,用空着的一只手理了理松开的辫子,不住地喘着气,微笑着,从脚到头正面打量着他。“我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沟。”他说,也微笑着,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开,他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吻了她的嘴唇。“您这是干什么!”她说,很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跑开了。

她跑到丁香花旁边,摘下两枝已经凋谢的白丁香花,用它拍拍自己火辣辣的脸,再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灵活地摆动两只手,回到玩游戏的人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涅赫留多夫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在一个天真无邪的青年与同样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之间开始了一种特殊的但又是常有的那种相互爱慕的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哪怕是涅赫留多夫很远地看见她的白围裙,他周围的一切就好像变得格外亮堂,一切都变得更有趣、更欢快、更有意义,生活也变得更快乐了。卡秋莎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不仅有卡秋莎在场或接近她的时候涅赫留多夫有这种印象,而且只要想到世界上有卡秋莎在,他就有这样的感觉。对卡秋莎来说,也是只要想到有涅赫留多夫在,她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不论是涅赫留多夫接到母亲的不愉快的来信,或者是写论文不顺手,或者是出现了年轻人常有的那种莫名烦恼,只要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到她,那么一切烦恼就自然消失了。名师点评 纯真的爱情,让彼此的生活充满了光亮,也让彼此的生命充满了快乐。

卡秋莎在家里有很多活,但她还是能够把事情一件一件做好,并抽空看点书。涅赫留多夫把自己刚看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拿给她看。她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僻静的角落》。他们之间只能偶尔碰见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上或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的老女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房间里,因为卡秋莎同她住在一起。涅赫留多夫有时就到她们的小屋里就着块糖喝茶。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在场的时候,他们说得很随便,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觉得很别扭。这时,他们的眼睛的表情和他们嘴里所说的话,意思完全不同,眼神的含义要重要得多。他们撅着嘴,心里害怕,于是便连忙分手了。名师点评 羞涩而懵懂。

涅赫留多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时,同卡秋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个姑妈发现了这种关系,很担心,甚至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在国外的涅赫留多夫的母亲叶琳娜·伊万诺芙娜公爵夫人。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姑妈担心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不过,姑妈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涅赫留多夫像一切天真无邪的人那样,连自己也不知道竟爱上了卡秋莎。正是这种爱情,反而避免了他或她去干一些道德堕落的蠢事。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与她发生这种关系的可能性就感到害怕。不过易动感情的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姑妈的担忧倒是颇有道理的。她根据德米特里那种一贯说一不二的性格,怕他一旦爱上了姑娘,就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犹豫地与她结婚。

如果涅赫留多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特别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同这样一位姑娘联结在一起的话,那么事情倒会更简单一些,因为凭着他那耿直的性格,他会决定非同这个姑娘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什么人,只要他爱她就行。然而姑妈当时并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他终于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就离开了姑妈的家。

他本来以为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不过是当时充满他全身心的生活乐趣的一种表现,那个可爱、快活的姑娘也和他一样,在分享着这种乐趣罢了。可是,当他离开时,卡秋莎同两个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含满泪水的有点斜视的眼睛送他,他这才感觉到正在失去一种美好而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心里感到十分惆怅。“再见,卡秋莎,谢谢您所做的一切。”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的包发帽,对她说。“再见,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然后忍住满眶泪水,跑回前厅,在那儿才放声哭起来。精华赏析当涅赫留多夫在法庭上确认了眼前被审判的女囚犯就是卡秋莎时,他回忆起与卡秋莎相处的那段美好时光,也是他人生最纯洁的、最青春的时光。他的这段美好时光已经被掩埋在了心底的角落里,只有见到卡秋莎他才能想起。当年的卡秋莎是真心的,她的爱是一个纯真少女的真情流露,这从她含情脉脉地目送着爱人离开可以看出。涅赫留多夫也是真心的,这种“真”完全是青春期所特有的、不受任何世俗侵染的东西。只不过,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两种人——两种不同阶层的人。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变了,他不会再义无反顾地迎娶他喜欢上的姑娘,不会再为道德要求而做出牺牲,他现在和坐在庭审席上的那些人一样,对道德任意践踏,对人性任意摧残。现在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地主阶级利益的忠实维护者。延伸思考文中的哪些细节描写体现了卡秋莎对涅赫留多夫的纯真的爱?【精读】十三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与卡秋莎的关系在扭曲中发展,卡秋莎的命运将走向何处?

从那时起,涅赫留多夫,一连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过面。直到他刚刚提升为军官,动身到军队里去,顺路来看姑妈时,才又见到了她。这时他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已不是三年前夏天住在她们家的那个涅赫留多夫了。名师点评 开篇点明此时的涅赫留多夫已经发生了变化,前后对比,从而引起下文。

那时他是一个诚实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乐于为一切善良的事业献身;如今他却成了迷恋酒色、贪图享受、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那时,上帝所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充满热情、兴高采烈地力图解开这个谜;如今,这生活中的一切都简单明了,都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就绪了。以前,重要而且必要的是同大自然,首先是同他生活过、思想和感受过的人(哲学和诗歌)的交往;如今,重要而且必要的是社会人事制度,与同事们的交际活动。以前,他觉得女人是神秘和美妙的,正因为神秘,女人才成为美妙的有生命的东西;如今,女人,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亲属和朋友的妻室外,其意义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女人不过是他已经试验过的最好的享乐工具。以前,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也用不完,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分给他的田产,把它送给了农民;如今呢,母亲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也不够用,还常常为了钱而同母亲发生不愉快的口角。以前,他认为自己精神上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我;如今,他却认为他的健康的精力充沛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名师点评 经沙皇军队这一大染缸的熏陶,涅赫留多夫由一个诚实、善良、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美好青年堕落成一个“兽性”的人。

他所以会发生如此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是相信了别人的歪理。他之所以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歪理,则是因为,他如果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难过了。如果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问题就都不利于自己追求轻松快乐的兽性的我,而且差不多总是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歪理,就无须作什么决定,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而且解决得有利于兽性的我而反对精神的我。再者,如果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就老要遭到人家的非难,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却可以得到周围人们的称赞。

例如,当涅赫留多夫思考上帝、真理、财富、贫穷,阅读有关这方面的书籍,谈及这些问题时,他周围的人就认为是不合适、甚至有些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也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讽意,称他为我亲爱的哲学家,而当他读小说,讲一些淫秽的趣闻,到法国剧院去看轻松喜剧,然后津津乐道地转述其中的情节时,大家倒赞扬他,鼓励他。当他认为消费要有节制,从而穿了件旧大衣,而且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在搞标新立异,表现自己。当他把大笔钱财挥霍在打猎上,或者装修一个非同寻常的豪华的书房时,大家就夸他高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物品。他保持着童贞,并打算一直保持到结婚,而他的亲属却为他的健康担忧。当他母亲得知他从自己同事那里夺到一个法国女人时,她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认为他已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公爵夫人一想到他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想到他可能跟她结婚,却变得心慌意乱起来。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的堕落恰恰符合贵族地主阶级的道德规范。从母亲对儿子两个行为的不同态度上可以看到,涅赫留多夫的堕落乃社会使然。

同样,涅赫留多夫成年后,由于认识到占有土地的不合理,从而把父亲名下继承的一块不大的土地送给了农民。他的这一举动使他母亲和亲人大吃一惊,并成了所有亲属经常对他挖苦讽刺的话题。他们没完没了地对他说,农民得到土地后不仅没有富起来,反而变得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酒馆,干脆不干农活了。后来涅赫留多夫进了近卫军,同那些门第高贵的同僚任意挥霍钱财,并且赌博输了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不得不动用存款。母亲对此倒并不在乎,反而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甚至认为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一种这种疫苗是件好事。

开始时涅赫留多夫也抗争过,不过这种抗争太困难了,因为凡是他从自己的信念出发认为是好的东西,别人都认为是坏的。反之,凡是他从自己的信念出发认为是坏的东西,他周围的人则都认为是好的。终于,涅赫留多夫屈服了,再也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了。开始的时候,这种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不过这种不愉快并没有维持很久,在这个时间里,涅赫留多夫开始了抽烟和喝酒,很快地这种不愉快感觉也就没有了,甚至还感到很轻松呢。名师点评 信念的不坚定、外界环境所施加的压力,共同促成了涅赫留多夫的转变。

于是,生性热情的涅赫留多夫就完全沉湎于这种受到周围所有人赞许的新生活,已别无他求了。这种变化始于他到彼得堡之后,而进入军界后便彻底完成了。

军官服役向来就是使人堕落的,它让军人过游手好闲的生活,脱离合理而有益的劳动,免除他们应尽的人人共有的义务,取代这种义务的是炫耀其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一方面显示自己对别人有无限的权力,另一方面又在高于他的长官面前表现出奴颜婢膝、绝对服从的态度。名师点评 直接揭露了封建俄国统治阶级的腐朽堕落。

不过,除了军役以及军服和军旗的荣誉、准许使用暴力和杀人行为等所导致的普遍堕落外,还有一种是财势和皇室关系所造成的堕落。因为经过精选只有富豪和显贵军官才能加入近卫军。这就使得近卫军中的人很容易变成疯狂的利己主义者。涅赫留多夫自从服军役,开始过像他同僚那样的生活之后,也就处于这种疯狂利己主义的心态之中了。名师点评 这说明利己主义在当时的俄国是一种普遍的心态。

他什么正经事也没有,只须穿上漂亮的军服——这军服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给他缝制和洗涮干净的;戴上军盔,拿起武器——这武器是别人制造和擦亮后交到他手里的;跨上骏马——这骏马也是别人培育、喂养和训练好了的,跟着那些和他同样的人去练习和观摩,也就是奔驰、挥刀和射击,然后再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别的事就没有了。而那些达官显贵,老老少少,乃至沙皇和他们的亲信都不仅赞同他们搞这些活动,而且还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些活动完了之后,他们认为正当而重要的事,就是到军官俱乐部或最高级的饭店去大吃大喝,挥霍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然后就是戏院、舞场、女人,然后又是骑马、挥刀、奔驰,又是挥霍无度,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种生活对军人起着特别的腐蚀作用,因为如果不是军人,过这样的生活,他内心深处不可能不感到羞愧。军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还为此夸耀、感到骄傲,尤其在战争时期更是这样。涅赫留多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入伍的。“我们准备在战争中捐躯,因此这种及时行乐的生活不但可以原谅,甚至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过这样的生活。”名师点评 为自身的堕落寻找借口,进一步突出了俄国上层社会的腐朽,严厉抨击了当时的国家机器。

涅赫留多夫在自己生命的这个时期里也是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的。整个这一时期他都有一种摆脱了过去一切道德羁绊的喜悦,经常处在利己主义的疯狂心态之中。

三年后他到姑妈家去的时候,正是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精华赏析涅赫留多夫的思想变化是有其根源的:他骨子里的贵族基因促使他不可能站在穷人一边;他的那个贵族阶层也不允许他为穷人说话。他之所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一个崇高的理想,他的诚实和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因为当时的他还没有受到外界的熏染、只是青年人所特有的天性。由于立场的不坚定以及外界环境的处处施压,他开始迷恋酒色、贪图享受,逐渐被利己主义所控制。在他的心里什么都清楚,明白什么是合理的、不合理的,什么是神圣的、肮脏的,也能够区分人性与兽性。可是他无法摆脱自身阶级性的束缚,他所代表的那个黑暗、腐朽、没落的社会也不允许他做出那样的转变。他们不但要拥有,他们还要霸占,他们摧残人性就像人们摧残小草一样,随意任性。涅赫留多夫在思想转变过程中也曾抗争过,他的抗争只是作为人性的本能,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观思维,所以只是一时的。物质的诱惑,使兽性最终战胜了精神的感知——人性。作者通过对涅赫留多夫的心理描写,把沙皇俄国封建专制主义社会的黑暗、腐朽,揭露得既深刻,又彻底。延伸思考了解和掌握作者对涅赫留多夫的心理描写的部分,分析在自己的写作过程中应该怎样对人物进行心理描写。十四名师导读再次见到卡秋莎,涅赫留多夫心中充满了喜悦,然而,与此同时,这份喜悦中又夹杂着私欲。精神的人与兽性的人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上,而且兽性的人占据了上风。卡秋莎却依然像三年前一样,全身心爱慕着涅赫留多夫。

涅赫留多夫之所以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要去赶已经开赴前线的部队,途中正好经过姑妈的庄园,还因为两个姑妈都热情地请他去,不过主要的原因,是他很想见到卡秋莎。也许在他的灵魂深处已经对卡秋莎起了歹念,因为他如今已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兽性的人了。不过他并没有承认这一点,只是想去重游一下他愉快地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两个可笑而又可亲、使他充满爱和喜悦的和善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愉快回忆的招人喜爱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到达的。正值冰雪消融、道路泥泞时期,而且下着倾盆大雨,因此衣服湿透、全身发冷。不过他这个时期一直处在精神愉快、心情兴奋的状态中。“她还在她们家吗?”当马车驶进姑妈那熟悉的旧式地主庄园的院子里时,他想。院里堆着从房顶上落下来的积雪,周围砌了一道矮墙。他期待着,她听到铃声就会跑到台阶上来,但是,他只看见两个光脚的妇女走出偏房台阶,裙裾掖在腰里,提着水桶,显然是在擦地板。正门台阶上也没有她,只看见听差吉洪走出来,系着围裙,大概也是在打扫庭院。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穿着丝织连衣裙,戴着包发帽来到前厅。“瞧,你到底来了,多好啊!”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娅姑妈有点儿不舒服,她在教堂里站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向你祝贺,索菲娅姑妈,”涅赫留多夫说,吻了她的手,“对不起,我把你沾湿了。”“快进房去吧,你全身湿透了。胡子也长出来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端咖啡来。”“我就来!”那个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在走廊里答道。

涅赫留多夫的心高兴地紧缩了一下。“她在这儿!”宛若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似的,涅赫留多夫心花怒放地跟着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涅赫留多夫想打听一些卡秋莎的事:她身体怎么样?生活过得好吗?出嫁了没有?但是吉洪是如此毕恭毕敬,同时又是如此拘谨,并且一定要亲自打开洗手器给他洗手,致使涅赫留多夫不好开口打听卡秋莎的情况。只问了问他的孙子们好不好,那匹叫做“老兄”的老马怎么样,看家狗波尔康怎么样。原来,除波尔康在去年发了疯之外,一切都很好。

涅赫留多夫脱下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一种轻盈的脚步声,并有人敲门了。涅赫留多夫听出了这是谁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

他披上那件湿军大衣便去开门。“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还和原来一样,只是比以前更妩媚可爱了。她那双天真纯洁的稍稍有点斜视的黑眼睛仍旧那样笑眯眯地从下到上打量着人。她仍像从前那样系着一条干净而洁白的围裙。她从姑妈那里拿来一块刚刚剥掉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是不带毛的俄国式大浴巾,一条是毛茸茸的毛巾。不论是那块印着字还没有用过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毛巾,或者是她本人,全部是那么干净、新鲜、纯洁、招人喜欢。她那两片端正可爱的红嘴唇,由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像过去看见他时那样撅了起来。“祝您平安到达,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好不容易地挤出这句话,脸色绯红。“你好……您好,”他不知道称呼“你”还是“您”好,也像她一样,涨红了脸,“您身体好吗?”“感谢上帝……这是姑妈送给您的您最喜欢的玫瑰香皂。”她说,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侄少爷自己有。”吉洪以一种夸耀客人独立自主、带齐了所需的一切物品的口吻说,得意洋洋地指指涅赫留多夫那个打开得很大的化妆用品箱,里面有许多带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各式各样的化妆用品。“请您替我谢谢姑妈。我到了这里,心里是多么高兴啊。”涅赫留多夫说,觉得他的心里又像从前那样亮堂柔和了。

她听到这些话只是微微笑一笑,就走了。

一向宠爱涅赫留多夫的两个姑妈这一次比往常更高兴地欢迎他,因为他就要去打仗,可能会负伤或牺牲。这就使两个姑妈更加动感情了。

涅赫留多夫原来只打算在姑妈家待一天一宿,但见到了卡秋莎后,他同意多待两天,在姑妈家过复活节。他打电报给他原先约定在敖德萨会合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请他也到姑妈家来。

打从见到卡秋莎的第一天起,涅赫留多夫对她就旧情复燃了。像过去一样,现在他看到卡秋莎的白裙子就不能不激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不能不高兴,看到她那醋栗一样水灵灵的黑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情,主要是在他们相遇的时候,看见她那脸红的表情,就不能不心慌意乱。他感觉到他在恋爱了。但他不像从前那样,觉得爱情是个秘密,不敢承认自己在恋爱,并且相信人生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也在恋爱,但却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且为此而高兴,还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尽管还不愿承认,这种恋爱是怎么一回事,其结果会怎么样。

像所有的人一样,在涅赫留多夫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寻求同别人的利益相一致的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只追求个人的幸福,为了个人幸福,他不惜牺牲天下人的幸福。这个时期,在彼得堡和军队生活中养成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膨胀,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的人。但是,当他看到卡秋莎时,他重又出现了过去对她的那种感受,精神的人又抬起了头,并对他的行动起着支配作用。在复活节前的这两天里,涅赫留多夫的身上一刻不停地进行着这种不自觉的内心斗争。

在心灵的深处他意识到他应该离开,没有必要再待在姑妈家,意识到再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待在这里是如此的快乐,如此的舒心,因此他不愿正视问题,就留下来了。

在复活节的前夜,礼拜六的晚上,祭司带着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做晨祷。据他们说,他们要穿过水塘和干地,费了好大劲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俄里地。

做晨祷时,涅赫留多夫同两个姑妈及仆人站在一起,卡秋莎站在门口,并送来了手提香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秋莎。晨祷做完了,他同祭司和两个姑妈吻了三次,正要回房睡觉,忽然听见玛丽娅·伊万诺芙娜的老仆人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在走廊里正准备去教堂行复活节的甜面包和奶渣饼的净化礼,于是他暗自决定:“我也去!”

去教堂的路,不论是马车还是雪橇都不能通行。涅赫留多夫住在姑妈家里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便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做“老兄”的马备好鞍子。他已不打算睡觉,而是换上了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穿上军大衣,跨上了那匹膘肥体壮、不停地嘶鸣的老公马,在黑暗中穿过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进发了。延伸思考每个人的身上都隐藏着两个自我,你怎样看待这两个自我?十五名师导读在教会的精神统治下,人们是那样的虔诚,遵规守道。那些贵族老爷们表面上也是一副虔诚的样子,一样地遵规守道。而背地里,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男盗女娼,还是男盗女娼。

这次晨祷成了后来涅赫留多夫一生中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个别地方闪现着白雪。他骑着马,踏着水,来到教堂的院子里。他的马一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便竖起了耳朵。这时礼拜已经开始了。

那些认得玛丽娅·伊万诺芙娜侄儿的农夫把他领到干燥的地方让他下了马,把他的马拴好后便带他到教堂里去。教堂已经挤满了过节的人。

右边都是农民。老年人穿着土布长衫,脚上裹着白色干净的包脚布,套上树皮鞋;年轻人穿着粗呢新长衫,腰间系条宽腰带,脚上穿高筒皮靴。左边都是农妇,她们头上扎着红绸巾,身上穿棉绒紧腰长外衣,配上大红袖子和蓝、绿、红三色花裙子,脚上穿着打掌的靴子。站在她们后面的是穿戴朴素的老太婆,她们包着白头巾,穿着灰色外衣和老式的毛织裙子,脚上穿普通鞋或新的树皮鞋。他的中间还有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抹了油的孩子。农民们在画十字,甩着头发鞠躬。妇女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用晦暗的眼睛盯着蜡烛丛中的圣像,用并拢的手指用力地点点带着头巾的额头,再点点双肩和肚子,嘴里念念有词,弯腰站着或跪下。孩子们则学着大人的样子,看见有人瞧他们,他们便使劲地做祷告。金色的圣像壁被四面八方围着它点燃的饰金大烛光照得通亮。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蜡烛。从唱诗班那边传来了业余歌手欢快的歌声,中间夹杂着粗犷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音。

涅赫留多夫走到前面去。上等人都站在教堂的中央。这里有一个地主带着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穿硬筒皮靴的商人和戴着奖章的乡长。在念经台的右边,地主太太们的后面站着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她身穿闪亮变色的紫色连衣裙,披一条带边饰的白披巾。卡秋莎也站在这里,她穿一件胸前带褶的白色连衣裙,腰间系一根浅色带子,黑头发上扎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整个教堂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庄严、欢快、美好。祭司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戴着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也穿着金银丝饰的节日祭服。还有身穿节日盛装、头发抹得油光闪亮的业余歌手们。节日的赞美诗听起来有如欢快的舞曲,祭司们举着插着三根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断地给人们祝福,嘴里反复地喊着:“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非常美,但最美的还是穿着白色连衣裙、腰间系着浅色带子、黑头发上扎着红色蝴蝶结、眼睛里闪烁着欣喜光芒的卡秋莎。

涅赫留多夫觉得她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但她已经看见了他。他是在经过她身边走向祭坛时注意到这一点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在经过她身边时想出了一句话,便对她说:“姑妈说了,她做完晚弥撒后就开斋。”

就像她每次见到他时那样,可爱的脸蛋上泛起了青春的红晕。一双黑眼睛高兴地微笑着,天真地从下到上打量着涅赫留多夫。“我知道。”她微笑着说。

这个时候,诵经士拿着铜咖啡壶,穿过人群,在卡秋莎身边走过时,没有留意,祭服下摆擦着了她。这个诵经士显然是出于对涅赫留多夫的尊敬,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而擦着卡秋莎的。涅赫留多夫觉得奇怪,这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里的一切,乃至全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卡秋莎才存在的,对世界上的一都可以怠慢,唯独不能怠慢她,因为,她是万物的中心。圣像壁上的金子为了她才放射光芒,枝形大烛架和那些烛台上的所有蜡烛为了她才熊熊燃烧。人们为了她才唱出欢乐的歌声:“耶稣复活了,人们,欢乐吧!”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而存在的。他觉得卡秋莎好像也明白这一切是为了她的。涅赫留多夫在打量着她那穿着带褶白色连衣裙的苗条身材,瞧着她那聚精会神、兴高采烈的脸蛋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的心里和他的心里唱着同一支歌。

在早弥撒与晚弥撒之间的这个时刻,涅赫留多夫走出了教堂。前面的人给他让路,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则在问:“这是谁?”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了一下,乞丐们围了上来。他把钱包里的零钱散给他们,然后走下了台阶。

天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人们分散在教堂附近的墓地上。卡秋莎还待在教堂里,涅赫留多夫便留下来等她。

人们仍陆续地出来,他们靴子底下的钉子把石板踩得叮叮响。他们下了台阶,分散在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玛丽娅·伊万诺芙娜的糕点师傅已年事很高,脑袋不停地晃动。他叫住涅赫留多夫,同他互吻三次表示祝贺。他的妻子是个老太婆,头上包着一块三角绸巾,绸巾下面露出一个皱皮的喉结。她从手绢里拿出一个橙黄色的鸡蛋,送给涅赫留多夫。这时有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农民,穿着新外衣,腰上系一条绿色宽腰带,笑眯眯地走过来。“基督复活了。”他说,眼里含着笑意,走近涅赫留多夫,带着一股农民特有的好闻的气味,把长着卷曲胡子的脸凑上来,搔得涅赫留多夫的脸直发痒,然后用他那结实、滋润的嘴唇对着涅赫留多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涅赫留多夫刚同农民接过吻并收下他送的一个棕红色鸡蛋,就看见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闪闪发亮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头发上扎着红色蝴蝶结的可爱的脑袋。

她隔着前面行人的头立即认出了他,他也看见了她那容光焕发的脸。

她和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下来给乞丐布施。一个烂掉了鼻子只剩下一块红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的跟前。她从手绢里拿出什么东西给他,然后凑近他,没有任何嫌恶的表情,相反,仍旧高高兴兴地吻了他三次。就在吻这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目光同涅赫留多夫的目光相遇了。她好像在问他:她这样做好吗?该这样做吗?“该这样,该这样,亲爱的,一切都很好,好极了!我爱你。”

她同玛特辽娜下了台阶。他走近她。他并没有打算同她行复活节的接吻礼,只是想挨近她一点。“基督复活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说,微笑着点点头,她的口气仿佛在说:今天我们都是平等的。她把手绢捏成一团,擦擦嘴,然后把嘴向他凑过去。“真的复活了!”涅赫留多夫答道,吻吻她。

他转眼瞧着卡秋莎。她涨红了脸,同时挨近他。“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接吻了两次,好像在考虑是否要再吻一次,接着决定了再吻一次,于是就吻了三次。两人都微微一笑。“你们不去找祭司吗?”涅赫留多夫问。“不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卡秋莎说,好像刚做完一种愉快的劳动似的,用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同时用温顺、纯贞、爱恋的和略带斜视的眼睛直接地盯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峰的时刻,到了这个时刻,就既没有自觉、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了。对于涅赫留多夫来说,这个基督复活的夜晚就是这种时刻。如今,每当他想起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过去他看到她时的所有其他情景。她那乌黑、光滑、发亮的小脑袋,她那裹在白色带褶连衣裙里的处女的苗条身段和不高的胸部,她那脸蛋上的红晕,她那温柔的、由于不眠而略带斜睨的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有两个主要特点:她的贞洁的爱情不仅是对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是对所有的人和一切事物的;她不仅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也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种爱,因为他在那个夜晚直至天亮都感觉到了这种爱,并且意识到,正是在这种爱里,他和她融为一体了。

唉,要是一切都能保持在那个夜晚的感情上,那该多好啊!“是的,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是在那个基督复活节夜晚之后发生的!”现在,涅赫留多夫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的窗前,独自地想着。延伸思考仔细阅读最后一自然段,体会涅赫留多夫前后矛盾的心理活动,并分析其原因。【精读】十六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那颗兽性的心一直在燃烧着,他那垂涎猎物的涎水也一直在流着,终于兽性完全战胜了人性,物欲的人以绝对优势战胜了精神的人。而卡秋莎一直在天真地幻想着,幻想自己的所爱和所要得到的爱。

涅赫留多夫从教堂回来后,同姑妈们一起开了斋。为了提提神,他按照军队里的习惯,喝了一点伏特加酒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叫醒了。从敲门声他听出这是她来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并伸了个懒腰。“卡秋莎,是你吗?进来!”他下了床说。

她把房门稍稍推开一点。“叫你去吃饭。”她说。

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连衣裙,不过头发上的蝴蝶结没有了。她满脸笑容地瞧了瞧他的眼睛,好像她是来告诉他一件不寻常的喜讯似的。“我就来。”他边说,边拿起梳子来梳头发。

她没有马上走开。他发觉了这一点,便扔下梳子,朝她走过来,但这时她很快转过身去,迈着其平常那种轻盈的步子,沿着走廊的花条长地毯走了。“我真傻,”涅赫留多夫想,“我怎么没有留住她呢?”

于是他在走廊里跑去追上她。

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但他觉得,她到他房间里来时,他应当做一件大家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的事,而他却没有做。“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转过身来。“您有什么事?”她说,临时停住脚步。“没有什么,只是……”

他强制着自己,想到一般男人在他所处的这种场合下会有的举动,就拦腰搂住了卡秋莎。

她停下了,瞧着他的眼睛。“别这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别这样。”她说,脸红得快要哭起来了。并且用自己粗糙有力的手推开那只搂着她的手。

涅赫留多夫放开了她。此刻他不仅感到尴尬和羞耻,而且恼恨自己。他本应该相信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他不明白,这种尴尬和羞耻正是他心灵里最善良的感情的流露,反而认为这说明他愚蠢,他应该像一般人所做的那样去做。名师点评 善良在那个时代被看成是一种羞耻。

他再一次追上她,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次的吻已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吻了:头一次是在丁香花丛后面的无意识的吻,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吻。而现在的这个吻却是可怕的,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名师点评 目的不同,行为自然不同。用爱的方法去达到占有的目的,再隐秘的行为也会有纰漏的。“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叫了起来,这叫声似乎在诉说他打碎了一件无价之宝,无法弥补了。她快步地从他身边跑开。

他来到餐厅里。两位盛装的姑妈、医生和一个女邻居已经站在放着冷盘菜的桌旁了。一切还像平常一样,可是在涅赫留多夫的灵魂里却已经起了风暴。人家对他说什么,他一点没听见,所答非所问。他一心想着卡秋莎,回味着刚才在走廊里追上她时吻她的感受。他已无心去想别的事。她每次进来,他都没有瞧她,但却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应当强制自己不去看她。

午饭之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里,心情非常激动,久久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细心注意着房子里的声音,等待着她的脚步声。他身上那个兽性的人如今不仅抬起了头,而且把那个最初到来时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还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的人踩在了脚下,那个可怕的兽性的人现在已经完全统治了他的灵魂。尽管他一直等候着她,但这一天却没有找到机会同她单独会面。也许她在躲避他。不过到了晚上,碰巧卡秋莎有事必须到他隔壁那个房间去,因为医生要留下来过夜,她得去替客人铺床。听到她的脚步声后,涅赫留多夫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跟着她进到房里,仿佛要去干一件违法的事。名师点评 形象地表明了涅赫留多夫内心中人性与兽性的斗争。

卡秋莎两只手正伸进干净的枕头套里,抓住枕头的两个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而这已不是以前的那种欢乐、愉快的笑,而是一种恐惧的、悲戚的笑了。这种微笑好像在对他说:他做的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他顿时愣了一下。现在还可以进行抗争。他对她的那种真正的爱情的声音虽然已很微弱,但还是能听到。这个声音在提醒他要考虑她,考虑她的感情,考虑她的生活。而另外一个声音也在说:注意,莫错过自己的享乐,莫错过自己的幸福。而这第二个声音却盖过了第一个声音。他断然地走近她。那种可怕的按捺不住的兽性已经压倒了他。

涅赫留多夫搂住她不放,按着她坐在床上。他感到还有点什么事要做,便在她身边坐下来。“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好人,请您放开我,”她哀求道,“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来了!”她叫起来,挣脱了身子。真的有人朝门这边走过来。“那么我晚上来找你,”涅赫留多夫说,“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您在说什么,千万别这样!不行。”她只是口上这样说,而她整个激动慌乱的神态却表明是另一回事。

走到门口来的真是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她手上搭着一条被子走进房里来,用责备的眼光看了涅赫留多夫一眼,生气地申斥卡秋莎拿错了被子。

涅赫留多夫默默地走了。他甚至没有觉得羞耻。他从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脸部表情看出,她在责备他。她是对的,他也知道,她责备他干坏事。但是兽性已从其昔日对她的美好爱情中腾空而起,控制了他。兽性统治了一切,其他任何感情都不存在了。现在他知道,要满足这种兽性该做些什么,并想方设法去做到这一点。

整个傍晚他都心神不定,时而走进姑妈们的房里,时而回到自己的房里,时而走到台阶上。他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才能单独见到她。可是,她在躲避他,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也牢牢盯住她不放。精华赏析涅赫留多夫的兽性已从昔日对卡秋莎的美好爱情中腾空而起,控制了他。兽性统治了一切,其他任何感情都不存在了。他要做的、他要达到的就是对兽性的满足。他在寻找机会,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卡秋莎对涅赫留多夫的狂热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对这个人的爱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不想回避,她想拥有。精彩的细节描写与心理描写,细致地展现了涅赫留多夫内心的矛盾与变化,为读者展示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与情欲之间的纠结与斗争。【精读】十七名师导读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漆黑、湿润、暖和。白白茫茫的浓雾笼罩着残雪,不远处那破碎的冰层发出奇怪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兽性的支配下,涅赫留多夫诱奸了卡秋莎。

整个傍晚就这样过去了,已经到了夜里。医生要去睡觉了,两个姑妈也躺下歇息了。涅赫留多夫知道,现在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在姑妈们那里,女仆房里只有卡秋莎一人。他又来到台阶上。外面一片漆黑,湿润、暖和,空气中弥漫着白茫茫的浓雾,浓雾在消融着春天的残雪,或许正是由于残雪的融化,才扩散而成这样的浓雾呢。正房前面百步开外的陡坡下有一条小河,从那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冰层在解冻。

涅赫留多夫走下台阶,踩着冻雪,穿过水洼,绕到女仆房的窗前。他的心怦怦直跳,连自己也听得见心跳声。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深深地换一口气。女仆房里点着一盏小油灯。卡秋莎独自坐在桌子旁边沉思,眼睛看着前方。涅赫留多夫一动不动地瞧了她很久,想知道她在自以为没有旁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她呆呆地坐了两分钟光景,然后抬起眼睛笑了笑,有点自责地摇摇头。后来换了个姿势,急遽地把双手搁在桌上,又直视着前方。名师点评 精彩的细节描写刻画了涅赫留多夫偷情时的紧张不安。

他站在那儿瞧着她,同时不由自主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小河那边传来的奇怪的响声。那边,冰河在开冻,浓雾在消散,时而发出咝咝声,时而发出破裂声,时而发出哗啦啦的崩塌声,时而是薄冰像玻璃一样发出玎玲声。名师点评 体会此处的环境描写的妙处。

他站着,瞧着卡秋莎那沉思的、由于内心斗争而痛苦的脸。他很可怜她,但说来奇怪,这种怜悯反而加剧了他对她的情欲。名师点评 借用对卡秋莎的怜悯掩盖自己的兽性行为,表明涅赫留多夫是一个没有担当、没有勇气承担责任的男人。

情欲已经完全控制了他。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触了电似的全身震颤了一下,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然后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近窗玻璃。当她用两个手掌搭成一个眼帘,认出了他时,脸上的恐惧神色仍然没有消失。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像现在这样严肃。只有当他微微一笑时,她也才笑一笑。而这种笑好像也只是为了迎合他,并不是会心的笑。她心里只有恐惧。他向她做手势,叫她出来。但她摇摇头,表示不肯出来,仍旧站在窗前。他再一次把脸贴近窗玻璃,想大声喊她出来。可是这时她的脸转向了门口,显然有人在叫她。涅赫留多夫便离开了窗户。雾很大,只要离房子五步远就看不见窗户,只看见一大块黑影,黑影中间亮着一盏似乎是很大的红色的油灯。河上仍旧传来那种奇怪的咝咝声、破裂声、崩塌声和薄冰的玎玲声。浓雾中,在不远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啼了一声,附近的其他公鸡也在呼应,从远处的村子里也传来了相互接应、汇成一片的啼叫声。除河流外,周围仍一片静寂。这时已经鸡叫二遍了。名师点评 衬托手法,突出夜的静谧。

涅赫留多夫在屋角里来回已经走了两趟,并好几次踩进了水洼里,然后又走近女仆房子窗前。灯还亮着,卡秋莎又独自坐在桌子跟前,好像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刚走到窗前,她就望了他一眼。他敲了一下窗子。她没有细看是谁敲窗子,便立即从女仆房里跑出来,他还听见开门扣的声音,接着出口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这时他已经在外屋等着她,一声没吭就把她搂住,她紧紧地依偎着他,抬起头,用双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在外屋墙角一块干燥的地方站着。他已被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煎熬得周身难受。突然出口的门又吱扭一声,并传来了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生气的声音:“卡秋莎!”

她挣脱了他,回到女仆房里。他听见门钩咔嗒一声扣上了。然后便是一片沉寂。窗子里的灯熄灭了,只剩下浓雾和河上的喧嚣声。

涅赫留多夫走到窗前,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敲敲窗户,也没有人回答。于是涅赫留多夫便从前门的台阶回到自己房子里。但他睡不着。他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沿着走廊来到她的房门前,旁边是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房间。起初他听见玛特辽娜·帕甫洛芙娜的平稳的鼾声,正想进去,突然又听见她咳嗽起来,并有翻身的响声。他屏住气,静静地站了五分钟左右。等一切又静下来时,又听见了平稳的鼾声。他尽量从那些不会发出吱嘎响声的地板上往前走去,来到了她的房门口,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显然她没有睡,因为没有听见她的睡觉的呼吸声,不过他刚刚小声唤了一句“卡秋莎”,她就跳了起来,走到门边,劝他走开。他觉得她很生气。“这像什么话,哪能这样呢?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上这样说,但整个神态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这一点只有涅赫留多夫懂得。“喂,你就开开门吧,我求你了。”他语无伦次地说。

她没有出声。接着他听见了摸门扣的声音,门扣咔嗒一声,他就从推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她穿着又粗又硬的睡衣,露出两条胳膊。他一把抓住她,抱起来就走。“哎呀,您干什么?”她小声说。

但他没有理会她,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哎呀,不行,放开我。”她说,可是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

……

当她全身发颤,一声不吭,也不搭理他的话,走出房间以后,涅赫留多夫也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认真地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意义。

外面的天更亮了些。河那边,冰块的碎裂声、玎玲声和咝咝声越来越响了。除了原有的这些响声外,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声。浓雾开始下沉,雾幕后面出现一钩残月,阴沉沉地照出一片黑乎乎的可怕的东西。名师点评 环境描写往往融入了主人公的情感,这里的环境描写,明亮中增加了一丝阴沉,与故事的发展暗合。“我这是怎么啦,是大福还是大祸呢?”他问自己,“这是常有的事,大家都会这样干的。”他对自己做了回答,然后就睡觉去了。精华赏析涅赫留多夫用爱的方式实现了自身兽性的满足。他明明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不可饶恕的罪过,却无法抵制自身的这种不道德行为,甚至事后以常有之事为借口宽慰自己,这深刻地突出了涅赫留多夫内心的极端利己主义。而卡秋莎把对方兽性的满足当做爱情的延伸,把玩弄她的魔掌当成依靠,把最珍贵的、无价的情感轻易地交给了这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家伙。她的无知与单纯,她那盲目的爱恋注定了她要承受这一行为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她的悲剧命运从这一时刻开始了。作者通过对漆黑、沉闷、不时的冰碎怪声的描写,渲染了故事发生的背景,烘托出了制造罪恶的人的心理状态。延伸思考在涅赫留多夫的行为过程中,卡秋莎是如何表现的,请在文中找出来,细心揣摩。如果你是卡秋莎,你该怎么做?【精读】十八名师导读已经满足了自己兽性欲望的涅赫留多夫要离开了,他想用钱与卡秋莎做个了结。他把装钱的信封递到她面前,美丽纯洁的姑娘摇摇头拒绝了。涅赫留多夫再次陷入了内心的纠葛之中……

第二天,漂亮、快活的申包克到姑妈家找涅赫留多夫来了。他凭着他的文雅、快活、彬彬有礼、慷慨大方和对涅赫留多夫的友爱,博得了姑妈们的赞赏。申包克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的喜欢,但未免过分,使她们感到有点困惑不解。外面来了几个瞎子乞丐,他一出手就给一个卢布,给仆人的茶钱,一拿就是十五卢布。他看见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的狮子狗秀泽特卡的爪子碰破出了血,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知道这种手绢每打至少值十五卢布)撕成条条,做成绷带,替秀泽特卡包扎。两个姑妈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这个申包克竟还欠着二十万卢布的债。申包克自己倒知道,这些债他是永世也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来说,也就不算一回事了。

申包克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涅赫留多夫一起走了。他们已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到了。

在姑妈家度过的这最后一天里,涅赫留多夫对前一夜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因此在他的心中有两种感情在斗争:一种是兽性的性欲所留下的炽热的肉感的回忆,这种情欲虽然远不及它应有的那样理想,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这事需要加以挽救,不过这种挽救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处在这种利己主义疯狂状态下的涅赫留多夫想到的仅仅是自己。他只想到,如果人家知道了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谴责他,和在多大程度上谴责他,而没有去想,她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她以后会有什么结局。

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怪不得你对姑妈们亲热起来了,在她的家住了一个星期,”申包克见到卡秋莎后对他说,“要是换了我,我也不肯走。真迷人!”

他还想到,现在就走,尽管有些可惜,因为他还没有充分享受这种爱情的快乐,但既然非走不可,倒也有它的好处:可以对这种难于保持的关系马上扯断。他还想到,要给她一点钱。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因为这些钱可能对她有用,而是因为,大家历来都是这样做的。如果他玩弄了她而又不给一些钱,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个不诚实的人,所以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个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来说,他认为是够体面的了。名师点评 从这一段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涅赫留多夫的思想品质,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说他十恶不赦一点也不为过。他摧残了一个纯洁、善良的姑娘,种下了罪孽。

在离开的那一天,午饭后他在外屋等着她,她一看见他,就满脸通红,便想从他身边过去,用眼睛提醒他注意女仆房里开着的门。可是他拉住了她。“我要同你告别了,”他手里捏着一个装有一百卢布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了,皱皱眉头,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不,你拿去。”他含含糊糊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像被烫了似的,皱起眉头,哼哼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以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很久,一想到这个场面,他就全身抽搐,甚至要跳起来,唉声叹气,好像肉体上有什么痛苦似的。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的良心客观上受到了谴责,这说明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这也为后文他的救赎埋下了伏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这样的。申包克与一个家庭女教师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对我讲过这件事。格里沙叔叔也有过类似的事,父亲在乡下住时也有过这样的事:他和一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坚卡,这孩子现在还活着。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可见是合理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良心受到谴责。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用别人的事例来掩盖自己那肮脏的灵魂,可是,无论如何都是掩盖不住的,真、善、美这块试金石已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良心上。作者这样的描写为他后来的复活做好铺垫。

在心灵深处,在心灵的最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非常下流、卑劣、残忍。对这种行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就不仅不能去指责别人,也不敢正眼看人,更不用说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美好、高尚、宽厚的青年人了。但是为了要让自己能继续精神抖擞、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他又必须把自己看作是这样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去想它。他就这样做了。名师点评 呼应前面第九章提到的“以后就再也没有去想她”。

倒是他的新的生活——新的地方、同事、战争——帮助了他。他生活得越久,忘记得就越多。最后他真的把它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时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想见见她,便顺路到姑妈家去,却听说卡秋莎已经不在那儿了,在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去分娩,在什么地方生了一个孩子。姑妈听别人说,她完全堕落了。听到这些消息,他心里很难过。从时间上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两个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她像她母亲一样生性淫荡。听到姑妈对她的这种指责,他感到高兴,因为这好像是在为他开脱罪责。起先他还想去找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他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过于难过和感到羞耻,就不起劲去找了,并且越来越忘记了自己的罪孽,索性不再想它了。

可是现在,这一奇怪的巧遇却使他想起了一切,并迫使他承认自己是个冷酷、残忍、卑鄙的人,在良心上有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了十年。不过要他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他现在考虑的只是,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或者她的辩护人千万别把这一切说出来,千万别弄得他当众出丑。名师点评 依旧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精华赏析为什么涅赫留多夫把信封塞到卡秋沙怀里时,他感觉像是被烫了似的?原因很简单,假、丑、恶在真、善、美面前向来都是胆怯的、害怕的、抬不起头的。面对一个美丽、善良、纯洁而且真心爱着他的姑娘,他竟如此地下流、残忍,这让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善良的他感觉到羞愧与无地自容。然而,这微弱的善念还是没能抵挡住世俗与利己主义的侵袭,他用周围人为自己的罪恶开脱。伪君子最怕的就是别人揭开他的面纱,所以当他看到卡秋莎沦为囚犯,更加担心自己过去的丑事会被揭露出来。冷酷、残忍、卑鄙的一面呈现在大家面前,是他这个伪君子无法承受的。延伸思考请找出作者对涅赫留多夫的心理描写部分,作者为什么要这样描写?十九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忐忑地度过了又一轮庭审,心虚的他担心卡秋莎会认出自己,他更害怕卡秋莎像受了伤没有死去的小鸟一样乱扑腾,把他卑鄙的面纱揭开,所以他只希望审讯快些结束。

涅赫留多夫从法庭出来走进陪审员议事室时,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他坐在窗前,听着周围那些人的谈话,并不停地吸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十分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消遣方式。“嘿,老兄,他可玩得真够痛快的,是西伯利亚人的玩法。他可真是识货,选中了这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案子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在跟一个犹太籍店员开玩笑,为一件什么事情哈哈大笑起来。涅赫留多夫总是非常简单地回答别人对他提出的问题。他只希望一点,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趔趄地走来,再次请陪审员回到会议厅里去,涅赫留多夫心里感到害怕,好像不是他去审判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似的。在心灵深处,他已经感到自己是个坏蛋,他理应羞于正眼看人,然而已经习惯成自然,他仍旧是趾高气扬地登上高台,坐在紧挨首席陪审员旁边自己的位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摆弄着自己的夹鼻眼镜。

被告们刚才也被带下去了,现在又把他们押上来。

法庭上来了一些新人,都是证人。涅赫留多夫发现,玛斯洛娃好几次久久地盯着那位穿着绸缎丝绒、装束华丽的胖女人,这个女人头上戴着扎了大花结的高帽子,胳膊裸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的头一排。他后来才知道,她也是证人,是玛斯洛娃那个妓院的女掌班。

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信仰,等等。然后庭长问两旁的法官,要不要让证人也履行宣誓仪式。接着,又是那个老祭司吃力地挪动两条腿,把绸法衣胸前的十字架扶正,仍旧那么从容不迫地带着证人和鉴定人进行宣誓,深信他是在做有益而重要的工作。宣誓完毕后,所有的证人都被带出去,只留下一人,就是妓院的女掌班基塔耶娃。法官们问她对这个案子知道什么情况。基塔耶娃做出一副笑脸,每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她那戴着帽子的头,带着德国口音,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出来了。

首先来妓院找她的,是她认识的旅馆茶房西蒙,他要为一位西伯利亚有钱的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就把柳博芙派去了。过了不久,柳博芙便同商人一起回来了。“那个商人已经有点醉了,”基塔耶娃微笑着说,“在我们这儿他还继续喝,也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不够了,他就派这个柳博芙到他旅馆的房间里去取钱,因为他已经看上了她。”她看了一眼被告说。

涅赫留多夫觉得玛斯洛娃听到这里时好像微微笑了一下。这种笑他觉得很恶心。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说不出的嫌恶感,同时又掺杂着一些同情。“那么您对玛斯洛娃有什么看法呢?”一个由法庭派定的做玛斯洛娃辩护人的见习法官红着脸,羞怯地问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基塔耶娃回答说,“姑娘受过教育,也很有派头,她是在上等人家里长大的,还能读法文书。她有时也稍稍多喝一点酒,但从不忘乎所以,她是个十分好的姑娘。”

卡秋莎眼睛瞧着女掌班,然后突然把视线移到审判员这边来,并停留在涅赫留多夫的身上。她的脸变得严肃甚至严峻了。这对严峻的眼睛中有一只是斜视的。这双奇怪的眼睛对涅赫留多夫看了相当长的时间。涅赫留多夫虽然提心吊胆,但他的目光又不能离开这双眼白明亮的斜视的眼睛。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冰块崩裂,满天浓雾,尤其是那凌晨才出来的弯弯钩月,照出一片黑乎乎的可怕的东西。这双又在瞧他又不像瞧他的黑眼睛就使他想起那片黑乎乎的可怕的东西。“她认出我啦!”他想。涅赫留多夫身子缩了一下,仿佛就要给他当头一棒了。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瞧着庭长。涅赫留多夫也松了一口气:“唉!但愿审讯快一点结束。”他想,此刻有一种打猎时的感受:不得不把一只受伤的小鸟打死,既嫌恶,又不忍心,又悔恨,因为那只没有断气的小鸟在猎袋里不断地扑腾,使人觉得讨厌而又可怜。真想快点把它弄死并忘记它。

现在涅赫留多夫听着对证人的审问,心里就有这种复杂的感情。延伸思考请指出卡秋莎的举动给涅赫留多夫的心理带来了怎样的触动。二十名师导读这场审问未能如涅赫留多夫和庭长所愿很快结束,而是拖了很长时间,这可急坏了想去约会的庭长先生!那个商人陪审员在法庭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还没有结束。

然而,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审讯的时间拖得很长。对证人和鉴定人逐个地审问之后,副检察官和辩护人又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请陪审员查看物证,其中包括一枚显然是戴在很粗的食指上的大号戒指,戒指上面镶着梅花形的钻石。还有一些滤纸,纸上验明有毒。这些物证都盖了火漆印,上面贴着标签。

陪审员正打算查看这些物证,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要求在查看物证之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庭长想尽快地办完案子,好赶去同他的瑞士女人约会。尽管他非常清楚,宣读验尸报告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招人讨厌,推迟吃中饭的时间,也知道副检察官之所以要求宣读这个报告,只因为他觉得他有这种权利罢了。但是他不能拒绝,只好表示同意。书记官取出文件,仍然用他那P音与Л音不分的音调,无精打采地念起来:“外部验证结果是:[1](一)菲拉邦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好大一条汉子。”那个商人关切地凑到涅赫留多夫的耳边小声说。“(二)从外表看,年龄大约四十岁。(三)尸体肿胀。(四)全身皮肤呈淡绿色,有的地方有深色斑点。(五)尸体皮肤上有大小不同的水泡,有几处皮肤脱落,呈破布状。(六)头发深褐色、稠密,一经触摸,极易脱落。(七)眼球露在眼眶外,角膜晦暗。(八)鼻孔、两耳及口腔均有泡沫状脓液流出,嘴半张开。(九)由于脸部和胸部肿胀,颈部几乎看不见。”

等等,等等。

就这样,在四页公文纸上写了二十七条,详细记下了这个在城里寻欢作乐的商人高大而又肥胖、肿胀而又腐烂的可怕尸体的外部检查情况。涅赫留多夫原先产生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厌恶感,在听到这种对尸体的描述后,现在变得更厉害了。卡秋莎的生活、从鼻孔里流出的脓液、从眼眶里脱出的眼球以及他涅赫留多夫对她的那种行为,这一切他都觉得好像是同一种东西,这些东西从四面八方把他围住,把他吞没了。外部检查报告终于宣读完了,庭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抬起了头,希望宣读就此结束,不料书记官又立即宣读起体内检查报告来。

庭长又低下了头,一只手支着脑袋,闭上眼睛。坐在涅赫留多夫旁边的商人强打着精神,免得打瞌睡,身子不时地摇晃着。被告们则和他们背后的宪兵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体内检查结果是:“(一)头盖骨的皮肤快要与头盖骨脱离,未发现任何地方淤血。(二)头盖骨厚度中等,完整无损。(三)坚实的脑膜上有几个不大的有色素的斑点,长约四英寸[2],脑膜本身呈浊白色。”等等,等等,此外还有十三条。

然后是在场见证人的姓名和签字,然后是法医的结论。从结论中可以看出,根据尸体的解剖和记录,死者的胃及部分肠子和肾脏发生的变化,使人有权断定有下列一种极大的可能性:斯梅里科夫由于毒药掺酒灌进胃中致死。根据胃和部分肠子的变化,难于断定用的是什么药。之所以说毒药是掺在酒中灌入胃里,是因为在斯梅里科夫的胃里发现有大量的酒。“看来,喝得够凶的。”刚刚醒来的商人又小声说。

这份报告念了将近一个小时,而副检察官还没感到满足。读完报告后,庭长对他说:“我看内脏检查报告就无须再念了。”“我倒要求宣读这个报告。”副检察官严厉地说,不瞧庭长便微微欠起身来。他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有权利宣读,他绝不放弃这种权利,谁要是否定他的权利,他就有理由提出上诉。

那个大胡子法官,有一双和善的下垂的眼睛,由于患胃黏膜炎,感到身体很虚弱,就对庭长说:“干吗要念这个呢?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这种新扫帚不是越扫越干净,而是越扫越脏。”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法官则一声不吭,忧郁地直视着前方,不论是对自己的妻子还是对生活,都不抱任何的希望。

开始宣读文件。“1887年2月15日,我受医疗科委托,遵照第六三八号指令,”书记官提高嗓门,又断然地念起来,好像是要驱除所有在座的人的睡意似的,“在副医疗检察官的参与下,对下列内脏进行了查验:(一)右肺和心脏(盛于六磅的玻璃瓶内)。(二)胃内所有物(盛于六磅的玻璃瓶内)。(三)胃(盛于六磅的玻璃瓶内)。(四)肝、脾、肾(盛于三磅的玻璃瓶内)。(五)肠(盛于六磅的陶罐内)。”

庭长从宣读一开始,就俯过身去对一个法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对另一个法官说了些什么,在得到他们的肯定的回答后,就打断了书记官的宣读。“法庭认为不必宣读这个文件。”他说。

书记官停止宣读,收起文件。副检察官则生气地在记些什么。“诸位陪审员先生现在可以去检查物证。”庭长说。

首席陪审员和其他几个陪审员都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他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检查,一个挨一个地看了看戒指、玻璃瓶和滤纸。那个商人甚至把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试一试。“嘿,连手指都那么粗,”他回到自己座位上时说,“像一根粗黄瓜。”他补充一句。显然,他开玩笑地把这个中毒的商人想象为一个大力士。延伸思考用自己的语言简单地勾勒法庭上的众生百态。名师注解[1] 1俄尺等于0.71米,1俄尺有16俄寸。2俄尺12寸等于1.925米。[2] 1英寸等于2.54厘米。二十一名师导读副检察官的长篇发言又让庭长的美梦破灭了,这场官司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玛斯洛娃能否摆脱自身的嫌疑?

物证检查完毕后,庭长宣布法庭调查结束。他想快点了结这个案子,没有休息就请公诉人发言。他相信这个公诉人也是一个人,也要抽烟和吃饭,也会怜惜别人的。然而副检察官这个公诉人却既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他生来就十分愚蠢。不幸的是,在中学毕业时他却得过金质奖章,在大学里也写过一篇关于罗马法地役权的论文而得过奖金,因此极端自负、孤芳自赏(他在女人方面的成功更助长了他这种思想),结果就变得格外愚蠢了。庭长让他发言时,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卖弄一下他那穿着绣花制服的优雅身材,双手按住写字台,微微低下头,扫视一下法庭,不看被告人,开始发言。“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现在审理的这个案子,”他开始发表刚才在宣读报告和文件时准备好的发言,“是一个典型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犯罪案件。”

他认为,一个副检察官的发言应当具有社会意义,就像那些著名的律师发表著名的演说一样。不错,旁听席上只坐着三个女人,即一个女裁缝,一个厨娘也就是西蒙的姐姐和一个马车夫。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那些社会名流也是这样开始的。副检察官所要遵循的原则是要永远高瞻远瞩,也就是要透过深层的犯罪心理,揭露社会的祸根。“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看见,你们现在审理的案子是一个典型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世纪末的罪行。这种罪行带有一种可以说是可悲的腐败现象的特征。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社会上的一些人就受了这种腐化现象的可以说是特别严重的影响……”

副检察官讲了很久,一方面要极力做到不把他已经想好的那些聪明的警句落掉;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不能有所停顿,要使演说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小时零一刻钟。他只停顿了一次,咽了好久的唾液,但又立即缓了过来,说得更加娓娓动听,以弥补这个停顿。他时而曲意逢迎,不停地调换着两只脚站着,眼睛盯住陪审员;时而语调平稳、认真,瞧着自己的笔记本;时而是慷慨激昂的批判,眼睛一会儿看看旁听者,一会儿看看陪审员,就是不看那三个被告,虽然他们都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在演说里引用了当时他们圈子里很流行的种种最新学说,这些学说不仅在当时,就是现在也被认为是科学智慧的新理论。这里[1][2]有遗传学、先天犯罪说、龙勃罗素、塔尔德、进化论、生存竞[3]争、催眠术、暗示论、沙尔科、颓废论。

副检察官断定,商人斯梅里科夫是典型的强壮纯真的俄罗斯人,秉性宽厚、慷慨大方,由于轻信别人,而落入了一伙淫荡之徒的手中,惨遭杀害。

西蒙·卡尔京金是农奴制度的返祖产物,他受尽折磨,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任何原则,甚至不信宗教。叶菲米娅是他的姘妇,是遗传的牺牲者,身上有着精神退化者的种种征状。不过这一罪行的主要引发者是玛斯洛娃,她是颓废现象的最卑劣的代表。“这个女人,”副检察官说,眼睛并没有瞧着她,“受过教育,因为我们刚才在这个法庭上听了她的女掌班的证词。她不仅会读会写,还懂法语,她是一个孤儿,多半在胚胎里就带有犯罪的性格。她在有教养的贵族家庭里长大,本来可以靠诚实的劳动生活,然而她抛弃了她的恩人,放纵情欲。为了满足这种情欲而进入了妓院。由于她受过教育,所以在妓院里她比别人更走红,不过主要的问题在于,诸位陪审员先生,正如你们刚才听到她的女掌班说的,她会用一种神秘的特性来控制嫖客。这种神秘的特性近来已由科学,特别是沙尔科学派研究出来,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暗示说’。她就是用这种特性控制了那[4]个俄罗斯的勇士,那个善良、轻信别人的富有客人萨德科,利用这种轻信先是窃取他的钱财,然后残忍地杀死了他。”“看样子,他在胡说八道了。”庭长微笑着,侧身对那个严厉的法官说。“十足的笨蛋。”严厉的法官说。“诸位陪审员先生,”副检察官这时优雅地扭扭他的细腰,继续往下说,“这些人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因为你们的判决将影响到社会。你们要深入考虑这种罪行的危害性,注意玛斯洛娃之类的可以说是病态人物对社会所造成的危险性。要防止他们对社会的传染,要保护这个社会中纯洁、健康的人免受传染,避免常见的不幸。”

副检察官虽极其欣赏自己的发言,不过又好像对就要作出的重要判决感到沮丧,便有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他的发言的意思,如果剥去其华丽的词藻,就是认为,玛斯洛娃施催眠术迷住了商人,取得了他的信任,以后便拿着钥匙到他旅馆的房间里去取钱,本想把所有的钱都拿走,不料被西蒙和叶菲米娅撞见,只好与他们分赃。这之后,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迹,便又陪商人回到旅馆,并在那里毒死了他。

副检察官发言后,一个穿燕尾服、胸前露出宽宽的半圆形硬衬的中年人,从律师席上站起来,机敏地为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辩护。这是他们花了三百卢布雇来的辩护律师。他为他们两人开脱,把全部罪责推在玛斯洛娃身上。

他否决了玛斯洛娃所说她取钱时博奇科娃和卡尔京金也同她在一起的供词,坚持认为,既然她被揭发是放毒者,那么她的供词就无足轻重了。至于那两千五百卢布,律师说,两个勤劳正直的人是可以挣到的,他们常常在一天中就能从旅客那里得到三至五个卢布的赏钱。商人的钱是玛斯洛娃偷的,钱已经交给什么人或者丢失了,因为她当时处于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中。毒死商人的事完全是玛斯洛娃一个人干的。

因此他要求陪审员裁决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在盗窃钱财上无罪,即使陪审员们判他们有盗窃罪,那么他们也没有参与毒死人的预谋。

在结束发言的时候,这个律师也刺了一下副检察官,说副检察官先生关于遗传学上的一番宏论,虽然阐明了遗传性方面的学术问题,但却不适用于本案,因为博奇科娃究竟是谁的女儿,至今还不得而知。

副检察官气得咬牙切齿,在纸上记了些什么,显出一种轻蔑的神情,惊讶地耸了耸肩膀。

然后是玛斯洛娃的辩护人站起来辩护。他有点胆怯,说得结结巴巴。他没有否定玛斯洛娃参与盗窃钱财的事,只坚持说她没有毒死斯梅里科夫的意图,她给他药粉吃只是想要他睡觉。这个辩护人也想找机会施展一下自己的口才,扼要地讲了讲玛斯洛娃当年如何地受一个男人引诱而走向堕落,而这个男人至今逍遥法外,她却不得不承受堕落的全部重负。不过,这位辩护人对心理学方面的这种不着边际的漫谈并不成功,反而使得大家都为他感到难为情。当他嗫嗫嚅嚅地谈到男人的残酷和女人的孤立无援时,庭长有意替他解围,便请他尽量谈实质问题。

这个辩护人说完后,副检察官又站起来,批驳第一个辩护人的发言,为自己的遗传学论点辩护。他说,即使博奇科娃的双亲身世不明,遗传学说的正确性也丝毫不受影响,因为遗传性规律已为科学所证明,我们不仅可以从遗传推断犯罪,而且可以从犯罪推断遗传。至于另一种辩护意见,即认为玛斯洛娃曾受一个假设的(他特别恶毒地说了“假想的”这个词)引诱者的腐蚀,那么就目前所有的材料看,毋宁说是她引诱了许许多多的牺牲者,使他们落到了她的手里。说完这些话之后,他便得意洋洋地坐下。

然后是法庭让被告们自我辩护。

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反复地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参与,一口咬定所有的罪行都是玛斯洛娃一个人干的。西蒙只把下面一句话重复好几遍:“随便你们怎么办,反正我没有罪,我是冤枉的。”

玛斯洛娃则什么话也没有说。庭长对她说,她可以为自己辩护。她却像一只被捕获的野兽,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所有的人,紧接着就垂下眼睛,抽泣起来,放声痛哭。“您怎么啦?”坐在涅赫留多夫旁边的商人听见涅赫留多夫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问他。这是涅赫留多夫在克制自己的哭声。

涅赫留多夫一时还不明白他目前处境的全部涵义,就把他几乎克制不住的哭泣和夺眶而出的眼泪归咎于自己的神经脆弱。为了掩饰这一切,他戴上夹鼻眼镜,然后掏出手绢来擤擤鼻涕。

要是这里所有的人,整个法庭的人都知道了他过去的行为,他就要丢尽了脸。这种恐惧感压倒了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斗争。在这最初的阶段,这种恐惧感比什么都强烈。精华赏析法庭上,副检察官大谈犯罪心理、犯罪根源,甚至要揭露社会的祸根,多么可笑,可悲!就在他高谈阔论时,那个制造社会祸根的人——涅赫留多夫在良心的折磨下偷偷地流泪,恐惧感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而且越发强烈。贵族阶层的有钱人、有权人可以任意地玩弄女性,他们把“她们”当成性欲的工具,一旦死了人,就把责任推到她们身上,而且认定社会的祸根也是她们。违反道德的人大谈道德,违反法律的人大谈法律,摧残人性的人大谈社会的祸根,法理、天理、公平、正义在何处?托尔斯泰为我们展现了一幕荒唐的讽刺剧。延伸思考请找出作者对副检察官的描写,并分析一下副检察官的性格和动机。名师注解[1] 龙勃罗素(1835-1909):意大利精神病学家,他提出“先天犯罪说”,认为犯罪是天生的,是遗传。[2] 塔尔德(1843-1904);法国社会学家。[3] 沙尔科(1825-1893):法国神经病学家。[4] 萨德科:俄罗斯一首民间勇士歌里的主人公。二十二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注视着眼前的玛斯洛娃,恋人昔日的美好形象又浮上了心头,精神的人重新出现在涅赫留多夫的世界里。遮挡在帷幕后面的罪恶逐渐显露了出来。

被告人作了最后陈词之后,各有关方面便商量提问题的方式,这又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有的问题都确定以后,庭长便开始作总结发言。

庭长在述案之前,先用愉快亲切的口吻向陪审员作了很长时间的解释,说什么抢劫就是抢劫,偷盗就是偷盗,从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锁着的地方盗窃,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解释的时候,他对涅赫留多夫特别多看了几眼,好像特别要他注意这个重要的原则,并希望他理解以后好去向自己的同事们解释。后来他觉得陪审员们对这些道理都已经足够明白了,便开始解释另一个问题,说明谋杀是一种致人于死亡的行为,因此,毒死人也是一种谋杀。当他认为这个道理也被陪审员们领会了之后,他又解释下面一个问题:如果偷盗与谋杀是在同时发生的,那么偷盗与谋杀就都是犯罪的要素。

虽然他自己也想快点了结案子,因为那个瑞士女人在等着他,但由于工作上养成的习惯,一旦说开了,他就无论如何也收不住口,因此他详细地向陪审员说明,如果他们发现被告有罪,就有权判他们的罪,如果发现被告无罪,就有权判他们无罪,如果发现被告犯一种罪而没有犯另一种罪,就判他们有一种罪而无另一种罪。然后他还向陪审员说明,他们虽然享有这种权利,但也要合理地使用它。他还想向陪审员们解释说,如果他们对所提出的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那就表示他对该案子所提出的全部罪行作了判定;如果他不同意该案子所提出的全部罪行,那就应该对不同意的地方持保留意见。不过当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差五分就到三点钟时,他就决定立即转入案情叙述了。“本案的案情是这样。”他开始说,把辩护人和副检察官及证人已经说过好几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庭长在讲话,两旁的法官都显出好像在深刻思考的样子听着,但也偶尔几次地看看表,觉得他的发言虽然很好,有章有法,但也稍长了一点。副检察官以及在座的所有法庭工作人员也都是这种意见。庭长终于结束了总结发言。

该说的话看来都已经说了。但是庭长怎么也舍不得放弃发言权。他听着自己动人的声调,感到很愉快,因此认为有必要再说几句,再说说赋予陪审员的权利的重要性,要求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使用这种权利,不能滥用它,因为他们已经宣誓过,他们乃是社会的良心,议事室里的机密是神圣的,绝不可以泄露,等等,等等。

打从庭长讲话一开始,玛斯洛娃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唯恐漏掉了一个字似的。因此,涅赫留多夫也就不怕碰到她的目光,而不停地瞧着她。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常有的现象:起先,这个他所爱过的人,由于阔别多年而发生的外貌上的变化,使他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她便完全恢复了她许多年前的那种面貌,一切变化就都消失了。在他的精神视野里又出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的精神的人的主要的面容。

涅赫留多夫心里所发生的就是这样的变化。

是的,虽然她穿着囚衣,身体发胖,胸部高耸,虽然她下巴变宽,额头和鬓角上出现了皱纹,眼睛有些浮肿,但毫无疑问,她就是卡秋莎,她就是在复活节的黎明,用她那充满生命、快乐、微笑和爱恋的眼睛,如此纯洁地从下到上看着他这个心爱的人的卡秋莎。“居然有这样奇怪的巧遇!这个案子偏偏是在我陪审时开审。十年的时间没有见她,偏偏在这里,在被告席上看见她!这一切将怎样收场呢?唉!但愿快一点,快一点结束!”

他开始有点悔恨了,但还不愿意屈服于这种感情。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巧遇,很快就会过去的,不会破坏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房子里闯了祸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后脖颈,把它的鼻子按在它闯祸的地方,小狗就尖叫着,挣扎着往后退,退得离开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并且忘掉它。可是无情的主人却不肯放过它。涅赫留多夫也是这样,他已经感到了他以前所干的那件坏事的全部丑恶,也感到了主人的那只强有力的手,但他还是没有明白他所干的那件事的严重性,也不承认有那个支配他的命运的主人。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眼前的这件事就是他造成的。但是那只无情的无形的手已揪住了他,而且他也已经预感到摆脱不了,可他还要硬充好汉,按照已经养成的习惯,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摆弄着夹鼻眼镜,若无其事地坐在头一排的第二把椅子上。其实,在心灵深处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单是这一行为,而且他的整个无聊的、淫荡的、残酷的和洋洋自得的生活都是十分残忍、卑鄙、下流的。在整个这一时期,这整个十年中,有一块可怕的帷幕一直奇怪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既看不见他那次的罪行,也看不见那次罪行以后的整个生活,而现在这块帷幕开始抖动了,他已经部分地看到了帷幕后面的东西。精华赏析庭长把陪审员们称为“社会的良心”,可是就是这些所谓的社会的良心,却在昧着良心做事。他们不怕法律,因为判决是由他们确定的;他们也不怕谴责,因为他们有一块遮羞布,遮着他们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他们最怕的就是良心,因为良心连接着他们所有的神经。一旦良心触动他们的神经,他们就发颤发抖。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掉,要么复活。延伸思考作者在这一章节里多处使用了讽刺描写,请从文中找出几处,并加以分析。二十三名师导读关于玛斯洛娃的问题引起了几个陪审员的激烈争论,有罪与无罪不再依靠事实判定,这种情形下,玛斯洛娃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庭长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讲话,用一种风趣的姿势把那张问题表举起来,交给向他走过来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纷纷站起来,都满心高兴,因为现在可以退席了,但又好像有点害臊似的,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才好。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议事室。房门刚刚关上,就有一个宪兵走到门口,把军刀拔出了鞘,靠在肩上,在门外站住。法官们都站起来,走了出去。被告们也被押走了。

陪审员们走进议事室后,像过去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来,开始吸烟。在法庭的时候,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或多或少总感到有点不自然,有点做作,一走进议事室,吸起烟来,这种感觉也就没有了。他们轻松地在议事室里分散坐着,立即快活地交谈起来。“那个姑娘没有罪,是误入歧途,”那位好心肠的商人说,“应该从宽发落才对。”“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办事不应当从个人印象出发。”“庭长的总结发言很好。”那位上校说。“嘿,很好!我差一点就睡着了。”“关键问题在于,如果玛斯洛娃不同茶房串通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这笔钱的。”那个脸型像犹太人的店员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她偷了钱?”一个陪审员问道。“我怎么也不相信,”好心肠的商人叫起来,“这全是那个红眼的女骗子干的。”“全是一路货。”上校说。“可是她说她没有进房间。”“您就那么相信她。我可一辈子也不会相信那个贱女人。”“不过,您光不相信她,也还解决不了问题。”店员说。“钥匙在她的手里。”“在她手里又怎么样?”商人反驳说。“而那个宝石戒指呢?”“她不是说过好几遍了吗?”商人又叫起来,“那个大个子商人脾气暴躁,又喝醉了酒,就揍了她一顿,后来又觉得过意不去,就说:给你这个戒指吧,别哭了。这家伙,听说是二俄尺十二俄寸的个头,[1]八普特的体重呢!”“问题不在这里,”彼得·格拉西莫维奇打断了他的话,“问题是:这件事是由她策划和唆使的呢,还是那两个茶房?”“单两个茶房是干不了的。钥匙在她的手里。”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阵子。“对不起,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请坐到桌子旁边来讨论吧。请,”他说着就在主席的位子上坐下来。“那些妓女都不是好东西。”店员说。为了证明玛斯洛娃是主犯这一看法,他讲了一个妓女如何在林阴道上偷了他一个同事的怀表的事。

上校也乘机讲了一个更使人惊奇的偷窃银茶炊的案子。“诸位先生,请你们按问题的顺序讨论吧。”首席陪审员用铅笔敲敲桌子说。

大家安静了下来。标出的问题有如下几个:(一)西蒙·卡尔京金,克拉皮文县博尔基村农民,三十三岁,他是否犯有下列罪行:1887年1月17日在某城,为了抢劫钱财,图谋杀害商人斯梅里科夫的性命,从而与他人串通,把毒药放人他的白兰地酒中,毒死了斯梅里科夫,并窃取其钱财两千五百卢布及钻石戒指一枚?(二)叶菲米娅·伊万诺娃·博奇科娃,小市民,四十三岁,是否犯有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三)叶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娃·玛斯洛娃,小市民,二十七岁,是否犯有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四)如果被告叶菲米娅·博奇科娃未犯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那么,她是否犯有下列罪行:1887年1月17日,在某城的毛里塔尼亚旅馆当差其间,从在该旅馆的旅客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锁着的皮箱中窃取现金两千五百卢布,为此,随身带去事先配好的钥匙,把箱子启开。

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怎么样,诸位先生?”

对这个问题大家很快做了回答。大家都同意地说:“是的,他犯了罪。”认为他既参与了投毒,也参与了偷盗。只有一个年老的劳动

[2]组合成员不同意卡尔京金有罪。他对所有的问题的回答都主张宣告无罪。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不了解案情,便向他解释说,从各方面看,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无疑都是有罪的。但是,这个劳动组合成员说,他知道,不过最好还是怜恤他们。“我们自己也不是圣人。”他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至于与博奇科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和解释后,大家回答说:“她没有罪。”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她参与毒死人命罪。她的律师特别坚持这一点。

商人则有意要替玛斯洛娃开脱罪责,因此他坚持认为博奇科娃是一切问题的主谋。许多陪审员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员希望严格按法律办事,认为没有根据裁决她参与毒死人命案。经过长时间的争论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获胜了。

有关博奇科娃的第四个问题,大家则回答说:“是,她有罪。”不过,经劳动组合成员的坚持,加上了一句:“但可以从宽发落。”

第三个关于玛斯洛娃的问题则引起了激烈的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她既犯有毒死人命罪,也犯有抢劫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上校、店员和劳动组合成员也站在商人一边。其余的人则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但是首席陪审员的意见慢慢地占了上风,特别是由于所有的陪审员都疲倦了,情愿附和那种能快点取得统一的意见,好早一点散会。

涅赫留多夫根据法庭的整个审讯的情况,根据他对玛斯洛娃的了解,坚持她既没有盗窃罪,也没有毒死人命罪,而且他从一开始就相信,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但是,当他看到,由于商人出于喜欢玛斯洛娃的姿色,而且对此毫不掩饰,加之对她所作的辩护又十分拙劣,首席陪审员正是在这一点上对他进行了反击。再加之大家都已经疲倦了,因此就倾向于判玛斯洛娃有罪。涅赫留多夫想起来反驳,但又害怕为玛斯洛娃说话,大家会一下子就知道他同她的关系。然而他又不甘心事实就这样罢休,觉得必须进行反驳。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说话,忽然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起来反驳了。在这之前,彼得·格拉西莫维奇一直沉默着,他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盛气凌人的口吻激怒了。他要说的话也正是涅赫留多夫想要说的话。“对不起,”他说,“您说是她偷了钱,因为她手里有钥匙。可是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能在她走后用配好的钥匙去打开皮箱吗?”“是啊,是啊。”商人说。“再说,她也不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当时的处境来说,也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些钱。”“是的,我也是这么说。”商人支持他说。“多半是她去旅馆取钱,才引起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利用这个机会,然后把一切都栽在她身上。”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得很激动。他的激动越发刺激了首席陪审员,因此他特别顽强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是,彼得·格拉西莫维奇的发言很有说服力,因而大多数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见,认为玛斯洛娃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宝石戒指。宝石戒指是人家送给她的。在谈到她是否参与毒死人命案时,热心替她辩护的商人说,应判她没有罪,因为她根本没有必要去毒死他。首席陪审员则说,不能判她无罪,因为她自己招认给了商人药粉。“她给了,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鸦片也能毒死人的。”上校说,他喜欢把话题岔开,就趁机讲起了他内弟的妻子如何服鸦片自尽,要不是附近有医生并及时抢救的话,她就死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自信,那么使人肃然起敬,谁也没有勇气去打断他,只有店员,看到上校竟可以离题地发挥,便决定打断他,让自己也来讲个故事。“有些习惯了服鸦片的人,”他说,“一次能服四十滴。我有一个亲戚……”

可是上校不让他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的妻子造成的后果。“喂,先生们,已经四点多了。”一个陪审员说。“这怎么办呢,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对大家说,“我们判她有罪,但没有抢劫的意图,也没有盗窃钱财,这样好吗?”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已经对自己的胜利感到满意,便同意了。“不过也可以从宽发落。”商人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了。只有那个劳动组合成员坚持说:“不,她是无罪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首席陪审员解释说,“没有抢劫的意图,也没有盗窃财产。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好吧,就这么办吧,再加上可以从宽发落,这样就没有漏洞了。”商人高兴地说。

大家都很疲倦了,大家都被争论弄得头昏脑涨,因此谁也没有想到要加上一句:是的,但没有蓄意杀人。

涅赫留多夫也非常激动,连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送到庭上去了。[3]

拉伯雷写道:有一个法学家,办案时他引证所有的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无法理解的拉丁语法典,后来却建议法官掷骰子,看掷出来的是单数还是双数。如果是双数,那就是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则是被告有理。

这里的情况也是这样。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而不是那个决定,并不是因为大家都同意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第一,会议主持者的发言虽然很长,却偏偏漏掉了他平时总要说的话:“是的,她有罪,但她没有蓄意杀人”;第二,上校讲他内弟妻子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了;第三,涅赫留多夫太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了“没有杀人意图”这一补充说明,而以为“没有抢劫意图”这一补充说明就可以取消判罪了;第四,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场,首席陪审员重念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而最主要的是因为大家都疲倦了,都希望快点散会,因此都同意了那个可以把事情早点结束的决定。

陪审员们摇了摇铃。掮着出鞘军刀站在门口的宪兵把军刀插回鞘里,闪到一旁去。法官们纷纷就座,陪审员一个跟一个地走出来。

首席陪审员神气十足地拿着那张表,走到庭长跟前,把表交给了他。庭长看了一遍,显然感到很惊讶,摊开双手,就转身同法官们商量。庭长之所以惊讶,是因为陪审员补充说明了第一个条件“没有抢劫的意图”后,却没有补充说明第二个条件“没有杀人的意图”。按照陪审员们的这种决定,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玛斯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无缘无故地毒死了人。“您瞧,他们送来了多么荒唐的东西。”庭长对左边的一位法官说,“要知道,这要判服苦役的,可她又没有罪。”“是吗,她怎么会没有罪呢?”那位严厉的法官说。“她简直就没有罪。我看,这种情况适用于第八一八条(第八一八条规定:法庭若发现裁决不公正,可以取消陪审员的决定)。”“您觉得怎么样?”庭长对那位和善的法官说。

那位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即作答。他看了看面前放着的那张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些数目。他原来打算,要是数字能被三除尽,他就表示同意。演算的结果,却不能被三除尽。但是,他心地善良,尽管不能除尽,他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我也认为,应当这么办。”他说。“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位好生气的法官。“我绝不同意,”他断然回答道,“报纸上已经在议论,说陪审员在为罪犯开脱;如果法庭也宣判他们无罪,人家会怎么说呢?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很遗憾。但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把那张问题表交给首席陪审员去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两只脚轮换地站着,咳了两声,把问题和答案读了一遍。所有的法庭官员——书记官、律师,乃至检察官,都显出惊讶的表情。

被告们平静地坐在那里。他们显然还不明白这些答案的含义。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该对被告们判什么刑。

对玛斯洛娃的这种处理使副检察官感到高兴。他觉得这是一种意外的成功,并把这种成功归因于他的雄辩的口才。他翻了翻法典,欠起身来说:“对西蒙·卡尔京金,我认为应根据第一四五二条和第一四五三条处理;对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六五九条处理;对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应根据一四五四条处理。”

这几条全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的刑罚。“审讯暂时休会,由法官通过判决。”庭长站起来说。

大家随着站起来,带着一种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出法庭,或者就在法庭里来回走动。“老兄,要知道,我们做了一件丢脸的事。”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走到涅赫留多夫跟前说,当时首席陪审员正在对涅赫留多夫说什么话。“知道吗,我们送她去服苦役了。”“您在说什么?”涅赫留多夫叫起来。这时他已经顾不上教师的不礼貌态度了。“可不是吗,”他说,“我们在答案里没有加上一句:‘她有罪,但没有杀人的意图’。刚才书记官对我说,副检察官要判她十五年的苦役。”“我们就是这样裁定的呀!”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争辩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也就不可能有杀人的意图。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可是,在离开议事室之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辩解说,“当时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当时我正好离开了议事室,”彼得·格拉西莫夫说,“您怎么也放过了呢?”“我根本没有想到。”涅赫留多夫说。“瞧,您没有想到!”“不过,这事可以补救。”涅赫留多夫说。“不,现在全完了。”

涅赫留多夫看了看那些被告。他们,这些命运已定的人,仍旧在栏杆和士兵中间呆呆地坐着。玛斯洛娃不知为何在微笑。涅赫留多夫的灵魂里有一种卑劣的感情活动:这之前,他以为她会被无罪释放,留在城里住下,他正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待她。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而现在,她得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这就完全消除了他与她保持这种关系的可能了:那只被打伤却未被打死的鸟再不会在猎袋里扑腾了,也就不会使他想起它了。延伸思考文末提到“玛斯洛娃不知为何在微笑”,猜测一下玛斯洛娃的微笑有何意义。知识拓展《巨人传》《巨人传》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小说家拉伯雷长篇小说代表作,它讲述了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两代巨人超乎寻常的体魄和力量,在描述卡冈都亚时就讲到他出生时要喝17913头母牛的奶,他的衣服要用几万尺布,他胖得有十八层下巴,他把巴黎圣母院的大钟摘下来当马铃铛,他的一泡尿淹死了260416人。如此夸张的描写正是拉伯雷把中世纪的闹剧、小故事诗的传统巧妙融合的结果。拉伯雷着力塑造的这两个力大无穷、知识渊博、宽宏大量、热爱和平的巨人形象,象征了文艺复兴精神,体现了作者的人文主义思想,是作者有力抨击教会虚伪与狡诈的佳作,是一部颂扬人性、讴歌人性的人文主义著作。拉伯雷在前言中说:“在这本书里你将找到特别高妙的风味,异样奥博的教义,极其高深的圣言古训和令人惊惧的秘宗妙谛,无论关于我们的宗教,还是关于政治或经济生活。”其意在指明《巨人传》不仅仅是一部引人发笑的滑稽小说,更是一部意蕴深远的政治题材的讽刺小说。而《巨人传》最大的艺术特色恰恰就是在荒诞不经的描述中所反映出来的讽刺、幽默和丰富的想象力。名师注解[1] 普特:重量单位,1普特合16.38千克。[2] 劳动组合:当时俄国的一种工人组织。[3] 拉伯雷(1490-1553):法国著名讽刺作家,代表作长篇小说《巨人传》。二十四名师导读法院判处卡秋莎流放服苦役,被冤枉的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这时的涅赫留多夫忘掉了之前的卑劣想法,认为法庭的审判极不公平。他找到庭长说明想法,庭长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诉。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的推断是正确的。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拿起公文,宣读道:“1887年4月28日,地方法院刑事庭奉皇帝陛下圣谕,根据陪审员先生们的裁定,依照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第七七六条第三款和第七七七条作出如下判决:农民西蒙·卡尔京金,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二十七岁,剥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卡尔京金八年,玛斯洛娃四年,此二人还须承担刑法第二十八条所列后果。小市民叶菲米娅·博奇科娃,四十三岁,剥夺其特别的和按其社会地位享有的一切权利,处以三年徒刑,并承担刑法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本案诉讼费由被告平均分担,若被告无力负担,则由国库支付。本案的物证变卖,宝石戒指追回,玻璃瓶销毁。”

卡尔京金仍旧笔直地站着,双手贴着裤缝,两颊肌肉不停地跳动。博奇科娃显得很镇定。玛斯洛娃听完判决后则满脸通红。“我没有罪,没有罪!”她突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叫起来。“这是冤枉,我没有罪。我没有起过坏心,我根本没有想过。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呀!”说完,坐在长凳上,放声大哭起来。

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已经离开了,她还坐在那儿哭。因此,宪兵只好去拉一拉她的袖子。“不行,这事不能就这样了结。”涅赫留多夫已完全忘了刚才的卑劣感情,自言自语地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赶忙走到走廊里,想再看她一眼。各个门口都挤满了人,陪审员和律师都为办完了案子而感到高兴,纷纷走出来。涅赫留多夫只好在门口耽搁几分钟。当他来到走廊里的时候,玛斯洛娃已经走远了。他已顾不得别人是否注意他,快步追上去,直至赶上了她才停下来。她已经不哭了,只是一阵一阵地抽噎,用头巾角拭擦她那红斑点点的脸。她从他面前走过去,并没有看他。等她走过以后,他又急忙地往回走,想去见见庭长,但庭长已经走了。

涅赫留多夫直至门卫室才追上他。“庭长先生,”涅赫留多夫走到他跟前说,这时庭长已经穿上浅色大衣,正要从门卫手里接过银顶手杖来,“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子吗?我是陪审员。”“好,当然可以。您是涅赫留多夫公爵吧?很高兴,我们已经见过面,”庭长说,跟他握握手,并满意地回忆起同涅赫留多夫相见的那个晚会,当时他跳舞跳得多么好,多么快活,比所有的青年都出色,“有什么事要我为您效劳吗?”“关于玛斯洛娃的那个答案上出了一些误会。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却被判了服苦役。”涅赫留多夫愁容满面地说。“法庭是根据你们所做的答案通过判决的。”庭长一面说一面朝大门口走去,“虽然法庭也觉得答案不符合案情。”

他回想起,当时他本想向陪审员们说明,他们的答案——“是的,她有罪”,却没有否定杀人的意图,也就肯定了有杀人的意图。但当时由于急于结案,就没有作这个说明。“是的,但难道就不能纠正错误了吗?”“上诉的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应该去找律师谈谈。”庭长说,把帽子稍歪地戴在头上,继续向门口走去。“但这就太糟糕了。”“不对,要知道,玛斯洛娃面前只有两条出路。”庭长说,显然想尽量讨好涅赫留多夫,做得尽量客气一些。他把连鬓胡子拨到大衣领子上面,轻轻地挽着涅赫留多夫的胳膊肘,向门口走去,接着说:“您也要走吧?”“是的。”涅赫留多夫说,连忙穿上大衣,跟他一起出来。

他们走到令人愉快的明媚的阳光下。由于马路上车轮的辘辘声,说话就得提高嗓门了。“您知道吗,这情况比较怪,”庭长提高声音继续说,“在她,在玛斯洛娃面前有两条出路:一是基本上可以无罪释放,坐一段时间的牢,而且这坐牢的时间可以从她先前监禁的时间中扣除,这不过只是一种扣留罢了。二是服苦役。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如果你们当时补上一句:‘但没有杀人的意图’,那她就可以无罪释放了。”“我真不应该。正好忽略了这一点。”涅赫留多夫说。“瞧,关键就在这里。”庭长笑了笑说,看一下表。

这时离克拉拉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三刻钟了。“现在,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去找找律师吧。需要找一个上诉的理由。这总是可以找到的。到贵族街去,”庭长对马车夫说,“三十戈比,绝不多给。”“老爷,请上车。”“祝您顺利。如果有什么要我为您效劳的话,请到贵族街德沃尔尼科夫的房子找我。这地方很好记。”

他亲切地鞠了一躬,就上车走了。延伸思考请指出涅赫留多夫良心复活的具体表现。二十五名师导读也许是新鲜的空气倒灌了他的肠胃,唤回了他的良知,涅赫留多夫自己撕破面纱,他要为卡秋莎讨回公道,以洗刷他的灵魂。

和庭长的谈话以及新鲜空气的作用,使涅赫留多夫的情绪多少平静了一些。他现在想,他刚才的心情有点过分紧张了,这是因为他整个上午都处在极不习惯的气氛中。“确是一次奇怪的、惊人的巧遇!必须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劫运,而且要快点动手,马上就做。对,就在这儿,在法院里打听一下法纳林或米基申的住址。”他想起了这两个著名的律师。

涅赫留多夫回到了法院,脱掉大衣就上楼去。在头一条走廊里他就碰上了法纳林。他叫住法纳林,说有事要找他商量。法纳林认得他,也知道他的姓名,便说很高兴为他效劳。“虽然我很累了……但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您就对我说说您的事吧。我们到这儿来。”

法纳林把涅赫留多夫领到一个房间里,大概是某律师的办公室。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那么,是什么事呢?”“首先我要请求您,”涅赫留多夫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插手这个案子。”“这当然。那么……”“我今天做了陪审员,我们判了一个没有罪的女人服苦役。我为这件事感到很难过。”

涅赫留多夫自己也没有料到,竟然脸红起来,说不下去了。

法纳林扫了他一眼,又低下眼睛听着。“喔。”他只是应了一声。“我们把一个无罪的女人判了罪,我希望能撤销原判,把这个案子提到最高法院去。”“提到枢密院去。”法纳林说。“我就是要求您办这件事。”

涅赫留多夫想赶快把最难说出口的话说完,因此马上便说:“至于这件案子的酬谢费和开支,不管多少,全由我负担。”他红着脸说。“喔,这事我们以后好商量。”律师说,看到他缺乏经验,就宽厚地笑了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涅赫留多夫给他讲了一遍。“好吧,明天我就着手办,查一下案卷。后天,不,星期四晚上六点钟请您来找我一下,我会给您一个答复。这样好吗?那我们走吧,我这里还有点事要查询一下。”

涅赫留多夫向他告辞后,就走了。

同律师谈了话,又为玛斯洛娃的辩护采取了措施,涅赫留多夫觉得心里更加平静了。他走出了法院。天气很好,他舒心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马车夫纷纷要他租自己的车,但他愿意步行。顿时,一连串关于卡秋莎,关于他对她的行为的种种思绪和回忆,又在他的头脑里翻腾起来。于是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一切都觉得暗淡无光。“不行,这些事等以后再考虑吧,”他暗自想道,“相反,现在我要抛开一切难受的回忆,散散心去。”

他想起了柯察金家的午餐,看了看表。现在还不晚,还能赶上午餐。正好有一辆公共马车响着铃开过来,他跑了几步就跳上了车。到了广场上,他下了车,另雇一辆漂亮的马车,十分钟后,就来到柯察金家的大门口了。延伸思考你怎样看待涅赫留多夫对玛斯洛娃的态度变化?这是一种自我的救赎吗?二十六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来到柯察金家,突然发现自己对原本喜欢的人、环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反感。他恨不得赶紧摆脱现在的生活。他开始清醒了。“请进,老爷,都等着您呢,”柯察金家那位殷勤的胖胖的门房一面说,一面拉开装有英国铰链、不出声的麻栎木大门,“他们已经入席了,不过吩咐过,您一到就请您进去。”

门房走到楼梯口,拉响了楼上的铃。“有什么客人吗?”涅赫留多夫一面脱大衣,一面问道。“有柯洛索夫先生和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其他就都是家里人了。”门房回答说。

一个漂亮的听差,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从楼梯上往下望了望。“请上来,老爷,”他说,“吩咐过了,请您上来。”

涅赫留多夫上了楼梯,穿过熟悉的华丽而又宽敞的大厅,走进餐厅。在餐厅里,一家人都已围桌就座,只有母亲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不在,她是从来不出房门的。饭桌的上首坐着老柯察金,他的左边是医生,右边是客人伊万·伊万诺维奇·柯洛索夫,他曾任省里的首席贵族,现在是银行董事,是柯察金的一位具有自由派思想的朋友。左边再过去是米西的小妹妹的家庭教师蕾德小姐,她旁边就是那个四岁的小妹妹;右边正对面是米西的弟弟,柯察金的独生子,中学六年级学生彼佳,全家人就是为了等他考试而留在城里没有走。彼佳旁边是一个大学生,他的家庭辅导教师。左边再过去是斯拉夫派分子、四十岁的老姑娘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娜。她的对面是米哈依尔·谢尔盖维奇,或叫米沙·捷列金,米西的表哥。饭桌的下首是米西本人,她旁边放着一份没有用过的餐具。“噢,正好。请坐,我们刚要吃鱼。”老柯察金一边费力地用假牙小心咀嚼着,一边说,抬起布满血丝、看不见眼睑的眼睛望望涅赫留多夫。“斯捷潘。”他满嘴塞着食物,一面用眼睛示意那份没有用过的餐具,一面转过脸去对那个矮壮的神态庄重的餐厅听差说。

涅赫留多夫虽然同老柯察金很熟,多次在一起吃饭,但是今天却不知怎的,看到他那张通红的脸,那肥硕的脖子和垂在掖着餐巾的坎肩上的两片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的嘴唇,尤其是他那挺着将军肚子的外形,感到特别的不舒服。涅赫留多夫不由得想起了关于这个人所做的种种残忍的事情,当他做地区长官时,常常鞭笞人,甚至把人吊死,天晓得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已经有钱有势,并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去谋取高官厚禄了。“马上就上菜,老爷。”斯捷潘说,并从摆满银餐具的橱柜里取出一个大汤勺,向那个留着连鬓胡子的漂亮的听差打了个招呼,那个听差就把米西旁边的那副没有用过的餐具摆好。餐具上原来盖着一块绣着家徽的叠得很好看的餐巾。

涅赫留多夫绕着饭桌走一圈,同大家握手。他走过去时,除了老柯察金和女士外,大家都站起来。涅赫留多夫虽然同大多数人都没有交谈过,但他还是绕着桌子,同在座的所有人一一握手。这种应酬他今天也觉得特别不愉快,有点可笑。他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就要在米西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之间的空位上坐下来,而老柯察金却要他即使不喝酒,也先到那张摆着龙虾、鱼子、干酪和咸鱼的冷盘桌上吃点东西。涅赫留多夫没想到自己的肚子会这么饿,一拿起夹干酪面包,就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喂,怎么样,你们把基本原则都推翻了吧?”柯洛索夫借用反动报纸抨击陪审员制度的话讥讽地说,“把有罪判成无罪,把无罪判成有罪了,是不是?”“把基本原则推翻了……把基本原则推翻了……”老公爵笑着,不断地重复说,他对他这个自由派同事和朋友的学问和智慧是无限信任的。

涅赫留多夫也不管是否失礼,根本不理会柯洛索夫,坐在那盘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菜汤旁边,继续吃起来。“让他吃吧。”米西微笑着说,用“他”这个代词来显示她和他之间的亲密关系。

柯洛索夫仍在有声有色地讲那篇使他愤慨的抨击陪审员制度的文章。公爵的表侄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也附和着他,讲起了该报的另一篇文章的内容。[1]

米西像往常一样打扮得很雅致,穿得很漂亮,但又不刺眼。“您大概很累很饿了吧。”她等涅赫留多夫吃完了才对他说。“不,还好。而您呢?去看了画展吗?”他问。“没有,我们改期了。我们到萨拉马托夫家去了。真的,克鲁克[2]斯先生的网球玩得很棒。”

涅赫留多夫到这里来是想散散心。他每次到这个家庭来都觉得很愉快。这不只是因为那种豪华的生活方式使他心旷神怡,周围的那种奉承的亲切的气氛也使他感到舒服。说来奇怪,今天他对这个家庭的一切,从门房、宽大的楼梯、鲜花、听差、桌上的摆设,直至米西本人都感到厌恶。今天他觉得米西也好像不招人喜欢,有点做作。他讨厌柯洛索夫那种自以为是的鄙俗的自由派腔调,讨厌老柯察金那种公牛似的妄自尊大及其肥胖的体形,讨厌斯拉夫派分子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的法国话,讨厌家庭教师和辅导教师那拘束的脸孔,特别使他不快的是米西提到他时竟用代词“他”……涅赫留多夫对待米西总是摇摆在两种态度之间:有时他好像是眯着眼睛或者好像是在月光下看她,看到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觉得她又鲜艳、又美丽、又聪慧、又自然……有时则好像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看她,突然看到了,而且不能不看到她的缺陷。今天好像就是这种情况。今天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所有皱纹,看见她头发蓬松,看见她尖削的胳膊肘,特别是看见她大拇指上的宽指甲,简直就像是她父亲的指甲一样。“那玩意儿没有劲,”柯洛索夫谈到网球时说,“我们小时候玩棒球要有趣得多。”“不,您没有尝试过。这种球好玩极了。”米西不同意他的话。不过,涅赫留多夫觉得,她在说“极了”这个词时,特别不自然。

于是展开了争论。米哈依尔·谢尔盖维奇与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也参加了争论。只有家庭女教师、辅导教师和孩子们保持沉默,他们显然对争论不感兴趣。“老是吵个没有完。”老柯察金哈哈大笑地说,把掖在坎肩里的餐巾取下,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把椅子推得哗啦响,仆人赶忙把椅子接过来。所有其他的人也跟着他站起来,走到一张放漱口盅的小桌子近旁。口盅里盛满了带香味的温水。大家漱了口,又继续他们那谁也不感兴趣的谈话。“不是这样吗?”米西转过脸来对涅赫留多夫说,想要他支持她的意见。她的意见是:在游戏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但她在他脸上看见的却是一种目光凝滞的,而且在她看来是愤懑的神态。这使她感到害怕。她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真的,我不知道,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涅赫留多夫答道。“我们去看看妈妈好吗?”米西问他。“好,好。”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支烟,他的语调却显然是说,他不想去看她。

她没有作声,猜疑地看着他。他也感到有点难为情。“的确,既然来看人家,就不该使人扫兴。”他暗自思忖着,并极力做得客气些,便说,如果公爵夫人肯接待的话,他很高兴去。“对,对,妈妈会很高兴的,而且在那里您可以吸烟,伊万·伊万诺维奇也在那里。”

这家的女主人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是一位长期卧床的太太,八年来她都躺在床上接见客人,全身戴着花边、缎带,周围都是丝绒、镀金饰物、象牙、青铜器、漆器和鲜花。她从不外出,而且只接待她所谓的“自己的朋友”,也就是她认为是超群出众的那些人。涅赫留多夫就被看作是属于这一类的朋友,因为她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也因为他的母亲是她家的好朋友,还因为,如果米西能嫁给他,就再好不过了。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的后面。走在涅赫留多夫前面的米西进到大厅后,突然站住了,双手扶着镀金的椅背,看了看他。

米西很想出嫁,而涅赫留多夫是个好对象,而且她很喜欢他,她常常想到,他是属于她的(不是她属于他,而是他属于她),她想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种无意识的但却是很固执的狡猾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现在同他说话,就是要他说出他的心事来。“我看出来,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您怎么啦?”

他想到法庭上的相遇,便皱起眉头,脸红了。“是的,出了一件事,”他说,想把真话说出来,“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而且是重要的事。”“是什么事呢?您不能说吗?”“现在不能说,请您别追问我。所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来不及充分考虑。”他说,脸涨得更红了。“您连对我都不说?”她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她扶着的椅子也挪动了一下。“不,我不能说。”他答道,感到这样回答她,也就是回答自己,承认自己真正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好吧,那么我们走吧。”

她脑袋一甩,就像要把不必要的思想甩掉似的,用比平常更快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觉得她不自然地紧闭着嘴,忍住眼泪。他看到自己惹得她伤心,感到难为情和难过,但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点软弱,就会把自己毁掉,也就是说,会被她缠住。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跟着她来到公爵夫人的房里。延伸思考涅赫留多夫对柯察金一家人的看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说明了什么?名师注解[1] 原文为法语。[2] 原文为英语。二十七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看见的世界开始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忍受不了上流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的交流方式,公爵夫人的虚意奉承和偷情的丑闻更是让他觉得无比恶心。原本打算来柯察金家放松心情的他看来不能如愿以偿了。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已经吃完了她那既讲究又营养丰富的午餐。她总是独自一人吃饭的,免得有人看见她履行这种毫无诗意的用膳模样。在她的卧榻旁边有一张放咖啡的小桌子。她在抽烟。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是瘦高个子,黑头发,牙齿很长,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仍旧打扮成很年轻的样子。

关于她和医生的关系,有过一些难听的传说。涅赫留多夫对这些坏话本来已经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到这个坐在她旁边轮椅上的留着油亮的中间分开的两撇胡子的医生时,不仅记起来了,而且感到非常恶心。

在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旁边一张低矮的软沙发上坐着柯洛索夫,他靠近那张桌子,正在搅动咖啡。小桌子上还放着一杯甜酒。

米西和涅赫留多夫一起走进妈妈的房里,但她没有在房里留下来。“等妈妈累了,赶你们走时,你们就来找我。”她对柯洛索夫和涅赫留多夫说,那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她与涅赫留多夫之间没有闹过什么别扭似的。她快活地微微一笑,轻捷地踩着厚地毯,离开了房间。“喏,您好,我的朋友,请坐,说点什么吧。”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说,她那人为的假意的微笑简直像是真的,露出来的两排非常好看、做得非常精巧的长长的假牙也完全像是真的。“听说您从法院里来,心情不好。我想,这种事对于一个心肠好的人来说,是很难受的。”她用法语说。“是的,这话不错,”涅赫留多夫说,“常常会感到自己没有……感到自己没有权利去审判别人……”“这话多么真实啊。”她好像被这句话的正确性深受感动似的感叹道。其实她一向都是这样巧妙地讨好自己的交谈者的。“那么,您那幅画呢?我很喜欢那幅画,”她又说,“我要是没有病的话,早就到您家里去了。”“我已经完全把它放弃了。”涅赫留多夫生硬地答道。今天她的假意奉承,就像她要掩饰她的老态一样明显。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装成令人高兴的样子。“这可不行!您知道吗,列宾亲自对我说过,他很有才华。”她扭过头对柯洛索夫说。“她怎么撒谎也不脸红呢。”涅赫留多夫紧皱眉头想道。

当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确信涅赫留多夫心情不好,愉快有趣的谈话已不能吸引他时,她便转过身去问柯洛索夫对新上演的一出戏的意见。从她的口气看,好像柯洛索夫的意见可以消除一切疑问,而且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隽永不朽的。柯洛索夫对这出戏批评了一通,并乘机发表了自己对艺术的见解。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为他的意见的正确性感到震惊,本想为其作者辩护几句,但立刻就败下阵来,或者只能说一些折中的意见。涅赫留多夫在一旁看着、听着,但是看到和听到的却同他眼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涅赫留多夫时而听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说话,时而听柯洛索夫说话,他所看到的是,第一,不论是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还是柯洛索夫,他们对戏剧都一窍不通,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说他们也在谈论戏剧的话,那也不过是为了满足饭后活动一下舌头和喉咙的肌肉这一生理要求罢了。第二,这个柯洛索夫在喝了伏特加酒、葡萄酒和甜酒之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不过他不是像平时难得喝酒的农民那样烂醉,而是嗜酒成癖的人的那种微醉。他身子不摇晃,也不说胡话,只是处在一种不正常的洋洋自得的兴奋状态之中。第三,涅赫留多夫看到,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谈话间心神不安地望着窗户,因为从窗口射进一道斜阳,把她的老态暴露得太明显了。[1]“这话太对了。”她称赞柯洛索夫的一句评语说,并按了一下睡榻旁边墙上的电铃。

这时医生便站起来,像家里人一样,不声不响地走出房去。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一面继续说话,一面目送着他走出去。“菲利普,请您把这窗帘放下来。”当一位漂亮的侍仆听到铃声走进来时,她用眼睛示意那窗帘说。“不,不论您怎么说,里面都有点神秘的东西,而没有神秘的东西,也就没有诗了。”她说,一只黑眼睛生气地盯着那个正在放窗帘的侍仆。“没有诗的神秘主义是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的诗则是散文。”她说,悲戚地微笑着,目光没有离开那个拉窗帘的侍仆。“菲利普,不是放这个窗帘,而是放那个大窗户的窗帘。”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痛楚地说,为了交代这几句话,要她费那么大的力气,显然感到遗憾。为了使自己安静下来,她即时举起戴满戒指的手,把冒着烟的香喷喷的纸烟送进嘴里。

宽胸、肌肉发达的美男子菲利普微微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轻轻地抬起他那有力的、腿肚子突出的双脚,顺从地一声不响地沿着地毯走到另一个窗口,留心地看着公爵夫人,拉动窗帘,做到不让有一丝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可是这样做还是不对。使得难受不堪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不得不中断她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去纠正头脑迟钝、残忍地烦恼她的菲利普。在这一瞬间,菲利普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鬼才知道你想怎么样?’——他心里大概是这么说吧!”涅赫留多夫想,他观察了整个这一出戏。不过,菲利普这个美男子和大力士很快地掩饰了自己的不满动作,沉住气,照着这位疲惫不堪、有气无力而又极其虚伪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吩咐去做。“当然,达尔文的学说也有一大部分是真理,”柯洛索夫说,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软沙发椅上,睡眼惺忪地看着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不过他超过了限度。对了。”“那么您相信遗传吗?”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问涅赫留多夫,她嫌他太沉默寡言了。“遗传?”涅赫留多夫反问道,“不,我不信。”这时他脑子里正充满着各种离奇古怪的形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形象是怎么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他想象着大力士美男子菲利普赤身露体,旁边则是一丝不挂的柯洛索夫,他的肚子像个西瓜,脑袋光秃,没有肌肉的手臂像两根藤条。同样,他还模糊地想象被丝绸和天鹅绒盖着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肩膀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但是这种想象太可怕了,他竭力把它赶跑了。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用眼睛打量着他。“米西可是在等着您,”她说,“您到她那里去吧,她想给您弹舒曼的新曲子呢……那会很有趣的……”“她什么曲子也不想弹,这都是她不知为了什么而有意撒的谎。”涅赫留多夫想道,站起来握了握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戴满戒指的透明干枯的手。

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客厅里迎接他,并立刻同他交谈起来。“我看得出来,陪审员的职务叫您受累了。”她照例用法语对他说。“是的,请原谅,我今天心情不好,但也没有权利使别人烦恼。”涅赫留多夫说。“您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请原谅,我不愿意说为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找自己的帽子。“记得吗,您曾经说过,永远都要说真话,而且您当时就对我们大家说过一些很严酷的实话。为什么现在就不愿意说了呢?你记得吧,米西?”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转身对朝他们走来的米西说。“因为那是做游戏,”涅赫留多夫一本正经地说,“说着玩是可以说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是很糟的,我是说,我很糟,至少我不能说实话。”“您不要修正您的话,您最好说说,我们糟在哪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故意玩弄字眼说,好像没有注意到涅赫留多夫的正经态度似的。“再没有比承认自己心情不好更糟的了,”米西说,“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因此我的心情总是好的。怎么样,到我的房间里去好[2]吗?我们将尽力替您排除不好的心情。”

涅赫留多夫此刻的感受,就像一匹马被人抚摩着要它戴上笼头、套上车时一样,而今天他却最不愿意拉车。他道歉说他要回家,便同她们告别了。米西同他握手,比平时握得更久一些。“您要记住,您的要事,也就是您朋友的要事,”她说,“您明天来吗?”“多半不能来。”涅赫留多夫感到有点难为情地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自己还是为她感到难为情。他红着脸,匆匆地走了。[3]“这是怎么回事?我倒很感兴趣,”当涅赫留多夫走出去后,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说,“我一定要问个究竟,准是一件有关体面

[4][5]的事。我们亲爱的米佳怄气了。”[6]“也许是一件不体面的桃色事件吧。”米西本想这样说,但没有说出来。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脸色忧郁,跟刚才看着他时全然不同。不过她甚至对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也没有把这句难听的双关俏皮话说出来,而只是说了一句:“我们大家有快活的时候,也有不快活的时候。”“难道连这个人也欺骗我?”她想道。“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这样,就太不好了。”

如果要米西来解释一下她所说的“都到这个份上了”是什么意思,她也会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她无疑知道,他不仅给她抱有希望,而且差不多已经答应她了。这不是说他已经说过明确的话,她不过是从他的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认中知道的。她始终认为他是属于她的,如果失掉了他的话,那她就太难堪了。延伸思考托尔斯泰通过这一章不仅写到了涅赫留多夫看待事物观念发生的变化和精神复活的内心表现,也借助涅赫留多夫的眼睛揭示了当时上层社会奢侈糜烂的物质生活与庸俗不堪的精神世界。他的复活不再仅存于对卡秋莎的同情,对上层贵族阶层的厌恶也推动了他的精神的人更加强大。名师注解[1] 原文为法语。[2] 原文为法语。[3] 原文为法语。[4] 原文为法语。[5] 米佳:涅赫留多夫的名字德米特里的爱称。[6] 原文为法语。与上述的“有关体面的事”在读音上很相近。【精读】二十八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把他的假面具完全卸掉了。他感到他的所作所为、他与周围贵族阶级的一切关系,都是那么的可耻和可恶,而他又是一个令人非常可憎的人。他终于认识到了贵族阶层的丑陋,所以他渴望摆脱束缚,迫切需要自由呼吸、净化心灵。以前的心灵净化,只是流于表面,不仅没有达到效果,反而使他越陷越深。这次,他要彻底清除心灵上的污垢。涅赫留多夫决定向卡秋莎赎罪,甚至可以娶她,从而使自己精神的人复活,兽性的人彻底死掉。“可耻又可恶,可恶又可耻。”涅赫留多夫顺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时不禁想到。同米西谈话时产生的那种沉重心情至今未消。他觉得,形式上——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对: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能够束缚自己的话,没有向她求过婚。但实际上他又觉得他已经同她连在一起,已答应她了。然而今天他却从心里感到他不能跟她结婚。“可耻又可恶,可恶又可耻。”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说,这不仅指他跟米西的关系,而且是对所有的事。“一切都可耻又可恶。”他走进自己的家门时,又重复了一遍。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认识到他所处的贵族阶层的一切人和事的可耻与可恶。多次重复,意在说明涅赫留多夫对贵族阶层的真实面目的认识越来越清晰、坚定。“晚饭我不吃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饭厅来的侍仆柯尔涅尔说,这时饭厅里已经准备了餐具和茶,“您去吧。”“是。”柯尔涅尔说,但没有走,而是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涅赫留多夫瞧着柯尔涅尔,觉得很不愉快。他希望大家都不去打搅他,让他安静一会儿,可是大家都似乎故意与他作对,偏要缠住他不放。当柯尔涅尔拿着餐具出去以后,涅赫留多夫正要到茶炊跟前去斟茶,却又听见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的脚步声。为了不要见到她,他连忙走进客厅里去,随手把门关上。这个房间——客厅——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而今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两盏带有反光镜的灯,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时,就想起了他同母亲最后一段时间的关系。他觉得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令人憎恶的。这也是可耻又可恶。他回想起在她生病的后期,他简直就希望她死去。他对自己说,他希望她死是为了让她解除痛苦,其实,他希望她死是为了他自己免得看见她那痛苦的样子。

他为了唤起自己对母亲的美好的回忆,就看一看她的画像。那是他花五千卢布请一位名画家画的。她穿着黑色丝绒连衣裙,裸露着胸部。画家显然特意要突出她的胸部、两个乳房之间的肌肤和美丽洁白的肩膀和脖子。这也是十分可耻而又可恶。把母亲画成了半裸体的美人,这里面就含有令人难堪的和亵渎的味道。更令人难堪的是,她躺在这个房间里是在三个月以前了,当时她已干瘪得像具木乃伊,却至今仍旧散发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不仅充满整个房间,而且充满整座房子,怎么也去不掉。他好像现在还闻到这股气味。于是他又想起她临终前一天,她用一只干枯发黑的手抓住他的有力而白净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米佳,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她那由于痛苦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流出了眼泪。“多么丑陋!”他瞧着那长着一双大理石般美丽肩膀和胳膊、现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的半裸体美女,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画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联想到另一个青年女人,几天前他也看见她这样袒露着胸部和肩膀。这个女人就是米西。有一个晚上,她想出一个借口,把他叫去,为的是让他看看她参加舞会时穿上舞衣的模样。他带着憎恶的心情回想起她的美丽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的兽性的父亲[1]及其可耻的往事和残忍的行为,还有她那爱说俏皮话的母亲的不光彩的名誉。所有这一切他都感到可憎而且可耻。真是可耻又可恶,可恶又可耻。“不行,不行,”他想道,“必须摆脱,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同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同遗产以及其他一切虚伪的关系……对,要自由地呼吸,要到国外去,到罗马去,去研究绘画……”他想到他怀疑自己有绘画才能。“咳,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自由地呼吸就行,先到康士坦丁堡,再到罗马,只是要快点辞掉陪审员的职务,还要同律师把这个案子办妥。”名师点评 他要摆脱的是那个可耻又可恶的上层社会,是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在涅赫留多夫的形象里,我们能够看到托尔斯泰的影子。

于是在他脑海里突然又异常鲜明地出现了那个女犯人的身影及那双斜视的黑眼睛。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啊!他匆匆地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点燃了另一支,在房子里踱起步来。于是,他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景象,又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重现。他想起了同她的最后一次相逢,想起当时支配着他的兽性的情欲,以及性欲满足后出现的颓唐心情;想起了她那雪白的连衣裙和浅蓝色的腰带,想起了那次晨祷。“要知道,我爱过她,那天晚上我怀着美好而纯洁的爱情真心爱着她,而且早在以前就爱上她了,头一次住在姑妈家写我的论文时就爱她了!”于是,他又想起了他当年的样子:他浑身焕发着活力、青春,充满生活气息。想到这里,他感到痛苦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这中间的区别实在太大。这个区别,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个陪商人酗酒而今天上午受审的妓女之间的区别来,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是同样的。当时他朝气蓬勃、自由自在、前程无量,如今他却觉得陷进了愚蠢、空虚、平庸、渺小的生活的罗网,而且在里面他已看不见任何出路,多半也不想跳出这个罗网了。他回想起,他当年曾以自己的直爽而自豪,信誓旦旦地要永远说实话,而且也真的做到了说实话,而如今他却完全陷进了虚伪里,陷进了最可怕的虚伪里,而周围的所有人却把这种虚伪认作是真理。在这样的虚伪里没有出路,至少他看不到里面有任何的出路。他深深地陷在里面,已不能自拔,甚至倒觉得很自在了。名师点评 回想当初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变化?现在的你有没有陷在这种虚伪里呢?“怎样才能解决跟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的关系,跟她丈夫的关系,使自己在正视他和他的孩子们时不至于羞愧呢?怎样才能不虚伪地了结同米西的关系呢?怎样才能解决那种一方面承认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方面又占有母亲过继给他的地产的矛盾呢?怎样才能在卡秋莎面前赎自己的罪呢?不能丢下这件事不管。不能抛弃我爱过的这个女人,不能只满足于付给律师一笔钱,去免除她本来就不应该受的苦役。不能拿金钱去赎罪,就像我先前所认为的那样:给她一点钱,就万事大吉了。”名师点评 到目前为止,涅赫留多夫的摆脱只是一种想法。在现实面前,这些不能只依靠说说而已,要彻底解决需要下决心,更需要实际行动。

于是,他又活生生地记起了他当时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钱塞给她后就跑掉的情景。“啊,那笔钱!”他一想起当时的情况,心里就像当时那样恐惧和嫌恶。“啊,啊,多么丑恶!”他也像当时那样说出声来。“只有坏蛋、流氓,才会干出这种事来!而我,我就是那个坏蛋,那个流氓!”他大声地说。“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住脚步,“难道我真的是坏蛋,地道的坏蛋?不然又还有谁是呢?”他自我回答说。“难道只是这一件事吗?”他继续自我揭露道,“难道你同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丑恶、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钱是你母亲给你的,于是你就可以享用连你自己也认为是不合理的财产。而且你整天闲极无聊,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则可谓是登峰造极了!流氓、无赖!他们(人们)爱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吧,我可以欺骗他们,但可欺骗不了自己。”

现在他才认识到,近来他对人们,特别是对公爵、对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对米西、对柯尔涅尔的嫌恶,其实也就是对自己的嫌恶。说来奇怪,承认了自己卑劣,虽然有点难受,同时却也感到快慰。名师点评 假面具卸掉之后,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涅赫留多夫生平已不止一次地进行过所谓的“灵魂净化”。他所说的灵魂净化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即常常在过了一大段时间之后,突然感到内心生活的拍节减慢了,有时甚至停滞了,于是就着手清除一下他灵魂里堆积着的垃圾,因为这些垃圾正是使其精神生活停滞的原因。名师点评 这也是灵魂的自我剖析,它能使人祛除虚伪,认清自己真实的一面,了解内心的渴望,给予人生活的动力。

每当出现这种感觉之后,涅赫留多夫总是给自己订出一些打算永远遵循的守则:写日记,开始过一种希望永远不再改变的新生活,诚[2]如他对自己说的“打开新的一页”。但是每一次他都是经不起世俗生活的诱惑,不知不觉地又陷了进去,而且往往陷得比前一次更深。

他这样地净化自己、振作自己已经有好几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妈家去时,是第一次这样做。那是最有生气、最兴奋的一次觉醒,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当他辞去文职,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去服军役时,也有过这样的觉醒,但是,不久又发生了灵魂堵塞。后来还有一次觉醒,那是在他辞去了军职,出国去学画的时候。

从那时到现在,他已经有很长时期没有净化自己的灵魂了,所以他的灵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肮脏,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也从来没有这么不协调。当他发现了这个距离时,不禁大吃一惊。

这个距离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深,以致他一时感到心灰意冷,好像不可能净化自己了。“须知,你已经尝试过自我完善,想变得好一些,却毫无结果,”他从心底里听到了魔鬼的声音,“又何必再试一次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嘛,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嘛。”魔鬼这么说。但是,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涅赫留多夫的身上觉醒了,唯有这个人才是真实的,强大的,永恒的。他不能不相信这个人。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和他想成为什么人之间的距离有多么大,对于一个已经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一切事情都是可能办到的。“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粉碎束缚着我的这种虚伪。我要承认一切,向一切人说实话,做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大声对自己说,“我要对米西说实话,告诉她我是个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结婚只会给她带来烦恼;我要对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贵族的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倒是要告诉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乎正义地处理财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我对她犯了罪,要尽自己的可能,帮助她减少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请求她的饶恕。对,我要像小孩那样去求她饶恕。”他止步停下来:“如果有必要,我就娶她。”名师点评 与之前矛盾纠结的思想活动相比,这段心理活动描写体现了涅赫留多夫精神上的人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他站着,像孩提时那样,双手放在胸前,向上抬起眼睛,对上帝说:“主啊,帮帮我,教教我吧,到我的心里来,把我身上的一切污垢清除掉吧!”

他祈祷,请求上帝帮忙,到他心里去,净化他的灵魂。事实上,他的请求已经如愿以偿。活在他心里的上帝已经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了上帝的存在,因此他不仅感到了自由、朝气和生的乐趣,而且感到了善的全部威力。他现在觉得,凡是人能够做的一切最美好的事情,他都能够做到。

当他对自己说这些话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这泪水既是好的,也是坏的。其所以好,是因为这是一种觉醒的快乐的眼泪。这些年来,精神的人一直在他心里沉睡,而现在觉醒了。其所以坏,是因为这是一种自怜的眼泪,以为自己还有什么美德呢。名师点评 精神的人一直沉睡,而行动的则是兽性的人。所以当精神的人复活时,兽性的人就一定会死去。

他觉得身上发热,便走到已经开了封的窗口,打开了窗户。窗外是花园。这是一个幽静、清新的月夜,街道上还有滚滚的车轮声,过一会儿便一切静寂了。窗下有一棵大杨树,光秃的枝丫纵横交错,在干净广场的沙地上清晰地投下了自己的阴影。左边是板棚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出了白色。前面是交织在一起的一片树枝,在树枝后面可以看见一道围墙的黑影。涅赫留多夫看着月色下的花园和房顶,看着杨树的影子,呼吸着令人精神焕发的新鲜空气。“多好啊!多好啊,我的上帝,多好啊!”他为自己的心态的变化而自言自语地说。精华赏析如果涅赫留多夫想当导演,他一定是个好导演;如果当演员,也一定是个好演员。他在他姑妈家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的戏演得多成功,他既是导演,也是演员,卡秋莎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而现在他实在不想再演下去了,因为他受不了戴着面具在伪善、欺骗、作恶的生活中度日,他要自由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他要重新彻底净化灵魂,他要做一个道德自我完善的人。这也是作者所希望的。延伸思考1.请指出涅赫留多夫复活的过程。2.分析并体会作者在描写涅赫留多夫复活过程的语言艺术。分析作者主张道德自我完善的局限性。名师注解[1] 爱说俏皮话的:原文为法语。[2] 打开新的一页:原文为英语。二十九名师导读玛斯洛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监狱,回到了那个又臭又脏又嘈杂的监狱。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因为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罪却被判了刑。

玛斯洛娃直到下午六点钟才回到牢房里。由于不习惯走路,在石子路上走了十五俄里后,她感到双脚疼痛难受,加之突如其来的严厉的判决对她的打击以及极度的饥饿,她简直疲惫不堪了。

在审讯休会时,法警们就在她的旁边吃面包和熟鸡蛋,当时她就垂涎欲滴,感到了饥饿。不过要她去向他们讨吃,她又觉得有失体面。这之后又过去了三个小时,她已不再想吃东西了,只是感到全身无力。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她听到了对她的突如其来的判决。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能把自己同苦役犯的概念联系起来。但是当她看到法官和陪审员们都板着脸孔,那么严肃,对这种宣判毫无反应时,她才气愤起来,向整个法庭叫屈。而当她看到人们对她的叫喊也无动于衷,并不意外,当这一做法于事无补时,她就痛哭起来,感到只有顺受强加给她的这种残酷的令人吃惊的冤屈了。特别使她惊讶的是,如此残酷地给她定罪的竟是那些平时以亲昵的目光打量着她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副检察官,心情完全不一样。当她坐在拘留室等待审讯时,后来又在审讯休息时,她看见,这些男人都装着办事的样子,在她的门口走来走去,或者干脆走进房里来,只是为了瞧她一眼罢了。没想到正是这些男人竟然无缘无故地判她服苦役,尽管她并没有犯被指控的那些罪。起初她哭了,但后来她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拘留室里,等候着被押送回去。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吸一支烟。博奇科娃和卡尔京金在宣判后被押到这个房间里来时,她正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里。博奇科娃一进来就大骂玛斯洛娃,骂她是苦役犯。“结果怎么样?官司打赢了?没有罪啦?逃不掉吧!下贱货。你是罪有应得,服了苦役,看你再怎样抹脂搽粉吧。”

玛斯洛娃坐着,两手塞在囚衣的袖管里,垂下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两步开外的那块被踩脏了的地板,嘴里只是说:“我没有招您,您也别惹我。我可没有招您。”她反复地说了几遍,然后就不作声了。直到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被押走,一名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后,她才稍稍变得有点活力。“你是玛斯洛娃吗?”法警问道,“喂,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他说,把钱交给了她。“哪位太太?”“你拿去就是,谁还跟你废话。”

这钱是妓女院掌班基塔耶娃派人送来的。她走出法庭时,找到了民事执行吏,问他可不可以转交一点钱给玛斯洛娃。民事执行吏说可以。她获得允许后便脱下钉有三个纽扣的皮手套,用又白又胖的手从绸裙后面的皱褶里取出一个时髦的夹子,里面装着厚厚一大叠息票,这是她从妓院挣来的证券上剪下来的。她从中抽出一张两卢布五十戈[1]比的息票,又加上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交给了民事执行吏,民事执行吏叫来一个法警,当着女掌班的面,把这些钱转交给了法警。“请您一定要送到。”卡罗琳娜·阿利别尔托芙娜·基塔耶娃说。

法警抱怨这位太太对他不信任,所以才这样气愤地对待玛斯洛娃。

玛斯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钱她就可以得到她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了。“只想弄到一支烟,抽它几口。”她想着,全部思想都集中在抽烟的欲望上。她是多么想抽烟,当她闻到从办公室里飘到走廊里的烟味时,她就贪婪地把这种带着烟味的空气吸进去。但是她还得等待很长时间,因为负责遣送她回牢房去的书记官把她忘了,只顾跟一个律师谈论一篇被禁文章,甚至还争了起来。有几个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在审判以后还走进来想看她一眼,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但现在她已经不去理会他们了。

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送出来。两个押送兵,日尼日城人和楚瓦什人押着她从法院的后门出来。还在法院的门厅里时她就交给了他们二十戈比,请他们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纸烟。楚瓦什人笑了笑,接过钱说:“好吧,我去买。”他果然去买了面包和香烟,还把找回的零钱还给了她。

在路上不许吸烟。因此玛斯洛娃仍然没有满足烟瘾,走到牢房。这时大概有一百名男犯人从火车站押过来,她正好在过道里碰上了他们。

这些犯人有的留着胡子,有的剃了胡子,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俄罗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有些人剃了半个头,戴着哐啷响的镣铐。前屋里尘土飞扬,充满了脚步声、说话声和难闻的汗臭味。这些犯人在玛斯洛娃旁边走过时,全都贪婪地盯着她,有几个擦着她的身体走过去,脸上露出淫猥的丑态。“嘿,这妞儿,真漂亮。”一个犯人说。“小妞儿,您好哇。”另一个犯人挤眉弄眼地说。

有一个肤色很黑的犯人,后脑壳剃得发青,刮得溜光的脸上留上唇髭,两脚拖着哐啷响的脚镣,跳到玛斯洛娃的跟前,一把将她搂住。“难道你不认得老朋友了?咳,就别装蒜了!”他龇牙咧嘴,目光四射地嚷道。她把他推开。“你想干什么,混蛋?”副监狱长从后面走过来,吆喝道。

那犯人缩着身子,连忙跑开了。副监狱长则骂起玛斯洛娃来。“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玛斯洛娃本来想说明一下她是刚从法院被解送回来的,但她太疲倦了,所以懒得开口。“她刚从法院回来,长官。”年轻的押送兵从过路的人群中挤出来,举手敬礼说。“那就把她交给看守长吧。真不像话!”“是,长官。”“索科洛夫,把她带走!”副监狱长吆喝道。

看守长走过来,生气地在肩膀上推了一下玛斯洛娃,对她点了点头,就领她进了女监狱的长廊。在长廊里她被进行全身检查、搜索,没有搜到什么(那包香烟已被塞在白面包里了),她又被送进了今天早晨离开的那个牢房。名师注解[1] 息票:沙皇时代一种可当现钞用的票证。三十名师导读在那间昏暗肮脏的牢房里,住着十五个犯人,其中包括三个孩子。她们因为种种“罪责”被关押在这里,有的犯人因为没人帮忙照看孩子,只能把孩子也带在身边,共同居住在这间牢房里。

关押玛斯洛娃的牢房是个长方形的房间,九俄尺长,七俄尺宽,有两个窗子,靠墙有一个泥灰已经剥落的炉灶,有几张木板已经干裂的板床,板床占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地。牢房中央,正对着门,有一幅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蜡烛,下面挂着一束布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面有一块地板已变成黑色,上面放着一个散发着臭气的便桶。看守刚才已经点过了名,女犯们就被锁在里面过夜。

这个牢房总共关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妇女和三个孩子。

天还没有黑,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床上:一个是由于没有身份证而被逮捕的傻女人,她用囚衣蒙着头,几乎一直在睡觉。另一个是害肺痨病的女人,她因盗窃罪被关在这里。这个女人没有睡,只是躺着,头下枕着囚衣,睁着一双大眼睛,强忍着咳嗽,抑制着一口涌上喉咙而感到发痒的黏痰。其余的妇女都没有戴头巾,只穿着粗布衬衣。有些人坐在板床上缝补东西,有些人则站在窗口边,看着从院子里走过去的男犯人。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送别玛斯洛娃的老太婆柯拉勃列娃,她脸色阴郁,眉头紧皱,满脸皱纹,下巴皮肉松弛,好像挂着一个口袋似的。她是一个身材高大而强壮的女人,淡褐色的头发编成了短小的辫子,两鬓已经花白,脸颊上有一个长着汗毛的疣子。这个老太婆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丈夫,被判了服苦役。她砍死了丈夫,是因为他死缠着她的女儿。她是这个牢房里犯人的头,仍旧在卖私酒。她戴着眼镜在做针线活,那双做活的大手照农妇那样用三个手指捏着针,针尖对着自己。她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也在做针线活,在缝一个帆布口袋,她身材不高,皮肤较黑,长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双小眼睛,性情温和,喜欢唠叨。她原是一个道口工,由于火车开过来时没有举旗子,结果出了车祸,被判了三个月的徒刑。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女伴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长得很白,脸色绯红,有一双明亮的孩子般的蓝眼睛和两条淡褐色的长辫子,盘卷在小小的脑袋上。这是一个非常年轻俊俏的女人,她是因为蓄谋毒死丈夫而坐牢的。她出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刚结婚就想毒死丈夫。可是在取保出狱、等候开审的八个月里,她不仅和丈夫和好了,而且还深深地爱上了他,到法庭开审时,她同丈夫已经相亲相爱了。虽然她的丈夫和公公,尤其是十分疼爱她的婆婆在法庭上全力地替她开脱,她还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个善良、快活、总是眉开眼笑的费多霞,正好睡在玛斯洛娃的旁边,她不仅喜欢玛斯洛娃,而且认为关心她、为她服务是自己分内的事。板床上还有两个闲坐着没有做活的女人,一个约摸四十岁,脸色苍白而瘦削,大概从前长得很美,现在变得又白又瘦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娃娃,袒露着一个又白又长的乳房,在给孩子喂奶。她犯的罪是这样的:她村子里被抓了一名壮丁。村民们都认为抓这个壮丁是不合法的,于是就拦住警察局长,把壮丁夺了回来。这个女人就是被抓的小伙子的姑妈,她带头勒住带走壮丁的马的缰绳。在板床上闲坐着的还有一个身材不高、满脸皱纹、面容温和的老太婆,她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这个老太婆坐在靠火炉旁边的板床上,装着要捉住那个肚子很大、头发剪得很短、正笑哈哈地在她面前跑过去的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只穿一件小衬衣,在她的面前跑来跑去,嘴里不断地说:“咳,你逮不着!”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一起被控犯了纵火罪。她对自己坐牢毫不在乎,只是替同她一起入狱的儿子担心,更使她犯愁的是家里的老头子,她怕她不在时,老头子会长满虱子,因为儿媳妇也已经走了,没有人照应他洗澡。

除了这七个女人之外,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跟前,双手把着铁栏杆,又是用手势,又是叫喊,同刚才在门口碰见玛斯洛娃,现在正从院子里走过去的男犯人搭话。其中有一个因盗窃罪被判刑的妇女,身材高大笨重,全身是肉,棕红色的头发,不黄不白的脸上和手上长满雀斑,从解开纽扣的衣领里露出粗大的脖子。她用沙哑的嗓门对窗外大声嚷着不堪入耳的粗话。她旁边站着一个女犯人,身材跟十岁小女孩那样矮小,皮肤发黑,相貌丑陋,上身很长,腿却很短,脸色发红,长着紫疱,两只黑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嘴唇又厚又短,包不住突出的白牙齿。她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不时地发出刺耳的笑声。这个女犯由于喜欢打扮,大家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美人儿”。她被判了偷窃罪和纵火罪。在她的后面站着一位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妇女,她穿一件很脏的灰色衬衣,模样可怜,身体瘦弱,青筋毕露。她被判了窝藏贼赃罪。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嚷嚷,但对院子里的情景一直流露赞许和感动的微笑。站在窗前的第四个女人是由于贩卖私酒被判刑的,她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农村妇女,有一双突出的暴眼,面容和善。这是那个跟老太婆玩耍的小男孩的母亲,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因为外面没有人照顾,所以小女孩也跟她一起来坐牢。她也和别人一样,正在往窗外看,但手里还不停地织着袜子,她听到走过院子的犯人所说的话,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闭上眼睛。她七岁的小女儿,散披着一头浅色头发,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红头发女人的身旁,一只瘦小的手揪住她的裙子,目光迟钝地留心地听着那些女人和男犯人对骂,然后小声地重复着这些话,好像要把它们记住似的。第十二个女犯人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淹死了。这是个身材很高、体态匀称的姑娘,浅褐色的头发扎成一根不长的粗辫子,但辫子松开了,头发蓬乱地披散开来。她那双突出的眼睛有点发呆。她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她穿着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衣,光着脚,在牢房里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每当走到墙根时,便急遽地转回身来。延伸思考这间女牢房的犯人入狱的缘由都是什么?对于她们的遭遇,你又有何感想呢?三十一名师导读难友们的关心,让玛斯洛娃再也坚持不住,大哭了起来。道口工的一句话,揭露出沙皇俄国封建专制制度对劳动人民的压迫,“真理被猪吃了,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些戴着假面具正人君子们,他们确实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因为法律、神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铁锁哐当一声,玛斯洛娃又被锁进了牢房。大家都向她转过脸来,就连诵经士的女儿一时间也停住了脚步,扬起眉毛,望着进来的人。不过她没有吭声,立即又迈开坚定的大步走起来。柯拉勃列娃把针扎在粗麻布上,从眼镜上面狐疑地盯着玛斯洛娃。“哎呀呀!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被无罪释放呢,”她用沙哑的,几乎像男低音的嗓门说道,“看样子,他们要把你关起来了。”

她摘下了眼镜,把针线活搁在旁边的板床上。“亲爱的,我刚才还跟大婶唠叨来着,说人家也许当场把你释放了。听说,常有这样的事,而且还给一些钱呢,这就得看你的造化了,”道口工立即用一种唱歌似的声调说起来,“唉,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看来,我们全猜错了。亲爱的,看来上帝有上帝的意旨。”她不停地说亲切好听的话。“莫非是判你有罪?”费多霞问道,用她那孩子般的明亮的蓝眼睛瞧着玛斯洛娃,表现出一种怜悯的柔情,她那快活而年轻的脸完全变了样,好像就要哭了。

玛斯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默默地朝自己的床位走去,坐在床板上。她的床铺是后面倒数第二张,同柯拉勃列娃的床挨着。“我想,你还没吃饭吧。”费多霞说,站起来,走到玛斯洛娃跟前。

玛斯洛娃没有作答,而是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她脱下了满是灰尘的囚外衣,从卷曲的头发上取下头巾,便坐下来。

在板床的另一头同孩子玩耍的驼背老太婆这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玛斯洛娃对面。“吱,吱,吱!”她怜惜地摇摇头,吱着舌头说。

小男孩也跟着老太婆走了过来,眼睛睁得很大,上嘴唇翘着,盯着玛斯洛娃带回来的那两个白面包。在经过了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之后,看到这一张张同情的脸,玛斯洛娃真想大哭一场,嘴唇颤动起来了。不过,她竭力抑制着,一直到老太婆和小孩走了过来。但是,当听到老太婆善良的怜惜的吱吱声,特别是她看见小男孩凝神地盯着白面包的眼又转过来瞧着她时,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她的整个脸都抖动起来,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了。“我早说了,要找一个好律师才行,”柯拉勃列娃说,“怎么,判你流放吗?”她问。

玛斯洛娃想回答她们,但又泣不成声,她一边哭,一边从白面包里取出香烟盒,烟盒上面画着一个脸色绯红的太太,头发梳得很高,领口上露出一片三角形的胸部。玛斯洛娃把香烟交给了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多半是责怪玛斯洛娃不该这样花钱。她抽出一支烟,凑着油灯点上,自己先吸一口,然后交给玛斯洛娃。玛斯洛娃一边哭,一边一口又一口地拼命抽烟,并把烟雾吐出来。“服苦役。”她抽泣着说。“他们竟不怕上帝,这些恶霸,吸血鬼,”柯拉勃列娃说,“他们平白无故就给姑娘判了罪。”

这时候,仍然留在窗口的女人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小姑娘也笑了,她的尖细的孩子笑声同其他三个人的沙哑刺耳的笑声融成了一片。从院子里过来的一个男犯人做了一个怪动作,逗得那些站在窗口围观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嘿,这条剃了毛的公狗!想干什么呀!”红头发的女人说,她摇晃着整个肥胖的身体,把脸贴在窗栏杆上,嘴里说了一些下流话。“好个凶神恶煞!有什么好笑的!”柯拉勃列娃对红头发女人摇摇头,说,又向玛斯洛娃转过身来,“判了很多年吗?”“四年。”玛斯洛娃说,满眶泪水,一滴泪水落在纸烟上。

玛斯洛娃生气地把那支烟揉成一团扔掉了,又点了另一支。

道口工虽然不会抽烟,却连忙把那支烟捡起来,一边把它弄直,一边不停地说话。“亲爱的,看来,一点不错,”她说,“真理被猪吃掉了。他们想[1]怎么干就怎么干。玛特维耶芙娜说会放了你,而我说不会。我说,亲爱的,我的心感觉得出来,他们不会饶了她的。可怜的姑娘,果然是这样。”她说,满意地品味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候,男犯人已全部通过了院子,同他们搭话的妇女也离开了窗口,都走到玛斯洛娃跟前来。头一个走过来的是暴眼突睛的酒贩子和她的小女孩。“怎么判得那么重呢?”她问道,挨着玛斯洛娃坐下来,手里继续很快地织着袜子。“为什么判得那么重?没有钱呗。有钱的话,请一个有能耐的律师,保管没有事,”柯拉勃列娃说,“那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蓬头垢发的,大鼻子……咳,我的太太,那家伙准能把你从水里捞上来,身上还不带一点湿的。把他请来就好了。”“怎么请得起啊?”美人儿咧嘴笑着说,在她的旁边坐下来,“那种人,没有千把卢布,根本就不会理你的。”“是啊,看来,你是命该如此,”犯纵火罪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说,“我轻松吗,他们把我儿媳妇抢走了,把儿子送进牢里喂虱子,还把我这把老骨头也关起来,”她又开始讲她那已经讲了成百次的身世了,“看来,坐牢或者要饭是躲不了啦。不是要饭,就是坐牢。”“显然,他们都是一路货,”卖私酒的女人说,她仔细地看了看小姑娘的头,便把手里的袜子放下,把小姑娘拉过来夹在两腿中间,手指快捷地在她的头上找虱子,“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卖私酒?’可是,我拿什么来养活我的孩子们呢?”她一边说,一边做着她已经习惯了的活儿。

酒贩子的这些话又勾起了玛斯洛娃的酒瘾。“真想喝点酒。”她对柯拉勃列娃说,用衬衣袖口擦了擦眼泪,偶尔还抽噎一下。“想喝酒?行,拿钱来吧!”柯拉勃列娃说。延伸思考这几个人的对话折射出怎样的社会现实?把自己的理解表述出来。名师注解[1] 玛特维耶芙娜:柯拉勃列娃的辅称(含有尊敬意味的称呼)。三十二名师导读玛斯洛娃不明白,犯罪的人平安无事,没犯罪的人却被判了刑,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社会?监舍里犯人间的矛盾经常发生,也许是为了酒,也许只是互相瞧不起,也许是为某些小事。酒是犯人的精神寄托,没有酒这个麻醉剂,她们会更加癫狂,因为她们的精神压力远远超过她们的生活压力。

玛斯洛娃从白面包里取出钱来,把一张息票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接过息票,看了看,她虽然不识字,但却信任无所不知的美人儿。美人儿告诉她,此票值两卢布五十戈比。于是柯拉勃列娃便爬到通风口,取出藏在那里的一瓶酒。看到这种情况,凡是铺位不挨着玛斯洛娃的妇女就都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去了。这时玛斯洛娃抖掉头巾和囚衣上的尘土,爬上了板床,便吃起面包来。“我给你留了一壶茶,大概凉了。”费多霞对她说,从墙架上取下一个用包脚布包着的洋铁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茶已经完全凉了,洋铁味比茶味还重,但玛斯洛娃还是倒了一杯茶,就着吃面包。“费纳什卡,过来。”她叫了一声,掰下一块面包,递给那个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嘴巴的小孩。

这时柯拉勃列娃把一瓶酒和杯子递给了玛斯洛娃。玛斯洛娃请柯拉勃列娃和美人儿一块喝。这三个女犯就是这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而且谁有东西都拿来一起吃。

几分钟以后,玛斯洛娃也活跃起来了,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法庭上的情形,滑稽地模仿检察官的腔调,讲了法庭上特别使她吃惊的一件事。她说,法庭上的所有男人显然都很喜欢看她,为此不断地跑进犯人室里来。“就连押解兵也说:‘他们这都是来看你的。’时而跑进来一个人,说是要拿文件或什么东西,但我看得出,他并不是要拿文件,而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要把我吞下去,”她笑一笑,困惑莫解地摇摇头,“都会演戏。”“是的,就是这样,”道口工附和着,立刻用她那唱歌似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就像苍蝇见到了糖。他们对别的不在乎,可见到女人就不要命了。他们这些男人,只要有女人,不吃饭也行……”“在这儿也是一样,”玛斯洛娃打断了她的话,“在这儿我碰上的也是这种事。我刚被押回来,就有一批男犯人从火车站来了。他们讨厌地缠住我,我都不知怎么才能脱身。幸好副监狱长把他们赶走了。有一个人死缠住我不放,我费了老劲才挣脱了。”“那人长得怎么样?”美人儿问。“黑黑的,留着小胡子。”“一定是他。”“他是谁?”“是谢格洛夫。瞧,他刚走过去。”“谢格洛夫是什么人?”“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已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逃走了。现在又被逮住,不过他还会逃走的。甚至连看守都怕他。”美人儿说。她跟男犯人互相通条子,监狱里发生的一切事她都知道,“他准会逃掉。”“他逃他的,也不会把我们带走,”柯拉勃列娃说,“你最好还是给我们讲一讲,”她转过脸对玛斯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律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现在总得去上诉吧?”

玛斯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红头发女人把两只长满雀斑的手伸进了浓密、蓬松的红头发里,用指甲搔着头皮,走到正在喝酒的三个“贵族”跟前。“叶卡捷琳娜,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她开口说,“头一桩,你得写个呈子,说你对判决不服,然后就对检察官声明。”“干你什么事,”柯拉勃列娃用生气而低沉的声音对她说,“你闻着酒味了。用不着你多嘴多舌,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怎么办。这儿用不着你。”“人家没有跟你说话,你打什么岔儿。”“想喝点酒?才赶来了。”“得了,就给她喝一点吧。”玛斯洛娃说。她是向来有东西都愿意分给大家的。“让我来给她点厉害……”“好,来吧!”红头发女人说着,向柯拉勃列娃逼近,“我才不怕你呢。”“臭囚犯!”“你才是臭囚犯。”“烂货!”“我是烂货,你是苦役犯,杀人凶手!”红头发女人嚷道。“听见没有,滚开!”柯拉勃列娃沉下脸说道。

但是红头发女人逼得更近了。于是柯拉勃列娃就在她敞开的胖胸脯上推了一下。红头发女人好像正等着她这一手似的,出其不意地用一只手很快地揪住柯拉勃列娃的头发,想用另一只手去打她的脸,但这只手被柯拉勃列娃抓住了。玛斯洛娃和美人儿都拉住红头发的双手,竭力想把她拖开,但是红头发女人揪住柯拉勃列娃的辫子,不肯放手。红头发女人稍稍松了一下头发,那只是为了把头发缠在她的拳头上。柯拉勃列娃则歪着头用一只手捶她的身体,并用牙齿咬她的手。妇女们围着这两个打架的人,有的劝架,有的叫喊,甚至那个害痨病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咳嗽着,瞧着这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孩子们彼此拥挤着,哭起来。女看守听到打闹声,就同一个男看守一起走进来,他们把打架的人拉开。柯拉勃列娃解开自己的花白辫子,拉掉被扯下的几绺头发。红头发女人则拉扯着被完全撕破了的衬衣,遮住其枯黄的胸脯。两个女人都叫嚷着,诉说自己的冤屈。“不用说了,我知道,这都是由于喝酒闹出来的,我明天要告诉监狱长,他会来收拾你们的。我闻得出来,有酒味。”女看守说,“当心点,快把那东西统统扔掉,否则你们会倒霉的。我可没有时间来给你们评理。都回到自己铺位上去,不许作声。”

可是有很长时间都没有静下来。两个妇女还对骂了很久,相互争辩着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是谁不对。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走了,妇女们才安静下来,躺下睡觉。那个老太婆也在圣像前跪下来,开始做祈祷。“两个苦役犯合起来了。”红头发女人突然又从房间的另一头的板床上用沙哑的声音说,每说一句话都带上一些离奇古怪的骂人的字眼。“当心,别再挨一顿揍。”柯拉勃列娃立即回敬了一句,也夹杂一些骂人话。于是双方又不做声了。“要不是有人拉住我的话,我早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红头发女人又说了一句,柯拉勃列娃也刻不容缓地又回敬她一句。

然后又静下来,静默的间隔更长了,但接着又对骂一阵,最后才完全安静下来。

大家都躺下睡了,有几个人已发出了鼾声,唯有那个老太婆,总要祈祷很久,仍旧跪在圣像面前叩头。诵经士女儿等两个看守一走,便爬起来,又在牢房里来回踱起步来。

玛斯洛娃睡不着,老想着她是一个苦役犯,人家已经两次这样称呼她了:一次是博奇科娃,这一次是这个红头发女人。但对这一点她还想不通。背朝着她躺着的柯拉勃列娃这时转过身来。“我这既没有想到,也没有料到,”玛斯洛娃小声说,“别人干了坏事,倒什么事也没有,而我平白无故,却要受这份罪。”“别伤心了,姑娘。就是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生活。你到了那里也不会没有活路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说。“我也知道不会没有活路,但我感到委屈。我不该遭这份罪,我已经过惯了好日子。”“你拗不过上帝呀!”柯拉勃列娃叹一口气说,“你拗不过上帝。”“我知道,大婶,不过还是很难受。”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见吗?又是那个烂货。”柯拉勃列娃说,要玛斯洛娃注意从板床的另一头发出的怪声音。

这是红头发女人压抑着的哭泣声。红头发女人之所以哭,是因为她刚才挨了骂,挨了打,她想喝点酒,却连酒也没有喝着。她之所以哭,还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挨骂、受嘲笑、受辱和被打外,什么也没见到。她想安慰一下自己,就回忆她同工人费吉卡·莫洛江科夫的初恋。不过,一回忆这次初恋,她就要想起这次恋爱的结局。这个莫洛江科夫有一次喝醉了酒,为了开玩笑,把明矾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上,然后看着她痛得浑身抽搐,便同伙伴们哈哈大笑起来。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一想起这件事,就非常伤心。她以为没有人会听见,就像小孩一般哭起来,抽噎着,呼哧着,咽下带咸味的泪水。“她很可怜。”玛斯洛娃说。“是可怜,不过她也不该来捣乱嘛!”【精读】三十三名师导读为了道德的自我完善,为了洗刷灵魂中的污垢,涅赫留多夫开始行动了。他脱掉了伪善的外衣,掀掉了心头上可憎的顽石,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看人时也不再感到恶心了。

涅赫留多夫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意识到要发生一件事,甚至在还没有弄清发生的是什么事之前,他就断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卡秋莎,审判”。对,再不能撒谎,要把全部真话说出来。真是奇怪的巧合,就在今天早晨,他终于接到了等待已久的首席贵族夫人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的信。这封信如今对他来说是格外的重要。她给了他完全的自由,祝愿他那正在操办的婚姻美满幸福。“婚姻!”他嘲讽地说,“我现在离这种事多么遥远啊!”

他想起了他昨天曾打算把全部真相告诉她丈夫,向他悔过,愿意听他随便发落。但今天早晨他又觉得事情并不是像他昨天所想的那么容易。“再说,既然人家不知道,又何必叫他难受呢?如果他问到我,我就对他说。何必特意去对他说呢?不,没有必要。”

要去向米西说出全部实话,如今他也觉得同样困难。这种话也是不便于启齿的,说出来是要得罪人的。就像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作了一个决定:他不再到她家里去了,如果他们问到他,他就说实话。

不过,在对待卡秋莎的问题上却不应该老是吞吞吐吐了。“我要到监狱去,告诉她,请求她宽恕我。必要的话,对,必要的话,我就跟她结婚。”他想。

这种为了道德上的满足而牺牲一切,并同她结婚的想法,今天早晨特别使他感动。名师点评 丑恶的灵魂得到了净化,就有了一种新鲜感,一种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新鲜感。他能超脱那些可耻的、可恶的、可憎的事物,回归人性,所以“这个早晨使他感动”。

他很久以来都没有如此精力充沛地迎接白天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一进屋,他就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如此果断地宣布,他不需要这个住宅了,也不需要她来伺候了。本来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守着这所租金昂贵的大住宅是为了结婚用的。因此,退掉这所住宅就具有特殊的含义。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惊讶地瞧着他。“非常感谢您,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感谢您对我的一切关照。不过现在我已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和所有的仆人了。如果您愿意帮助我的话,就劳驾您清理一下东西,暂时像妈妈原来做的那样把它们收好。娜塔莎将要到这里来,她会处理这些东西。”(娜塔莎是涅赫留多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摇摇头。“怎么清理呢,这些东西不是都要用的吗。”她说。“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大概用不着了,”涅赫留多夫看见她在摇头,就回答说,“劳驾,请您也对柯尔涅尔说一下,我多给他两个月的工资,以后就不用他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您可不能这样做”,她说,“就算您要到国外去,您以后回来也还是要房子的。”“您想错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我不到国外去。我就是要走,也是到别的地方去。”

他突然涨红了脸。“对,应该告诉她,”他想,“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应该全都说出来。”“昨天我遇到了一件又奇怪又重要的事情。您还记得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姑妈家的卡秋莎吗?”名师点评 把隐藏已久、不可告人的事情告诉别人,这是一种压力的释放,是思想的解脱,涅赫留多夫正在努力变成一个全新的“我”。“那还用说,我还教过她做针线活呢。”“喏,就是这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我正好做陪审员。”“哎呀,我的天,多么可怜!”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说,“她犯了什么罪受审呢?”“杀人罪。这全都是我干的。”“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呢?您这也说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说,老人的眼睛里闪出一种调皮的火花。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所发生的事。“是的,都是因为我。也就是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全部计划。”“这会使您改变什么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忍住笑,说。“既然是我害她走上这条路的,我就该尽我所能去帮助她。”“这是您心肠好,其实这方面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错。这种事谁都免不了。要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一切也就将就过去了,会忘掉的。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严肃而认真地说,“您也用不着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已走上邪路了,这能怪谁呢?”“是我的过错。所以我要纠正它。”“唉,这可很难纠正。”“这是我的事。您要是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那么您就想想,我妈妈生前是怎么希望的……”“我并不是考虑我自己。先夫人对我的恩德不浅,我已别无他求了。丽扎尼卡(这是她已出嫁的侄女儿)叫我去,等这儿用不着我时,我就到她那儿去。倒是您不该把那事看得太重,谁也是免不了的。”“嗯,我可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是请您帮助我把这所住宅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请您别生我的气。我非常感谢您对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谢。”

说来奇怪,自从涅赫留多夫认识到自己的卑劣,从而憎恶自己以后,他也就不再嫌恶别人了,相反,不论对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还是对柯尔涅尔,他都感到可亲可敬了。他本想把自己的悔恨心情也对柯尔涅尔说说,但是柯尔涅尔是如此严肃、恭顺,他也就下不了决心这样说了。名师点评 心灵的净化,使他变得正常。人,都有一个变色镜,变色镜里的心态不同,看到的东西也自然不同。自己做了贼,看到的每个人都像贼。自己做了坏事,看到的人也像同样做了坏事。过去的涅赫留多夫不就是这样吗?

在去法院的路上,涅赫留多夫坐的还是原来的马车,经过的也是原来那些街道,但他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今天竟变成了完全是另一个人。

同米西结婚,这在昨天似乎还有点心思,今天他却觉得完全不可能了。昨天他还认为,就他的地位,她同他结婚,她无疑会得到幸福,今天他却觉得他不仅不配同她结婚,简直就不配跟她亲近。“一旦她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就无论如何不会跟我来往。我却还责备她同那位先生卖弄风情呢。不行,即使她现在真的嫁给了我,而我却知道监狱里的那个女人在明天或后天就要同大批犯人去服苦役,那么,且不说幸福不幸福,难道我能心安理得吗?被我所害的女人就要去服苦役,而我却在这里接受人们的祝贺,带着年轻的妻子去拜客。或者是同那位首席贵族(被我和他的妻子可耻地瞒骗的人)一起去开会,一块在会上数票,统计有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由地方自治会监督学校提出的决议,等等,事后又去同他的妻子幽会(多么卑鄙!)。或者我继续去画画,虽然,明知这幅画将永远画不成,因为我根本就不该去干这种无聊的事,而且现在也根本无法干这些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感到内心有这种变化而分外高兴。“现在,”他想,“我首先得去见律师,看看他有什么决定,然后……然后到监狱去看她,看昨天的女犯人,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

他一想到他就要见到她,要把一切事情告诉她,要在她面前认罪,宣布要为她做一切可能做的事,甚至同她结婚来为自己赎罪——一想到这些,他就特别激动,并且热泪盈眶。精华赏析涅赫留多夫终于下决心把不可告人的事告诉了别人,这是人性的转化,道德的回归。他只有这样做,才能复活,才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因为没人能拯救他,只有他自己。用自己的眼泪洗刷自己的魂灵,正是道德的自我完善。延伸思考涅赫留多夫为什么不再憎恶自己,嫌恶别人?【精读】三十四名师导读法庭又开始了另一场审判:一个二十岁的小学徒陷入困顿,无奈之下伙同他人偷了一块价值仅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地毯。同样的法庭,同样的审讯顺序,小伙子的命运会和玛斯洛娃一样悲惨吗?

涅赫留多夫来到法庭,在走廊里就遇见了昨天那位民事执行吏,详细地向他打听了法庭里被判了的犯人关在哪里,要同他们见面得找谁批准。民事执行吏告诉他,这些犯人关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在没有最后宣判之前,探望必须得到检察官的批准。“等审讯结束后我来告诉您,并亲自陪您去,检察官现在还没有来,等审讯结束后再说吧。现在请您先出庭陪审,马上就要开庭了。”

涅赫留多夫觉得今天民事执行吏显出一副特殊的可怜相。他向他道了谢,就往陪审员议事室走去。

他刚走到陪审员议事室,陪审员们已纷纷从议事室出来,到法庭上去。那位商人还像昨天一样快活,同样已吃过东西、喝了酒,并且像老朋友一样,同涅赫留多夫打招呼。彼得·格拉西莫维奇的不拘礼貌的态度和哈哈笑声,今天也没有引起涅赫留多夫的任何不快之感。

涅赫留多夫想把自己同昨天那个女被告的关系告诉所有的陪审员。“按理,”他想道,“在昨天开庭的时候我就应该站出来,当众宣布自己有罪。”可是,当他和陪审员们一起走进法庭时,昨天的那种程序又开始了:又是一声“开庭”,又是那三个戴大领子的人登上高台,又是一阵肃静,又是陪审员们在高背椅上坐下,又是宪兵、画像、祭司——涅赫留多夫感到,尽管他需要这样做,但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他无法破坏这种庄严的气氛。名师点评 他的力量还不足以破坏这种庄严的气氛,一个社会的变革通过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

开庭前的准备工作也和昨天一样,只是陪审员宣誓和庭长对陪审员的讲话免去了。

今天审理的是一桩撬锁盗窃案。被告由两名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押着,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学徒,身材瘦小,狭肩,穿着灰囚衣,脸无血色。他单独坐在被告席上,眉头紧皱,打量着进来的人们。这个小学徒被控告同一个伙伴一起撬开了板房的锁,从里面偷出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旧地毯。起诉书上写明,这个小学徒跟他的同伴一起扛着地毯走时,被警察截获了。小学徒和他的同伴当时就认了罪,于是双双入狱。小学徒的伙伴是个钳工,死在监狱里了。所以现在他一个人受审。那几条旧地毯就放在物证桌上。

审讯工作跟昨天一样,有各种物证、罪证、证人,有证人宣誓、审问、鉴定人和交相讯问,等等。那个做证人的警察在回答庭长、公诉人、辩护人的问题时,总是有气无力地说一句“是,老爷”或者“不知道,老爷”然后又是“是,老爷”……不过,尽管他表现出当兵的那种傻头傻脑的样子和木头似的呆板,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同情小学徒的,不大愿意讲逮捕他时的情况。

另一个证人是失主,一个小老头,也就是那房子和旧地毯的所有者,他显然是个肝火旺盛的人。法庭上有人问他那地毯是不是他的,他很不乐意承认是他的。当副检察官问他,这些旧地毯有什么用,是不是很需要这些地毯时,他很恼火,回答说:“见他妈的鬼去吧,这些破地毯,我根本不需要。要是早知道它们会惹出这许多麻烦来,我非但不会去找它们,还情愿倒贴一张红票子,贴两张也行,只是不要把我拉来受审就行。我坐马车来就差不多花去五个卢布了。我身体又不好,有疝气病,还有风湿痛。”证人这样说。而被告本人则全部招认,就像一条被逮住的小野兽,茫然地四处张望,断断续续地把作案的过程从实讲出来。名师点评 失主都没有当回事,而那些警察、法官、检察官、陪审员的老爷们却小题大做,这就表明这场庭审俨然就是一场闹剧,看似维护法律的背后是上层贵族社会的庸碌无能。

案情已经很清楚。可是副检察官仍像昨天一样,耸起肩膀,提出一些隐晦的问题来,想让狡猾的犯人上钩。

他在发言中证明,这个盗窃案是在有人住的房子里发生的,并且撬了锁,因此小伙子应受到最重的惩罚。

法庭指定的辩护人却证实,这个盗窃案并不是在住人的房子里犯的,因此,罪行固然不能否认,但罪犯毕竟不是像副检察官所断言的那样对社会有如此大的危害。

庭长也像昨天那样,表现出不偏不倚、主持公道的样子,向陪审员详细解释和重申一些他们已经知道而且不可能不知道的东西。同昨天一样,审讯也有几次休会,大家去抽烟,然后民事执行吏又是一声吆喝:“开庭!”于是那两个宪兵又极力克制着睡意,持着出鞘的军刀坐在那里,吓唬犯人。

从这一案件中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个青年本来由父亲送到一个卷烟厂当学徒,在那里待了五年。今年,工厂主和工人发生纠纷后,他被厂主解雇了。他失去了工作,便在城里游荡,把最后的一分钱也喝光了。在小饭馆他结识了那个跟他一样、比他更早失了业、酗酒很厉害的钳工。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喝了酒,便去撬锁,从那里偷走了旧地毯。他们被捕了。他们照实招认了罪行,被关进牢里。钳工在开审前死了。现在这个小学徒正被作为一个社会上必须加以防备的危险人物受到审判。名师点评 一个小小的盗窃犯被当成危险人物,而真正祸害社会的那群人却坐在审判席上。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社会。“像昨天的女犯人一样的危险人物,”涅赫留多夫听着法庭上人们所说的这些话,一边想,“他们是危险人物,我们就不危险吗?……我是个荒淫无耻之徒、放荡的男人、骗子,可是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知道我底细的人却不但不藐视我,反而尊敬我,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就算这个小学徒是这个法庭在座的全体人员中对社会最危险的人,那么现在他被捕了,按常理该怎么处理呢?“显然,这个小学徒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坏蛋,而是很平常的人,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他之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无非是由于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环境里。因此,看来问题很清楚,为了要不存在这样的小青年,就必须努力消除造成这种不幸的人的环境。”名师点评 鲜明地指出了俄国的出路在于打破现时的这种社会环境。“可是我们又是怎么做的呢?我们抓住这样一个偶然落到我们手里的小学徒,却明明知道,还有成千上万没有被抓的这样的人。我们把他关进监狱,使他终日无所事事,或者是做些不健康的毫无意义的劳动,交结一些同他一样的软弱无力而且在生活中迷失了方向的人,然后由国库出钱把他们同一些最堕落的人混在一起,从莫斯科省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省去。“我们不仅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环境,反倒一味鼓励制造这种人的机构。这些机构是众所周知的,也就是工厂、工场、作坊、小饭馆、酒店、妓院。我们不但不去消灭这些机构,反而认为它们是必要的,从而去鼓励它们,调整它们。“我们这样培养出来的人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万个。然后我们逮住一个,就以为做了一件大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再也不用做什么事了,因为我们已把他从莫斯科省发配到伊尔库茨克省去了,”涅赫留多夫坐在上校旁边的椅子上,听着辩护人、检察官和庭长的各种不同语调,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各种姿态,异常激动地思考着,“须知,搞虚假的这一套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涅赫留多夫继续思索着,向这个大厅扫了一眼,看着那些画像、灯盏、圈椅、军服,那些厚墙和窗户,想到这座宏伟的建筑物,那些更宏伟的机构以及官僚、文书、看守、役差等组成的整个庞大的队伍。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俄罗斯都有。他们由于表演这种谁也不需要的闹剧而领取薪俸。“哪怕我们拿这些精力的百分之一用于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啊!而如今我们却只把他们看作是为我们的安宁和舒适服务所必需的劳动力而已。其实,当时他由于贫困从农村来到城市时,”涅赫留多夫瞧着那个病态的恐惧的小学徒的脸,想道,“要是有一个人可怜他,帮他一把就好了。或者当他在城里、在工厂工作了十二小时之后,被年纪比他大的人拉到小酒馆去时,有一个人能对他说一声:‘万尼亚,别去,这不好。’那么,这个小学徒也许就不会去了,不会头脑发热,不会去干什么坏事了。”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将此审讯斥之为“闹剧”,并认识到俄国之所以要维持这种“闹剧”,就是要维持整个司法体系,从而否定了这一体系存在的合理性。“然而,当他像一只小野兽一样,住在城里当学徒、为避免长虱子而把脑袋剃光,为师傅们跑腿买东西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可怜他,相反,当他在城里住下时,他从师傅们、伙伴们嘴里听到的无非都是‘谁会骗人、谁会喝酒、谁会打架、谁会逛窑子,谁就是好汉’之类的话。”“而当对健康有害的工作、酗酒、放荡害得他身残志衰后,他就变得像在梦里一样,傻头傻脑、神志不清、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漂泊流浪,糊里糊涂,钻进人家板棚里,从那里拿走了几条毫无用处的粗地毯,而我们这帮生活富裕、家里有钱、受过教育的人不仅不去设法消除造成这个小学徒今天堕落的原因,还要惩罚他,借此来纠正这类事情。”“真可怕!谁也不知道,这里主要是残酷还是荒谬。不过,看来,不论是残酷还是荒谬,都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涅赫留多夫思考着这一切,已不再听法庭上的审问了。他的思想竟是如此豁然开朗,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他感到奇怪,这一切他以前怎么就看不到,其他人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名师点评 涅赫留多夫由一小盗窃犯的审讯的残酷和荒谬,推演到俄国整个司法刑讯制度的残酷和荒涎,这一思想的升华是他未来彻底背离贵族传统、精神得以“复活”的先兆。精华赏析一个小盗窃犯引发了涅赫留多夫的思考,他反思的正是当时的社会存在。黑暗而腐朽的社会、层层重重的压迫和剥削才是社会犯罪的根源,而那些制造犯罪根源的人是看不到自身的过错的,所以他们把犯罪的根源归咎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当劳动者为了活命而做出不得已的事情来,统治者就认为这是危险的,要加以防范。涅赫留多夫的反思,也说明了上层贵族地主阶层的腐朽、贪婪、残酷就是造成社会犯罪的主要原因。他们有钱、有势,荒淫无度,尽管他们受过教育,但是他们的思想根基是专制制度下的意识形态,所以他们无法脱离这种意识。他们占有社会大部分的财富,他们既是法律的制定者,也是执行者。所以,对普通劳动者来说,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利。涅赫留多夫之所以豁然开朗,是因为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这是能让人复活的光亮。他过去没有看出来,是因为精神的人的触觉还没有触到他那根道德的神经。当他的道德神经受到触动时,他才如梦方醒,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兽性的人很快就会死去,所以他要复活。延伸思考1.请找出作者在描写人物时,巧妙运用语言和修辞的语句或段落。2.涅赫留多夫的思考和反思说明了什么?三十五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下定了决心要去监狱看卡秋莎,而且声明不再参加那无益的、不道德的、可怕而又可憎的审判了。

法庭宣布第一次休会时,涅赫留多夫就站起来,走到走廊上,而且打定主意不再回法庭了。他们爱拿他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他不能参与这种可怕而又可憎的蠢事了。

涅赫留多夫打听到检察官的办公室后就去找他。差役不想放他进去,说是检察官现在有事,但涅赫留多夫没有理他,径自朝门里走去,这时有一个官吏正迎面走来,他就请他通报检察官,说他是陪审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见他。公爵的头衔和漂亮的穿着帮助了涅赫留多夫。官吏报告了检察官,于是涅赫留多夫就进去了。检察官站着接待他,显然不满意涅赫留多夫要求见他的执拗态度。“您有什么事?”检察官厉声问道。“我是陪审员,姓涅赫留多夫,我必须见玛斯洛娃。”涅赫留多夫迅速而坚决地说,满脸涨得通红,感觉到做这件事会对他今后的生活有决定性的影响。

检察官个子不高,脸色黝黑,留着短短的白发,两只机敏的眼睛炯炯有神,突出的下巴蓄着一撮剪短了的浓密的胡子。“玛斯洛娃?我当然知道。她被控犯了毒死人命罪,”检察官平静地说,“您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她呢?”后来,仿佛要缓和一下语气似的,补充说:“我若是不清楚您要见她的理由,是不能批准您见她的。”“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见她。”涅赫留多夫红着脸说。“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抬起眼睛,仔细地看着涅赫留多夫,“她的案子审过了还是没有?”“昨天她已受过审,她被判了四年苦役是完全错误的。她是无罪的。”“原来是这样。既然她昨天才被判决,”检察官说,对涅赫留多夫关于玛斯洛娃无罪的声明毫不在意,“那么,在正式宣判以前她仍得关在拘留所里,只有在规定的日期才可以探望。我建议您到那里去问一问。”“但是我要尽快地见到她。”涅赫留多夫说,下巴颤动起来,感到决定性的时刻到了。“您究竟为什么事要见她呢?”检察官有点不安地扬起了眉毛,问道。“因为她没有罪,却被判了服苦役。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涅赫留多夫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感到说了不必说的话。“这话怎么说?”检察官问。“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使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不是我害了她,她也不致遭这种控告。”“我还是看不出来,这与探监有什么联系?”“有联系。因为我想跟她去,而且……跟她结婚。”涅赫留多夫说。他一说到这件事,眼泪就要流出来。“是吗?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这的确是一桩异乎寻常的事。您好像是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地方自治会的议员吧。”检察官问,面对此时宣布奇怪决定的涅赫留多夫,他想起来好像以前听说过此人。“对不起,我不认为这跟我的请求有什么关系。”涅赫留多夫突然冒起火来,愤愤地答道。“当然没有关系,”检察官带着隐约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您的愿望太离奇,太超出常规了……”“那么,我能获准吗?”“获准?好,我这就给您写一个许可证。请您稍等一会儿。”

他走到桌子跟前,坐下来写许可证。“请坐一会儿。”

涅赫留多夫站着。

检察官写好许可证,交给了涅赫留多夫,好奇地看着他。“我要声明一下,”涅赫留多夫说,“我不能继续参加审讯了。”“您知道,这要向法庭提出正当理由。”“这理由就是:我认为一切审判不仅无益,而且是不道德的。”“原来如此。”检察官仍旧带着隐约可辨的微笑说。这微笑似乎在说,这样的声明他并不陌生,并且认为这是一种可笑的怪论。“原来如此,不过您显然明白,我作为一名法庭的检察官,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因此,我劝您向法庭提出这个问题,法庭会决定您的申请,裁定您的申请是不是正当。如果不正当,就要求您付一笔罚金。您去同法官交涉吧。”“我已经声明了,我哪儿也不去了。”涅赫留多夫生气地说。“再见。”检察官低下头说,显然是希望赶快摆脱这个奇怪的来访者。“刚才来找您的是谁?”涅赫留多夫刚走,就有个法官走进检察官的办公室,问道。“是涅赫留多夫,知道吗,他早在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县自治会里就发表过各种奇谈怪论。您想想,他是一个陪审员,被告里有一个被判了服苦役的女人或姑娘,据他说,他曾欺骗过她,现在他竟打算跟她结婚。”“那怎么可能呢!”“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而且激动得有点奇怪。”“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点怪,有点不正常。”“不过,他已经不大年轻了。”“喂,老兄,您那个大名鼎鼎的伊瓦申科夫也真叫人讨厌,纠缠不休地说呀说呀,没完没了。”“对于这种人,干脆制止他说话,要不就真要妨碍议事了……”三十六名师导读涅赫留多夫的一趟监狱之行,将封建专制制度下的等级制度暴露了出来。凭他的身份只要监狱长同意,就可以在办公室里见卡秋莎,而正常情况下与犯人见面则要在公共探室里。他为什么很愉快,因为他被良知给唤醒了,他可以复活了。

涅赫留多夫从检察官那里出来后,便坐车直接到了拘留所。可是,拘留所里根本没有玛斯洛娃,所长对涅赫留多夫解释说,她应该在老的解犯监狱里。于是涅赫留多夫又到那里去了。

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果然是在那里。检察官忘记了,大约在六个月以前,那里发生过一次政治事件,显然由于宪兵把事件扩大化,结果拘留所的所有牢房都关满了大学生、医生、工人、高等女校学生和女医士。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涅赫留多夫在傍晚才到达这个监狱。他想走进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里去,但岗哨不让他过去,只拉了门铃。看守听到铃响便走出来,涅赫留多夫出示了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监狱长的准许,他不能放他进去。涅赫留多夫便去找监狱长。涅赫留多夫刚上楼梯,就从门后传来了钢琴声,一种复杂而雄壮的乐曲。当一个眼睛包着纱布的女仆生气地出来给他开门时,琴声就像从房间里冲出来似的,震得他耳朵难受。这是一首他讨厌听的李斯特的狂想曲,弹奏得很好,但只弹到一个地方就停住了,然后在这个地方重复弹奏。涅赫留多夫问眼睛包扎着纱布的女仆,监狱长在不在家。

女仆说他不在家。“他很快就回来吗?”

狂想曲又停住了,然后又明快、洪亮地重复弹奏,弹到那个仿佛被魔法定住的地方。“我去问一下。”

女仆走了。

狂想曲刚刚重新奔放起来,还没有到那个被魔法定住的地方就突然中断了。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去告诉他,监狱长不在家,今天也不回来,他做客去了。干吗老缠着人家。”从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狂想曲,但突然又停下来,并传来了移动椅子的声音。显然,弹钢琴的女人生气了,要亲自来申斥一下这个不是在规定的时间里来的、纠缠不休的造访者。“爸爸不在,”一个头发蓬松、神态忧郁、脸色苍白的姑娘走出来,生气地说,一双沮丧的眼睛下面有一双发青的眼圈。她看到是一个穿着讲究大衣的年轻人,口气立即缓和下来,“请进来吧……您有什么事?”“我要在这个监狱里探望一个女犯人。”“大概是女政治犯吧?”“不,不是女政治犯。我有检察官的许可证。”“噢,我不知道,爸爸不在。不过,请进来吧,”她在小小的前厅里又招呼他说,“要不您就去找副狱长,他现在在办公室,您去找他谈一谈。您贵姓?”“谢谢您。”涅赫留多夫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走了。

房门还没有关上,就又响起了雄壮而欢快的琴声,这声音既不像从这所房子里发出来的,也同那个神态忧郁却如此顽强地练琴的姑娘很不相称。涅赫留多夫在院子里碰见了一个翘着两撇抹过油的小胡子的年轻军官,便向他打听副狱长在什么地方。原来,他就是副狱长,他接过许可证,看了一下说,这是到拘留所的许可证,他不敢放涅赫留多夫进这监狱里去,而且时间也太晚了……“请您明天来吧。明天十点钟人人都可以探监。您明天来吧,监狱长明天也在家。那时候您可以在公共探室里同她见面,如果监狱长允许的话,也可以在办公室里见面。”

这一天涅赫留多夫的探监没有办成,便回家了。涅赫留多夫走在街上,想到明天就要同她见面,心里十分激动。现在他已不去回想法庭,而回想着他同检察官和副监狱长的谈话,想到如何努力设法同她见面,想到如何对检察长说出自己的打算,想到为了和她见面而如何找了两个牢房。他心里激动不已,并且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一回到家里,他立即拿出他很久已经没有动过的日记来,念了其中的几个段落,并写下了下面一段话:“已经两年没有写日记了,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上来了。可这并不是孩子气的玩意儿,而是同自己交谈,同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的真正的、神圣的我的交谈。长期以来这个我都在沉睡,也没有人可交谈。4月28日我在做陪审员的法庭里发生的非同寻常的事件把我唤醒了。我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个被我欺骗过的卡秋莎,穿着囚衣,坐在被告席上。由于奇怪的误会和我的错误,她被判了服苦役。我刚找过检察官,也去过监狱,他们没放我进去见她,但我决心尽一切努力要见到她,向她认罪,甚至跟她结婚,以赎我的罪。主啊,帮帮我吧!我很好,心里愉快。”【精读】三十七名师导读玛斯洛娃回想自己悲剧性的命运,很多记忆被唤醒,唯独没有想起造成她命运悲剧的那个人,因为她埋葬了那段可怕的记忆。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在风雨交加的站台上,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寻找她爱的人。当她找到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她看到了他,她奔跑着,追赶着,追赶着,奔跑着。这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呢?

这一夜,玛斯洛娃很久都不能入睡,而是睁大眼睛躺着,瞧着被诵经士女儿来回踱步时的身子时而遮住的房门,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想着自己的事情。[1]

她寻思着,将来无论如何不能嫁给萨哈林岛的苦役犯,总得设法另找个归宿,比方嫁给一个长官、一个文书,哪怕是一个看守或副看守也好。他们都是贪女色的。“但愿我不要瘦下去,否则就完了。”她想起了那个辩护人是如何瞅着她的,庭长是如何瞅着她的,法院里那些迎面遇见她和故意走过她身边的人又是如何瞅着她的。她想起彼尔塔来监狱里看过她,对她讲起当初她在基塔耶娃妓院里爱过的那个大学生,说他到妓院里来过,问起过她的情形,很同情她。她想起了红头发女人打架的事,而且可怜她。她想起了面包店老板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唯独没有想起涅赫留多夫。关于自己的童年、青年,特别是自己同涅赫留多夫的爱情,她从来没有回想过,因为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已经原封不动地埋藏在她心底里某个深深的地方了,甚至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涅赫留多夫。如今她在法庭上也没有认出他来,倒不是因为她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时,他还是军人,没有胡子,只有小唇髭,卷发很短但很浓密,如今他已显出老态,并留着一大把胡子,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在那个可怕的黑夜,她已经把她过去同他发生过的事情全部埋葬了,因为就是在这个黑夜,他从军队里回来,却没有到姑妈家去看她。名师点评 她的这种思想跟她在地主老姑娘家的思想一样,要给自己找一个好的归宿。她的这种想法没错,只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极不现实的。

在那一夜之前,她还以为他会来看她,她不仅不嫌恶她心口下怀着的娃娃,而且对肚子里这个轻轻地、有时也激烈地蠕动的小生命感到奇怪的亲切。然而从这一夜起,一切就变了,这未来的孩子也变成纯粹是累赘了。

两位姑妈都曾等待涅赫留多夫,请他顺路回来一次,但他却打来电报说,他不能回来,因为他要按期抵达彼得堡。卡秋莎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决定到火车站去见他。火车是夜里两点通过这个车站,卡秋莎安顿两个姑妈睡觉之后,便劝说一个小姑娘,厨娘的女儿玛什卡陪她一起去。她穿上一双旧皮靴,戴上头巾,撩起衣襟就往火车站跑去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下着雨,刮着风,温暖的大颗的雨点时而哗啦啦地下一阵,时而又停顿。田野里看不清脚下的道路,森林则像炉灶一般漆黑。尽管卡秋莎对这条路是很熟的,但还是在森林里迷了路。火车在这个小车站只停三分钟。卡秋莎本来希望能及时赶到的,可是等她赶到车站时,第二遍铃已经响过了。她跑到月台上,马上从头等车厢的窗口里看见了他。这个车厢的灯光特别明亮,两个军官面对面地坐在丝绒靠椅上,没有穿上衣,在玩纸牌。靠窗的小桌子上点着几支淌油的粗蜡烛。涅赫留多夫穿着紧身马裤和白衬衣坐在靠椅的扶手上,肘臂靠着椅背,不知在笑什么。她一认出他,就用冻僵的手敲敲窗子。可是就在这时候,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缓移动,先是倒退了一下,然后车厢一节碰着一节向前开动了。有一个军官手里拿着牌站起来朝窗口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窗子,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这时她面前的车厢也震颤了一下走动了。她眼睛望着窗子跟着车厢走起来。那个军官想把窗门放下来,但怎么也放不下。涅赫留多夫站起来,推开那个军官,动手把窗门放下。火车的速度加快了,她也快步跟着,不甘落后。但是火车越开越快了。正当窗门放下来的时候,一个乘务员推开了她,自己跳上了车厢。卡秋莎落在后面了,但她仍旧在月台的湿木板地上奔跑,一直跑到月台的尽头,她才极力收住脚步,以免跌倒,然后沿着台阶跑下来到了地上。她还在跑,但头等车厢已经远远地开到前面去了。二等车厢也从她身边驶过去,接着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奔驰而过,而她还是不停地跑。当尾部挂着提灯的最后一节车厢驶过去时,她已经越过了水塔,周围已经没有栏墙了。风刮着她,把头巾从她头上掀起来,连衣裙裹住她一边的腿。头巾被风刮下来,可她仍旧在跑。“阿姨,米哈依洛夫娜!”小姑娘喊道,好容易才追上了她,“您的头巾掉了!”“他在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靠椅上,吃喝玩乐,而我却在这里,在污泥里,在黑暗中,风吹雨淋,站着哭喊。”卡秋莎想着,停住了脚步,脑袋向后一仰,双手抱头痛哭起来。“他走啦!”她喊道。

小姑娘害怕,揪住她湿淋淋的衣服。“阿姨,我们回家去吧!”“等火车过来时,往车厢下一跳,就此完事。”卡秋莎心里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决定这样做。但这时,如同一个人常常在激动之后突然平静下来时那样,她肚子里的婴儿突然蠕动了一下,撞击了一下,轻轻地舒展四肢,又用一种很细很软很尖的东西顶了一下,于是,在一分钟之前还折磨着她,使她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对涅赫留多夫的满腔怨恨,要不惜以一死来复仇的念头,突然间都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扎好头巾,便匆忙地回家了。名师点评 新生命的悸动是玛斯洛娃生存下去的唯一勇气。

她筋疲力尽、全身湿透、满身污泥地回到家里。从这一天起,她开始了一个精神上的转变,从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这个可怕的夜晚开始,她不再信善了。从前她本人信善,也相信别人信善,但从这一夜起,她深信谁也不信善,人们口头上谈论上帝和善,都无非是要骗人罢了。她爱过他,他也爱过她,这点她知道,但他玩够了她,亵渎了她的感情后,就把她抛弃了。而他还算是她所知道的人当中的最好的一个,其他的人还要更坏。后来发生的全部事情使她进一步地证实了这一点。他的两个姑妈,笃信上帝的老太婆把她赶了出来,因为她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服侍她们了。她碰到的所有人——所有的女人都要竭力利用她来赚钱;所有的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的看守,都把她看做是玩物。对所有人都一样,除了玩乐,除了肉体上的淫乐,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存在。她被养母从家里赶出来之后的第二年,曾跟一个老作家同居。这个老作家更证实了她的这种看法。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种玩乐叫做诗和美,它乃是人生的全部幸福。名师点评 作者对玛斯洛娃人生经历的描写,在揭露社会腐朽、黑暗的同时,让读者产生共鸣:憎恨那个社会,憎恨那些戴着面纱的伪君子们。

人人都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欢乐活着,一切关于上帝和善的话都是欺骗。如果心里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世间的一切安排得这样糟,为什么大家都相互作恶,大家都受苦,那么,最好是不要去想它。感到烦闷时,你就抽抽烟,喝喝酒,同男人去调调情。这样,一切苦闷也就过去了。名师点评 暂时告别苦闷,换来只会是更长久的悲痛;消极对待人生,得来的只能是人生无尽的痛苦折磨。精华赏析玛斯洛娃也想到过死,但是,另一个生命促使她活了下来。此后她在精神上发生了转变,她不相信上帝,不相信善。她被抛弃的现实,促使她走到另一个现实里,尽管被摧残、被蹂躏,受尽一切磨难,依旧苦中作乐。车尔尼雪夫斯基将托尔斯泰独特的心理描写归纳为“心灵辩证法”。其特征之一为:在心理活动的交叉点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剧变。本章节最后几段形象而深刻地再现了这一手法的基本特征。它让我们生动地感悟到卡秋莎蜕变成玛斯洛娃的心理原因和社会原因。延伸思考玛斯洛娃所遭受的苦难是那个时代被压迫妇女的一个缩影,请你根据玛斯洛娃的苦难遭遇,说一说玛斯洛娃悲惨命运的更深层的原因。名师注解[1] 萨哈林岛:即库页岛,在西伯利亚东面鄂霍次克海中,在帝俄时期苦役犯常被流放到这里做苦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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