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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8: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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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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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三少爷的剑(上)

古龙文集·三少爷的剑(上)试读:

第一章 一箭穿心

剑气纵横三万里。

一剑光寒十九洲。

残秋。

木叶萧萧,夕阳满天。

萧萧木叶下,站着一个人,就仿佛已与这大地秋色融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

因为他太冷。

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疲倦,也许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本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他掌中有剑。

一柄黑鱼皮鞘,黄金吞口,上面缀着十三颗豆大明珠的长剑。

江湖中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不知道他这个人的也不多。

他的人与剑十七岁时就已名满江湖,如今他年近中年,他已放不下这柄剑,别人也不容他放下这柄剑。

放下这柄剑时,他的生命就要结束。

名声,有时就像是个包袱,一个永远都甩不脱的包袱。“九月十九,酉时。洛阳城外古道边,古树下。洗净你的咽喉,带着你的剑来!”

酉时日落。

秋日已落,落叶飘飘。

古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人,鲜衣华服,铁青的脸,一柄长剑斜插在肩后,一双眸子却像是出了鞘的剑,正盯在树下的剑上。

他的脚步沉稳,却走得很快,停在七尺外,忽然问:“燕十三?”“是的。”“你的夺命十三剑,真的天下无敌?”“未必。”

这个人笑了,笑得讥诮而冷酷,道:“我就是高通,一剑穿心高通。”“我知道。”“是你约我来的?”“我知道你正在找我。”“不错,我是在找你,因为我一定要杀了你。”

燕十三淡淡道:“要杀我的人并不止你一个。”

高通道:“因为你太有名,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立刻成名。”

他冷笑着,又道:“要在江湖中成名并不容易,只有这法子比较容易。”

燕十三道:“很好。”

高通道:“现在我已来了,带来了我的剑,洗净了我的咽喉。”“很好。”“你的心呢?”“我的心已死。”“那么我就让它再死一次。”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刺向燕十三的心。

一剑穿心。

就只这一剑,他已不知刺穿多少人的心,这本是致命的杀手!

可是他并没有刺穿燕十三的心,他的剑刺出,咽喉突然冰冷。

燕十三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刺入了一寸三分。

高通的剑跌落,人却还没有死。

燕十三道:“我只希望你知道,要成名并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高通瞪着他,眼珠已凸出。

燕十三淡淡道:“所以你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拔出了他的剑,慢慢地从高通咽喉上拔了出来,很慢很慢。

所以鲜血并没有溅在他身上。

这种事他很有经验,衣服若是沾上血腥,很不容易洗干净。

——要洗净手上的血腥岂非更不容易?

暮色更深。

剑上的血已滴尽。

剑入鞘时,暮色中又出现了四个人。

四个人,四柄剑!

四个人的衣着都极华丽,气派都很大,最老的一个须发都已全白,最年轻的犹在少年。

燕十三不认得他们,却知道他们是谁。

年纪最老的成名已四十年,一直在关外,独创的“飞鹰十三刺”名震边陲。

这次他入关,为的就是找燕十三。

他不信他的飞鹰十三刺,比不上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年纪最轻的,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也是点苍门下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有天才,他肯吃苦。

他的心也够狠。

所以他才出道一年,“无情小子”曹冰的名字已震动了江湖。

另外两个人当然也是高手。

清风剑的剑法轻灵飘忽,剑出如风。

铁剑镇三山的剑法沉稳雄浑,一柄剑竟重达三十三斤。

燕十三知道他们,他们来,本就是他约来的。

四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谁也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们不愿在出手前,就折了自己的锐气,地上死的无论是什么人,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只要自己能活着,无论什么人的死活,他们全都不在乎。

燕十三笑了笑,笑容也很疲倦,道:“想不到你们都来了。”

关外飞鹰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只约了我一个人。”

燕十三淡淡道:“能够一次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多费事。”

曹冰抢着道:“来了四个人,谁先出手?”

他很急。

他急着要成名,急着要杀燕十三。

铁剑镇三山道:“我们可以猜拳,胜的就先出手。”

燕十三道:“不必。”

铁剑镇三山道:“不必?”

燕十三道:“你们可以一起出手!”

关外飞鹰怒道:“你将我们当作了什么人,怎么能以多欺少!”

燕十三道:“你不肯?”

关外飞鹰道:“当然不肯。”

燕十三道:“我肯!”

他的剑已出鞘。剑光如飞虹掣电,忽然间就已从他们四个人眼前同时闪过。

他们想不肯也不行了。他们的四柄剑也同时出鞘,曹冰的出手最快,最狠,最无情。

关外飞鹰已纵身掠起,凌空下击,飞鹰十三式本就是七禽掌一类的武功,以高击下,以强凌弱。

只可惜他的对手更强。

曹冰霎时间已刺出九剑。他并没有去注意别的人,只盯着燕十三,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这个人死在他剑下。

可惜他这九剑都刺空了,本来在他眼前的燕十三,已人影不见。他怔了怔,然后就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地上已多了三个死人。

每个人咽喉上都多了一个洞。

关外飞鹰、清风剑、铁剑镇三山,这三位江湖中的一流剑客,竟在一瞬间就都已死在燕十三剑下。

曹冰的手冰冷。他抬起头,才看见燕十三已远远地站在那棵古树下。

杀人的剑已入鞘。

曹冰的手握紧,道:“你……”

燕十三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不想杀你!”

曹冰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想再给你个机会来杀我。”

曹冰手上的青筋凸起,额上的冷汗如豆,他不能接受这种机会。这是种侮辱。可是他又不愿放弃这机会。

燕十三道:“你回去,练剑三年,不妨再来杀我。”

曹冰咬着牙。

燕十三道:“点苍的剑法很不错,只要你肯练,一定还有机会。”

曹冰忽然道:“三年后你若已死在别人剑下如何?”

燕十三笑了笑,道:“那么你就可以去杀那个杀了我的人。”

曹冰恨恨道:“你最好多多保重,最好不要死!”

燕十三道:“我也希望会如此!”

暮色更深,黑暗已将笼罩大地。

燕十三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黑暗最深处,忽然道:“你好。”

过了很久,黑暗中果然真的有了回应,道:“我不好。”

冰冷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死色,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发光。他走得很慢,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是轻飘飘的,他的脚好像根本没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鬼魂。

燕十三的瞳孔忽然收缩,忽然问:“乌鸦?”“是。”

燕十三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乌鸦道:“遇见我并不是好事。”

真的不是。

乌鸦不是喜鹊,没有人喜欢遇见乌鸦。在很古老的时候,就有种传说——乌鸦来时,必有灾祸。这次他带来的是什么灾祸?

——也许他本身就是灾祸,一种无法避免的灾祸。

既然无法避免,又何必再为它烦恼忧虑?燕十三已恢复冷静。

乌鸦盯着他,盯着他的剑,道:“好剑!”

燕十三道:“你喜欢剑?”

乌鸦道:“我只喜欢好剑,你不但有一手好剑法,还有柄好剑。”

燕十三道:“你想要?”

乌鸦道:“嗯。”

他的回答率直而干脆。

燕十三笑了。这次他的笑容中已不再有那种疲倦之意,只有杀气!他知道自己终于遇见了真正的对手。

乌鸦道:“喜鹊报喜,乌鸦报的却是忧难和灾祸。”

燕十三道:“你是来报祸的?”

乌鸦道:“是。”

燕十三道:“我有灾祸?”

乌鸦道:“有。”

燕十三道:“我的灾祸就是你?”

乌鸦道:“不是。”

燕十三道:“不是你是什么?”

乌鸦道:“是你的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道理燕十三当然明白,他的名气和他的剑,就像是麝的香,羚羊的角。

乌鸦道:“我已收藏了十七柄剑。”

燕十三道:“不少。”

乌鸦道:“十七柄都是名剑。”

燕十三道:“看来你杀的名人也不少。”

乌鸦道:“高通和老鹰的剑我要。”

燕十三道:“收殓他们的尸身,四柄剑都给你。”

乌鸦道:“我只要剑,不要死人!”

燕十三道:“可是你只要死人的剑。”

乌鸦道:“不错!”

燕十三道:“你杀了我,我的剑也给你!”

乌鸦道:“当然。”

燕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不好。”

燕十三道:“什么不好?”

第二章 时来运转

乌鸦道:“现在我还没有把握能杀你!”

燕十三大笑。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果然是个乌鸦,乌鸦至少不会说谎。

乌鸦道:“尤其是你刚才刺杀关外飞鹰的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破不了那一剑。”

乌鸦道:“我也想不出有谁能破得了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认为那已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七大剑派,四大世家中的高手我都见过。”

燕十三道:“你觉得他们如何?”

乌鸦道:“他们的剑法太保守,对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所以他们不如你。”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的眼光很不错,见识却不广。”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就知道有个人,要破我那一剑,易如反掌。”

乌鸦动容道:“你见过他的剑法?”

燕十三点点头,叹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这个人是谁?”

燕十三没有直接回答,却伸出了三根指头。

乌鸦道:“三手剑金飞?”

据说三手剑与人交手时,就好像有三只手一样,一把剑也好像变成了三把。他的剑法之快,招式变化之多,只听这名字就已可想而知。

燕十三却摇摇头,道:“真正要杀人,用不着三只手,也用不着三把剑。”

真正要杀人,一剑就够了。

乌鸦道:“你说的不是他?”

燕十三道:“不是!”

乌鸦道:“是谁?”

燕十三道:“是三少爷。”

乌鸦道:“哪一家的三少爷?”

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他的那柄剑,也是柄天下无双的宝剑。”

乌鸦的瞳孔在收缩。

燕十三道:“可是我劝你千万莫要去见他。”

乌鸦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他的笑容生涩而怪异。

燕十三道:“这句话并不是笑话。”

乌鸦道:“我笑的是你。”

燕十三道:“哦?”

乌鸦道:“你明知我既然已来了,就绝不会放过你。”

燕十三同意。

乌鸦道:“我虽然没把握杀你,你也一样没把握能杀我。”

燕十三承认。

乌鸦道:“所以你就想激我到翠云峰去,先去跟那位三少爷斗一斗。”

燕十三也笑了!

乌鸦道:“这句话是笑话?”

燕十三道:“不是,我笑的是我自己。”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因为我的心事,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乌鸦道:“现在你不愿跟我交手?”

燕十三道:“很不愿意。”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还有个约会。”

乌鸦道:“什么样的约会?”

燕十三道:“死约会。”

乌鸦道:“约在哪里?”

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道:“你明知斗不过他,你还要去?”

燕十三道:“死约会是不见不散的。”

乌鸦道:“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

燕十三又笑了笑,淡淡道:“难道你觉得活着很有趣?”

乌鸦闭上了嘴。

燕十三还在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道:“练剑的人,迟早总难免要死在别人的剑下,连逃避都无处逃避。”

乌鸦沉默。

燕十三道:“我一生杀人无算,若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家的剑下,死亦无憾了。”

乌鸦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好,你去。”

燕十三拱拱手,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他并没有走出很远,又停下,因为他发现乌鸦一直在后面跟着。就像是他的影子。

乌鸦也停下,看着他。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能去,你为什么不能去?”

乌鸦道:“你不笨。”

燕十三道:“可是你并不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

乌鸦道:“一定要。”

燕十三道:“为什么?”

乌鸦道:“因为我不想错过你们那一战。”

他冷冷地接着道:“高手相争,必尽全力,我在旁边看着,一定可以看出你们剑法中的破绽来。”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有理。”

乌鸦道:“这一战你们无论是谁胜谁负,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必定是我。”

燕十三道:“因为那时战胜的人必定也已将力竭,你又已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若是想杀他,正是个最好的机会。”

乌鸦道:“所以这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燕十三道:“的确不能。”

他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是有一点错了。”

乌鸦道:“哪一点?”

燕十三道:“三少爷的剑法中,根本没有破绽,完全没有!”

现在他们已开始喝酒。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他们一直都是派头很大的人。

燕十三道:“杀过人后,我一定要喝酒。”

乌鸦道:“没有杀人,我也喝酒。”

燕十三道:“喝过酒后,我一定要去找女人。”

乌鸦道:“没有喝酒,我也找女人。”

燕十三大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酒色之徒。”

乌鸦道:“彼此彼此。”

他们喝得真不少。

燕十三道:“你既是个酒色之徒,今天我就让你一次。”

乌鸦道:“让什么?”

燕十三道:“让你付账。”

乌鸦道:“不必让,不客气。”

燕十三道:“这次一定要让,一定要客气。”

乌鸦道:“不必不必。”

燕十三道:“要的要的。”

别人吃饭通常都是抢着付账,他们却是抢着不要付账。

燕十三道:“要杀人时,我身上从不带累赘的东西,免得碍手碍脚!”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银子就是最累赘的东西。”

乌鸦同意。

一个人身上若是带了好几百两银子,还怎么能施展出轻灵的身法?

乌鸦道:“你可以带银票?”

燕十三道:“我讨厌银票。”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一张银票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传来传去,脏得要命。”

乌鸦道:“你剑上的明珠可以拿去换银子。”

燕十三又笑了。

乌鸦道:“这是笑话?”

燕十三道:“天大的笑话。”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些珠子都是假的,真的我早卖了。”

乌鸦怔住。

燕十三道:“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乌鸦道:“我若没有跟你来呢?”

燕十三道:“那时我当然会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你既然已来了,我又何必再想别的法子?”

乌鸦也笑了。

燕十三道:“你笑什么?”

乌鸦道:“我笑你找错了人。”

他也压低声音,道:“我也跟你一样,今天本来也是准备来杀人的。”

燕十三道:“你也讨厌银票?”

乌鸦道:“讨厌得要命。”

燕十三也怔住。

乌鸦道:“所以我今天也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燕十三正在叹气,掌柜的忽然走过来,赔笑道:“两位都不必客气,两位的账,楼下已经有人付了。”

是谁付的账?为什么要替他们付账?他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问也没有问,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能够白吃白喝,总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一个人在很愉快的时候,喝得也总是要比平时多些。可是他们还没有醉。

就在他们快要开始有点醉的时候,楼下忽然上来了两个女人。两个很好看的女人,打扮得也很好,正是最能让男人动心的那种女人。

快喝醉的时候,总是最容易动心的时候。

燕十三和乌鸦已经动了心,正准备想个法子勾引勾引她们。

谁知道她们根本用不着勾引。她们自己就来了。“我叫小红。”“我叫小翠。”

两个人笑得又甜又媚:“我们是特地来伺候两位的。”

燕十三看着乌鸦,乌鸦看着燕十三。

死在他们剑下的人,若是看见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

现在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名满天下,杀人无情的剑客。

小红嫣然道:“两位是想在这里喝酒,还是想到我们那里去都没关系。”

小翠道:“反正两边的账都有人替两位付过了。”

世上虽然有不少好人好事,像这样的好事倒还不多。

乌鸦道:“这是你的运气?还是我的?”

燕十三道:“当然是我的。”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据说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是会转运的。”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也一样,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替他们付账。

是谁付的账?为什么?他们还是连问都不问,想也不想。

他们睡得很晚,起身也不早。每天只要他们一走出客栈的门,外面就有辆马车在等着,好像生怕他们晚上太累,走不动路。可是今天他们却想下车走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

乌鸦道:“翠云峰远不远?”

燕十三道:“不太远。”

乌鸦道:“像这么样走,我倒希望走远一点,愈远愈好。”

燕十三道:“我们可以慢慢的走。”

前面有片很大的树林,木叶居然还很苍翠。

燕十三道:“我们到树林里喝点酒好不好?”

乌鸦道:“酒呢?”

燕十三道:“你放心,只要我们想喝,自然会有人送酒来的。”

艳阳天。

他们在阳光照射的道路上走,车马在后面跟着,另一方的道路上,却有辆马车驶过来,驶入了树林后才停下。车上走下来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第三章 千蛇怪剑

大人们走了进去,一个青衣小帽,长得很清秀的孩子,却走了出来,拿出一根大红色的丝带,在外面的树枝上打了个结。小孩也走入林木深处,燕十三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去喝酒的好。”

乌鸦道:“这地方不好?”

燕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既然很好,为什么要换?”

燕十三道:“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树枝上的红丝带。

乌鸦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十三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方暂时已成了禁地,谁都不能再进去。”

乌鸦冷笑道:“这是哪里的规矩?”

燕十三还没有开口,树林中忽然有琴声传了出来,悠扬悦耳的琴声,充满了幸福愉悦。

乌鸦的手却已握紧。

就在这时,道路上忽然奔来了十一骑快马,马上的骑士劲装急服,剽悍凶猛,每个人背上都有柄大刀,刀上的红绸迎风飞舞。快马一冲入树林,骑士就翻身下马,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矫健。

江湖中真正的高手并不多,这十一人看来却都是高手。

动作最快的是条独臂大汉,一冲入树林,就厉声大喝:“你们拿命来吧!”

树林里的琴声没有停,听来还是那么悠扬悦耳,令人欢悦。

十一条大汉已冲进去。

乌鸦道:“这些人是不是太行来的?”

燕十三道:“嗯。”

乌鸦道:“太行大刀果然有胆子。”

燕十三道:“嗯。”

乌鸦道:“你看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燕十三道:“是来送死的!”

这句话刚说完,树林里就有个人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连叫都没有叫出来。

这个人正是那最剽悍凶猛的独臂大汉。

悠扬的琴声还没有停。

树林里却不停的有人飞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共是十一个。

十一个人一飞出来,就摔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们冲过去时,动作都很快。

他们出来时更快。

乌鸦冷冷道:“他们果然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想来送死的好像还不止他们这几个。”

乌鸦道:“还有我。”

燕十三道:“现在还轮不到你。”

乌鸦没有问下去。

他已经看见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的年纪并不大,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岁左右,而且是个女人。看起来很娇弱,很秀气的女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之色。小的比刚才出来结丝带的孩子还要小,一双大眼睛的溜溜地转。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他要做的事却好像不太聪明。

他们正在往树林里走。

连乌鸦都不忍眼看着他们去送死,已经准备去拦阻他们。

他们也看见了树枝上的红丝带,那翠衫少妇忽然道:“解下来!”

孩子就垫起脚去解了下来,却拿出根翠绿的丝带系了上去,也打了个结。

然后两个人就慢慢地走入了树林。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看见地上的死尸,也没有看见乌鸦和燕十三。乌鸦本来准备去拦住他们的,现在不知为了什么,已改变了主意。燕十三更连动都没有动。

可是他们眼睛里却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树林里的琴声突然停顿。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琴声停顿后,过了很久很久,树林里都没有声音传出来。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抚琴的人是谁?

琴声为什么会忽然停顿?

那少女和童子是不是也会像太行大刀们一样被抛出来?

这些事无论谁都一定很想知道的,乌鸦和燕十三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还没有走,就连跟在后面的车夫,都瞪着双眼睛在等着看热闹。

没有热闹看。没有人被抛出来。

他们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走得很轻,很慢。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把红丝带系上树枝的那个大孩子。两个人慢慢的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看来像是对夫妻。他们的年纪都不太大,衣着都很考究,风度都很好。

男的腰悬长剑,看来英俊而潇洒,女的不但美丽,而且温柔。如果他们真的是夫妻,实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脸都有点发白,心里仿佛有点气恼。

他们本来是准备上车的,看了看树林外的乌鸦和燕十三,又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低声嘱咐了那孩子两句话,孩子就跑过来,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们,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燕十三点点头。

孩子道:“刚才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乌鸦点点头。

孩子道:“你知道咱们是从哪里来的?”

燕十三道:“火焰山,红云谷,夏侯山庄。”

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看来倒还真不少。”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个孩子,口气神情却都老练得很。

燕十三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板着脸:“你不必问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跟你们攀交情来的!”

乌鸦道:“你是干什么来的?”

孩子道:“我们公子想要向你们借三样东西,每个人三样!”

乌鸦道:“哪三样?”

孩子道:“一根舌头,两只眼睛。”

燕十三笑了。

乌鸦居然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出手,一个人抓臂,一个人抓腿,同时低喝!“飞吧,小子。”

孩子就飞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是炮弹般直冲上天。

那位公子背负着双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但他的妻子却皱了皱眉。

这时候孩子才落下来。

乌鸦和燕十三又同时出手,轻轻地将他接住,轻轻地放在地上。孩子已吓得两眼发直,连裤裆都湿了。

燕十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没关系,我小时就常常被大人这样抛上去。”

乌鸦道:“这么样可以练胆子。”

孩子翻了翻白眼,已经准备开溜。

燕十三道:“你要来拿的东西,没有拿走,回去怎么交代?”

孩子道:“我……”

燕十三道:“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孩子在听着。

燕十三道:“你们的公子,是不是夏侯公子?”

孩子点头。

燕十三道:“是不是他要你来拿的?”

孩子不停点头。

燕十三道:“那么你就可以回去问他,既然是他想要这三样东西,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

孩子不点头了,掉头就跑。

夏侯公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的妻子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而高贵,声音也很动听,柔声道:“我叫薛可人,站在那边的,就是我丈夫夏侯星。”

燕十三淡淡道:“原来是红云谷的少庄主。”

薛可人道:“两位既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十三道:“我不知道。”

薛可人道:“他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剑法之高,更少有人能比得上。”

女人们就算佩服自己的丈夫,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这么样称赞自己的丈夫,就算称赞几句,也难免会有点脸红。她却一点都不脸红,连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她丈夫的爱慕和尊敬。

燕十三心里在叹息——能娶到这么样一个女人,真是好福气。

薛可人又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两位当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因为他不但家世显赫,自己又那么了不起,两位跟他动手,岂非鸡蛋碰石头,所以我劝两位还是……”

燕十三道:“还是乖乖地割下舌头,剜出眼睛来送给他?”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那样子虽然有点不方便,至少总比送掉性命的好。”

燕十三又笑了,忽然道:“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爷是不是哑巴?”

薛可人道:“当然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这些话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乌鸦冷冷道:“就算他是个哑巴,屁眼总有的,这些屁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放?”

夏侯星的脸色变了。

燕十三道:“他既然不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乌鸦道:“能!”

燕十三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乌鸦道:“你!”

燕十三道:“据说他的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不但是把好剑,而且是把怪剑。”

乌鸦道:“嗯!”

燕十三道:“他若死了,他的剑归谁?”

乌鸦道:“归你!”

燕十三道:“你不想要那把剑?”

乌鸦道:“想!”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抢着出手?”

乌鸦道:“因为我懒得跟这种兔崽子交手,我一看他就讨厌。”一句话没说完,眼前人影一闪,夏侯星已到了他面前,铁青着脸,冷冷道:“我要找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就快拔你的剑!”

夏侯星的剑已出鞘。

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

这的确是把怪剑。

他的手一抖,一把剑就真的好像化成了千百条银蛇,化成了满天星雨,这柄剑竟像是突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打的都是要害。

乌鸦的要害。

乌鸦会飞,却已飞不起来,身子一转,一道剑光飞出,护住了身子。

只听“卡”的一响,千百片碎剑忽然又合了起来,刺向他的咽喉。这柄剑上竟装着种奇巧特别的机簧,可合可分,合起来是一柄剑,分开来时就变成了千百道暗器,用一根银丝联系。当银丝抽紧,机簧发动,又变成一柄剑。

燕十三在叹气,道:“这一战应该让我来,这柄剑我也想要。”

忽然间,一连串“叮叮”声响,如密雨敲窗,珠落玉盘。

就在这一刹那间,乌鸦也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刺在千蛇剑的一片碎剑上。

千蛇剑就软了下来,就像是条银光闪闪的长鞭,乌鸦的剑已卷住鞭梢。夏侯星的脸色变了,身子一转,凌空飞起,鞭梢已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脱出剑鞘,“卡”的一响,又合成了一柄剑。

燕十三立即抢着道:“这一战你们就算不分胜负,现在由我来!”

夏侯星冷笑,目光四顾,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还惨。

他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孩子躺在地上,似已被人点住了穴道,薛可人却已不见了。

夏侯星一脚踢开他的穴道,厉声道:“这是谁下的手?”

孩子脸色发白,道:“是……是夫人!”

夏侯星道:“夫人呢?”

孩子道:“夫人已跑了。”

孩子还坐在地上哭,夏侯星已追了下去,燕十三和乌鸦并没有拦阻。

一个人的老婆忽然跑了,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能想得到。可是他们却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个那么温柔贤慧,那么佩服自己丈夫的女人,竟会在自己丈夫跟人拼命的时候忽然跑了。刚才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佳偶,连燕十三心里都羡慕得很。

她为什么要跑?

燕十三忽然觉得很悲哀,绝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位大少爷。

他悲哀,是为了人。

人类。

——谁知道人类有多少不如意,不幸福,不快乐的事,是隐藏在如意、幸福和快乐中的?

谁知道?

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已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却笑嘻嘻地跑了出来。他跑得并不快,可是一下子就到了燕十三和乌鸦面前。他最多只有七八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够有这么样的轻功,谁都不会相信。燕十三和乌鸦却不能不信,因为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孩子也在看着他们笑,笑得真可爱。

乌鸦通常都不喜欢孩子。他一向认为小孩子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男子汉只要一看见,就应该走得远远的。这次他居然没有走,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小讨厌。”

乌鸦道:“你明明一点都不讨厌,为什么要叫小讨厌?”

小讨厌道:“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叫乌鸦?”

乌鸦想笑,却没有笑。

乌鸦岂非也正是人人都讨厌的?这世上喜欢听老实话的又有几个人?

燕十三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叫乌鸦?”

小讨厌道:“废话。”

燕十三问的倒真是废话,小讨厌若是不知道他叫乌鸦,怎么会叫他乌鸦?

小讨厌又道:“我不但知道他叫乌鸦,还知道你叫燕十三,因为从前有个人叫燕七,又有个人叫燕五,你自己觉得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一点,所以你就叫燕十三。”

燕十三怔住!这的确是他的本意,也是他的秘密,他猜不透这小讨厌怎么会知道的。

小讨厌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几,这件事我只不过是听我姐姐说的!”

这一点又很出意外。刚才跟他一起走入树林的少妇,看起来本来像是他母亲。

燕十三道:“你姐姐有没有名字?”

小讨厌道:“当然有。”

燕十三道:“她叫什么名字?”

小讨厌道:“你是不是哑巴?”

燕十三摇摇头。

小讨厌道:“你有没有腿?”

燕十三低下头,好像真的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腿。

小讨厌道:“你既然有腿,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去?”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也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

小讨厌道:“看得见什么?”

燕十三指了指树枝上的绿丝带,道:“这个结既然是你打的,你当然应该明白它的意思。”

小讨厌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盘已是我们的,不是哑巴的进去也会变成哑巴,有腿的进去也会变成没有腿。”

第四章 痴女情恨

燕十三并没有争辩,也不想争辩。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的。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想破坏这规矩。

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连燕十三都不例外。

小讨厌道:“只可惜你什么事都明白,却不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哦?”

小讨厌道:“现在你不想进去都不行。”

燕十三道:“为什么?”

小讨厌道:“因为现在就是我姐姐要我来叫你进去的。”

树林里和平而宁静,连脚步踏在落叶上,声音都是温柔的。走到林木深处,秋也更浓了。

乌鸦并没有跟着进来——“因为我姐姐只想见他一个人。”

她为什么要见他?而且要单独一个人相见?燕十三想不通,也不必再想。

他已经看见了她。

木叶已枯黄的老树下,铺着张新席,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

——这显然还是夏侯星留下来的,他离开这里时,走得显然很匆忙。

——难道他是被赶走的?被此刻坐在树下的这个忧郁的女人赶走的?

她看来不但忧郁,而且脆弱,仿佛再也禁受不了一点点打击。

燕十三走过去,轻轻地走过去,也仿佛生怕惊动了她。她却已抬起头,用一双剪水双瞳在打量着他:“你就是夺命燕十三?”

燕十三点点头,道:“姑娘是从翠云峰来的?”

他认得外面那翠绿的丝带,正是翠云峰,绿水湖的标志。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燕十三真的想不到,不是翠云峰的人,怎么敢用翠云峰的标志?“我是从江南七星塘来的。”

她的声音也很柔弱:“我叫慕容秋荻。”

燕十三更吃惊。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

慕容秋荻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为了照顾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绝了无数次亲事,也牺牲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现在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七星塘的主人“江南大侠”慕容正已去世?

七星塘的声名并不在翠云峰之下,她为什么要盗别人的标志?

慕容秋荻竟似已看穿他心里正想什么,忽然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虽然多病,三年五载内还死不了的。”

燕十三吐出口气,道:“但愿他身子健康,还能多活几年。”

他说的是真心话。慕容正的确是个很正直侠义的人,这种人江湖中已不多。

慕容秋荻道:“这次我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燕十三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出来,慕容秋荻已接着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

她一定恨透了这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十三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并不想管武林四大世家中的事。

慕容秋荻目光仿佛在遥视着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你们一定都知道我是个孝女。”

燕十三承认。

慕容秋荻道:“这七年来,我已拒绝过四十三个人的求亲。”

够资格到七星塘去求亲的,当然都是江湖中名门子弟。

慕容秋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燕十三道:“因为你不忍离开令尊。”

慕容秋荻道:“你错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并不是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孝女,我……我……”

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道:“我只不过是个骗子,不但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燕十三怔住,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红了,眼泪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想知道女人们流泪的原因。

只可惜她偏偏要说。“我拒绝别人的亲事,只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来求亲。”“他”是谁?是不是那个她要杀的人?

慕容秋荻的眼泪终于流落:“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很多次。”

——可是他没有来。

——一个无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饵,欺骗了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并不是她独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这种悲剧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燕十三并没有为她悲伤。

因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别人的悲剧,就很难打动像燕十三这样的人。

慕容秋荻道:“我是在十六岁那年认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

七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从十六到二十三,这又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多么美丽的年华?

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这么样的七年?燕十三心里已经开始在叹息。

——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欺骗你。

——他以为你一定不会等得这么久的,以为你七年后一定早已忘记了他。

燕十三是男人,当然很了解男人的心。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看得出这漫长的七年对她是种多么痛苦的折磨,多么辛酸的经历。

慕容秋荻道:“刚才你看见的那孩子,并不是我弟弟。”

燕十三道:“不是?”

慕容秋荻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跟那个人的私生子。”

燕十三怔住。现在他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等七年,为什么恨透了那个人。现在连他都已在为她悲伤。

慕容秋荻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要你为我难受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

她冷冷地接着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十三道:“就是那个人?”

慕容秋荻道:“是!”

燕十三道:“我只杀两种人。”

慕容秋荻道:“跟你有仇恨的人?”

燕十三点点头,道:“还有一种,就是想杀我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动手,自己打的结,一定要自己才解得开。”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不能去。”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因为我不想再见他。”

燕十三道:“是不是因为你生怕一见到他的面,就不忍下手?”

慕容秋荻的手又握紧。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慕容秋荻盯着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你说。”

慕容秋荻道:“我一定要杀这个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杀!”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叫谢晓峰。”

燕十三的脸色变了,道:“绿水湖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厅中有一块很大的横匾。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闻名的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谢天的。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虽然依旧光华夺目,“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不再存在。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已没有人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

神剑山庄的光芒也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直到这一代——

因为神剑山庄这一代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这个人在十三年前就已击败了华山门下的第一剑客华玉坤。

那时他三十一岁。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仿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个人就是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树林里更安静,凉爽干燥的空气中,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燕十三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听见了这三个字,他似已连呼吸都停顿。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你当然应该知道,你们还有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不能否认:“我的确约好了要去找他的。”

慕容秋荻道:“约好了的事你从不更改?”

燕十三道:“从不。”

慕容秋荻道:“那么这次约会,只怕就是你最后一次约会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看过你的剑法,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燕十三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我去杀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燕十三道:“你……”

慕容秋荻道:“他的剑法浑然天成,几乎已超越了剑法中的极限。”

燕十三叹息道:“他的确是个天才,我也看过他出手。”

慕容秋荻道:“你也看得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燕十三道:“他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绝没有。”

慕容秋荻道:“有。”

燕十三道:“真的有?”

慕容秋荻道:“绝对有,只有一点。”

燕十三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只有我知道。”

燕十三眼睛发出了光,他相信她说的不是谎话,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三少爷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一定就是她。

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至少在他们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灵无疑是完全沟通的。只有一个真正和他相爱过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对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来说,他剑法中的破绽,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燕十三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他也是个练剑的人。他也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都贡献给他的剑。这已经不仅是种伟大的贡献,而是种艰苦卓绝的牺牲。这种牺牲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

得胜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死。

绝不是!

如果有得胜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慕容秋荻看着他发光的眼睛,当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立刻接着道:“所以这世上只有我能助你击败他,也只有你能替我杀了他。”

燕十三道:“为什么只有我?”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的夺命十三剑中,有一着只要稍加变化,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燕十三道:“那是第几剑?”

慕容秋荻道:“第十四剑。”

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四剑?别的人一定不会懂的。

燕十三懂。

夺命十三剑的剑招虽然只有十三种,变化却有十四种。那一着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粹,剑法中的灵魂。灵魂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慕容秋荻忽然站了起来。她看来还是那么娇柔,那么脆弱,可是她眼睛里又发出了那种刀锋般的光。她在看着燕十三,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是谢晓峰。”说完了这七个字,她眼睛里的光竟似又变成了一种慑人的杀气!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这位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也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

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问。他看得出。

慕容秋荻折下了一截枯枝,道:“这是我的剑。”

这截枯枝到了她手里,她的人又变了,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她眼睛,已在她身上。已无处不在!

慕容秋荻道:“现在你看着,仔细看着,这是他剑法中唯一的破绽。”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时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可是在这种变化之间,果然有一点破绽。

——狂风卷开大地时,岂非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

——可是当狂风吹过来时,又有谁能注意到这些地方?

燕十三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已停止。

她冷冷地凝视着燕十三,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燕十三点头。

慕容秋荻道:“你能看出来,只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出手时慢了二十四倍。”

燕十三相信她的计算绝对正确。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于剑法速度的估计,绝对比当铺朝奉估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慕容秋荻道:“我真正出手时,虽然比他慢一点,但慢得并不多。”

燕十三也不能不信。现在他已发现这娇柔脆弱的女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慕容秋荻道:“现在我已将出手。”

燕十三道:“出手对付谁?”

慕容秋荻道:“你。”

燕十三轻轻吐出口气,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是的。”

燕十三道:“我若破了这一剑,你岂非就要死在我的剑下?”

慕容秋荻道:“这点用不着你担心。”

燕十三道:“如果我还是破不了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就得死!”

她冷冷地接着道:“你若还是破不了这一剑,再活着对你我都已没好处,我只有杀了你!”

第五章 狮子开口

人沉默,木林静寂。

燕十三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仿佛在沉思。

慕容秋荻道:“你为何还不拔剑?”

燕十三道:“我的剑已在手,随时都可以拔出来,你呢?”

慕容秋荻道:“这就是我的剑。”

燕十三道:“这不是。”

慕容秋荻道:“在我手里,这就是杀人的利器。”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能用它杀人,但是它本身却只不过是段枯枝。”

慕容秋荻道:“只要杀人,枯枝和剑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它能杀人,可是它并没有杀过人,我的剑却不同。”

他轻抚着他的剑:“这柄剑跟随我已十九年,死在这柄剑下的,已有六十三个人。”

慕容秋荻道:“我知道你杀的人不少。”

燕十三道:“这本来也只不过是柄很平凡的剑,可是现在它已饮过六十三个人的血,六十三个无情的杀手,六十三条厉鬼冤魂。”

他仍然在轻抚着他的剑,慢慢地接着道:“似乎现在这柄剑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再能尝到别人的血,渴望别人死在它的剑锋下。”

慕容秋荻冷笑道:“它告诉过你?”

燕十三道:“它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慕容秋荻道:“感觉到什么?”

燕十三道:“只要它一出鞘,就一定要杀人,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说的并不是虚玄的神话。你若也有这么样一柄剑,若是也杀过六十三个人,你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

燕十三再次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道:“你手里这段枯枝却是死的,绝不会有杀人的渴望,你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嘴唇已发白。

一片落叶飘下,她默默地站起来,道:“现在这片叶子是不是也死了?”

燕十三道:“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它刚刚还在树枝上,还是活的。”

树叶只要还没有凋落,就还有生命!

慕容秋荻道:“人的生命岂非也跟这片叶子一样?”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秋荻道:“你真的明白?”

燕十三道:“你为了生育那孩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所以你对他的爱,绝对比不上你心里的怨恨。”

慕容秋荻并没有否认。

燕十三道:“所以你对自己的生命已毫无留恋,只要我能破得了这一剑,你就算死在我剑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长长叹息,又道:“可是你错了。”

慕容秋荻道:“我错了?”

燕十三道:“因为我就算能破得了你这一剑,也未必能破谢晓峰的剑。”

他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用的并不是杀人的剑,你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手忽然垂下,杀气忽然消失,眼泪已流下面颊。

燕十三道:“可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

慕容秋荻精神又一振,道:“你自觉有几成把握?”

燕十三苦笑道:“本来连一成都没有!”

慕容秋荻道:“现在呢?”

燕十三道:“现在至少已有了四五成。”

慕容秋荻道:“你已想出了破法?”

燕十三忽然也折下段枯枝,道:“你看着。”他的动作简单而笨拙,可是慕容秋荻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她知道他已找到了。三少爷的剑法若是一把锁,他已找到开锁的钥匙。

一剑刺出,有风吹过。

燕十三手里的枯枝忽然变成了粉未,瞬眼间就被吹得无影无迹。

他手里拿着的若是一把剑,这一剑刺出,是什么样的力量!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慢慢地坐了下来,道:“你去吧。”

燕十三走出树林时,小讨厌还在外面逛。

只有小讨厌一个人,左手拿着根鸡腿,嘴里还啃着个梨。附近根本没有卖水果卤菜的摊子,这些东西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燕十三一看见这孩子就很喜欢,想到他的身世,更觉得同情。幸好这孩子现在就好像已经很会照顾自己。小讨厌正瞪着双大眼睛在看他。

燕十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道:“快回去吧,你姐姐在等你。”

小讨厌道:“她等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她关心你。”

小讨厌道:“她关心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难道你认为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你?”

小讨厌道:“从来也没有,连半个人都没有,我是个小讨厌,讨厌我的人倒不少。”

他又啃了口鸡腿,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十三看着他甜甜的小脸,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忍不住问:“我那朋友呢?”

小讨厌道:“你哪个朋友?”

燕十三道:“乌鸦!”

小讨厌道:“这树林里没有乌鸦,只有麻雀。”

燕十三道:“我是说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叫乌鸦的人!”

小讨厌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付我保管费?请我保管他?”

燕十三道:“没有!”

小讨厌道:“既然没有,你凭什么问我!”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小讨厌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凭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燕十三只有苦笑。

这孩子问的话,竟常常让他回答不出来。

小讨厌又啃了口梨,忽然道:“可是我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告诉你。”

燕十三道:“要怎么样你才肯告诉我?”

小讨厌道:“你要问我的话,多多少少总得付我一点问话费。”

燕十三已经在摸口袋,摸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摸出来。

小讨厌道:“看你穿得还蛮像样的,难道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燕十三苦笑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要收过我的问话费。”

小讨厌叹了口气,道:“木头里既然榨不出油来,我也只好认倒霉了,你就写张欠条来吧。”

燕十三道:“欠条?”

小讨厌道:“你要问话,就得付问话费,现在你没钱,以后总会有的。”

燕十三道:“这里又没有纸笔,欠条怎么写?”

小讨厌道:“你的剑削块树皮,再用你的剑把字写在树皮上。”

燕十三苦笑:“你倒想得真周到。”

他只有写!“写多少?”

小讨厌道:“一个字也是写,十个字也是写,既然是欠账,就得多写点。”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马马虎虎给我写个一万两吧。”

燕十三看着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这孩子长大了怎么得了?

小讨厌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现在我就这么会敲竹杠,长大了怎么得了?”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小讨厌道:“因为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了。”

燕十三道:“你怎么说?”

小讨厌道:“现在我就会敲竹杠,长大了当然就是大富翁,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懂!”

燕十三笑了,真的笑了,这孩子真的会照顾自己。

一个没有人照顾的孩子,若是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那才真的不得了。

所以燕十三写的欠条不是一万两,是五万两。

小讨厌也笑了,道:“要一万,给五万,看来你的人虽穷,出手倒不小。”

燕十三道:“出手小的人,怎么会穷?”

小讨厌道:“有理。”

燕十三道:“有理的话,你就应该记在心里,你若不想穷,出手就不能太大方,更不能乱花钱。”

小讨厌道:“有了钱不花干什么?那跟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又笑了。他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一点——他也很想去杀这孩子的父亲。

真的很想。

这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人莫名其妙的!

五万两的欠条,一定可以收得到钱的欠条,小讨厌却随随便便的就往衣襟里一塞,就好像把它当做废纸。

燕十三道:“我现在虽然没钱,可是我随时都会有钱的。”

小讨厌道:“我看得出,否则我怎么会收你的欠条。”

燕十三道:“你随时看见我,都可以向我收钱。”

小讨厌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所以你就该把这张字条好好收起来,免得掉了。”

小讨厌道:“掉了就算你走运,我倒霉。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又眨了眨眼,道:“就好像你若很快就死了,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一样,像你这种人,本来随时都会死的。”

燕十三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可是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又有谁知道?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等他笑完,小讨厌才说:“你那个朋友到前面那山坡后去了!”

燕十三道:“去干什么?”

小讨厌道:“好像是去拼命。”

燕十三道:“拼命!去跟谁拼命?”

小讨厌道:“好像是个叫什么冰的小子。”

是曹冰?

难道他一直都在跟着他们,难道这一路上的账都是他付的?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要找乌鸦拼命?燕十三并没有为乌鸦担心,他知道曹冰绝不是乌鸦的对手。

可是他错了。

山坡后的草色已衰,血色却还是鲜红的。

是乌鸦的血。乌鸦已倒了下去,倒在山坡上,鲜血染红了秋草,也染红了他的衣襟。

血是从他咽喉下的锁骨间流出来的,距离他咽喉只有三寸。就因为差了这三寸,所以他还活着。

刺伤他的人是谁?

燕十三冲过去:“是曹冰?”

乌鸦点头。燕十三吃惊地看着他,道:“是不是你故意让他的?”

乌鸦摇头。

燕十三更吃惊。这明明是真的事,他还是无法相信!

乌鸦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过那小子出手。”

燕十三道:“可是你……”

乌鸦道:“我本来有把握可以在三招内让他倒下去的,绝对有把握。”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倒下去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只因为我错了!”

燕十三道:“哪点错了?”

乌鸦道:“我看过他出手,他剑法中的变化我也已摸清,点苍派的剑法绝对伤不了我的毫发。”

燕十三道:“他用的不是点苍剑法?”

乌鸦道:“绝不是。”

燕十三道:“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乌鸦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连你都看不出?”

乌鸦道:“那一招的变化,我非但看不出,连想都想不到。”

燕十三道:“那一招?他只出手一招,你就伤在他的剑下?”

乌鸦冷冷道:“如果是你,你也一样接不住那一招的。”

他忽又长长叹息,道:“到现在我还想不出有谁能接得住那一招。”

燕十三没有再开口,可是他的人已有了动作。

第六章 飞来艳福

——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然后他的剑就慢慢地刺了出来。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后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乌鸦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大喊:“不错,他用的就是这一招!”

秋草枯黄,血也干了。

燕十三默默地坐下来,坐在乌鸦对面的山坡上。

乌鸦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这一招?”

燕十三道:“因为他只有用这一招才能击败你!”

乌鸦道:“这绝不是点苍剑法,也绝不是你的剑法。”

燕十三道:“当然不是。”

乌鸦道:“这一招是谁的?”

燕十三道:“你应该猜得出。”

乌鸦道:“这就是三少爷的剑法?”

燕十三道:“除了他还有谁?”

乌鸦道:“至少还有你,还有曹冰!”

燕十三苦笑。他想不到曹冰会在暗中偷学了这一招,那时他们都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树林中还有别的人。他更想不到曹冰会拿乌鸦来试剑。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曹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一定就是谢晓峰。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燕十三在树林里见到的是什么人,三少爷的绝剑他们怎么学会的?这些事乌鸦都没有问,他已经很了解燕十三这个人。“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

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

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就算破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

乌鸦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燕十三道:“我自己?”

乌鸦道:“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账了。”

曹冰一定已找到最迅速舒服的马车,走的一定是最快的一条路。一个囊空如洗的人,只凭两条腿赶在曹冰前面,到了神剑山庄时,唯一还能击败的人,恐怕已只有他自己。

乌鸦道:“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再夺他的马。”

燕十三笑了,道:“你放心,这种事我并不是做不出的。”

乌鸦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

乌鸦道:“你快去,只要你不死,我保证你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我。”

燕十三道:“我若死了,一定会叫人把我的剑送给你。”

乌鸦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快死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

燕十三道:“我说过。”

乌鸦道:“看起来你的运气现在好像又要来了。”

来的是辆马车。

快马轻车,来得很快。他们刚听见车转马嘶,马车就已从山坳后转出来。

乌鸦道:“我相信这种事你是一定能做得出的。”

燕十三道:“当然。”

他嘴巴说得虽硬,其实真到了要做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傻了。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动手。他忽然发现要做强盗也不是他以前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

眼看着马车已将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他还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乌鸦皱眉道:“这种好运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

燕十三道:“也许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马车骤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并没有出手,马车居然自动停了下来。车厢中有个嘶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急着要赶路的人,就请上车来!”

乌鸦看着燕十三,燕十三也看了看乌鸦。

乌鸦道:“运气特别好的人,也未必真的就快死了。”

燕十三大笑。

车门已开,他一掠上车,大笑挥手:“只要我不死,我保证你也一定会再见到我的,就算你不想再见我都不行。”

车厢里的人究竟是谁?

轻车快马。干净舒服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件宽大的黑袍,用黑帕包着头,还用黑巾蒙着脸。

燕十三就在他对面坐下,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尽快载我到翠云峰,绿水湖去?”“能。”

听到了这个字,燕十三就闭上了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他本来有很多话应该问的,可是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问。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黑衣人对他却显然有点好奇了,一双半露在黑巾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这双眼睛很亮。

马车走得很快,燕十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没有睡着。因为黑衣人从车垫下拿出一瓶酒,开始喝的时候,他的喉结也开始在动。

睡着了的人是嗅不到酒香的。黑衣人眼睛里有了笑意,把酒瓶递过去,道:“要不要喝两口?”

当然要。

燕十三伸手去拿瓶的时候,就好像快淹死的人去抓水中的浮木一样。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张开来。如果他张开眼来看看,就会发现这黑衣人的一双手也很好看。无论多秀气的男人,都很少会有这么样一双手的。事实上,这么好看的手,连女人都很少有,纤长秀美的手指,皮肤柔滑如丝缎!

燕十三把酒瓶送回去的时候——

当然是个已经快空的酒瓶。

他碰到了这双手。只要他还有一点感觉,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双手的柔滑纤美。

可是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黑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人?”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而奇怪,有这么样一双手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燕十三的回答很简单!“我是人!”“是不是活人?”“到现在为止还是的!”

黑衣人道:“但你却不想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人,而且一定也是个活人。”

黑衣人道:“这就够了?”

燕十三道:“很够了。”

黑衣人道:“我的马车并不是偷来的,酒也不是偷来的,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请你上车,送你到绿水湖,而且还请你喝酒?”

燕十三道:“因为你高兴!”

黑衣人怔了半天,忽然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现在她的声音已变了,变得娇美而动听。现在无论谁都一定会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喜欢看的。

黑衣人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燕十三道:“不想!”

黑衣人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无缘无故就请人坐车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

黑衣人道:“是有毛病?还是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

黑衣人又笑了,笑声更动听:“也许你看过我之后,就会觉得纵然为我惹点麻烦,也是值得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很好看。”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总希望让别人看看她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别人若是拒绝了她,她就一定会觉得是种侮辱,一定会伤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伤心难受的时候,就往往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燕十三道:“譬如说什么事?”

黑衣人道:“譬如说,她说不定会忽然把自己请来的客人赶下车去!”

燕十三也开始在叹气。开始叹气的时候,他已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立刻又闭上。就好像忽然见了鬼一样。因为他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在黑衣服里的人。

他看见的当然也不是鬼。无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么好看的鬼来。他看见的是个女人。

一个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连一块布都没有,黑巾白花布都没有。

只有丝缎。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柔美如丝缎。

燕十三本来的名字当然并不是真的叫燕十三,可是他本来的名字也绝不是鲁男子,更不是柳下惠。

他见过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见过,有的穿着衣服,也有的没穿衣服。

有的本来穿着衣服,后来却脱了下来。有的甚至脱得很快。

一个赤裸的女人,本来绝不会让他这么样吃惊的。他吃惊,并不是认为这女人太美,也不是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乳房太丰满。

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双修长结实,曲线柔美的腿。这些事只会让他心跳,不会让他吃惊。

他吃惊,只因为这女人是他见过的,刚刚还见过的,还做了件让他吃惊的事。这女人当然不会是慕容秋荻。

这女人赫然竟是夏侯星那温柔娴雅的妻子,火焰山,红云谷,夏侯世家的大少奶奶。

夏侯星的剑法也许并不算太可怕,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很可怕。

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氏,不但家世显赫,高手辈出,而且家规最严。夏侯山庄中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去,都绝不会受人轻慢侮辱。夏侯山庄的女人走出来,别人更连看都不敢去多看一眼。因为你若多看了一眼,你的眼珠子就很可能被挖出来。所以无论谁忽然发现夏侯家里大少奶奶,赤裸裸地坐在自己对面,都要吓一跳的。坐在对面还好些。现在薛可人居然已坐到他旁边来,坐得很近,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朵旁边。

燕十三却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他并不笨,也不是很会自我陶醉的那种人。他早已算准了坐上这辆马车后,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的。

但他却不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现在他知道了。

如果他早知道这麻烦有多大,他宁可爬到绿水湖去,也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这是多么绮丽的风光,多么温柔的滋味。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像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可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么?”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该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双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么?”

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

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么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么奇怪的是什么?”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

薛可人道:“我怎么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后,就一定会有丈夫。”

这好像是废话,但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三道:“为什么?”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又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比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比狗还会咬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溜?”

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

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七章 祸上身来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太会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要生气了,噘起嘴道:“我有毒?”

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么?”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么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么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做件事?”

燕十三笑笑。

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的意思。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于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三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哪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

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

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

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会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

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

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么办?”

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

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

薛可人道:“你也一样!”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抓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

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口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地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候,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么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候,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么办呢?”

夏侯星苍白的脸色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你……”

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燕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说个请字。”

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

他一向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说。

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么?”

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么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

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么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溶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地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老车夫忙着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薛可人在叹气,微笑着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着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哪一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么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么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么?”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沉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燕十三不能否认。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服。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

而且自觉很有把握?燕十三的心动了。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破这一剑!

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做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实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声,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唯一的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夏侯星用的这种剑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唯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方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后,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变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叮”的一声响。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惊地看着他,竟忘记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果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得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惊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着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地发抖。

这流浪汉不停地咳嗽着,慢慢地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地看着他。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这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么?什么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么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么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慢慢地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地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眼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懂。”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着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

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迹,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叹了口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

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么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哪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眼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渐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

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失踪?失踪后为什么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

——他失踪后,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么?

——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

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双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么都不必逃避。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么?”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问的本来就是废话。

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

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分,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

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了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后,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于发觉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别人的儿子。

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么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

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我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

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想要我的头颅,我也可以给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

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

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还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王孙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闯入神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燕十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醉如泥。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胆,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么?”

谢掌柜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

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全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柜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么?”

谢掌柜道:“这是磨剑石。”

他微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柜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柜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柜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么?”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仿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地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因为谢掌柜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柜沉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柜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柜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候,我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地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验,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畔。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愈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愈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第九章 深藏不露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么随和,这么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干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

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地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不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画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焦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于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的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地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

——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谢王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姐姐和姐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后,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王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么多悲惨和不幸之后,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王孙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重……”

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但是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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