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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7: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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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蕾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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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巴黎一路南下

自巴黎一路南下试读:

第一辑

子巴黎一路南下

木小写

自巴黎一路南下,买来的自驾手册上附带的地图已经完全找不到现有的路径,车子沿着蜿蜒的小道一路前行。到处都是无花果树,以及小片的薰衣草田,只是过了季节,没有紫色的花海。不时停下来拉下车窗,对着空荡荡的天空或者不知名的青藤拍照,一个星期下来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胶卷,我准备在夜晚到来之前找到今天的落脚点,手机已经没有电,并且我需要配备下段路途所必需的食物。

两间小小的平房,落在周遭的植物里,粉白的木墙、童话般橘红的屋顶,门前一大片玫瑰花开得正是浓密,空气里弥漫着微酸的味道。那房子如同梦幻般闯入眼帘,带着诡谲的色彩,蔓延在整个画面里,安静得让人舍不得打搅。

我将车子开到距房子有些距离的路口边,徒步走到门前。玫瑰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如同仰头睡倒在一片花海中一般,那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Excuseme?”

韦伯寻着我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他身材高大,围着与他极不相称的围裙,牛仔裤腿一直卷到膝盖处,手里拿着剪刀,看到我时善意地微笑。“打扰了,我从巴黎自驾来,可不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我的食物以及一些东西已经不够我再走到下一个镇子。”“当然可以。你应该有睡袋吧?这个房间里没有床。”这是韦伯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顿时觉得面前这个高大的外国人分外的滑稽。“是的,我有。”

我自路口将车开到房子前,从后备箱里拉出我巨大的旅行袋,韦伯急忙从门前走来给予帮助。“我是韦伯,英国人。”“Sam,中国人。”“我以为你会是日本人。”“为什么?”“很少见到中国的女孩子带着这么大的背包旅行。”他指了指我的行李。“你的观点太片面。”“好吧,抱歉。”他摊开手掌耸起肩膀,面部做出一个可笑的表情,把我惹笑。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扛着我的行李往屋子里走去,高大的身材迎着阳光,投下的影子正巧将我完全挡住,莫名的安全感满满当当地将我笼罩。

屋里的装修极其简单,涂着清漆的桦木桌椅,桌子上放着几朵还未将叶子剪裁整齐的玫瑰花,淡蓝色的玻璃花瓶放在桌角,清水自瓶子里折射出美丽的光影。墙上挂着几幅原木画框框着的抽象线条画。我这才看到后门正对着一汪小小的湖泊,湖边用木棒支起几根渔竿,微波泛起。美得宛若仙境。“太美了。”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这般美丽的景色让两天里的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这么认为。”他将我的行李放在地上,脱掉自己滑稽的围裙。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他,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眼眶较深,琥珀色的眼眸与头发颜色较为相近,高挺的鼻梁,简单地穿着白T恤,牛仔裤,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极佳的身材。“你一直住在这里?”“已经大概四十天,我给自己一个较长的假期。”“你很会享受生活,这里非常美。”“当然。你也可以考虑在这里多留几天,这样的美丽,一定不能错过。”“我还有一周的假期,要在下个月初回到中国。”“时间很充足,愿你有个美好的记忆。”“谢谢。”

他拿起剪刀继续修剪玫瑰的叶子,小心地避开花枝上的刺,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一般。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会享受生活的人,童话般橘色屋顶的房间,花瓶里新鲜的玫瑰花,湖里无求的渔竿,那么坦然的安谧,混着门前花园里大片的玫瑰的味道,让人渐渐地放松防备,轻易地沉醉。

我将自己的行李重新整理,丢掉几天里存留的垃圾,拿出最后一份快餐。“如果你不介意丢掉你的快餐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吃一顿美妙的晚餐。”韦伯自后门处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根渔竿。“吃你手里那条鱼么?”食指长短的小鱼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来回翻动。“当然不是,它只是个贪吃的孩子。”他快步走到湖边将鱼放进水里,走进屋里套上自己咔叽色的外套说:“正宗的法国餐,走吧。”

毫无疑问我被诱惑了。

车子沿着窄小的小道行驶,大抵一个钟头后来到山下的镇子里,并不繁华的镇子,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走过,花猫睡在沿街咖啡厅的桌子上眯着眼睛看过路的行人,头发花白的婆婆,优雅地坐着喝着手中的咖啡。一切都像是电影里慢下来的镜头,没有人慌慌张张,没有人匆匆忙忙,只有缓慢地前行、前行。

车在一家小餐馆门前停下,这是一家非常不像餐馆的餐馆,家庭式装修,篱笆围成小小的院子,篱笆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胖胖的老板娘笑着迎上来。“你比平时晚了三十分钟。”丰润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埋怨。“抱歉,我多用了三十分钟为这位美丽的小姐效劳。”韦伯指了指身边的我,胖胖的老板娘便径自握起我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如同母亲一般。“是韦伯先生的女朋友么?”她笑得极为暧昧地去问韦伯。“我暂时还未有这样的荣幸。”他耸着肩膀对我们笑,像个大孩子。

我被老板娘牵着走进屋里,有几个地道的法国人坐在临近窗户的位子用餐,空气里飘着葡萄酒酸甜的味道。老板娘去后面备餐,韦伯与我简单地交谈,说的大多是法国的美景。这是一个值得用余生回味的地域,空气里都散发着属于法国人的浪漫情调。

晚餐很快上来,是一块嫩嫩的肉排,配一个圆圆的淡黄色奶酪,上面撒满百里香的叶子,混合浓浓肉味,香到令人发指。我毫不客气地开动,韦伯微笑地看着我,给我手势让我随意,我顿时有些脸红。他帮我把葡萄酒倒进杯子里,蒜味面包切开放在手边。待他的晚餐上来,我才看到他慢条斯理地切开牛排,将奶酪一点点的抹平,然后一起放进嘴里。“这是本地最有名的山羊酪,非常美味。”他回味般地抿了下唇,带着好笑的神情对我说。“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大概意思就是只有在解决温饱以后才有心情去享受美食,我要饿惨了。”我做出惨淡的表情逗得他哈哈大笑。

按照法国菜的程序,吃完主食还有配菜。我与韦伯坐在较为里面的位子,不时谈笑着完成这顿晚餐。胖胖的厨娘不时眯着眼睛看着我们,带着甜蜜的微笑。临走时她再次握着我的手,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匹配的两人。”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被握着的手像是被火包着,抽开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幸好韦伯过来救我,他假装带着坚定的神色对她说:“我会努力的。”厨娘哈哈大笑,一一吻我们的脸颊与我们道别。

回去时车开得很慢,韦伯将天窗打开,夜里微凉的空气闯进车里,我被风吹得微微有些颤抖,却不舍得这样好的空气。韦伯突然停下车来,将自己的外套脱掉套在我身上,我顿时被一股厚实的温暖所包围,清晰地嗅到他的味道在我周边,严密地将我包裹住。这温暖让我不由得感动,仓促间竟让这被珍惜的感觉触动得想要落泪。“谢谢。”我急忙道谢,他用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应着。

等到了屋里,月已至中天,漫天繁星铺洒。“我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建议,湖边是夜宿非常完美的地方。”韦伯说完便走进屋里,拖着自己的睡袋向湖边走去。“美景我又怎么能错过!”立马从自己的行李里抽出睡袋,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风吹过无花果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繁星之下的湖水映着苍穹,倒影出模模糊糊的轮廓,空气里还能嗅到玫瑰花的味道,略为潮湿的草地,我将睡袋平铺,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上面。“我来那日薰衣草才开始凋谢,现在已经闻不到花香了。”带着惋惜的声音,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准备在这里住上多久?”“住到不想住的时候。但是恐怕有点儿困难,越是时间长越是爱上这里。真让人困扰。”“时间还很长,以后还会有时间可以来。毕竟景色不会变。”“我是怕人会变。”

我突然找不到什么语言来接应他的话,沉默自那一刻开始充斥在我们之间。我们各自抬头看着天空,彼此未再去说些什么。我也明了,在这样凄清的小镇里,湮没于人群住在这山区中,他定有他的原因,只是这原因,不是我应该明了的。

临近睡了我才猛然发现。“韦伯,我发现今天的美食让我完全忘记我应该买我下段路的所需品。”“哈哈。”他爽朗的笑在夜里分外清晰,“没有关系,大概是注定的想要多留你一日。”

夜是那么美。听到不远处韦伯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地入睡。多年的旅行,我第一次因为这么一个陌生人,而丢了孤寂的感觉。

夜很长,时间很短。

我醒来时天刚刚微亮,韦伯已经不在,我估计着他去晨练。在厨房里搜索出一些食物,做了一顿很西餐的中式早餐。荷包蛋放在白色的瓷盘里,颜色映衬得十分和谐。“我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香味,要饿惨了。”韦伯从外面进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水。“开动吧。”

餐具碰触的清脆声响,混着早餐清新的气息,有时候生活不过如此。大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简单的一面,要求不高,只要一顿简单的早餐以及坐在你面前陪你的人。“我待会儿可以陪你到镇子里买些东西。”“实在是麻烦你。”我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不会,我很喜欢你。你是个迷人的女士。”带有英式绅士味道的声音,他的话让我的心一下颤动起来。“谢谢,你也是一位很绅士的男士。你让我突然很想去英国看一看。”“它会让你心动,相信我。”

依旧是昨日夜里的道路,白日里看来更多了几分特色,沿路依稀能够看到远处同样带有橘黄色屋顶的小屋,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丁点儿恍若幻觉般的景色,有晚败的薰衣草零落地开着星星的花朵,像是草丛中的紫色蝴蝶一般。风透过窗户凉凉的拂在脸上,车里放着淡淡的钢琴曲,不时地听到韦伯跟着哼起来,气氛美妙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带我到市场买了一些必需的物品,而后去了昨日用晚餐的那家餐馆。还未到用餐的时间,厨娘用清水清理着豌豆,看到我们推门进来欢喜地丢下水盆向我们走来,冲着韦伯挤眉弄眼。“这样的美食以后很难再吃到了,你一定要多吃些。”“吃多了也留不住美味,不如少吃点儿留着念想,能让我每次想起来,都意犹未尽。”“你们中国人非常的有特点。”“什么特点?”“分寸。你们太懂得分寸反而让人觉得不容易靠近。”“因为我们都懂得距离产生美,有时候就是因为彼此之间存在很美好的距离,所以才会看着彼此都是好的,无人能及的。太过靠近总会发现彼此的缺点,越是发现越是无法保持最初的美好。你不这样认为么?”

韦伯停下手里的餐具定睛于我,然后他伸出手,把我脸颊边一缕发掠到耳后,那动作轻柔,宛若亲密的情人一般。我发誓我的脸在一瞬间便红了。“你真是个迷人的女士。”“这句话你早上已经说了。”“我两个月前从英国来到法国,在这之前我刚刚与我的未婚妻分手。我很爱她,我相信她也爱我,我们同居了两年,从热恋到生活,慢慢地开始争吵,越来越多,直至分开。分开前的那夜我们像平时一般发生了争吵,原因是我忘记把洗手间里的窗户关上,导致整个洗手间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我忘记我们争吵了什么内容,第二日早上她便走了。她说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我想我们之间缺少的大概就是分寸。”他将手放在桌子上,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诚恳,以及对往事的怀念。“我想她是爱你的。”“我们是因为距离太近了吗?”“或许还有包容。”“包容?”“对。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说‘爱是包容’。”“谢谢你,Sam.”

食物的香味弥漫在身边,空气里微微有些压抑的气氛,这次并不长的谈话打乱了原本安谧、祥和的状态,让我不再能够轻松地将话题转移到一个轻松的状态,我们各自吃着自己的食物。厨娘亦感到这般沉重的气氛不再跟我们玩笑,如昨日一般给我们一个道别吻后说了再见。“我明日便会离开,我爱你的食物也爱你。”我吻她的脸颊,看到她带着悲伤的蓝色眸子,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会想念你的,孩子。”“我也会。”

将行李整理好天已经暗了下来,韦伯站在桌子前剪裁着玫瑰。后门处渔竿上悬着的铃铛突然作响,我急忙奔过去将渔竿收起,看到鱼钩处泛着银光的鱼,尖叫着冲屋里的韦伯叫道:“韦伯!我们今天晚上吃烤鱼!”

从忙碌地从屋里将烧烤的物品搬到后院,再到烤鱼、烤肉、烤一些乱七八糟的蔬菜,两个人都被黑炭抹得极其滑稽,韦伯指着我的鼻子大笑,下一秒便被我黑漆漆的手掌涂得满脸都是。湖水映着笑声,月色正浓,连星光都被掩住,韦伯的背后便是湖,黑水白光,而夜幕,则是蓝到如墨的一幅丝绒。

笑声永远都不分国界,即便在这异国,两个异地而来的陌生人,笑声也可以如此和谐地倾泻进这一汪清澈的湖水中。

我们留了满院的狼藉,瘫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璀璨的星空,不时发出几声意犹未尽的笑声。“Sam,我很快乐。”“我也是。”“谢谢你。”“谢谢你。”“我很快乐,我知道你很快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逃离了漫长的阴霾重新看到光亮。”“谢谢你,谢谢你免我旅途中冗长的孤寂迎来哪怕只是短暂的欢乐。”

“Thankyou.”

“Metoo.”

晨曦微微地露脸,我站在沉睡的玫瑰园边与韦伯道别,他将我的行李丢到后备箱里,帮我备好车子需要的汽油以及水。“我希望你不会忘记有这么一个中国女子。”“是的,我不会。我已经说过,你是个迷人的女士。”他弯下腰来,在浓郁的玫瑰花香里吻上我的唇。柔软的碰触渐渐融化了清晨的薄凉,他仅仅覆盖在我唇上,像是一场依依惜别的剧幕。我闭上眼睛,任自己沉醉在这样美好清澈的碰触里。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笑了。

玫瑰花丛里,城堡里,王子吻上公主的唇。童话故事里多么美好的场景,这一刻,我只愿把自己当做公主。怕是来到法国久了,就不由自主地沾染了法国人的浪漫。

未说再见,我径直走上车。车子开到我来时的路口,我突然停下车来,看着后视镜里韦伯高大的身影混着太阳的光芒,灼着我的眼睛,我自窗户处探出头,冲着站在原地的他叫道:“韦伯,你愿意陪我一起到尼斯么?”“我愿意!”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场景,在晨光里他笑得如同一个大孩子一般,欢快的声音对我说:“我愿意。”没有比这样的场景更美好的事情,像是在圣洁的教堂,如同宣誓般的声音,郑重而坚定的声音说:“我愿意。”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语言更有说服力么?

十几分钟后,车子的后备箱里多了一个大件行李,车子前座多了一个人。韦伯在前面开车,我缩在后座睡起觉来,车里放着我自国内带来的手岛葵的CD,淡淡的音乐将我整整的环绕,看着前面认真驾驶的韦伯,我在心里偷偷地告诉自己:“Sam,你完了。”

是的,我完了。

服从心的指向,我毫不矜持地告诉自己,我喜欢上韦伯,这个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英国男子,相遇在法国南部山区的小镇,在有着童话般屋顶的房子里,我想大概是那片玫瑰开得太过娇艳,才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他吻我的那一刹那明了自己的情感。多么荒谬,多么美。

自小镇到达尼斯大概四个钟头的路程,我模模糊糊地从后座醒来,揉着眼睛看到迎面而来的地中海,阳光映着蔚蓝的海面,反射出波光粼粼的棱角,蓝天白云的相接,郁郁葱葱的林木使地中海显得更为深邃而广阔。空气里嗅到海风咸咸的味道,嘈杂的码头人来人往,不停有集装箱放在扬帆即行的游艇之上,一切的一切好似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自巴黎下来的几天里,一直行走在人群聚集较少的小镇里,或者沿着荒芜的小道一人开车前行,这样热闹繁华的场景,好似离我很远很远。

韦伯转过头来看我,他的脸隐藏在耀眼的日光里,我只能看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对我说:“要不要下去看看?”“当然。”我马上从后座爬起来,我从不亏待自己的感官,不愿落下一点儿美好。

一下车便被更加浓郁的海风包围,带着腥味以及咸涩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往前几步就是美丽的地中海,海水那么蓝,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是给海面铺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越发的像是被揉皱了的绸缎。“美吗?”“很美。”“你比它还要美。”他的气息落在我耳边,带着暧昧的味道痒痒地搔着人心。“好吧,我承认我因为你的赞美心动了。”扬起笑颜,我想我足够以带着爱的微笑胜过这片海。

沿着英格兰散步道,周遭尽是被各式美丽的花朵装饰的阳台,花团锦簇,仿佛被花朵湮没般,恍似童话世界。尼斯总揽了地中海所有迷人的因素与条件,迤逦的海岸,村落古城,奢华的街道,别墅香水,以及如珍珠般凹凸有致地散落在蔚蓝色海面上的度假小城,交错着淳纯朴与奢华的路线。

韦伯牵着我的手,厚实的手掌传来让人心安的温度。在尼斯的三天里,他带着我走过尼斯大小的街道,在长满蔷薇的阳台下吻我唇说“我爱你”。尼斯太美,美得让人无法相信。

我们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老旅馆里,欧式的建筑带着古城惯有的神秘气息。我站在房间的窗户边远远地看着旅馆对面站在电话亭边神情复杂的韦伯,他不时用手抚一下自己的脖子,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时看得出带有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转身到床边坐下,看着桌子上美丽的玻璃瓶里插着的玫瑰花,花瓣已经有些委靡,微微泛着咖啡色的色泽。我开始有些怀疑,是否尼斯也到了花朵枯萎的时节?

韦伯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些食物,他将食物放在桌子上,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了几趟,而后坐在桌边。“我刚刚给我父母打电话报平安。”我平静地看着他不言语,没有接下他的话,“我的未婚妻在我母亲那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她已经去了许多天,一直在找我,刚刚我在与她通话。”“你爱她吗?”“……爱。”他看着我没有半点儿隐藏,“我不能否认我爱她。”“那么之后呢?”“Sam,你知道的,我爱你。”“是的,我知道。”“我不清楚这是一种对你短暂的迷恋还是长久的喜欢,我的心告诉我你已经把我吸引住了。我有时候甚至感谢,感谢她离开让我因此来到法国因此遇见你,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间。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从你敲门走进来那一刻我就被你吸引了。”“没有。”我已经开始能够预料他下一句将要说出什么,敏感地将自己防备起来,警戒地看着他,我承认自己心里带着极大的恐惧。“Sam,我要回英国。”“然后呢?”“我要理清所有的感情,对你,对她,我无法这样走下去,这样对你们任何人都是不公平。这是我的责任,我……”“四天后我将要回中国。”直接将他的话打断,我站起身来对他说,“韦伯,那么再见吧。”“你爱我吗?”“爱,爱又能说明什么?”不再与他说话,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庞大的苦涩比地中海的海风还要猛烈地推进我的心里,强忍着泪水。感情不过如此,在背包旅行的这么多年,未必没有遇见过使我心动的男子,或许没有如同韦伯这样深刻,却也是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至于韦伯,只留个美丽的开始便足够了。

我想无法忘记在南部山区的那个玫瑰花园边,我闭着眼睛任他吻了我的唇。那天的阳光那么好,让我清楚地明白爱的味道。尼斯的阳光更美丽,却怎么也尝不到那时的味道。“我希望你可以给我时间。”他拉住我的手臂看着我,急促的呼吸显示出他的急躁。“韦伯,我没有时间。”停下手里的动作,我转身看着他,“我没有时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办?要结束?还是说我要放弃所有的一切留在这里或者随你回到英国?这些我都在想,我发现我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你有你的生活,而我也是。我想你也一定在想,因为和我有同样的答案而悲伤,所以我们都没有提起。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都有足够的理智,我想你明白。”这一刻,我清晰地厌恶着自己的理智,无法学会不去权衡利弊地跟随心的方向,哪怕是爱,也在明确的判断之下获得最终的选择。“是的……我明白。”他颓下手臂,默默地看着我,说,“Sam,你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迷人。”

在尼斯的最后一夜,我与韦伯站在遥远的海岸线边,看着灯火映照的地中海,货船还在忙碌地装载,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因为你的悲欢离合而错了自己的步子,每个人每个物品都会沿着早已设定的道路,即使崎岖即使坎坷,最终还是会回到各自的道路上。

海风肆无忌惮地吹乱头发,他像那日在那家幽静的小餐馆一般,将我的头发掠到耳后,温柔的触碰像是落在耳边的,一个温润的吻。

将韦伯送到火车站,人潮中他挺拔的身影显得更加英俊。他拿出自己黑色的笔记本让我留下我的地址,我握着笔,郑重地、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地址,我比谁都清楚,我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留下些什么给他。只有这些,只有这么一个微乎其微的念想。他自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潦草地写着自己的地址塞到我手里,他说:“Sam,我爱你。”“我也是。”

三天后我坐上自巴黎飞往北京的飞机,终于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落下一滴眼泪。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一个男子,他会在傍晚前细细地修剪玫瑰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交接,他会教我怎么在牛排上涂抹奶酪使食物变得更美味,他会陪我在夜晚的苍穹下沉默地坐上多个钟头,他会在美丽的玫瑰园边吻我的唇,他会在阳光下眯着亚麻色的眼睛笑得像个大孩子,他会在即使已经明了结局之后还是强行地留下地址,他会在分开时不说再见,只说,我爱你。

韦伯,时间是最伟大的涂抹工具,我想你终究会忘记那个你一直称赞着迷人的女子,因为我终究会忘记你。

里昂之歌

君实

刚到法国受冲击的事情是:他们的天空那么的蓝。后来有人跟我说,外省的天空更漂亮,有时会带一些绚烂的色彩。等我在车上睡了一路,来到里昂发现这个城市果然绚烂,居然在午后看到了彩虹。

到了里昂火车站,继续坐地铁和火车,去住的地方:Celibatel,单身公寓。二话不说扔掉行装我就直奔超市,附近只有一个叫Casino。有些时候用流利的英文交流的效果比蹩脚的法文差远了,因为这是在法国外省。于是我第一次向一个法国老头询问了怎么买盆,费了很大的劲边比画边英法单词拼写,终于让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满头大汗的法国老头告诉我在前面能买到,街对面。一个叫Leader Price的地方。

中国人就是喜欢贪图便宜,我也一样陆陆续续买了许多破烂来。牛奶便宜得要死,不到一欧一瓶,味道浓香。果汁很纯,挺好喝的,同样一欧左右。这样第一次买东西就乱七八糟地搞掉五十欧,伍佰元原来就这么不经花,后来人家说,要是买东西都想象成人民币,就会饿死在法国,所以只硬着头皮花欧元,把一欧元看成一元人民币了。

我住的是里昂市八区,离市中心有点儿远,不过治安还凑合。初来乍到晚上不太敢出门,街上没有多少人。站在小阳台看着楼下的法国小街道,都是小车子,路上没什么人。半夜憋不住出门买夜宵,我走在街道旁,呼吸这新鲜得过分的空气,看着墙垣上的小花,还有闪亮亮香喷喷的面包店,觉得一切都这么真实。c’estlavie,c’estvrai.

住的下边就有kebab店,当地人都喜欢吃这个。解释下kebab就是穆斯林肉夹馍,在法国遍地都是,甚至出现了“肉夹馍大王”、“肉夹馍世家”之类的。肉夹馍四欧左右一个。看到两个中国人模样的年轻人也买,居然用汉语问他们哪儿的。原来是昂大的两个韩国人,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个孔子学院。看来和韩国人聊天孔子是个不错的话题。里昂早上很有味道,被雾气笼罩,城郊还有牛儿在雾中吃草。

提到里昂就不得不提纺织业了,第二天我便慕名探索这个丝绸中转站的痕迹。位于里昂市区第一区的Croix-Rousse,历史悠久,所以才会是第一区。这里地势略高,呈缓坡状,可以俯瞰整个里昂市以及大教堂。该地区出名最早,早在拿破仑时期,照片里那片树丛组成的花园,就被无数丝织手工作坊所代替。丝绸业,一个来自古老中国的艺术,在这里成为里昂发家致富的最早起点。

周围的房子,看似普通,却非常法兰西,几乎都是几百年前的建筑物,和深邃的空气混合起来令人感受到浓厚的异国情调,仿佛自己置身于中世纪。许多洛可可式、哥特式的房屋彼此相连,成为历史的见证。在拿破仑统治时期,里面每扇窗户就是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放有一个高达几米的纺织机,只有里昂人才知道它的名字,反正就是“碰”“擦”“嘶”之类的拟声词。工人就在这样拥挤的房子里吃喝拉撒睡,给工场主生产丝绸,自己每天只能得到巴掌大的一块丝作为报酬。这里因而产生了最早的工人阶级,为欧洲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提供了对象,同样也建立了群众基础。

因此,法国第一个工人工会在此建立,工人运动在马克思主义的带领下蓬勃发展,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地区政治氛围比较重。工场主为了增加每栋织布楼的人数和机器数,在地上通过挖坑盖楼的方式,使得每栋楼都有八层左右,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现在的法国人过得就轻松了,他们通过以前铺成的楼之间的小路,四处串门。然后打打这种地滚球的游戏,算是法国门球了。法国人很愚蠢地使用百年前的历法——通过数窗户数量来定房屋缴纳的税,窗户多,说明房子好,缴纳的税就高。后来法国的楼主们决定,把窗子封起来,以表示我这里税交得少,房钱便宜。

国内,现在正是夏末秋至,但是温度依然会很高,听说某些地方依然不低于30度,非常给力。里昂这边则是以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形式表现这个不知道是秋天还是夏天的季节。刚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就听说地表温度只有11度,赶紧摸出一件长袖穿着。但是在搬到住处的时候,却热出了一身汗,外面的阳光晒死人。于是,天天如此,早晚冷死,中午热死,出门不知道穿啥好。常早晨穿毛衣,下午穿短袖。阴天穿外套,晴天穿T恤。当地人倒是自在,索性全穿长袖,有的时候我发现整条街只有我闲得穿着短袖短裤出门转悠,据说这样的天气,常年如此。

交通方便也有点儿特色,那就是开车还不如步行来得快。尤其每个斑马线,都必须有红绿灯罩着。法国人非常尊重行人,总是让过马路的先走,你要是不走,人挥挥手让你走,你让我走,我就赶紧过去,不给你耽误时间。

虽然是法国东南部,和地中海有点儿距离,可是还是领教了“地中海气息”。那就是老外身上的味道,简直让我成为酸奶。当初害怕我带的衣服材质不好,出汗后会有味道,现在发现,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老外身上那股人肉味,绝对让你直接窒息。难怪超市里面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除臭剂,也难怪法国香水业那么发达。

在中国随处可见“办证”,不过老外也喜欢办证。到哪里证越多越好。不过人家不作假,因为用处不同嘛,办个卡刷一下什么都有,出门不带现金的很多。我发现他们从来不去仔细辨认欧元是真是假,随便就一塞。

因此,我也开始搜集了当地超市的家乐福卡、会员积分卡,攒钱用的,还给优惠券,当然你要消费满多少欧后,才能使用一张优惠券。国外欧尚的卡,简洁大方,目前开发出来最好的超市,便宜、折扣多、积分多,可以用积分买很多的东西。在里昂所有的公交车、有轨电车和地铁随便坐,每个月交出二十来欧就行了,算是比较划算。我想这边的人还买啥车子呢?当然办了个交流学者学生证,可以当饭卡用,也是门钥匙,麦当劳等能打折。

其实在法国看到的也就是一个国家的文化,看到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习俗。在里昂各个街区的街上随时可以看到跑步锻炼的人,在白菜果广场各种悠闲的鸽子站在路易十四的雕像上。肥硕的鸽子,甚至在饭馆里穿梭。这些鸽子都不怕人的。

当地很多社区有明显的政治色彩,热衷于参政议政。回来的路上发现公交司机又罢工了。我觉得浪漫自由的法国人,不闹点儿事情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安逸平常了。闲得找无聊,随意罢罢工,也变得像是一种文化了。就像下雨天一样,抗议示威是法国首都日常生活的常规特色。加拿大新闻记者让-伯努瓦纳多在《六千万法国人不可能错》一书中如是说。

法国那真是热血加鸡血的国家。就说最近的法国大罢工吧,为了退休制度年轻人也要气盛地抗争一番。

那天刚好我碰到游行队伍,于是好奇的我猥琐地跟着罢工队伍的屁股,竟然被一个小萝莉逮住,并要我给她烟抽。看来外国女孩子对于抽烟跟我们吃糖一样随便。后来警察把我们前后堵截在马路的一个十字路口,大家开始找垃圾桶,撬钢管,点烟火。游行队伍很亢奋,呼喊着压向正前方的军警,军警拿着防暴盾牌处乱不惊地看着,貌似见怪不怪了,突然感觉什么辣椒水催泪瓦斯就在身边像雨水般倾泻。然后我老老实实蹲在一个胡同的墙角,贴着后墙捂住嘴巴看他们被驱散。

既然大罢工,那我何不去中心看看呢?怀着“串联”的革命情怀,在大罢工结束的第四天,毅然决然的我从里昂的PartDieu车站出发,前往巴黎,想去看看那边的活动。一路上几位黑大叔和我做伴,他们说话的腔调让我觉得完全是RAP。不过貌似是非洲说唱,声音大到我戴耳机也能顺便欣赏他们的音乐,不是谈话。

从车站出来,就得看复杂的巴黎地铁图——简直就是一团乱糟糟的意大利面条,居然可以这么绕。外面下着雨,地铁过道处随时有几位流浪艺人,弹奏着不知道名字的美妙乐曲。居然还有猫猫狗狗等小动物也占了个地方,铺个摊子睡觉给你看就好了。等我上了地铁,居然有位衣着时尚的大叔也跟上来,手里拉着琴,顺便赚钱。手风琴可算是巴黎特产了,给人相当欢喜的感觉。当走到“意大利门”站时,我想起这里就是《暴力13区》某一拍摄现场。不过为什么墙是弧形的,我还是喜欢直线的顶棚,不过没有柱子空间感还是可以的。想起孙燕姿的MV就有这么带感的镜头,明亮不压抑,温馨又俏皮。

还是老样子找住的地方,我推荐一个叫国际居留中心(巴黎)的地方,跟招待所一样。其他的都一般,好处就是便宜,并且干净漂亮。

巴黎的夜景是我最喜欢的,想起张悬有一首歌,名字叫《城市》:“喜悦与伤痛是命运于交涉中当时多嘴的舌,聊遍了所有的万千脸色还是再等一瞬的心动。人们火热宗教理想娱乐……所有浮生万千的脸孔让我因为你们而隆重。”

尤其是香榭丽舍大街的灯光,凯旋门黄色的光。在香榭丽舍逛了几家时装店,一个字“贵”,其实也就是瞧一眼罢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条裤子要2998欧,很“村”地认为在国内290RMB就能拿下。在路边的咖啡店喝咖啡,能喝的标价都是十几欧,我说的能喝是指质量,也就是星巴克大陆店普通30元的咖啡。当然也有品质相当不错的,可是不是我这样穷学生能奢侈的了。不过晚上要吃好,这是我的宗旨。当然吃正宗的法式大餐,不过一道一道地等,我依旧不习惯。法式菜半生不熟要有心理准备,你当然可以要求几成,不过感觉都差一点儿熟呢。套餐因人而异,其中蚝、鹅肝、蜗牛、白兰地酒是必点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吃新疆风味的羊腿。

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协和广场肯定是要去的。有人说塞纳河太冷峻,去卢浮宫感觉像是逛菜市场。推荐坐地铁在NOTREDAME下,可以去巴黎圣母院看下。因为巴黎经常下雨,我到时还未到晚饭的时间,灰蒙蒙的天气,绵绵的细雨,圣母院一派冷清的景象。进到里面,信徒们正满堂而坐,在这里虽然潮湿微冷,但是你却被他们的精神所感染,为信徒信仰里的虔诚而觉得幸福。

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去图书馆,因为图书馆太不巴黎,相对来说比较符合我的喜好。推荐一个叫弗朗索瓦·密特朗的图书馆,就是以那个法国总统的名字命名的。一共有四个角,看上去就像圈起来一样。图书馆中间是个花园,现代感与自然巧妙结合,让我感受到巴黎图书馆的时尚与科技的融合,确实和国内公共图书馆不一样。

不远处就是有名的“磨坊大学”。现在不磨面了,成为艺术专业学生的宿舍。这其实是个大学城,有好几所大学,都知道巴黎的艺术院校相当开放,看过他们的作品,我只觉得很黄很冲击。法国人引进大学城概念比较晚,不过他们还很引以为傲地向我们介绍这个大学城的起源,而事实上,中国早有大学城了,只不过是全封闭的大学城罢了。

在半道上我跑到街边面包店买了个又大又圆里面有各色馅的bagnat,一个金融专业的法国人和我搭讪,问我吃得惯这玩意儿吗?重点不是这个面包,而是这位同学的名字。他叫Guelile,直译过来就是“给力”。Guelile是一个姓氏词汇,在法国有上百名给力法国人居住在北边和东南边。

巴黎的雨天很是恼人,看来我是住惯外省的乡下了。回到里昂去酒吧看到少男少女们打台球,可以说穿衣服没有最少只有更少,有时我看着都冷。自己小饮几杯,独自走在里昂小巷内,或许有时能遇到像《蓝色情挑》里的饱含故事的比诺什,时而会碰到像小尼古拉调皮可爱的放牛班的孩子们,有时会闻到《夏日时光》里的温润香甜的气息,但是我依旧会记得,也一直在寻找《杀手里昂》里的雷诺。

或许法国人都有这种特点,自由随性就像杀手里昂带着那盆植物一样,没有根。当遇到爱与希望就会被灌溉,贴近自然,永远很快乐。

就像人世的光芒

七度

七月的印度已经炽热得想要将人吞噬,这样炎热的天气只能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着浸泡在炎热里的新德里。亚穆纳河波澜不惊地缓缓流过,有穿着红袍的印度女人,颈子里戴着金色的项圈,咖啡色的皮肤美丽地暴露在阳光里,映着亚穆纳河波光粼粼的流水,闪耀的眸子带着夺人的亮光,她们蹲坐在河边洗刷衣物,彼此欢笑着泼水,整个场景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让人不由自主地拿出相机拍下她们天神庇护般的欢颜,在愈加商业的城市里,存留着最原始的风情。

居住的旅馆正对着一所小学,每到傍晚,成群结对的孩子们抱着自己的课本,带着尖叫与欢笑奔出校门。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站在阳台上,举起相机一张一张地拍下带着欢乐的笑脸,有羞涩的孩子用书挡住自己微微暗红的脸庞或者尖叫着笑着跑开,我坐在阳台上咯咯地笑,任时间在这样的空当里慢慢流逝。我是这样爱着新德里的日子,恍惚是在读一本过期的杂志,画面上带着暗黄的色彩,我一页一页地翻读,看着字迹里的陈旧,仿佛这样年代久远的过往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过客,短暂地停留在画面的边缘,偶尔举起相机,做一个毫无打搅的动作。

迪让出现那天我照旧坐在阳台上对着远处通红的夕阳发呆,大朵大朵的火烧云一点儿一点儿吞噬着周边的色彩,让整个天际化成一片如血的色泽。迪让站在楼下,黑色的大眼睛里带着质朴,他说:“你好,请问你是记者么?”

我躬下身看着下面站着的头发微卷的男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汗衫以及咔叽色的长裤,看着我时带着一些羞涩,但还是直视我的眼睛没有半点儿闪躲。“不是,怎么了?”“我的学生告诉我,你总在这家旅馆拍他们。”“你是对面学校里的老师?”“是的,你不是记者吗?”“不是,我是无业摄影师。”举起相机,我对他善意地微笑,“我没有恶意,只是喜欢他们的笑。”“孩子们很好奇,央我过来问。”他转身指了指躲在不远处房屋后几个小小的人头,带着歉意的语气,“打搅你了。”“没有关系。请等一下,我下去和你们说话。”看到他点头之后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去。

已是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一下楼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穿着人字拖的脚几乎要被地上传来的温度灼伤。老师站在旅馆门口边的小棚下,身后藏着几颗小小的头颅带着探究的眼睛看着我,看到我看他们又及时地躲到迪让身后。“你好。”“你好。”他尴尬地搔搔头,手足无措般地看着我,而后匆忙地补充道:“我叫迪让。”“很好听的名字,我叫艾丽,中国人。”又躬下身子给他身后的孩子们打招呼:“你们好啊。”孩子们尖叫着跑去,我在他们身后笑个不停。“呃……他们很害羞。”迪让尴尬地看着我,然后回头呼唤那些再次跑到墙后躲藏的孩子。“我还以为他们讨厌我。”故作沮丧对他说。“不不不!他们每天都会来看你,他们很喜欢你。他们……他们……”他仓促地解释,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从屋后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大胆的孩子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自己的名字,我从口袋里拿出糖果一一分给他们,迪让站在一边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这些孩子。

孩子们走后迪让依旧留在这里,天已经微微发暗,他带着笑容的脸被投影在我眼睛里,我突然很喜欢这个笑容羞涩的大孩子。“你在这所学校教书么?”“是的。只是短暂的,我过些日子就要去孟买工作了。”“你很喜欢孩子?”“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和他们一样大,他是我带大的,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很可爱。”他的笑容带着宠溺,看着远处蹦蹦跳跳的孩子。“他也在新德里么?”

迪让突然眼神黯淡:“他去世了。”“……我很抱歉。”

他善意地微笑:“没有关系,真主会爱他的。”“我想也是。”

他沉默地与我站了一会儿,然后与我道别离开。在他将要走远时我唤住他:“迪让!明天,能让我去学校拍一些照片么?”

他轮廓分明的脸带着笑容:“当然可以!明天见!”挥着手跑进马路对面的学校里,留下一个带着热气的身影。

我站在楼下看着对面已经渐渐安谧的学校,有几个大些的孩子在足球场里踢足球,不时传来几声大笑晃动着安静的校园。我喜欢新德里,喜欢它隐藏在愈渐都市化的背后那淳朴而简单的面容。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整理好胶片和随行带着的东西,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探出阳台看到楼下等待的迪让。“请稍等一下,我马上下去。”匆忙地回到屋里带上给孩子们的零食,而后奔到楼下。

清晨的新德里带着莫名的陌生,一切都那么安静,干燥的气息将人整个包裹,沉寂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摆着水果摊,偶尔有过路的摩托车,扬起一阵尖锐的声音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迪让在前面带路,我随着他踏进我从我来到新德里那日便日日看着的学校,孩子们还未来上课,楼道里有清洁工人打扫着卫生,他带我爬上二楼的教室。“今天只给这一个班级上课。”他推门进去,让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我可以在这里么?”“当然,孩子们会喜欢你。”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进屋,走到自己的座位不时回头看我,与周边的孩子小声地说点儿什么。我笑着在这样充满好奇与欢快的教室里坐到中午,其间趁着下课的时间拍孩子们稚嫩的笑颜,拍迪让对着镜头微微羞涩的脸。孩子们与我渐渐熟悉,欢快地围绕在我周围。时间就这样消弭在欢笑中,我感到异常的满足与欢欣,要待何时,自己才能回到如此这般的无欲无求。

接下来的几日我每天都到学校里来,或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嘈杂的街道发呆,或者与孩子们一起尖叫着玩闹,或者与迪让开玩笑看他羞涩的笑容,更多的时候我在孩子们上课时坐在操场里的秋千上听着从教室里传来的整齐的读书声,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新德里就是这么有魔力的地方,它让你在安静里慢慢沉寂,脱出自己的世界渐渐地融进他人的生活中,让你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我如同往日一般走出校园,却被迪让叫住,他远远地跑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水。“艾丽,明天我就要去孟买了。”他喘息着说话,用手顺着自己的呼吸。“明日就要走了么?”“是的,明日正好有要去孟买探亲的车,我可以搭他们的车子过去。”“那么一路顺风,祝你有好的生活。”“谢谢。”他看着我欲言又止,“艾丽……你要快乐地生活。悲伤都会过去,痛苦遗忘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要快。”

我看着他的笑容,在新德里的炎热里突然落下眼泪。迪让无措地看着我,任凭我哭出声来。“迪让,你看我的戒指。”我伸出手让自己美丽的钻戒在阳光里熠熠发光,“美么?”“很漂亮。”他认真地看着我的戒指,而后转头看我,眼睛里写满疑惑。“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结婚戒指。这枚戒指是我在新德里收到的,那一年我们两人一起到这里取景,他的求婚非常突然,在泰姬陵的广场上,他对我说‘艾丽,我不愿在失去后给你一座城堡,我要在活着的时候给你一个家’,他的求婚那么突然,让我差点儿摔了自己的相机,新德里四月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让我突然明白幸福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滋味,在茫茫人海里寻到这么一个,他愿意给你一个家,免你劳顿免你颠沛。我们当日便回到国内登记结婚。”“后来呢?”“后来我很幸福,我们两个同在一家杂志社做摄影师,每日一起出门一起回来,一起讨论多少焦距多少曝光率才能拍出更好的照片,我们都爱胶片,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缩在家里整理照片或者去拍外景,生活变成一个很有节奏的步调,我们一起前行。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下去,我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宝贝,我们可以带着他到世界各地看各式风景,我们给他看我们拍下的照片让他知道自己在爱里成长,我以为,我与我的丈夫会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到白头,一起看着细水长流明白什么叫天长地久。“他有过对未来的很多设想,他是一个有梦想的男人,爱生活爱家庭。他总爱对我说以后我们会怎样以后我们会怎样,他说我们会开一个自己的摄影室,做自己的摄影展,会用相机定格无数美丽的、黑暗的、简单的、幸福的一切的一切的画面。我已经看到未来美好的雏形,他却再也不能给我。”“他怎么了?”“那是一期西北地区的地理杂志,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去取景,从宁夏到嘉峪关到敦煌最后到达玉树,那是中国西北地区特别美丽的几个城市,它们有最原始最美丽的风景。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一天拍片的兴奋心情。他是一个善于发现美的男人,透过镜头他总能用自己的眼睛触碰到最美丽的风景,最触动人心的镜头。敏锐地捕捉最能触动人心的画面。我是那么爱他善于发现美丽的眼睛,那么爱他。“直至最后一站抵达玉树,他们完成最后的拍摄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坐车到青海坐飞机回去,只是在他们离开那日玉树地震了。7.1级地震,他再也没有回来。“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就这么塌了,少了一根顶梁的柱子丢了我的主心骨,没有灵魂没有方向,世界就这么乱了。在2008年的时候,中国四川同样有一场地震,那时我看着画面里一幕幕哭得撕心裂肺的场景红了眼圈,那时我只是觉得动容觉得替人难过,却无论如何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而时至那日,我才清晰地明白那般的心情,盯着他的照片连眼泪都落不下来。“直至七月,我来到新德里,我想再看一眼幸福开始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勇气到泰姬陵。没有办法,我总是那么胆小。”我对着迪让抱歉地笑,“不好意思,让你听了那么久。”“没有关系。艾丽,我家在马特拉斯附近的一个村庄,那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地方,天气炎热,村子里的每个人多少都有疾病。村子里唯一的医院仅有少量的药物,并且设备非常落后。那时我的母亲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炎,不得已到医院里去诊治。费用昂贵,父亲只好将我送到新德里的一家工厂做零工来贴补家里。后来母亲的病是好了,却因血液传染得了艾滋病。那时候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直到弟弟两岁的时候父亲才带着母亲与弟弟到新德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弟弟的艾滋病是母体里带来的,他从小就是一个极其漂亮乖巧的孩子,却总是生病、高烧,那时我已经回到家里,弟弟总爱和我在一起,他爱在我做工时坐在我的脚边,用他纤细的手臂抱着我的腿,用软软的声音叫我‘哥哥’,后来很多日子里我总是能够听到他这么叫我的声音,软软的甜甜地叫着我,像是我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依赖。“弟弟死那天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叫着我,‘哥哥,哥哥’,我是那么喜欢这个乖巧的弟弟,他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他如果能够成长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他那么小,瘦得只有一层皮一般,发黄的脸缩在毯子里。他就那么死了。我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成长,看着他学着走路学着说话学着叫我‘哥哥’,就那么没了。我们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没有半点儿方法,只能看着他就那么死去。“他死后的半个月后我的母亲也同样去世。父亲离开去了孟买,我在新德里的工厂里继续做工人,而后在这个学校里做临时的老师,教给年龄最低的孩子们一些简单的字母。艾丽,我后来渐渐明白,痛苦持续的时间是那么短暂,我想念我的弟弟想念我的母亲,但只是想念。我会想与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的日子,我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印度女性,她爱穿色彩鲜艳的纱丽,给自己配着漂亮的首饰,她是那么美丽,大大的眼睛,十分爱笑,她爱我们每一个人。她会给我们她能给的最好的东西,我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读书的孩子中的一个。我们的生活虽然贫穷但是十分快乐,父亲十分风趣,是那么美好。我会非常地想念,非常地。但是不会再痛苦。“艾丽,我只想告诉你,我们总要活下去。幸福地、快乐地活下去。”

他真挚的脸庞在新德里的余晖里带着光泽,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微微触动,在异国他乡,我能够如此幸运地遇到这么一个人,他会对我说:“艾丽,你要快乐地生活,悲伤都会过去。”他没有华丽的语言,他讲不出大道理,他只能拿出自己的实例给我讲,我明白,他没有要对我倾诉,也没有要告诉我他的过往与悲伤,他只是想要用自己切切实实的经历告诉我,痛苦总会消失,我要让自己快乐地活下去。

他告诉我,回忆足够让我怀着感激走下去,能够让我带着美好的过往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他告诉我,这世间有爱便是难得的,有过的幸福无论有多长都是一种恩赐。他让我明白,我如此幸福,因为被爱着,因为无论爱你的人在哪里,你都能够拥有这份绵长的爱情。

新德里的夜很安静,我坐在阳台边看着安静的道路,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带来少有的清爽。有同样来旅行的背包少年们沿着道路缓慢前行,步伐坚定得没有半分犹豫。他们让我想到我的丈夫,有梦想的人总是让人艳羡,他们坚持着自己的道路一步一步地前行,即使步履艰辛也依旧前行。有关梦想,他们从不犹豫,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梦想这条路上丢掉了多少他们心爱的东西,不会清楚他们在这条路上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坚定的身影,哪怕踽踽独行也要风雨兼程。所以,你舍不得,舍不得让他放弃,舍不得让他离梦想远走,所以你愿意陪着他前行,你心疼他你爱他。你不愿看他在这条路上孤独的背影,所以你与他携手前行,你愿意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爱着。即使这样,你也觉得幸福。是的,如此的幸福。

我要沿着你的路继续前行,完成你没有完成的,持续你的梦。

我爱你。

在新德里的夜里,落下自己最倔犟的眼泪。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迪让的呼喊声里醒来,从窗台上看到他站在楼下,仰着头看着我。“迪让,你要走了么?一路顺风。你一定会过得很快乐,祝你幸福。”我挥着自己的手笑着对他说,他是这么一个质朴的少年,让我想到彼时年岁的自己,带着稚气的笑容。“艾丽,我今天不走了。”“啊?为什么?”“我想要陪你一起去一趟泰姬陵。”他认真的眼睛看着我。

我红着眼睛看着楼下的少年,他诚恳的眼睛带着灼人的光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落下眼泪。我已经说过,我是如此的如此的幸运。“孟买任何时候都是能够去的,我昨天和父亲通话,告诉了他你的事情,他告诉我让我陪你去泰姬陵,陪你去看一看你的丈夫。”“谢谢你迪让,也谢谢你的父亲。”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带我行走一程,谢谢你们带我去看他,谢谢你们的体贴谢谢你们。谢谢谢谢,除了谢谢这样苍白的语言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路从新德里到达阿格拉,远远地看见泰姬陵静静地矗立在亚穆纳河畔,三百年来承载着深刻的爱情与承诺,它那么平静地守护着关于爱的一切,这座相传是印度莫卧尔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为纪念亡妻修建的陵墓,来自印度全境和中亚乃至中国成千上万的工匠历时22年修建而成,谁都无法对这般宏伟的建筑不动容。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沧桑,早已变得处变不惊。它没有丝毫通常陵墓的冷寂,它只是在天地之间浮动,与花园、水中的倒影和谐地对称。

空气中的炽热热辣辣地烤着地面,泰姬陵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向外喷射出耀眼的白光,即使戴着眼镜还是要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色。人群来来往往地在周遭走动,我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宏伟的建筑,热气透过鞋子传到脚心而后直达全身。穿着纱丽的美丽的印度少女兜售着各式的手工编织的工艺品,迪让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起静静地看着泰姬陵。“它真美。”“是的,它是我们整个印度人的骄傲。”

我举起相机,忍着镜头里传来的刺眼的光芒,举起自己左手的戒指,郑重地让它与泰姬陵留下一张照片。“我不愿在失去后给你一座城堡,我要在活着的时候给你一个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在嘈杂的声响里化成最美丽的烟火绽放在我心间,让我用阿格拉灼目的阳光为你的灵魂点上一支蜡烛。

直至傍晚,看着白色的泰姬陵从灰黄、金黄逐渐变成粉红、暗红、淡青色,最后随着月亮的冉冉升起最终回归成银白色,在月光轻抚下显得高雅别致。“迪让,我们走吧。”

收拾好行李,我终于要离开新德里。站在我渐渐熟悉的校园里,孩子们欢笑着围在我身边。我将自己背包里的糖一一地分给他们。与他们道别。在这之前的一日我送走迪让,他站在小货卡里用力地对我挥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想我这一生也不能忘记这么一个少年,他质朴的脸羞涩的笑容勾勒出的画面,让我终究明白,这世间到处都是人的光芒。

柏林的灰鸽

郑田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都可笑地被允许了。——米兰·昆德拉1.尘起

柏林有着很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不时有几只叽咕的灰鸽飞过,就像柏林墙的石砖一样。这个城市很安静,很整洁,却过分的规整,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来这座城市探亲——我的叔叔在附近的大学任教,他来信对家人说,自己已买下了一幢别院,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来住上一段时日。自然这就是我来柏林的缘由。

至于叔叔的别院,倒真有些不寻常之处。原屋主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妇,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长而微卷的发,眉眼依稀有琼·芳登的影子,背景是灰色的学堂抑或是教堂,有几只灰鸽子在她脚下啄米,房檐下有一个黑影,像是个男孩的轮廓,但或许只是树影。因为是黑白照片,很多细节不清晰了,如同被时间冲刷过。

不过当我到位于波罗的海的疗养院探望她——MrsGrey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一位很平和的老妇,穿着20世纪40年代流行过的黑色长裙。我的好奇心被勾起,记得叔叔对我说,屋主是一位终身未婚的犹太人。若是未婚,按文法应是Miss或者Ms吧?家中那些英文课本可不是装饰。

本来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但MrsGrey却不放过。“来自远方的女孩,你的眼中隐含着好奇与疑问。”护士确认她清醒,而我无比诧异地听着她说话,心中暗自思量是否所有的犹太人都会读心术。“MrsGrey与MissSato都是我。你可以去找一下阁楼的梳妆台……那面雕有十字架与灰鸽的铜镜,暗格……”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不可听闻,显然是陷入了沉思。她身边的护士示意我可以离开。长舒一口气,我从MrsGrey的回忆里走出,疗养院的西边吹来很凉的风。

叔叔惊讶于我问他要阁楼的钥匙,他告诉我里面都是MissSato的财物,他只有在她死后才能决定将这些家具变卖或是保留。

阁楼已积了厚厚的灰,透过窄小玻璃窗的阳光是室内仅有的温暖来源。梳妆台上刻着一行小字:“Sato永远喜欢我的好朋友Grey。”那是很漂亮的花体字,但用笔略显生涩,用力不足,应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看见台上还有几份报纸,日期是1939年。新闻图片是一名持枪男子,冷漠而倨傲地笑着,他的衣服有“卍”的符号,我想大概是党卫军或冲锋队里的士官吧。

MrsGrey说的是雕十字架与灰鸽的镜子,我很容易便找到了它。可暗格就不好找。我触遍所有的突起,将镜子上下左右摇晃,依然一无所获。而又担心万一镜子暗格不是防水材料,万一水浸湿了信纸,反而前功尽弃,因此始终没有采取过激手段。

摆弄了好久,我才明白镜子的机关所在,十字架是镶在镜上的,将它像使剑那样拔出,再用它划过鸽子的眼睛处,移走珐琅制的暗栅,才能打开暗格。

我记得,以十字架为剑,刺穿鸽子的瞳人,这个听起来挺诡异的象征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也许这是符合我们所谓正义的吧。

我不擅长德文(这导致我与尼采无缘),因此只好找别人翻译暗格里的手稿。也许我不该找大学中文系的德国朋友帮我翻译,因为她看后一整天眼睛都红肿得像只兔子。2.客行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若是有人提起,依然会让人感到被火灼烧般的疼痛。

那时候的德国总统还不是兴登堡。“Grey,你可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呢,有什么打算?”男生边上的女生问。“Sato,我学的专业是什么?”男生勾起不羁的笑意。“嗯,物理?”“对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物理吗……那天我在啤酒馆里看到一个人,那个人对我说:‘物理是为国家存在的!学好物理,以后何愁没有院士、部长当……’”男生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遐思里,但女孩莫名地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安的火苗在无休止地蹿动着。

日子很平静地过着,男孩继续痴迷物理。他的老师是被称作“爱国狂人”的那位秃顶先生,据说他和国防部长官联系密切,但是女生一直有些畏惧他,私下把他称为“海德博士”。女生进了文学系,选修中文。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对男孩来说生涩难懂的方块汉字,她从“上大人孔乙己”一直学习到中国古老文化中的孔孟之道——这种成就就是放在现在也够让人瞩目的。而男生的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以他的天资,不久就弄懂了被称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懂”的相对论。导师很高兴,师徒情谊深厚的他们常常在研究取得成功的时候去啤酒馆喝上一两杯。

德国的黑啤,那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只是当你喝完它,才发现在黑糖的焦香外,满口尽是苦涩。

啤酒馆暴动虽然得到镇压,首领也被关进监狱,但是那里点燃的幽暗火苗却从巴伐利亚绵延至慕尼黑,直到最后柏林也出现了穿褐衫的年轻人。女生觉得柏林,甚至全德国都有一种疯狂的火苗在星星点点地燃烧着。有时候,听着院内杉树被风吹过而发出的“哧啦”声,女生像是听见了夜幕下的柏林无理性的悸动与紊乱的呼吸,在搅动着这个混浊的世界。

有一次Grey去找她:“Sato,我们的研究又有新发现了。年初导师去比萨大学,取得了托马斯-费米模型的一些相关资料,对我们的实验有很大帮助。”他的语气很兴奋。“你以后……打算留校任教吗?”女生轻轻地问。看着男生这么雄心勃勃的样子,她突然对自己手里的《浮生六记》德译本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宁愿换个话题,让自己不再尴尬。“也许吧……但是你不知道么,量子物理学是打开核武器研究大门的钥匙。我相信政府,所以我想,如果条件许可,参与军界对我的诱惑更大。”

男生的笑容真挚而迷人,可是女生就那样愣了好久,她突然想起自己与他一起去啤酒馆庆祝成果的日子。

那时,男生诚挚地望着她,对她道了一声“加油”,然后喝光了黑啤,专心听起了啤酒馆其他人的演讲。女生只是沉浸在自己与男生相处的快乐里,其他人说什么自己都没有留意。直到最后眼角的余光看见男生激烈地鼓掌,而周围爆发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希特勒说得真好,杀尽犹太人!”

女生猛地抬头看向男生,手冷得像冰一样。男生只当她是激动,他一直以为女孩是日德混血,因此有一个日式的姓,Sato,佐藤。而那些男女生们总爱拿什么时候两人进教堂来取笑他和她。3.尘封

有时候想想,世事真的非常奇妙,那位帮我翻译手稿的学姐无意间发现了Grey家族的家族墓地,却惊讶地发现那块墓地左边就是一座犹太人死难纪念碑——那底下埋有100具在一集中营中被杀死的犹太家庭成员的尸体。

很讽刺吧。这个墓地似乎很久未能得到良好的修缮——注意,这是在原东德境内,为二战战犯送葬,这名声可真的不怎么好听。若是在“肃反”时期,绝对逃不掉图哈切夫斯基的命运。

不过,那里的风物仍然很美,有很柔软的草坪与很可爱的野花。大理石基座上刻有浮雕和发人深思的墓志铭,不愧是欧罗巴大陆的子民。最南边的坟很新,而且是最简陋的一间。只是一块普通的花岗岩(自然比不上Grey家族祖辈的汉白玉),刻着墓主的姓名与墓志铭: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石碑的背后刻有生平,1917年入柏林公立大学,1925年取得博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后历任国防部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党卫军高级参谋,总统特别军事助理。1945年判终生监禁。1949年病逝于柏林监狱。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见不得光的吧。因此生平被浓缩成一小段文字藏在见不得光的背面。总有一天,青苔会把上面所有的字湮灭在时光里。

我坐在台阶上看书,打开帆布包不禁一呆,我将黑格尔错拿成了《飘》。

一直没有勇气看完它,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我一直只爱上半部,而不希望看着坚强如许的斯嘉丽独自走过剩余的人生。那个美丽聪敏而让许多女孩艳羡不已的斯嘉丽,或许,就如Sato公馆的那位老妇从前的模样?尽管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将文质彬彬的女学者与这位在安乐椅上恬然微笑的老妪联系在一起。“叽咕……叽咕……”身旁的羊齿蕨丛中传来很干净很细碎的声音,就像柏林的天空。低头一看,原来是鸽子,灰色的鸽子。

鸽子有两只,似乎很亲密的样子,在羊齿蕨丛里啄食着野果。灰色的尾羽不住颤动着,羊齿蕨发出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丝毫无损墓园的宁静与安详。若是亡灵有知,也定不会反对为他们安静的沉思增添一息久违的生命力。

似乎到柏林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白色的鸽子呢。映入眼帘的永远是灰色的鸽子,张开翅膀掠过巴洛克式的市政厅,掠过犹太人死难纪念碑,掠过同样是灰色的柏林墙,遗留下一地簌簌的声响。是纳粹的阴云还在人们心间徘徊么,是犹太儿童清脆的哭喊还在这“施普雷河畔的雅典”回荡么,还是仅仅因为这里是柏林,这里有着太多的Greys?

我看着那两只灰鸽一起凑到羊齿蕨里,抖落了晨起的露水,它们从草丛里拖出十几枚米黄的小果子。互相“叽里叽里”地窃窃私语,我却突然想到了亚当与夏娃的悲喜剧。不过请相信,这米黄的小果子绝不是人们自以为是的“智慧之果”。《飘》翻开的那一页上,讲着的是人们去哀悼斯嘉丽那位可敬的过去的情人。4.客徘

20世纪30年代初的时候,兴登堡总统任命那个最近势头正旺的阿道夫·希特勒为德国总理。

Grey想让Sato一起参加总理的就职典礼,她拒绝了,告诉Grey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Grey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对Sato说,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呢?Sato没有回答,因为她惊恐地回想起,那个在大学旁那座啤酒馆演讲的人,那个沙哑着嗓子叫嚣要杀尽劣种民族的人,就是Grey无比崇敬的总理先生,阿道夫·希特勒。

男生到首饰店定做了戒指和项链。女生却在徘徊,她是在担心着某一件事吧,不然为什么会背着男生偷偷流泪,为什么会一个人坐在桌前叹气?尽管男生略长于她,他会用那种兄长式的关心去爱她,但当Grey问起她苍白的脸色与酷似烟熏妆的眼圈,她只是佯装自己紧张中国历史的论文不会被那位美丽但严厉的导师认可。而且,她频繁地离开男生去外地考察。

而男生只当Sato在害羞,笑笑,又回到实验室研究量子物理去了。他不想辜负老师的期望。“海德博士”果然与国防部有联系,他推荐Grey去国防部实习。不想总理已派人找到了Grey,告诉他,总理希望Grey参加党卫队。在总理的笑容前,他有一瞬想到了Sato,他记起今天她要去歌德故居,找一些歌德对于中国文化研究的资料。他又想起女生大大的黑眼圈,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别人说的一切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

总理的眼光里,欣赏与赞许里藏着戒备与更深一层的彻底的黑暗。

洁白的院墙爬满了常春藤,可是一只鸽子还未飞到那里,就在狙击手们漫不经心的玩笑里耷拉了头颅。

隔上几年,在兴登堡总统的悼亡声中,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

Sato打算把所有流动资产转移到瑞士,因为那里是永久中立国,银行有很好的信用。

虽然Grey对她很好,但是……她摇摇头,叹气,她要去位于波罗的海的一幢别墅。因为她母亲在那里。Sato模糊地记得Grey今天似乎要去公干。知道涉及军务,自己也并未多问。

Grey穿好大衣,仔细地扣好每一颗银质纽扣——今年柏林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然后朝其他队员挥了挥手,上了军用Jeep朝波罗的海沿岸的德国属地开去。有消息称那里还有未被抓获的犹太人。“这是为了伟大的德意志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明天”,他默默地对依然有些犹豫的自己说。

Grey是第一个跳下车的冲锋队士官。他拔出枪,冲进了别墅。

别墅的一切家具都是中式的,从绸绣虫鸟的蜀锦到竹编的地毪,还有很美的楠木家具,Grey想,Sato一定喜欢这幢别墅。他让其他人在门口把守。自己进了起居室。西南端的喁喁细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踏步走了进去。“……mother……”这声音如此熟悉,令他无法置疑。“Sato!”手里的步枪什么时候已因自己的过度震惊而掉落在地上,额角渗出了汗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惊讶,而绝望,大凡世间众人遭遇无可挽回之事时,俱是如此。

女生没有转头:“你……知道了呐。她是我的生身母亲,你一定要抓她吗?”幽怨的声音转转,颤抖着,像是从远方传来。也是一样绝望。

犹太人。

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未婚妻是犹太人。

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未婚妻是自己被统帅教导要深恶痛绝的犹太人。

Sato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虽然自己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Grey可是年轻有为的军官,不可能为她放弃仕途,此时此刻绝不会有《圣经》里的神灵出现。同时,Sato也想起很多有关集中营的可怕传闻。法西斯统治下的德国,它在世人眼里的繁荣背后还有更加深重的阴谋在酝酿,“第三帝国”并不永远都是神话。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和Grey之间的一切都将被无情地斩断。

Grey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拉着她跑出别墅。Sato气喘吁吁,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和意图。“长官,她是谁?怎么会到这里?”围在Grey身旁的青年士兵歪戴着贝雷帽,大声起哄。

Grey佯装无奈地叹口气:“你说我的妻子麻烦不麻烦,这么远过来只为了送件大衣!”然后他身边的士兵全都笑开。“Rudolph,就你了,送她回家。”仍是不容置疑的语调。

Sato望着他,突然觉得那个呈大字形倒在草坪上,与自己大谈理想的男孩已经离她渐渐远去了。她似乎听见Grey对她低声地说:“保重。”Sato只是不断地重复:“为什么?”得到的却是严肃刻板的回答:“我要忠于国家。”

Sato转过身,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快要流下的泪水。她咬唇,跟随着Grey派来的军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Grey的身影在风雪中伫立,褐色的军服与洁白的雪却是那样格格不入。

此生,已无缘了吧?

也许现在的我们会说,Grey是错误的,他代表的是邪恶的纳粹,他被沙文主义的思潮迷惑。那么,我宁愿相信他心底还是有一块净土,可以容得下Sato,可以容得下自己的爱。5.尘没

今天叔叔打电话给我:“MrsGrey在波罗的海的疗养院里无病而逝,我们去为她祝福吧。”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只是很平静地说了声好的,然后挂断电话。

MrsGrey的遗愿是葬在Grey家族墓地旁的犹太人墓地里,紧挨着Grey的墓。墓志铭是她早已写好的,“迷途漫漫,终有一归”,很符合她的一生。毕竟,她已活尽九十多个春秋,此时的离世就不再是一个感叹号,而是无比绵长的省略号。

大部分人对MrsGrey的了解,恐怕也仅是大段空白的省略号吧。又有谁还记得那位显赫一时的总统特别军事助理Grey呢?也许一切真的就如墓志铭上镌刻的那样,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历史背后,一切惊心动魄都被时间掩藏,之前的一切抗争仿佛也变得更加虚无。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并且永不复归。不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二战的历史不会重演了,Grey和Sato的恋爱也不可能在之后的时间里得到完整的重现了,他们存在的时光仅剩的痕迹就是幸存者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记忆。历史和个人的生命一样,轻得到极致,如同鸿毛,如同尘埃,被不可知的风卷入太空,它是没有明天的。似乎,失去Grey的MrsGrey,也就不是完整意义上的MrsGrey了。

被遗忘的故事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时间盖上了空白的邮戳,于是没有收信人的记忆,也就不再是记忆。

很明显当Grey上任的时候隐藏了自己的姓名,也许那时候他的内心还不够坚定,也许那时候他也曾有过犹豫,可是这些微弱的抗争又有谁曾经了解过呢?他无可选择却又必须选择,但其中的一切只会随着Grey的记忆一起被埋藏在偏远公墓的大丛羊齿蕨里。

MrsGrey遗嘱的受益人是一个二战博物馆,也许她也希望这段历史不要再在人间重演了罢。我站在殡仪馆里,周围是前来吊唁的人们。叔叔整理了阁楼,发现MrsGrey的遗物不仅有许多二战的文献资料,还有一本厚厚的手抄诗集,翻译的是中国唐代的古诗,不愧是院士李约瑟的传人。

据说德国政府打算重建柏林墙。我看见鸽子飞过头顶,浅灰的翅膀簌簌地扑闪过天空,于是阳光暂时地被阴影遮挡。

叔叔对我说,MrsGrey真的是一位可敬的妇人。6.客迹

从此以后,Sato就再也未见过自己的犹太母亲,而Grey也没有再来找过她,很明显,那一纸婚约被默认作废。Sato依靠自己转移到瑞士银行的积蓄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是Grey没有。

为了满足永无止境的欲望,人们创造了绞刑架这种“艺术”,还发明了战争这种可以将人大规模杀死的“艺术”,但它们往往有无数信徒,无论时间无论地点。我想,如果将笼罩在“人”身上的那么多光环退去,实际上“他们”和“它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爱情的坚定,友情的永恒,未来的希望,人心的纯粹跟梦想的光亮,听起来很好,可是不要忘记,就算是如“Believe”一般美好的单词,中间也藏着一个虚伪的“Lie”。

这个世界永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一个人本来是什么人,她最终也只能是什么人,就算Sato懂得再多道理,就算她知道再多事情,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她还是会选择去维护她藏在心底的那个人,Grey。

Sato依然记得柏林公立大学170周年校庆的时候,她穿着深蓝的礼服裙作为杰出校友出席。一个同为嘉宾的学妹兴奋地告诉她自己和“清崎先生”在一起,然后悄悄问她:“Grey学长怎么样啊?我很倾慕他当年的风采呢。”

她自己则只好尴尬地告诉学妹,自己最终并没有和他在一起,然后双方结束这个话题。“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给我们以力量去孤注一掷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总有一天所有难过的,痛苦的,悲哀的,烦恼的,都会消失,世界会像《圣经》中虚无的伊甸园一样给我们幸福、快乐、梦想以及永恒?”回家之后,Sa-to在日记本上用力写下这段话,笔尖沁出了过多的墨水以至于纠结的笔迹显得更加凌乱。

学校广场上落下好多只灰鸽,他们在阳光下扑闪着灰色的翅膀,觅食。或许,过了很久很久之后,还会有灰鸽落在这里,叽咕叽咕地叫着,四处寻找着男生女生捻碎的白面包屑——不论是“一战”还是“二战”,不论这里是否爆发过轰轰烈烈的起义,不论人事变迁带走了多少人的希望。

夕阳在钟楼的歌特式尖顶上慢慢与暮色融为一体,勾勒出一世繁华,鸽子的羽毛变得阴暗了些。斜阳下,历尽沧桑的勃兰登堡门依旧,坐在黑色汽车里骄傲睥睨全德意志的人却在自己点燃的火焰中毁灭。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愿望而改变,不管你失败抑或是成功,明天的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地球依旧自西向东转,没有任何人会为他人停留片刻,没有人是属于他人的。我们所做的事并不是想要改变世界,而是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

真的,灰鸽会一直都在,而变的,只是人们而已。

柏林解放是在1945年4月30日,当天希特勒和情妇爱娃在地下室双双自尽;

同年日本代表在“密苏里”舰上签署无条件投降书;

后来,美苏开始“冷战”。柏林墙1962年建立,在1989年拆除——MrsGrey家里还珍藏着那时拆毁柏林墙留作纪念的旧砖,同样是深重的灰色,浓得化不开的灰色。7.尘烟

那些灰色的过往仿佛在提醒人们,如果现在的你还愿意相信爱情,如果现在的你还愿意相信朋友,如果现在的你还愿意相信梦想,如果现在的你还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能没有任何目的地一起同行、关怀、付出,那么就请这样继续下去吧,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得到这样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实在是多么不易。

人是不可能永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最美好的幻影往往最容易消逝。也许你可以想象,同一时刻,在同一个世界上,一位少女正在和朋友们畅谈未来,与此同时一个男孩看着女孩决绝的背影独自伤感;也许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在心满意足地赶向庆功酒会,与此同时一位单身母亲颤抖的手里攥着一张失业通知书;也许一位垂垂老矣的妇人心跳即将停止,与此同时医院的病房里新生婴儿用力地睁开眼睛。

或许人们就是这样的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出,他们有着无数美好的幻想和未实现的梦等待着他们,他们是黄金的一代;日中,他们为了自己许许多多的梦而努力,这些梦可能伟大或是渺小,可能很现实或是虚幻;日落,他们会对这个世界轻轻说一声再见,不论身旁的所有人愿不愿意。

有些人的一天很短暂,有些人的一天很漫长;有些人的一天很精彩,有些人的一天和之前与之后的大多数人一样;有些人的一天里充满虚假的欢笑、奉承与享乐,有些人的一天里只有不尽的劳作、悲哀和绝望。但是所有人的一生不是为了让他人铭记,只是必须要活下去而已。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光明和黑暗,正义和邪恶,良知和欲望,生存和毁灭,如此截然不同的词汇,却都可以那么和谐地存活在一起。

我来到柏林墙仅剩的一段,心想,这沉重的灰见证了多少人的绝望与希望呐。

第二辑

66号公路

这么远那么近

66号公路。是的,就是这条路,一直以来它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外太空的信息,召唤着人们,上路,就在66号公路上。

深秋的纽约,我坐在一家旅馆的狭小房间里,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窗外不时传来刺耳的喧嚣声和警笛声,我迫切地想要去找那些季节里在66号公路上的一串串印记,更确切地说,是车轮碾过的痕迹。

我准备将这条20世纪80年代荒废的公路写进我的小说里,但是一下笔就感觉困惑,好像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那条之前被人称之为“美国梦”的公路,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古旧的资料,寻找支离破碎可以叙述的可能和线索,但是那种困惑却愈来愈重,就像是一个语焉不详的旧梦,只有一些梦的碎片在隐隐发光,于是我放下笔,决定去做一次公路旅行。

我在网上张贴了寻找司机带我上路的启示,只有一位叫做Kim的年轻人回复了我,他20岁,还附带一张照片,他说来纽约见朋友,刚好要自己开车回到西部,可以顺路带我,价格按照我说的给,我决定和他一起上路。

我从一家蜡像馆里出来,一辆黄色的双门小车“刷”地在我旁边停下,车里走出来一个人,咧着嘴笑很开心,“Hi,I’m Kim.”原以为他是那种和其他美国同龄人一样的大学生,穿着与别人无异,可是走近后发现他的袖口和裤腿都显得多少有些脏旧,彼此聊了几句后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我去旅店退了房间,又在便利店买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带着毯子,还有少不了的啤酒和香烟。他抽着烟一一告诉我需要带的东西,车子装得满满的,我要去买地图,他哈哈大笑,说现在的美国地图上早已经没有了66号公路,他从车子里拿出一个发黄的本子给我看,那是热爱这条路的ROUTE66发烧友送给他的手绘地图,里面是图文翔实的指南资料,他挥挥手中的本子大声说,这才是公路旅行的乐趣。

于是,我们在傍晚出发了,从曼哈顿一路向西,我和Kim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路说笑前往那条已经消失在地图上的“美国梦”,好似两个渴望

在路上

的旅人,驾驶着一辆老旧的黄色小车,在荒漠、山野、农场、城镇、废墟、快餐店、加油站以及汽车旅店间穿梭游荡,从万里无云的城市开向烈日骄阳的偏远乡镇。我一次次用相机拍下前方看似临近的一轮血色夕阳,路面上的金色反光恍如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不管是皲裂的柏油路,还是恋恋风尘的乡村小道,我们就这样一路漂泊下去,直至天色由紫红渐入黑色的浓墨。

Kim一边大声和我说话一边抽烟,偶然会跟着音乐打着响指,收音机里放着的是20世纪的流行歌曲GetYourKicksonROUTESixty-six,车子路过一些荒旧的小镇,还有破败的农场,我和Kim停下车找公共厕所,然后坐在路边喝罐啤酒,他告诉我他出生在美国西部的一个小镇,家里很穷,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现在是一家汽车维修站的小工,每次去纽约都开着厂子里的车,从66号公路一路向北,然后再原路返回。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走高速公路呢?他调侃着说他是“ROUTE66’sBoy”,意思是66号公路的人。

Kim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可以一眼分辨出谁喜欢默不作声谁很健谈,也可以看得出自己身边的人是否愿意说话。每次当我感觉很累的时候他都将音乐关掉,告诉我可以小睡一下,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就叫醒我。但这时我们在讨论天气、金融、大选、物价等等,趁着一个空当,我问Kim:“你在66号公路上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他左手换了一个车挡位,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当然有,就是不知道你喜欢听哪种类型的?”

我说:“越特别越好玩儿喽!”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越特别?那我要想想……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是真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就发生在我这里,但是它没有什么精彩的结局,或者可以说没有结局。可是,事情本身就已经很特殊了,我一直记得很深。”

我说好。于是他就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

这是一个特殊的故事。他说。

事情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就像现在这样开着车在这条路上,但是身边没有人。外边异常的黑暗,周围没有灯光,偶然经过一些旅店都是微弱的灯火,店面外的招牌都摇摇欲坠,我十分想在一家汽车旅店休息一夜,但是它们竟然全打烊了,没有办法,我只能慢慢开车,所幸路上没有多少人,你知道,这条路一向没什么生气。

我当时没有估算到天气会坏到那种程度,雨越下越大,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点上一根烟,心里想着是否应该将车停到路边然后等雨停,就在我要作决定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路边。

我不能分辨那是不是个人,因为实在太过模糊了,只是车灯打到他的身上,那个影子在使劲招手,我将车慢慢停到旁边,那是一个男人,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想必是在雨里站了很久。他脸贴在车窗上,伸出右手举起大拇指要搭车。我大声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前面的一个小镇,不远。我拉开车门让他上来,然后我们就继续出发了。

他坐在我旁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雨水不断地从他的袖口和裤腿边流下来,这时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些,我打开收音机,他转过头低低地对我说谢谢,我说不客气。

这个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像是病了一样,可是五官却十分精致,外表俊俏,是典型的美国人,我猜是有一点儿德国的血统。他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只是被风雨吹打过,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我偷偷打量着他,他好像是注意到了,呼吸有点儿急促。

我继续开车,偶尔会看他几眼,他好像不爱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像是在发呆。我对他很好奇,于是开口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听到我说话好像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回答我他叫Otto。我开玩笑说他的名字和电影里The Lovers of the Arctic Circle的男主人公名字一样,因为这个名字很特殊,倒着念和顺着念是一样的发音。他扭过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有点儿愣住了,这样的搭车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知道,我经常在这条路上开车,搭顺风车的人不少,但是他们都很热情,会大声告诉你他们的遭遇,如果你乐意,他们还会为你点一根烟开一罐啤酒作为报答,但是这样冰冷的搭车人我第一次遇到,所以我也有些不开心,不再答理他,专心开我的车,只要他在他的目的地下车,那么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雨渐渐停了,视线也好了很多,我渐渐提高了车速,顺手将音乐的声音调大,那个男人还是不说话,眼睛看着前面逐渐晴朗的天,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

我一瞬间有些害怕,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不是怕他打劫,我也没有什么资产,他如果真的是强盗,那么他应该搭一辆更好的车,而不是我的老爷货。我又偷偷瞧他,察觉到他脸上的阴霾在天气晴朗之后消失了很多,目光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和那么尖锐了。

车里渐渐暖和了起来,那个男人衣服的水分开始一点点蒸发掉,头发也慢慢干了,刚才还是一副落拓的模样,现在已经变得挺拔了很多。

那个男人突然开口跟我说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我是说,在这样大雨天,我一个人待在雨里搭车,所在的路边又不是什么小镇或商店,而且这副模样看起来也很奇怪,加上我好像太冷淡了,你应该觉得我很怪异,不是么?”

我笑笑:“会有这么一点点的感觉吧,不过……”

他打断我的话:“不过请放心,我不是坏人。”“哦,这个我倒是没有担心。”我撒了一个谎。

那个男人竟然笑了笑:“这一点我也知道,我在想,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时候跑到公路上搭车?”“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了?”我顺口一问。

男人说:“是的,原因确实很特殊,本来,我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但是我搭你的车没有给你香烟和啤酒,而且我现在心情也好很多,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原因。”

我转过头给他一个“你随便”的表情,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于别人的事情我一向不喜欢打听,我不是中年妇女。

那男人的笑容更加明显,甚至可以形容为灿烂,他笑着说:“不要告诉别人,其实……这条路上,对,就是66号公路上,死了一个人,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他在后视镜里飞快看了我一眼,“是我杀死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脚下不由自主踩了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和那个男人的身体猛地向前倾,车子停在路中央,我转过头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男人把笑容收敛:“我说,我杀了一个人,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我要去的那个小镇里,我用绳子勒死了她,我必须要销毁凶器,所以我一个人坐车到了刚刚搭车的地方。”

我真的吓坏了,也没有继续开车,而是惊恐地望着他,他看着我的样子,摇摇头说:“不要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只要将我送到目的地就好了。我就是给你讲个故事,我会去自首的。”

我有点儿颤抖,战战兢兢继续开车,车子发动了几次才走,男人还笑话我没有见过大世面,我重新将车开到马路中央,男人说:“你知道我杀死的是谁么,她是一个女孩子,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我扭过头问他:“你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将她杀了?”

他说:“我无法忍受她因为爱上别的男人而离开我。”

那个男人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眼神变得炙热了起来,他没有把话题继续放在他如何和女孩子恋爱上,而是把重点放在了他如何杀人上,“今天下午我们还待在家里,我家是开汽车旅馆的,你知道,生意并不好,但是我觉得很幸福,因为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但是今天下午她竟然说她要离开我,因为我太穷了,给她带不来幸福,她喜欢上了别的男孩子。我心里像着了火,开始愤怒,那一瞬间的心情我记得很清楚,我的身体和思想好像分裂了,有两种力量在各自牵引着我,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无法控制。”

我没有说话,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用各种汽车上的术语来解释他的那种感受,“你知道汽车上的离合器是什么作用吧?我体内流动的是那种加速的汽油,那两种不同的力量就像是此消彼长的汽车,只要我踩一下离合器,那么其中的一辆汽车就会飞驰出去。这种感觉你肯定了解,那种感觉很诡异,我把控不好,它跑得太快了。那其实是感情,我都分辨不清它到底是爱还是恨,它像是拼图一样组成了一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起伏漂流,让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她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我听了他的这种解释简直匪夷所思,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话,于是我问:“后来呢?”

那男人继续说:“不,我得跟你说清楚。第一辆汽车,也就是第一种力量,里面都是回忆,记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温柔到死的晚上,她躺在我的怀里,我问了她一个几乎任何热恋中的男女都曾经问过对方的白痴问题,‘你最喜欢我什么?’而她想了一会儿,将我的手举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她的脸上,她告诉我她喜欢的就是我的手,因为力气很大,又灵巧。那一次的印象太深刻了,她说的不只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答案那么单纯,她的话让我觉得爱情可以具象化,具象到我的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但是它十分强烈。”

那个男人顿了顿,又说:“第二辆汽车,里面都是幻觉,我感觉自己用绳子慢慢勒死了她,那是由一幕幕的画面组成的图像,我用手将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集中,收紧,慢慢地收紧,她在我怀里不停地挣扎,我突然觉得兴奋,我对着她的耳朵说,‘你不是喜欢我的手么,它很有力,而且灵巧,你看’,我又使劲收紧了绳子,她的脸通红,青筋一根根迸了出来,然后她的挣扎渐渐停止,最后倒在我的怀里。”

那个男人深深叹了口气,我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当时我感觉自己都要疯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车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片寂静。

车外面又开始下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窗上,盖过了那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在他讲话的时候,我一直使自己保持冷静,用心开车,但是不否认我也怕极了,因为在我旁边坐着一个杀人犯,而他在兴高采烈地和我讲着他的杀人经历,并且还伴随着各种比喻和修饰,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个神经病。

他又开始不说话,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恢复一开始冷冰冰的表情。我问他:“那后来呢?”

男人转过头看我,然后微微一笑,“后来就简单了,我模仿幻觉里的样子,用绳子勒死了她。”

一阵沉默后,男人问我:“你相信我说的吗?”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又说,“其实你相信与否都没有关系。”然后他就转过头,再没有说话。

故事讲完了,Kim一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重新点上一根烟,“之后,就没有什么了,我把他送到小镇,他对我说谢谢就下车了,然后我也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他。”

我心里“啊”的一声,实在想不到这个故事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结尾,原以为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杀人案件,但是现在看来,这也只是“雨中遇到一个奇怪男人”的故事。

我问Kim:“那个男人真的杀人了么?”

Kim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我其实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对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后来也没有遇到他,我也没有在事后再去打听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们美国人,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然后就这样结束了么?”

Kim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出现了一丝神秘,他说:“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是十分特殊,我问你,你曾经试过,有一个陌生人告诉你‘我杀人了’么?难道这样的事情还不够特殊么?”

Kim的话其实并没错,会杀人的人一般都不会把杀人的事无缘无故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一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圈子里比例实在是小。虽然说每个人都可能会成为凶手,但是站在现实的角度来看,发生的几率确实很低。所以如果某一天有一个陌生人突然跳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杀人了”,我会怀疑是他疯了,或者是我疯了。

可是这样的故事不是太没趣了么,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Kim,他咧开嘴哈哈大笑。

他打开一罐啤酒,“咚咚咚”喝了几口,然后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么,这个故事其实没有什么精彩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没有结局。”他笑了笑,又补充说,“你也是问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让我讲一个特殊的事情而已。”

我点点头,然后保持沉默,一会儿我看到他在后视镜里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点儿捉弄的成分,我立马说:“不对,你肯定有没有告诉我的地方,是吧?”

他又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那一部分已经和故事没有关系了,那是我事后的设想和一些总结。”

我疑惑:“设想?”“对,这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故事,当那个男人离开之后,我的感觉就和你现在一样,好像很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又一头雾水,觉得故事还欠缺了一些什么,最起码,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最后到底是否杀了人。”“那么你的结论呢?”“要弄明白这一点,我做了两个假设,假设一,男人杀了自己的女朋友;假设二,男人没有杀人。”“这种假设再简单不过了。”我摆摆手。“这就成了我们的选择,先假设他杀了人,那么我们就要相信男人的那种描述,那些都是真实的,那就不用想什么了。”Kim说。“对,如果这样,你就是真的遇到了一个杀人犯,问题是,他告诉你的故事不是很清楚,他好像只是着重说了自己杀人之前的那种心理,而没有将实质的东西告诉你。”

Kim转过头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做第二个假设呢?”

我说:“那就奇怪了,我敢保证这个男人是个神经病。”我顿了顿,又说,“问题是,他怎么可以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我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的故事不可以被编造,但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雨天、公路、汽车里、陌生人面前,我认为这种行为实在是怪异。我并不是说不能,而是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Kim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看法:“对,你说得没错,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单纯,假设他有杀人,并不代表他说的话就都是真实的,假设他没有杀人,同时也不能够证明他的话就都是假的。”“什么意思?”

Kim将音乐声音调小,然后说:“这个不复杂,杀人和不杀人的念头往往就在一瞬间,一个人心里如果充斥着很大的仇恨,那人就会将它释放出来转变成行动,就可能真的会去杀人,但是稍微克制一下,就会截然不同。”

我可能猜到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本来是想要杀人,但是最后却没有?”“对,我认为,男人最后说,他杀了那个女孩子,那句话是假的,也许他根本没有杀人,而是落荒而逃,或者说是出来冷静了一下。正如你说的,他最后是否真的杀人并没有告诉我。”

我点点头,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既然他没有杀人,为什么要那么跟你说那些幻觉呢?”“这就是关键了,我觉得,这点不能够从现实的角度去想了,应该从我们的内心去考虑,你记得男人对于在杀人之前自己心理的那种描述么?那是多么的深刻,他说自己心里飞驰着两辆汽车,从他描述第一种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对女孩子的爱,已经到了非常深刻的地步。”

我点点头,接着说:“正是因为这样深刻的爱,才会让第二种力量更加的强烈,他受不了那种背叛和分离,所以才会有了杀人的念头。”

他点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我又问:“那他为什么又要在雨中回到那个地方呢?他既然已经跑了出来,他为什么还要冒着雨回去呢?不是说他不可以回去,他可以等到雨停,或者足够冷静的时候,按照你说的,他那个时候依然非常激动。”

Kim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想让雨水冲刷一下自己吧,他可能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将自己的爱冲掉,这样解释合理么?”见我不说话,他又说,“还有,到最后他可能被自己逼疯了,至少说他的思路在遇到我之后也还是不清楚的,或者,他真的认为自己杀了人。需要回去证实。”

Kim解释完,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偶尔会有骑着哈雷机车的朋克男女吹着口哨从我们的车边一闪而过,路边有时会出现一些汽车旅店,我和Kim都没有停车的念头,他依然专注地开着车,我则将眼睛闭上,脑海里依然在想着他说的这个故事。

一会儿,他低低地问:“怎么,想明白了么?”

我睁开眼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的设想应该是对的,就算不完全对,也不能够被证实。”

Kim打了一个响指:“对,就算是他继续在雨中逗留,也会越来越害怕的,所以他要回去。”“害怕?”“对,害怕爱和恨还在彼此厮杀,那么那个时候他就完全将自己逼疯了,就可能会真的将女孩子杀了。”

我笑了笑:“那他回去还真是明确的选择呢!”“是啊,起码要比杀人的代价轻了很多吧?而且他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自己应得的代价。就像他的名字Otto一样,虽然正着和倒着念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的确是不一样的途径。”“是。”

他转过头戏谑地看着我:“还有什么问题么?”“应该没有了。”我点上一根烟,“我回去之后,可能会设想一下他们之前或者之后的故事,然后写出来。”

他哈哈大笑:“这个提议真是不错,你写出来后一定要记得给我看,起码是我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素材,我下次给别人讲的时候也能够完整一些。”

我笑着同意了他,又说:“其实他也蛮可怜的,你说呢?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如你设想的那样呢?”

Kim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有一点儿严肃地说:“不过,我宁愿相信的是,他和他的女朋友都一直安好,不管他们是否在一起,但是起码还能够有明天。”“我也是。那才是一个对的选择。”Kim沉默了许久,说。

在66号公路上,我和Kim就像是《逍遥骑士》里的彼得·方达一样,是两个独立随行的旅人,一路上讲述了无数的故事,经过了和我们一样的路人,有的车子经过时马达轰轰响,有的会善意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这样充满着怀旧气息里的ROUTE66,无疑是那些人的天堂和最好的表演舞台,虽然他们都孤独、疏离、迷茫、沧桑、失落、迷失,甚至带了一点儿神经质,但是那就是他们的命运,就像这条被遗忘的公路,命运延伸在它的身上,未知、执著、无止境。

圣塔·莫尼卡海滩是66号公路的终点,也是美国西部著名的海滩。对于在乡村小镇荒漠山野间游荡了二十多天的我们,就像是到了西方的极乐世界,终于有了一个时间可以好好休息,那条绵延了两千多公里的道路已经在我们的身后,穿过了美国几个世纪的纸醉金迷,缓缓伸向了眼前的这片白色的沙滩,融化进荡漾着光芒的太平洋之海。

终于,我走完了这条贯穿着美国东西向的公路,笔记本和相机里都满载着收获,脑海里也有了更多蜂拥而过的意念,曾经幻想着的美国梦,终于在这一刻被实现,我和Kim靠在他的小车上,满眼笑意地看着远处的大海,他轻轻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傍晚,我和Kim告别,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他,他收下一半,我问他为何,他说要等着看我写那个故事的后续,算是过目费,我哈哈大笑,看着远处海边即将隐去的夕阳,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再见,他掐熄手中的烟头,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告别。

他钻进车子,然后大声对我说:“再见啦,要过正确的生活。”

我重重点头,大声说好的。他将车掉头,然后离开。

后来我才想起没有他任何的地址、邮箱、联系方式,甚至连他具体住的小镇都不记得,只知道他的名字。我恍然大悟,这个善良的美国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作了最后的告别。

可能从此我们再不相见,就像那个他故事中的男人,他们也再没有遇到。

而我们,似乎都在梦初醒来的混沌之中,这个梦,是在路上的梦,但愿我们梦醒的时候,依然还在路上。

路,没有尽头。在路上简恩零

几年前的春天,我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从而决定奔赴异国开始新生活。踏上飞机的那刻起,我知道已经和所有美好的或者不堪的过去都画上了分隔符,十几个小时以后,我会踏上新的土地,说着拗口又陌生的语言,甚至结识新的男人,对新的男人说出新的“如果”。

人们总喜欢用假设语气去勾勒一些莫须有的奇迹,可大部分前提条件都不可兑现,不过是从希望到绝望的精神缓冲,所有短暂而浪漫的镜头,都有可能会成为日后的致命伤。而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对任何即将在你生命中消失的人和事的缅怀,无疑都显得像是自编自演且满怀目的性的煽情。所以在这种时候,绝口不提比千言万语好。壹

当时寄住在法国人家里,房东是个不怎么友善的同性恋老太太,对楼里仅有的两个中国人百般刁难,倒是收租的日子毫厘不差,跟门神一样杵在楼下。各种规矩也变态到极致,什么洗澡不能超过十分钟之类。每每想来这该死老太太,我都想祝她及其女友早生贵子,能听说她过得不好我也就欣慰了。

而初来乍到的日子总是新鲜又带着点儿心酸。故事里描绘的小镇生活通常应该是这样子的:平静并且慵懒地睡到自然醒,看到有曼妙女子带着点儿睡气从楼下面包店走过,趿了平底鞋,手里拎两个羊角面包,接着在路口窗前撞到某段一见钟情。

但事实通常是早晨要闹铃震天响才肯睁眼,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奔向学校,坐在后排边啃面包边听老师讲课。再或者天气不好索性旷课,迷迷瞪瞪地盼完午饭盼晚饭,一天就这么在三顿饭的期待中过去。

要说惬意恐怕就只剩下雨季前的短暂光景,下午坐在后院草坪上晒晒太阳,经常会不知不觉睡过去,睁眼又到了晚饭时间。因为是半路插读,再加上语言学校没什么功课压力,于是有了草莓季、樱桃季、杏子甜桃蓝莓季,各种水果吃得不亦乐乎。同样撩人的还有商店橱窗里摆着的各色甜点,走到街口总会被烤面包的香气吸引,然而摸摸口袋,琢磨下换算成人民币后的价格,只好咽了口水悻悻转头。

突如其来的各种改变难免带来冲击后遗症,尤其表现在花钱上,凡事以十倍汇率换算,一根黄瓜要20块,一棵包菜27块,一公斤牛肉80块。所以每周坐几小时公车到邻近城市的穷人超市轮番买打折商品成了固定任务,还有趁早市结束前去抢一欧元一盒的蘑菇香蕉。操着鸡同鸭讲的法语跟小贩讨价还价,对几个生丁斤斤计较,习惯性地从超市最底排货架买最便宜的商品,仔细记下每笔出入账再拿记号笔将不必要的消费标出来,现在想起来,那种小心翼翼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其实我挺怀念当初那些个单纯的快乐,花五欧元吃顿kebab能满足好长时间。周末骑自行车去郊区逛公园、喂羊,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都会有不错的心情,比如哪天又发现一条特漂亮的老巷子,比如在哪个公园遇见的老人耐心地和我聊了一整个下午。

再后来么,我自然搬了家,认识了几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朋友,生活也就安顿下来。少了几分刚来的兵荒马乱,添了些从容和冷静。在我重归正途的过程中,目睹周围的人进行了一次次分化。他们中的一部分,坚信梦想可以改变宿命,可最终却相继沦为工奴房奴,或者下半身艳史的生产者和忠实消费者;一部分人化为各类时尚先锋的拥戴者,不过他们追赶时尚的速度总是比不上被时尚抛弃的速度。

至于我,很难被游说或被幻象打动,却对自由抱有天生的好感。长大以后我很少为什么犹豫,但看不清未来的自由职业和居于安稳的坐班生活的选择则让我踟蹰百倍。可是我也很快明白,所谓自由职业跟自由是两回事。一天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某个大哲学家说,哲学就是把不太明显的胡说变成明显的胡说,顿时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倒是跟伟大的哲学更异曲同工。贰

新学年结束后整天一起吃喝玩乐的泛东亚大联盟作鸟兽状四散,回国的回国、转学的转学。而我也算是暂时告别烟酒度日黑白颠倒的作息,用一夏天的时间走了很多地方,法国的从北到南、德国的从西到东。

曾经看到过一句话写得倒是贴切:所谓出行,无非就是从你过腻味的地方去到另一个别人过腻味的地方。外出会在极大程度上延续之前的心理状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像是轻微迷幻药一样,导致情感扩大化,刺激的是,每个或长或短的未来都充满未知。但一个人出行最大的不幸也在此,你没办法去和别人分享这些未知的幸运或者不幸。

德国其实是太出乎预料的一站。年轻时候的我们计划过很多事情,譬如要一起去夏天的普罗旺斯,在凡高住过的阿尔采风,站在薰衣草田被灌注成两具亘古雕塑;再譬如,要留在深秋的米兰,在石子路上手牵手直到荒芜了青春;再譬如,要到淡江中学后面的篱笆园带大把蒲公英回来摆满房间。还说过要看布里斯班的余晖坠入天边。还说过要到西藏楚布河边,追着彩虹盼云卷云舒,寻到内心的虔诚和平静。也幻想过我们一起在苏黎士郊外,在古旧城堡里编织童话,像是《梦旅人》的开头,铺满玫瑰的小径。

那时候总是想得很多,做得却很少,用幻想密密麻麻地标满了整张世界地图,以为翻过一座山、过一条河、走过一段路,也许明天就能到终点。如今呢?总是我一个人,履行着计划过的每段旅行,去总也没能去成的海岛,走曾经走过的路,鹅卵滩、悬崖、森林、大海,期待着跨越大洲大洋和时间的界限,然后看到未来。旅行中遇见的人,好的坏的、悲的喜的、有故事的和无知的,总有相遇分别的时候。也许吧,我们也不过是彼此生命旅程中擦肩而过的路人,火车开了,自然就该在站台分别。

夜的科隆很美,站在桥上细数同心锁上的恋人们的誓言,这中间有多少人能一直走下去,又有多少人已经面临分别?所谓会者定离,没有什么是能横亘生命的,记忆、当下、未来、本我,都总有随着时间流逝陨落的一天,于是该记得的忘记了、该真实的缥缈了、该明晰的模糊了,何苦总在为难自己的这短短数十载呢?不如看开,不如放下。

短暂停留之后从科隆转至莱茵河沿岸的小镇吕德斯海姆。这是个很平静的地方,山坡上铺满葡萄架,和宾根隔河相望。我喜欢慢节奏的生活,阳光午后泡杯茉莉,坐在窗台上看外面行人来来往往,放张慢板音乐,直到日落。清晰地听到时间滴滴答答从指缝溜走,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可是看到的阳光又多了一天,如此而言,并不消极。

忘记之前在哪部电影里看过,男主角让他的女孩儿看咖啡店外的行人,然后猜他们的故事,于是喜欢上了这自娱自乐的游戏。于是冥冥之中认识了很多人,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匆匆在我窗边经过停留,最后离开。生活也因了这些小插曲而鲜艳起来。

海德堡古城处处断壁残垣,门还在,窗还在,依稀还能映出当年的繁复华丽,可是早已不见了路、不见了灯火人家。这里大概能触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吧。想起那句经典的话,“歌德把心遗落此处”。大概是心情的原因,并没有觉得如织行人给这里增添了浮躁,反倒是些别样的情致。躺在草地上边晒太阳边和一家当地人聊天,或许他们真的觉得很幸福、很满足,父母平安、宝宝健康。没有目的性的交流总是让人觉得愉快,互相陪伴着度过一段生命,仅仅几小时,却是另一番风景。

在德国住的这段时间里,我写过很多东西,也在不断思考身在异乡究竟能带给我什么。书架上越来越多的手工品?与别人闲聊的谈资?还是形形色色擦肩而过的路人?每到一处必先吃遍当地美食,去商店搜罗各种有意思的小物件,然后才是看风景。还有各路陌生人,也是让我不断想要外出的动力。“在路上”是种不错的状态,沿途的人和事被打上未知的标签,你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深渊还是彼岸。同样,伴随着的萧瑟感是最好的安慰剂,不断地发现、犹豫和自我否定,每次出行都是相对意义上的蜕变。旅行的意义,也许根本不在于走了多远或走了多久,而是在心灵的成长。每一个渴望出走的灵魂都是需要安慰的;每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而每一个声音也都应该有被表达的机会。叁

作为第二年的开端,team work抽到个既简单又复杂的论述命题:幸福是什么?没想到一向看我不顺眼的班主任竟然很看好我写的东西,可惜她表扬我的时候我正在家里蒙头大睡没赶上。幸福是清晨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碎屑,是一天的好心情,是窗外的勃勃生机,幸福是生活里的柴米油盐、是过日子的精打细算、是回家时候有人等你吃饭,幸福是上苍的福祉、是满足。

一两年前,我还总惹妈妈生气,动不动跟家里人冷战。一两年前,我还是个自卑又自负的半大孩子,抱怨命运的不公,心比天高。一两年前,那时候的照片中的自己,现在,几乎要认不出,牛仔裤平底鞋,黑色长直发。

常常会跟身边朋友感慨,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总以为天天七点去教室自习,教室食堂、宿舍的三点一线并没离我太远,可仔细数数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毕业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定地要做个像JoyceMa一样优秀的买手,可如今到了国外很久,换了两个专业,带着相机到处走,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其实也许我心里是清楚的,我要成为想成为的那种人啊,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影子,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当回过头来看,我们会做到吗?

太过于沉迷往事不见得是件好事,人总是要向前走、往前看的,可偏偏又有很多片段无法忘记。第一年回国的时候处境很尴尬,被打击之后的我几乎想要放弃学业,临走前跟妈妈长谈的夜里最后我们都哭了,妈妈说,没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啊,一个女孩子家别老想着跟人争,先吃喝不愁再找个爱你的人陪你走完这辈子,做不到的话大不了我养你就是了。

我还记得,印象里的爸爸总是很严肃,很容易生气,有时候发火还会打我和妈妈,还总否定我的成绩阻挠我的决定。但我固执地坚持要出国那年,临走前他跟我说,只要是我想清楚不后悔,就永远支持我。他还一再叮嘱我,在外面别亏待了自己,没钱了就跟爸爸要。不管金钱是不是长久以来他认为补偿我的方式,至少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已经原谅他做过的事了。

从记事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回家的时候打开门,家里亮着灯,房子里有家人在,能在暖暖的灯光下吃晚饭,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简单得可笑吧?也许这对其他人来说再也平常不过,但在我的成长里,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数都数得过来。每次回家推开大门都是一片漆黑,我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去还是什么样,不喂饱自己就只有饿着的分儿,房间不去收拾过一月都还是老样子,家里安静得连四周邻居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别人心里的避风港反而成了我最大的折磨。

但是呢,终于有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家对我来说不再是个冷冰冰没有意义的物理存在,也不只是个吃饭睡觉的房间,以前的愿望变成现实了。因为有了两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朋友,回家的时候说的那句“我回来了”不再是给空气听,有人一起上学、逛街、扯淡、宅,有花花的鱼香肉丝和海天的逗乐。相比以前流连酒吧自我麻醉的日子,我更喜欢像现在一样留在家里,哪怕是无所事事地上网,听着隔壁偶尔的打闹,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天长大,有他们陪着。也许这就是幸福了,我要的不多,所以上帝也对我仁慈。

这个家,虽然它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但让我得到的东西很多。铅笔橡皮的校园生活曾经离我很远也很久了,但现在又回到扎个马尾带着压力学习,我贪恋这份向上的力量。很多时候,其实只要有这样的力量在,每个人都有能力摆脱那些不断下沉的黑暗,其实力量始终来源于自己,只不过太需要一个支点。

我执著过,被毁过,也堕落过,清醒之后才看开,其实不过如此。长长短短的回忆连起来就成了年华,莽莽撞撞走过十几岁,跌跌撞撞又走过二十几岁。真希望我们老的那天,能如愿买个四合院,看着儿孙满堂,一起悠闲地喝杯茶溜溜弯。肆

巴黎好像提早进入了雨季,时不时被淋得很狼狈。吊儿郎当混了好几年之后竟然又奇迹般恢复“早睡早起身体好”的作息,拜各科老师所赐,跳级之后每堂课都跟听天书没差,痛苦并充实着。

新的操作系统、新软件和过去所接触的截然不同的教学,脸上、心里打满问号,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白天上课晚上默默啃书。好像每天24小时怎么算都不够用,早七点到晚八点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学校,做好饭九点半,吃完十点,抄笔记、复习功课、做作业,凌晨一点前有望结束战斗,然后缝缝补补收拾房间,顺便跟朋友互相骂骂扯淡的鬼佬,两三点睡觉,六点起床。

于是到了周末每个人都拼命享乐,各种轰趴(homeparty),好像不榨干仅有的两天假期就对不起之前整礼拜的卖命。换新环境之后明显觉得精力透支,当然是对比过去每天睡满十二小时压力等于零的文学课而言。而这种忙碌又让我兴奋异常,每个project都像是新征探险,从搜集资料到计划案成型,再到一步步实现,抱着作品走出教室的时候总会觉得之前的挖空心思都很值得。

中间忙里偷闲跑去兰斯农场体验生活,那里并没有传说中的风和日丽一派祥和,倒是各种好酒没缺,香槟红酒葡萄原酿轮番上,喝得好不尽兴,临走还不忘贪心地跑去老板酒窖背两瓶2005年的香槟回来。摘葡萄休息的空当躺在田垄上,左手啤酒右手夹烟,好像从世界里脱离了,偶尔过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也不错,日出日落就是一天。

作为班里仅有的外国人,难免被当成标本围观,针对我的评分标准或者很高或者很低,总之是两个极端。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我的懒惰和投机主义,要么锦上添花、要么破罐子破摔。

唯独做年终作品集的时候例外,就算之前还能每顿饭两菜一汤,出门前拿俩小时化妆打扮,每到彼时却沦落成只求最短时间填饱肚子,恨不得早晨脸都不洗,抓起衣服奔去赶地铁。伍

今年因为工作被迫打乱原本的计划,回国待了一段时间,却有了另一番奇妙的际遇。

某天晚上跟史先生布置完展览在闲扯,他说其实上海有海的,在附近某个小村子里,可以闻到充满海腥味的自由。于是关店之后我就跟着这个才认识两天的人,在一个完全分不清方向的城市,脑子抽风开车跑去荒郊野外喝了一夜酒。史先生说,太妙了,头回提起某个地方后和听者冲动前往。

坐在马路牙子上,喝着啤酒抽着烟,回忆着当年在北京的生活。我说我最怀念的是以前每次看完演出从酒吧出来,拎两瓶啤酒,往城府路边一坐,边看人飙车边跟朋友扯淡,喝到天亮再打车回家。可惜这种日子后来就很少了,因为我出国也因为D22里越来越多的非主流。他说他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演出结束,出来看见路边蹲着几个乞丐,就问他们,一起喝吗?接着转身去便利店买些啤酒几个人分。

也许这就是北京和上海的区别。在北京,如果身上只剩下两块钱,可以去路边买五个烧饼,吃两天。上海呢,史先生说他有个朋友,身上也只剩下过两块钱,于是买了张彩票,没中。

喝到四点,打算进去海边继续,头晕眼花地站起来,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抱着树就吐了。吐完我才悠悠地跟史先生说,这是打回国以来第二丢脸的晚上,第一丢脸是跟云叔去吃麻小,结果昏倒在满地的马扎子上。

四点半的时候天亮了,五点钟坐在大坝上看见日出,当时我突然想起来《恋空》里特矫情的镜头。史先生拿着相机不停在拍,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这种日出还能再看几次?海风很大,海蟑螂很多,外海的浪和内海的平静对比强烈。

很多人起初并不知道上海有海,比如我。人么,活着就图个乐和,什么气场的人吸引什么气场的人,有故事的人和有故事的人爱扎堆。而我则想要做个安安静静的看客,收集这些记忆,偶尔客串一把,娱乐娱乐生活。活得随意点儿挺好的,何必要那么靠谱呢,又不能当饭吃。

和史先生有时候扯着不着边际的闲篇,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有时候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沉默。很舒服的状态,从史先生的推圈银镯子到我那块丢了好几年的血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物件和独家记忆。想做了就去做,不想继续了也别勉强。

感情这种事情和经历一样,很难去界分好坏,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当你对一个人从“想念”变成“想起”,这说明你已经心甘情愿地在他的生活中蒸发掉了。至于到底是你蒸发了他,还是他蒸发了你,这是两个几率几乎相等的可能性,就像投一个硬币,结果是哪一面都不意外。爱上是冲动、结婚是冲动、分道扬镳也是冲动,唯有在一起才最考验人。明天会发生什么、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预料不准的。

突然想起来原来老屁教育我说,某种情况如果出现一两次可能是偶然事件,如果持续出现那就要倒回头来审视自己了。往往两个人都有好感,然后date,可约来约去最后总也不见有relationship。按兵不动吧,会觉得像盘忘记放盐的清炒时蔬,看上去有益健康但难免乏而无味;主动出击呢,就好像是卖相味觉俱佳的香辣蟹,偶尔调剂生活可以,吃久了恐怕就上火发腻。究竟最深是人心,过一点儿欠一点儿都不能被称作好火候。

电影脚本里所谓的happyending并没有包括要附赠一个perfectguy,也许幸福结局就是抱着永不放弃的希望继续前行。生活不是不公平,只是有时候公平来得晚些,这是如今我说最多的一句话。陆

记得看过一段医生写的回忆录,叫《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有个妄想症患者,他认为自己是一部书的主角,同时也是作者。他这样描述生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小说的既定内容,每个人的出场、退场都是确定的,因为小说这样安排了,于是发生了”。某些过客在完成故事设定内容之后,将退出读者的视线,这并不等同于过客的生命结束了。同样,世界的存在也并不以妄想症患者本身为基点,如果他死了,小说情节依旧会发展,只是作为主观读者的我们看不到了而已。

妄想症患者的论调很微妙,试想一下,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部或厚或薄的书,读者又会是谁?其间故事有的平淡,有的感人,有的跌宕起伏。作为第一人称生命载体,用时间替代语言,出演着本分角色,然而作为作者的第二重身份,却又无法提前知晓故事结局。

也许这正是时间的荒谬性所在,第四维空间在目前人力可为前提下具有不可逆性,时光机、后悔药这些都是科幻故事元素,换言之,唯一具有不确定性的,是从当下开始的、起讫不明的某段坐标距离,人们把这称之为未来。然而,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能够从过去吸取教训,能够努力抓住当下去奋斗,却不能够独独寄希望于缥缈的未来。

可小说的结局究竟是怎么样的设定呢?怀揣着疑问,我们在路上。

某种结局

雷旦旦

19岁的时候,苏荷在欧洲游学。

她在丹麦的一所二流大学读预科,打算读完这个月以后去瑞士或芬兰。总之,所有的国家、城市对于苏荷来说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小的圆点。而旅途却是潜伏在内心的声音。这种声音告诉苏荷,走多远自我的疆界才会有多远。

苏荷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安分的人,绝大部分人所钟爱的平淡生活激不起她一丁点儿欲望。苏荷喜欢在旅途中的时光,在一个国家停留下来,钱用光了在当地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等到钱够用了就再次踏上旅途。

苏荷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知道有或者没有。

丹麦的哥本哈根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在哥本哈根的第一个夜晚,苏荷遇到一场难见的大雨。街道上行人甚少。几乎是一瞬间苏荷内心涌出一行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囉雨亦奇”。只是哥本哈根根本没有山的踪影,只有一片湛蓝的海湾。人鱼公主的铜像就伫立在港口的岩石上,静静地守望着整片海岸。许多景色都像童话书中的片段,王宫里有不落的旗帜,人鱼公主浮出了水面,白墙红瓦的房子四处都是,高高耸立的城堡让人仿佛回到了中世纪。

在哥本哈根搭火车一个半小时就能抵达欧登塞,那里是儿童文学家安徒生的故乡,不难看出安徒生曾生活在这儿的痕迹,市中心的银行大楼上一整面墙都是安徒生的画像。城市中心也坐落着安徒生雕像,就连街道上的红绿灯标示都是安徒生的图像。

苏荷走在圣科努兹教堂前想象着少年的安徒生表情踌躇满志地走在这个城市中,越走越快从起初的一无所有到载誉而归。

苏荷想,写作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竟然可以这般轻易地让人得到一个世界,就像心中隐匿着魔鬼,苏荷也开始投身写作。

2003年冬天,对于苏荷比较重要的事情是她买了一台MAC笔记本,可以在旅途中随时使用,除了听歌看论坛以外,有时候她也会在许多网站上写一些诗歌和小说。那些热爱着诗歌和小说的人群被一条短短的网线连接在一起,谁都不知道彼此身处世界的哪一端。苏荷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只是诗歌和小说重新让她有了倾诉的欲望。一个人在孤单的路途上没有人可以信赖,但通过另一种方式一眼就可以看到彼此的灵魂深处,这无疑是让人没有丝毫防备的。

另外一件事情是苏荷在离开丹麦起身去德国的途中遇到了记云潇。

苏荷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旅途的某个场合邂逅某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人并和他搭讪。如果不是意外,苏荷想自己连开口的欲望都很少。这并不是语言能力退化的一种表现。这是一种习惯,在飞行的途中苏荷更习惯在耳朵里塞一对耳机听勃拉姆斯的六首间奏曲。只是飞机刚驶入对流层的那一刻就开始剧烈的颠簸,机舱中乱成了一团。苏荷略微紧张地抓住座位上的手柄轻轻发抖,邻座忽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苏荷的手背。六首间奏放到了末尾,苏荷很清楚地听到邻座亚裔男子的嗓音:“没事儿,别紧张。”

苏荷愣了片刻,这是她数年未曾听过的国语,低沉,清楚夹杂着些许北方口音。

苏荷转身去看身边的男子,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一个好看的微笑。飞机终于驶入平流层,苏荷手背上的一小截皮肤却突然间滚烫得吓人。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飞机驶在云层之上像是处于一个未明的空间。很久以后苏荷回想起和记云潇的第一次见面。首先在她脑海中出现的就是那片荒芜灰暗的天空。那一瞬间记云潇手心的温暖和那来自故国的口音出奇地安抚了苏荷的心。

他们在汉堡的机场下机,相约于汉堡最负盛名的航海博物馆。

记云潇穿一件厚重的黑色风衣,脖上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他一只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牵着苏荷的手。走在博物馆的甲板上,两人围着一只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的地球仪看个不停,地球仪上的北美洲尚是一片空白。苏荷对地图上板块的分布甚为陌生,是记云潇一点一点指给她看,哪里是大西洋,哪里是印度洋,哪里又是北冰洋。苏荷一路都没有说话,认真地听着记云潇的讲解。原来男人与女人真的不同,男人对于地球上的陆地和海洋有一种天生的控制欲,这是理性思维的使然。而苏荷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这种能力。

走出航海博物馆,他们又去圣保利的酒吧喝啤酒。记云潇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和本地人熟络得仿佛亲兄弟。他点了一种叫Astra的啤酒,苏荷很喜欢酒瓶上覆盖的图案,一只金色的锚和一颗血红的心,在圣保利的酒吧中几乎所有人都钟情于Astra。

苏荷在酒吧的高脚椅上看着记云潇用刀叉和一只德国猪脚较劲,她认识眼前这个男子前后不过12小时,却妥帖得如同相识数年。

男子的脸很美,有一只北方人高挺的鼻,嘴唇是少女般的粉,他的头发有些长,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他切一块肉皮塞到嘴巴里咀嚼,手中捏着酒瓶时不时地轻啜一口。许久以后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呆呆望着他的苏荷。“你吃不习惯吗?”“没有。”“那就快点儿吃吧。来……我们碰一个杯庆祝……庆祝我们的偶遇。”

苏荷微微一笑,她捏着那只印有人心的酒瓶和记云潇轻轻碰了两下。两张年轻的亚洲面孔在一群蓝眼睛白皮肤的欧洲人中宛若异世的花朵。苏荷身着一件半旧的棕色风衣中途打了几个冷战。记云潇连忙取下自己的围巾围住苏荷。“汉堡的夜晚总是很冷的。”“是的,比丹麦冷许多。”“我在汉堡已经接近十年,反而感觉不到寒冷。这里比起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已经是很好了。”“呵呵。你看过聂鲁达的诗句吗?”“你说的是智利诗人聂鲁达吗?”“是的。”“诗倒是没有看过,我只记得他说过:我喜欢船员们的爱情,只要一个吻就可以告别。”“他写的就像圣保利。”“对。”“我叫苏荷。”少女忽然冷静下来看着还在微笑的记云潇,“你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你叫什么名字。”“记云潇。”“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此萧萧非彼潇潇。”记云潇的眼睛炙热了几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句诗了。你有联系方式吗?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苏荷愣了几秒钟埋下头看自己修理得非常整齐的指甲:“我没有固定的地址,走到哪里就是哪里。”“那就E-mail吧。”

苏荷从提包里摸出一张纸写下一个sohu的E-mail放在餐桌上,她忽然觉得到了离别的时刻,提起自己的包走出了圣保利街头的小酒吧。“我会E-mail给你的,你会回信吗?”记云潇匆匆从酒吧里跑出来,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也许会,也许不会。”苏荷微微笑道,脖上的围巾在冷风中传给她丝丝暖意。她取下围巾想要还给记云潇。“不用还了。你围着吧,你比我更需要它。”记云潇站在街道上向苏荷挥挥手转身回到了酒吧。

苏荷顿在原地犹豫片刻,然后转身离开。其实我很害怕和一个人保持密切的联系。这样我就不会再有继续行走的欲望。苏荷裹着暖洋洋的羊绒围巾走出了圣保利,这是她想要对记云潇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话。

记云潇的第一封邮件是苏荷在吕内堡的Krone餐厅收到的,那天是苏荷与记云潇分别后的第三天。在此期间苏荷找到了一份卖巧克力的工作,不同于比利时巧克力的香甜丝滑,吕内堡的巧克力是咸的,上面撒满海盐,入嘴的时候仿佛吸入了一口眼泪。

苏荷打开邮箱翻阅信件,许多约稿的函件,她的小说被国内几本杂志录用,编辑们纷纷发来信件表示希望她继续写下去。信件翻到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点开一看是记云潇的。“苏荷,今天汉堡的阳光格外温暖,天空出奇的明净。我坐火车从汉堡到叙尔特岛,在三个半小时的旅途中我一直听着《哥德堡变奏》,巴赫的音乐是那样大气磅礴,好像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堡,远看富丽堂皇,近看人烟荒芜。我一直在想写一些什么给你,手指敲击在键盘上却敲不出任何问候。“里维埃拉有北德最寂静的一片海,你一定没有看到过这样平静又舒缓的海,就好像……好像死了一般。我很爱附近的餐厅,喜欢蘸着咖喱酱的海鲜,鲑鱼和鳗鱼。“我每年平均有一个月是在里维埃拉度过的。可是,这一次却似乎找不到一个继续钟情的理由。“苏荷,我在国外太久了。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呢?“三天中我时时刻刻都在回想那架客机机舱中,你穿一件棕色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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