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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9: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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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卷息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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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江楼月

疏影江楼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疏影江楼月作者:卷息排版:AGOOD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2-01ISBN:9787539973746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楔子白梅若雪杏丹砂

简家有二女,一个生在白梅烂漫之季,名为“雪宛”,一个生在红杏绽蕊之时,唤作“丹砂”。两人相差不过一月,习性命途却是天壤之别。姐姐雪宛是正房所生,自小就有闺秀风范,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是真正的千金之躯;妹妹丹砂是无名无分的婢子所出,小小年纪已可窥得将来端丽之容,偏被说成生得太过冶艳。

儿时的丹砂就觉得姐姐什么都好——姐姐的样貌好、姐姐的性情好、姐姐的东西好,而姐姐未来的丈夫也注定是最好的,旁人怎么也比不上。因为与姐姐自小定亲的是陆子修,那个丹砂第一眼就看到像光一样的少年,明媚如光、温暖如光、和煦如光。只要陆子修浅浅一笑,风儿也停了、鸟儿不鸣了,只有丹砂的心儿怦怦跳。

可是,陆子修不是对她笑,他的笑是对姐姐雪宛。于是这心跳渐沉渐缓,以至于丹砂有时候都感觉不到了。

可是她并不嫉恨雪宛,雪宛待她是真好。她总爱缠着雪宛,因为雪宛什么都是好的,样貌是顶好的,性情是顶好的,所玩所吃的也是顶好的,能谦让的她会谦让,能分享的她会分享,当然大多时候都是背着大夫人偷偷地。

丹砂的娘江氏对此却心怀忧惧,战战兢兢,看着大夫人的脸色,为了这事不知苛责了丹砂多少次。可是雪宛一句“丹砂妹妹喜欢吗?”就让她好了伤疤忘了痛。

直到丹砂九岁。

她踩着石块仰高脖子,探出小手。眼前的这株白梅开得太好,让她忍不住——也不是想要摘下,只是想弯一弯枝,嗅一嗅那清雅的香气。“喜欢吗?”站在一旁的大夫人露出和善的微笑。“喜欢。”“那就剪一枝回去好了,放在你娘窗前,你娘肯定也喜欢得紧。”

丹砂握着剪刀眨巴着眼睛,当真这枝也美,那枝也妙。“要是喜欢就多剪几枝。”大夫人握着她的手剪下,咔嚓,咔嚓。

丹砂忽然觉得不忍:“大……”却不料被大夫人一把推开,一双小手磕在石头,疼得厉害。

大夫人狠狠瞪着她,目光冷锐得像把刀,丹砂还傻傻地捂着自己的手,不懂发生了什么。“宛儿,你看看!看看你的好妹妹都干了什么,平日里问你讨这讨那的也就罢了,没想到小小年纪就心怀嫉恨。”

雪宛气得直跺脚,第一次对这个妹妹冷下一张脸。

那是陆家命人送来的梅花,亲手栽种在院里,就是送给雪宛的。这座院落,也只有雪宛配得上这株梅花。

丹砂被罚站在风雪里整整一天。下人们往来不绝,从瑟瑟发抖的丹砂身边绕行,至多不过冷冷一睇,转身窃窃嬉笑几句。

当丹砂冻僵的双手偎在娘的手心里时,娘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自此改变丹砂命运的话。“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求而不得,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得非所求。然而,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最忌一个‘妄’字。不可妄行,不可妄言,更不可妄情。丹儿,你懂了吗?”

丹砂轻轻点了点头,娘的药正上到她掌心的伤口,疼得她连声“嘶嘶”。“我要你说。”“丹儿,懂了。”

人生,不可妄。第一章嫁期将至起波澜“请丹砂姑娘过目。”

简丹砂撩开漆盘上遮罩的红布,纤手一抖,盘上的云锦嫁衣如花盛放。五彩妆花从肩线恣意铺展,一双金色鸳鸯交颈,饰以云霞朵朵,并蒂莲开,袖口领口裙边皆以金丝细细盘绞,触手摸来平顺匀和,腰带正中的一颗翠玉圆润饱满,周身以彩珠璎珞相缀。如此华丽繁复,贵气隆重,已配得起县里百姓们仰颈期盼数年的江宁第一嫁,只是——“姐姐素来爱梅,梅花又是她与陆少爷的定情物,为什么不在嫁衣上绣上梅花?”

金绣娘笑笑,“哪有人在嫁衣上绣梅花的?不是寓意姻缘和满的并蒂莲花,就是寓意富贵吉祥的缠枝牡丹。这梅花,美是美,太过清寒孤傲,终是少了点喜庆祥和。这款式这绣样也是之前雪宛姑娘早就首肯的。”

简丹砂点点头:“姐姐没意见就好。”“大夫人都已经发话了,大小姐的婚嫁筹备都交由二小姐负责,我等不敢怠慢。”“金姐言重了,你们都做得很好。金姐稍候,我这就给姐姐送去。”

简丹砂刚走出花厅,金绣娘就敛了笑容,扭脸与一旁的丫环莺儿打听:“这位二小姐怎么突然受宠了?大小姐婚嫁这么大的事都交给她打理。”“谁知道呢,许是将来这简家就剩一位姑娘了,大夫人的心思没人摸得准……”“二小姐之前有到绸缎铺子帮忙,在管事营生方面大抵还是有点才干的。”

花厅外行进的莲步微微一顿,简丹砂的唇角微弯,目光却甚是清冷。

当初大夫人突然召她操办姐姐的婚礼,简丹砂只也是这般的眼神。“怎么,还说要学生意替老爷分忧,这点小事就露怯了?”大夫人以杯盖拂弄漂浮的嫩叶,轻轻吹气,连眼也懒得抬一下,从丹砂的角度只看得到一双细扬的双眉起起伏伏。

简丹砂心如明镜,她缄默也好,首肯也罢,结果都一样。她没有推拒的权力,这件差事还是会落到她的头上。唯一的区别是她想先要“不识好歹”一下,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不自量力”。

被冷落欺凌了十七年,怎么可能因为姐姐的出嫁就突然受宠。说是交予她操办,却不给她一点实权,不可随意支取钱款,无权调配人手,嫁妆的清单、指定的商户早早就定下了,干起事来她不过是个中途旁观的外人,可是出了差错却要唯她是问。

这样的羞辱折磨她倒是受惯了,只是大夫人的用意不仅仅在此。

简丹砂垂下眼帘,手捧的嫁衣红得刺目,一步一步走得沉重,穿过垂花门,走过石廊桥,沿着逶迤的竹栅走上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硬是多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方从正房走到简雪宛的厢房。

叩门而入,一股幽香迎面扑来,清清淡淡的。案头上插着白梅,一枝枝都开得极好。案前的人正凝眉静目悬腕作画,着藕色的小袄、月白的长裙,一身清雅素淡,与案头的白梅相得益彰。“姐,嫁衣已经做好了。”“是吗?金大娘好利落的手脚。”简雪宛依然垂着头,手不停笔。比起拘谨规整的书斋,她向来更偏爱在闺房中作画。“该是她底下那拨姑娘勤快。”简丹砂将托盘放下,凑到案前凝睇,有些意外地挑高了眉尾。“是琼花?”

简雪宛敛了笔,往笔洗里一掇:“偶尔也想画点别的。”“姐姐画什么都画得好,画得出梅花的清傲,也画得出琼花的忧悒。”怎么都是好的。

简丹砂亲自为姐姐披上嫁衣,平整袖口,系紧玉带,做得一丝不苟。“可合身?”简雪宛左看右看,盈盈转身,一双金色比翼鸟随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振翅欲飞。“岂止是合身哪,简直美得没话说,陆少爷实在是有福气。”“小姐穿上这衣裳就是天上的仙,那一天,所有人都会看傻眼的!”雪宛房中的丫环叽叽喳喳一阵,除了惊叹还是惊叹。“丹砂,你说呢?”简雪宛抬起头,展眉一笑。“自然是美极了。”再华丽耀目的衣裳也掩盖不住简雪宛的天生丽质,反衬得她一身华光熠熠,令人不可逼视,又挪转不开视线。

换到寻常人的身上,穿不出这样的雍容贵气,只会贻笑大方。“哎哟!哪来的仙女啊!”二夫人余氏在这时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八岁的简少卿,瞧见如此华美嫁衣,忙不迭就凑到简雪宛身边。“瞧这绣工这衣料!”她手一松,放任少卿在屋子里玩耍,自己爱不释手地捻着衣上的花绫,在腰间的翠玉上流连不去,烁亮的凤目里淬着艳羡。“老爷果然是疼你至极,这么大的手笔。”细昂的声调里不掩怨怼,二夫人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十七岁被大夫人挑作老爷的偏房,进门时不曾有一件像样的嫁衣,悄么叽地就被人从偏门背进了简府。更休说有什么十里红妆、百里送亲。女人一生中该是最重要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倒成了最不能提及的一段灰暗。

不过——

目光落在少卿的身上,简二夫人挺直了脊梁,拢一拢鬓边的紫玉钗,胸脯耸得高高的。

她手中掌握的是简家唯一的子嗣,简家未来的当家人,母凭子贵到底也富贵了尽十载,真正光鲜的日子还在后头,更长久的荣华富贵还等待着她享受。

一双手忍不住又扒拉回儿子的肩上,正在桌案旁探头探脑的少卿吓了一跳,一不小心就翻了砚台,墨汁溅了自个儿一脸,还有那件被喻为天仙的嫁衣。

大片大片的浓墨附着在衣服的腰身,嵌进密密匝匝的珠片缝里,染进细细密密的金丝线里,远远看去,这腰身像是少了一块。

当真是闯了大祸。

简少卿当场就傻了眼,丫环们惊叫着,简二夫人慌乱之下一掌扇向简少卿的脸。“看你做的好事!怎么整天就给我闯祸闯祸!”惊慌失措的眼中沁出了泪。嫁衣婚前被污这是多大的忌讳。

大夫人的手段她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把少卿责骂得狠些,姿态摆得低些,总比被大夫人先发制人要强。

一场娘亲打儿、骂中带泪的戏码由此搬上了大厅,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简二夫人拽着少卿伏在地上,那姿态那模样比她生下少卿前还要卑微。

简少卿到底还不知事,忍不住仰起头,顶着泛着泪花的大眼睛,溜溜地转啊转,让人一看即软。大夫人身边的丫环兰芝和杜大总管一起跟着求情,说了不少好话。

简丹砂在旁冷冷看着,忽而看到大雪天里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一个小姑娘,细软乌黑的头发上铺就一层厚厚的雪,一双鹿儿般的眼睛盈满泪水,落在地上便凝成冰晶,不比他简少卿惹人怜爱吗?

大夫人终于发话:“好啦,起来吧,少卿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孩子小不懂事,该怪罪的自然就是大人。

大夫人将茶碗一蹾,双眉倒竖:“难道还要我明说吗?”

简二夫人心中发颤,膝盖就软了下去。可是立于一旁的简丹砂却先一步跪了下去。“丹砂知错,请大娘责罚。”

华灯初上,月光微漾。简丹砂独自跪在清冷冷暗沉沉的祠堂里,对双腿的冰冷麻痹不以为意,反倒怔怔望着月光下摇曳的灯笼发起呆来。

娘故去的时候,床前就有一只玲珑灯,那是她亲手扎的,一笔笔地描勒勾画出灯面上的湖光山色,也应和着娘嫁人前的闺名,只为了博病榻上的娘一笑。黄澄澄的光映着叠嶂连绵的山峦,平静如练的湖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自由、广阔、美好。

娘最后就是抱着这样一只灯笼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声轻柔的喟叹落于膝上,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那之后她不必再害怕大夫人的刁难,不必再担忧府上下人的轻慢,因为这些娘再也看不到,不会拉着她的手还未先开口,就先垂下泪来。“是娘对不住你……”幽咽着,一滴又一滴,灼痛简丹砂的心。

再也不会了……

简丹砂揉着麻痹的双腿,适度调整了一下跪姿,突然有什么按上她的腿。身子僵了一僵,简丹砂慢慢转过头,却是简少卿软糯糯的小手,在她腿上这揉揉捏捏的,觑到简丹砂的冷漠,怯怯地把手缩了回来。“二姐……”他嗫嚅着垂下头来,也跟着跪了下来,“对不住。”“你若真觉得愧疚就快走吧,若被其他人看到了,我就不只是罚跪三个时辰。”“二姐,”简少卿扯扯简丹砂的衣袖,“是少卿错了,连累了二姐,该受罚的是我。”

简丹砂摊开简少卿的手掌,只见上面一片殷红,“你不是已经挨过你娘的罚了?不必跪了。”

简少卿扭扭,耷拉着脑袋,还是不动。

简丹砂不为所动:“还不快走?还是其实你见不得我好,希望我罚得再重些?”

简少卿瘪了好几次小嘴,才鼓起勇气问:“二姐是不是不喜欢少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大家都对少卿疼爱有加,二姐为什么不喜欢少卿,是不是因为少卿平日太过调皮捣蛋?”“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不差我一个。”

简少卿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一颗泪水滚了出来,接着一颗一颗又一颗。他扭过头,呜咽着跑开了。

简丹砂的眉峰微微一动。

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少卿,太过天真烂漫是一种罪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一种罪过,但最大的缘由却来自简少卿的娘余氏。

十年前,简老爷为延续香火有意重新亲近江氏,提出要将江氏正式收房。大夫人面上不动声色,扭个头把江氏母女押进屋里。“当年你可是死求活求就为你女儿求个名分,现如今什么都如愿了,做人要知足,要守本。”那时候大夫人横卧在自己的睡榻上,一群丫环簇拥在旁,扇风的扇风、捶脚的捶脚。她对着侍立在前的江氏和丹砂,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看似是连多看一眼也是嫌恶,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钉,咬牙狺狺。“这可是帮你,帮你积德,帮你女儿积德。难道你忘了当年跪在我面前,攥着我的裤脚哭诉了些什么?又发了哪些毒誓,要不要我再复述一遍,嗯——?”

这些话就让江氏骇得发抖,紧紧抓住简丹砂的小手,将她圈在怀里。也就是这些话让江氏毅然回绝了简老爷,落个“不知好歹”的骂名,自此处境比过往更凄惨,再无出头之日。

大夫人宁愿亲自另觅适婚的妙龄少女,冒着多一个敌人的风险,也不愿给予江氏妾的地位,杜绝她上位的所有机会。一番精挑细选,大夫人送上余氏,让简老爷纳其为侧室。半年后,余氏便怀有身孕。余氏生性愚笨懦弱,既受了大夫人的恩泽,又屈服于大夫人的淫威,即便诞下了简家唯一的男丁,也只是个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敢有半分僭越。而简丹砂的母亲江氏就这么一直没名没分,到死也不过一个侍婢,不入家谱不进家庙。

手攥紧了衣摆,又一点点地松开。

屋外忽然有嘈杂的喧闹传来,延绵起伏的灯笼高低起伏。简丹砂瞥了一眼,一对双丫髻恰从窗后伸出,接着是一张饱满如圆月的粉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如黑枣一般,朝祠堂里扫了扫。“绯儿?”

简丹砂屋里总共只有两个丫环,一个就是绯儿,另一个是翠儿,与简雪宛一屋子前呼后拥六个侍候的丫环自不可相比,饶是如此,绯儿与翠儿也不单只是伺候她一边,总也要被管事的逮去洗洗这个、扫扫那个。绯儿算得上又忠心又贴心,翠儿却早就生了异心,对她这个不得宠不得势主子颇多微词,直盼着哪一天被换了主才好。

绯儿见堂内无人,悄悄了溜进来,又朝外探看了一下,把简丹砂搀扶起来:“姑娘别跪了。”“还不满两个时辰。”“大夫人顾不上这里了,府里出了大事。”“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起了身,又软下去。“瞧外头,抓贼呢。”

简丹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尾,也无意再问,倒是绯儿自顾自说下去:“不是内贼,府里哪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是有外头的贼人潜了进来被发现了。还不知道到底失了些什么东西。”

简丹砂对这个话题表现得极其淡漠,在绯儿的搀扶下趑趄着向厢房走去。一路走来,捉贼的喊声远远近近,也闹不到简丹砂偏于一隅的院子来。

远远就见简丹砂的屋子还黑着,绯儿摇了摇头:“翠儿又偷懒,真该好好罚她。”说着将屋里的灯一一挑亮。“也要罚得动,扭头又在府里吵吵嚷嚷开,这不安生的名头也只会落得我的头上。索性就遂了她心意罢,明儿我就同杜总管说,让她去二娘或者沈大娘那。”简丹砂颤颤走了一路,此刻才算缓过劲来。“再怎么说姑娘也是府里的二小姐。”

这话却引得简丹砂一笑,淡淡地,还透着几分懒意。

绯儿却看出了简丹砂笑容中的不屑与苦涩:“姑娘不要这样。等到大小姐出嫁了,府里就剩您一位千金,老爷断然会多疼惜姑娘几分。”“你又说什么傻话,等到姐姐嫁了,大娘连片刻都不会留我,随便找个什么人家,最好是途经的商客,远远嫁了,能走多远是多远,最好呢还是与人为妾。庶女为妾,再合适不过了。”“姑娘……”

简丹砂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忽然手一抖,泼出小半杯茶水,绯儿见状连忙拿巾子擦了。“绯儿……”简丹砂檀口微张,伸手碰了碰绯儿。“姑娘怎么了?”“没什么,只是有点乏了……”简丹砂抚了抚额头。“姑娘饭还没吃过呢,我这就去厨房踅摸点好吃的。”“不!”简丹砂用力拉住绯儿,又松了开来,“其实是我跪得太久饿过头了,现在反倒没什么胃口。不过——如果有一碗绯儿招牌的红豆汤圆就好了。”简丹砂眨眨眼,难得一弯露出娇羞的笑容。

绯儿扑哧一笑:“姑娘什么时候也会撒娇了?这红豆汤圆现做可要费些工夫,姑娘要不要先吃点其他的垫巴垫巴?”“不用,我趁这段时间睡上一会儿。”“那好,姑娘好好休息吧。我这就去。”

简丹砂定定望着绯儿:“嗯,小心些,若是碰到了那个贼,大声叫便是。”

绯儿点点头,重又提了灯笼去了。

简丹砂扭头望着半垂的帷幕,抽出怀里的绢帕抹了抹脸就和衣上了床榻,临睡前摘下了发间的银簪,悄悄握在手心里。

在这个冷僻简陋院落里住了十七年,简老爷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姐姐雪宛也是儿时来得多一些,长大后也来得极少。院里的一草一木,屋内的每一样摆设,甚至是屋角有几网蛛丝她都一清二楚。自娘过世后,这个屋子愈发清冷,呼出的气息是冷的,寥落时的几句自语是冷的,就连荧荧的烛火,映在纱窗上的剪影也都是冷的。

如今,屋梁上多了一角凸起的阴影,冷寂的空气里多了一道人气,只怕就是那个贼人。

简丹砂初时想与绯儿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可是又怕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令贼人生疑,她们这一走像是要通风报信,反正这屋子也没什么好偷的,索性她自个儿留下来,好让贼人安心。只盼着那贼人趁着她假寐之际,自个儿逃出去就好,绯儿也能耽搁得久些,待她回来,一切太平。

简丹砂心绪万千,面上一点也不流露,只半侧着身子静静合着双目,尽量让呼吸清浅和缓,一双耳朵却抽尖了细细聆听。

黑暗中,可以感觉到火苗随透窗的轻风轻摆时近时远,也就在这光亮倏忽摇动中,生出一道陌生的目光。即便闭着双眼,简丹砂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视,热烫地烙上她的脸,几乎让她乱了呼吸。

简丹砂心中无限懊恼,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聪明,思虑太多,与其顶着这样未知的风险,还不如拉着绯儿一走了之。就在简丹砂装不下去时,灼热迫人的感觉消散不见。很快地,一切都恢复如常,屋内静谧得能听到竹叶的沙沙声。

简丹砂仍不敢动弹,又假寐了好一会儿,直到生出寒意才动了动手脚,缓缓张开双眼,确定屋内没有旁人,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绯儿安然归来,简丹砂想了又想,还是把刚才的事忍住了没说,一口口吃着软糯香甜的汤团,还真有劫后余生的欢喜。

简丹砂把玩着纱帐,层层叠叠的海棠枝叶交错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流光。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全府都在谈论昨晚那个飞贼,说是护卫先在梅园发现了这贼人,打草惊蛇之下让贼人逃脱,就再也没寻到踪迹。又说那贼人身材如何魁梧、身手如何矫健,身上配着一把弯刀舞起来虎虎生风。大小姐因而受了好大的惊吓,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里的人连夜清点财物,发现府内总共只丢了一件东西。“丢的是姐姐的嫁衣?”

这着实让简丹砂意外。

那件脏污了的嫁衣,即便手工如何精细,也完全不能用了,扒拉下那颗翠玉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只是这样大费周章,放着府内大把的金银珠宝不偷,光偷一件嫁衣?“估计是那偷儿觉着嫁衣华贵美丽,顺手就拿了,还没来得及偷其他东西,就被人发现了。”“可他是在梅园里被人发现的,姐姐的厢房里还摆放着不少珍宝。”顺手盗了嫁衣,却不带走那些?这件盗案实在离奇,那个贼人……

一想到那样灼人的目光,简丹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件事情再怎么离奇、那个盗贼再怎么奇怪,也跟她没有半分关系。“这下府内上下都加紧了巡逻,务必要把全府上下护个周全。”“是么。”原来她这座小院落早不在“简府”的范围了。

绯儿哀叹一声:“这嫁衣已经脏污了,本来要清洗也十分困难,偷了也就偷了。”“你又犯糊涂了。”

简府婚前发生这样的大事,必要被不少碎嘴的人要传了出去,这不是全府上下警告就能堵得住嘴的。何况嫁衣要重做,这事瞒也瞒不住。先是嫁衣被污,继而又被盗走,定要被人说成不吉利。

果然,不久就有陆家长子与简家大小姐命中相克,这段姻缘会有血光之灾的说法传了出来,气得简老爷在饭桌上摔了碗筷。

一家人食不下咽寝难安枕,谣言传得这样大,却也不见陆家有任何动静,陆家所在的上元县与江宁县毗邻而居,同为江宁府治下,来回一天的工夫,却连个来探问的人也没有。眼看着过大礼的日子已经到了,这让简老爷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忙派了人去打探口风,结果却带来一个更要命的消息,说是陆家少爷对一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在青楼流连不去已有半月,这才顾不得来慰问简雪宛。甚至还有陆子修的友人说陆子修动了取消婚约的念头,这次的事情倒成了个好由头。

听到这消息时,简丹砂正在替简雪宛喂药。

一个不知道轻重的小丫头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扑到简雪宛跟前哭哭啼啼,把什么都给说了。

简雪宛当场就变了脸色。饶是简丹砂也是一惊,差点就把药碗摔了。

简丹砂抓着小丫头问:“是谁去打听的消息?”“是何副总管。”

一听是做事向来谨慎的何副总管,简丹砂拢了拢眉头:“何副总管到底是如何得知的?”“说是何副总管从简府的下人打探得的,后来何副总管还亲自去了,守了大半夜,说是……说是确实看到陆公子深夜进了那轻红楼,老鸨也承认了陆公子为了那名姑娘一掷千金……”

这一说,简雪宛脸色更是难看。

简丹砂立刻安慰简雪宛说:“原来何副总管也有办事不牢靠的时候。要么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听岔了,添油加醋一通说,她不也是听碧玉说的?这你传他,他传我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做不得准,定是有什么误会。”拍了拍简雪宛的冰凉的手,将之塞进被子里,小心地掖好。

大夫人也跟着心急火燎地赶来,顾不得简丹砂在场,把陆家上上下下一通大骂。“这文定都过了,离迎娶的吉日还有几天?这陆子修看着老实,没想到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实在欺人太甚!”

大夫人越说越气,手中的绢帕绞了又绞。“宛儿你放心,爹娘不能让你受了这样的气,你爹已经准备亲自走一趟,务必要把陆子修给逮过来,还要陆家给你个交代。”“大娘莫要冲动,这件事非同小可,许只是误传,还是慎重为好,不要因为些许误会坏了两家的情谊。”“呵!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压根见不得你姐姐的好,日也嫉恨、夜也嫉恨。你姐姐闹了这样的笑话,你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呢。”大夫人也顾不得脸面,把怒气都撒在简丹砂身上。“丹砂怎么会存了这样的心思?”“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眼巴巴就是要陆子修这样的如意郎君,小小年纪心机就重,对你姐姐心怀妒忌,故意弄坏了陆少爷送的梅枝。小时候就如此,现在更是生了满肚子的坏水。”

尖刻凶狠的吵嚷胀痛了简丹砂的耳膜,如雪的面容上蒙上羞愤的红晕,袖中藏起的手微微发颤。这不仅因为大夫人说出了当年那件事,让简丹砂想到了受冤的屈辱,还因为这一通谎话里确有那么一句真话,触及她内心最深的酸楚。

剪断梅枝后的第二天,陆家就带着陆子修就上门拜访,大夫人当即就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而她怯怯地站在一旁,接受陆家一家人的冷眼。她觑到陆子修瞧她的眼神,阳光般的和煦消失了,十二岁少年的眼神里头一次流露责难与轻视,那一眼狠狠钉上她的心,她忍不住叫了一句:“不是的!”

大娘剜了她一眼,娘则暗暗摇头示意,刚鼓起的勇气从喉口退到,湮灭了余下该说的话。

她垂下头,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却还是抿紧了嘴巴,不敢抽泣出声。随后陆家就派人送来了新的梅花,比原来的那一株开得更好,开得更烂漫。

见梅花失而复得,简雪宛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到底还是小孩子,兼之品性也好,对丹砂的怒气与怨怼没几天就烟消云散。陆子修待她却是疏远不少,偶要与她言语,或是语带训诫、或是清淡疏离,前头总是冠着“江二小姐”。

简丹砂垂敛眼眸,恭恭敬敬地还以“陆少爷”。“修哥哥”“陆大哥”这般的亲昵自那时起,独留与简雪宛成了专属。

这之后陆家每年送来一株梅花,至简雪宛及笄那一年,又一口气送来十四株,才有了现在小小的梅园。一到了冬季,芬芳满园,幽雅的清香飘出梅园甚至能传至简丹砂所住的小院,枯黄的竹叶沙沙沙、沙沙沙,也飘出一股淡淡的梅香。

又过了两年,陆子修渐渐长成,愈发俊逸沉稳,待她也诗一般和颜悦色,再没用异样的眼神瞧她。但也不过是陆子修懂了人情世故,收敛了少年人的直率随性。她那小小的院落,陆子修不嫌简陋,进来小坐过几次,陪娘闲话家常几句,喝她亲手烹的茶,赏赏园中的花木。她与姐姐一起在书斋的时候,陆子修也会教研习字,为她的诗画提点上几句。

那时候,简丹砂对琴棋书画已失了兴趣,那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要学要擅的,她学得再好也无用处,倒不如在绣工和算账上多下些功夫。与陆子修也说不上太多,不像雪宛与他聊一曲《三弄》就能聊上一个晌午。

她心中丧气,面上不禁也流露了几分。“粗缯大步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简丹砂望向陆子修,他手中正握着苏东坡的手抄诗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浮在唇梢。

简雪宛含笑叹一句:“真是好句。”“苏子瞻的诗自然是好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子修侧首向丹砂瞥来,又淡淡挪转开。她却为这一瞥上了心,为此又重新拾起诗书。她本就爱东坡居士的诗集,读着读着忍不住想起当日一幕,心中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江氏分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陆子修相约他们姐妹去游园后,突然道:“别忘了,你要谨记的那个字。”

描眉的手停在镜前。从铜镜中映照出江氏的背影,丝来丝往的针线不曾停歇,在她的旧鞋面上轻缓起舞。

可不就是一个“妄”字。

不过一句诗词、不过一抹笑容,就让她生了妄心。即便陆子修不是姐姐的,也不会属于她。

恋慕太过,痴心太多,只会伤了自己。

用绢帕抹去脸上晕染的脂粉,也抹去眼角眉梢浮动的欢欣,默默收起桃红色的衣裳。三人行,她贪慕满园的春光,把玩一缕缕拂动的柳条,悄然落在了最后。

如此,就好。

自此,她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陆子修的思慕,对他不亲不疏,几句清淡的言辞,划出既定的距离,只是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留下了一片角落,小小的,安置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偶尔在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细细拂拭这片角落,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言语,一一拭来,擦得明镜通透,好好端详一番,又悄然摆放回去。

即便是娘临终前,她也还深深隐匿着这个秘密。她告诉自己:也不过是寻常女子,春风怀情,对陆子修那样的男子心生爱慕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少女情怀,过了便好。

过了便好。

简丹砂想着等到姐姐出嫁,相信她也就会彻底死心了。

大夫人根本不会懂,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姐姐早点出嫁。可笑大夫人却还处处提防她,勒令她亲自打点姐姐的出嫁,意图要她心痛羞愤。

她垂下眼帘,掩住心底的嘲讽。“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要给一些闲言碎语气糊涂了。”简雪宛适时出声替简丹砂解围。“哪是闲言碎语,你压根不知道,你这个好妹妹人前谦恭,人后轻浮浪荡,满肚子的坏主意。”“娘,你这话未免太过了!”简雪宛轻咳一声,“相处十七载,丹砂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简丹砂立刻说:“陆公子也是八岁就与我们相识,九岁就与简家定亲,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

简雪宛不禁动容,有什么在她的眼中悠悠荡开,又很快被愁光淹没,面容更显苍白憔悴。

大夫人再要说什么,简雪宛眼角突然盈出泪来,从两颊落下。

简丹砂也无从安慰,索性趁着大夫人顾不上自己悄然离开,转而直奔简老爷的屋子。“女儿和姐姐都不相信陆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曾觉得他是轻浮浪荡、不知轻重没有担当的人?如果何副总管所言非实,为了这有的没的谣言就上门质问,陆家会怎么看待我们,又怎么看待婚约?还请爹爹三思。”

简老爷沉吟:“这件事的确不能贸贸然。可是你也知道何副总管的为人与处事。”“聪明人也有办糊涂事的时候。如果陆家不要这门亲事,早就派人来说了,之所以没有动静,兴许就是陆家表达对我们家的信任,又或者因什么而耽搁了,离过大礼的日子最后期限还有几天,陆家总会先派人通知,依女儿看,爹不妨再等个两日。如果那时候陆家再没有动静,那就是陆家失了礼数,那时候爹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简老爷点头称是,望着丹砂忽然喟叹了一声:“你倒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你与雪宛出生只差一月,照理雪宛出阁后马上就该是你。可是爹这些年一直奔波在外,你大娘又一心想着要操办好雪宛和陆子修的婚事,确实把你给疏忽耽误了,连个合意的对象也没有。要找能与陆子修比肩的虽是不易,但家境相当的好人家总还是有的,爹这就多多留心。”

简丹砂垂首道:“谢谢爹。”第二章谣言横生疑生变

到了第三日,陆家还是不曾有人来,外面已经谣言满天了,对于简家来说,句句难堪,字字羞辱。

简雪宛自从受惊后就得了恹症,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再加上陆子修的事情,整日愁容满面,毫无新娘子出嫁前的喜气。即便新嫁衣即将赶制完工的消息也没能让她说话,她只是怔怔望着窗外,分明是在翘首期盼陆家人的到来,或者该说是只盼着那一人到来,眼中流淌着哀伤,喃喃自语说些自我厌弃的话。

眼下冬春交接,屋外寒意料峭,简雪宛却坚持要到风来亭赏景。简丹砂与一众丫环拗不过简雪宛,只能把该穿的都穿上、该暖上的都暖上。

去风来亭的路上,众人怕简雪宛触景伤情,特意要避开了途经小梅园的道路,简雪宛却看出了众人的心思,扭个身就往小梅园走去。

这年的梅花竟也败得比往年早,园里开得最盛的那几株已萎了些许,轻风吹来,花蕊颤颤,一时间说不出的凄冷清孤。

简雪宛抚着枝上的花瓣:“当初不该把杏花移了,现在正该是杏花开得最烂漫的时候,嫣红的、浅粉的、荼白的,把园子开得热热闹闹,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清冷了。”

园子里本来是有一株杏花的,只是后来花匠的心思都用在打理梅花上,那株杏花也就渐渐萧条了,加之陆家的梅花一年比一年多,这园子本来也局促,怕碍着梅花生长,大夫人就命人把杏花移了。说是移栽,却再未在府里看到过那株杏花——那株简丹砂名字来源的杏花。

简雪宛在一边黯然叹息,简丹砂面上却清淡得很:“姐姐若是想看杏花,改日等身子好些,我们就到江边走走。都说那里的杏花总是开得特别好。”“江边……”简雪宛的眸光扑闪,突然沉默了下来。

到了风来亭,简雪宛又撇开众人,只挽着简丹砂不放:“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妹妹说些体己话。”说话时一张小脸被嫣红的大氅衬着,苍白得令人心惊。

简丹砂忍不住握上她的手:“姐姐小心风大,还是往里坐坐。”

姐妹闲话几句,简雪宛就精神不济,望着池子里的残冰又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不知那青楼里的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让陆大哥这样欢喜。”“姐姐说什么胡话。”“哪是胡话,我清醒得很,我还真想见上一见,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吗?”“姐姐休要理会外头那些是非,都是流言,统统做不得准。”转而对着外头喊话,“又是哪个碎嘴不知轻重的,说了哪些不该说的混账话。”“与他们无关……有些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逃避不得,抹杀不得。一个人要是动了情变了心,就是他自己也掌控不了,这是没有办法的,真的没有办法……”简雪宛按住她的手摇了摇,眼神中无限哀恸。

简丹砂看得心悸:“姐姐怎么这样不信陆公子,难道是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和他能有什么呢,他那般好脾气,待谁都和和气气的,待谁都一般好,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他待我略有些不同,也不会如此这般了。”

简丹砂越听越觉得奇怪:“姐姐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是觉得妹妹不能分担吗?妹妹如若不行,还有爹娘,还有乳娘,青儿绛儿她们。”“丹砂你不曾爱过什么人,姐姐我原本也不知晓,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为他患得患失,为他失了自己。”

简丹砂忍不住想到她对陆子修的心意,如今她已不会患得患失,不会为他失了自我。是说她已经从对他的迷恋中走出来了吗?

两姐妹各怀了心事,眼前的景致更显肃杀萧冷。

简丹砂只感脖子微湿,再一瞧,简雪宛已闷声淌下泪来。“姐姐?”

简雪宛攀住她的肩头只是摇头,泪珠莹莹,不停地往下掉,湿了一片肩头。“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也好,也好……”“谁说他不会来了,会来的,陆少爷定会来的。”

简雪宛还是摇头:“丹砂,姐姐这些年对不住你。娘所做的许多事情,我不是不知晓,只是我生性软弱无能,不敢忤逆娘亲,一味逃避,自己骗自己,我……我真恨我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下惊动了侍候在外的一干奴仆,乱了手脚。被她们扶出亭外的时候,简雪宛双眼通红,已哭得气弱,却还是止不住地抽噎。

她突然握紧简丹砂的手:“丹砂,莫像我这样,莫像我这样。”

看姐姐这般光景,简丹砂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恍惚间竟没跟上队伍。

绯儿一直跟随在旁,这个时候走上前替简丹砂暖了暖手:“别大小姐病了,姑娘你也跟着倒下。”“绯儿,你可觉得姐姐有些奇怪?”“我看大小姐是太过看重陆少爷,有些患得患失了。”“平日里那么灵慧通透的一个人,突然间就钻了死胡同,还净说一些我不懂的话。”“这两年姑娘避忌大夫人,与大小姐来往得越发少了,看到的都是面上的和乐,可是私下里大小姐和陆少爷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们又怎么知道?光是对小姐不闻不问这点就做得过分了。”“可能吗?”姐姐与陆子修,一个有才有貌,一个出类拔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积攒了十四年的情谊,那样般配、那样和睦,什么天造地设、什么神仙眷侣,在她心里,不外如是。

简丹砂突然煞住脚步:“不行,我要去一趟陆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赶在爹前头。”

绯儿惊呼一声:“姑娘!你也别跟着犯糊涂。姑娘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跑到陆家去?”“我可以以磋商婚事细节为由头,或者说上次的彩礼哪里出了点纰漏。”简丹砂加快步伐。

绯儿张臂拦下简丹砂的去路:“想想老爷、想想夫人、想想您现在的处境,姑娘!”绯儿这声大叫让简丹砂回过神来。

绯儿吁一口气:“姑娘也是累着了,这些天也为了大小姐的事情,睡不得安稳觉,还是回去休息会儿吧。”

不料简丹砂面上点着头,转个身便偷偷离开了简府。等绯儿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张交代的字条。

简丹砂租了一顶轿辇,直奔陆家,不想被守门的告知陆子修不在府内,要再问陆子修身在何处,便搪塞不肯说了。

简丹砂去陆家的茶铺酒楼一一寻来,既不见陆子修的身影也探不出陆子修的消息,立时想到了那座轻红楼,没有迟疑半分,便命轿夫调转了方向。

简丹砂来时就做好了准备,若是见不到陆子修,至少也要探清陆子修流连青楼的流言是否属实。只是她无法待到入夜,不然赶不及当天回到简家,是以在袖里备了简家云锦坊缎面的小样,命轿夫叩开青楼,给里头的老鸨捎个话。“云锦坊想同我们合作?”

白日的阳光如同照妖镜,让老鸨春娘眼角嘴角横斜的皱纹无所遁形,随着一张开合的大嘴恣意招摇。“正是。而贵楼在绸缎布匹的用量方面相当可观。云锦坊的布料工艺不用我多说,整个江宁府都清楚。若是云锦坊能与贵楼合作,定期定量供应最新的布匹,价格从优,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春娘直接笑岔了气,用绢帕捂着嘴:“我……我说姑娘,看你年纪轻轻,能做得了云锦坊的主么?这事还是与能做主的商量好再说吧。”“只要春娘有心合作,我回头就与爹爹商议。”“我就说嘛。春娘我说句实在话,小姑娘你别不中听。一看就知道你是初涉商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通人情,你若是与简老爷这般说了,他断然大发雷霆。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云锦坊又是什么声誉。若让人知道了你们云锦坊专供青楼的姑娘们穿在身上,那些名门贵妇、千金小姐哪个还愿买云锦坊的布?这不是自降身价么?”“若是中衣、亵衣这些呢?这些每月的耗损应该都不小吧?那些大老爷们可认不出是来自哪里的布料,摸着柔软丝滑就是。”

春娘张圆了眼,没料到简丹砂一个千金小姐居然能把这些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道理我自然懂,不然怎么会孤身前来,连个仆从也不带?”简丹砂捻着手中的桌巾,“桌巾上的老渍看来是去不掉了,还有床帏、纱帐、被褥……只怕也都陈旧了,是时候换一批新的了,趁着开春来一番新面貌。云锦坊可是什么面料都可以提供,价钱也好商量。不知嬷嬷以为如何?”“看来简老爷找自家闺女打理生意不是没道理,倒是春娘我小觑你了。成啊,回头我找人列张清单,你们给合计下能供什么料、什么价,再看是不是能谈下去。”“不知道春娘趁这个当口能否清点好?我回去也好有交代。”“这倒也可以,只是再晚些客人就多了,简小姐回去多有不便。”未上色的秃眉上挑,善意的表情也带了几分狰狞。“无妨。春娘只须派人护送我从后门出去就行。”“那简小姐稍待,我去吩咐一下。”

春娘一走,简丹砂就与奉茶的小丫头闲话起来,希望能探出陆子修的事情。偏这奉茶的丫头愣头愣脑,楼里的姑娘们如数家珍,这客人们倒是一个没记住。听得简丹砂干着急。

恰这时春娘已计议好了数量,将清单交给了简丹砂。简丹砂只得再寻借口,“眼下还未入夜,楼里的空房间应该还有不少。不知道春娘能不能找个人带我去瞧一瞧,我也好有个数,看到底什么样质地、什么样花样的合适,届时再推荐些合宜的布料。”“姑娘可真是用心了,就由我亲自带你吧。”

简丹砂本想是另找人探口风,不想春娘甚是热情,简丹砂客套了几句见推拒不掉,也只有遂了春娘。

春娘带着简丹砂从大堂看起,至各品第的厢房参观,有青楼的姐妹们在道上嬉笑打闹,白日里不顾衣容,让简丹砂频频低头转目,也有不识相的客人用言行调戏丹砂,都被春娘挡了回去。见简丹砂狼狈躲闪,春娘笑问:“谈这种买卖何必小姐亲自上门?”

简丹砂镇定道:“要博爹爹的欢心,亲力亲为总是好些。”“看来千金小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简丹砂略作苦笑。

行经一间厢房前,有婉转玲珑的琴声传出。“你们家的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映秀姑娘可是我们这的头牌之一,她的琴艺可比上元教坊里任何一位琴师的都要好。”

简丹砂不通琴艺不过随口恭维,只是直觉姐姐雪宛的琴声落日流风,要远胜于这位映秀姑娘。

她应酬一笑,这门后的琴声突然在这个时候变了调,忽急如骤雨,忽乱如狂风,可一点不像风雅之乐。

简丹砂不禁迟滞了脚步,门恰好在这时候打了开来,走出个高个的年轻男子,同简丹砂视线一碰。两人皆是一怔。

这男子正是陆子修身边的侍从玉珩。

玉珩也认出她来,眼神微惊:“简二小姐?”

简丹砂眉一拧:“陆公子可是在这间房里?”

玉珩登时明白了简丹砂何以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无措,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铮铮的琴声忽然一停:“玉珩,先带简二小姐去秋水房,我稍后就来。”

其声雅淡和柔,说得不疾不徐,是陆子修的声音无疑。

简丹砂的心一紧,一双眼盯着屋门半晌,终于向后退了一步,对玉珩道:“我与春娘还有些事情要谈。”“哦,还有么?”春娘故作疑惑,继而一笑,“我想这该看的都已看了,简二小姐心中应该已有定数。就是不知这买卖还成是不成?”

见春娘已拆穿自己,简丹砂也坦然道:“云锦坊既然打开门做生意,欢迎每一位客人,尤其是像春娘这样的贵客。”“简二小姐高抬了。好,我等着。”

简丹砂等人一去,映秀姑娘屋内的琴声又起。这一回,又复刚才的旖旎。

正在弹琴的映秀轻轻一笑,“看来陆公子是有了麻烦。”

陆子修淡淡道:“若非映秀姑娘,在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他的声音混着如流水般的琴音,若不是屋子里的人根本听不真切。“可是陆公子不让映秀离开的。”映秀把眼波横向陆子修侍卫已出鞘的利剑。“姑娘浪费了在下这么多天的时间,如今让映秀姑娘等上一时半刻,不为过吧。”陆子修啜一口茶,还是一贯温温的语气。

半炷香的工夫后,有人回报:“公子,无误,东西已送往二老爷处。”

映秀笑着停了弹奏。

陆子修使了个眼色,持剑的侍从将剑回鞘,将一沓银票推到映秀面前。

映秀抽出一半:“还请公子替映秀赎身。公子若是出面,春娘断然会爽快许多。”“这个恕在下难以办到。”

映秀眼波流转:“是因为陆公子与简家的婚事吧?”“姑娘既是知道,又何必为难在下。若再替你赎身,不是更坐实了流言?春娘虽轻义但也重利,断不会与钱为难。”

映秀点点头:“还是多谢陆公子如此爽快,让映秀得以恢复自由之身。”“若你真心谢我,不妨赠我两件东西。”

映秀一怔,挑起青黛细长的眉:“映秀这里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法眼?”“在下想向姑娘索一件斗篷和一只手炉。”

映秀望了望门外,立时恍然:“陆公子这般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多少名门闺秀都对公子趋之如鹜,但求垂青。”

陆子修不再与她多话,直接站起身:“也请姑娘转告你的朋友,请他信守承诺。其他的话,不用在下多说了罢。”“这个无须映秀转告,陆公子以诚相待,相信他也会以诚回报。”

陆子修走出屋门,玉珩已恭候在旁。

陆子修用玉珩才听到的声音道:“派人把东西扣下,不用送给二叔了。”

玉珩一惊,“这是做什么?若再不交出,迟滞了贡品的押送,二老爷可是有性命之虞,公子大费周章找回东西不就是为了帮二老爷么?”“我只是试他一试。”“公子怀疑——是二老爷监守自盗?”“但愿,我的猜想是错的。”

眼看离秋水房只有几步之谣,陆子修却停了下来:“让轿子改走后门,直接送简二小姐回简府,你亲自相送,不要送到简家门口,送到合庆大街就好,莫要让简家的人发现了。”“那公子你?”“我不忙着走,另外再雇一顶。”“简二小姐既都找上门来,公子不做解释连见也不见,岂非让简家更加着恼……”“简家不会派她来兴师问罪。你就带我的话,说明日必会登门造访,给他们简家一个交代。”

玉珩皱眉:“公子预备如何解释?这件事……”解释了势必牵扯出陆家的隐秘,要是泄露了半分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若解释不清势必令简老爷恼怒、令简大小姐伤心。“说实话,”陆子修说得轻描淡写,将披风和手炉交给玉珩,“还有把这个放在轿子里。”“……是。”

陆子修负手站在扶栏前,看着玉珩顺利地带走了简丹砂,她窈窕的身姿被日落的余晖映照出颀长的影子,一点点走出陆子修的视线。在跨出院门的那刻,简丹砂忽然回首仰望,两人的目光在暮色之中遥遥相对。

陆子修没有躲闪,表情也没有变化,向简丹砂轻轻点了点头。

简丹砂遥遥向他行了个礼,走出了后院。

陆子修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一转,被靠墙而生的一株杏花吸引住了。杏花枝头已攒满了红艳的花蕊,披上淡淡的霞光别有一番味道。他轩起眉峰问左右:“今日是初几?”“初七。”

陆子修目光一沉,连忙出声唤住玉珩,但玉珩已随轿子已经走出了后门。“公子要命人追么?”

陆子修微微苦笑,收回半抬起的手:“罢了。”

都错失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简丹砂初时并不愿上轿。这轿帘一摸便是价值不菲的貂皮做的,轿内还铺就了厚实柔软的毛毡,备了笔墨和糕点,如此考究断不是轻红楼的,只怕是陆子修自己的轿子。

可是玉珩一再坚持,说是陆子修的意思,简丹砂眼看日暮,再不敢回去只怕要有麻烦,只得同意。

坐在柔软温暖的毛毡上,想着这是陆子修常坐的,简丹砂在轿子里红了脸,竟有些坐不住。手炉暖在手里偎在心口上,热意扩散至手脚,身体里的寒气慢慢散了,简丹砂也迷迷瞪瞪起来,不一会儿竟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已是深夜,轿子已至江宁县。玉珩又在外提醒道:“深夜风大,还请二小姐穿上斗篷。若是饿了,轿子里还有糕点。”

为这一句话,刚醒来的简丹砂心头又暖了几分。她揉了揉眉心醒了醒神,这一遭未与陆子修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还证实了他确实与一名叫映秀的姑娘有所来往,但是她对陆子修始终抱持信任。他既说明日来简府做解释,就一定会做到。

眼看着过了庆合街就是简家府邸的后门,她裹好斗篷把帽子戴严实了遮好脸孔:“轿子送到这就好。”倒也未有人提出异议。“多谢诸位。不知这斗篷如何归还?”

玉珩道:“不过一件斗篷,二小姐不必太过介怀。”

轿子虽然留在街上,但玉珩跟在简丹砂身后暗送她安然入府后才带人离开。

一直候在院门的绯儿见简丹砂终于归来,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下。“谢天谢地,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可见着陆公子了?”

简丹砂迟疑一下,摇了摇头:“这一天可有什么事么?”“没有。快进屋里来。”绯儿见简丹砂穿着从未见过的斗篷,不禁面露疑惑。“夜里风大,有些受不住寒,就买了摊子上的旧物。”“所以说姑娘巴巴地赶过去做什么,要是冻着了落了一身病可不是得不偿失。”绯儿嘴上唠叨着,从小炉上端来了热面,还有一盘小巧的点心。“不忙,回来的路上吃过东西。”“这点心不说,这面是一定要吃的。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简丹砂恍然,不觉莞尔,她握上绯儿的手,“也就你记得。”

绯儿笑道:“姑娘这回可要吃仔细了,莫再像去年那样不上心,一口咬断了。”

指尖摩挲着碗缘,简丹砂小心着一绺一绺地吃,再就一口汤。热气扑上眼来,糊了视线。她半转过身子,趁绯儿没注意悄悄擦了眼里的泪。

第二日简丹砂起得比以往迟,用过早膳后就带着绯儿去探看简雪宛。

大夫人身边的一个小婢迎面跑来,见到她们马上嚷嚷开:“陆少爷来啦!陆少爷来啦!”

简丹砂一把拉住婢子:“他人呢,在前厅吗?”“是,是啊……”那婢子跑得气喘吁吁,满脸喜色,“陆少爷亲自来过大礼,老爷已经在前厅了,我这就去禀告大夫人。”

简丹砂舍了她向前厅飞奔,把绯儿的呼唤也撇在身后,沿途就见一担担的礼挑过,几次拦了她的去路。到了前厅,果然见到陆子修端坐在前厅,穿得正正式式,面上却掩不住几分疲倦,正在接受简老爷的训斥。

简丹砂缓了步伐。

就听到简老爷的一声惊呼:“丢失贡品反遭盗匪勒索!竟有这样的事!好嚣张的盗匪!”“谁曾想到二叔初涉官场就丢失了要进贡的一对潘古墨。二叔一家都是乱了方寸,唯有向家父求援。这样的事不能假手他人,是以子修一直盯那些贼匪周旋无暇分身,才会耽搁了许久。”陆子修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凝沉。“既是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好歹也差人给个口信!雪宛受了这样的惊吓,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害得雪宛日也啼哭、夜也啼哭,病在床上都不得起身!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外头又是谣言满天的。”“此事到底宣扬不得,非得处理得十分小心谨慎,府内知道真相的也没几个,都是最最得力能干的亲信才放心。众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一事,无心顾及坊间流言,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出这样的事。”

简老爷责难道:“你若抽不出身相告,好歹遣其他人把大礼给操办了。”“家父家母对这门婚事都极为看重,纳征时特指定两位总管亲送,到了纳吉的时候,岂有打发寻常下人来的道理?只寻思着先过了这个槛,确保家叔平安无恙了,再亲自上门谢罪。”

简老爷一拍桌子:“哼,可见你和你们陆家心里只有你们叔父,不曾把我们简家、把我们雪宛真正放在心上,看作是一家人。那你说,那夜夜流连青楼的事情也是怎么回事?”简老爷捕捉到陆子修的迟疑,不由得怒火中烧,“好啊,敢情你之前的都是信口雌黄,来糊弄老夫的!”“世叔莫要动气,夜入青楼也是为了此事。只因为些贼人把接头点就定在轻红楼内,几次前去都是为了与之周旋,议定赎款。至于什么头牌什么花魁,全是幌子。”“荒唐!我看根本是在为你的薄情寡义、寻花问柳寻找借口!到现在也不见你称老夫一声岳父大人,可见你根本没把我们简家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爹不信,女儿信!”简丹砂这时举步现身,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向简老爷道,“若真有心诓骗,陆公子大可寻了别的由头,或者借口说是对头捕风捉影搬弄是非,没必要杜撰这样的理由。若是传扬出去,反引来杀头之祸。爹即便信不过陆大哥,姐姐却一定是会信的。姐姐能相信比什么都重要。爹指责陆少爷失了分寸,爹又哪里知轻重了?现在哪是计较对错、计较称谓的时候,宽慰了姐姐才是最紧要的。”

简老爷恼道:“你这时候居然还向着外人!”话音落下,才惊觉自己是自打嘴巴。

陆子修适时跪拜:“小婿知错,还请岳父大人息怒。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

好在大夫人匆匆赶到,对还要发作的简老爷一通安抚。

趁这个时候,简丹砂退了出去,扭身向简雪宛的屋子跑去。

原来背后居然有这样的曲折。她想着姐姐破涕为笑的场景,想着自己该如何将姐姐的庸人自扰奚落一番……连日来的疑惑与消散开,心中无限畅快,这身体步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她跑过小梅园,跑过石子路,一把推开姐姐的厢院。

忽地一声尖叫从房内传来,紧接着又是两声惊叫,叫得简丹砂心惊肉跳,她冲进屋子被撞个满怀,就见简雪宛的贴身丫环青儿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简丹砂忙拉住她:“怎么了?”

青儿脸色青白,抖着一张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往里,绛儿摔跌在地上,一只手勉强指了一下床就软下去:“大,大小……姐……”

只见一股猩红的液体从半敞的床幔后漫出,绽出妖娆的红花。简丹砂抽息一声,冲上去掀开床幔又迅速放下。

她转身扯下内室的帷幕,冲着闻声而来的几个下人叫着:“大夫,快去叫大夫……谁……快去,快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还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寒光暴射,厉色一指:“我说快去!听到没有!全部都去!”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

下人们都被骇了一跳:“好,好……”踉跄地冲了出去。

简老爷大夫人却也在这个时候来了。“不准进来!”简丹砂来不及关门,拦在内室前,身后紧紧攥着帷幕不放。

众人惊骇之下脚步都是一缩,大夫人第一个大怒:“说什么啊!你在做什么?陆公子来了没瞧见吗?”“姐姐现在正在病中,不宜见客。”“她看见陆公子来了什么病都好了。”

简丹砂一步不让,气势惊人:“大娘也请止步。这是姐姐的意思,她现在的样子没法见人,青儿绛儿,把陆公子给拦好了,绝不能让陆公子进来。”

绛儿已吓得魂不附体,根本站不起来,青儿勉强拦住门,却茫然不知所措。

大夫人一把推开青儿,向简丹砂冲去,甩手就是一巴掌。“你这个丫头发什么疯!宛儿?你醒了没,陆公子来啦。”

简丹砂也顾不得捂脸,就是不让,大夫人反手就是第二掌,简老爷对丹砂的呵斥与掌掴声一同落下——啪!

再抬起头,简丹砂的眼神由热转冷,冷然着松开手,径直走向屋外的陆子修,垂着头,一双手攥住陆子修的衣袖。“无论如何,请你不要进去,至少,不是在此刻,陆大哥……”简丹砂的一声“陆大哥”让陆子修有片刻的愣神。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大夫人疯狂尖厉的惊叫。

简丹砂只是紧紧攥着攥着,素白的衣袖在她的手中挣了挣,到底还是挣脱而去。

她的手悬停在半空,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阳光就凝在她的指梢上,闪闪发亮。她的手指到哪里,阳光就跟到哪里。可是,这么闪耀的手指,偏偏什么也抓不住。

儿时她是最喜阳光的,因为院落偏僻向西,树木环伺,每天只有一个时辰能沐在阳光里。对于她和娘,连阳光也是可贵难求的。

偏偏有这么一个人,有好多好多的阳光,不管是白衣胜雪还是青衣如艾,他走到哪儿,阳光就到哪儿,总叫人挪转不开双眼,停不下追逐的脚步,和煦明亮得直想让人握在手心里。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等到她意识过来时,她已经拽住了陆子修,一角衣袖就捏在她的小指尖下。

她慌忙松了手,连连退了好几步,不敢直视陆子修的眼睛。

陆子修却只是扬眉浅笑,按了按她额前的刘海。那种感觉,似是轻柔的微风。

那个时候开始,她再未梳过没有刘海的发型。

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

身后惊叫哭喊成一片。简丹砂翻了翻手掌。到底,还是妄行了。伸手捋过额发,又颓然垂落。

这世上真的有可以抓得住的光。只是,不在她的手心里。第三章风来亭中现闹剧

待嫁喜事终是成了白丧事。郎中去了,仵作官差又来。

简雪宛是以发簪自戕,尖锐的簪尖深深插入喉咙,简丹砂赶到的时候,她刚刚断气,只有汩汩的鲜血不断渗出,像是鲜活的生命还在做最后的挣动。

绛儿哭哭啼啼地说着事情的经过,先是小姐借口小憩要她们不得打扰,青儿候在屋外,她则在外间坐着,之后听到奇怪的呻吟声,又看到床幔在晃动,她唤了几声小姐都不得反应,进内室掀帐一看,立刻吓得软倒在地,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把青儿唤了进来。

官差反复确认当时屋内是否还有旁人。众口一词都说没有见到任何外人。“没,没有……没有其他人,是小姐自己……”绛儿说着,又埋头抽泣。

被猩红浸润的床幔还保持着搅扭拉扯留下来的折痕,一道又一道、一刀又一刀,刻出所有的苦痛与挣扎。

这般痛苦,为什么还要自戕,如此执意。

现场的血腥可怖在简丹砂的脑袋里盘桓不去,指尖深掐住入掌——真的,是自杀吗?

一时间,流言蜚语漫天,愈发甚嚣尘上。

女人们说陆家三公子如何薄情寡信,日日流连花丛,什么青梅竹马、爱意缱绻,不过是粉饰利益婚姻的最大谎言。男人们说简家的大小姐如何伤心欲绝,为爱癫狂到不惜以自杀报复,如此决绝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绘声绘色中哀叹与凄惶一同弥漫。

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简雪宛死后的第四个晚上,负责在灵堂守夜的奴才一个熬不住睡去了,等到惊醒的时候发现灵堂一片狼藉,香案倒地,灵幡凌乱,炉灰撒了一地,却没有半个人影。所幸灵柩完好,里头的尸身也完好无损。

因为之前嫁衣被污一事,府里的人最先想到的还是有外人闯入,进灵堂捣乱。可是搜寻府内上上下下,也不见捣乱人的踪影,有人说这不是外人所为,而是出了内贼,也有人疑心是大小姐死不瞑目,鬼魂作祟,还有人说不过是夜里风大,吹倒了香案罢了。

简丹砂直觉事有蹊跷。头几夜都是她在守灵,偏偏休憩的这一夜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再去灵堂时,都已经清扫干净,找寻不到半点线索。简老爷下令加派人手看护灵堂,原本守夜的奴才挨了一通打被逐出府院,简家的护院也被一并撤换了去。这之后倒是相安无事,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下葬的那一日,天灰如雾。

简府上下无不哀恸,下人们哭成一团,亲眷们抹脸抽泣,简老爷和几位长辈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最伤心的还属大夫人,在棺木前哭得昏天黑地,下人们要钉棺木时,大夫人扑在棺盖上,哭得差点缓不过气来。

简丹砂伸手去扶,大夫人没有力气挥开,只恨恨地说:“宛儿平日是怎么……怎么待你的,你如今……竟一点也不难过,良心当真是被狗给吃了,我的宛儿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简丹砂揉了揉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倒真是半点湿润也无。

大夫人转而又扑向陆子修:“都是你这个天杀的负心汉!害死了我们家宛儿。宛儿啊,你怎么忍心为了这么个人弃了为娘啊……你们这两个作孽的怎都还活得好好的!偏偏是我的宛儿……宛儿啊宛儿……我的宛儿……”

陆子修一一受下,不言不语,不移不动,想要对着大夫人说什么,喉结滚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他闭起眼睛,两道眉纠结于眉心,那些哭喊那些打骂一声声一下下都落在他的眼皮上,沉沉地压得他张不开眼睛。待到再张开,目光落在棺木上,比屋外的天色还要沉晦。

简丹砂望着这样的陆子修失神了好一会儿,默默扭转过头去。

回到小院里,绯儿才终于能一吐为快:“这种时候大夫人还要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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