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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23: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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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奥田英朗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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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无理时代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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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01ISBN:9787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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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1 ❀

在朦胧的睡梦中,相原友则听到了闹钟发出的电子铃声。铃声刺耳得很,但不会一下子吵醒他。因为早在铃声响起前,他就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晕晕乎乎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铃声。他设定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养成了提前几分钟为睁眼作准备的习惯。

友则伸手关掉闹钟,拉起被子蒙住头,长叹一声。房间里的空气冰凉刺骨。他昨晚临睡前看了眼电视,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低气温可能有零下五摄氏度。估计室温也高不到哪儿去。春天还遥远得很。再说了,下周才刚到大寒。

他一咬牙爬下床,先穿袜子,再往睡衣外面套一件摇粒绒衫。去洗手间小解后,打开了厨房的油汀,往边上一蹲,搓起手来。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整个人好像正在解冻的冷藏食品。这一蹲就是五分多钟。

然后,他去厨房的水池边刷牙。他都快一年没用过浴室里的洗脸台了。自从前妻离开这个家,就再也没人为这个唠叨他。

该做早饭了。友则烧了壶水,煎了一块鲑鱼,在汤碗里倒一包真空冷冻的味噌粉,用热水冲开,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腌白菜。米饭是昨晚剩下的。

他把做好的东西摆在桌上,边看电视边吃。味噌汤虽然是速溶的,却比自己做的好喝。只是这样一小碗就要花掉他整整一百五十日元。鲑鱼也是高档货。恢复单身后,相原都没心思节约开销了。

刚离婚的时候,他几乎每天早上去便利店买三明治当早饭,总能碰上在同一时间去买东西的独居老人。老街坊的点头问好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老人误以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友则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尝试着自己动手,却惊讶地发现做饭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把米饭煮熟,其他的都好办。

电视新闻说,某外国品牌在东京银座开了旗舰店,引得顾客在门口彻夜排队。友则心想,东京怕是也跟当年大不一样了。他在东京上过四年大学。住在那儿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大城市和老家有多大差距,然而回乡就业的时间越久,这种差距就越明显。生活在地方小城,走到哪儿都能遇见熟人,唯有在东京才能摆脱别人无所不在的视线。

友则打了个生鸡蛋浇在米饭上,用筷子拌了拌,又给自己泡一杯茶,翻开报纸。这是本地的小报,连“站前百货商店停业”的新闻都能成为头版头条。朝日与读卖这样全国刊行的大报在这座小城是没有销路的,因为上司会逼着你订本地的报纸。

忽然,友则有了一丝便意,便进了洗手间。恢复单身后,他还养成了“开着门办事”的习惯。有时他也寻思,我还会再过上上厕所需要关门的生活吗?

之后,他回到卧室开始收拾自己。先换上衬衫,打好领带,套一件开衫,再穿上市政厅的工作服。他平时几乎不穿西装,因为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去别人的家里。

八点一到,他就裹上一件普通人滑雪时才穿的羽绒服,全副武装地离开公寓。这是一栋水泥小楼,总共三层,只能住十二户人家。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婚小夫妻不愿意和老人同住,梦野市建了不少这种类型的公寓楼。每一栋都是全新的,却显得很廉价。

友则绕到停车场钻进车里。这是一款叫“光冠”的车。明明是自己买的,友则却对它漠不关心。有推销员来他的工作单位推销,他就买了,仅此而已。他对现在的车型一无所知。别人告诉他“这车就是原来的科罗纳”,他才稍微有点概念。

发动车子后,他没有立刻踩油门,而是先暖了一会儿车。白色的尾气在四周飘荡,颇有些温泉的意境。同一栋楼的邻居们一个接一个地现身,钻进自家的车里扬长而去,互相之间从不打招呼。跟某些小夫妻点头示意,人家甚至连一个点头都不回。

终于,友则也踩下了油门。走国道去工作单位梦野市政厅要二十分钟左右。即便是早上,也不存在堵车的问题,因为梦野市是刚刚合并出来的地方城市,地广人稀,总共就十二万人。

天空乌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有雪。

友则卡着点把车开进了市政厅的停车场。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他走进崭新的市政厅大门,与一样准时来上班的同事们打着招呼,来到电梯间等候。“相原啊,今晚怎么样?”

另一个部门的同事突然出现在友则身后,问道。他咧着嘴,摆出摸牌的手势。“又打麻将啊。前天不是刚打过吗?”

友则翻着白眼回答。也许是因为梦野市刚合并完的缘故,市政厅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很多部门无事可做。当然,就算有人把刀架在职员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说一个“闲”字。大家都装出有活干的样子,老老实实坐在办公桌前。“怎么是打麻将呢?明明是‘中文学习会’嘛,因为梦野有很多中国人。”“好好好,你说是学习会,就是学习会……”

他们也的确是打着“学中文”的旗号在暗地里搓麻将,毕竟日志上就是这么写的。

电梯下来了。门一开,大伙儿逐个钻了进去,里头还站着几名女职员,弄得电梯里一股香粉味。“急着回家干吗?还能有啥好事?”同事在友则耳边轻声问道。“呃,倒也不是……”“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五点半在‘大三元’见。”“都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啊……”友则皱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盯着对方。“求你啦,外卖寿司的钱我们会出的。”同事双手合十,眉毛都摆成了八字形。

不等友则回答,电梯就升到了同事要去的那层。市政厅有好几个类似的“学习会”,活动经费来自合并前存下的小金库。拿纳税人的钱泡麻将馆的事要是被市民们知道了,一场轩然大波是绝对少不了的。

友则在五层下了电梯。“社会福利办公室”在这一层。他在这个办事处已经待了一年多。他本是县厅职员,被派到这里前还在合并前的汤田镇公所干过一年。前妻的娘家就在汤田。当年她说想住得离娘家近些,于是友则主动递了外派申请。事到如今,自然是追悔莫及。

由于梦野是新成立的地方政府,目前这个社会福利办公室还是县厅管辖的分支办事处。不过到了四月,福利方面的行政工作就会移交市政府管辖。到那时,友则就能自动调回县厅,逃离这座无趣的小城了。

他打了卡,把羽绒服塞进储物室,再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为防止个人隐私外泄,市政厅禁止职员把电脑带出办公室。光盘也是由科长统一管理。

友则拿着电脑走向办公桌,跟科长打了声招呼:“早。今天好像要下雪呢。”“是啊,可千万别有积雪。不然那群‘阿注’又要让我们帮着铲雪买灯油了,谁受得了啊。”

宇佐美科长看着报纸说道,头也没抬一下。他因为胃溃疡做过手术,明明才四十多岁,却骨瘦如柴,长得像根干枯的木头。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他的口臭会变得很明显,大伙儿一闻就知道。“阿注”指的是低保人群中“需要格外注意”的一小撮。当然,这是内部人员才懂的黑话——友则就在“生活保障科”工作。“年底那场大雪可把我害惨了。有个住朝日镇的低保人把我叫过去,说他家屋顶上有积雪,影响电视天线的信号。”“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吧?民生委员和医院都拿他没办法。”

领低保的人叫“低保人”,友则和他的同事则是“社会福利调查员”。调来之前,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多亏这份工作,他才发现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没良心,也没常识的人。“相原哥,飞鸟镇有个七十岁的申请人,从昨天开始一直不接电话,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我跟他约了今天要去家访的……”

坐在友则对面的新职员一脸郁闷地说。一个新人被分配到乡下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就跟玩“抽乌龟”抽到鬼牌一样倒霉。生活保障科更是市政厅内人人敬而远之的头号大冷门。据说他是面试的时候犯了傻,一不小心说了句“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去体验一下”。“家访?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友则问道。“如果你方便的话……”“好吧,那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得等到下午。”友则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打开电脑。“我是不是要去收尸了……”“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可我上次去的时候,他家的煤气就已经停了。下一步就是停电了吧……”“那个申请人递的资料怎么样?”“一塌糊涂,都不按时交。”

听到这句话,友则松了口气,因为无论出什么事,责任都不在他们身上。要是被拒绝的申请人活活饿死了,那社会福利办公室就得沦为舆论抨击的对象。

他喝了一口行政文员爱美泡的茶。爱美只有高中学历,今年是她当上公务员的第六个年头。眼下她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身材微胖,挺招人喜欢的,但在单位只做最低限度的分内事。要是让她加班,她就给你仿佛吃了大亏的脸色看。“科长,茶叶快用完了。”“那就去买新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来请示我……”“可您不是不满意我之前买的茶嘛。”“谁让你买茉莉花茶了,就要最普通的绿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跟说漫才似的。爱美从不跟人客气,打起交道来倒是轻松。而且她也不性感,不至于让人分心,这一点也不错。

开工十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得吓人的声音:“早。”顾问稻叶来了。一头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光的小眼睛。一身双排扣西装,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放高利贷的。“冻死我了……这种天气就该窝在家里。”

虎背熊腰的他蜷着身子,捧着茶杯暖手。

稻叶是一名在职警官,隶属梦野警局生活安全科,以“人才交流”的名义被派到了友则所在的社会福利办公室。骗保的人大多有黑帮背景,稻叶警官就是专门对付这类人的。由于办公室会在下一年度划归市政府管辖,市政厅的助理们就去找警方交涉了一番,请来了这位外援。这是为了在县厅开始审查之前,尽可能减少低保人员的数量。友则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办过正式的人事手续,但上司叮嘱过“别到处乱说”,看来上头想这么糊弄下去。“稻叶警官,之前那个拿残疾证当挡箭牌的低保人,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要劳您多费点心了……”

宇佐美客客气气地说道。稻叶是办公室里最年长的,享受着“客人”的待遇。“放心吧,我不会让那种小流氓继续放肆下去的。改天我就把他抓起来,连带帮他开假证明的医生,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稻叶胸有成竹。他们正在谈论一个用不法手段骗取低保的黑帮成员。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他写一份退保申请,再把之前发的补助都讨回来。这的确是刑警才能办到的差事。

稻叶来之前,黑帮的流氓们简直无法无天。申请人把缺了小指的手掌往桌上一拍,用凶狠无比的口气说:“我的手都成这副样子了,没法工作。”职员们就会踢皮球,谁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友则手上也有好几个跟黑帮有牵扯的低保人。有了稻叶,再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有底气多了。之前有个前黑帮成员来市政厅领钱,却瞥见稻叶就在柜台后,顿时吓得面色铁青。

但稻叶实在不是一名“真诚的职员”。他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非常强势,缺乏自己是公仆的意识。市民随口跟他说两句话,他都会一脸不爽地嘟囔:“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他当警察当久了,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吧。

所有人到齐之后,宇佐美分发了县厅下发的资料。那是上个月县内所有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低保领取情况一览表。“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申请人数还是领取人数,我们都是最高的。请大家严格控制申请人数,并重新调查自己手头的低保人,视情况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尤其是阿注,能多拿一份退保申请是一份……”

宇佐美一本正经地安排工作。起初他还会压低嗓门,免得被其他部门的人听见,可不知不觉中,训话反而成了常态。有时他甚至扯着嗓子大吼。“总之,要让他们重新提交各种材料。有抚养义务的人也要多加联系,这样才能清除外围障碍。我不会给你们定明确的指标,但希望大家努力把数字搞上去。否则……”

宇佐美每周都这样要求大家“拿出成绩来”,这总让友则觉得自己成了私企的销售。也怪职员们之前一直没有“控制成本”的意识,为骗保的不法分子创造了条件。直到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敷衍态度引起了议会的关注,大家才开始正视现状。

梦野市是一年前诞生的新城市,由三个镇合并而成。这一并,低保户便直线上升。有议员指出,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也许是人们不像原来那样爱面子了。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分母一大,人一多,脸皮也会跟着变厚。

晨会结束后,友则把资料和数码相机塞进包里,准备出发。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去低保人家里家访。社会福利调查员就是干这个的。

出门一看,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

今天的第一站是站前商店街附近的公寓。家访对象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人。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一岁,但不是和同一个男人生的。目前她对外宣称自己是没有工作的单亲妈妈。算上五万五的房租补助,她一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的低保,而且全家的医药费全免。普通市民要是知道有人能白白享受这样的待遇,一定会瞠目结舌。她提出申请那会儿,政府对低保户的管理工作做得还很马虎,审核得也不紧,科长就给她批了。如此丰厚的低保费,她已经领了快半年了。

友则按响门铃,屋里却无人应答。“佐藤女士!”他边喊低保人的名字边敲门,竖起耳朵一听,便听见了稚嫩的童声:“妈妈,妈妈……”“佐藤女士,您在家吧?我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

友则把嘴凑近门板轻声说道。不愿让街坊邻居知道自己领着低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友则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注意的。

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响声变成了脚步声,门开了。“来了……”开门的女人明明还很年轻,嗓子却因为喝酒太多分外嘶哑。她貌似是刚起床,穿着一身睡衣。胸口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早上好,我是来家访的。”“约的是今天吗……”佐藤揉着眼睛问道。一个小女孩贴在她身后。“是的,我们早就约好了。我能进去吗?”“屋里有点乱,要不找家咖啡厅……”“您要是出去了,孩子们怎么办?您不就是因为要带孩子才没法工作吗?为了了解您的生活状态,我也得进去看一下。”

友则把身子挤进门缝。佐藤很不情愿地转过头,往屋里走去,也没说一个“请”字。

于是友则脱掉鞋,进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门后面就是厨房。一眼看去,屋里的状态只能用“杯盘狼藉”来形容,连地上都堆满了垃圾,其中不乏便利店的空便当盒。看这架势,这位单亲妈妈平时肯定是不开伙的。只见佐藤把两个孩子赶到卧室,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客厅的被炉。看来这位吃低保的住户都没意识到要给客人倒杯茶喝。“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友则跪坐在被炉前问道。“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佐藤说话时没有看友则的眼睛。她都懒得拉几句家常。“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上次我建议您找孩子的父亲要一下抚养费,您联系过他们没有?您是有这个权利的。”“你们帮我去要呗。我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这些事必须您自己出面去谈。您应该能联系上他们吧?”“他们会打我的。要是我死在他们手上,谁来负这个责任!”

佐藤突然瞪了友则一眼。根据之前的访谈得知,在她申请低保时,第一任丈夫居无定所,原本是当酒保的。第二任丈夫则是无业游民。“您的两位前夫现在都找到工作了吧?”“不知道。”“爷爷奶奶没提出要见见孙子吗?”“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们。”

沉默笼罩了房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能不能让娘家帮帮忙?”这个问题,友则已经和佐藤讨论过许多次了。而佐藤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我娘家也没有收入”。她的父母貌似也离婚了,父亲杳无音讯。她母亲肯定在为女儿每月能白拿二十几万的低保窃喜,让她千万不要放跑了这条大鱼。真是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可以厚脸皮到什么地步。

友则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寻找有男人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但就算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要佐藤装傻,那他也没办法。

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满屋积着的灰尘也无人清扫。可见佐藤平时根本不做卫生。但友则分明看见电视旁边放着一个LV的手提包。“佐藤女士,那包是哪儿来的?资产申报表上没有写啊……”“跟朋友借的。”

佐藤表情一变,红着脸回答。她显然在撒谎,但友则没有追问。

她撩起褐色的头发,光滑的皮肤仿佛刚捣好的年糕,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这么不像样的女人,也有青春可以挥霍。“您每天都干些什么?”“带孩子啊。”“那不如把孩子们的外婆请来,让她帮着带。这样您就能出去工作了。”“我妈妈有自己的家要管,来不了。”

这件事友则也有所耳闻。她妈妈貌似有个情人。母女俩在男女关系方面都很复杂。“您要知道,普通人赚二十三万要费好大的功夫呢。而且您每个月拿的都是纳税人的钱。低保只能用来救急,您可别以为今后能一直拿下去。”

友则盯着她的脸,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佐藤低着头,鼓起腮帮子,像个挨训的小孩似的。“总之,请您尽快找一份工作。至于托儿所,我会帮您一起找。有些托儿所是有晚托班的。还有,请您务必在一周之内提交‘抚养义务人情况说明’,否则我就要请您写退保申请了。”

这时,隔壁房间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小姑娘跑过来对母亲说:“翔太他……翔太他……”

佐藤走到隔壁,拽着哇哇大哭的男孩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都怪你,说哭就哭,害得妈妈都没法出去工作了!”

友则起身劝道:“呃……佐藤女士,不是孩子的错,哭是孩子的天性……”“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又没车,没车怎么去上班啊!”

佐藤态度大变,把矛头指向了友则。她每次都是这个模式。先闹别扭,再发一通脾气,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和她谈话。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人满脸通红,嘴唇瑟瑟发抖。友则看着她想,她怕是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不禁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的人生大富翁游戏已经走完了。被派到现在这个部门后,“人”成了友则最痛恨的东西。光是听到那些以知性为卖点的女明星说“我爱着人们”,他就会火冒三丈。

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友则决定留下一张列着待办事项的便条,尽快走人。临走前,他再次强调:“再给您最后一个星期。这次可不会宽限了。”背后传来幼童号啕大哭的声音。“可千万别打人啊……”友则一边祈祷,一边离开。

出门一看,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每次家访完都是如此。冷风瞬间带走了友则的体温。

轿车在国道上飞驰。友则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弹子球店。有位低保人天天去店里消磨时间,被街坊邻居举报了。这样的举报并不罕见,看到拿低保的邻居成天吃喝玩乐,人人都会来气。

今天友则准备用照相机拍下对方打弹子球的证据。否则直接找他对质,他也会搬出“今天我是第一次来”“今天碰巧有空”这样的借口。只要拿到铁证,就能逼他写退保申请了。这个低保人原本是建筑工人,声称自己腰不好,还提交了医院开具的诊断书。友则碰到的净是这样的货色。一大半的低保都被这种打着“弱势群体”旗号的懒人领走了。那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调来办公室之前,友则万万没想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然而他现在痛感,大半个社会都被“不诚实的人”占据了。

国道共有四排车道。两侧尽是红红绿绿的大招牌,仿佛低俗的主题乐园。“鞋”“酒”“书”……招牌上的文字也是花里胡哨,拼命要吸引人的目光,对市容造成了致命的影响。想想小时候,他曾坐着父母的车路过这一带。当时这儿还有秀美的田园风光,当地的孩子们正忙着放风筝,让他羡慕得紧。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综合超市、家庭餐厅与弹子球店的天下。拜其所赐,车站门口的商店街日益萧条,拉着卷帘门的店面是越来越多了。

这时,一块大标语牌进入友则的视野,上面写着“圆梦于梦野”。梦野市由“汤田”、“目方”和“野方”合并而成,把三个镇名的第一个音节连起来,就成了“梦野”。新市名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反对运动,可见大家都觉得这个碰巧拼出来的名字还挺顺口。“向田郡”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就这样被世人遗忘了。

雪下得越来越密,被大风一吹,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白色的横线。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住在这座小城里,要是没辆车,连出门买东西都是个难题。

友则把暖气开到最大。挡风玻璃前的光景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是灰的,路是灰的,连行道树也是灰的。❀ 2 ❀

下午三点,久保史惠一边听着宣告第六节课结束的铃声,一边预习补习学校的英语教材。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晃个不停,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那今天就讲到这儿。”老师冷漠地说道,合上了教科书。这节课是数Ⅱ。讲课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人称“佛祖”,因为学生们从没见过他发怒。他默许不考这门课的学生在课上做自己的事,只是不会明说罢了,所以半个班的学生压根儿就没听他讲课。早在去年年底,史惠就在升学就业去向表上选了“私立文科”,这门理科才考的课自然入不了她的眼。二次函数之后的知识点,她是碰也不碰,光看到算式耳朵都直冒烟。“起立,鞠躬。”

这周当值的男生懒散地喊着口号,教室中响起一阵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响声。史惠身后的几个男生甚至都懒得站起来,还有人继续趴在桌上睡觉。老师一走,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堪比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喂,咱们去电玩中心吧。”“我还得打工呢,去不了。”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进入高二下半学期,学生们明显分成了“升学”与“就业”两派。正式分班要等到四月,但现在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史惠就读的这所县立向田高中姑且算“重点高中”,但水平也没高到哪儿去。去年有两个人考上东北大学,可把老师们高兴坏了。每年的退学人数足足有两位数。这两项数据都能充分体现出这所“重点高中”的水平。史惠想去东京,想进立教大学或青山学院大学的文学院。然而,她在刚结束的模拟考中成绩不佳,只拿到了“仍须努力”的评语。

这所高中的学生有整整四成不会进大学深造,但他们也不是个个都去找工作。指导毕业去向的老师总是苦口婆心地劝道:“飞特族不是职业!”不过这座乡下小城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就业机会。之前学校给一个和史惠关系不错的学姐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铁厂做行政。学姐很郁闷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的出路吗?”

班主任在小班会上提醒大家,说最近有很多本校学生在火车站蹲着聊天,极不雅观。JR都投诉到学校来了。“地上都是细菌,说不定还有踩到狗屎的人走来走去,多脏啊。”

三十五岁的女班主任貌似想博大家一笑,可学生们全无反应。她长得很丑,还没嫁出去,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那傲人的胸围。男生们懒得搭理她,女生们则是个个瞧不起她。之前有学生撞见她挽着一个年轻的巴西男人走在街上,在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那男人身上花了好多钱,人家在巴西的父母兄弟就是靠那些钱过日子的。”班主任顿时成了众人鄙视的对象。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以后绝不能活成她那样。十多岁的青少年对自己瞧不起的大人最冷漠。

总算熬到了放学,史惠背起包去了隔壁班。她准备和朋友大塚和美一起去补习学校上课。在同一家补习学校的同学不下百人,所以放学前后见的人没什么差别。史惠和朋友们总把“上补习学校”戏称为“加班”。“天还下着雪,真提不起劲儿去加班啊……”和美一脸郁闷,噘着嘴说道。“嗯,是啊。”史惠也有同感,点了点头。“要不翘课算了?我在梦城的卡拉OK攒了好多积分,可以免费唱一次哦。”“那可不行,前不久才刚翘过一次吧?再这么下去,老师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去了。”“真麻烦……”“别跟小屁孩一样闹情绪好不好……”“你也真是拼啊,史惠。我都想把目标降低到郡山或仙台的短期大学了。我们高中好像是有保送名额的。”“我说你啊……”史惠绷着脸,瞪了和美一眼。“骗你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一起去东京的四年制大学嘛,发起人可是你啊。”

去年暑假,她俩与几个好友一起去了趟迪士尼乐园,顺便逛了逛东京。那天晚上,与史惠住一个房间的和美突然提议:“等我们高中毕业了,一起来东京上大学吧!”两人一拍即合,越说越起劲,便有了这个约定。“我可能天生不喜欢学习……”和美望着窗外叹气。“大家都一样。我们不是要去东京当挥洒青春的女大学生吗?”“可我爸妈还在唠叨呢,说我要是去了东京的大学,天知道要给我寄多少生活费……”“我家也是,只能跟他们说,我自己也会打工的。”“也是。”和美把双手交叉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无聊的乡下地方。”“嗯嗯,曙光就在眼前了。”

两人结伴走出校门,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海军呢大衣,衣领都是立着的。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雪花迎面而来,仿佛故意阻挡她们前行。史惠下身穿着超短裙,却没有穿袜子,双腿就这么裸露着。在雪里一冻,脚立刻疼了起来。有些女生会在裙子下面穿一条短裤,但这样太丑了,史惠只能咬紧牙关忍着寒冷。

挤上公交车一看,几个高二的问题学生正在后车厢闹腾。他们居然打开车窗,得意扬扬地抽起了烟。高三的学长们不太来学校上课,高二的学生就觉得自己成了校园霸主。而且他们个个把裤腰系得很低,几乎是拖着裤子走路,十足的乡下小流氓模样。

史惠在车站下了公交车。放眼望去,车站大厅里净是本校的学生。老师们的提醒成了耳旁风,好多人正盘腿坐在地上,有男也有女。工作人员可能是不敢招惹这些学生,甚至没有从办公室里出来。候车室里的大人们只是一脸不快,却没有人开口。“喂,大塚!”同班的男生开口喊了和美一声,“你也该答应我了吧。”口气腻腻歪歪,边说还边扭身子。周围的男生顿时哄笑起来。“傻不傻啊……”和美没有理睬他,径直朝检票口走去。史惠跟在后面。她听和美说过:男生们打了个赌,谁能成为大塚和美的第一个男人,谁就是赢家。和美的确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一入学就成了男生们追捧的对象。

近一半的同班女生已经有了“那方面”的经验,但史惠与和美还是处女。因为她们约定,要把第一次留给“帅气阔绰的东京大学生”。

去东京旅游时,大都会的女高中生的打扮让她们大为震撼。不过真正打动她们的,并不是成群结队聚集在涩谷中心街、画着一脸浓妆的女孩子,而是穿着私立名校制服的女生们那飒爽的英姿。她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品行不端的感觉,显得分外成熟,点缀在耳边的耳钉都特别有品位。史惠还偷偷观察了她们的指甲,果然也是精心打磨过的。这次旅行让她们第一次闻到了“上流社会”的香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的世界”,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回家后,史惠立刻扔掉了土气的白袜子。

和美说:“怎么能在梦野这种乡下地方交男朋友呢。”史惠和她的想法差不多。梦野市是一年前由三个镇合并而成的地方小城。成绩好的学生会在高中毕业后离开这里。剩下的不是小流氓,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一小时只有三趟的电车来了。两人发现同一节车厢里有许多商业高中的学生。那所高中的校风比向田高中还要糟糕一个等级。那些学生几乎都蹲在地上,还有个男生干脆躺在了行李架上。在这一带,两派小流氓爆发口角是家常便饭。史惠也见过十多次双方大打出手的场面了。“史惠,看见车门边的金发三人组没有?”

和美轻声问道。史惠一瞧,果然有几个女生正蹲在门口。她们都有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勾着黑色的眼线,看起来怪吓人的。“她们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都在美园的夜总会打工。”“不会吧。”史惠皱起眉头。在向田高中,至少还没有堕落到这个份上的学生。“一小时的薪水有七千日元。”“天哪!”史惠直皱眉,鼻尖都挤出皱纹了。“据说她们上班时不穿胸罩,客人可以动手动脚。”“妈呀,给秃顶老头儿摸?”“我估计不光给摸,还给睡呢,买个LV都满不在乎。”“家长就不管吗?”“大概已经懒得管了吧。”“哦……”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所以史惠只能给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评语。

在这半年时间里,她的同学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得夸张点,就是每一个“世界”的人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建起牢不可摧的屏障。不同的团体就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团体内部的人情往来比什么都重要。在夜店工作的那几位肯定没有丝毫负罪感。“因为朋友也在夜店打工”,对她们来说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小姑娘,你们坐在这儿会妨碍别人上下车的。”

就在这时,一位六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老阿姨轻声说道。乘客们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车门口。金发三人组脸色大变,狠狠瞪着人家。“女孩子家,在公共场合蹲着像什么样子呀。”

老阿姨的口气还是很温和。“要你啰唆。”其中一个女生嘟囔道。“关你屁事。”另一个女生也回了一句。

老阿姨弯下腰,一脸无奈。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中年男子从隔壁车厢走过来。他戴着印有校名的臂章,一看就是商业高中的老师。最近他们会派人在上下学的高峰期进车厢巡逻。“喂,你们几个,乖不乖啊?”老师快活地问。一听就知道,这位外形文弱的大叔是在讨好这几个女生。“乖啊乖啊。”三人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半开玩笑地回答,语气中一点也没有见到老师的紧张感。“你是她们的老师吗?”老阿姨说道,“那就快说说她们,车厢的地板哪儿是给人坐的地方。”“瞧瞧,你们不乖,挨骂的可是老师我。”老师夸张地扬起下巴,示意她们去长椅上坐。“这不是因为座位不够嘛。老师,你去跟JR反映反映,让他们在车厢里多装几把椅子呗。”一个女生说道。“就是就是,最好再来张沙发!”有人在一旁帮腔。哄笑声随即传来。“想得美。好了好了,起来,起来。”老师伸出手去。“人家脚麻了。老师拉我起来嘛。”“讨厌,老师你摸哪儿呢!色狼!”

老师被这三个女生耍得团团转。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老阿姨长叹一声,投去一抹鄙夷的视线,便去了隔壁车厢。然而,隔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真低级,”和美不屑地说道,这也是她最近的口头禅,“真想让她们坐东京的地铁长长见识。”“就是,东京地铁上的小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史惠点点头。

她们在东京的地铁上见到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他们的书包上绣着“学习院初等科”这几个字。是爱子公主就读的学习院——两人不禁紧张起来。那些孩子看上去个个聪明伶俐。

商业高中有很多史惠的初中同学,但同窗之情早已无影无踪。她学着男生们的样子,管商业高中叫“寺子屋”,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鄙视。反正在那种学校上学的家伙,都是这辈子也走不出乡下小城的掉队者。

两人在汤田站下车,拐进商店街。史惠小时候还觉得这一带是繁华的闹市区,可现在甚至不会特意过来买东西。因为国道边新建了大型超市,私营小商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了。街上没几个人,一大半店面都拉着卷帘门。

某大型连锁补习学校的“梦野分校”就设在商店街的路口拐角。它原本叫“向田分校”,在新市诞生的同时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据说这是因为校方觉得“梦野”更好听,能给人更美妙的遐想。史惠也这么觉得——她以前都尽量不说自己住在“向田郡”。

她们走进楼上的教室。屋里开着空调,身子被暖气包裹住,紧绷的肩膀立即放松下来。“呀吼——”史惠与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她感觉总算是找到组织了。有些学生是从邻市过来的。能交到更多和自己水平相当的朋友,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北高的男生们聚在窗边。那是本学区最好的重点高中,也是老牌的男校,每年都有人考进东京大学。史惠与和美理了理头发,才过去和他们聊天。“聊什么呢?”和美娇滴滴地问道。“是不是在动什么坏脑筋呀?”史惠也施展着自己的魅力,笑着说道。“嗯,我们打算把东大炸了。反正也考不进去,干脆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一个男生如此回答,逗得史惠与和美哈哈大笑。成绩好的男生就是不一样,随口开句玩笑都那么有趣。“可要是把东大炸了,东北大学跟早稻田、庆应大学就更难考了。”史惠说。“没关系,我们决定考琉球大学了。以后要在南洋小岛上逍遥快活。”

名叫山本春树的男生咧开嘴笑着说,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史惠一直觉得他不错。“听说琉球大学的入学考试要考冲浪的。冲浪服得自备哦。”

大伙儿笑得直拍手。其实这些男生都准备考东京的大学。他们不光会学习,对外国的电影和音乐也很了解,有着高雅的爱好,比向田高中的男生强多了。“等到放春假了,我们几个要去东京一趟。”另一个男生说道。“哦?去迪士尼吗?”和美问。“不是,是去参观东大的校园,有老师领队的。到了那边,有考进东大的校友给我们当导游。据说这样有助于激发斗志,让我们认真准备一年后的高考。爸妈明知道考东大没戏,可一听到是‘游学’,就愿意掏钱了。”

和美问:“于是你们就想趁机把东大炸了?”“对啊对啊。”大伙儿又笑得前仰后合。“北高就是好啊,”史惠叹道,“我们压根儿没有什么考进东大的校友。最好的也不过是东北和早稻田、庆应。”“够了够了。在咱们这群人里,有希望进东大的也就是春树了。”

同学这么一说,春树不禁垂下眼苦笑。他把学生服脱在一边,穿着一件毛衣,胸口处分明绣着“Polo”的标识。山本家的祖辈以前就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他的父亲则是梦野市议会的议员。史惠还亲眼见过他母亲在下雨天开奔驰来接他放学的场面。那件灰色毛衣很有品位,看上去也很暖和。她不禁想象着自己把头埋在那件衣服里的情景。“久保,你也要考东京的大学吧?”

春树突然问道。史惠顿时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人看透了。“嗯,立教大学和青山学院里挑一个吧。”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报出了自己的志愿。“那就选立教呗。到时候咱们在六大学棒球赛的看台上见!”“嗯,好啊。”

史惠有些莫名的高兴。她觉得自己的目标变得更明确了。“啊,你们不想带我玩是吧!反正我是要考女校的,哼。”和美没好气地插嘴。“女校好啊,女校的学生可受欢迎了。我们会联系你组织联谊的。”一旁的男生连忙打圆场。

总的来说,北高的男生对女生还是很友好的,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不太和女生打交道。而且他们都是认真踏实的人,应该还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这时,摩托车的轰鸣从窗外传来,似乎有飞车党经过。“下这么大的雪,他们也真够拼命的……”男生们望向补习学校前面那条路,用鄙夷的口吻说道。“这一带的飞车党有一半是商业高中的家伙吧?我听说他们学校还有‘飞车社’呢。”“学校还给活动经费啊?”“强制要求每个人掏入社费。”

笑声再次响起。同是高中生,可春树和他的朋友们与商业高中的学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边是对毕业后的去向浮想联翩的十七岁,另一边是毕业后只能在本地找份差事的十七岁。这两种人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当然,史惠下定决心要做前一种人。她受够了这个破地方,因为打扮得再好看都没处可去。

见讲师走进教室,大伙儿立刻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这所补习学校,每一门课都是按照考试成绩分班的,比学校现实得多,也残酷得多。没有人会妨碍老师上课,也没有人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有干劲的人自然会往教室前面坐。“雪天最适合学习了。这是上天在祝福你们!”年轻的讲师嗓音高亢,逗乐了在场的学生。

补习学校的讲师个个精力充沛。学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会耐心开导。史惠的父亲任职于本地的零部件厂,他曾感叹:“毕竟补习学校不能搞官僚主义啊……”他特别讨厌公务员。据说公务员干起活来都是敷衍了事,拿的工资却很高。

一旁的和美一脸认真地做起了笔记。之前说的那些丧气话,貌似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她们的目标就是去东京上大学。

史惠也开始集中注意力听课,生怕错过讲师的一句话。纷飞的雪将窗户染成一片白茫茫。❀ 3 ❀

一按门铃,屋里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电子铃声,连站在门外的加藤裕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自己按响的,可这音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正如之前掌握的信息,住在这里的是一对老夫妻。门铃音量大,正意味着老人家有些耳背。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戴好帽子,再把遮住耳朵的头发塞进帽子里。

他又按了一次,铃声在屋里回响,仿佛有人往枯井中扔了一块石头。没有人应门。裕也认定老人是“假装不在家”。因为他刚刚绕到房子后面的小路检查过,看到屋里是亮着灯的。“有人吗?有人吗?”裕也大声喊道,边喊边按铃。老人也许以为他是来推销的,才不来开门。事已至此,那就只能比拼毅力了。

裕也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二楼。清早还只是飘落小雪,可是十点一过,雪就下大了。灰蒙蒙的天空也仿佛随时都要砸下来似的。

他掸去肩头的雪花。身上这套米色工作服十分朴素,跟建材中心卖的差不多。胸口有“向田电气保安中心”字样的刺绣。社长说,他没有用新的市名“梦野”,而是选择了以前的郡名“向田”,是为了给人坚实可靠的印象。刚领到这身工作服的时候,裕也还有些郁闷,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今年二十三岁,不能再当无业游民了。

他就这样盯着二楼看了一会儿。忽然,窗帘晃动了一下。他不禁窃喜:露马脚了吧,对方一定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走人。

于是他再次按响门铃。“麻烦您开开门!我知道您在家!”他用更大的嗓门喊。还有业务指标要完成,不能轻易放弃。最近他深刻地意识到,人要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换作从前的自己,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总算传出老婆婆纤弱的声音:“谁啊……”“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裕也抬头挺胸,中气十足地说道。“我没叫人来啊……你是不是搞错了?”“没有没有,我这是例行的维修巡检。最近有很多漏电引发火灾的情况,所以需要为各位居民检查一下。”

老婆婆还是没开门。“对不起,我先生不在家,请你改天再来吧。”她显然对裕也怀有戒心。“不好意思,这片地区的巡检日就安排在今天,您周围的几户人家,我都去过了。”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房屋之间有些距离,不怕她当场找邻居求证。

门总算开了一半。年过古稀、身材矮小的老婆婆握着门把手,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站在门口。

裕也立刻出示了证件——但那只是普通的工作证,然后还递出一张报纸的复印件。上面报道的标题是“本县漏电火灾频发”。其实这篇文章是五年前登出来的,但谁都不会仔细看日期。“您大概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是老式配线,容易出问题。请问您家的房龄有多少年了?”裕也问道。“是昭和四十三年建的……”老婆婆回答。裕也对“昭和”毫无概念,只知道这栋房子肯定已经很老了。“那您家有没有装漏电保护器?”“不知道,这种东西我都不懂……”“那就让我检查一下吧。请问您家的配电盘在哪儿?”裕也主动推开门,走上水泥玄关,还脱了鞋。老婆婆顿时慌了神。

他面带微笑地说:“您放心,检查是免费的。”如此一来,对方就没有机会拒绝了。“配电盘是在厨房吗?”“是啊……”“那我去检查一下。”

裕也沿着走廊往前走。老婆婆虽然有些糊涂,但还是跟了过去。

配电盘就在厨房后门的上方。果不其然,这房子用的是老产品,还积了一层灰。“不好意思,太脏了,我给你擦一下……”老婆婆说道。“不用不用,没关系,我只是看一下漏电保护器有没有正常工作。一分钟就好。”

裕也从包里拿出便携式检测仪,打开配电盘的盖子,把两个小夹子夹在保险丝上。其实这都是装装样子,裕也根本不懂电路。“啊,果然不行……这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产品……”裕也夸张地皱了皱眉头,“阿姨,您家的漏电保护器坏了。您看,指针一下也没动。”

他边说边给老婆婆看检测仪的指针。老婆婆顿时愁容满面。“万一漏电了,配电盘也不会自动断电。这样可太危险了,我建议您尽早换一个。”

裕也面不改色地说。这是决定鱼儿会不会上钩的关键时刻。“去国道边上的电器店或建材中心就能买到,照着说明书装就行,外行人也能自己换。”

裕也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客厅。大尺寸的液晶电视,十分高档的木纹暖桌,壁龛中还挂着画轴。看来这对夫妻能领到不少养老金,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该让她出多少钱呢?裕也在脑中思索了一番。“那买一个要多少钱?”老婆婆问。“这要看牌子了,最便宜的一万块就能买到。但这毕竟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还是买好一点的牌子放心。”

老婆婆不住地点头。裕也暂停片刻后说:“您要是觉得麻烦,我们也可以代劳。”说着,他从文件夹中掏出一本宣传册递了过去。“我车上就有新的漏电保护器。您要是觉得合适,我立刻能帮您换,十分钟就能弄好。不过我们公司只用最好的牌子,所以价格会稍微贵一点……”他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抱着搏一把的心态说,“含税的价格是三万一千五百日元。不过我们正在搞促销,施工费用就给您免了。”

钱必须当场拿到手。要是允许对方转账,或事后再来收钱,老人一定会找熟人商量。

裕也在公司的销售会议上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老人其实会在家里放很多现金”,因为他们没有信用卡,对取款机这样的机器也抱有恐惧心理。“这么小的东西要三万啊?”老婆婆皱起眉头,盯着宣传册。

是不是要价太高了?裕也暗暗着急。不过他可以改口说,“我们也有两万日元的型号”。其实他车里只有一种保护器,成本才五百块。“毕竟这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上个星期野方那边不是发生了一起火灾嘛,听说起火的原因也是漏电。电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漏出来了也不知道,平时再小心防火也不顶用。”

裕也乘势追击。沉默片刻后,老婆婆终于开口说道:“你没骗我吧?”那表情就像在质问自家的孙子。“您就放心吧,光是这片地区,我就装过五十多户人家了。”“最近有好多强买强卖的推销员,弄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年纪大了,听人家搬出一堆专业术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还有逼人家装修房子的呢。随便弄一下就要收好几百万,对吧?太不要脸了。”

裕也顺着老婆婆的话往下说。他早已习惯了说谎,毫无负罪感。“那就麻烦你换一下吧。”

老奶奶微微一笑,笑容中貌似也有几分无奈。“多谢您的信任,”裕也深鞠一躬,“我这就回车里拿。”

他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好嘞!”一出玄关,他便轻喊了一声。每卖出一件商品,他都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提成,所以这一单能给他带来一万两千日元的收入。不过他的目标是每天十万。

装完这家,他又驱车前往隔壁镇的大型小区。那是四十年前开山建设的住宅区。孩子们长大成人后都在别的地方定居,所以小区里几乎只剩下老人。再加上天还下着雪,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无异于“死城”。十年后,这片小区会变成什么样子?连裕也这个无关的外人都不禁有些担心。

这时,他发现路肩处停着一辆他们公司的面包车。探头望向驾驶席,只见比他先进公司的柴田正在吃便当。裕也立刻把车开到旁边,打开窗户问:“师兄,今天的收成怎么样?”

为了防止“撞车”,公司为每个人划定了责任区。规模较大的小区也会被分成若干个区域,由不同的人负责。

柴田嘴里塞满了东西,默默扬起下巴,示意裕也坐过来。

裕也把车停好,钻进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席。“好冷啊……”他把手举在暖气的出风口。“吃过饭了吗?”柴田问。裕也定睛一看,发现人家吃的便当是老婆准备的。除了白米饭,只有煎鸡蛋和炸鸡块。“还没,我准备一会儿去国道边的‘道产子’吃个拉面。”

柴田放下筷子,指着自己的手表说:“别在午饭时间上门,否则人家会用‘吃午饭’这个借口把你打发走。等到一点再说吧。”

裕也认识柴田好多年了。他们一起从本地的商业高中退学,加入同一拨飞车党,到处闯祸,把能干的坏事都干了个遍。当年还偷过摩托车,倒卖给越南掮客换钱。“裕也,你今天做成了几单?”“才一单,不过收了三万,感觉还不错。”“我做成了三单。总共加起来才四万多,没多少赚头。”“师兄就是厉害呀。”裕也吹捧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家小女儿开春就要上幼儿园了。又是入园费,又要买校服,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柴田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有两个孩子,因为他在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娶了一个在咖啡厅上班的女人,和他同岁。“你最近见过翔太吗?”柴田问道。“没,我都不知道彩香住哪儿。”说完这句话,裕也吸了一下鼻涕。

佐藤彩香是裕也的前妻,翔太是他们的儿子。彩香比裕也小一岁,但之前已经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跟前夫生的孩子。裕也听说彩香怀孕后,两个人就去登记了,可惜这段婚姻都没撑过一年。“孩子是你的种,你总得给点抚养费吧。”“说起这个……我最近听说她开始吃低保了,每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呢,真让我窝火啊……”“每个月给二十三万?”柴田瞠目结舌,“那岂不是比普通人的工资还高吗?你赶紧把她找出来,让她分一半给你!岂有此理,凭什么给游手好闲的人那么多钱……”

两人毫不留情地抨击着裕也的前妻和日本的制度。梦野有许多吃低保的年轻单亲妈妈。“我差不多该走了,”柴田合上饭盒说,“这个月也得拼命争取奖金才行。我一定要在这两年把房子建起来。”“真要盖啊?”“嗯,社长也说,盖了房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裕也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柴田也的确有实力。他冲劲十足,销售业绩总能挤进前五,月收入都快突破一百万了。

裕也回到自己的车上,朝分给自己的区域驶去。雪越下越大,马路都染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生怕车轮打滑。公司配的车特别破,用的是几乎磨平了的普通轮胎,雨刷嘎吱作响。公司在经费方面卡得很紧。要是行驶距离和汽油费对不上,员工就得自掏腰包补齐。

他把车开到小区的最深处,物色着下一个猎物。他不会选择门口装了对讲机的人家,因为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让对方开门。

这时,一栋陈旧的木屋映入眼帘,他便决定从这户人家开始。下车后,他按响门铃。一位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的驼背老婆婆很快拉开了房门。“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了。”“哦,是吗……”老婆婆慢条斯理地回答。裕也一阵窃喜,这家一定能轻松拿下!“最近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由漏电引发的火灾。请问您家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检修的呀?”老婆婆貌似有些耳背,裕也提高了嗓门。“不知道,这种事我哪儿懂啊……”“那能让我进屋检查一下吗?不收钱的。”裕也挤出一张笑脸,缩短与老婆婆的距离。“哦,这样啊……”

于是,裕也轻而易举地进了厨房。他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再给老婆婆看了看检测仪,最后提议“可以帮您换个新的漏电保护器”。问题是,该向这家人收多少钱呢?这户人家的家具摆设还挺朴素的,开三万元肯定不行。两万还是一万?“村田婆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哟,家里来客人啦?”

老婆婆顿时泛起微笑。“啊,是民生委员……”她边说边往玄关走。

裕也立刻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听见老婆婆对来客说,家里来了个检查东西的人。

片刻后,走廊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裕也全身一僵。“你是哪个单位的?”

来人是个鼻孔很大的中年妇女,让人联想到可怕的生剥鬼。一看到裕也,她便露出警惕的神色。“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裕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是市政府的承包商吗?”“我说了,我们是保安中心。”

裕也打起了太极。因为公司反复教育过他们,绝不能留下口实,所以他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说“不是”。“那你们和东北电力有关系吗?”“我都说了,我是保安中心的。”“答非所问。”中年妇女挺起胸,“你们就是那家上门推销漏电保护器的公司吧?别以为阿姨我不知道,住在前面的小林家也上过你们的当。负责他家的民生委员咨询过东北电力,人家说得很明确,你们跟东北电力完全没关系。”

裕也顿感脸皮发烫。老婆婆焦虑地站在一旁。“你有名片吗?能给我一张吗?”中年妇女问道。“啊,我没带在身上,”裕也的汗都冒出来了,“呃……反正检查也做过了,我今天就先告辞。”他弯下腰,把仪器收进包里。“最近,有好多你们这样的推销员跑来这个小区,”中年妇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有人卖灭火器,也有人卖天然气报警器。上当受骗的都是老人家。事后一研究,才知道自己买了假货。”“我们可不是骗子。”裕也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回了一句。“怎么不是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我这不是啥都没卖吗!”他不小心吼了一嗓子。

中年妇女和老婆婆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铁青。“你干吗?!信不信我报警!”中年妇女尖叫起来。

裕也咬紧牙关,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公司下了死命令,绝不能和居民起冲突。一旦被警察盯上,这生意就不好做了。“你就不觉得丢人吗?”中年妇女追了上去,“把东西硬卖给什么都不懂的老人,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裕也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穿鞋。“你们也是有爷爷奶奶的人!要是你们家的老人也上了这种当,你们心里就不难受吗?”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走出玄关。“你还年轻,赶紧换份正经的工作吧!这儿是个小地方,一查就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爸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烦死了!”

裕也不禁大吼一声。雪静静地下着,他的声音在小区里回响。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车,坐进去,点火踩油门。由于他没有提前暖车,敲缸声响个不停。“混账东西!”他边骂边砸方向盘。

这一气,他顿感热血冲上脑门。怕是要调整一下情绪,才能重新去下一家。

裕也长叹一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要不去吃个饭吧。

只有雨刷发出了极有规律的响声。

裕也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回到公司。谁知干部在他耳边轻声说:“所有人都留一下。”据说是要临时开会。裕也的心头顿时被阴霾笼罩。突然开会往往意味着社长心情不好。

公司的出资人兼社长姓龟山,今年二十八岁。他有空手道的段位,也有恐吓和伤害他人的前科。手下的员工几乎都混过飞车党,脾气是一个比一个火爆,但只要被龟山一瞪,大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不过也拜龟山所赐,大伙儿在这座小城很吃得开。只要一说“我是龟山的人”,连本地黑帮的混混都要敬你三分。

待所有人回到办公室,排队站好后,一身西装的社长才从里屋现身。他比周围的跟班整整高出一头——据说他上初中时被相扑道场看中过,可想而知他的体格有多么健壮。他当着三十多个员工的面,用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说道:“大家听我说两句。今天森田向我递了辞呈。想必大家也知道,他的销售成绩是D级。进公司整整半年了,他一直没能升上去。话说,当年可是他自己求我收留的。”

龟山扬扬下巴。站在墙边的森田顿时缩成一团。他今年二十岁。“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龟山眉头紧锁,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喂,柴田,你要是有意见,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被点名的柴田把头一歪,十分凶狠地说:“森田对自己还不够严格吧。”“哦?怎么说?”“首先,一个干销售的留金发就很不像样。”“嗯,没错。”龟山抬起嘴角阴沉地笑了。

柴田开始教训面色铁青的森田:“你要是真想好好干,就得先把头发搞好。你以为自己是演艺圈的人吗?鬓角也留那么长,跟狒狒似的……你要先把自己的态度端正端正,要不要辞职,那都是后话。”

森田低着头一言不发,嘴唇瑟瑟发抖,怕是已经在社长办公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还有呢?还有谁要发表意见?”龟山问。另一位老资历的员工举手发言:“森田,我问你,你辞职后打算干啥?是时薪八百块的飞特族吗?”

森田没有出声,默默承受着所有人冰凉的视线。“不当飞特族也成。就算你找到了正经工作又能怎样?能赚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到手有十五万就不错了!过成那样,你就满意了吗?你就真的甘心?”

其他员工也纷纷指责:别老惯着自己!初心不能忘!这么没毅力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裕也心想,自己也得说点什么才行,便加入了大家的行列:“你还以为自己在飞车党混日子吗!”

但裕也边说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就在批斗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忽然瞥了眼窗外的风景。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许多高中生正在马路对面的补习学校上课。他们一脸认真地盯着黑板。讲师大概是开了个玩笑,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只是听不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他甚至觉得,对面的灯光也比这边更亮一些。

他们应该是向田和北高的学生吧。上高中那会儿,他总觉得那两所学校的学生有一股“优等生味儿”,看着特别不顺眼,所以常找他们讹钱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想的了。”龟山示意大家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扭了扭脖子,骨头嘎吱直响,又清了清嗓子。“总而言之,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们是发过誓的,要一起飞黄腾达。当然,公司不是黑帮,你真要走,我们也不拦你。可你因为工作太累就叫苦连连,吵着要走,其他人该有多心寒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龟山在说最后一句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在场的人都跟触电了一样,挺起后背。不愧是当过本县飞车党老大的人,喊起话来魄力十足。裕也都纳闷,他怎么就没进黑帮呢。“你们好好想想,自己一路走来赚了多少钱。金村,你上个月拿了多少工资?”“八十万。”A级的干部回话时也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进咱们公司前,你是在电玩中心干吧?那会儿你拿多少工资?”“到手十五万。”“你以前开的是二手的日产Silvia吧。现在呢?”“最新款的雷克萨斯。”“不错,金村真是了不起!照理说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只能找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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