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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9: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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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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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谦小小说选集

李幼谦小小说选集试读:

爱人才被爱

文革刚刚结束后的第二年初春里,那天我到徐州是凌晨一点刚过,在每日有90多次列车停靠的火车站,只有寥寥几个旅客上下,一辆小货车停在车尾,行李车甩下几件货物之后,又砸下一句刻薄的话:“穷山恶水,泼妇刁民,这破地方——”

车站外路静人稀,只有几个小小饮食店煮着糊辣汤,店主面孔也如面汤糨过,五官模糊成一团,我恐怕不能靠吃点什么坐到天亮吧?何况探亲只有一天时间,还是在南京办公事挤出来的,当夜还得回转,如果到姑父母处就睡觉的话,又哪有时间陪两位寂寞的老人谈谈家常呢?

正踌躇,一条汉子窜到跟前问是否要车,我报出地址,他伸出巴掌:“中,五块!”跟着走到一墙边,和另一个大汉嘀咕了几句,拖过来一辆三轮车,运货的,车费却是几百公里火车票的一半,交头接耳时,眼睛斜视着我,这样鬼鬼祟祟的,我胆怯了。“咱啦?”一张糙脸声势夺人,反而鼓起“我是恐龙我怕谁”的勇气,随他上了路。

一路走去,只有我们两个人,三轮车在街道中心任意横行,如辎重的军列。城市很干净、很整齐,楼房不高,路灯很少,连两旁的白杨也睡去了似的,肃穆得像战争年代完全撤退的一座空城。是因为古老的城市经历太多,年岁太大吗?是因为有百万生灵涂炭,才使这里充满了伤感而神秘的情调吗?随着他蹬车速度的加快,我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迎面扑来,为制造人气,我找话来说。

问他走过的是什么街道,他说“你不明白”,问他这座桥下是什么江水,他说是“黄河,死了”,话语呛人,吐字又重,加深了我的恐惧感,苍凉刚劲的苏北风中,他敞开的黑棉衣如乌鸦煽动的翅膀,黎明前清寒蚀骨的冷不仅仅因气温,我说冷,叫蹬慢点,他蓦然回首,昏黄的灯光映出一头汗珠,他脚不停止地脱下棉衣甩过来:盖腿吧!于是我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尽管进入了没有路灯的住宅区,心里反而平静了。

眼前漆黑一团,只有一幢幢高楼大厦模糊的影子,组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不到近前连单元口都看不见,更不用说楼号了,惶恐潮水一样将我淹没。他的三轮转了一圈又一圈,我都似是而非。好不容易,离站以来遇见了唯一的人,是从一幢楼里出来的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他指点了我们区号,也弄不清我要的楼号。我一向没记心,来过两次,都是表弟车来车去接送的,千篇一律一样的建筑,哪里去找我曾经去过的大楼?

他哼哼喘着粗气,仍然不厌其烦地载我转来转去,在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中,我突然想起来了,在姑父母厨房的阳台上,看马路对过是一所中学,又叫他找学校大门,斜对着再找对应的楼房,终于确定了大致方位,摸到楼梯口,仿佛相象,里面却伸手不见五指,万一摸错了门,车又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于是不下车,对那拉车人说:你叫开门我再上去。他二话不说,咚咚上了五楼,依据我说的官称喊了几声,听到我姑母川腔川调的应答和开门声,他才下来,披上自己的衣服,将我的提包又提上楼,接过两张币,一看七块又退回一张小的:管了!满足地下了楼,哪里有刁民的影子?!

这时已经两点多了,姑母一向盼望娘家人,来只狗都是亲的,何况是她最喜欢的侄女,激动得话不成句。姑父却有些后怕:你怎么深更半夜来?被陌生人带着转了一个多小时,多危险呀!

我说起一路遭遇异常轻松:南京三轮车夫为我站队买的车票,列车长为我安排了座位,同座的旅客请我吃符离集烧鸡,这个拉车人又为我找一个多小时的地址,都因为我是来看望二老啊:因为爱人,所以被爱,构成世界的,是一切因果。

俺不是小姐

三杯“剑南春”下肚,头脑与膀胱一同膨胀,干波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个趔趄,被张经理扶住了:“于经理,你醉了。”跟着叫,“小姐,你把他扶到厕所去!”

于波推开那傻笑着的丫头,对买单的人说:“你才醉了哩,硬是把一个甜妹子换个傻大黑粗的来,还真让她陪同我去撒尿?……”

张经理笑得嘎嘎的,如公鸭打鸣:“管她美丑哩,先得顺从才行。我是这里的老主顾了,谁伤了我的尊严,我就让她没饭吃!”

你就不管别人的尊严了?!于波想说,又怕影响了业务关系,干脆走出门去。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些,就见通向厕所的甬道上,一个女孩孤零零地靠墙伫立着,两行清泪顺腮而下,竟是默默地在哭哩,这不就是当初上菜的河南女孩吗?于是问:“你在这里哭什么?”

那女孩定眼一看,双目喷火:“就怪你们,老板要辞退俺!”

看来,张经理在这里真是一言九鼎哩,可真不为个什么呀!

大概是上第三道菜吧,那姑娘端着一个大盘子来,碧绿的羹状中一个大蛋黄,她放到桌子上时,轻轻地报出了菜名:“海上升明月——”那“明”字上扬,还微微地拐了个弯。

听得有趣,张经理用筷子头顶起她的下巴:“嗯?新来的?哪里人?”

那稚嫩的面孔泛起红潮,放下盘子,小手温柔却坚决地拂开筷子,也没忘记回答:“俺是河南的,才来两天。”

张经理有点扫兴,板起面孔跟着吩咐:“河南?给我们唱段豫剧!”

那小脸当即冷却下来,扭过头去:一字一句地说:“俺、不、会、唱!”

张经理在客户中丢了面子,放下筷子,一手扯过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端着她的下巴强行磨过她的脸:“小样!不会唱就陪老子喝一杯!”

姑娘挣脱他,一巴掌打落张经理捏着她下巴的手:“俺不是小姐,不陪喝!”转身傲气出了门!

张经理脸涨得如猪肝,疾呼老板来,说服务员态度生硬,要换人,最后坚决地说:“把她辞了!要不然以后就不来这里了!”

老板连连点头称是,门外立即响起他严厉的斥责。以为老板只是吓唬一下那女孩哩,想不到动真的,她没有错啊!也就与农村的妹妹一般年纪,要在家里,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哩……想到这里,有些内疚。

正在无计可施时,隔壁身边一扇门打开,一个女子声音从里面传出:“于波——是你吗?”

寻声望去,原来是大学同学光彩,早听说她发迹了,进去寒喧了几句,想起她在班上的外号叫“地保”,是个见义勇为的角色,于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

光彩不怀好意地问:“怜香惜玉了?”“哪里哟,她是我老婆的姨侄女儿,进城打工,托老同学照顾了。”

光彩果然大包大揽:“既然如此,包在我身上了,何况她维护自己的尊严,没什么错嘛,你那个张经理牛什么?我在这里,脚一跺,楼就闪,看我的!”

说完,她一拍巴掌,牡丹厅的服务员进来问她要什么,她说要老板,一会儿老板就屁颠屁颠地进来了。

她说:“我这里还要添个人侍侯,你把门外那女孩喊进来!”

老板笑道:“光总要添人,肯定要好的,这是个生手,待人冷鼻子冷眼的,我已经辞退了。”

光彩冷脸道:“我就要这种能维护女性尊严的女孩,以后来还叫她,你不乐意?”“乐意乐意,光总赏识的人,一定给您留着。”说着招呼那女孩进来,吩咐一番才走。

于波连连道谢,还敬了老同学一杯。回去没事似的,直到酒酣人散,随张经理出了门,一想,自己既然把那河南丫头当亲戚托付给了光彩,还得装模作样地再关照一下的,于是回到牡丹厅。

那女孩喜眉乐眼地正给大家换碟子。光彩见了于波,大声说:“看,我们没委屈你姨侄女儿吧?”

他连连点头称是。“是个屁!”光彩变脸了,“她连你姓什名谁都不知道,与你八代不连宗哩!”

姑娘这才明白这个女老板刚才盘问她的目的,一下慌了神,忙解释道:“这个先生俺真的不认识,但你们都是好心人,俺……”“别说俺,要说我,要学会在城市生存的本领!”光彩笑得喷饭,“你不如认我做大姨,我还真能保护你。”“大姨!大叔!”姑娘左顾右盼,大大方方地说,“你们都是好人,谢谢你们,俺——不,我,给你们唱段豫剧吧……”“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一曲〈〈花木兰〉〉高亢有力、字正腔圆,老板闻声前来瞠目结舌。

摆地摊

夜色刚刚把城市的天空罩上了一层纱幕,城市便蠢蠢欲动了。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白天的热度减退,骤雨初歇,正是乘凉的好时机。华灯初上,文华街上开始骚动了,小商小贩以为可以打一个时间差,悄悄潜伏过来,占据了这最繁华一条街道的人行道一侧。

首先是卖香烟瓜子的,他们有最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就在于轻装上阵,两个木框交叉起来,上面摆一个扁平的箱子,打开箱盖,就是货摊。雪糕冰棒的买卖人,相跟着,推冷柜,闪亮登场,他们在附近都有埋伏地点,一旦风吹草动,后退几米就进入人家,给住家的孩子两根雪糕,就给他们打掩护了。再后来就是卖拖鞋的,卖凉帽的,卖草席的,卖扇子的……一个个都是游击队员装束,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随时准备和城管人员周旋。

这批小贩小商中来了一个年轻人,20岁出头的样子,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化衫,与别人不一样,他穿的是一条长裤,还把汗衫下摆全部塞在裤腰里面,再加上脸色苍白,身形偏瘦,眯缝着两只眼睛,看起来有几分文弱。

前几天他已经勘测好了地形,选中了两棵香樟树。路边锈迹斑斑的老式路灯,射下一缕缕昏黄的灯光。他看见这位子还空着,放下一只帆布旅行包,那开拉链,先取出一条晒衣服的绳子,拴在一棵树上。然后挑选了四件文化衫,有黑的有红的有绿的有白的,把衣袖穿进绳子,这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另一棵树干上。笨手笨脚的样子,一看就是商业流动大军当中的新兵。

忙完这些,年轻人已是汗流浃背,路灯下的飞蛾扑腾不停,不时落在他雪白的汗衫上,不得已,他只能不停地拍打着,却又怕将它们拍死在衣服上面,留下些这些可恶昆虫的尸浆,只能拽起汗衫,不停抖着,衣服扯出来了,又塞进裤腰里。

第一次出摊,就抢了这个好位置,路灯照射下,雪白的汗衫,被印射成淡淡的黄色,红色的有点泛紫,绿色的有点发黑,几件衣服都没那么鲜亮了,似乎是仓库里清仓甩库的存货,略显老旧。

这些都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带着跃跃跃欲试的兴奋,还有几分初出茅庐的羞涩,更有即将上战场的紧张。突然脚下有点打滑,低头一看,回力球鞋沾满了油污,他厌恶地弯腰,从地上找了几片干净的树叶,努力地擦拭着。

一个嘶哑的声音哇哇叫着,他抬起头来,才看见一辆三轮车停在身边,车上架着一个小煤球炉子,炉子上一口锅,油锅的边缘有个铁丝架子,架子上有几块黑乎乎冒黄泡的豆腐干子,散布的臭味直冲脑门。炉火上,板车上到处都是油污。好骑车的是一个中年人,尖嘴猴腮,身上的背心露着几个被火烧出的焦黄窟窿,这个人看了看蹲着的年轻人,表情显得有些不耐,轻咳了一声,发现他依旧蹲在地上,擦着鞋子,顿时有些恼怒。问年轻人为什么占据了他的摊位?

原来这个卖油炸臭干子的就是污染源了,小伙子忙不迭地站起来,但是没有一点挪地方的意思,看着来人,也不说话。

你的地方?又没有写你的名字。小伙子连嘴都没动,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默念,不敢说出来。

中年人见倪达脸色胀红,心中窃喜,一看就是个大学生,唬唬他,说不定今天就不用再挪地方了。没好气的对他吼道:“你哑巴了?赶紧给我挪开!”

我……我先来的。

小伙子的声音很低,瞬间便被嘈杂的人群声淹没,怕中年人听不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中年人鼓起眼睛瞪着倪达,想从气势上压住这个新手,这块风水宝地,当初也是自己占了几个月的地方,早已聚出了人气,今天若是换个地方,肯定会影响生意。于是继续对他发威,要他看看地上的油,说自己在这里摆好久了,必须让开不可。

这是中国人的地方,你又没插上标识牌子,你又没交地皮税,我是中国人,你能占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占不得?

年轻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嘴皮子还很利索,让小商贩有几分恼怒,心想,你占个屁!不也是占道经营、非法经商吗?但想想还是没说,自己和他大哥二哥差不多,突然变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骑在三轮车上朝他拱拱手:我说学生娃娃,我叫你一声大哥好不好?我是上有老下有小,没有生财之道,做到小买卖养家糊口。你老人家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跑来和我们抢饭吃干嘛?

小伙子的嘴角扯了一下,牵扯出几丝苦笑,他何尝没有满腔苦水呢?心想,你那还是吃饭,我这可是要救命,你还能养家糊口,我连自己也养不活……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岿然不动的样子,看也不看对方。

中年人见对方脸色涨红,却丝毫不愿退却,心中也突突起来:真他娘的倒霉,遇见个倔犊子了,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有人喊,要买油炸臭干子。他想不能因为这小子耽误了自己生意,明天可不能再来这么晚了,当下嘴中骂骂咧咧,骑着三轮车悻悻离开。

小伙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胸口快速跳动的心脏后怕不已,这要是打起来,自己可沾不到什么光,况且要是弄脏了自己的衣服,那更是亏大了。

两人争论的光景,路两旁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许多小商小贩,不时传来他们的叫卖声,肆无忌惮的笑声,毫不口软的砍价声……他们什么时候都开张了?小伙子木讷地站在自己摊位前,望着往来的人群,半天,自己摊位前无人问津,想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终于有人开口问价了,看站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忙不迭地回答说十块。男人翻了翻倪达的汗衫,嘴里不停嘟囔:不就一件汗衫子嘛,居然还要十块,我要的老头汗衫你有没有?贵死人咯!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小青年指望他还价的,却一点余地也没有,见他身影已经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禁有些无奈。又有一个少年来问价,他犹豫了一下,张口就说九块。那个少年摸一摸捏一捏,然后就说这些都是一码色的,一点也不好看,说完就走了。再来一个老太太,开口就问五块钱卖不卖?

小青年气得差点吐血,一想母亲可比面子重要!也顾不上许多,我就不相信,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还不会吆喝。于是学着其他小贩,朝着人群喊了起来:文化衫文化衫,纯棉纯棉,透热吸汗,质量不好,包退包换……

似乎是喊声起了效果,顿时便有人围了上来,他的声音又加大了几分,一面又给别人介绍,说这些都是精梳全棉32支纱的,吸汗透气又凉爽,夏天穿起来最舒服了……

他正叫得起劲,人群外一个尖溜溜的嗓门响起来:君君,快来看,里面卖汗衫的不是文学系的大才子倪达吗?他怎么摆起摊来了?

一声“君君”像是大热天的一盆冷水,让里面的小伙子打了一个寒颤。卖汗衫的正是倪达,他本来个子就高,透过人的肩膀就看见人群外围有两个女生,猫起眼睛也能看得清楚,一个梳蘑菇头的娇小可爱,一个披肩长发的时尚靓丽,前者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听人家喊她小娜,后者正是自己心仪的外文系班花罗君君。顿时,人也焉了,声音也细了,头也耷拉下来了,支起两只耳朵听外面动静。

君君拉着小娜就走,却扭着头对卖汗衫的地方说:你看错了吧!倪达戴眼镜呢!个子也比这人高多了。人家是中文系的大才子,怎么可能能摆地摊?

小伙子躲在衣服后面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望着两个远去的背影,终于下了决心,解下挂衣服的绳子,把所有的东西一卷,从熙熙攘攘的夜市里逃跑了。

保险保险

姚波仙考上了保险代理人,整天“保险”二字挂在嘴巴上,不久便有了个外号叫“姚保险”。转正三个月,她就变成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男朋友不自在的姑娘。

人家都说,邮递员的腿,做保险的嘴,别人上班她在公司忙碌,别人下班她要走访客户,经常深更半夜在外面,男友陪了几次,说她热脸凑人家冷屁股,丢不起这个人,渐渐和她疏远了。父母见女儿早出晚归的,说家里出了个夜猫子,姑娘家家,晚上出门不安全,于是将她关在家里,她只有中午串门。

兔子先吃窝边草,她在左邻右舍拉保,低头不见抬头见,熟人抹不开面子,好歹也买上一份,不愿意买的就躲着她。人见人爱的妹子,成了孤家寡人,只有向外发展,行业术语叫陌生拜访,就是到居民楼上挨家挨户动员。

这天上了幸福楼,她是第一次来,但穿了那件月白T恤衫,上面印有公司的标志,人们一看就喊着“扫楼的来了”,就像见到麻风病人,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在她面前响起了一片关门声。下到三楼,遇到个正开门的,她甜蜜蜜地喊道:“阿姨,我能够向你宣传一种新的保险品种吗?……”那人一回头,眼角有颗大黑斑,如多长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们这些做保险的呀,简直就是高级乞丐!不就是想搞回扣吗?转着圈子来,有完没完?!哪有那么些三灾六难的?简直给我们找晦气!”

她把钥匙塞进锁眼转一圈,开门进去,脚一勾,一堵活动的墙“砰”地飞到小叶面前,如石头砸到心上,——我才晦气哩:两小时以前,才陪一个同事去家电商场作财产保险,遇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被她回绝得斩钉截铁,自己却又闯到她的家门口来了,这个母夜叉!让她回家触霉头,出外遇车祸,到那时再为没买保险后悔莫及吧……

家家窗户飘出饭菜的香味来,她的肚子也开始唱空城计,午饭之后是午睡,不便打扰,只有回家。姚波仙如烈日晒蔫了的黄花菜,走到自行车前,打开锁,往后倒,车轮被一个黑包挂住了,是谁只顾回家不要包了?管他哩!这幢楼的人没一个客气的,小气得保险也不买,最好来个小偷,把家家都扫荡一次……

什么话?如此狭隘气量、歹毒心肠,还有职业道德没有?她忍俊不禁了,保险公司干什么的?就是保障人们生命财产安全的嘛,忠实诚信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哩……想到这里她停住脚,喊了起来:“谁的包没拿走——”

对门窗户里伸出一个脑袋:“叫魂哪?吵人家的午睡!”她无可奈何,真想一走了事,可是自行车推出来后,那个黑包就暴露无遗,万一有贵重物品,岂不要被人顺手牵羊?可是艳阳当空,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她站到门洞的阴凉里。一个瘦小伙子过来,眼睛一亮,跑去要摘包,小姚急冲过去,拦住了那只细长的爪子:“你的包吗?先把车打开!”他一瞪眼睛,转身一溜烟跑了。小姚吓出一身冷汗,只好提了包到楼梯裆下避阴。

站得脚软腿疼,才听到楼梯响,侧脸望去,是那个有黑斑的女人,她扭头过去,情愿望那堵肮脏的墙。

可是,耳边传来对面开锁的声音,开的正是挂包的车。她忍不住走出去:“是不是你的包?”“哎呀,我还以为丢在办公室里了呢?”女人说着一把夺过,急忙打开来查看了一下,这才松了口气。

小姚也放心了,就去推自己的行车。“哎,等等,你等到现在,就是为我看包的?”小姚冷冷地回答:“不看早被人拿走了。”那女人一把拉住她的车龙头,一张青春不再的面孔堆满了笑:“你看我这记心,里面一千多元现金,还有五万元的提货单呀!万一有个好歹……”“没差错我就走了。”小姚说完推车要走,那女人把龙头抓得更紧了:“不,我是说……人的工作与生活嘛……难免有闪失是不是?还是买个保险才保险……”

叶波仙眼前一片鸟语花香,惊喜地问:“你要买保险?”“对对对,单位保,个人也保,还动员我熟悉的人保。你这个人可靠,我明天就到保险公司找你去——你叫什么名字?”小姚手忙脚乱地递上名片。“嘿,你这名字真有意思,谐音不就是‘要保险’吗?”“是啊,我一直怪爹妈取了个俗不可奈的名字,没想到专业对口了。”

两人相视而笑,推车边走边聊,上班去了。

暴雨中的高分

天河像被撕开个大口子,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妻子强行将出要出门的丈夫拉住了。

女儿是班上的尖子,考重点高中却差了一分半,妻子不甘心,一定要丈夫陪同她到学校查查分数。尽管丈夫凌晨才回家,为了女儿,也只得陪同妻子走一趟。

正在等车,他手机响起,掏出只听了几句,便说有事,冒着大雨跑了。她知道,家事从来依靠不了丈夫,只好一个人到学校去。一查分,喜出望外:总分算少了!将漏填的7分算上,女儿竟然在前十名内。

女儿重点高中考了高分!她迫不及待要将这好消息通知丈夫,回家打他手机,始终是忙音,好不容易接通,还没开口说话,就听那边急促的声音:“快,快给我送干衣服来,内裤也要……”刚听完他报的地址,那边关机了。

这德性!家中这么大的事都不管,连听一句的时间也没有?!但是,他雨中要人送衣还是头一回,遇到什么事了?她连忙收拾好衣裤,正要出门,屋里进水了。可是女儿在她奶奶家,缺少帮手,搬东西也不方便啊,衣服送去,把他叫回来吧。

于是连忙向清江大堤斗门跑去。走着走着,脚下的水从脚腕渐渐到小腿肚了,雨衣的下摆也拖在水里,丈夫的衣裤夹在腋下,湿不了,却很沉重——沉重的是心,家中涨水,是指望不了水利干部的,这个时候却还要为他服务,淌着水找去,万一被水冲走了,恐怕连尸体也找不回,他怎么就这样不顾息人……想到这里,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双眼,真想回头不理他了,可一想,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妻子的,终于硬着头皮找去……

来到斗门,专门朝人多的地方跑,一步三滑上了堤,见外面茫茫大水,波涛哗啦啦冲刷着堤埂,似乎圩堤也在水中摇动,情况危急,不见丈夫,一群穿雨衣的人围在一起说什么,没人理睬她。她慌了,揪住一个面熟点的人问,那人眼光回避着,吞吞吐吐地说:“别急,一会儿就来……”

大家的目光全盯着那小小的涵洞,莫非他在那里面?那不过60公分的直径呀,万一洞里进水,人卡在里面,岂不是被水葬了?想到这里,她头脑一片空白,吓得眼泪扑扑直落,难过地想:他怎么就不为自己想想,怎么也不为家里想想?

洞口一阵骚动,有人喊出来了,抹去泪水,她看见了丈夫:缩着身子坐在涵洞里,一点一点往外面挪动出来的,满身泥水,全身上下没有一根纱是干的,几个人刚刚将他拉上来,大水哗然而至,她一阵后怕,泪流满面,丈夫却只是与人商量着涵洞问题的处理办法。

她把衣服塞给他,气得大哭大叫:“你不要命了?你也不管管家——家里进水了,你也不管管女儿……”

一个穿绿色雨衣的男人走过来问:“你们的女儿怎么啦?”

她抬头一看,是县长,难为情地说:“程县长,没什么,女儿好着哩,中考高分,上重点没问题了……”

她是说给丈夫听的,丈夫却扯过她带来的衣服,到一边换去了。

县长伸出手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那就好!祝贺你——局长夫人,女儿高分,丈夫也获得了高分。”

她颇感意外地问:“他参加什么考试了?”“一个党员干部,在人民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时挺身而出,这种高风亮节还不能获得高分吗?”

听到县长这一席话,她制止住了眼泪,默默接过丈夫递来的泥浆衣服走了,她还要赶快回去,请哥哥姐姐来帮助搬家……

病床上的歌声

奇怪,我怎么会躺在雪洞哩呢?

分明,山坡上的槐花白得耀眼,熏得人醉晕晕的,布谷鸟在林间宛转地歌唱.要和我的马达声比高低,拖拉机身后.翻卷着油黑的泥浪……

机身剧烈地震动起来,铧犁遇石块了?我推开车门,探身扭头—一忽然,手一滑.身子一歪,我栽向地面,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下半身怎么空荡荡的?”我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呀。只有光秃秃两截树桩。脚呢?我恐怖地翻身坐起,胶皮管牵住手腕——啊,我在病房输液,我的脚压掉了——

从此,我就变成了一个废物?像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拄拐才能站起来?那时,我常常抢过拐杖来撑在腋学她走路,她哭得像个泪人儿。算她倒霉.谁让她残疾的?而今,我也和她一样,要和拐棍作朋友了吗?以后出门,身后也跟一群野孩子,把我当怪物看,还撵着吐唾沫、砸石块、唱歌讽刺:“跛子跛.擦洋火,烧着屁股别怪我……”

那些,都是我以前对待残疾同学的手段,将来有人也这样对我,真是报应啊。

雪洞下陷,世界崩溃,一阵头晕目眩,我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我的同事来了,一个个询问、安慰、鼓励,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予我有效的帮助。止痛片打掉了,输液管扯断了,苹果扔掉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腿呀!

我哭,我叫,高嘶力竭、气断喉干、惊天动地……整个病区都充盈着我的哭喊,病房里其他别人都堵上了耳朵……

半天过去了,快到傍晚了,哭声没减,剧烈的疼痛却加大了我的嚎叫,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一个吊着胳膊的病人却来到我的床前,递来一张纸:“12床,你看看,小青菏给你的信呐!”

什么12床?什么小菏菏?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没有理智了,干脆闭上眼睛,在病床上翻动着,嚎叫着……不知什么时候,病房除了我的声音,增加了一股悦耳的声音,从外面飞来的,与我的怪叫大不相同。我尽力辨认着,降低了声调,这时才发觉,四周多么安静,我的哭叫仿佛失去依托,尖厉地往自己耳朵里灌,格外难听,发生了什么事?

我睁开眼,发现门外有一股无形的引力,牵去全室人的神情,其他床边的陪护也走到门边,一起向门外拥去,连悬空吊着腿的邻床,也欠身向外望。

死人了吗?下一声“哇”被哽住了,寂静中,我听到断断续续念叨:“宝贵的……生命……属于人民……”

声音渐渐强了,那是歌声,稚气中带些嘶哑,像是气流不畅,唱得十分艰难:“让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茫……”“你总算不嚎叫了,听听别人唱歌吧?”吊胳臂的病友对我大声说,“是小青菏在喝,她前天才开始做骨牵引,那是最痛苦的治疗,在小腿骨头上打穿洞眼,用钢针穿过去,然后两头困了绳子,绳索下面吊了铁疙瘩,过几天,加一点重量,吊着,不能翻身,不能侧睡,这样要吊一个多月呢!”

病房里的人议论起来了:“吊着多受罪呀!”“比革命先烈上刑法还残酷,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

吊胳膊的女人说:“是的啊,第二天麻药失效了,没有哪个骨科手术病人不哭不叫的,只有她,不是给我们讲故事,要不然她就唱歌。”“好坚强的女孩,多大了?”“才15岁,小儿麻痹症瘫痪了,左腿弯成90度,她要拉直以后练习走路呢。”女人说。“我们男病房8张病床,哪一个没有哭过叫过?哪一个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你看那个12床,叫了快一天了,吵死人的。”不知谁在低低抱怨。

我想起来冲过去给他一拳,可是我起不来了,我想跟所有人吵架,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我听到他们还在介绍别人和介绍自己。

掉胳膊的是中年妇女,说:“我不也疼死了,机器把我的手锯断了,是右手啊!当初都不想活了,想到以后什么事都不好干,伤心死了,看人家小姑娘那么坚强,我哪还好意思哭啊!”

我侧开身子,脑袋朝着窗户,枕头边一张纸,拿起来,那是张练习簿纸写的信,字迹公整却又幼稚,啊!羞耻,使我再也无法张嘴哭叫了,因为耶一个个字象用刀刻在我心上似的:“大哥哥,你昨天下午就进病房了,我们都不愿惊醒你,想让你迟一些知道痛苦的真相。拖拉机压断了你的双腿,你会失去很多东西,但也会得到许多东西:首先送给你一个朋友一一就是我,一个瘫痪的初中生。我虽然丢了拐棍站都站不稳,但活得有滋有味的,因为这世界也有我一份.别人感受的欢乐和经受的欢乐我都能尝到:弹风琴.骑自行车,踩缝纫机,游泳……每一个进步都得来不易,使我的生活格外充实。但我还要治疗,要丢掉拐棍站起来,将来甩着手走进大学去。大哥哥,别难过,我们虽然残了腿,可还有手哩。你快站起来吧,到对门的房间来看我。我刚做了第一次手术,很长一段时间.骨牵引要把我吊在病床上,没法去看你,但我可以用歌声来安慰你.但愿它给你带来欢乐,你等着我病床上的歌声吧……”

啊,青荷,我没见过面的小朋友,我小学时拄棍同学的身影不就是你的形象吗?难怪,我们出操的队伍中,老跟着个蠕动的“昆巴”,大扫除时她也用腋下夹着扫把扫地。我曾鄙视过她的丑陋。嘲笑过她的积极,只有在自身痛苦的时候,我才理解了她,当厄运袭来的时候,抱怨是没有用的,哭泣只能让人笑话,沉沦更是自绝于社会……“让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勇敢坚贞,意志如钢……大时代的儿女,你不寻常……”歌声,愈来愈清亮了,这是《军队的女儿》的电影主题歌,讲的是一个残疾姑娘自强不息,终于站起来的故事。一个男子汉还好意思哭叫吗?

感谢你啊,青荷姑娘,骨牵引的残酷使人毛骨悚然,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还为我歌唱,怎么报答你的鼓励呢?怎么显示我的忏悔呢?怎么表达我的志向呢?唱歌?对!把绝望的哭叫变成希望的欢唱,在逆境中作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哥。

唱什么呢?《青年的朋友来相会》,欠刚强;《幸福不是毛毛雨》太绵软……哦,小伙子们进山伐木时不是常扯大嗓门唱那首四川民歌么?高亢,欢乐,悠扬,充满旺盛的活力和劳动的向往.对,山林在召唤我呀,我就唱它吧!“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哦……郎洛……”

啊,我病上的歌声呀,小青荷,你听到了吗?

病危邻床

什么都想有,千万别有病。进了病房,就跟进了牢房一样失去了自由,姓名也再不相关,代替是看不出年龄性别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号码,使姓名这一符号更加干瘪平淡,所以把监狱叫“号子”,大概就因为犯人都以号码相称的缘故。时代的进步将医院区别监狱更明显,就是病人可以选择号码了,起码可以选择与你同住一室的病友,反正都是好不了死不掉的病人,只要保持记帐卡上有银子,大可以住到白发如霜。

十年修得同船渡,能同住一个空间,那得修行一辈子的。大病室人多嘈杂,小病室人少寂寞,还是三人间的好,我象孟母择邻,一间间病房看过去,终于看到31床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没输液的手还举张报纸看着,33床一个清癯的老太太靠着床架,那安详的神态象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我立即选了当中那空着的床,就变成了32号。

邻床的病友是优选法挑出来的,左侧有书有报,供我免费借阅,病房内仍知天下事。不想阅读右边有陪聊,82岁的耄耋之年且有文化,从抗日战争说到改革开放,思维敏捷、言谈幽默,大可解除病中及治疗中的痛苦。哪床来探视的,其余的赶紧递板凳。哪个有好吃的,也拿出来共享,至于开关空调,电视挑屏,音乐收听,都形成了默契。和谐就是幸福,“远亲不如近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可惜不多日,我回家上网没有回病房过夜,第二天再去,33床已经被外地来的女儿接出医院了。左侧空着床铺,心里也有些空荡。后来她到医院复查,还专门到病房来看我,战友重逢在战壕也没有我们情感丰富。

不几天,31床也说要出院了,难道就要剩下我一个人?铁打的病房流水的病人,我就盼赶快来个邻床。这天中午,被扶来一个哼哼叽叽的女人,看她那种坚实的身材、黑红的脸庞,就有“一日三餐九碗饭”的能量,内科病人能有多大疼痛?我讨厌小病呻吟,更担心室无宁日,侧翻身去,长叹一声。那呻吟降低了分贝,然而粗粝的喘气更添几分恐惧。

她的家人忙着给她办理住院手续,也没有医护人员来过问她,小声然而沉重的叫唤让象一根冰冻的牦牛绳,牵引着病房向地狱之门滑去,我的无奈加速了内急感,于是打铃。想必中午值班的那个护士正忙着,没人来,31床也在输液,我只得起身自己解决问题。

正要摘那高高挂起的药液瓶,33床发问了:“唉,唉,你,你要什么?”“关门解小便。”“我来——”她的呻吟居然换成敏捷的身手,我刚从床下取出痰盂,她已经关上门又翻身上床了。等我轻松之后再躺倒,邻床的举动让我惊惶:她五体投地,双膝顶着上腹部,压抑的抽泣从抖成一团的身体中发出。

啊,她是因为我关门增加病痛的吗?我内疚了,忙探身问:“你什么病?”她抬起头来,一脸泪水,泣不成声地说:“呜呜……昨天晚上疼到现在,医生说是胰线炎……”自顾不遐还帮助别人?这可是送命的病呀。只是她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住院部的医生们刚下班,谁来管她?我有限的医疗知识只能为她干着急:“我给你倒点热水喝好不好?”她摇摇头,又缩成一团。我爱莫能助,只愿她能减少些痛苦,哪怕她把病房叫塌?!可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正在一筹莫展,救命的医生来了,顾主任找来同样没吃中饭的外科主任,就在病房里讨论,说是耽误的时间长了,立即手术可以化危为安。病人家属也来了,几分钟后,一辆轮椅将她直接推往手术室,互相没来得及打招呼,半小时内,邻床又空下来了。

然而,那个平凡的女性却留给我难忘的震撼:女人是人类温情的源泉,历经磨难而本性难移的善良更难能可贵。我在困窘中体验了更为沉淀的情感,减轻了自己苦难的份量,这都是邻床带来的。

不听话的爸爸

小娇实在不听话,太阳晒屁股了,她还赖床。妈妈说,爸爸买了小笼包子,再不吃要凉了,她才坐起来。

红毛衣不穿,绿羊毛衫也不穿,她要穿连衣裙,妈妈气得不理她了。她自己跳下床,赤脚打开橱子翻了一件,胡乱套在身上,对着穿衣镜臭美,一小会,就打了三个喷嚏。妈妈只好给她在裙子上套毛衣,裙子下套毛裤,正要给她穿鞋袜,她又溜进被窝里,非要在床上吃饭不可。妈妈只好给她端来了一碗牛奶,一碟包子,她望也不望,就嚷嚷着:“不吃不吃,我要吃牛肉面。”妈妈气得顺手搁在床头柜上,一个劲地喊她小祖宗:“我们上学路上吃面好不好?你再不起来,上幼儿园就要迟到了。”她一听就躺倒床上乱蹬,大哭大叫:“我不上幼儿园嘛,我要吃牛肉面嘛……”

爸爸已经收拾好碗筷,一见女儿还没下床,也过来哄她:“小娇好,小娇听话,快起来上幼儿园……”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就不听话!就不起来!就不上幼儿园……”爸爸急了:“你哪里是小娇?你是大搅!胡搅蛮缠!我和你妈妈还要上班哩!你要不听话,爸爸也不听你的话了!”小娇继续大叫:“就不大搅!就不要爸爸听话!”爸爸无可奈何地望着妈妈苦笑:“这孩子,存心和父母闹别扭,我们上班去吧!就把她丢在家里。”妈妈问:“她饿了怎么办?冻了怎么办?”“送医院打针!”妈妈还舍不得走,爸爸说:“有百依百顺的父母,就有不听话的孩子。”她想想有道理,这才走了。

爸爸的这些话小娇听在耳里了,打针可是由不得她听不听的事,还要听他们说些什么,门“咚”的一声关起来了,还传来钥匙转动两圈的声音。不好!他们把我锁在家里了!她尖叫着跳下床,跑到客厅果然开不动门,于是大喊大叫,可邻居们也上班去了,没有人理睬她,光脚站在门厅的瓷砖上跳,连打两个喷嚏,她害怕了,万一病了可真要打针的,赶紧回到卧室把鞋袜穿上,想起妈妈说过的,吃了凉包子也要生病,又抓起包子吃了,把还有点热气的牛奶也喝光了,一想,爸爸妈妈真坏,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这可是没有过的事,越想越气,又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哭给谁听?再找谁闹?我不是说过的“就不要爸爸听话。”的吗?这下他真的不听话了,把妈妈也带走了,还不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坏呀!一个人好没劲,她又转到窗口,几只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地唱歌,它们不哭,还笑我哩,小娇也不哭了,招手喊它们下来玩。一只小麻雀跳到窗台上,歪着小脑袋打量她,好象问:“你为什么哭呀?”小娇怕它笑话,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了。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又好象在赞扬她。就在这时,一只大麻雀飞下来,绕着窗台飞了两圈,叫了几声,两只麻雀就一起飞走了。没人和她玩,小娇又想哭,可是一想,大麻雀一定是妈妈,说我不听话,不是好孩子,叫它不跟我玩哩……小麻雀多听话!我也要听话,做个好孩子。

幼儿园老师说过,爱劳动是好孩子。她先走到卧室里,被子叠不起来,就把它推到床头那边,再把自己吃过的碗碟到厨房洗洗,又把地扫干净。还有什么事情呢?哦,爸爸妈妈要回家吃中饭,她一看,电饭煲里面正烧着哩,菜呢?冰箱里有现成的,端到微波炉里,可是不会开,正着急时,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她跑过去一看,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了,一肚子委屈,正要张嘴,妈妈摆摆手:“小娇听话,不哭。”“就不——”她习惯地又要耍赖,爸爸摇摇头:“小娇不听爸爸妈妈的话,爸爸妈妈也不听你的话了。”小娇赶紧说:“我听话,我听话!我洗了碗,扫了地,叠了被子,就是不会给你们烧菜。”妈妈搂着女儿亲了个嘴,爸爸举起女儿转了一圈,他们齐声赞扬道:“小娇真乖!”

大个子の发屋

不过年不逢节,没发财没当官,大个子却突然回来了,回到他土生土长的江边小镇上。乡亲们都觉得奇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镇上的小伙子几乎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他怎么反而回来了?

他小时候就死了父亲,埋葬了病死的母亲后,家里的日用小百货给堂兄当了几个钱,他把家门一锁就走了,既没说到哪里去,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那一走就是五六年,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若说衣锦还乡吧?他似乎还是那么朴实无华。若说他叶落归根吧,老年人掐指算了一下,过年他才满二十六,正是在外面好玩的年龄,回乡干什么来了?

别人问什么他都只是笑笑,却请了木工瓦工,自己亲自指挥,收拾起临街那两间小屋了:开两扇大窗子、刷绿了半截墙,地面铺上了大理石。“布置新房了吧?”“新娘还不知在哪儿哩!”

大个子露出满嘴白牙,边笑边挂出一张招牌,白底红字,就是有个字叫人认不得:“大个子……什么发屋呀?发什么?”“发财!哼,那么容易?”隔壁卖烟酒的长发妹上过初中,不屑地扁扁嘴,“还臭撰日文哩!”

除了那个“の”字,明明都是中文嘛,待街坊们看见转椅、烘发器什么的运到了,门口又墩了个长长的不断转动的彩条长筒子,终于明白大个子要开理发店了,惋惜、责难、轻视、同情,唾沫能把小屋漂起来:“大城市不住回小镇来,吃错药了?”“镇上发廊都有两家了,人家生财靠的是美女!”“到外面混几年,就学这么门手艺……”“一米八的男子汉去摆弄女人脑袋,呔!”

大个子只是笑笑,牙齿白灿灿的。大个子受笑嘛,哪怕顾客是剃胎毛的婴儿,他也乐得像弥勒佛。理发的见他弯腰驼背累得难受,主动要求坐高点,他一连几个哈哈:“没啥没啥,只要你们坐得舒服,我就要练练职业姿态。”他那灿烂的笑容,使小屋充满阳光。

除了笑,大个子的手艺不错啊。仅仅男人,他就能给人报出平头、毛寸、板寸、乱碎、摩西根头、刺猬头、爆炸头……女人发型他却不说波波头、沙宣什么的型号,只以国际影星的名字说话:“你要烫英格丽褒曼的发型?还是要理金喜善的发型?”

他从哪来那么些爱好?他爱文学,男女老少都能在墙边的书架上找到喜爱的读物,等多长时间也没人会感到寂寞;他爱音乐,他的音响效果特别好,光为听几只名曲,大家也愿来坐一阵;他爱摄影,墙上挂的大照片是时髦街坊烫发后的英姿,竟比电影明星的玉照更引人注目;他还爱花,窗台上不时更换一盆盆月季、海棠、石榴、茉莉……,姑娘们全都相信他能把自己打扮得跟鲜花一样美丽,赶着趟儿来烫发。连长发妹也忍痛割爱,剪去马尾辫,由大个子给她理上可蘑菇头,当人们夸她更迷人时,她却指着门联说:“嘿,真还不是吹牛哩!”“头等服务,顶上手艺”的门对子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张裁缝说:“你们知道‘大个子の发屋’是什么意思么?就是大个子在屋里发财了!”

于是,想发财的人们摩肩接踵来取经,大个子什么也不说,只对中堂上那铁字横匾憨憨地笑,上面是几个赫然大字“和气生财”,人们便恍然大悟了。

以后,打工在外面的青年人回来得多了,开店的办厂的,镇上小区也建起来了,大个子与卖烟酒的姑娘结婚了,新房就镇上的向阳小区里,有182平方米。他的发屋也扩大了,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兼并了隔壁的小店了。

第一号通告

全公司还沉浸在闹元宵欢腾的余波中,总裁进了办公室,一脸寒霜地对主任说:“你给我亲自动笔写份罚款通告。”

老李一愣,心中暗暗叫苦:果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不知哪部门的头头又要倒霉了,看这架势,还是大罚哩。于是掏出钢笔笔记本:“您说吧。”

总裁眉头一皱:“别指望我口授稿,你以公司的名义扣除我本月工资作罚款,要全司引以为戒。”

主任没法记录,惊异地问:“为什么?”

总裁反问:“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A-l、A-2的商标在服装上作反了,货已发至日本,简直闹出了国际笑话!”

老李松了口气:原来为这事!他怎么能不知道?!

这是一家外向型企业,专作出口的针织服装,一直以良好的质量取信东南亚市场。

可是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日商寄来的商标顺序颠倒了,鸡心领T恤与圆领汗衫的商标和确认样不同,工艺员也疑惑地问过,国贸部的跟单员没有再向日方核实一下,心想,反正都是他一家的货,改商标是他们的自由。

于是武断地说:“照傲,没事。”

下达车间,两种款式的针织就完全颠倒了商标。

总裁出差回来得知,连忙打电话到日本,一向严谨的日商却声称是他们造成的错误,货物既已运到,也不用运回了,由他们自己返工。投提索赔的事,这下好了,公司上下放宽了心思筹备联欢活动。

只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办公室主任心还悬着,她看出来了,总裁在会上强颜欢笑,只是为了一年一次欢度的职工不扫兴,事后还是要追查责任的,没想到她把火烧自己身上来了。

情不自禁地说:“您至始至终不在家,这事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裁摇摇头:“你说得不对,我应该负管理不严的责任,用人不当的责任,因为跟单员是我确定的,她要罚,我也要罚。”

老李还不服气:“外商不是自己承担了责任了吗?”

总裁说:“虽然如此,我们来回国际长途电话费不是损失了?我们质量信誉的无形资产不受损失?这不是几个钱能弥补得的呀!你就写吧,要记住这句话:客户是上帝,而上帝永远是对的,只要防止我们不出错。”说完就走了。

李主任亲自写完了罚款通告,有意将它贴在去年最后一张布告的边上,那是上级的嘉奖令,因为,企业去年是全市的创汇大户和纳税大户,可是只奖励了总裁一千元钱,与罚款无法比较。

在红白两色鲜明的对照下,围拢来看的职工窃窃私语:“罚谁的款?”“罚总裁的?”“胆子不小……”

可是看完之后,全场静寂无声了。从大家的脸色上李主任知道,当年的第一号通已经生效,这类事情再不会发生了。

点歌

歌厅封闭了奇彩异光,将它们压缩成一片幽幽暗暗的混沌,阻塞了她的感官。巴掌大的小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像带着彩色面具在台上跳来扭去的,存心不缝合的裙片飞舞起来,勾引了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瞅着它们开合。这里简直是女孩子陷阱!她产生要呕吐的感觉,实在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过生日,有什么好玩的?!不该满足这无理的要求,正要拉女儿出去,侧面一张台子上的客人叫起来了。“鬼劲歌!没劲!”一个方面阔腮的汉子右手拂掉烫金歌卡,左手举起高举酒杯给自己灌酒如同灌白开水。啊,那不是白的,一层层透明的七色预示了鸡尾酒的高贵,冲着他价格不菲的宝石戒和一身的名派上也需要老板亲自出马曲意奉迎:“先生,我们让当红小生给您献上《心太软》好不好?”“放屁!老子心太软能混出今天的模样来?!”老板见怪不怪地抹去了脸上的唾沫星,虾腰增加了曲度:“《为什么我的真换来我的痛》如何?”“为什么?为什么除了伤除了痛你们就没有让人长劲的歌?”客人重重地一搁酒杯,台上的红蜡烛熄灭的,小姐走过来拾起歌卡,又要点火,老板暗暗地一摆手,更加俯就:“有有有,想听什么有什么!《霸王别姬》、《愚公移山》……”没人理他,盯着冒烟的红蜡烛,客人脱口而出:“给我来首《红梅赞》!”

老板这才后悔没进这类光盘,急中生智地吆喝:“《红梅赞》,谁会唱?谁唱拿双薪!”一溜歌手面面相觑。她幸灾乐祸了,反而坐下来看热闹。不提防女儿小鱼一般地溜上歌台,团团的圆脸粉白稚嫰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她欲喊不行,欲拉不成,哭笑不得之际,女儿一本正经对乐队点点头,小伙子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她小嘴嘟了一下就开了腔:“红岩上红梅开……”鸟鸣深涧的发声,引动了鼓乐齐鸣的和弦。在母亲常年的耳濡目染下,歌声到也字正腔圆,乐队只配打节奏,却又强烈过`份,使歌剧《江姐》的插曲缺少了悲壮悠扬的舒缓,有点儿不伦不类。

然而,真正艺术的生命力仍然顽强地征服了听众:“再来一个!”“我要听《马儿呀你慢些走》!”“《洪湖赤卫队》的插曲也不错。”听众少有的热烈,老板喜欢老板忧:“一个个来——”阔脸汉子让人一下子献上四个花篮占了主动,大声疾呼:“给我唱《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女儿被将军了,翘起的红唇如玫瑰花蕾,逞强好胜的个性得到了报应——活该!看你怎样下台!可是台上又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我妈妈会唱!她是单位工会活动的积极分子,我的歌都是她教的!”

没想到旧歌成了新鲜货,今日来的中老年客人不少哩,他们才是拥有金钱的实力派,哪能得罪这些衣食父母呢?老板差点没给她下跪。女儿也下台又推又拉,她也想试试自己宝刀是否老了,让老板打开所有灯,堂堂亮光中一步步踏上小台,引起几个小青年的讪笑。

久没唱歌,她的声音已经不十分圆润了,可是独特的韵味和修养到家的委婉深沉别具一格,优雅端庄的台风也镇住了听众,没人喝酒了,没人讲话了,找乐子来的几个小伙子也被老歌手折服:还有这么好听的故事歌?

歌声中,她刚要沉浸到峥嵘岁月里去,可是极目所至,却是灯红酒绿的现代情调,感觉有点滑稽,找不到感觉了,声音陡然变味……突然,在晶莹的灯光、烛光、酒光、以及金银首饰珠光宝气的璀灿中,多了两点人光——没错,是泪光!在那闯荡人生不落泪的阔脸上写满了沧桑,也挂上了两粒比珠宝还珍贵的眼泪。她的精神为之一振,歌声激烈起来,歌声圆润起来……

电梯内外

金光大厦的电梯门合上一半时,挤进来方芳姑娘,看4字键字红亮着缩回手,电梯已到三楼了,松口气准备迈步,忽然一片漆黑,她吓了一跳,连忙捶门喊叫。一个男低音在身后响起:“休息日,大楼没人上班,你找谁?”一男一女呆在黑洞洞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浑身汗毛也立正了,她警惕地反问:“你找谁?”听说他就在四楼办公,她想起这熟悉的声音和充满活力的面孔:“你是洪经理?”他也想起来了:“你是昨天到我公司推销电脑的?”“我们已经是最惠价格了,你也没接受。”她幽幽地说。“我已经答应别人了,约的就是这时间,出去买了包烟,瞧,要你不要再来的,这下可好……”她连忙说:“洪经理,我不是来找你的,能不能打手机找人放我们出去?”他笑了:“信号发不出去,不过……”话未说完,一只手向她这边伸过来,触到光溜溜的胳臂,她触电一样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动手动脚的?”洪经理尴尬一笑:“好,我不动,就在这里等明天电工上班再出去吧。”方芳又慌又怕,捂着小腹哭了。“不舒服?我把报纸铺门边,你坐下……”她感动了:“我不坐,就是非常需要出去。”他说:“刚才要打电梯里的内部电话呀,约的人以前当过电工,如果进办公室了,看她能不能帮忙查查是不是哪里短路?”方方喜出望外,连忙拉他过来。

洪经理在墙上摸索着取下电话,按下了406,居然通了,一个女子问道:“你找谁?洪经理不在。”他抢在对方挂机之前:“你是小林?我在电梯里哩。”“哎呀,怎么把你关电梯里了?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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