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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21:3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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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直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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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荞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荞麦作者:李直排版:吱吱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6-26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麦梗今天娶媳妇。

对荞麦庄这个小村子来说,别说娶媳妇,就是哪家母狗下崽,都会轰动全村。娶亲花轿一动,鼓乐班子的锁呐锣鼓哇的一声响起来,浩浩荡荡的人群立刻将其围住,前后左右,密密层层,这阵势,让吹鼓手们和抬花桥的小伙子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吹打弹拉越发起劲,抬轿的四个半大小子,一时间乱了阵脚,你出左腿,他迈右腿,弄的花轿左冲右突,差点拱倒了娶亲婆杨秀琴。

花轿一路西行,离老麦家越来越远,除了一些麦家的亲门近支,其他人都随花轿去了。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花肚皮”从惊慌失措中醒过来,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跑到窗前喘长气去了。

麦梗是新郎官,没给他派差事,他闲得手痒,就用弹弓打麻雀,射出几十颗石子,一个没打中,只是引来麻雀们叽叽喳喳的一顿反抗。

麦梗娘柳桂芝忙得不可开交,却还得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回答麦梗的问话,她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当麦梗问到“花淑云是不是最好看的闺女”时,柳桂芝停下脚步,端详了麦梗半天说,是,要不,咋配上我小子呢!

这是个很难得的冬季艳阳天,一大团人向村子西头移动。原计划的路线是这样的:出老麦家大门,沿村子中央的土街一路向西,经过村中间的大井,折向北边的米家门楼,在这里再度向西,直奔蔡家。哪知刚走到老侯家大门口,抬花轿的郎焕忠硬是把轿子扭到了村子最南边的大路上,说是让全营子的人都见识见识。

其实,荞麦庄全村人,都在花轿四周围着呢!

乌鸦喜鹊们,呀呀呀的喳喳喳的飞起来,盘旋了一阵,重又落在人群前边的几棵老榆树上,在那里傻傻地等着。待得吹鼓手们一走近,便又借故惊慌失措地飞起来,大叫一阵。但他们不知道,娶亲队伍在村子西头的杨家门口拐弯儿,竟早早到了野地里的杨树上等着,引得抬轿的、吹打弹拉的、看热闹的一阵捧腹大笑,这是一场接力似的、高潮迭起的笑,最先是苟志有一声大叫:傻鸟,傻鸟,在这儿呢!这声音很大,把吹鼓手都吸引过来了,人们都向西望去,人群静了一小会儿,不知是谁觉出了其中的可笑之处,便不自觉地嘻嘻嘻笑了,随后,几乎所有的人,哈哈哈的笑,指着站在枯枝上的黑骨朵。这中间,仿佛是要让笑声更响亮,更长久,于是几个人一同发力,把笑声提高了一截儿,夹杂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傻鸟傻鸟”,人们笑得更响了。

而那些乌鸦喜鹊,傻呆呆地伏在树上,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许久以后,他们发现娶亲的人群沿村子西边向北移动,才悄悄的散了。

蔡家在村西头,把边儿,再往西,就是通向阴坡梁的大路。蔡和中站在大门口,远远的望着娶亲的花轿。他是个车轴汉子,猛一眼看去,就像个侧立的碡碌。“爹,来了,来了。”

蔡素珍颠颠颠地跑过来,这丫头,就是她父亲的翻版,五短身材,透黑面皮,唯一让人觉得顺眼的地方,是一双大眼睛,还有点向外鼓。

站在蔡家门口向村子里看,就像在瞧望多年都无人居住的村庄,院墙有豁口,屋檐耷拉下来一段,不知谁手贱,将疙瘩柳的头斩了去,只剩下一节弯弯曲曲的树干。

爷俩看了一会儿这情景,就把目光转向花轿。花轿和围在周边的人,并不知道还有人注视着,他们转过一处院子的墙角,呜里哇啦的向这边移动着。黑、灰、蓝中间包一点红,时隐实现。

蔡和中蔡素真一言不发,像两节木头桩子,沉沉地站着。凝视一会儿,就对视一眼。蔡和中看到了蔡素真脸上的笑意。“看把你乐的。”蔡和中吐出这么几个字。蔡素真急忙把笑意抹去,故意把嘴撅起来。蔡和中笑起来:“丫头,别撅嘴了。”蔡素真又赶紧把伸出去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小时候,她曾因别人说她“猪蛋子嘴”,把那个嘴贱孩子狠狠地揍了一顿。

花轿在离蔡家半里的地方停住,抬轿的四个半大小子不迭声地叫:饿了,饿了,渴了,渴了。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一时间,人们的哄闹盖住了唢呐锣鼓。“那没啥!进咱家,吃的有喝的有,管饱管够。”

蔡和中一口气将这些话喊出去,对面的那个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还有人跺脚,等笑声消停下去,略停了一小会儿,鼓乐重又响起来,一直挪蹭到了蔡家门口。

蔡家开的是东大门,门口斜对着出村的道路,这条路从蔡家院墙外向西延伸,一直到远处进了树林。

在老蔡家大门口,蔡和中带着妻子,以及五个子女,列成了一横排。“老蔡,嫁你的闺女,还是嫁人家的闺女?”佘明春问。“咱闺女福浅命薄,比不上花家闺女福大造化大,咱呀,沾沾喜气,沾沾喜气。”蔡和中乐呵呵地说。“沾谁的喜气呀?”佘勇又续了一句,“沾东头大哥的,大哥的。”蔡和中说。“走罗,进院。”

灰,黑,蓝,红,呜里哇啦,从老蔡家窄小的大门,挤挤挨挨跌跌撞撞的进了院子。

一个孩子大声哭叫,不知是被踩了脚,还是磕了跟头。

但更多的人涌入屋内,或挤在窗前,争着瞧瞧即将上轿的花淑云。“没屁股,没奶子,好个啥。”“眼珠子呗,勾人。”“还有那脸,白净。”

这些话,蔡素真听见了,花淑云也听见了。蔡素真“扑哧”一笑,小声说:“说你呢,听见没?”红盖头里传出一个声音:“早就听见了,让她们嚼吧。”

窗外一大群人,门口一大堆人,大大小小的眼睛使劲地瞪着,目光全落在花淑云的红盖头上。“新媳妇腰好粗,套缸似的。”“怕是怀上了吧。”“麦梗的,睡一铺炕,早就下手了。”“还有老麦两口子呢。”“哪能看得那么住。”

呜里哇啦的鼓乐,加上狗叫人喊,这些议论时隐时现。

蔡素真偷偷地捅了捅了花淑云的后腰,“是真的?”“胡嘞。”“那你肚子是咋回事?”“咋也没咋,肚皮肥。”

蔡素真端起茶杯,从红盖头下面塞进去,“喝口水,傻妹子,别听他们的。”

花淑云从红盖头下面把水杯推出来:“喝了就得尿。”“那就尿呗。”蔡素真说。“我的好姐姐,满院子人,哪儿尿呀。”花淑云用肩膀撞了一下蔡素真。

俩人吃吃的笑。门外、窗外的人,都张嘴瞪眼,为猜她们说了什么而伤脑筋。有那么一会,竟然悄无声息。人们用目光互相询问:她们在说什么?对方用目光回答:不知道。

抬轿的和娶亲婆开始享用点心茶水。鼓乐班子也沾点闲光,每人分到几颗馃子。人们把目光盯在吃食上,盯在吃东西人们的嘴上,一时间,唏唏溜溜的涎水代替了喧闹。

门口、窗前的人们散去,蔡素真和花淑云相对无言。这是一间陈年老屋,房梁、房笆黑得发亮,窗框七扭八歪,但这两个年轻的女子往屋里一坐,马上就添了鲜活气息。花淑云伸出右手,抓住蔡素真的左手。“姐,你这手,全是茧子。”“干活磨得呗,哪像你,让大娘宝贝着,一点累活在不干,整天扎花描云彩。”蔡素有点委屈同地说。“再宝贝,也是童养媳,不比亲爹亲妈。”花淑云露出几分埋怨。“我听说了,你爹,花什么来着,是个大烟鬼,二两大烟就把你给卖了。幸亏让大娘买了,要不早饿死你了,没良心的东西。”

蔡素真把花淑云的手拉到阳光中,从指尖到手腕细看一遍,连手心的纹路都细细瞧了,这才说:“妹子,你是个有福的人,等着享吧。”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笑,蔡素真钻进红盖头里面,俩人鼻尖几乎触在一起了。“看,这脸红的,臊的吧,想啥呢,说!”“想啥——”花淑云顿了一会儿,再张嘴,又合上,她啥也没说。隔了好久,才说:“姐,你也红脸了。”

其实是阳光透过红布引来的光晕。“你的牙真白。”蔡素真说,“荞麦庄的人,牙都是黄的,你不是这儿人,牙白。”“起轿罗!”

外面有人喊。登时鼓乐大作。

听到这一嗓子,花淑云忙不迭地正坐好,蔡素真也赶紧从红盖头里拱出来,忙乱中,红盖头竟从花淑云头上飘飞起来,由蔡素真顶着,从炕稍跑向门口。花淑云猛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烈的阳光刺着她的眼睛,她竟不由自主地举起手,遮在眉毛上方。

人们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这新媳妇了。

花淑云的确很漂亮。但今天美丽异常。她微低着头,眼睛嘴巴罩在阴影中,只有额头明显地暴露在阳光下。右边半个脸和脖子,现出那种明亮的白,人们的惊呼,甚至盖过了鼓乐。

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人们就大笑起来,这次笑的是蔡素真。她蒙着红盖头在地上傻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喊:“素真抢蒙头红了。”她才猛醒过来,扯下红盖头,笨拙地上前一步,将红盖头抛出去。

虽然是向花淑云抛过去的,却没有落到她头顶上。红盖头如一只蝴蝶,翩翩的飞过花淑云的头顶,擦着右肩膀,飘然而下。蔡素真赶紧爬上炕,手脚并用窜过去,一把抓起红盖头,扑噜一下,像套衣服一样,盖到花淑云头上,这下回过神来喘气。

鼓乐喧天,笑声阵阵。

原来,刚才那“起轿罗”,是个假号令。抬喜轿的几个半大小子,还在大口嚼点心呢,喊这号令的,是个没说上媳妇的光棍,姓朱,原本有名,后来总也说不上媳妇,人们就叫他朱光棍。

这会儿,朱光棍站在蔡家的驴棚门口,大笑一阵,说:“上当了,上当了。”

本来已万头攒动的蔡家小院,那无数颗脑袋、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咧开的嘴巴,还有无数颗汹涌不安的心,经历了许久由跳跃、叫喊,没再疯狂动荡,渐渐平息下来。红盖头重又回到花淑云脑袋上。蔡素真为此傻愣了好一会儿。

朱光棍撒尿时,碰见了郎焕忠。俩人面对着蔡家后檐墙,一边方便一边闲唠。三句话没到,他们就说到了抬花轿。朱光棍抱怨麦老大狗眼看人低,就凭他朱光棍人高马大,理应是抬轿的主要人选,而且还要在轿前。“还不是看咱穷。”他愤愤的看着尿流把朱家后墙冲出一个浅坑,又一鼓肚子,可惜尿意已尽,啥出没出来,只好作罢。“你说的在理。”郎焕忠说,“可抬花轿不同于扛麻袋,那花淑云共八十九斤,分给四个人,一人才二十多斤,有劲也使不上。”

俩人说到此,互相看看。郎焕忠盯着朱光棍的大嘴叉看了半天,说:“就你那嘴,一口能塞进一笸箩豆包,一说话,满嘴大黑牙,还不吓坏了新媳妇。”

朱光棍不作声了。郎焕忠说得一点不差。他紧闭着嘴,一手兜着棉裤,一手悬在空中,连出几声吭吭吭,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表示不平。“不用你就是不用你,人家有理由。老小子,甭不服,抬花桥还就是轮不上你。”

郎焕忠提上裤子,系紧裤带,跳了几跳,再鼓鼓肚子,觉得结实利落了,才转过身,蹬蹬蹬地向西房檐角跑去。临拐弯时,他转过身来,剜了一眼傻愣愣的朱光棍:“瞅啥,起轿啦。”

蔡素真扶着花淑云出门。出东屋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个马趴,幸亏蔡素真拦腰抱住,才免了狗抢屎。等走到外间屋门口时,又绊了一次。花淑云猛地向前扑倒,看那样子,非摔个结实的不可。不过,蔡素真早有准备,猛地从旁边把她托住,像抱婴儿似的,横着端在胸前。“俩人一边高,出门就摔跤。”“俩人一边大,出门就打架。”

有人这样念叨着,一遍又一遍,还有人附合。声音越来越大:“俩人一边高,出门就摔跤,俩人一边大,出门就打架。”声音整齐洪亮,惊天动地,把鼓乐声都淹没了。人们一遍遍地重复,乐此不疲,弄得蔡素真傻呆呆的站着,双手托着花淑云,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个过程中,鼓乐停了,吹鼓手们了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大堆人群中来,院子里除了人群整齐有力的叫喊,别的啥声音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喊过许多遍之后,竟突然停下来,顿了一霎,又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妈呀,心都不跳了。”有人这样说。

蔡素真把花淑云放在地上,扶她站端正。她俩并肩而立,一动不动,像堵在门口的两个哨兵。实际上,她俩忘记该干什么了,刚才那一阵子哄闹,让她们乱了方寸。“上轿,上轿。”娶亲婆杨秀琴催促着。

蔡素真搂着花淑云的肩,半拉半引地将她塞进花轿里,放下轿帘。“打鼓,打鼓,吹喇叭。”杨秀琴再次催促。

吹鼓手们仿佛如梦初醒,一时鼓乐喧天。花淑云在音乐中悠然而起,被人群裹挟着,浩浩荡荡地出了蔡家院子。

花轿只容下一个人,杨秀琴和蔡素真走在左右。吹鼓手们紧随在花桥后面。在花轿的四面八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荞麦庄的人们。他们互相推挤着,并不好好地走路。外层的挤里层的,里层的就往外抗。看上去,不论男女,都东倒西歪的,有时候,突然间,会有一个人猛地窜到轿跟前来,一边飞快倒退着,一边猛地掀一下轿帘。“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这得逞的人退入人群中,手舞足蹈的大声叫喊。“看见又咋地!”杨秀琴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没走上几步,就有一个毛头小子窜过来,和杨秀琴面对面倒退着,或和蔡素真面对面,猛地揭开轿帘。经历这样几次之后,蔡素真和杨秀琴就分别拉住轿帘下角。这样一来,就没有来逞恶作剧了。

不一会儿,新的恶作剧又出现了。人们轮流着紧跟在杨秀琴和蔡素真身后,也把一只手扶在花轿上。这次没有叫喊,只是换得飞快。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走上十来步,马上退出,让给等在旁边的人。渐渐的,人们换得越来越熟练,而且配合默契,不论男女老少,人们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如果谁慢了一步,或挤了别人,就会引来一片满的目光。因此,人们更加小心,等走到老米家大门口的时候,这种相互交替的步法已十分圆熟,伴着鼓乐,人们你来我往,整齐有序,像是排练多少遍似的。

再后来,花轿两侧就出现了两支长长的队伍,人们争相等在相秀琴和蔡素真近旁,急切地盼望着占据她们身后的位置。甚至形成了一种规距,走在她们身后的人,只许迈十步,然后就腾出来,让给下一个人,人们都自愿遵守。

这是珍贵的十步,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只要贴近花轿,身边的人就会大声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下去吧。”有时,也把“下去吧”,换成“下来吧,出来吧。”

花轿行至老侯家大门口,这家的三个半大小子,侯子峰,侯子梁,侯子明忽地从门里窜出来,象三条黑色的小狗,挡在花桥面前,把吹鼓手们和花轿隔离开来。花轿不得不停住。

最小的那只“猴”——侯子明“忽”地跳中轿杆,把嘴巴张得鸡蛋大,清清楚楚地喊出了这样几句“新媳妇,尿裤裆,新媳妇,尿裤裆。”人们一听,“哄”在笑开了。吹鼓手们,轿夫们,也都笑了。就连蔡素真和杨秀琴,也都忍不住张开嘴巴乐了。这三只“猴”见引起了笑声,更来劲了,齐声大喊:“新媳妇,尿裤裆,新媳妇,尿裤裆。”

花轿停着,人们哄笑着,三只“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荞麦庄一时沸反盈天,好象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渐渐的,哄笑声悄然退去,只有“新媳妇,尿裤裆”依旧响亮,直冲云霄。不知谁应和了一句,一时间,两个,三个,五个,八个,人们竟然都随三只“猴”叫喊起来,几十号人,如震雷一般。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蔡素真醒悟过来了。杨秀琴和轿夫们,吹鼓手们也醒悟过来,轿杆一抖,蹲在上面的那只“猴”“咕碌”摔在地上,但他没停止喊叫,打个滚儿,爬起来,节奏鲜明喊:“新媳妇,尿裤裆。”

花轿继续前进,每走过一家大门口,都有人站着了望,半大小子,青壮后生,一看有人关注,更加有恃无恐,把每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再加上有脚步声和鼓乐伴着,他们十分得意。

远远的,看见老麦家的栅栏门了。人们这才停歇下来。一个个嘴里冒着白气,脸上挂着汗珠,人人喜上眉梢。

冬天白日短,黑得快,太阳早早就落山了。这天,麦梗觉得度日如年。他时不时就溜到洞房门口,把门帘用中指挑开一个小缝,向里边瞧望。每都被柳桂枝拔弄到一边:“小子,天刚黑,还早,上灯再进去,啊。”

没办法,麦梗只好到树枝垛后边去看天。西方一片火烧云,红得透紫,铺满了半个天空。天干冷干冷的,一丝风也不见,他擦擦清鼻涕,不停地跺脚。朱光棍打这儿路过,笑着说:“梗子,着急了吧。”“胡咧咧个啥,谁急了,我看天呢。”麦梗满不在乎地一笑。

朱光棍向西一望,惊呆了老半天。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猛地,麦梗看见老胡家的西厢房亮起了灯,拔腿就走,朱光棍紧跟在后面,快到屋门口了,麦梗站住:“你跟来干啥?”

朱光棍愣了半晌,他他也在想,是呀,我跟来干啥。便咧了咧嘴,想笑,又没笑出来。转身走远了。麦梗看着他消失在薄暮中。

柳桂枝正在点灯。她先把外间屋的灯点着,然后把蜡烛焾对准灯火,烛软了,烛泪下来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烛光亮了,逐渐饱满。

她先把蜡烛斜过去,瞧了瞧底端,见正中心留着一个洞,很深,便又竖直,对准烛台上的铁钉,缓缓地坐牢。这才悄悄走进洞房,放在灯窝里。然后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红盖头下的那一块红,转身出来。“娘,点上灯了?”麦梗问。“点上了。”柳桂枝回答。“这会儿能进了吧。”“再等等。”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荞麦庄静得如一块石头。麦梗随娘进东屋,爹也在屋子里。姐姐、妹妹都在。她们正说着什么,见麦梗进屋,就停住了。

麦梗一一看着他们,最后把目光落在炕沿上,盯着一个暗影似的疤节,神游八方。“去吧。”爹说。他没看麦梗,而是盯着柳桂枝。“去吧。”娘说。

姐姐和妹妹都笑起来。她们笑得很响,十分清脆,尤其妹妹,边笑边指麦梗的鼻子。

麦梗转身出去了,门帘在他身后抖了几下,恢复了平静。

麦梗进了洞房,他看见蔡素真坐在炕沿上。蔡素真和他同岁,比他大两个月,从小他就叫她“大姐”。很多时候,麦梗喊声大姐,会有两个人答应,一个是他的亲姐,一个是蔡素真。

麦梗愣了一下,红了脸。他结结巴巴的叫了声“大姐”,随后坐在凳子上。“外面冷不?”麦梗问。“干冷干冷的。”蔡素真回答。

接着又没话了。麦梗从躺柜上拿起一个小笸箩,递给蔡素真:“大姐,嗑瓜籽。”

满满的一笸箩黑瓜籽,这是柳桂枝给新媳妇预备的,看样子一颗也没动。蔡素真拈起一个,放在门牙间,“咔”,瓜籽炸开来。“大姐炒的?”她问。“不是,我娘炒的。”麦梗回答。“香。”蔡素真说。“香。”麦梗说。

蜡烛火苗中心,结了一朵绿豆粒大小的花。烛光摇曳起来,忽明忽暗,像着了魔一般。两个人赶紧把目光聚在一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麦梗从凳子上溜下来,一步跳到炕沿根,离蔡素真很近的坐下,大气不敢出。“别怕。”蔡素真说。“不怕,不怕。”麦梗也说。

突然,“啪”的一声响,烛花爆了,烛光猛地膨胀,亮了一瞬,全屋子人都吓得激灵一下,不由自主地靠近,以至于肩膀撞在一起,但马上又分开了。

烛光恢复了平静。“吓一跳。”麦梗摸摸胸口。

蔡素真没作声。他偶过头,着意打量了麦梗一眼。麦梗刚洗过头,脸洗得也很仔细,有点淡淡的香气,同时,她也嗅出了烟草的气息。

经历了好长一段沉默之后,他们同时听到了来自窗外的声音。悉悉索索的。麦梗舔舔嘴唇,想说句什么,临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共同转过头,看着窗户,外面的声音停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夜,向深处走去。

东屋早已没的声息。他们侧耳听着,蔡素真辨出一个声音,她说:“梗子,你听,有动静,八成是老猫。”麦梗随即也听到了,这是一种极轻的,类似于雪花落在窗纸上的声响。麦梗溜下炕沿,把门帘底脚用小拇指挑开,果然,外面是亮亮的一双眼:老猫守在门外。“咋样,我说是老猫吧。”

蔡素真也走过来,蹲在麦梗身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

他们相视一笑,极慢极慢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炕沿,在他们的耳朵里,除了呼吸,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老猫并没有进来,只是对着门帘望了一会儿,悄然走进了黑暗中。“我困了。”麦梗说。他说这话时,并没有面对着蔡素真,而是对着黑乎乎的墙角。这三个字极轻的从他嘴角滑出来,几乎就在下巴处消失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蔡素真却捕捉到了这个声响,她细细辨别,努力揣摩,好一会子,认为弄明白了,就缓缓的转过头——连她的大辫子衣服之间,都没发出声音。

她盯着麦梗的侧影:一只耳朵、鼻梁的轮廓和微张嘴巴留下的缺口,她发现,麦梗在眨眼,轻轻地眨,努力地紧闭,然后睁开,反反复复。

冷不丁的,蔡素真问到一件事。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是件很难启齿的事。于是,在麦梗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蔡素真猛然间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是红的,她的皮肤本来就黑,这样一来,脸色都转紫了。而且,她大口地吞下几口气,“腾”地一下跳到地下,浑身的肉颤颤的动了几下。

麦梗盯着她,见她始终看自己的脚尖,就忍不住要问一句“你咋啦”,但没说出口,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或者所有的肌肉都失去了弹性,舌头、牙齿均动弹不得。“你——”蔡素真终于抬起眼皮看着他。“我咋啦?”麦梗问。“你和——”“我和谁?”

蔡素真不再说下去,重又看着脚尖,紧紧咬住下唇,似乎下定决心不再言语。

麦梗进入了困惑中,他把蔡素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把屋子的个角落都寻摸了遍,最后,他开始检视自己,从胸到脚,一寸不落。

隔了一会儿,蔡素真问了这样一句:“你睡哪屋?”麦梗说:“睡东屋。”“花淑云睡哪屋?”蔡素真问。“睡这屋。”麦梗右手食指点了点地。

蔡素真点点头。她“哧溜”一下,挪到炕沿。“你问这干啥?”麦梗问。“有用呗!”蔡素真抿了一下嘴唇。她脸上的羞红已消退,目光澄澈明净,她专注地打量麦梗,像饿狗盯一块骨头,盯得麦梗心里发毛。“大姐,你想干啥?”麦梗从炕上溜到地下,站了一小会儿,又上炕,坐在离蔡素真稍远的地方。“我不干啥,我告诉你,梗子,花淑云走了。”“走了?”麦梗问。“走了。”蔡素真回答。“去哪儿啦?”麦梗问。“不知道。”蔡素真回答。

一天,快晌午了,麦梗正在起圈。他把浸透了羊尿的泥土掘起来,装进筐里,挑到外面去,弄得满院子都是羊臊气。“哥!”有人在他近旁说话。

肩上重重的两筐土,实实在在的压着他,他转不了身,也回不了头。他没应声,其实他听见了,挺好听的一个女声。

他走近粪堆,将担子放下,在猫腰欣翻土筐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离他不到二尺。再累看,这人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小。大的该有十六七岁,是个小子,后边的两个,是丫头。

麦梗拍拍手,喘一阵粗气。他笑了,没说什么,他又听见那个女声:“哥,我回来了。”

麦梗掏出烟袋,按上一锅子烟末,点火。可无论如何也点不着,火在抖,烟袋也在抖。一只手把火接过去,另一只手抓住烟袋锅,把烟点着了。“哥,我回来了。”

麦梗先是紧嘬一阵,接着巴达巴达地抽起来,一股股灰白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来,叫舅。”三个孩子被推到麦梗面前,他们怯生生的叫了声“大舅。”

麦梗还是没应声。他蹲下,瞅着孩子的鞋,好半天,才抬起头说:“回来好,回来好。”

还没等对方回应,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哎呀呀,我的妈呀,妹子,妹子。”

发出这声音的,是蔡素真。

两个女人先是手拉手,后是相拥而泣。她们的眼泪来得这样快,让麦梗感到吃惊。他吸着烟,仰头看着她们,在他眼前,两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麦家的四个孩子也围拢过来。他们仔细地看着三张陌生的面孔。

春天的太阳很暖和,刚刚绽芽的柳枝,显得分外柔软。一群麻雀飞来,站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了一气,不知哪晌,又“轰”的一声,飞得一个不剩。“你叫啥呀?”麦梗的大丫头麦巧凤问。她在问话时,盯着对面比他高一头的半大小子。

那半大小子先是红了脸,他不敢看麦巧凤的眼睛,只是往对方下巴处急急扫了一眼。“告诉你姐,你叫啥。”他妈在一边催促。“我叫马骏。”半大小子鼓了鼓腮,努力把这话说出来。“马骏!”麦巧凤笑了,马骏再次红了脸,一时手足无措。“一看就是老实孩子。”蔡素真定定地看了半天,“长得像你。”

花淑云点点头:“别人也这么说。”然后,她转过头向三个孩子:“叫妗子,叫呀。”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叫了几声,落在最后的是马骏。他远没有两个妹妹马兰马舒叫得响,叫得快。

蔡素真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拢过来,告诉他们,叫花淑云三姑。“三姑,三姑。”孩子们争先恐后的叫。

花淑云拉住麦巧凤的手:“姐,这孩子,一看就是你丫头,是你这个模子托的坯。”说罢,她先笑,蔡素真笑,麦梗也笑了。

三个大人拉闲喀,孩子们就混成一片了。麦巧凤和马骏说着一件什么事,应该是马骏讲的,他们不时相视而笑,而另外的五个孩子,则热热闹闹地讨论做什么游戏。

麦家大门外,出现了三堆人。五个小孩子那堆,最亲密热烈。马兰,马舒,麦存金,麦存银,麦巧英,你一言,我一语,都急不可耐的发表意见。最后,他们决定玩一种特别的游戏:捕鱼。荞麦庄的人叫打鱼。

但他们没有鱼网。马兰就喊:“哥,你当鱼网。”麦存金也喊:“姐,你当鱼网。”这样,马骏和麦巧凤就乐滋滋地跑过来当了鱼网。

游戏异常顺利。以麦存金为首的五条小鱼,一个扯着另一个的后襟,列成纵队,站在远处,即将从麦巧凤和马骏组成的鱼网中间穿过。那边的三个成年人,看着这群孩子,都咧着嘴笑。

麦巧凤和马骏面对面站着,麦存金喊道:“姐,鱼网。”麦巧凤把手伸过去,刚好触到马骏的胸脯。马骏双手立刻不知如何放在哪,不知干什么,脸羞得通红,脖子上血管突突突地跳。“哥,”马兰喊,“网,网。”

马骏倒退一步,避开两只直冲过来的手,他犹豫一下,抬起双手,慢慢地伸过去,马上,他被另一手握住,攥得很紧,他觉得有点疼。

一串“小鱼”活蹦乱跳地冲过来了。“往后,再往后——”麦巧凤扬扬手,大声叫着。“小鱼”们十分听话,远远地退到歪脖柳下。这边,麦巧凤赶紧再次握住马骏的手,举起来,架起了“网”。“你笑了!”麦巧凤说。她看着马骏两排洁白发亮的牙,“你的牙真白。”

那边,“小鱼”们急得抓耳挠腮。他们不停地跳着脚,叫嚷着。“你多大?”麦巧凤问。“十六。”马骏回答。“那你得管我叫姐。”麦巧凤说。“我知道,我娘早就说过了。”“那你咋不叫呢,叫呀。”麦巧凤笑着问。

马骏还没张嘴,脸却红了。他鼓足力气,叫了声“姐”。麦巧凤咯咯咯的笑起来。那边,传来麦巧英一声喊:“干啥呢,你们俩。”这个声音打断了麦巧凤的笑,也截住了她的好兴致。她没好气地说:“干啥干啥,你说干啥,正事,来吧,过来吧。”

等麦巧英过网的时候,麦巧凤向马骏使了个眼然,马骏就心领神会的喊了句:“打鱼”,一下子就把麦巧英套在两支胳膊中间,麦巧英前后冲撞,不得挣脱,脚下一滑,向旁边一歪,倒了麦巧凤怀里,麦巧凤一腆肚子,麦巧英又倒在马骏怀里。“你们核计好了,你们核计好了。”麦巧凤气恼的说。“核计好了又咋样?去,装小狗。”麦巧凤命令她。

麦巧英没办法,只好猫腰从二人中间爬出来,乖乖四只蹄着地趴到地上。“伸舌头。”麦巧凤再次命令她。

麦巧英只好伸出舌头来,这模样,真像小狗了。

远远的,朱光棍走过来了。尽管三春日暖,他还穿着棉袄棉裤。油亮亮的袖子,铁打似的。更明显的,是他那一脸乱蓬蓬的胡子,荞麦庄的人都叫他猪毛笼头。

他先是站在孟克河边望了一会儿,又南南北北地走了几遭,三步一站,五步一停的凑过来。他看看麦梗——麦梗还是抽烟,一口接一口,脸时不时的笼在烟雾中。阳光下,这烟是蓝的,袅袅上升,在离他头顶一尺的地方消散了。

朱光棍作一心一意地看孩子们玩耍,他故意大笑,引起人们注意,时不时的,他还发出指令:下网,下网。

但没人理他。麦巧凤和马骏配合默契,他们一次又一次让“小鱼”溜过去,看得麦巧英眼馋。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把舌头收回去,但遭到了麦巧凤的痛斥:“舌头,舌头。”她只好再次把舌头伸出来,耷拉到嘴唇外面。

一串“小鱼”快乐无比,他们叫喊着,象一只只快乐的小鸟,直冲过来,也许是叫喊得太响了,把花淑云、蔡素真、麦梗也吸引过来。他们停下了聊天,凑了过来。

麦巧凤看准了马兰,她觉得马兰的眼睛太大太亮,活脱脱的两粒闪亮的黑珠子,直晃人的眼睛。还有那口白牙,两排小芝麻,还有两颗尖溜溜的冒出来,带点俏皮和夸张,时不时的就向嘴唇外边张扬一次。她看了一眼马骏,二人会心一笑,大喝一声:“打鱼”,就把马兰罩住了。

马兰向上窜了几窜,没有逃出两双有力的胳膊。她有点生气了,飞起一脚,踢在马骏的腿上,然后,一头撞在麦巧凤的肚子上,这才恨恨地趴到一边做小狗去了。

四个成年人相视一笑,他们不再聊天了,而是集中精力看孩子们玩耍。不知不觉中,朱光棍离他们越来越近,若不仔细,就会误以为他们是一个小集体。花淑云蔡素真和麦梗三个人离得近,几乎挨在一起,朱光棍在麦梗身后,离开一尺有余。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看着趴在地上的两只“小狗”,时不时附合着笑几声。

游戏进入了高潮,让麦巧英和马兰更眼馋了。麦巧英央求:“大姐,让我们回去吧。”麦巧凤连看也没看,说,“想回来也中,学三声狗叫。”麦巧英想了想,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又捅捅身边的马兰:“学狗叫,学,学呀。”

马兰眼里含着泪,就是不张嘴。麦梗笑着说:“这个倔丫头,学狗叫有啥,大舅替你。”说罢,汪汪汪地叫了半天,然后看着麦巧凤:“中了吧?”

没等麦巧凤答应,两只“小狗”一跃而起,冲进“鱼群”,那串小鱼刹那间添了新力量,快乐劲头更加了几分,叫喊得更响亮了。“进屋吧。”麦梗说。“进屋,进屋。”蔡素真也说。

麦梗在前头进了院,推进外间屋门。朱光棍跟进来,但到东屋窗前,他止住了脚步,没再向前走,讪讪地说:“我看孩子们玩,我看孩子们玩。”

也许没听见,或许根本没在意,也有可能故意装作没反应,那三个人没应声,鱼贯进屋,朱光棍在窗前站了一小会,就走出了院子。

花淑云走在前头,直奔西屋。麦梗和蔡素真也跟了进来,他们在间站着,没人言语,也没人坐。都盯着窗户。麦梗干咳一声,说:“上炕上炕,别站着。”蔡素真说:“我去烧水,妹子,你先歇着。”花淑云转身跟了出来:“我也去。”一时,屋子里只有麦梗一个人了。

灶间的火燃了起来,发出温柔的“呼呼”声,外面,孩子们快乐的叫着,有一种像小鸟似的惊叫,时不时闯进来。蔡素真和花淑云的只言片语也会偶尔进入麦梗的耳朵。她们之间的对话很细小,很简短,常常只有一个词。

麦梗这时仿佛才觉察出发生了什么事。他跨坐在炕沿上,一拍脑门,又掐掐大腿,他觉得自己愚蠢可笑,又觉得这事来得突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更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麦梗看看窗外的天,一只麻雀从视野中掠过。他发现,他一直在侧耳细听。老母猪在猪圈里哼哼,母鸡们时不时大吵一阵,尤其惹耳的是孩子们的叫喊。麦梗听出来,他们现在已不玩打鱼了,正在玩藏猫猫。

他听到了蔡素真的一句问话:你男人呢?当然不是问他,是问花淑云。花淑云回答:死了。这两个字很快,很轻,夹杂在脚步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开水冒泡声中,几乎没听出来。紧接着,他听见花淑云说:“让人打死了。”

两个女人说到别的。但麦梗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关于孩子的。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有个孩子小声说:“草屋子,草屋子。”他听出来了,是麦巧凤的声音,随即变轻,然后消失了。

朱光棍蹭到窗前,跟麦梗拉喀。朱光棍抽抽鼻子,说:“大哥,腊肉炖白菜。”

麦梗没言语,只是朝朱光棍笑笑。他的目光从朱光棍锃亮的头皮上方掠过去。实际上,他根本没听见朱光棍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有一群耗子在疯跑,有时也停下来啃咬他的神经。“大哥,这花,花淑云回来,是,是住娘家?”朱光棍盯着麦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话说出来。他已经觉得这话说得不妥,不敢看麦梗的脸,一直盯着斑斑驳驳的窗框。

麦梗笑了,说:“是!”只有一个字,笑纹马上从嘴角消失,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凝重。“孩子们都跟来了,还走吗?”朱光棍又差距了句。他已知道不该问了,但还硬头皮没话找话。“呆几天再说,咋也得回家。”

麦梗捉摸了半天,才想出这句话来。他一直为如何应付朱光棍发愁,现在,他更加为难,谁知他会问出什么来。“仨孩子长得挺俊呀,大兄弟。”朱光棍这回放开了话头。他认为,这句话麦梗肯定爱听,哪知麦梗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接碴,依旧沉默。朱光棍接着说:“花淑云那大小子,看着也有十五六了吧,单薄了点,再长长,发实发实,准是个棒劳动力。”

外面传来一声叫喊:“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麦梗估计,有两个藏在草屋子里的孩子被发现了,率先从里面冲出来,一群孩子在后面追。“我看见的。”“我也看见了。”“是我先看见的。”

喋喋不休的争论渐渐远去。

有香气传来,是蒜苗炒鸡蛋的味道。麦梗一转身,发现朱光棍已不见了。他转到外间屋门口去了。他先叫了声“大嫂子”,然后就拉起了家常。

蔡素真手里一定洗着什么东西,萝卜,土豆,胡萝卜什么的。因为有硬物不时碰撞在盆沿上,发出啌啌咣咣的声音。有时,也许一时不慎,一个重物落在地上,咕噜噜,如同车轮。蔡素真登登登地过去,弯腰捡起来,砰,扔在水时,溅起水花打在脸上,她呸呸吐了几口。

朱光棍说:“大嫂,你们这萝卜真水灵,一点没糠,窖挖得挺深吧。”蔡素真把萝卜土豆弄得砰砰直响,又哗啦浇了一瓢水,说:“你那大兄弟是个憨棍,挖窖赶上挖井了,再下去两锨,就见水。”朱光棍笑了,嘿嘿嘿,接着说:“那个,那个就是花淑云大妹子吧。”蔡素真说:“是,咋的,不敢认了?”朱光棍说:“敢认,敢认,多年不见,多年不见了。”

麦梗听着这些,眼睛看着窗外,他再次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嘁喳。两颗脑袋从他视野中闪过,他知道,又是麦巧凤和马骏,一准又是去草屋子了。他听着,果然,草屋子的破门吱呀一声,咣当一声,又关上了。接着,一切声响就消失了。

麦梗估摸着,那一群孩子肯定想不到麦巧凤和马骏再次躲回老地方,竟无一人来这儿寻找。他们在房后的树林里,在房西的驴棚里,在树枝垛后面,来来回回寻摸多次。“没有!”这是个女声,应该是马兰,“没有”,这是个男声,似乎是麦存金。

麦梗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草屋子那边,向麦巧英点了一下头,麦巧英会意,猛地冲进草屋子。麦梗看着她的身影在门边一闪,马上就不见了。

这间草屋子是个破旧的土坯房,只有一个水桶大的圆眼通风,里面装满了铡过的谷秸和羊草。麦梗盯着看,好久没动静,麦巧英似乎消失在里面了。

过了一会儿,草屋子里传出了一阵笑:“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从草屋子里冲出三个人来,头发上,肩膀上,都沾着草棍儿。麦巧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向从四面八方跑来的另外几个人说:“他俩,他俩,埋在草里头,我踩上一个,咕噜,再踩上一个,咕噜——”“踩上我嘴上啦。”这是马骏说。“踩我肚子。”这是麦巧凤在咕哝。“吃饭啦,吃饭啦,吃饭啦。”蔡素真大声喊。

七个孩子,四女三男,一齐向门口冲来。麦存金跑得最快,马骏落在最后。在麦存金即将冲进门的一刹那,后衣襟被麦巧凤扯住,一时间,七个人挤在了门口处,攒成一团,谁也进不去,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他的腰,马舒的脑袋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她眼中含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蔡素真。

蔡素真瞪了麦巧凤一眼:“这么大个丫头,不懂事!”然后把马舒拉过来,揉着脑袋上的一个包,抹去脸上的泪水。孩子们撒欢似地涌进东屋,麦巧英双手扶着炕沿,猛地向上一窜,却被麦存金摁着肩膀,重重地落在地上。

人群一阵欢笑。

麦梗、蔡素真和花淑云都进了屋,站在孩子们身后。麦梗看着花淑云,他发现,花淑云并不显老,身段还是那么细溜,只是眉宇间多了层愁怨。她站在蔡素真身边,笑着,一只手轻轻抚了抚麦巧凤的发辫。

饭桌上香气扑鼻,腊肉炖白菜,土豆炖酸菜,猪骨头炖大萝卜,还有鸡炒蛋蒜苗、茄子干炒粉丝。麦梗说:“上炕,都上炕。”此言一出,七个孩子又骚动起来。三四个小脑袋一下子冲到炕沿,都争着要上去。花淑云上前一步,在那几个小脑袋瓜上各拍一巴掌,说:“哥,姐,你俩在这屋吃,我带他们去西屋吃。”然后,她对着那几个黑黑的小脑袋瓜说:“走吧,上西屋。”“不中不中,”麦梗拦住:“你刚来,是客,哪能那样呢,你和你嫂子在这屋,我领他们去西屋。”

花淑云笑了:“哥,啥客不客的,以后就是一家人,天天在一块儿,天天当客待,那哪成?”“三姑,你们不走了?”麦巧凤问。“不走了。”花淑云回答。“不走了,不走了——”麦巧凤、麦巧英、麦存金麦存银一齐雀跃吹呼,他们有的扳住肩膀,有的拉着手,小脸洋溢着幸福。

麦梗听了这话,先是暗暗一愣,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就在他们打愣的一瞬间,花淑云带着孩子们奔向西屋了。蔡素真把腊肉炖白菜、蒜苗炒鸡蛋,连同大炕桌,都搬去了西屋,炕上只剩下一张小小的八仙桌,那盆炖萝卜里边的几块猪骨头也不见了。桌上,只有两碟咸菜没动过。

他们刚在炕上会定,花淑云就把鸡蛋炒蒜苗送了过来。蔡素真连忙拦住,二人站在地上推了半天,还是让花淑云端走了。

麦梗和蔡素真相对而坐,他们互相看着,这种四目相对的状貌持续了好半天,直到西屋传来了笑声、愉快的吵嚷声和花淑云低声的劝告,他们才把目光移开。“吃这个。”这是麦巧凤的声音。“我也要吃。”这个声音他们不太熟,但他们能猜出来,是马兰,或是马舒。“丫头,这个好吧,吃吧。”花淑云在说。

接下来便吵作一团,麦梗和蔡素真听出来了,孩子们在争吃那盘蒜苗炒鸡蛋。他们不满麦巧凤的作法,连麦存金麦存银也反对。“骏儿,来,吃这个,这个好吃,把鸡蛋给你妹子,啊,听话,来,巧英,这个给你。”

花淑云平息了这场争端。

麦梗和蔡素真相视一笑。他们同时端起碗,扒了一口小米饭,使劲地嚼着。

突然,蔡素真说:“朱光棍——”“他没走?”麦梗问。“嗯!”蔡素真点点头。

他俩不作声,接着一品品地扒饭,一碗饭还没完,马骏过来给他们盛饭。“大舅!”马骏从麦梗手中接过粗瓷碗,里面还有小半碗饭。他一时不知所措。“没事,去盛吧,啊。”蔡素真笑着说。马骏端着碗出去了。蔡素真说:“这孩子,一副老实相。”她刚要往下说,马骏回来了,一碗冒尖的小米饭,黄灿灿的,麦梗赶紧接过来。蔡素真说:“孩子,你真向着你舅呀,都让他没法吃了,饭打鼻子难开口。”马骏听了,急慌慌的要将碗抢回来,麦梗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哪有那么多说道,吃,吃两口就好。”

马骏给蔡素真盛饭时,加了仔细,平平的一碗。蔡素真接过来说:“孩子,快去吃饭吧。”马骏说:“大妗子,我吃饱了。”“可得吃饱,还长个呢。”蔡素真说。“吃鸡蛋了么?”

马骏愣了一下,嘴唇急急地抖了几抖,说:“吃了。”“香不香?”“香。”

这个“香”字,他就说得顺溜多了。他看着饭桌问:“大妗子,炒鸡蛋全端西屋去了?”“我俩吃不惯,不想吃那东西,腥。”蔡素真说。

这话正说着,花淑云撩帘进来了。她笑吟吟地说:“孩子们乐坏了,吃得多,笑得敞亮,真是没想到。”说着,她便动手拣碗,用目光吩咐马骏端下去。“说啥呢,这么热闹。”朱光棍的声音传过来。他站在窗外,眼睛盯着饭桌。“吃了吗?”麦梗问。“看说哪顿了。早上的,吃了,后晌的,还不到时候,晌午这顿么——”他咽了口唾沫,“唉,反正今儿没啥活,几顿都中。”“六哥,你这人说话就是隔路,一日三餐,少了可不中。来,吃。”麦梗扬了一下手,意即招他进来,但饭桌上的盘子碗,差不多拣光了,朱光棍说:“也中,也中,不用上桌,在外间屋吃就中。”

麦梗点上一袋烟,狠抽几口,烟锅上冒出了缕缕蓝烟。他倚着窗台,正要说什么,忽听见外间屋传来一声巨响,是朱光棍吞下了一口粉条。随即是妻子回来了吵嚷,中间夹杂着笑闹。这是孩子们发出来的。“好吃!”朱光棍的话从唇边挤出来,带上浓重的气闷之声,就像敲碎一块土坷垃。“四口,四口就一碗。”麦存金喊。“不对,是五口,我数着呢。”这是麦巧英。“都吃了吧,吃光,吃光。”蔡素真说。

麦梗看着外面泛绿的柳枝,一句话也没说。

一转眼,就到了种地的时节。有天吃过晚饭,麦梗磕了磕烟锅,说:“今年咱们种点啥呀?”

一时,人们都停下了各自手中的事,包括麦巧凤,也把目光离开马骏,看着她爹。“种甜高梁。”这是麦存金的声音。他坐在背灯影里,手里摆弄着一块发出绿光的萤石。“就知道吃。”麦巧凤抢白了他一句。“种荞麦。”麦巧凤看着马兰,接着说,“吃荞面,越吃脸越白。”“谁说的,越吃脸越黑。”麦巧英说,她用食指点了一下麦巧凤,“你那脸,就是吃荞面吃的。”

麦巧凤听了这话,隔着马骏伸过手去,她本想拧住麦巧英的脸蛋,没想到麦巧英一躲,她扑了个空。整个倒在马骏怀里。俩人脑袋嘣的撞了一下。花淑云把麦巧凤拉过来,揉着她的额头,责怪马骏:“咋不小心点。”马骏觉得委屈,却不好申辨,只好躲到炕稍的一角。

见人们议论纷纷,马兰也插了一句:“种稍瓜。”花淑云瞟了她一眼,但马兰没发现,大大咧咧地说:“要不,种香瓜也中。”

马舒看见了娘的眼色,捅了一下马兰,马兰不满地剜了她一眼,说:“你吃了多少香瓜?都是偷着吃的。”

一时人们笑起来,麦巧凤笑得最响。她挣开了花淑云的怀抱,哧溜一下上了炕,紧挨着马舒坐下:“我也爱吃香瓜,咱俩合伙种,不给你们吃,馋死你们。”

蔡素真说话了,她先是向麦梗、花淑云看了一眼,又打量这大大小小的七个孩子:“多种谷子,精米白面,不如小米长远,多种些黄豆,孩子们要长个。荞麦也得多种点,孩子们嘴馋。”

嘁嘁喳喳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沉寂下来,也许因为幻想破灭,也许因为蔡素真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七个孩子们都屏气敛声,瞪大眼睛看着三个大人。“咱是一大家子,十来口人,过日子要谋划,对,就多种谷子。”麦梗说,他看看花淑云,又看看蔡素真。“荞麦也种,香瓜要种,甜高梁也得种,都种点,都种点。”

孩子们“哗”一声笑开了。他们噼噼砰砰的从炕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脚步声,笑闹声瞬间远去,屋子里,只有麦梗、蔡素真和花淑云三个人了。“哥,姐!”花淑云坐在炕沿,她拔了拔灯花,灯火跳了几跳,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用替我们娘儿几个打算,日子原先咋过还咋过,我领着他们仨,吃饱肚子就中。”“说啥瞎话呢,一家人,吃好吃赖,也得在一块儿。”蔡素真说。

在这空儿,麦巧凤讲述割荞麦的情形。“猫腰,撅对头弯儿,腰酸疼,差点疼死。”她对着马骏笑笑:“你没干过这活吧?”

马骏点点头,他本想说:我干的活比这还累,但张了张嘴,没说出来。他睁大眼睛,看着麦巧凤,她正讲得兴高采列,“抓蝈蝈儿,这么大的蝈蝈,捉住四五只,编个草笼子,喂白菜叶,它们还掐仗,咬住腿就不撒嘴。”

麦巧英插了一句:“还说呢,半夜叫,吵得人睡不着,我一生气,扔给大公鸡了。”

人们哄的一声笑开了。

麦梗看着蔡素真说:“十亩地谷子,六亩地高梁,三亩地棒子,还有八亩地,你说种啥呢?”“有这些孩子,咋也得种点稀罕粮食。荞麦,黍子,红小豆,大芸豆,都得种点。”蔡素真盯着背灯影里的孩子们说。她看到了马骏和麦巧凤时不时就互相对视一眼,也看到了麦存金、麦存银抢不上话头着急,最后,她着意打量了一眼马骏,见马骏平静地听着,心里说:“老实巴交的孩子。”

花淑云看了一眼麦梗,盯着灯火出了半天神,又瞧了瞧蔡素真,一声未响。蔡素真问:“妹子,你说呢,还种点啥?”花淑云点点头说:“哥,姐,我听你们的。”“你放屁了。”这是麦巧英的声音。她点着麦存金的脑门,“我听见了,就是你。”

一听这话,七个孩子“轰”的一声散开,他们像小麻雀一样噼里啪啦地从炕上跳下去,一溜烟的消失在门外,马上,吵闹声又从窗户传进来。“这些孩子!”麦梗说。“这些孩子!”蔡素真说。

春天的夜晚温和而宁静。在麦巧凤的主张下,孩子们决定猜谜语。麦巧英先出谜面:“披头疯,点头婆,一条腿的黑老婆。”麦存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炊帚,漏勺,勺子。”然后,他冲上来,对着麦巧英的额头就弹了个脑崩,疼得麦巧英一跳老高,挥拳就打。麦存金马上逃开,跑到人圈外面去了。麦巧凤命令马骏:“去,把金子给我抓回来。”马骏应声而去,俩人就在院内院外追逐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连老母猪都哼哼起来,最后,马难保把麦存金捉住,扛回来,砰的一声,墩在麦巧英面前。“抓紧他!”麦巧凤恨恨的说,同时,一连在麦存金脑袋上弹了十来下,麦存金却摇摇秃瓢:“不疼,不疼,不疼。”

他们闹腾着,马兰幽幽地说:“哥,我看你都成狗腿子了,人家让你干啥你干啥,要是让你吃屎,你就拱上去逮两口。”她在暗中盯着麦巧凤,她发现,麦巧凤的眼睛闪闪发光,也在看着她,两双眼睛隔着黑暗对视,尽管她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们都能感觉出来对方的怒气。“马兰,你出谜儿,我猜。”麦巧英说。“我才不出呢,让你猜着了,还不拿石头揍我的脑袋。”马兰恨恨地说。

这话让屋子里的花淑云听见了。她隔着窗户说:“兰子,她是你妹子,你该让着她,让你出,你就出。”“娘,我才比她大俩月。”马兰对着窗户喊。“大一天也是姐,大一小会也是姐。”花淑云简短有力的说,听了这话,马兰不作声了。

马兰并未按麦巧英说的,出个谜让人猜,而是在暗中瞅着暗中的几个人,他们在听,最后也没听见马兰的声音。“我出谜儿。”马骏说。然后,他想了一会儿,小声说:“有缸不盛水,有裤不装腿,有板不擀面,鼻子连着嘴。”也许字太多,人们都没记住,麦巧英说:“再说一遍,没记住。”马兰又搭话了:“就是念十遍,也未见记住,死榆木疙瘩脑袋,连滴水也滋不进去。”麦巧英正在努力的回忆,只闻听“榆木疙瘩”四个字,便“扑哧”一声笑出来:“谁是榆木疙瘩,一定是你。”她点了一下身边的麦存金,“你就是榆木疙瘩。”一时间,人们全笑了:“说的就是你,你就是榆木疙瘩。”马骏也笑着说:“你要是猜出来,你就不是榆木疙瘩。”

麦巧英捉摸了半天,也没能寻着谜底。她气冲冲地向前跳了两步,一巴掌落在马兰肩上:“你骂我,你说我是榆木疙瘩。”马兰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她飞起一脚,踢在麦巧英小腿上:“就骂你了,咋着?”俩人瞬间就撕打在一起,你扯我的头发,我拉你的耳朵,间以前后脚,巴掌。麦巧凤赶紧上来拉架,她先抱住马兰,呵斥麦巧英,哪知麦巧英竟趁此机会冲来,照着马兰的脸就挠了一把,马兰大叫一声,回身给了麦巧凤一个大耳光,嘴里还说:“拉偏仗,叫你拉偏仗。”

这个耳光来得猝不及防,打得着着实实,麦巧凤立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带着哭音大叫:“三姑,管管你丫头。”花淑云立刻从窗户探出身子:“兰子,死丫头,还不快给你姐赔不是。”随后,她从炕上直接跳到院子里,把麦巧凤搂进怀里,揉着被打的那半边脸。“快,快给你姐赔不是。”

马兰别着脸,赌气说:“谁叫她拉偏仗。”并没有移动半步,马骏推了她一把,马兰踉跄了两步,挪到麦巧凤面前,麦巧凤已哭出声来了,眼泪流了满脸。花淑云手指上全是泪。她一把拉过马兰,说:“丫头,别哭,别哭,三姑揍她,给你报仇,啊,三姑揍她。”说着,在马兰肩上拍了两巴掌。

麦存金说:“三姑,是我姐拉偏仗,打她活该。”说完,一把拉开马兰,又重复一遍:“拉偏仗,就是拉偏仗。”

一阵吵吵嚷嚷,把麦梗和蔡素真也惊动了。他们从屋里走出来,站在房檐下。麦梗说:“当姐的不像姐,当哥的也是像哥,就不会有尊有让。”听了这话,人们都不作声了。

这天晚上,麦梗、蔡素真和花淑云聊天聊天很晚。花淑云返回西屋,孩子们都睡着了。她躺下,左边是马骏,右边是麦巧凤,花淑云原本就好失眠,加上今儿睡得晚,越发睡不着,她有时会听到哪个孩子一声梦呓,有时会觉得在一支胳膊压到身上,几乎整夜未眠。

好长时间后,她仍能听见麦梗和蔡素真的低语。这种交谈的声音十分细切,象轻风吹过柳枝。不过,她还是断断续续的听到了几句,其中一句说到了马骏,麦梗说,那可是个好孩子,蔡素真说,眼下是这样,还不知以后变啥样呢,会不会像他爹。再往下就听不清了。但谈话并未停住,花淑云估计,下边的话肯定是关于马雄飞的。估计不会太好听,不想让她听见。

有那么一阵,她几乎睡着了。麦巧凤的手伸过来,摸着了她的耳朵,把她又弄醒了。她没动,任这只手拢着她的一只耳朵,她听见麦巧凤迷迷糊糊地说:“娘,我要喝水。”

花淑云偷偷地笑了笑,心下说:“这孩子,定是认错了人,捞着谁都叫娘。”她索性把睡意赶走,努力地听,东屋的嘁喳声不见了,她听到了麦梗的酣声。

天快亮的时候,花淑云出去解手,刚站起来,就听见脚步声。借着月光定睛一看,是蔡素真。蔡素真说:“妹子,你自个也敢起夜?”花淑云说:“姐,这些个年头,差不多尽守空房,啥都敢了。”蔡素真一边小解,一边说:“那年,就是那年,你一起夜就叫我,让我陪你去。”花淑云笑了,说:“姐,那是啥时候的事了,亏你还记着,我早就忘了,好像上辈子的事似的。”

俩人从茅厕出来,见月光清朗,就在院子里站了小会儿。蔡素真说:“妹子,让你和孩子们睡在一铺炕上,真是委屈你了。明年,盖两间厢房,让孩子们睡到厢房去。”

俩人拉拉杂杂地说了不少,等花淑云回到屋子里,发现麦巧凤滚到她的被窝里了。她把熟睡中的麦巧凤挪回去,盖好被子,马马虎虎躺了一小会儿,就忙忙地起床做早饭了。

快开犁播种了,有一天,吃过早饭,麦梗下床便走,蔡素真问:“干什么去?”麦梗答:“找牛福全,搭讪搭讪盖西厢房的事。”正在刷碗的花淑云扎煞着两手,一步跨入东屋,急慌慌的说:“哥,别张罗盖房子的事了。”说完,又返身回到外间屋,稀里哗啦的刷起碗来。

麦梗和蔡素真盯着门口看了半天,一时不明白花淑云的意思。麦梗想说句什么,被蔡素真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们就那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进还认真是听一阵外间屋传来的各种声响。他们听到一摞碗入柜的声音,又听见碗橱的门被反复开关几次,才砰的一声合严。“哥,姐。”花淑云进来了。她用搭在竹竿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跨炕沿坐下,面对着麦梗,和蔡素真肩并肩。她定定地看着麦梗一小会儿,又转向蔡素真:“姐,别盖房了,人们常说,土木之工,不可擅动。”蔡素真马上接着说:“按说呢,是不该盖房,可是你整天价和孩子们挤在一块儿,不是个办法,再说,巧凤,马骏都大了,也该分开屋。”“哥,姐,我这些天捉摸好了,我想搬出去住,领着马骏,马兰,马舒,给哥姐留下,你们替我养着吧。”

麦梗皱了皱眉,两唇抿成一条线,他让这种表情持续了半天,才说:“啥,你哥你姐待你不好?”“不是。”花淑云说。“那是巧凤他们待孩子们不好?”“也不是。”

麦梗一时停住,不再说话。蔡素真扳住花淑云的肩头:“妹子,你这是咋啦,哪点不舒服?”“看你说的,姐,啥都没有,我就是这样想的。”

一时,三个人都静默了,就在这当儿,麦巧凤风风火火的进屋来:“爹,货郎来了,我要买绣花针。”听见这话,花淑云一把将她拉过来:“咋的,丫头,要学活了。三姑教你。”蔡素真插了一嘴:“整天价和个假小子似的,又是蹶子又是屁,窜烟冒火,还想使针。”说罢,几个人大笑,麦巧凤不满地咕哝:“我不学扎花描云,你替我呀。”蔡素真说:“我不替你,我也不会,马兰替。你呀,还是威风去吧,话又说回来了,我就不会扎花,不也生了你们四个。”“妈,那些绣花鞋,不是你绣的?”麦巧凤问。“不是,不是,你妈没那本事。”“那是谁绣的?”“你三姑呗。”

麦巧凤挣开花淑云的怀抱,拉着她的手:“三姑,那你可得好好教教马兰,我的活儿,就指着她了。”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有人说,懒丫头,有人说,笨丫头,也有人说“心装大事的丫头”,破旧而黯淡的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麦巧凤跟关人们笑起来,后来,她又不笑了,她看见马骏在窗外站着,就如一阵风似地跑到院子里去了。

屋子里的人,接着谈西厢房的事,麦梗说,咱这院子,开的东大门,盖西厢房,院子更规矩些。再说了,将来存金和存银大了,娶媳妇,也得有几间房子。早晚都得盖。蔡素真也说,公婆在世的时候,多次商量盖西厢房,甚至有过翻盖老房子的打算,后来,孩子们一个个的出生,手头钱紧,总是头齐脚不齐,就撂下了。现如今手头还有几个钱……

蔡素真说起话有来道去,陈芝麻烂谷子,她甚至说到了公公去世前的一句话,叮嘱他们一定要找到淑云,看看过得咋样。一席话未完,两个女人就泪眼婆娑。她俩你擦我的泪,我擦你的泪,最后抱头痛哭,弄和麦梗也一阵心酸,几乎落泪。他摆摆手说:“都别伤心了,现如今咱们又团聚了,整天价在一块,这不是好了吗,盖房,明天就借家伙。”

正这样议论着,朱光棍来了。他不进屋,只在窗外站着。和屋子里的人说话。他听说盖西厢房,便自告奋勇当把头。“大哥,要说盖正房,我还真打怵,盖厢房,那没得说,我领人干就是了。搭炕盘灶,抹墙夯地,我一个就能干,大活计,打墙呀,上笆呀,箍檩子呀,那可得一大伙子人,安窗户门的,我一个人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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