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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05:0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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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迅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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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迅散文年编:雪原无边

徐迅散文年编:雪原无边试读:

自序

一直认为,将自己的文字按写作时间编辑成册是件冒险而愚蠢的事,所以在编辑时断断续续,时动时停,思想上总在不停反复。但转念一想,既然是完整的人生,谁又能抹掉自己最初那几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呢?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个因为在县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而兴奋得在田野上奔跑的少年的身影……在随笔《恍惚中的明白》里,我几乎动情地叙述了这件事。

重读自己这些叫作散文、随笔的文字,我还是微微有些吃惊:一是感叹自己写得如此斑斓而驳杂;二是诧异我的灵魂最初只有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才能得以安妥与舒坦,而这无疑只有靠小说创作才能实现——事情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显然发生了变化。有一段时间我与现实保持的紧张关系,让我患得患失,结结巴巴。我的散文或许就是这样的产物。

我认为,散文文体只是人们基于对散文事实的一种认识,这种事实并不是散文的本来面目。什么样的形式符合我们真诚而有意味的思想表达,实际上是没有人为的界定和规矩的。后来许多的散文观念都是一些有趣命题。任何时候散文都在场,也没有完全的原生态。作品形成的本身就是一种过滤。人们喜欢树立标杆,所以大家就把那当成了标杆。我读散文,全然在于喜欢,当然那里面也有着我的眼光和审美。

但散文终是有一种精神的。这种精神是人们在文字中能感受到和触及的,是作者艺术灵魂与生命精神和谐完美的统一。它是艺术,更是个性,是良知和立场。它所昭示的一种直击心灵的东西,能打动人、震撼人、感染人,给人以人生的抚慰、疼痛与喜悦。散文是作者的心灵史,它是作者心灵的坦露。这种坦露应有的尺度即是艺术和人生的尺度,它的生长性应该是伴随作者一生的。它追求的自由也应该有一种高贵的自由。

好的散文一定有好的语言。这种语言应该有一种节奏感,有缓慢与迅疾的节奏之分。我比较倾向于缓慢的语言。像电影过胶片一样,语言缓慢的节奏有力地呈现生命的时间和空间,定格或者拉长。它会形成一定的、有足够分量的艺术氛围,使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艺术芬芳,还有一种艺术的满足感。我这样想着,实际上却没有完全做到——但在语言迷宫里,我发觉我充分地感知自己的存在,从而越来越熟悉了自己。“我手写我心。”无论是站在故乡的屋檐下,用青涩的眼光打量故乡和故乡之外的山水草木,感受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还是突然拉开我肉身与故乡的距离,转身与回望、沉淀与奔涌、祭奠与膜拜,每一次对故乡的习惯性的凝望,都让我感到我与故乡,与故乡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亲情里深深浸透的那种人性的疼痛、隐忍和希冀,早已深刻地烙印在我逐渐成长的心灵上,成了我摆脱不了的生命胎记。

故乡是我散文创作的永恒母题。流转于京城、故乡与异地,我感受到自然的一切物象、人生与艺术,浅薄地书写华丽与沧桑、悲痛与欣喜……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册在手,处处河山,或简简单单着眼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写物状物,论人及人,我都率性而为。尽管这能让人看出我散文写作的坚守与流变,但一下笔,我的性格还是驱使我“迅速”了起来,这是我无法改变的。

写作有时就这样充满宿命。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致。”跟我打过麻将的人都知道,我打麻将凭的是手气。手的气息。那浑然天成的手的气息顺畅了、圆融了,我就会护住那一团气,快乐地打下去。我实在不会什么章法。但我知道那一团气是什么。

好的散文应该也有一团气。

是为序。2018年6月26日,北京寓所

野味的蛊惑

生性是乡下人,在城里,我越来越无法敷衍人生的种种麻烦了。比如这吃,不说菜的单调和乏味,单说在食堂里为一餐饭耗上几十分钟排队就令人痛不欲生。好在城里还有些朋友,这样,当肚子一不合时宜,我便去朋友家打“野味”……炒板栗、蒸山芋、生藕片、红豆汤,朋友们也都很馋嘴,于是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就吃出一副乡巴佬的馋相……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嘴里就闲不住,吃腻了桃子、梨子、枣子之类,没有什么新鲜的口食,我便疯疯傻傻地到田野里去寻觅些野味。有一回,在自家屋后的菜园里,我不知怎么就发现一株生得很矮,长得也不规则的树,娇藤般的茎上缀着一绺绺红里透紫的泡泡。我踮着脚,伸手摘了一颗,在嘴里咂了咂,甜。我惊异了!慌忙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我的小伙伴,后来,我们便从大人们那里得知,这是桑泡泡,学名桑葚,吃得。此后,我见天就摘人家那红熟的桑泡泡,常常把嘴弄得紫红紫红的……

乡村四月闲人少,采了蚕桑又插田的季节,乡下人一般都是全家出动干活。没人带,我只好跟着妈妈在田头锄草,抡不动锄子,我就倚躺在青草葳蕤的田埂上。妈不吱声,径自一个人忙着。我一个人玩得无聊,四下里张望,这下,又发现了那似曾相识的红泡泡。那红泡泡生长在有许多刺的根茎上,一簇簇地匍匐在田埂,似桑泡一样星星点点结着好多,只是比桑泡更红,红得似乎要流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摘了几颗,放在手里掂了掂,没分量,柔得汁水欲滴。我捧起一把,蹦跳着送到妈妈跟前,歪抬着头,稚气地问:“妈,这吃得吗?”妈笑着骂:“馋鬼!”忙活一阵子,妈又扭过头说:“这是小麦泡,吃得。”吃罢,一滴口水涎在胸襟上,吃在嘴里,只觉得比桑泡更甜,甜得我不住地抿嘴。一边抿嘴,一边便向田埂寻去……一个人吃似乎不过瘾,自然我又把这一重大发现告诉给我的小伙伴。没过几天,田畈上三三两两的,出现的就是我们寻小麦泡的群体……

然而,有一天却出了岔子。那天,我和伙伴们正从田畈上摘小麦泡回来,邻居福根的大大就找上门。“迅哥,”他跟福根一样地喊我,“你今天带福根吃了什么?”“小麦泡呀!”“福根肚子疼,想必是吃了什么毒东西!”福根大大自言自语。我心里一愣,慌得抓耳挠腮起来,福根下午是吃了一颗“蛇泡”,那东西红溜溜的,跟小麦泡别无二致,只是不甜。“他吐了呀?”我说。但说着,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起来……就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一夜,清早起来,我便打听福根肚子疼好了没有,得到的却是福根大大笑吟吟的回答:“福根肚子里有蛔虫,郎中(医生)开药给他吃了!”说罢,他却依然打着招呼,“迅哥,你莫做孩子王,成天带他们满田满畈疯,叫人愁死了。”“嗯。”我胆怯地应了声,心一轻松,又跑到野外去了!——可是,后来福根到底还是出了事。那年刚立秋,村里大人小孩子聚在一块,干起了“摸秋”的勾当,他们恶作剧般用抓阄的办法推出福根去摸秋,福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朦胧的月夜,一村人聚在一起等啊等,可等了大半夜,也没见福根回来。一村人慌了,找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在离村子不远的苇塘里,发现了福根那让水泡得肿白的尸体……福根原来是在苇塘摘菱角时落进了水里。红菱角……啊!野味,这赋予我们童年种种野趣的土地之果,想不到竟夹杂着苦苦的酸涩,灌入了我童年的记忆!

现在,我当然不再是疯疯傻傻的年龄了。而现在孩子们的零食也非常之多:苹果、梨子、冰棒、雪糕……孩子们大都娇生惯养,大人也都不让他们寻那野味了。即便是街头上出现的绿葡萄、红草莓、熟枇杷之类的,大人们也总是东挑西拣地买回家,小心翼翼地洗得干干净净,放进冰柜里,让孩子们偶尔吃吃,非常安全和卫生……我童年时代有过的那寻野味的温馨和亲切却荡然无存了。只是,在春天里回到家乡,在田野地旁,我还看到一些快乐无比的孩子寻花摘果,天性飞扬,但见他们伸出无邪的小手摘那泡泡,我便蓦然想起福根,想起童年……童年流逝了,流逝的伙伴福根却成了我怀念情愫里的一个死结。啊!我实在不该将我记忆中的这段故事说与他们。诱惑的口水流下来了,还是赶紧抿起,不要搅乱孩子们那一片片纯真的梦想吧。1985年4月4日,安徽潜山岭头

荷塘听蛙

夏天,到了月夜里,我最喜欢听的就是蛙声。“蛙声有什么好听的?”一次,妻见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荷塘边,轻轻地嗔怪着。此时,那青蛙却仿佛理解了我的心思,连忙咕咕呱呱,此起彼伏地叫唤了起来……

面前是一片荷塘,满塘的荷花在晚风中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月光下一泓清水,荡起了阵阵碧波,无数根荷梗微微地颤动着,绿绿的荷叶就像翡翠制成的托盘,盛满了亮晶晶的月光。荷塘下面似乎就有个好大好大的舞台呢!青蛙的声音就是从那密不透风的荷叶的帐幔里发出来的。那些耐不住寂寞的蛙或依附在荷梗下,或匍匐在荷叶盘上,或蠕动在草丛中,抖动着青绿色的身子,圆睁着双眼,翕动着鼓鼓的眼囊在尽情地欢歌。细听之下,发现先是几只青蛙咕咕有声,而后群蛙齐鸣,由远及近,此伏彼起,似鼓如雷,那气势仿佛连大地都在蛙鸣中颤动着。荷塘上氤氲的一层白雾伴着悠悠蛙鸣,也仿佛在唱一支催眠的“摇篮曲”,把我引向梦一般的童年和无尽的遐想……

也是夏夜,聒聒蛙鸣。我躺在清凉而摇晃着的摇篮里,祖母一面晃动着摇篮,一面摇动扇子为我驱赶蚊虫,干瘪的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自编的催眠曲:“蛙儿勤,蛙儿鸣,蛙儿专门吃坏虫;我儿乖,我儿能,我儿长大捉坏人……”

我被祖母这不伦不类的歌谣逗乐了,从摇篮里猛地爬起来,歪抬着小脑袋,稚气地问着祖母:“奶奶,你干吗偏把青蛙和人连在一块儿呢?”“你,困吧。”慈祥的祖母悠悠地摇着扇子,说,“青蛙是好虫,我们庄稼人就靠它哪!它的肚子大,长得又很机灵,一天能吃好多好多的害虫……困吧,困吧,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长大了,我真的对青蛙情有独钟。

后来读宋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突然间,我就领略了独听蛙声的种种妙处,感到诗人若没有那样静夜独听蛙鸣的妙趣,未必能写出那样的佳句来,觉得那情那景还真的恰合了我儿时那天真稚气的一幕。它不但唤醒了我未泯的童心,同时还使我有关青蛙的想象与实体拉得更近。青蛙虽然是一种极平常的动物,但人们对它都怀有一种特别的怜心,况且这小精灵的名字也叫得那样的美丽、可爱!渐渐地,我知道了青蛙有很多的种类,在一年的时间里,一只青蛙就能捕食一万多条害虫。许多小动物都有各自报答大自然养育之恩的方法,青蛙这种绿色的小动物,凭借的就是这种纯朴和勤劳来报答自然,感动人类……

夜深了,我毫无睡意,与妻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青蛙的故事。月影里,我们相视而坐。万籁俱寂。蓦地,蛙声又起,宛若潮水一般地涌来……陪我,也伴着妻。1985年7月30日,安徽潜山

水浮莲

我的住所,临窗的原是一口清汪汪的水塘。

但不久,这里便来了一群头戴柳条帽的建筑工人,他们笑着、闹着……就庞然地在这周围矗立起一幢幢厂房,清凌凌的水塘就这样让建筑物密密匝匝地围住。塘一天天变小。再后来,水塘里的水竟一天天地脏下去,浑浊得发出微微的臭气,常见的那些可爱的小蜻蜓、蝴蝶也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种紫色的水鸟,胆子好大,来了就在水塘里绕圈儿,待觉得这里并非自己栖身的所在,也泼喇一声,箭似的飞了出去……

一天,我忽地发觉这窗前浊气冲天的水塘里漂着一朵浅绿色的植物,一细看,竟是水浮莲。那水浮莲生得极娇小柔弱,伸张着长些白毛的叶片,圆圆地匝成了如莲花一般的圈儿。风吹着,莲花便随着水的波纹一闪一动,忽左忽右地漂荡……对于水浮莲,我向来不以为然,瞧着它那一副飘忽游荡、孤零零又娇滴滴的模样,有谁会生出半点的怜心呢?

却终于有一天烦躁得忍耐不住,清早起来,就不假思索地推开了窗户,眼前竟然感到一阵新爽。哟,几天不见,那水浮莲竟蔓延着长成了一大片,挤挤挨挨的,犹如一层绿得化不开的绿液泼洒在水塘里。细心的人还会发觉,那水浮莲上还蛰伏着不少圆鼓鼓的小青蛙,像是一个个小水手,蹲在停泊的绿色小船上哩!这情景很让身居闹市的人振奋,不几天,几家临塘的窗户全都打开了。但大家似乎都抹不去对水浮莲固有的成见,一见面,都心照不宣,相互支吾着:“嗬!这东西,咋长的?”“真想不到哪!”“嗯嗯。”……

彼此嘴里哼哼哈哈,眼光儿却一齐瞟在水浮莲上。风吹着水浮莲,莲瓣格外地抖擞着精神,一副坚贞不渝、无怨无艾的形象。最奇的要算是雨天,倾盆大雨泼在上面,它们灵巧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却又很快地偎紧一起。雨过天霁,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阳光同装满雨珠的水浮莲一打照面,熠熠生辉,那水珠儿像是谁泼洒的一把晶莹无比的珍珠,点缀在这片绿洲上了,叫人看出水浮莲的妩媚可爱。俄而,雨珠噗地一滚动,就像一颗珍珠落入水中,水浮莲收藏起那珠儿,又恢复了常态。城里人大约很少看到这种新奇植物,于是发现这醒目的“绿洲”后,竟是流连忘返了。更有趣的是,有些退休或离休的老头儿竟提根钓鱼竿儿在此垂钓,顷刻,又有农民模样的人挽着菜篮子来打捞这“宝藏”。他们光着身子,捞满沉沉的一菜篮,放在塘边滤干水,就颤悠悠地挑走了——水浮莲据说是极好的猪菜,人也吃得。由此说,这水浮莲的作用真是不小呢!

于是,水塘里又只剩下零星漂浮的一两棵水浮莲了,塘里的水竟清澈了许多。不知怎的,我的心头竟出现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唉!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当时没有那么确切地体会出来的东西,等失去却又体味到了——这便有了遗憾。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我深深为水浮莲叫起委屈来。可没几天,蓦然,我见着水塘里又长成了一片,簇拥出一片新的绿洲。秋冬之际,街道上法梧一片一片凋叶了,水浮莲却依然充满生机地躺在那里,做着绿色的梦。听农人讲,即令三九寒天,它也不会全部冻死,如果有细心的拣几棵搁在稍暖的水池里,再盖些草,那它根本不会死去,在来年它还会继续繁衍、蔓生……水浮莲,这绿色的小植物,竟然就有如此强的生命力!

我真的照农人说的那样做了。我忽然觉得我该为水浮莲唱上一支生命的歌。1985年10月21日,安徽潜山

恨书

原也是十分爱书的。小时候曾做过用一支“驳壳枪”换回四十本小人书的淘气事,惹得父母挂在嘴边当作趣事很是炫耀——要知道,这对于当年爱“枪”如命的我,可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有一年,安庆城来插队的知青返城,大约嫌行李太重,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之类的厚书一股脑儿丢给了我,我就成天护着那些书,俨然像个土财主……

我高中未毕业,狂妄得要死,看书不算,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写书。书自然没写成,却因此惹上了爱书的毛病,出外谋生,总少不得买上几本。后来写点稿子,竟谋到一份差事,于是念着书的种种好处,爱书更甚。然而职业不定,手头宽裕不起,一些书还是无钱可买。知情的朋友每每见我在书店里做窘状,就念一打油诗笑我:“身上已无半文钱,道逢书店口流涎。”我只是摇头苦笑。

但省吃俭用的,我还是买了不少书。

这恨书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待在县城多时,人情物理没学上,后遭“炒鱿鱼”,容不得我细思量,单位就叫我裹起包袱(其实就是书)出门。新的单位一时没有房子,我只得把书暂且搁置在一位亲戚那里,叮嘱再三,总算有个心安。哪知刚过月余,几个箱子就被翻得书本狼藉,书居然丢失了不少!也是脾气不好,我立时就埋怨了亲戚几句,不想却招来言语如刺:“几本破书,值几个大钱?大惊小怪的!”朋友们也纷纷劝我:“别为几本破书伤了亲戚的和气。”唉!房子一时没有着落,我只能悻悻作罢。后来有了教训,我就经常去看,书竟没一次例外地被丢,可我只得哑巴吃黄连——谁叫只是书呀?自从鲁迅先生端端地把孔乙己老夫子送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捡了嫌弃书的便宜,一位乡友,常向我借书消遣,可书一到了他的手中,十有八九就要弄丢。前时一本小说选,他借去看了,而后我向他索回,他居然二十四个不理睬,还出言不逊:“我拿了,不就是一本书吗?你有么法子?!”……最后竟是蛮横不理。回家时,我独自冷静地想,念及自己以前“不务正业”,与书乱爱,现在又为书伤了亲朋的感情。自己一个大小伙子,终没有在书里寻到个“黄金屋”,亦没有在书里找到个“颜如玉”,自觉心情黯然。

暗想,这世上要是没有书,该省却了多少烦恼?

闲时,我将这烦恼与朋友谈时,朋友笑了,说:“其实,要是世上没有书,烦恼会更多,你不信吗?”我当然信,于是就阿Q般,想想也是。世上与书有缘的人,哪一个没有这小小的烦恼呢?1986年9月2日,安徽潜山

人生长恨水长东

默默地伫立在张恨水先生书房的废墟上,我突然感觉,他和家乡天柱山的命运太相似了。天柱山本受皇恩沐泽,名噪一时,结果却被冷落千载。先生一生创作一百二十多部中长篇小说,发表近三千万字的作品,打破了中国文学史上创作数量的最高纪录。可是在一段时间里,他也被人们冷落了。

有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他从不敢苟同。不过,“蝴蝶”倒是沾过,那是童年在家乡的时候。他老家黄岭街前就有一条弯弯的亭子河,那时,他那瘦弱的身影就常常出现在河坝埂上,风儿抖动他半新半旧的青衫,飘忽着他抛在蓝天的蝴蝶风筝,也神游着他那一颗少年才子的心……十一岁半,在一位不应科举不为官的私塾先生指导下,他开始在本乡村里读书。家里有些旧书,老屋子空闲的又多,他就专门收拾一间书房,终日闷坐在那里看线装书,或是对着院里的桂花树苦吟。傍晚,他走到村外河堤上转转;然后躺在山边的坟包上,口中念念有词,背诵古文;吃过晚饭,他又钻进老书房,一直看书到深夜。夏天蚊虫多,他要么穿上老布袜,要么用一个大木桶,盛满清水,把双脚泡在里面;天寒时,他就勒紧裤带。他读书,左手捧,右手翻,翻得快,读得快,头与眼睛一上一下很快地点动。母亲怕他成了书呆子,下狠心限制他晚上读书。他为了不拂母意,天刚黑就上床睡觉,等母亲家务拾掇完毕,他又蹑手蹑脚进了书房,亮起豆油灯,读写到鸡鸣。他读过的书,连评语、批注,都做了密密麻麻的圈点。就这样,从《隋唐演义》开始,他攻读了许多古典文学和外国名著,看了大量的章回小说。看了,他竟无师自通地写起了武侠小说,他自己配图,煞有介事地“发表”给姊妹们,听着好玩。然而,他的这种专心致志,也遭到了乡亲们的讥笑,讥讽他是“大先生”“大书箱”“书庸子”。“乡村人实在以为我是一个绝对无用的青年,甚至有人说读书若读得像我一样,不如让孩子看牛。”——后来,他还这样善意地责备家乡人的势利眼。

人过中年,恨水先生曾开过一张“儿时书”的书单,儿时背得滚瓜烂熟的《论语》《孟子》《左传》《千家诗》《古文观止》等,时隔四十年后,他竟能记得百分之二十至四十。他著作等身,倾倒几代读者,自然这一半归于天赋,但更多的还是儿时书房里的苦读。后来,回忆起儿时的书房,他还不厌其烦地说:“……这屋里虽是饱经沧桑,现时还在,家乡人命名为‘老书房’。屋子四面是黄土砖墙,一部分糊着石灰,也多已剥落了,南面是大直格窗户,大部分将纸糊了。把祖父轿子上遗留下来的玻璃,正中嵌上一块,放进亮光。窗外是个小院子,满地青苔,墙上长些隐花植物瓦松,象征着屋子的年岁。而值得大书一笔的就是院子里有一株老桂树,终年院子绿茵茵的,颇足以点缀文思。这屋子共有四五箱书,除了经史、子集各占若干卷,也有些科学书,我拥有一赣州的广漆桌子,每日二十四小时,总有一半时间在窗下坐着。我为什么形容这个黄土屋子如此详细呢?这在我家庭里是有点教育性,直至现在,我的子侄们,对这书房,还有点‘圣地’的感觉,提起老书房,他们就不好意思不念书了。”“也就由于我在这里自修自写,奠定了我毕生的职业基础!”

恨水先生出生于江西,一生漂泊多舛,逗留在家乡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家乡人一谈起他,仍总是津津乐道他的“老书房”,子孙们更是言必称“老书房”。如今,随着天柱山风景名胜区开放,远有日本与东南亚诸国游客,近有邻省县的各界人士,都翘盼参观张恨水故居。美国、日本……海内外还掀起了“张恨水研究热”。他家乡的人民深深地爱戴着这位作家,成立了“张恨水研究筹备会”,并积极筹备拟建“张恨水纪念馆”,计划邀请国内外有志于张恨水研究的专家学者们召开学术研讨会。如果先生九泉之下有知,该有“人生长爱情长在”的感叹了吧?1986年10月18日,安徽潜山

太阳荷·

月亮花

太阳荷

有了夏天才有了绿荷。

听说绿荷是为了火红的太阳而生。太阳愉快的亲吻,使绿荷变得温柔,腼腆得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常常用她那精瘦瘦的身子撑住圆圆的太阳的头颅,他们相互倾吐着无碍的自由和隐私。太阳说他是大无畏的阳刚男子,绿荷说她会成为无瑕的母亲。

几天不见,就有荷花胀满了母亲的身姿,太阳红彤彤的,一刻也离不开她,用他百倍的热情,狂吻着绿荷。他急于要见到他们的儿子。

其实,他们的儿子正在一天天长大。有人来接生时,就见到那白胖胖的小子了。那白嫩白嫩的小子,使人多么愉悦啊!可他长大了,绿荷母亲却一天天被抛弃,荷梗要把莲子支配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哩!母亲绿色的相思一天天在枯萎,当儿子骤然远行的时候,她突然四肢无力地倒在洁白的荷塘。她所有的精血都给了儿子,自己只留下一个躯壳,绿色的相思就这样止泊在生命的港湾。

只有太阳思念如前,他常常发狂,心就那样一滴一滴地流血了。但他每天还在虔诚地眺望。思念的眼睛出血。

当他强烈地思念时,绿荷又会在他的梦中出现——年年如此。月亮花

月亮是一朵忧郁的花朵。除了月亮,世上恐怕没有一朵永不凋谢的花了。

日子有点发霉的时候,我的苦闷郁结在红褐色的锈堆里,就茁壮着这样一簇花,摇着悠悠的往事,陪伴着逃遁在孤独者内心的冷漠,用沉默轻轻地拂去怯弱者心地上的犹豫。

为了惦念着月亮蓄满的水汪汪般激动的泪,我老是担心粗野的雨脚要蹂躏这朵花,祼露的足踢着他镀在我心底的幽思。我明白黑夜谢绝百花的旅游,是因为它怕百花会把只属于夜的生命闹醒。月亮便是传说中唯一的一朵忧郁的花了!它在所有开放的日子都用冷静而成熟着思维的果实,即使有无数被太阳花煽动的狂热和冲动,也会像冬天的雪一样被融释……

因为我已知道,月亮花是寂寞者的眼睛长成的,所以它的眼光总是那么深深地感动着寂寞的人。只要你心底的太阳没有凋落,攀缘在蓝色土地上的月亮花,就会悄悄地、纯情地开放……1987年7月11日,安徽潜山

石牛古洞

不见石牛,不见古洞,只见巍巍然拱在半空的青山绿树。那青绿中露出尖尖的一角,与无边无涯的蓝色天幕便愈加和谐。那便是觉寂塔吧?叮当叮当,风摇塔铃,极有节奏地漾过天柱山脉的山水,仿佛石牛古洞泉水的流淌之音。

愈近那屹立了几千年的佛塔,便愈听见那叮咚的流泉声,轻松、欢畅。石牛古洞的流水更多的作潺潺声。水流并不凝重,穿岩击石,或骤然跌落,或坦坦荡荡、起起伏伏,这情形跟常见的山谷流泉没什么两样。岩石错落的沟涧,时而溅起雪白的泡沫;绿树荫荫的膝下,清清溪流蜿蜒而过。我疑心这平常的山谷流泉置身在禅宗的佛地胜境,实在大煞风景。走在通往乾元寺的二百多级台阶上,看飞檐耸脊的乾元古刹,凌空矗立的觉寂塔,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天柱群峰……短镜头和长镜头恰好定格,似乎组成了恢宏而又玲珑的盆景,哪一景不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呢?然而,我的眼前总浮现出黑咕隆咚的山洞、北宋政治家王安石高擎的那通红的火把、火光辉映的他那浮雕般的身影!“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不过,他终没有归来,而最终却将那一把大火烧到京城——成了“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人事作古,字迹尚存。山谷溪涧,留下的石刻布满夹壁,几无隙石。唐宋元明清以至民国的达官贵人、儒士名流,或刚劲雄浑,或隽秀圆润,狂草五尺见方,小楷寸许对径,一幅幅书法诗词的横轴就摆在你面前,让人的思绪一下掠过上下几千年……

我从山谷流泉溯流而上,久久凝视着蜷伏在脚下的石牛,真想骑在它的身上,替它轻轻拭去千百年的尘埃,挥鞭一击,催它去耕。望着那斑斑驳驳的摩崖石刻和卧伏的羸牛,我忽地明白流泉之所以小心翼翼地流淌,是生怕擦湿那一方石刻,惊扰石牛这一只石头的精灵——填平“虎头岩”的炮声响到了这里,曾让眼前的石牛首尾难见,只剩下那终年浴水的半截身子了。现在虽有无数的游人踏上牛背,怕也只能遥想当年石牛牧罢,跪卧溪畔,饱饮清泉,或昂首东向谛听古刹钟声的悠然了。

心里沉吟着,目光却被方方正正的一处凹崖所吸引。据说,那原是被人盗走的《青牛图》。宋朝另一位文学家黄庭坚客居舒州,常来石牛古洞读书,大画家李公麟在此还给他画过像,黄庭坚自题“青山驾我山谷路”诗句于图上。可惜这幅珍贵的石刻,也在军阀混战的民国年间被人窃盗走了。唯留下这神龛样的凹处,令人唏嘘不已。倒是黄庭坚的读书台“涪翁亭”如今已被修缮一新,红漆木柱,飞檐翘角。坐在亭中憩息,看绿色的蜻蜓和紫色的水鸟栖息在绿荫里,亮喉者啾啾嘀啭,亮翅者划无数条弧线,书台异常空旷而静寂。泉水叮咚,塔铃叮当,再朝上望,葱郁的树木摇曳,遮天蔽日,恍惚幽深洞府,很让人忆起黄庭坚的诗句:“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1987年9月28日,安徽潜山

黄梅腔

迟迟盈耳的是家乡的黄梅腔。打从记事起,满世界嘹亮的都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那时成天听着公社广播喇叭里啊啊哈哈,我手舞足蹈,也学着李玉和、郭建光的模样。老师大概是看上了我的这点“天赋”,全校搞文艺会演时,竟然叫我演起了京剧《沙家浜》。记得,那回在到校排演的路上,忽然看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双手舞蹈似的在地上剜着野菜,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猪草,昨天我起晚了,今天要赶早……”

这就是黄梅腔。听痴了,看迷了,我就央着她再唱。她脸腮涨得通红,露出齐崭崭的糯米牙,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着,唱着,不觉太阳西斜,我这才发觉自己误了到校排演的时间。第二天,我写了份检讨递给老师。女老师正搓衣,叫我念,我怯怯地念完,老师笑笑,结果将我演的“郭建光”贬成了“叶排长”。

家乡的土地嘟嘟的,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满街满巷就冒出了黄梅腔。家乡的黄梅腔,原来大人小孩都会唱的。会两句?点头的,定有人要你唱上一段;摇头的,别人的头更摇成拨浪鼓,愣愣盯你半天,疑心你白沾了黄梅戏故乡人的名分。《夫妻观灯》《补背搭》《王小六打豆腐》,那一支支散发着乡土气息的乡音,童叟无欺,或哀哀戚戚,催人泪下;或柔柔蜜蜜,令人神往;或幽默俏皮,逗人喷饭;或悲悲烈烈,使人感怀。缠绵处,让人魂销魄摄,泪化倾盆;刚强处,使人骨实体结,咔嚓作响。生活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化成酥魂软骨的黄梅腔,诉与人、诉与天地和自然,就长成一片板板结结松松散散的黑土地,长成灵灵气气纤纤秀秀的南方女儿,长成英英武武粗粗壮壮的南国汉子……所以,这块土地总是飘洒着刚柔相济、疾疾缓缓的黄梅雨。正月里正月正,二月里闹花灯,月月日日都浸透着黄梅腔。正月里,龙灯狮子灯,一阵风雨唤过,便有黄梅折子戏。只两三个人,古模古样,轻歌曼舞,观众应呼喝彩声,一浪越过一浪——这是随便唱。若正儿八经演,自是扯上大红大绿的幕帷,锣鼓钹响器、二胡竹笛分两溜坐定,庄严而隆重。角色未出场,黄梅腔已撩人耳膜,先花旦、再小生,生净旦末丑,各得其神,各显其妙。特别是三花,这角色一上台就惹得人前俯后仰,捧腹大笑。三花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阴阴阳阳,活泼而俏皮,甚而油腔滑调,疯疯癫癫,唱打道白,似乎信口雌黄,随心所欲,夸张得令人瞠目……这里人爱唱,更爱看,这爱固执而让人嫉妒,滑稽而叫人可爱,大人听得神往,奇怪的是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黄梅腔仿佛就是一服镇静剂,一曲催眠小调……

这里人酷爱黄梅腔,黄梅戏世家当然多。旧俗戏子上不了家谱,不上就不上,戏总是要唱的。一位老艺人,年轻时游艺他乡,遇上做大官的族人认宗亲,但听说他是一位唱戏的,骇骇然,就亲自带着官兵去抓他。其时,艺人正在台上演戏,唱得精彩至极,于是官人也想听,于是就听,慢慢听出神韵,直到曲终人尽,恍恍惚惚想起初衷,只好摸着脑壳往回走。不提认宗,也不提抓他了——黄梅腔这神韵,艺人自觉到,于是就常拿来苦口婆心地教人处世。有姑嫂不和的,先是劝,后来就唱,唱《何氏嫂劝姑》。唱了一夜,唱得双方感动得泪水涟涟,终于捐弃前嫌,重修旧好。就这样,这里人创造了黄梅戏艺术,也创造了人生。或许,他们并不懂得言为心声,但生活中的忧愁欢乐幻化成黄梅腔,演生绎死,悲欢离合,黄梅腔也给予了他们人生的乐趣。人与黄梅也相得益彰,水乳交融,一部黄梅戏就有了一群浓缩的人生……

我也曾企图走出那诞生黄梅腔的土地,但终究走不出。童年爱唱京剧,可惜这氛围终究没裹住自己。我是在黄梅腔的土地上长成的人儿,身子骨柔情似水是黄梅,耿耿如磐是黄梅,怕是化成泥土也仍是黄梅雨浸泡,诚如这块土地上生长的秀竹、生长的苍松,抑或别的地方也生长这些,但毕竟各有各的长法。黄梅腔仿佛我故乡的招魂曲,我走得再高再远,也会让这招魂声呼唤归来。1987年10月12日,安徽潜山

寻找程长庚

这是中国乡村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的村庄。几丛疏疏的树林,散落着几间陈旧而斑驳的老屋、几幢簇新的青砖瓦房,清亮的池塘里浮游着几只白鹅和鸭子,缕缕炊烟在屋顶上袅袅飘扬……好奇地打量着让人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庄,我的心里隐隐透出几分历史的荒凉,一个盘结在我眉宇间的问号越来越大了:程长庚,这位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戏剧活动家是在这里发出他人生的第一声啼唱,又是从这块黑土地上,大踏步走上京都繁华的戏曲舞台,书写他人生的辉煌的吗?

我沉默无言。这个被人称为说话犹如“鸟儿歌唱”的戏曲之乡,一位被誉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戏曲大家的诞生地竟是这么枯寂和落寞。而我们这个喜欢崇尚名人故地的民族,为什么又独让这块土地被冷落了一个多世纪?是成名后的程长庚对穷乡僻壤的忌讳,还是中国京剧艺术史的一个偶尔的疏忽?我浑然不解。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沉重的脚步声,对这个酣睡的村落将意味着什么。《程氏家谱》那一册册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线装书,似乎在冥冥之中诱惑着我,将抖落开那历史的尘封,彻底揭开萦绕在这位戏剧大家身上的籍贯之谜——他的肉体生命毕竟才消失一百多年呀!

村子叫程家井。紧紧毗邻村庄环绕的是三口清水塘,四周便是程氏家族那祖祖辈辈休养生息、耕作不已的田园。我从家谱中得知,程氏先祖们“乐皖山皖水清涟秀丽……于是,耕田食,凿井饮”。程家井之名便由此而来。如今一个多世纪如流星去也,古井依然,程家井已繁衍了二百多人口,四十几户人家了,除一户姓吴外,其余全部姓程。这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紧紧地牢记着祖训,除了田间垄上,几乎没有一个走到比县城更远的地方。面对我这位不速之客,他们更是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们偏偏喊“北京”作“京里”,偏偏又知道祖上出过一个“唱戏不打脸(化装)”的戏子。听到这些乡下少见的口语和他们绘声绘色的传说,我发觉我寻找的线索越来越清晰了……在传说中穿行,我翻阅着《程氏家谱》,立即就神奇般地找到了有关程长庚的记载:“祥溎子文檄,字长庚,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辛未七月十二日时生”,“卒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年)己卯十二月十三日,妻庄氏合葬于京都彰仪门外石道旁路北,父祥溎墓前另冢”,“嗣子二人,养子章甫,从子章瑚”。家谱上线索时隐时现。对他的养子章甫,即后来三庆班的司鼓以及他的孙子——著名京剧小生程继仙,只有生卒年月的记载;但对步入仕途的章瑚和他那差不多都做过清末民初外交官的后代,却记载得非常详细。望着站在我身后的那群神情漠然的程氏后裔们,我感到面前的家谱忽然散发出神秘的清香,让我触摸到程长庚这个戏曲才子孤独的灵魂……“徽班昳丽,始自石牌。”程长庚家离享有“无石不成班”的徽剧发源地石牌不远。旧时石牌一带戏台每有演出,程长庚就嚷嚷地吵着父亲带他去看。耳濡目染,他得到良好的徽剧艺术的熏陶,当然是可能的。程长庚从这里走出,在北京主演《文昭关》《战长沙》中的伍子胥和关公戏一举成名,进而成为三庆班主要演员。后来他不仅主持四大徽班之一的三庆班,还兼管四喜班、春台班,因而受到文宗皇帝的召见。文宗封送他“五品顶戴”,赐任京都梨园会令、“精忠庙”会首达三十年。甚至连不可一世的慈禧、慈安太后也称他为“皖中人杰,京都名伶”……他的这些戏剧活动也能从中找到粗略的记载。但他到底是十二岁时随父北上,经开封、太原、保定入北京,还是经过其他路径闯入京华,这又是笼罩在他身上的谜团了……

也许这样的寻找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应该探索他怎样敢于创新,熔徽调、京剧和昆腔于一炉,使唱腔、动作形成独特的风格,而创造出了蔚然一代的京剧艺术;探索他怎样在舞台上用他那娴熟的京腔、精湛的技艺,塑造出关羽、鲁肃、岳飞那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而以艺术的光辉永恒地照耀了我们吧。

在程家井,程氏的后裔们还津津有味地向我渲染了他们祖上的一个传闻,说是程家井古时东厢富裕,西厢贫困,西厢人认为是坟山不好,于是,趁年夜用石磙抵住了东厢人家大门,在风水先生所勘定的鸭形宝地偷葬了一棺坟。第二天,风水先生大惊失色,说:“你们该白天葬,夜里葬只能出夜朝官(即舞台上的官)哩!”——“怕就是出了程长庚这个武旦生吧?”他们腼腆地问我。我没有回答,想这也许是无数名人身上都很容易附会的一个迷信的传说。我倒是知道“戏子不上家谱”是中国古代乡村几乎所有姓氏的族规。程长庚在他的家谱上虽也只有生卒年的记载,但他的家族毕竟接纳了他——中国巨大的戏剧艺术的洪流推崇了他。这,恐怕是这位皮黄巨擘所没想到的吧?!1988年1月8日,安徽潜山

屋脊

屋脊就在窗前。记得搬上二楼那天,开窗见那如龙脊椎的屋梁,拍着巨翅浮伏在窗前挡住视野,心里很是惆怅。于是每天自顾埋在书堆里,开窗听凭风吹拂,当然也感觉不到屋脊有什么妙处。一日朋友来玩,正是清晨,他说,太阳被扯得条条缕缕,那带血的条子就淋在屋脊上,幻成了斑斑血痕。朋友是位诗人,他有他感慨的道理。我的眼睛近视,眯眼望去,真有朋友说的那意象。从此,每当从纷繁的思绪里抬起头,我竟独自呆呆地望那屋脊。

梅城是座喧嚣声很大、灰尘扬扬的小镇。小镇这些年竖起了不少楼房,再看那太阳就像一颗钢球成天蹦跳在楼房的夹缝里。混沌乎乎的尘埃里,使人很少见到那浑圆如初、鲜艳无比的红物。有着面前的屋脊,更觉得世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起码在我的天空只剩下那么个半圆了。太阳艳艳地从东方升起,我站在窗前,见到那硕大无比的半球,十分地亲近和妩媚,宛如六月里切开的一瓣红瓤子西瓜祭奠着我。于是我就不再想看那球的下半边,生怕思维的空间被一个什么完整充塞得一塌糊涂。又傻想那该是情人的一只眼睛吧,便默默对视、喁喁私语。长期待在小城,忙忙碌碌,疲惫不堪,头脑被无数的喧嚣填得满满的,膨胀欲裂,独享这块属于自己的半球,我心里只有喜悦。

太阳热烈的时候,就似一颗红球悬在窗前。我常倚在椅子上,双手枕着空荡的头颅,望着它跃出屋脊。炽炽烈烈、噼噼啪啪的太阳挣扎声就灌入耳朵,我周围全是吱吱咝咝的响声,这是昂扬的勃勃的生命力,让心随那冉冉上升的太阳顿悟生活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吧……没有太阳的日子,最好的便是雪天。我曾仔细留心过雪后的屋脊,那是一场大雪过后,窗外满是莹莹的白色,尺厚的积雪盖住了屋脊。成天待在房里,眼前总赶不走梦中常出现的童话一般遥远而纯洁的小白屋,那是生命的极境吧?别人我不敢说,我只想自己一步一步走向那里。我心头抹不掉飘忽的雪的精灵,灰白的天空与洁白的屋脊让这精灵倏而黏合了,黏合了我们这个世界。只有这时候,我才确确实实感到独居的精神,原本很美很美——白的墙壁、白的天空、我。

也曾难受过,那是雨打屋脊的声音。假借夜雨秋灯读书,总有份雨打芭蕉的孤寂,我当然没有福气领受。细看屋脊和支撑屋脊的那块块黑灰色的瓦片,雨珠叮当叮当地滴在上面,盛开着一朵朵灿然的小花,仿佛叮当的雨在弹奏一首绝妙的轻音乐,令人销魂。急躁时,那雨泼天而降,铺天盖地泻在屋脊上,就见不着那优雅的白弧线了,只有歇斯底里迷蒙如雾,生命永无遏止地搏击似乎始终也没放过眼前的屋脊。那里仿佛就是中世纪的古战场,正在进行一场野蛮的厮杀、肉搏。特别是在夜晚,我躺在床上聆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呻吟,鬼哭狼嚎般疯狂,心里总是隐隐担心那儿该是怎样的血流如注……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就打开了窗户。猛然,我惊讶起生命的原色来!裸露在面前的冰肌玉体,龙骨嶙峋。昨夜的雨正是为这生命洗礼如新,故屋脊才会那样的笔直如线,莹晶光溅似斑驳的龙鳞。这时,太阳凑趣地爬上屋脊,那屋脊就如纯静处子,卧躺在艳艳的太阳的怀抱,沉迷在大自然的抚慰中,又露出了那只独特炽烈而滴血含情的眼睛,充满着和谐、安详和幸福。我的担心消失了,挂上嘴角的是哑然的笑……

后来故弄玄虚的,我把这一切说与朋友听。朋友也相信我那感觉。他常来,也常常待在我的窗前,静静地望着屋脊,屋脊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呢?“要有翠绿的鸟儿蹲在上面就好了!”朋友说。我竟愣了下,我可觉得早就愉悦了啊……1988年4月14日,安徽潜山

父亲

小时候我极顽皮,这顽皮就常常惹出些事端来。每每这时,父亲便气咻咻地教训道:“再顽皮,看我不捶你!铁我都锤扁了,捶扁不了你啊!”

父亲是铁匠。

父亲从小就跟他的三叔学铁匠活计。虽然是本家,他学手艺也是遵循师徒古训的。三年没有工钱,还倒贴三叔家几担稻子,闲时还帮他家打零杂工。父亲倒是很勤快很聪明,没学好长时间就出了师,轻重巨细的铁匠活计,他都做得很出色。尤其是木匠用的斧子,曾惹得几百里路远的手艺人慕名央他做。有人劝他,以后你在斧子上打上一枚印章吧!

他没打,但名气却在我们那个小镇渐渐打响了。

父亲打了一生的铁,在家乡一带就这样慢慢锻造出了一种德望。他从不为活计的价钱与主顾们讨价还价,主顾们也总是有理由缺他一块两块的钱,他一摆摆手就算了。轮到他自己带徒弟了,本家人劝他:“莫带路近的,同行是冤家!”他似乎没听见,后来他带的四个徒弟都是本队的。我小时是个“小皇帝”。一家人都宠我,他的徒弟每月与他结算工钱时,都客套地留下五毛、块把的票子叫我买写字簿、糖果之类的。但父亲没有一次让我接下那钱。父亲的铁匠铺设在离家不远的岭头街上,街上常有过路的行人短了路费,或者干脆就是行乞的,但到了他的铺子上,他从未亏过人家。家里总有陌生人吃饭,母亲也只当全是他的主顾。因为每逢来人,他手里总拎些肉、鸡蛋什么的,便十分客气地招待一餐。

事后才知道,有的人哪里是他的主顾,根本就是在街上乞讨的。但家乡有“一阉猪,二打铁,三捉黄鳝四叉鳖”的俗语,外人只当他有的是活路钱,才敢那样做。

父亲也曾狡猾过一回——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公社里不准私人开铁匠铺,便把父亲吸收进公社综合厂,但工钱压得很低。其时我家中已有七八口人吃饭,兄妹一个挨一个,全仗着父亲那把锤。父亲找姓周的公社书记希望通融一点,就有人给他出点子,说:“仗着你的手艺,摆他两天。”于是父亲就摆他两天,结果弄巧成拙,摆了两天,他的大徒弟自告奋勇地进了综合厂。听罢消息,父亲脸阴沉沉了许多天,成天叹气怨天。那次的打击对他太沉重、太意外了。

我中学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成天待在房里看书、写小说。父亲见那时能够自主地开个铁匠铺,就希望我能学个手艺,或者干脆就跟他学打铁。我说,现在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干这呆板而又繁重的营生。父亲好像发了一通火,说:“皇天饿不死手艺人!不学门手艺,你混什么饭吃!”为了平平老人心火,我捧起照相机,串村钻巷,以照相聊以挣钱糊口。以致后来我进城,这在家乡的小镇上曾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乡亲们恭维他生了个儿子,能编县志写小说,云云……家乡是出过写小说的张恨水先生的,父亲大概这时才知晓我鼓捣的是些什么。

父亲念过年把私塾。《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之类的,他至今还背得滚瓜烂熟。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便“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或“人之初,性本善”地背诵一遍。我有时从县城回家,躲在书房里看书写作,他歇工回来就踅进我的书房,讷讷地问:“你写么个?”然后就肘着写字台边坐下,默默地看着我,我就被这种慈爱摄得心驰神动,就怎么也写不下去。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书房里与我搭讪了起来,他说:“我年纪大了,炉火旁怕烤不下去,还是你说的,现在这吃力的营生又无人学,一个人活不起一盘炉。你看看,我是不是找点生意做做?”最后,他竟用商量的口吻问着我。

“……”

我知道父亲心里是清楚他的手艺将要失传,心里酸得不行。看着父亲吸了一口烟,烟雾涌上他那黝黑的脸庞,他的眼里露出的是一副十分忧郁的神情。但说实在的,铁匠铺如今真的是渐渐地少了,村里人修打农具也只能是找他。他呢,大概长年累月地干铁匠活,身子骨绷得紧紧的,一旦轻松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地难受。

我们终是没有商量出什么好的办法。

——他呢,也到底还是忍不住去打铁了。1988年6月30日,安徽潜山

南国民俗

清明

自唐时清明,让杜牧写湿了,从此湿遍江南。

淅淅沥沥,一片织得密不透风的雨声,随着青石板路散开。透明,江南便肌肤似的延伸了,染指滔滔长江,浊浊黄河。

红木凝听,溪石鸣奏,杏花村浓浅浓浅、迤逦而罩的是小花伞的江南,袅袅婷婷。飘着四月梅子雨。一曲黄梅在唱瘦的江南小巷回旋……

雨巷泡酥酒坊,伞旗绕列列飞檐翘角,竖一杆白底黑字的酒幌,看清明时节雨纷纷。

出村便有细雨如织,红花草田野有三两农人,犁落行人魂。布谷声声,牛鞭拽住沽酒客;稻花香里,伸手抓起,竟是一两把蛙鸣……

端阳

一碗雄黄酒,喝斜黄黄太阳。头烈烈一摆,长江似盘辫长长,唰地拉直整个南方……“吭哧——吭哧!”阳壮的号子里,龙舟如红蚂蚱、黄蚂蚱绕油亮亮、粗乌乌的中国巨辫,攀缘直上,雄性猎猎,浇灌着黄土地,大地淋漓酣畅……“哐哐——哐哐!”五月中国荡起秋千,一群躁动的南方汉子,踩锣鼓阵阵,踩得南方山摇地晃,屈子如椽大笔惊掷长江。一曲天问,问怒浓眉须眉,斩一绺黑辫遗留东方,作千载游弋端阳。

八角粽子裹住香喷喷端阳,枝枝艾叶如令旗呐喊歌唱。鸟鸟语语。有女人虔诚的、喃喃的祈祷声。少年中国的红肚兜上,老虎头天真烂漫地跑来,昭然做着楚文化最漂亮的冲刺。

五月端阳,南方中国在做民俗的赛场。

中秋

幽蓝蓝的背景里,顶起那只细白瓷实的玉碗。一个精彩的杂技节目不期而至,演了几千年,硬是牵动着观众岁月的悬念。累了顶碗人,瘦了相思客。

抬头,有荷藕板栗,咬三两声清脆“好”字,一年一度,悠悠闲闲,喝彩声圆润了昼昼夜夜。

低首,有竹箫横笛,吹几句袅袅“愁”音,年年月月,怕碎了玉碗,泪滴倾蚀了箫孔,流出点点此事古难全……

台榭仍在,顶碗人昨夜谢帐归去,几时有?把酒常叩苍天,古老的顶碗顶圆了华夏的中秋夜,相思沾满眼帘……1988年8月3日,安徽潜山

故乡的屋檐

不曾留意的是故乡的屋檐。那年在外的路上,逢上一阵瓢泼大雨,我连忙将瘦削的身子塞进人家的屋檐,望着屋檐与大地雨水穿梭,织一片密密麻麻的雨帘,我如蚕蛹,似乎只能静静地等待这个世界将我裹住。雨终于停住。我逃也似的离开那里,回头看时,那低矮低矮的小屋竟如泊在水中的乌篷船,叫人顿时生出绵绵的乡情。

故乡的屋檐也如这般低矮。归家时,远远望见那低矮的屋檐,总觉得是母亲用手搭遮的凉篷,召唤游子归来;出门时,走出那低矮的屋檐,又觉得屋檐就如母亲灰黑褂子的一角,似牵拉着游子,将乡思把游子的心塞得满满的。想故乡土地上低矮的屋檐,披风阻雨,遮阳挡雪,总像一顶竹斗笠或者一把竹骨油布伞,罩住故乡很大的天空。但是,故乡的屋檐实在太矮,矮得自然容纳不住一天天爆长的大个子,屋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诱惑着我不愿弓腰待在故乡的屋檐下,硬是站直五大三粗的身子,要沐浴蓝色的天空,明丽的阳光。于是,屋檐下只剩下孤独的母亲,手里嗦嗦地打着鞋底,然后手搭凉篷,望着大路上走过的游子。矮矮的屋檐将母亲的脸遮得一脸忧郁,抬头再望屋檐下垒窝的燕子们伸出黄莺莺的小嘴,叽叽喳喳地,迎接燕子母亲的归来。于是屋檐下就有一声轻柔的叹息:“鸟儿晓得回巢呢!孩子就不想家?”

其实,孩子是想家的。如我,就总忆起故乡的屋檐,想起屋檐下捉蜂的嬉戏。故乡是一望无际的江南田园,泥巴小屋匍匐在田野上,一到春天,田野里红花草、油菜花浓香浓香地开了,小屋如一只乌篷船漾在绿色的河里。四面总有蝴蝶翩跹,蜜蜂嘤嘤。淘气的小蜜蜂先是试探性地绕着屋檐环飞,接着就纷纷拥进屋里,最终嗅得理想的场所就是屋檐下的墙壁,于是一齐嗡嗡地飞向那壁上,用它那细小而锋利的足打洞,然后钻进钻出,如猫的游戏。不几天,墙壁就被它们弄得如弹眼般千疮百孔,似一张漂亮的脸被弄得丑陋无比,于是年少心盛的我就气恼,与伙伴们手捂着漂亮的玻璃瓶,塞些黄绿的油菜花,将瓶贴在洞口,让花的馨香逗引小蜜蜂走进玻璃的“水晶宫”里,然后俯下身子,贴着耳旁听蜜蜂嗡叫,还很有趣地摆在桌上,一边做着作业,一边看蜜蜂在玻璃瓶里舞蹈。终于看厌了,终于看见蜜蜂大口大口地喘息,于是将蜜蜂倒放在红花草田野,重新来到屋檐下……

我想故乡的屋檐是一顶竹斗笠或竹骨油布伞,是因为故乡多雨。故乡的黄梅雨飘泻在屋檐下,屋檐一片烟。小时候,我与我的伙伴站在屋檐下经常嘟起小嘴,起劲地吹散蒙蒙烟雾。黄梅雨里,飘溢的是一片咯咯童稚的笑声。母亲和一些大人也在屋檐下,看我们撩拨黄梅雨,也感到无比的舒心和亲切。噼里啪啦,天下倾盆大雨时,鸡们鸭们畏畏缩缩地躲在屋檐下,我和小伙伴们端来白脸盆、瓷缸水桶就接那如注的雨水,顷刻间器具就满了。我们也常为这无师自通的偷懒而有着片刻的欢娱。一连几天,大人们却锁着浓浓的眉头如屋檐滴水,原来,那时正是稻子收割的季节,雨下得很不是时候。沉甸甸的稻谷让疯狂的雨打得遍地粒粒,割倒的稻把泊在水里如放一田的麻鸭。“庄稼靠老天啊!”母亲和一些大人同样也待在屋檐下,看雨很响地泼洒在地上。“天烂了肚子!”后来,大人们竟恶狠狠地咒骂老天。雨似乎也知趣地停住。“天晴了!天晴了!”我们欢呼着冲出屋檐,拍着小手在明净的阳光里叫着跳着。

故乡的屋檐很低很低。走出故乡的屋檐,我置身于矗立的高楼与高楼之间,晃荡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我这才发觉故乡的小屋虽然真的如一只乌篷船离我漂去,早已搁浅在我相思的岸边,但故乡的屋檐仍如母亲巨大的挥手,召唤着我归来归来。其实,我知道故乡那曾布满牛屎巴,挂着腊肉腊鸡的低矮的屋檐已不复存在,代替它的是一幢几上几下的楼房……对水泥钢筋堆砌的建筑物向来没有感情的我,有那么一个黄昏踯躅在故乡的田埂,远远望着那洁白的楼房,竟如一艘轮船泊在绿色的江水里,静静地就似一幅油画,似乎在向我炫耀着一股新鲜而亲切的乡情。1988年10月28日,安徽潜山

乡思如缕化梦游

“想起在桐城相聚的那段日子,好想时光倒流,再回到头。记得你最温柔贤德而文静,我和你也最投契,如果时间能够凝定,不要流逝,多好!”……

台湾著名女作家张漱菡女士充满深情地回忆着。程仁卿、马华正夫妇展读着这一纸海外飞鸿,已是情思绵绵。仁卿先生原是安徽教育学院的副教授,祖籍桐城的张漱菡女士中学时代曾跟他读过书。而张漱菡与表姐马华正却是一块“滚”大的。“俯头惊迂虎,侧耳喜鸣弦。”少年时同游龙眠山,张漱菡咏《瀑布》的诗句,多少年来更是这对夫妻耳鬓厮磨的美谈。

张漱菡女士系清朝宰相张英的嫡后——清末桐城文派的殿军、海内名宿马其昶先生外甥女。她的舅公姚仲实先生曾是安徽大学教授、我国著名的经学大家。家庭文化气氛的熏陶,“桐城派”文学土壤的滋润,使张漱菡自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才女式”文学教育。她在上海南洋高商肄业之后,便随哥哥去了台湾。一九五二年的一次病中,她在医院里受到一个真实故事的感动,便萌发了写长篇小说的愿望。这就是她发表在《畅流》杂志并在文坛走红的那部长篇处女作——《意难忘》。接着。她先后写下了《江山万里行》《飞梦天涯》《碧云秋梦》等三十多部小说。其中,《意难忘》先后在三家出版社出版,并再版了十二次,又在皇冠出版社再版七次,并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轰动一时。她的作品熔中西文学传统于一炉,塑造的都是一批生动美好的人物形象。她自己偏爱的长篇小说《翡翠田园》,真实地描写了日军侵略时期,贫苦农民在倭寇奴役下艰难度日的悲惨状况。为了这部小说的真实性,她还曾亲自到农村去体验生活。这部历史画卷式的小说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历史价值受到了台湾《中华杂志》发行人胡秋原先生的赞赏。为此,胡先生还特地请她写过传记。

张漱菡女士对家乡的爱十分炽烈。这种情愫在她那“可追易安”(台湾著名诗词家高越天语)的诗词中有着充分的流露。无论是绿了芭蕉的春日,还是碧空云漠的秋天;无论是整日凝眸的白昼,还是影上花墙的月夜,她“每怀故旧总情牵”,思念故人:“情脉脉,思依依,欲卜归期未有期,妲娥应解怜孤客,莫向天涯照别离”;从而感到“往事总神伤,最怕思量,纵教有梦也荒唐,可奈浮槎难渡海,徒断人肠”。她忘不了最能牵愁的江南垂柳;总是惦记着“真好吃”的安庆胡玉美虾子豆腐和蚕豆辣酱……在台湾,她每当从电视上看到大陆的酷暑、水灾、飓风,她便担心着南京、汉口的市民,安庆一带的乡亲以及杭州西湖的那一株古树,她说:“现在很多人都返乡探亲,我当然也想回去看看,但我由于伤腿,至今仍不能行动如常,不敢出门,奈何!奈何!”渴望回乡之情竟是那样幽深和迫切。

谈及与张漱菡女士的友情,程仁卿先生总是兴奋异常,他遗憾地告诉我:“有次,我特地跑到安庆买了胡玉美的罐头,可寄给她时已有几个月,不能吃了!”海峡深深,天各一方。如今,这对夫妇只是和张漱菡遥遥吟诗唱和,飞鸿不断。俩人衷心地祈祷着,祝愿张漱菡女士的身体早日康复,并希望她能及早返乡探亲,把作品带回大陆,以加深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让多少年萦绕于怀的乡愁,在真切的故土上消融。1988年12月15日,安徽潜山

天柱石

好久没上天柱山,怪想念的。想那一座座神情毕肖的峰峦,想那流雪溅玉的飞瀑,想那绿叶葱茏的鱼鳞松,还有那迂回曲折的神秘谷……

记得第一次踏进那一座神奇的大山,触目都是一株株、一具具形象独特的奇松怪石,让人恍惚进入一座动植物的公园里,为那活泼的生命惊奇不已。神秘谷里,谷重水复,柳暗花明,嬉游其间,仿佛穿越茫茫几个世纪,做了一次人类猿的蜕变……渡仙桥上,冷风袭人,天柱石峰,时而云遮雾掩,浑而不见;时而阳光镀雾,偶露峥嵘。我静心敛气地看,面前烟云弥合,天柱峰缥缈如一株罩在雾霭里的春笋,含秀滴翠;真切如鲜丽清纯的女子,一颦一笑,都让人神魂颠倒……近在咫尺,痴痴凝望,想沐浴在峰前的仙女瑶池里,静静地洗濯尘埃,裸露灵魂……最难忘那一年的秋末,那天,阳光绣雾,天柱峰腰浮起偌大光环,踮脚望去,那光环朦胧如镜,紫气照人,冉冉飘荡在茫茫的山壑,天柱峰昭然若揭,如一块天然的奠基石,似乎经过这“剪彩”的仪式,深深铸在土地之上!凝眸再望天柱峰,阳光如箭,钻崖穿石,枝枝横折,那殷殷鲜血竟溅透了这一千七百八十米高的偌大峰柱……

然而,天柱山最让我兴趣盎然的却是那些造型奇特、形象逼真的石头。飞来石、鹦鹉石、象鼻石、猪头石、蜒蚰石……一块石头就有一个神奇优美的传说,一块石头就是一种刚毅完美的生命的昭示。它们寂寞横陈荒野,广采天地之灵气,饱吸日月之精华,入定坐禅一般,潜下身修身养性……或许,这真诚真的感动了冥冥上苍,一块顽石就那样颇具精神了。大自然是怎样的刀砧斧削,天造地设啊!……令人忧伤的蜒蚰石,小时候就曾听说过它不幸的故事。大人们说,天柱山是远古时期茫茫西海衍生而成的,如果蜒蚰石头上的那对石角长齐了,这里就会还原成西海。于是,年复一年,当蜒蚰石的双角悄悄长对称了,怜悯苍生的雷公就兴风作雷,斩断了石角……所以,千百年来,那只蜒蚰只乖乖地趴在铁青色的石壁上。两只角一高一低,如诉如泣,似乎在向人们展示着它那无法挣脱羁绊的痛苦!——传说,或许只是传说,但蜒蚰石有了这传说,就有了几分情趣。有了这情趣,游人也就徒增了无限的惆怅和留恋。虚虚实实糅合在一起,也就别具意味,别有精神了……

常听人念叨天柱山是“第二黄山”。我没去过黄山,自然也没有领略过黄山景色的秀丽,但我想,即便如李白吟咏的那种“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那风味也会是迥异的。我曾在许多画册里一睹过黄山飞来石的伟岸,就总觉得它不如天柱山飞来石的形象和神奇。天下名山抑或都有让人寄情的石头?那年,我曾流连在禹山的望夫石上,孩子气地在那里留影,那手抱稚子,含情脉脉,远眺夫郎归的望夫石,千百年来就牵动着人们满肠愁绪,或旅人的几多遐想!我就诧异于涂娘对大禹的一片坚贞,怎的就望成了一片河站成了一片岸!淮河岸边,还有一尊大禹治水的雕像,尽管人工斧凿,但栩栩如生。可我也感觉不如自然长成的望夫石,更让人惊叹自然的博大与精深。而天柱山呢,触目所见的,都是这样一尊尊奇异且形象的自然雕塑,一具具似是天地精气孵化出来的灵物,巍然屹立而自得其乐,让人喟叹着形象的逼真,神往于自然的造化,惊羡着生命的原始张力,看出自然和人生的别样结构!……天柱山,正是因这无数有生命的石头才盈满灵韵,生机盎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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