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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00:3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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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加缪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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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局外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局外人作者:(法)加缪等排版:汪淼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39999036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局外人[法] 加缪\著叩梦丽\译

第一部

第一章

妈妈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清楚。养老院的电报上这样写道:令堂去世,明日葬礼,深表同情,期速来。这则通知让我怀疑,妈妈是否死于昨天。

养老院位于离阿尔及尔大约八十公里的马朗戈。乘坐两点钟的公共汽车,我应该能非常轻松地在日落之前抵达那里。那么,依照习俗,晚上我应该为母亲守灵,并且不妨碍我明天下午回来。我已经向老板请了两天的假期,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理由拒绝我。然而,我总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开心,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好意思,先生,可是,您知道的,这可不是我的错。”

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根本没必要说那些话,我也没有什么可请求他原谅的,情况恰恰相反,老板还应该向我表示同情与慰问。我猜想后天回来时,他将会这么做。目前而言,母亲好像根本没有死。一旦我回去参加完葬礼,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我搭上了两点钟的汽车。下午的天热辣辣的,像往常一样,我还是在塞勒斯特的饭店就餐。那里的每个人都很友善,而且赛莱斯特还安慰我说,“我们只有一个母亲,再也没人像她那样对我们好了。”我离开的时候,他们甚至将我送到了门口。我感觉很慌乱,很想逃离,直拖到最后一刻,我才不得不去艾玛努埃尔家借到了黑领带和黑纱。几个月前,他叔叔刚刚离开人世。

时间紧迫,我只能一路狂奔才赶上汽车。我寻思,正是我这么急,又跑了一路,车上又颠簸,汽油味还大,光线又强,才让我晕晕乎乎了一路。不管怎么说,我几乎睡了一路。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倚在一个军人身上。他呲牙咧嘴地笑着问我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此时,我没有想交谈的心情,仅仅点头表示同意。

养老院离村子有一英里多的距离。我走到了养老院。我要求立即去见母亲,可是看门人说我必须要先见院长。而此刻,他有事缠身,我只能稍等一会。在我等待的过程中,看门人啰嗦个不停,不久,他将我带入了院长办公室。院长非常矮小,一头花白头发,胸前佩挂着荣誉团勋章。他先用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我们开始握手,时间如此之久,弄得我尴尬不堪。此后,他查询了一个放在他桌子上的档案,开口说:“默尔索太太三年前搬到了我们的养老院,而您是她的唯一赡养人。”

我还以为这些话是在责怪我,于是慌忙解释起来。可是,很快他就打断了我:“孩子,你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已经查过你妈妈的档案了,很明显地可以看出仅凭你微薄的收入,你根本无力赡养她。实际上,她需要一个人形影不离地照顾她,而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根本付不起工资。不管如何,她呆在养老院要比任何地方都要快乐。”

我回答说,“是的,先生,对于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他点头说,“在这里,她还有好伙伴,你知道的,她可以和这里年纪相仿的人做朋友。她们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互相解闷。而你少不更事,和你在一起,她会很闷的。”

的确如此,当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妈妈经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们几乎不交谈。她搬到养老院的前几个星期内,经常哭泣,这是因为她还没习惯。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当听说要离开,她便因为舍不得这里而痛哭。这还是因为不习惯搬到一个新地方。这就是我在最近一年内,几乎没有来看望她的原因。不可否认,假如我来看望她的话,这也意味着我要荒废一个星期天,更不用说其他麻烦事情了:乘车、买票、往返需要四个小时。

院长还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而我一直在出神,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最后他说:“现在,我猜你一定非常想看你妈妈?”

我没有吭声,站了起来,他将我带到了门口。在我们就要下楼梯的时候,他开始解释说:“你知道的,为了不吓着其他老人,我们将她放在了小停尸间里。这里一旦有人死了,其他的人就要紧张两三天。当然了,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护工又要为额外的事情而操心忙碌了。”

我们穿过了一个小院子,这里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在他们组成的小群里聊天。我们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立即安静了下来。等我们刚一走过,他们又叽叽喳喳说起来。他们的声音忽然让我想起了被关在笼子里叽叽咕咕的鸽子,二者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没有后者的声音刺耳。在一个小而矮的屋子前面,院长停了下来。“就是这了,先生,我先走一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到办公室找我。我建议明天早上举行葬礼,这样你可以为她守一晚上灵,无疑这也正是你所希望的。还有一点,我从你母亲朋友那儿听说,她希望按照基督教的仪式下葬。为此,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我谢了他。就我所知,妈妈生前虽不是无神论者,却从来没有把宗教当回事。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明亮、纤尘不染的小屋,墙壁上刷的白灰,天棚上安的玻璃,让这间屋子看起来更加亮堂与干净。屋子里放着几把椅子,几个支架,屋子中间的支架上停放着一口棺材。几个崭新的螺丝钉,刚刚拧进去一点。一个阿拉伯女人,我觉得,正站在棺材旁边。

她穿着白大褂,头上围着一块非常亮眼的围巾。

这时,看门人跑到我后边,很明显看出他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足以证明这一点。“我们早就盖好棺盖了,为了让你能看到她最后一眼,我不得不替你打开。”

说着,他就要掀开棺盖,我赶紧说不用麻烦他了。“额?怎么回事?”他喊着说,“你难道不想……?”“不。”我说。

他将螺丝刀放回了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才醒悟过来,我真不应该回答不,意识到这个让我窘迫极了。盯了我看了一会后,他开始追问起原因。“为什么不呢?”他并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原因。“嗯,我确实说不出来为什么。”我答。

他开始来回摆弄自己泛白的胡须,并没有抬头看我,很有礼貌地说:“我明白了。”

他长得讨人喜欢,淡蓝色的眼睛,面色红润。随手为我搬来一把椅子,并且他自己也坐在棺材附近,紧挨在我后边。那位护士起身离开,向门口方向走去。当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看门人对我耳语说,“可怜的人,她满身是恶疮。”

我仔细地端详起她来,发现从她的眼睛下面起便是围绕一圈的绑带。绕过鼻子的绷带,没有起伏,竟然平平如野,而且整个脸除了一条条带子,人们再也发现不了其他的东西了。“现在,我要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了。”

我忘记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手势,结果他非但没有走开,反而站在我椅子后边徘徊了起来。感觉背后有人,我心里非常不自在。太阳逐渐西沉,余晖映在地板上呈现出一种舒适又可爱的光线。两只大胡蜂绕着头顶上的玻璃天棚,嗡嗡地盘旋。我昏昏欲睡,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头也没回地问他,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五年了。”回答之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问。

这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变得非常健谈。假如有人告诉他说,他将会在马朗戈养老院当一辈子看门人,他铁定不会相信。他说自己六十四岁了,是巴黎人。

当他说完,我插话说,“哦,你不是本地人?”

我还记得,在带着我去见院长之前,他还说了一些关于妈妈的事情。他说之所以这么急着埋葬母亲,一部分原因是平原地热。“在巴黎,死人可以在家里停放三天,有时候四天。”说完,他还提到他在巴黎度过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段记忆令他终生难忘。“在这里,每天都急匆匆地度过。还没来得及接受一个人已经死了的现实,你就要匆忙地跟着灵车去下葬。”“够了,”他妻子打断他的话,“你没必要给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说这些。”这个老头脸红了,赶紧开口道歉。我说没什么。实际上,我还觉得他的话相当好玩。他告诉我的这些,之前我闻所未闻,连想都没想过。

现在他接着说,他当初是被这里的养老院收容。可是,他当时身体健康,精神充沛,所以,当这儿的看门人位置一空了下来,他就毛遂自荐,结果成了看门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指出来,他还是和其他被收养的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愿意承认。他有些官架子。他一提到养老院的老人,尽管其中几个比他年纪还大,总是习惯称之为“他们”、“那些人”,有时是“他们老人们”。听见他这样叫这些老人,尽管我明白他这么称呼他们的根据,但是作为看门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要管着其他老人,我还是有些震惊。

正在这时,女护工又回来了。夜幕很快降临了,转瞬之间,深沉的夜色便聚拢在玻璃天棚上。看门人打开灯,刺眼的光让我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他提议我去食堂吃饭,可是我一点不饿。后来他又想给我端杯咖啡,我非常爱喝牛奶加咖啡,于是同意了。几分钟之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我喝着咖啡,又想抽烟。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当着妈妈的面,我不确定在这种情形下,自己是否适合抽烟。我仔细想了想,其实在这抽烟真的没什么关系,因此我递给了他一根烟,我们一起抽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又开始聊了起来。“你知道的,你妈妈的朋友马上就会过来,陪你一起守灵。不管谁死了,经常会有一个人在这儿守着,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传统了。我最好去搬几把椅子过来,还要冲点咖啡。”

打在惨白墙壁上的光线弄得我眼睛很不舒服,于是问他能否关掉其中的一盏灯。他说“不能”,因为这是设计好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这之后,我不怎么注意他了。他带着几把椅子回来了,并将它们围着灵柩摆开,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他放了一个咖啡壶,还有大约十个或者十二个杯子。接着,在距离我妈妈较远的地方,他面向我坐了下来。女护士也在屋子里的另外一角,背对着我坐下。我看不清楚她在干什么,可是从她胳膊的动作来看,我猜测她一定在编织着什么。喝完咖啡后,浑身暖和了起来,我觉得舒服多了,房门大开,清新的夜色与鲜花的香味从中飘来。我想那时我准是瞌睡了一会儿。

沙沙作响的噪音将我弄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我感觉屋里的光亮比以前更耀眼了。屋子里几乎不存在任何阴影,每一样东西,每一个角度,每一条曲线,都轮廓鲜明,清晰极了。那些妈妈的朋友——几个老人都过来了。我目数了一下,总共十个人,他们静默地在耀眼的灯光中滑过,几乎不带任何声响。当他们坐下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椅子响过。在我的生命中,我还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过一个人,清楚到没有放过他们面孔和衣着的任何一个细节。可是,我不能听清他们的声音,甚至几乎没法确信他们的确出现过。

差不多所有的女人都围着围裙,束腰的带子紧紧地缠在她们的腰上,这让她们原本就大的肚子更加突出了。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肚子会这么大。然而,大部分的老头都枯瘦如柴,并且他们都拄着手杖。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从他们脸上我找不到眼睛,在一堆皱纹之间,只见一波浑浊在闪烁。

一坐下来,他们开始看我,并笨拙地向我点头示意,他们的嘴唇陷入了没有牙齿的牙床间。对此,我没法确定他们是在给我打招呼,抑或仅仅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由自主的抽搐。我倾向于他们是在向我打招呼,在这之后,我感觉自己处于窘境。他们同样面向我而坐,围在看门人周围,摇晃着脑袋,严肃地看着我。有一会儿,我产生了一个怪诞的感觉,他们是为了审判我而来的。

几分钟之后,其中的一个女人开始哭了起来。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的女人给挡着了,我没法看清她的脸。她哭哭停停,让人觉得她会永远哭个不停。其他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哭。他们安静地坐着,满脸悲伤,有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材看,有的出神地望着他们的拐杖,或者其他什么眼前的东西。那个女人还在抽泣。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所以我对她格外好奇。我很想让她停止哭泣,但是不敢告诉她。过了一会儿,门房弯下身子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她嘟囔着连连摇头,依旧抽抽搭搭地哭泣。

门房直起身朝我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来。开始时,他没有说话;然后,他眼睛望着别处,向我解释道:“她与令堂关系很好。她说令堂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朋友,现在她却独自一人了。”

我没有说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那个女人的喘息和呜咽声少了,但是抽泣得很厉害,最后总算平息了下来。

我不太瞌睡了,只是感觉到很累,腿也很疼。现在我意识到他们的沉默好像在加剧我神经的紧张。仅有的那个声响变得非常奇怪,它时而出现,刚开始的时候,我对此很困惑。然而,在仔细聆听之后,我猜出来它是什么,原来是那些老头在吸啜他们的内腮帮,正是这个动作产生了那么奇怪的声响。他们是如此陷入沉思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该站起来了。他们的表现甚至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放在他们之间的死尸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我当时一定是误解他们了。

我们都喝了看门人端过来的咖啡。这之后的事情,我就记得不清了。不管怎样,那天晚上一点点过去了。我只能回想起那一会儿发生的事情。我一睁开眼就看见那些老人一个个蜷缩在椅子上睡着了,就一个还清醒着。他的下巴压在拄着手杖的手背上,双眼死盯着我看,好像他一直在等着我醒过来。不久,我又沉入了梦乡,因为腰疼得厉害,我醒了一会。

不知不觉间,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在了玻璃天棚上。大约一两分钟后,其中的一个老头醒了过来,开始咳个不停。他拿出一块大手帕,向里面吐痰,每吐一次痰,都像在呕吐。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了其他老人。看门人告诉他们该起来了。他们立马都站了起来。经过这场长时间而又辛苦的守灵,他们脸色灰暗。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和我握了握手,似乎这个晚上,虽然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还是使我们变得亲密起来了。

我真是筋疲力尽了。看门人将我带到了他的房间,在那儿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他给我泡了更多的牛奶咖啡,这似乎非常适合我。一走出房间,我便发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马朗戈和大海之间的山岭上空,红光一片。早晨的风徐徐吹过,夹杂着海盐的味道。这预示着今天将是一个艳阳天。我已经几年没来过农村了,要不是待会还要出现在妈妈的葬礼上,在这里散散步还是非常惬意的。

结果,我站在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下开始等人。闻着泥土散发的凉爽气味,我忽然发现自己清醒了很多。我又想起来办公室的同事们,忖思着,现在这个点,他们估计开始准备起床上班了。这个时候,对我而言,经常是一天中最难挨的。我又接着想了大约十多分钟。忽然,养老院的铃声响了起来,这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甚至能看清屋子里的人在干什么。不久,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太阳升得更高了,连我的脚都感受到了热气。看门人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传话说,院长想见我。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拿出一些文件来让我签字。我注意到他穿了黑色礼服和条纹长裤。他拿起电话,看着我说,“殡仪馆的人早到了,他们就要封好棺材,如果你还想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让他们稍等一会?”

我说了一句“不用了”。

他对着电话,压低声音说,“可以了,菲亚克,告诉你的人可以盖棺了。”

接着,他告诉我说,他会参加葬礼,我向他道了谢。只见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后面。他还说,除了值班的护士,就只有我和他参加葬礼。养老院的老年人不准参加葬礼,这是规定,尽管没人阻止他们参与昨天晚上的守灵。“这是为他们好,”院长对此解释说,“这样做可以防止他们情绪过度悲伤,可是考虑到特殊情况,我已经允许你妈妈的一个好朋友和我们一道送她最后一程。他的名字叫多玛·贝雷兹。”说到这儿,院长笑了起来,“说起来非常令人感动,他和你妈妈几乎形影不离。其他老人戏谑地称她为他的‘未婚妻’,并且郑重其事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娶她呢?’他则哈哈大笑地回应他们。实际上,这个玩笑逗得他俩都很开心。所以了,你也能猜测到,他对你妈妈的死感到心痛欲绝。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想参加葬礼的请求。可是,我还是谨遵医嘱,昨天晚上,没让他去守灵。”

有一会儿,我们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之后,院长起身来到了窗户旁边,又开始说了起来,“看,玛朗戈的神父早到了。”他提醒我说,教堂位于乡下,从这步行到教堂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于是,我们走下了楼。

神父已经在太平间的门口,和两个唱诗班的孩子一起在那里等着我们。其中的一个小孩手拿香炉,神父正弯腰帮他调整好香炉上银链条的长度。一看见我们,他直起了腰,开口向我们寒暄了几句,称呼我为“我的孩子”。说完,他领着我们进了停尸间。

一进来,我就注意到棺材旁边站着四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而且上面的螺丝钉已经拧好了。同时,我还听见院长说柩车已经停在院子里了,神父开始祷告起来,接着每个人都动了动。四个黑衣人走向棺材,这时神父、唱诗班和我一起走了出来。在门口,站着一位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夫人,院长指着我向她介绍说,“这位是默尔索先生。”我没有听见她叫什么名字,可是我猜她是养老院的一名护士。当我被介绍给她时,她仅仅点头示意,在那又长又瘦的脸上竟挤不出一丝笑意。为了能让棺材过去,我们站在离过道稍远的地方。尾随着抬棺人,我们走出了养老院。长方形、漆得锃亮、看起来有点像文具盒的柩车早已停在了大门口。

在它旁边,站着一个小个子,穿着滑稽的葬礼司仪,紧挨着他的是一个看起来拘谨、羞涩的老人,这位正是我妈妈的特别好友:贝雷兹先生。老贝雷兹头戴大帽檐的软毡帽,在棺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脱帽致意。他长长的裤管拧在一起,堆在皮鞋上;黑领带打结太少,而白衬衫又开口过大,这样一来非常不协调。他鼻子上布满了小黑点,而且嘴唇哆嗦个不停,满头的白发非常柔软,紧贴头皮,耳轮扭曲,耳垂耷拉着,在白衬衣的映衬下,血红色的耳朵更显得怪异与刺眼。

司仪为我们各自安排好位置:神父领头走在前面,接着是柩车,四个黑衣人走在柩车四周,我和院长走在柩车后面,护士代表和贝雷兹先生跟在最后。

天上艳阳高照,空气中热浪滚滚,一波接着一波地炙烤着我的后背,一身黑色衣服更加容易吸热。我实在搞不懂我们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上路。贝雷兹老头本来戴着帽子,现在又摘了下来。我扭过头去看他的时候,院长又给我多说了关于他的事情。我记得院长这样说道,“碰到凉爽的傍晚,你母亲和贝雷兹先生经常在一个护士的陪同下溜达,有时候,他们竟一直走到乡下,当然了,是在一个护士的陪同下。”

我看着周围的田野,一行行柏树与天边和山岭连接起来,野地上红绿相映成趣,几处房屋点缀其间,我终于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了。傍晚时分这个地方应该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忧伤。而现在,热辣的太阳炙烤着这片大地,这是多么冷酷无情与狂躁失望呀!

最后,我们终于开始出发了。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老贝雷兹有点瘸。随着柩车速度的加快,这个老头就给甩在了后面。走在柩车旁边的一个人也落在了后面,渐渐就与我并驾齐驱了。太阳升起的速度太快了,我好奇极了,而且还发现嘈杂的虫鸣声和簌簌的草动声早已在野地里恭候我们了。汗滴从我脸上淌了下来,因为没有帽子当扇子,我只好拿起我的手帕扇了起来。

殡仪馆的某个人转向我说了什么,可是我没听懂什么意思,说话的同时,他还用右手抬了抬帽檐,左手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我问他说了什么。他指了指天说,“太阳太毒了,是吧?”“的确。”“你母亲今年多大了?”“嗯,一年比一年老。”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确切的年龄。

说完这句话,他便默不出声了。扭头看了看后边,我发现贝雷兹老头已经远远落在队伍后面五十多米了,只见他手里摇晃着扇子,匆忙地往前赶着我们。同时,院长表情肃穆,也在紧跟着我们,尽管脸上已经大汗淋漓了,也没有动手去擦。

我意识到队伍走得更快了。不管何时我看一眼骄阳高照下的田野,毒辣辣的光线总是让我睁不开双眼。不久,我们走上了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路上的新铺的柏油在烈日的烘烤下融化了,每走一步,大家的脚就会陷下去,留下一行行亮亮的鞋印。前面车夫的黑皮帽子,看起来就像一团悬在棺材上面的黏糊糊的皮子。这一切让我晃晃悠悠地似乎进了一个奇怪的梦境,蓝白相间的天空、周围的人清一色暗淡的穿着、黑漆漆的棺材、漆得黑亮的车子,而且还夹杂着各种味道:皮革味、马粪味、漆味、香炉味,一夜未眠的我走在其间,两眼恍惚,迷迷糊糊,似梦非梦。

我又一次回头看去,贝雷兹离队伍更远了,几乎完全被一片热腾腾的雾气给挡住了,后来以至于无踪无影了。用眼睛仔细寻找了一会,我猜他一定是放弃大路,而从野地里斜穿过来,因为大路在前面折了一个弯。很明显,他对这儿非常熟悉,为了快点赶上我们,早已找到了一条近路。在我们沿着路转弯后不久,他就追上了我们,可是接着又渐渐落在了后面。实际上,这样的情形,在后来的半个小时内重复上演了几次。很快地,我不再关注他的追赶游戏,太阳穴开始疼了起来,我几乎一步都挪不动了。

接下来的每件事都快速地过去了,都没有在我脑海中留下任何有意义的细节。仅仅一件事成为了例外,那就是护士代表在村口和我说了些话。她的声音,我觉得有点奇怪,是那类抑扬顿挫又有些颤抖的声音,这和她的面容非常不协调。她用这种声音对我说,“如果走得慢的话,可能会中暑;假若走得快的话,一出汗,到了清凉的教堂可能会感冒。”我懂得她的意思:人们无路可走了。

这一天其他的所见所闻我也能记起一些,例如,最后时间赶上我们的老贝雷兹大汗淋漓的脸庞,他不知是累的,还是太过伤心,眼中的泪水落个不停。可是,由于他脸上的皱纹,泪水竟然滑落不下来,就这样挤在了脸上,最后给整张脸铺上了一层水。

我还记得教堂的样子,大路旁的村民,坟地上的红色的天竺葵,这种花落下的花瓣,以及土中白白的树根和撒在妈妈坟墓上红色的土夹杂在一起。而接着,人更多了、冒出了更多的声音,我站在咖啡店的外面等着车,马达在我耳边轰鸣,当汽车载着我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阿尔及尔时,我开始带点小兴奋地想象着马上可以舒服地躺在床上的那种喜悦。

第二章

一觉醒来后,我立即明白了为何当我向老板请两天的假时,他满脸不高兴的原因了,今天是星期六啊,难怪他会不高兴了。我之前从没有想到这一点,起床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非常明显,他觉得,加上周末就相当于我请了四天的假期,这当然会让他不痛快了。可是从我的角度来考虑,妈妈葬礼安排在昨天,而不是今天,这可不是我的错。再者说了,不管怎样,两天的周末都是我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可这并没有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情。

昨天真是累坏了,起床真是太痛苦了。在刮脸的那会儿,我一直在寻思上午怎么打发时间,还是觉得游泳不错,我决定就这么着了。于是我坐上了电车,直奔海滨浴场。

像平常一样,游泳池里挤满了年轻人。玛丽·卡多纳也在其中,她以前是办公室里的打字员。那时候,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而且觉得她对我也有好感。可是,她很快就跳槽了,我们的办公室恋情根本来不及展开。

扶她下水的时候,我假装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她爬上了橡皮艇,而我还在水里。一会儿她转身看我,发现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笑了起来。我也爬上了水艇,紧挨着她。天气适宜,半玩闹半认真地,我头枕着她的大腿平躺了下来。看起来,她没有生气,就让我那样躺着。抬起头,满眼都是天空,蓝蓝的,还夹杂着金黄色,我感受着她的肚子在我头顶下起伏。在水艇上呆了半个多小时之久,我们都昏昏欲睡。渐渐地,太阳越来越热了,她跳下了水,我也跟着下了水。一追上她,我伸手搂住她的腰,一起游了起来。她一直笑个不停。

在池边,我们擦干身上的水,她说,“一晒,我比您还黑。”我问她是否能赏脸陪我一起看晚上的电影。她又笑了,说如果去看现在大家都在聊着的、由费南戴尔演的那部,她就去看。

当我们穿好衣服,她盯着我的黑领结,问我是否在戴孝。我解释说我妈妈刚去世。她问什么时候?我回答说昨天。她没再说什么,尽管我感觉她在颤抖。我开始给她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错,想到我已经和老板说过类似的话,我就没有说出口。我觉得说这些是多么愚蠢。然而,不管是否愚蠢,我觉得一个人总是难以自已地内疚。

不管怎样,那天晚上,玛丽早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这部电影的其中一部分非常搞笑滑稽,但也非常愚蠢。看电影的时候,她用腿蹭我,我就抚摸她的乳房。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我亲了她,可是动作非常笨拙。最后,她跟着我来到了我住的地方。

我一醒过来,就发现玛丽不在了。她告诉我一大早她就需要去婶婶家。我记得,今天是星期天,是我一周中很讨厌的一天。于是,我换了个姿势,慵懒地闻着枕头上玛丽的头发留下的咸味。结果,睡到了十点才醒。醒来之后,我还是懒得起床,躺在床上吸烟直到中午才起来。到了吃饭时间,我决定不再去那家我经常去的赛莱斯特饭店,因为我确信他们一定会问东问西的,我这个人非常讨厌被人盘问。因此,我自己在家煎了几个鸡蛋,就着盘子吃完,没有吃面包,因为家里没有了,而且我嫌下楼买麻烦,就没有买。

吃完午饭,我非常无聊,就一个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当妈妈还在的时候,这个屋子不大不小;可是现在,一个人了,我觉得房间太大了,它是如此空旷,以至于我把客厅的桌子搬到了卧室。现在,我只用这一个房间。这间屋子里有一个梳妆台,一张铜床,一个镜子发黄的柜子,几把坐垫有点塌陷的椅子,这些家具足够我用了。房间的其他地方从来没有用过,因而我也不必费心打扫了。

后来,实在无事可做,我拿起一张摊在地板上的报纸并读了起来。上面有一则克鲁什盐业公司的广告,我给剪了下来,将它贴在了一本旧相册上。这是我的一个癖好,读报的时候,一碰见感兴趣的内容,我就会剪下来贴在这里。之后,我洗了洗手,最后,我去了阳台。

我的卧室正对着小区的大街。午后天气不错,不过马路很脏,路上的行人很少,而且都行色匆匆。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家人,他们正在享受着星期天下午的散步时光:两个小男孩穿着海军式衣服,短裤过膝,尽管在最美好的星期天下午,他们看起来不安、无聊极了;接着是一个头上扎着大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她脚上蹬着一双黑皮鞋。走在最后面的是他们的爸妈,妈妈长得很胖,穿一身咖啡色连衣裙;爸爸则是一个相当瘦小的男人,我之前还见过他。他头戴草帽,手拿一根手杖,脖子上打着蝴蝶结。一看见他和他夫人站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认识的人说他出身高贵却娶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妻子。

接着走过来的是一伙来自郊区的年轻人,只见他们头发锃亮,系着红领带,上衣在腰部收的很紧,口袋上绣着花,还穿着方头皮鞋。我猜他们出来这么早,而且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大笑,一定是去城里看电影去了。

这群小伙子走过之后,整个街道渐渐没人了。我觉得,到了这个点,所有的活动一定都开始了。只有几家店主和猫还在街上。街道两旁种着无花果树,树上面的天空虽然没有一丝云彩,却有点暗淡。对面人行道上卖烟的商贩,从店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前,盘腿坐在上面,两只胳膊耷拉在椅背上。几分钟前还很拥挤的电车,现在几乎没人了。靠近烟店的那家叫“比埃罗”的咖啡厅也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星期天呀……

我转了转椅子,并像卖烟的那样坐下,因为我觉得这样坐下非常舒适。吸了几根烟之后,我走回了房间,拿了几块巧克力,又回到窗户前吃了起来。不久,天空中乌云密布,我以为快下暴雨了。结果,这些乌云竟渐渐散了。可是,这些原本会带来雨滴的乌云,使得天空更加灰暗。我坐在椅子上,盯着天空观察了好一阵子。

五点钟的时候,电车隆隆地又驶过来。这辆车从郊外的体育场而来,那里有一场足球比赛,车里挤满了看球的人:有的人挤在了门口,有的人则站在阶梯上。接着又一辆满载运动员的电车开过。他们提着小手提箱,通过它们,我认出了他们是运动员。他们在吼叫着他们的团体之歌,“小伙子们,动起来!”其中的一个甚至冲着我喊,“打败他们!”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喊道,“干得好!”从这会儿起,路上的小汽车逐渐多了起来。

天空又变了脸,只见屋顶上空的天渐渐变红,像燃烧起来了。一入傍晚,街上的人瞬间多了起来。大家散步回来了,在茫茫人群中,我又瞥见了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和他的臃肿妻子。孩子们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磨磨蹭蹭地跟在他们后面。几分钟后,观众开始从这附近的电影院里涌出来。据我观察,那些年轻人迈着大步子,浑身充满活力地从电影院走了出来,毫无疑问,他们一定看了一些比较惊险刺激的电影。那些去城里看电影的人回来得稍微晚些,而且看起来比较严肃和疲惫,尽管他们还在笑。他们之间的一些人在我窗户底下的人行道上溜达了起来。一群姑娘这时手挽手走了过来,那些溜达着的小伙子乘机追上她们,而且还冲她们喊了几句俏皮话,这让她们回头笑了起来。我认识其中的一两个女孩,她们抬头向我打了打招呼。

正在这时,街上的路灯全部亮了,这让天空中初升的星星霎时暗淡下来。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街上的点点灯光,我觉得眼睛累了。路灯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时不时经过的电车闪过一束束灯光,照亮了女孩子的秀发、开心的笑容与她们胳膊上的银手镯。

不久以后,电车少了,树木的上空也渐渐变黑了,不知何时,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稀疏疏了,渐渐地路上竟没有人了,直到一只猫悠闲地穿过街道,才打破这空寂与荒芜的世界。

忽然间我想起来,我该吃晚饭了。由于在椅子上趴了太久,我的脖子变得酸痛。下楼买了点面包和麦片,我自己做起了晚饭,而且站着吃完了。我打算站在窗口再吸一根烟,可是夜深了,我觉得有点冷,于是只好作罢。关上窗户,我回到了房间,看见了镜子里的桌子一角上还放着一盏酒精灯和一点面包。这提醒我,不管怎样,这个星期天,我是过去了:不仅安葬了妈妈,而且明天还要正常上班。的确,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过变化。

第三章

今天上午,我在办公室里可忙了。老板心情不错,他甚至问我是不是累了,接着还问我妈妈多大了。想了一会,为了保险起见,我回答说,“大概六十岁了。”听我说完,他看着轻松了许多——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连想都想不出来——而且,他还觉得这解决了一桩什么心事。

桌子上堆了许多等着我去处理的文件。去吃午饭之前,我洗了洗手。每天中午洗手是我非常喜欢做的事情。晚上的话,洗手就变得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公用毛巾用了一天,早就湿透了。有一天,我向老板反映了这件事。他觉得有些抱歉,可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中午下班,我出来得稍微晚些,直到十二点半,我才和艾玛努埃尔一起离开办公室,他在发货部上班。公司外面就是大海,骄阳高照下,我们站在台阶上看了会轮船。这时,伴随着阵阵链条发出的哗啦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他提议我们应该跳上去。我开始跑了起来,卡车很快就超过了我们,可是跑了一段,我们又重新赶上了。发动机里产生的阵阵热浪、尘土与噪音横冲直撞,我觉得快要晕了。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拼命跑,四周是绞车、机器,半空中晃动的桅杆以及停在附近的轮船。我纵身一跳、一把抓住了卡车,使劲跳了上去。接着,在我的帮助下,他也爬上了卡车,并安然坐在了我身边。我们两个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卡车还很颠簸,这让情况更糟了。他咯咯笑了起来,气喘兮兮地说道,“天呢!我们做到了!”

来到了赛莱斯特饭馆,一路上,我们俩的汗水就没干过。赛莱斯特还是站在门口附近的老地方,大腹便便的肚子上系着围裙,花白胡子飘在前面。他一看见我就向我表示同情,“希望你不要太伤心!”我回答说,“是的,”并且告诉他我很饿。我很快地吃完了饭,而且还喝了一些咖啡。之后,我醉醺醺地回家了,因为喝多了,还小睡了一会。

当我醒过来时,我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上吸了一根烟。上班快要迟到了,我只能跑着去坐电车。办公室里的气氛很压抑,我埋头苦干了一下午。直到下班后我一个人沿着凉爽的码头慢慢散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些许轻松和自在。绿绿的天空,逃离沉重的办公室,在户外溜达是一件多么惬意的美事呀。尽管如此,我还是直奔家的方向,因为我得回家自己煮土豆。

上楼的时候,整个楼道都黑黑的,我差点踩到了和我住一层的沙拉马诺老头。和平常一样,他牵着他的狗,这条狗已经跟了他八年了,而且他们一直形影不离。这是条西班牙猎犬,因为感染了皮肤病,浑身的毛全掉了,剩下了硬皮和褐色的疤痕,难看极了。可能因为长时间和这条生病的狗呆在同一间小屋里,他也变得和这只狗有点相像了。主人脸上长了很多浅红色的硬痂,头发稀疏泛黄。而那条狗在主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学会了弯腰驼背式的走路方式,行动的时候,狗也嘴巴朝前,脖子佝偻着。可是,尽管是如此之像,他们却互相讨厌。

一天两次,分别是早上十一点和傍晚六点,这个老人雷打不动地牵着狗去散步,整整八年了从未换过散步路线。人们经常看见他们沿着里昂街溜达,狗在前面使劲拽着主人,直到老人趔趄了一步,甚至差点摔倒为止。这时,老人赶紧一边喊着狗的名字,一边打狗。狗吓得蜷缩在后面,这下该轮到主人拖着狗走了。很快,狗忘记了不快,再次挣着跑起来,结果又一次被痛打一顿。这时,他们在人行道上暂停了一会,开始互相瞪着对方。狗眼睛中写满了恐惧,主人眼中则怒火直冲。每一次他们出门,这样的事都少不了。有时候,狗想要尿尿,主人偏不让它如意,使劲拖着它走,狗只能淅淅沥沥尿了一路。可是,如果狗敢尿在屋子,这意味着它又要被痛打了。

八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赛莱斯特一直喊着,“这只狗太悲惨了!我们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可是实际上,大家没人清楚到底怎么了。当我在楼道里遇见沙拉马诺的时候,他正在咒骂这条狗:坏蛋、没良心!这只狗在一边哼哼着。我向他打招呼说,“晚上好!”可是老头没听到,接着骂了起来。于是我问他这条狗怎么惹他了。他还是没回话,反而接着骂,“坏蛋!”模模糊糊地,我看见他低头摆弄着狗项圈上的什么东西。我重新提高声音问了他一遍。可是,他并没有转过头看我,还是一味怒火冲冲地嘟哝着,“讨厌的畜生,一直就是这个样子!”说完,他就要拉着狗走,可是这条狗还在抵抗,因此,他不得不走一步拖一下。

正在这时,和我住在同一楼的另一个男人也从街上回来了。流传比较广的一个观点就是他靠拉皮条生活。可是假如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会说自己是一个仓库管理员。其中一个比较确定无疑的事情就是:他在这条街上不受欢迎。可是,他每次见我都会和我打招呼,而且还时不时地去我家和我聊天,因为我总会听他说话。事实上,我觉得他的话比较有趣。因此,我的确没有什么不搭理他的理由。他叫雷蒙·桑太思,个子矮小,肩膀却不窄,长着拳击手式的塌鼻子,经常穿一身正装。谈到沙拉马诺,他也说这个老头多么令人羞耻呀!并且问我对此是否感到讨厌,这个老头竟然这样对待他的狗。我回答说,“不。”

我们一起上了楼,在我正要进屋的时候,他说,“我家里有香肠和酒,我们一起喝酒怎么样?”

我想着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得我自己动手去做晚饭了,于是我道了声“谢谢”,就答应了。

他和我一样,也只有一间屋子,另外还有一个不带窗户的小厨房。只见他床上摆着一尊白粉相间的仿大理石天使雕像,对面墙上贴着一些体育冠军的照片和几张裸体女人的图画。床上很乱,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也很脏。他点了一盏煤油灯,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脏兮兮的纱布,将它们缠在了右手上。我问他怎么受伤了。他告诉我刚刚和一个惹怒他的家伙打了一架。“我不是那种主动找茬的人,”他解释说,“但我的脾气有点火爆,那个家伙挑衅我说,‘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给我从电车上跳下来。’我回答说,‘闭嘴,我可没有招惹你!’他竟敢说我是胆小鬼。那好啊,这下我可要好好收拾他了。我下了电车,并且对他说,‘赶紧给我闭嘴,否则我就会给你点颜色看看。’他回答说,‘哥哥我等着呢!’这时,我突然一拳冲他的脸打去,他立马倒了下来。一会儿,我想扶他起来,可是他乘机踢了我一脚。结果,我又补了一脚,而且还扇了他几巴掌。等我打完,他已经满脸是血。我问他够了么,他说,‘是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固定好绷带,我坐在床上听着。“你可以看出来,”他说,“这可不是我的错误,全都是他自找的,是吧?”

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实际上,我正想在一些事情上征求你的意见。你在社会上已经混出了一些名堂,我敢说你一定能帮助我。而且我们以后会成为好哥们的。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他们的滴水之恩,我会涌泉相报的。”

当时,我没有说什么,他问我愿意和他做朋友么,我回答说,不反对。他看起来很满意。他拿出了香肠,将它放在煎锅上,煎好后,又忙着摆好桌椅,并且把两瓶酒也放在了桌子上。在忙着这些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开动了晚餐,那时,他开始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这里面还涉及一位女孩。我们定期约会,也就是说,作为我包养的情妇,她可没少花我的钱。那个我打趴下的家伙就是她的弟弟。”

见我没说什么,他又补充说,自己非常清楚邻居在背后对他的评价,可是他们错得离谱。像大家一样,他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并且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仓库保管员。“哎呀,”他说道,“我接着讲我的故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她欺骗了我。”而他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钱来过日子,尽管没有剩余。她的房租和每天20法郎的吃饭钱,都是他掏腰包支付的。“三百法郎的房租,六百块钱的伙食费,我还偶尔送给她双袜子和其他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每个月我在她身上要花一千法郎。但是这笔钱还是不够这位女士花。她整天嚷着入不敷出。因而有一天,我对她说,‘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临时的活干干呢?即使每天只忙几个小时,这也会稍稍减轻我的负担呀!这个月,我给你添了一套新衣服,每天我还要帮你交房租和每天二十法郎的生活费。但是看看你干了什么,你每天下午和你的女友们去咖啡厅浪费钱。你请她们喝咖啡,可是,花的却是我的钱。我全心全意地对你,而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然而,她还是每天喊穷,就是不肯工作。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真相,原来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接着解释,有一天,他在她的包里发现了一张彩票,可是她却说不明白买彩票的钱哪里来的。还有一次,她身边又多了一张当票,所当的东西是两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镯子。“因此,我知道了她一定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情。我告诉她,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说这句话之前,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告诉了她一些我的肺腑之言。我说,除了一有机会就和男人上床之外,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乐趣了。而且我直截了当地警告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女人,而且你会渴望我会回到你身边。每个女人都会嫉妒你是这么走运,由我养着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以后有你悔青肠子的那天!’”

捅破这层纸之后,他狠狠揍了她,见血才肯罢休。在这次之前,他从没真打过她,“以前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没有打疼过她,只想吓唬吓唬她而已。可是还没下手呢,她早就大叫了起来,我只好关好窗户。之后,当然了,我们又和好如初了。可是这次,我来真的了,再怎么揍她,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我一定要让她瞧瞧我的厉害。”

他解释说,就是在这件事上,他需要我的建议。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去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我只是在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插话。一整瓶啤酒进肚之后,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抽完了自己的烟,我随手吸起了他的烟。随着路上最后几辆电车的驶过,街道上变得寂静起来。他接着说,最让他头疼的是,他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还念念不忘。可是他已经决定好了一定让她吃点苦头。

他说,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把她带到一家宾馆,接着叫来几个警察,让他们以卖淫罪逮捕她,这么一来,她一定会因为臭名远扬而气疯。接着,他又找了几个流氓朋友,可是他们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实用的建议。然而,正如他指出的那样,一旦入了黑帮,如何处理一个欺骗你的女人,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困惑与难题。当他向他们说了这些之后,他们提议他应该“毁了她的容”。可是,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给她点颜色看看,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好好考虑……但是,他首先想问问我的意见。在得到我的建议之前,他很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大概看法。

我说,没有任何看法,可是我觉得这件事情挺有趣。

至于我有没有觉得她的确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呢?我不得不承认,看起来就是这样。接着,他问假如我是他的话,我是否觉得不应该惩罚她。我说,任何人发生这样的事情,他都不会十分确定该做些什么,可是我非常明白他想折磨她的心情。

我喝了更多的酒,这时,他又吸了一根烟,并且又开始说他打算做些什么。他想给她写信,“在信里,我会非常恶毒地羞辱她一番,她看完后一定非常难受。”同时,也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莫及。之后,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他赶紧跟她上床,而且,“当她正要穿衣服的时候”,他把吐沫吐在她脸上,而且把她赶出房间。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这一定会惩罚到她。

可是,雷蒙告诉我,他自己写不出这样一封信,并想让我帮他写。我没有说话,他问我现在写可以么,我说可以。其实,我早就想好怎么写了。

喝完一瓶酒,他立即站了起来,接着把桌子上的盘子和我们没吃完的冷肉收了起来。这下,桌子上就有空了,他又仔细地擦了桌布,接着又从附近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信纸、一支红木钢笔、一小瓶墨水。他告诉了我那个女子的名字,一听就知道她是个摩尔人。

我写了信。没怎么费劲,我就写完了,可是为了让他满意,因为我没有任何让他失望的理由,我就把信上的内容给他读了一遍。他吸着烟仔细听着,还时不时地点头。他说,“请再读一遍吧。”看起来,他满意了。“就是这么写,”他哈哈笑了起来,“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成熟的家伙,而且非常了解生活。”

起初,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家伙”这个词。直到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么,现在我们就是哥们了,难道不是么?”我还是不置可否,他又重说了一次。我并不在乎是否要和他成为朋友,可是,看起来他有这个意思,我点了点头,并说道,“好。”

他把信塞进了信封,这时我们也喝光了酒。接着,我们又吸了几分钟的烟,谁也没有说话。此刻的街道更静了,除了偶尔跑过的一辆车,我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最后,我说时间不早了,他也这么认为。“今晚的时间过得格外快呀。”他补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没错。我非常想睡觉,可是又起不来。我看起来一定疲惫不堪,因为他对我说,“不能被生活所打败,一定不能没斗志。”起先,我没懂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他解释说他之前听说过我妈妈的死。不管怎样,他说,一个人一定会死的。我告诉他,我也是这样想的。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雷蒙紧紧地握了我的手,并说,“男人更懂男人呀!”从他家走出来,我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站了一会。整个楼道像坟墓一样死寂,一股黑暗、潮湿的味道从楼道口升了起来。我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耳朵里血液突突的流动声。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只为了听它的流动。这时,老头家的狗,小声哼哼了起来,穿过层层房间,这个低闷的声响慢慢向上升起,像极了一朵开在安静和黑暗之上的花朵。

第四章

整个星期,我过得非常忙碌。雷蒙曾找过我一次,告诉我他已经把信寄给她了。我和艾玛努埃尔看过两次电影,他老是弄不明白电影讲了什么,并让我解释给他听。昨天是周六,玛丽如约而至。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裙子,这身红白相间的条纹裙子,配上皮凉鞋,瞬间让我沦陷,眼睛再也没法从她身上移开。胸部的曲线毕露,阳光把她的脸晒成小麦色,她看着像一朵怒放的花朵。我们坐上汽车,到了约几里远的阿尔及尔海滩,这儿两面环山,岸边长着一行芦苇。四点钟,太阳已经不那么热了,然而水还很温暖,海浪轻拍着海岸。

玛丽教我一种新的游戏。那即是,游泳的时候,喝一口水,不要吐出来,然后转过身将水朝天吐出。不久,这些水就如一阵暖暖的雨水回落在我脸上,可是好戏不长,在这些咸水的侵蚀下,我的嘴唇灼热,热辣难耐。恰好这时,玛丽游到了我身边,用力噙着我的嘴唇,用她的舌头为我的嘴唇降温。我们俩在水里又嬉戏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岸边。

我们在岸边穿衣服的时候,玛丽一直用热烈的眼神看着我。她的眼睛发亮,我忍不住吻了她。这之后,我们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紧紧地拥着她。我们慌忙坐上公交车,迫不及待地回到我的住处,心急火燎地想释放我们的欲望与激情。开着窗户,任凭凉爽的夜色滑过我们被太阳炙烤过的身体,这种感觉真是美极了。

玛丽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她很闲,于是我提议我们一起吃午饭。她同意后,我下楼买了一些肉。在我回去的路上,我听见雷蒙的房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会儿,沙拉马诺又开始咒骂那只可怜的狗了,接着木楼梯上又传来鞋与爪子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呵斥,“混蛋,恶心!快点!”不久,沙拉马诺和狗消失了,出现在了街道上。我告诉了玛丽这个老头的习惯,她听完后开始捧腹大笑。只见她穿着我的睡衣,挽起了长长的袖子,不久便追问我是不是爱她。我回答说,这类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我猜我应该不爱她。她看起来有点失落,可是当我们一起做午餐的时候,她重新高兴了起来,并开始大笑。她一笑,我就想吻她。正在这时,雷蒙的房间里开始热闹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扯着嗓子说话;接着雷蒙也大声呵斥了起来,“你敢不听我的,臭女人,我让你不听话!”随之传来几拳揍人的声音与女人的尖叫声,这让我毛骨悚然。不久,楼梯口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和玛丽也在其中,那个女人还在嚎叫,雷蒙还在揍她。玛丽说,这太恐怖了!我没有答话。接着,她让我去叫警察过来,可是我告诉她,我讨厌警察。结果,三层的一个管道工人喊来了一个警察。这个警察敲了敲门,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又接着敲了一会,又听见屋子里的女人哭了起来,雷蒙开了门。只见雷蒙嘴里叼着烟,还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叫什么?”雷蒙说了他自己的名字。警察接着说,“在你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请不要吸烟。”雷蒙犹豫了一下,瞟了我一眼,仍然我行我素地叼着烟。警察朝他脸上使劲甩了一个耳光。嘴上的烟被甩到了几米远的地方,雷蒙的脸瞬间红了起来,沉默了一会。不久,他低声下气问警察他能不能拾起他的烟。

警察说可以,而且补充说,“记住了,下次对警察放尊重点。”与此同时,被打的那个姑娘又开始小声抽泣,而且重复说,“他打了我,那个家伙,他是一个老鸨。”“警察先生,”雷蒙插嘴说,“称一个男人为老鸨,这在法律上能成立么?”

警察直接让他闭嘴。接着,他又转向了那个女孩,“亲爱的,不用担心,我们又会见面的。”警察说,“够了,”先让那个女孩离开,又命令他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着警察局的传讯。警察接着对雷蒙说,“你醉成这个样子,连站都站不稳,太丢人了。”“我才没有喝醉呢,”雷蒙解释说,“只是看见您站在这,还瞪着我看,吓得我浑身打哆嗦,我控制不住自己,才……”说完,他关上了门,我们这些看客也散了。我和玛丽一起吃完了午餐,只是她没有食欲,饭几乎是我一个人吃光的。一点钟的时候,她走了,我小憩了一会。

三点的时候,雷蒙敲了敲我的门,我开了门让他进来。他坐在了我的床沿上,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我问他事情怎么闹到这个地步。他说,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完全按照预定计划发展;直到她出手打了他一耳光,他立即回敬了她。剩下的事情,我全都看见了,因此,他没必要再说了。“好吧,”我说,“你已经如愿教训了她,是吧?”他表示同意,并且认为,不管怎样他已经揍了她,警察已经爱莫能助了。而至于如何对付这些警察,他是有一手的。可是他想知道如果警察下次揍他,我是否在等着他回击。我告诉他,我什么也不等,我和警察可不会有什么交集。对此,雷蒙似乎挺满意,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逛逛。我起床,洗了洗头发,接着他说他非常需要我做他的目击证人。我告诉他我不反对:只是我不知道他打算让我说些什么。“非常简单,”他说,“你只需要说那个女孩侮辱了我,就可以了。”于是,我答应他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雷蒙请我喝了一杯白兰地。接着,我们玩了一盘弹子;结果是一场平局,再少几分的话,我就输了。之后,他提议我们去逛逛妓院,可是我拒绝了;我不喜欢那里的气氛。于是我们慢悠悠地走了回来,他告诉我,教训他的情妇后,他感觉好极了。我觉得他对我真不错,我也非常享受这次散步。

当我们几乎到家的时候,我看见,沙拉马诺站在门口,神色不安。我注意到,他的狗没在他身边。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时不时地,用他那双红眼睛使劲盯着黑乎乎的走廊看,嘴里还嘟哝着,“脏东西,坏蛋!”眼睛还偶尔望着大街。

雷蒙问他怎么了,可是他没有立即回答。接着,我又听见了他小声的嘟哝,“坏蛋,该死的东西!”当我开口问他,狗去哪儿的时候,他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可是,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平常一样,我带他去了练兵场。那儿商店林立,人也很多,我几乎寸步难行。我停在了某个摊位上,拿起了一本《国王散心》,并翻了几页,当打算走的时候,我发现狗已经不在了。其实,我早就想给它换一个小一点的项圈,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坏蛋就这样走得无影无踪!”

雷蒙安慰他说这只狗可能迷路了,它一定会回来的,顺便还告诉了他几个这样的例子,狗甚至能在几里之外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然而,听完这一席话,这个老家伙似乎前所未有地紧张与焦虑了。“你难道不清楚么?他们拖走它的;我指的是警察。不可能有人愿意照顾它,因为它身上的疮疤会吓走很多人。”

我告诉他警察局里有招领处,丢失的狗会被安放在这里。他的小狗一定在那儿,他可以去找一下,付点钱就可以领回来了。他问我需要多少钱,可是我也不清楚。接着,他又发起火来,“我怎么可能会为这个坏蛋掏自己的腰包?怎么可能!我才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杀死它。”接着,他又像往常一样大骂这只狗。

雷蒙捧腹大笑,走进了楼道。我跟着他上了楼,我们在楼梯口分开了。一两分钟后,我听见老头的脚步声停在了我家门口,而且敲了我家的门。

我开门请他进来,他在门槛上犹豫了一会。“不好意思,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他不肯进来,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鞋尖,长满癍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还没看着我的眼睛,问道:“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把它抓走吧,他们会还给我的。否则,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我对他说,送到招领处的狗只能保留三天,等待主人去领取,然后就随意处置了。他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然后才说了一句:晚安。他关上了门,我听见他在屋里面徘徊走动。他的床咯吱咯吱地响。从墙壁缝隙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我仔细听着,原来他是在哭泣。莫名的,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可是第二天我还要早起啊。我不饿,没有吃任何东西便上了床。

第五章

雷蒙给我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说他有个朋友以前听说过我,邀请我去阿尔及尔附近的海滨木屋度过周末。我说我愿意接受邀请,但是我已经答应女朋友和她去约会了。雷蒙立刻说朋友也邀请她。因为他的妻子肯定会欢喜在一群男人之中有个女伴。

我想立即把电话挂掉,因为老板不喜欢有人从城里给我们员工打电话。雷蒙说等一等,他原本可以晚上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但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告知我。今天他一直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其中有个是他情妇的兄弟。“你今天回家的时候,如果发现他们还在附近,那么请转告我。”我说一言为定。

过了一会儿,老板派人叫我。我有点紧张不安,以为他要教训我多做事少电话呢。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他要和我谈一些尚未明晰的计划。他想听听我的意见。他筹划在巴黎设立一个办事处,负责市场业务,直接与当地大公司打交道,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被派遣到那里。这份差事可以使我呆在巴黎,顺便旅旅游,“你正年轻,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会喜欢的。”我回答说好的,实际上却很无所谓。于是,他问我是否不愿意改变现实生活,我回答道,人们无法改变现实,什么样的生活都蛮好的,我还没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恶。老板显得有些郁闷,他说我经常是答非所问,显得没有雄心壮志,这对做生意没有什么好处。他说完,我就去工作了。我本来不想让他如此郁闷,但确实没有什么能够使得我改变现状。仔细想想,我并非是最不幸的。当我上大学时,亦曾有过雄心壮志,但当我辍学后,我很快明了,这一切并没有那么重要。

玛丽晚上来找我,问我愿意和她结婚吗。我说愿不愿意都行,只要她想,我们就结婚。她又问我是否爱她,我说我已经说过一次了,这种话没有意义,如果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会说不愿意。她说,“那为什么要娶我啊?”我给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的,如果她希望结婚,那么我们就结婚。再说,是她要求跟我结婚的,我只说了一声:同意。她认为结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我却说不。她沉默了一会,默默地看着我,然后又说,她只是想弄明白,如果结婚是另一个女人提出的,而且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如同我和她一样,我是否还会接受。我说,“接受。”于是,她在心里琢磨是否还爱我,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又沉默了,小声嘀咕着,说我是一个怪人,她正是因此而喜欢我的,以后可能也会因此而离开我。我没有说话,无需补充。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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