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学会的讲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20: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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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佩昌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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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学会的讲稿

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学会的讲稿试读:

导言

章太炎是我国清末民初时期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著名国学大师。

章太炎1869年1月12日出生于浙江杭州府余杭县东乡仓前镇,父亲曾任县学训导,并在诂经精舎担任监院多年。9岁时外祖父就对其进行系统的文字音韵学教育。13岁在父亲和表兄的指导下研读许慎《说文解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顾炎武《音学五书》、郝懿行《尔雅义疏》、王引之《经义述闻》等,打下初步汉学基础。16岁时参加县试,癫痫病突然发作,没有考成。从此放弃科举,广泛涉猎经史子集。

1895年章太炎28岁,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康有为“公车上书”,章太炎加入康有为在上海设立的上海强学会。从此走上了“有学问的革命家”的道路。

1903年章太炎在上海爱国学社任教,结识邹容、章士钊等。五月,邹容写成《革命军》,章太炎为其撰序,并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与改良派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6月30日,清政府与帝国主义勾结,制造“苏报案”,章太炎被捕入狱。次日,邹容自投入狱。次年章太炎被判刑三年,邹容被判刑两年。章氏在狱中开始研读佛经。

1906年6月章太炎出狱,孙中山自东京派人来迎,遂东渡日本,加入同盟会,主办《民报》。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章氏发表演说,认为当前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10月,成立国学讲习会,作《论诸子学》等讲演。

1907年2月,章太炎、康有为将保皇党改为国民宪政会。9月,梁启超、蒋智由在东京筹组推动立宪的政闻社。章太炎撰文予以批驳揭露。4月,章太炎与张继、刘师培等在日本东京成立亚洲和亲会,主张“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民报》成为揭露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抨击改良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阵地,“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引起清廷的恐慌和仇视。清政府派唐绍仪与日本政府交涉,日本政府出面封禁了《民报》,将章太炎传入警署。章太炎二入牢狱。11月26日,东京地方法院裁判厅开庭审讯,章太炎据理辩驳,无懈可击,裁判长张口结舌、理屈词穷。但是,东京地方法院对章太炎仍作出罚金150元或服役150天的判决。鲁迅、许寿裳等人代交了罚金,章太炎获释。

1911年,武昌起义,消息传到东京,章氏中断讲学,回到上海。在上海国民自治会演说:“宜先认武昌为中央政府。”当黄兴就扩大同盟会问题相询时,章太炎以“革命军兴,革命党消”告之。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章太炎、程德全被选为正副会长。章太炎发表演说:“本会性质,对于政府立于监督补助地位。”认为“中国本因旧之国,非新辟之国,其良法美俗,应保存者存留之,不能事事更张也”。

1913年3月,宋教仁被袁世凯指使赵秉钧派人刺死于上海。章太炎怒不可遏,先在上海发表反袁文章,后又只身赴京当面讨袁。“虽经友人力阻,而先生则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于八月冒险入京。”章太炎到京后,曾摇着用勋章做扇坠的折扇,径闯总统府,以示对袁世凯的反对和蔑视,大有祢衡击鼓骂曹的气概。袁世凯先将太炎先生拘于共和党本部,继又囚于龙泉寺,最后则禁于钱粮胡同。1916年3月,袁世凯忧惧而死,章太炎才获自由。

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侵略,再次激起章太炎的民族义愤,他毅然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九一八事变后,他冒着炮火到北平拜见张学良、吴佩孚,劝他们抗战,后又通电怒斥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国家危急至此,犹不奋力向前以图恢复,平日整兵治戎,所为何事?应即督促前进,自谋靖献。如犹逍遥河上,坐视沦胥,此真自绝于国人,甘心于奴隶者矣!”

在革命面前,章太炎表现得如此决绝和自若,而面对未竞的学术事业,他则往往饮恨在心,不能释怀。

在中国近代史上,章太炎是革命先驱,也是国学泰斗。历史学家侯外庐说:“章太炎对于中国学术文化遗产的论述十分丰富。他是古经文学派最后一位大师,同时又是儒家传统的拆散者。他的思想的发展变化及其矛盾的性格,反映了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的辩证法。”

章太炎对待治学就像对待革命一样,充满激情,百折不挠。因为,二者的目的是一致的。化用弘一法师的一句名言——“念佛不忘爱国,爱国必须念佛”,章太炎则是“革命不忘治学,治学必须革命”。黄季刚在《太炎先生行述记》中说:“其授人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

章太炎兼革命大家与国学大师于一身,一生特立独行、卓尔不群,鲁迅为之倾倒,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1908年《民报》被禁,章太炎在东京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专务历学”,“弟子至数百人”。1913年至1916年,章太炎被袁世凯幽禁在北京,章太炎又在今钱粮胡同19号续办“章氏国学讲习会”,听讲学子,约100多人,大部分是北京各大学的教员。与此同时,袁世凯雇用一些人组织“孔教会”,以“孔礼”为“国教”,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章太炎“甚非之”,在钱粮胡同“章氏国学讲习会”门外贴出告示,言明“凡参加‘孔教会’者,不得入内听讲”。

1935年9月,章太炎以年老体弱之身在苏州再办“章氏国学讲习会”,章太炎授课之时,“听者近五百人,济济一堂,连窗外走廊等地,也挤满了人。”

章太炎1934年秋举家由上海迁至苏州,从此在苏州定居讲学。在章氏国学讲习会筹办期间,组织章氏星期讲演会,章太炎共讲九期,由弟子王謇、吴契宁等人记录,后行刊出版,目次分别为:《说文解字序》、《白话与文言之关系》、《论读经有利而无弊》、《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再释读经之异议》、《论经史儒之分合》、《论读史之利益》、《略论读史之法》、《文学略说》。本书“章氏星期讲演会记录”,将前八期收集,其中第九期《文学略说》放至“章氏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部分中。“章氏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是讲习会第一期的内容,由章太炎亲自讲授,由弟子王乘六、诸祖耿记录,是为应全国学术界要求,每一门课讲毕,都要记录成册,刊印发行。这些内容都是章太炎治学的心得,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内容丰富而充实,讲解全面而系统,深入浅出而不乏精见卓识。

章太炎讲课时已患病在身,讲课中常常气喘不止,他后来不能进食,仍要坚持授课,并曰:“饭可不食,书仍要讲”。1936年6月14日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病逝于苏州,当时被人们评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

本篇导言参考了大量文献,引用了许多专家的文字,在这里表示衷心的谢意。

章太炎 星期讲演会记录

第一章 说文解字序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说文》九千字,小篆杂以古籀。何以偏主小篆,不专以古籀为主?盖古文笔画淆乱,不能尽以六书解说,而籀文十五篇,已亡其六也。居今而言,八卦与文字未必有关,其所以首举八卦者,大抵初造之文,有若干字取诸卦象。为水,字从之。为火,古之火字作。为气,天积气也。气作,义与天同。为州,汉人书坤作,地之大者,无逾九州,故州字重而书作。其余震兑艮巽,不与初文有关,盖造字时去取各有宜耳。

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蹏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万品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也。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箸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

契者,刻画作凭信也。古人造字,本以记姓名,立券契。尔时人事简单,人我所需,惟此而已。《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之言:“书足以记姓名而已。”语本非谬,其后人事愈繁,文字之用乃广。行文立言,皆后起之事也。仓颉初造之文,为独体象形与独体指事。指事者,象形之广义也。若两文合而成字者,非会意,即形声。仓颉时尚未有此,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者。字字叔重训乳,乳即产生之意。《易·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此字之本义也。文本无多,两文相合,孳乳日益,遂名曰字。或谓字之一言,春秋时尚无其称。《论语·子路》“必也正名乎”,《仪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名者,今所谓字也。或曰书,或曰文,于古未有言字者,称字殆自秦始。此语不然。古人幼名冠字,字之云者,谓由名孳生之别名耳。秦以前人,已有名复有字,何得谓为始于秦哉!古文变化綦多,封于泰山二语,本诸《管子》、《韩诗外传》,事证不详,理或然耳。《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事,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小学者,儿童识字之学也;六书者,古人造字之法也。宇宙万彙,有可以指其事而为文者,之类是也。有可以象其形而为文者,☉之类是也。然象形、指事,可施于名物者多,可施于动作者少,于是乃有形声、会意之例。止戈为武,止戈者止人之戈也。语本楚庄王,谓禁暴戢兵方谓之武。然此恐是一时美谈,未合初义。《书·牧誓》:“不愆于六步七步,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今步伐二字,人人沿用,窃意武之云者,会步伐之意而已。止者步省,戈者伐省。军令森严,步伐整齐,此所谓武矣。叔重袭楚庄王之意,沿用古训,不取异说,故云然耳。人言为信,三体石经信作,从千不从人,千人之言必可信。十口相传谓之古,意义正同。千之古音如人,则信、二字皆会意而兼形声矣。转注假借,异说最多。余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者,兼以音义言之。考之与老,义既匪二,音复相近,此所谓转注也。未造字时,先有语言,方音有殊,名义则一。其音或双声相转,或叠韵相移,则为更制一字,字形虽异而音义大同。虽二字,实本一字,此转注之义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者,谓造长短之长,不造长幼之长。造命令之令,不造县令之令。县令发令于众,长者长于幼小,号令之令,长人之长,即托于命令、长短之字以行也。自段氏以同声通用释假借,其义乃泛。信如其说,古人制拼音之字足矣,何必如此繁琐哉?且文字之用,本以治万民、察百官,广同音通用之道,势必纠错纷纭,不可究诘,百官乃不得治,万民乃不得察,适足增治丝之棼耳。揆其初意,盖以经典相承,文有音讹,不敢指斥其非,故造同音通用之说饰之。自汉以来久有此说,而不可以解六书之假借。余谓假借云者,意相引申,音相切合,义虽稍变,不为更制一字。如令、长之类,托其事于命令之令、长短之长,引申其义,不别为一字,然后文字不至过繁,此与转注之例,相为正负,乃文字繁省之大法也。

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

造文字者仓颉也,正文字者史籀也。史籀《大篆》十五篇,至叔重时,仅存九篇。古文沿袭多讹乱,不尽可以六书解,籀文则字字可以六书解。今三体石经之古文,为叔重书所不收者,亦有可以六书解者,然不甚多,若大篆几无字不可以六书解。盖文字沿用既久,势必日趋谬误。是正文字者,后有李斯,前有史籀。古文笔画既少,结体亦不方正,大篆改之,为之增加笔画。笔画重叠,则不易混淆,此史籀之苦心,石鼓文在,可证也。孔子、左氏,后于史籀。史籀为王朝太史,是正文字之后,后人应奉为准则。而复沿用古文者,六经中《易》、《书》、《礼》、《诗》,《诗》除《国风》外,均史籀前书,流行民间,为日已久,史籀不及改也。又封建时政治不能统一,史籀之力,仅及王畿千里,故其文不甚行于关东。且作书者畏大篆之繁重,故依古文以省时间耳。叔重尊耸壁中书,故曰其意可得而说,实不可尽说也。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

七国文字,与春秋不同,然无特异之名,今亦不可知(《凡将》、《训纂》或有七国时字)。文字异形,淆惑自生。秦既并天下,同文之举,自不容缓。李斯等所作《仓颉篇》,今所谓小篆也。小篆之前,秦所用皆大篆。秦本周地,史籀造大篆,不行于关东,而行于关内,秦器盄和钟,文字方正,略同大篆,可证也。其后秦尊视大篆,依倚以成小篆,所谓省改者,以大篆太繁,故略有省改耳。秦以法治,事须明白,古文易乱,不得不废。废古文,以其背法治;焚诗书,以其易立异,意正同也。然仍有用古文者,秦碑“及”作ㄟ,二十六年,“二十”作,皆古文也。峄山碑,从十不从。十,古文也。可知秦亦有时用古文,盖碑版美观,用意不同耳。

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

张怀瑾《书断》引《吕氏春秋》“仓颉作大篆”,今《吕氏春秋》无此语,或古文亦称大篆,事未可知。刻符文字,今于汉铜虎符见之,字体并无稍异。虫书即所谓鸟篆。摹印者,刻玺之文,宋人摹秦玺文,见薛尚功《钟鼎款识》,字体甚奇,书于旗帜者亦然,盖摹印与虫书互相混用也。署书所以题榜,殳书所以书觚,汉瓦当文,随圆势而结体,亦其意也。刻符、殳书,字体不变,虫书、摹印,加以花纹,为之不易,故别立门目耳。秦隶今难见,即西汉人隶书亦难见,汉碑八分有波磔,东汉初年石刻,笔势似篆,全无波磔,与夫秦权、秦量所刻,笔势似篆而笔画减省者,殆皆所谓秦隶矣。

汉兴有草书。

草书之原甚早,不始于汉。《论语·宪问》“裨谌草创之”。《史记·屈原列传》“屈平属草藁未定”。疑古人已有,惟不立专名耳。二十并作,笔画连缀。旅古文本作,而又变作,亦取其本不连者而连之,是皆草书之滥觞也。《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大史并课,冣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尉律》者,廷尉所守之法律也。讽籀书九千字,孙渊如谓籀书有九千字,许书九千字皆籀文,然《仓颉篇》小篆仅三千字,焉得籀文有九千字哉?段氏训籀为读,义亦未谛。《说文》:“讽,诵也。”讽籀书九千字者,取九千字之成文,以籀文书之,令受试学童,读而诵之耳。《尉律》虽定于萧何,本多捃摭秦法。秦作小篆以前,籀文盛行,及后焚书,而官书固在,故令学童诵之以观其习识籀文与否。逮及汉初,去秦未远,故犹以此为考试之标准也。《汉书·艺文志》但言讽书而无籀字,盖时至汉季已渐变旧制矣。

孝宣皇帝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及亡新居攝,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

孝宣去李斯作《仓颉篇》时,未及二百年,失其传授,已不能读,可知识字须有传授矣。汉初,六国遗老尚存,通古文者犹多。秦焚书时,高祖已四十余岁,应识古文,娄敬、陆贾、叔孙通辈,亦皆生焚书之前,其所征引,皆系古文。且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皆用古文。欲传其学,非识其字不可,故汉初人识古文者犹多。《汉书》、《左氏》多古字古言,贾谊为作《训诂》。谊之学,受之张苍。然其在汉京之日,不过一年,如字字须苍亲授,恐《左传》十八万字,非一年之功所能为力。是知谊本自识古文,苍所教者,大义而已。又《史记·封禅书》上有古铜器,李少君以为齐桓公器,按之果然。又太史公《自序》年十岁则诵古文。可知当时识古文者尚众。宣帝时,故老云亡,书亦渐改为汉隶,故识古文者绝少,乃并《仓颉篇》而不能读,小学日衰,于是张敞、扬雄之伦,始以识字著矣。

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左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

奇字为秦八体所无,莽时刘棻从扬雄学奇字,不知扬何所受。今许书载四奇字,(无)、(涿)、(仓)、(人)是也。

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 《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歬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於世,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啚夫,翫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执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恉。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论,岂不悖哉!

叔重依壁中书录古文,其所不录而存于今三体石经者尚多。叔重说解文字,一以六书为准。古文淆乱,实有不能下笔者,故不能尽录也。又,古文一字数体,故钟鼎与三体石经往往歧异,云皆自相似者,亦概略之辞。钟鼎刻画,义取美观,字体正否,在所不计,亦如李斯作小篆,而所书碑石往往自乱其例,史籀作大篆,而自书石鼓文,亦不尽合六书。良以石刻本是美术,故不求字字审正尔。叔重考正文字,主于绳纠愆谬,故吐词不得不严,其实可免纠弹者,唯籀文而已。壁中经实亦有误,以尊古故,不得不为揜饰。鼎彝愈可知已。常行者谓隶书,诸生者谓太学诸生。斗,汉隶作什,故曰人持十为斗。苛读如诃,故曰苛之字止句也。东汉诸儒,如此说解者多,具于纬书中。此段言东汉时人尊信隶书反对古文之状,然亦非时人之有意为是也。东汉人疏于史学,以汉律为皋陶作(见《论衡》) ,以《仓颉篇》为仓颉作。此类甚众。其信隶书为仓颉时书,亦无足怪。如无许书,妄说不知何底,许之功顾不伟哉?《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矣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衺辞,使天下学者疑。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歬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

阙文者,别国之赴告,音义不明,不能强解,故阙之也。孔子晚年,见史官强不知之字以为知,故叹伤之。自古文字变更,本难全识,虽圣如孔子,亦未必尽识古文。不知不问,任用己私,妄加断议,此乃无根之谈,学者所宜屏绝。自许书之后,有《字林》,有《玉篇》,有《类篇》,承学之士,依以为准,不敢妄说。宋人侈谈钟鼎,即有不知不问人用己私之病。夫钟鼎在汉时,去古未远,犹可十识七八。其入土至北宋而出者,相距约一千二三百年,以一千二三百年不传之字,而宋人忽妄云识之,乌可信哉?是故钟鼎释文,从来无一可据者。余谓今日观钟鼎款识者,当如外国人听中国戏,取其节奏之美而已,不复知为何语也。若外人强欲解释中土戏曲,虽十人十异,必无一人能得其真意者。何者?其语不经传授,则解之为妄也。薛尚功以钟鼎作法帖,认为美术之一,此最为有识者。若其解说文字,亦与外国人强解中国戏曲等耳。近代人又好谈甲骨,甲骨真伪更不可知。即以为真,从而释之,其弊与侈谈钟鼎何异?观叔重言“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则知宋以来之穿凿者,皆无当于文字之学也。

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恉,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叔重之学,受之贾逵,逵之前尚有杜林诸人。由此远溯,更有张敞,以逮汉初诸公。以故九千字之说解,非叔重妄断。文字之学,非传授不可知。不用传授,人逞己私,则适为淆乱耳。叔重之书,异于是也。分别部居,不相杂厕者,所以正《仓颉》、《凡将》之杂乱也。

向来谓《说文》以小篆为本。咸同间,郑子尹以为《说文》所录皆古籀,以篆文之笔势,写古籀之字体。其说之谬,与孙渊如等。所以不取古籀为本者,一、古文行于人间者,广狭不能定,多寡不可知,未可据以为本。二、古文笔画紊乱,不可绳以六书。三、籀文虽可以六书解析,字亦有定,然文阙六篇,故亦未可据以为本也。然第一字亦非定用小篆,如古文、籀文均有,则第一字即古文、籀文矣。要之,《说文》录字兼采古、籀、小篆,并及汉世新造之字,如鄯字霍光所造,定非小篆。又如汉之古文今本作,以汉为大国,恐亦汉人所造,非真古文,不然则是转写乱之也。

许书无一字无来历,所谓博采通人,通人亦有传授,非自造也。然其间亦有难信者,如之上从,官溥以为似米而非米者矢字,此说不知何据?本辨字,古人或借作大小便之便尔。以故通人中亦有不可信者,惟大致不谬耳。

叔重所说亦有不甚明白者,如“皆古文也”句,《易》孟氏则为汉人书,非古文。《毛诗》口授至汉,非古文可知。唯《书》孔氏为壁中经,《周官》出于山岩屋壁,古文无疑。所称孟《易》、《毛诗》,谓其说之合于古文,非文字之为古文也。其称《诗》亦涉及三家,《春秋》亦有据《公羊传》者,不尽古文,惟称引《左传》者曰《春秋传》,称引《公羊》者曰《春秋公羊传》,以此为别耳。《史籀篇》、《仓颉篇》四字为句,《凡将》、《急就》或七字,或三字,后之《千字文》,亦成句协韵。小学教学僮,本当如比,皆取其易于上口也。许书分别部居,与诸书不同,盖以辨六书,明构造,体例不得不异。今人通称研究许书者曰小学家,而大学学生,尽有不通小学者,岂徒大学生,即昔之翰苑侍从,不通小学者亦甚多。盖古时小学,教人识字,以当时之文字为本,今小篆变而为楷书,古之小学,反须大学研究,亦无足怪。且许氏书本与小学不同,其书可观不可读,于《史籀》、《仓颉》外别树一帜,故论小学之正,仍以《史篇》、《仓颉篇》为合。唯解明古书,非《说文》不可。其书至今不废,而《史籀》、《仓颉》,不存于今者,人谓《急就》以写章草,许书以刻印章,故皆得保存。恐亦未然。《仓颉篇》亦可刻印,何以被废哉?许书所以不废者,人之求智,不肯自域。识字之后,进而明其构造,不得不求之于此,此所以传习至今也。

今人反对许书者,多以钟鼎、骨甲为辞,不知叔重去古、籀通行之时,仅二三百年,师师传授,信而有征。而钟鼎文字,近代最先讲解者为欧阳永叔之《集古录》。欧阳于篆书未能精理,杨南仲、章友直、刘原父助之成书。杨识小篆,嘉祐石经,即其手书。然许书以外之古字,断断不能尽识。章亦略明小学,许书之外,究亦无从知也。刘于文字之学本疎。以此言之,《集古录》之所释其字未见《说文》者,皆不可据。其后吕大临《考古图》、《宣和博古图》、王俅《啸堂集古录》,皆宋人集录钟鼎完具之书。然其解释文字,大氐望气而知,如今人看油画然。笔画多少,不暇问也。清人略变其法,往往以六书分析,要亦无所依据。夫字必先识音义而后可解以六书,非先讲六书构造,然后识其音义也。许书次第,先释字义,次言从某从某,明构造须在识字义后。如不识字义,先以六书解之,以此作彼,何尝不可?且如元训始也,从一从兀声,今若未识其字,改云从二从人,与仁同意,亦何不可?就使竟以元为仁字,亦何不可哉?患从串声,董仲舒《春秋繁露》谓一中为忠,二中为患。仲舒不识串字,以为二中。凡先言六书构造而后定其字义者,皆此类也。故凭六书以识字,或为甲,或为乙,人各不同,病如摸象。此讲钟鼎者所以自宋至今二三十家无一同也。求学之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得强不知以为知。如学外国语然,设无传授,何从而知之乎?金石刻画,本美术之事,笔画不必审正。

上述史籀、李斯事,义已明矣。以故,钟鼎自钟鼎,许书自许书,不得因许有征引,强以相盖,又岂得信今人之妄谈,而遽生诋议哉?

第二章 白话与文言之关系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白话、文言,古人不分,《尚书》直言(见《七略》) ,而读应《尔雅》(见《汉书·艺文志》)。其所分者,非白话、文言之别,乃修饰与不修饰耳。《尚书》二十九篇,口说者皆诘屈聱牙,叙事则不然。《尧典》、《顾命》,文理明白,《盘庚》、《康诰》、《酒诰》、《洛诰》、《召诰》之类,则艰涩难读。古者右史记言,左史记事。叙事之篇,史官从容润饰,时间宽裕,颇加斟酌;口说之辞,记于匆卒,一言既出,驷不及舌,记录者往往急不及择,无斟酌润饰之功。且作篆之迟,迟于真草,言速记迟,难免截去语助,此异于叙事者也。商周口语,不甚修饰,至春秋战国则不然。春秋所录辞命之文,与战国时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甚见顺适。所谓“出辞气斯远鄙倍”者,不去语助,自然文从字顺矣。苏、张言文合一,出口成章。当时游说之士,殆无不然。至汉,《汉书》载中山靖王入朝,闻乐涕泣,口对之辞,宛然赋体。可见言语修饰,雅擅辞令,于汉犹然。是以汉时有讥人不识字者,未闻有讥人文理不通者。赤眉之樊崇,蜀将之王平,识字无多,而文理仍通。自晋以后,言文渐分,《世说新语》所载“阿堵”、“宁馨”,即当时白话,然所载尚无大异于文言,惟特殊者有异耳。隋末士人,尚能出口成章,当时谓之书语。文帝受周之禅,与旧友荣建绪商共享富贵,荣不可,去之,后入朝,帝问:“悔否?”荣曰:“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文帝曰:“我虽不解书语,亦知卿此言为不逊。”(见《隋书·荣毗传》)文帝不读书,故云“不解书语”。李密与宇文化及战时,其对化及之词,颇似一篇檄文,化及闻而默然,良久乃曰:“共尔作相杀事,何须作书语耶?”(见《隋书·李密传》)可见士人口语,即为文章,隋唐尚然,其后乃渐衰耳。《传灯录》记禅家之语,宋人学之而成语录,其语至今不甚可晓,至《水浒传》乃渐可解。由是白话、文言,不得不异其途辙。今人思以白话易文言,陈义未尝不新,然白话究能离去文言否?此疑问也。白话亦多用成语,如“水落石出”、“与狐谋皮”之类,不得不作括弧,何尝尽是白话哉?且如“勇士”、“贤人”,白话所无,如欲避免,须说“好汉”、“好人”。“好汉”、“好人”,究与 “勇士”、“贤人”有别。元时征求遗逸,诏谓征求有本领的好人,当时荐马端临之状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马端临”。(见《文献通考·序》)今人称有本领者曰才士,或曰名士,如必改用白话,亦必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某某”。试问提倡白话之人,愿意承当否耶?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

昌黎谓:“凡作文字,宜略识字。”学问如韩,只求略识字耳,识字如韩已不易,然仅曰“略识字”,盖文言只须如此也。余谓欲作白话,更宜详识字。识字之功,更宜过于昌黎。今世作白话文者,以施耐庵、曹雪芹为宗师,施、曹在当日,不过随意作小说耳,非欲于文苑中居最高地位也,亦非欲取而代之也。今人则欲取文言而代之矣!然而规模、格律,均未有定。果欲取文言而代之,则必成一统系,定一格律然后可,而识字之功,须加昌黎十倍矣。何者?以白话所用之语,不知当作何字者正多也。今通行之白话中,鄙语固多,古语亦不少,以十分分之,常语占其五,鄙语、古语复各占其半。古书中不常用之字,反存于白话,此事边方为多,而通都大邑,亦非全无古语。夫所谓白话者,依何方之话为准乎?如曰首都,则昔在北而今在南,南京、北京,语言不同。不仅此也,叙事欲声口毕肖,须录当地方言,文言如此,白话亦然。《史记·陈涉世家》“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伙颐、沉沉,皆当时鄙俗之语,不书,则无以形容陈客之艳羡。欲使声口毕肖,用语自不能限于首都,非广采各地方言不可。然则非深通小学,如何成得白话文哉?寻常语助之字,如“焉哉乎也”,今白话中“焉哉”不用,“乎也”尚用,如乍见熟人而相寒喧,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夫”字文言用在句末,如“必子之言夫”,即白话之“罢”字,轻唇转而为重唇也。“矣”转而为“哩”,《说文》声之字,或从里声,相或作梩,可证其例。“乎也夫矣”四字,仅声音小变而已。论理应用“乎也夫矣”,不应用“呀唉罢哩”也。

又如抑扬之词,“肆”训“甚”,《诗·崧高》“其风肆好”,即其风甚好。今江浙语称“甚冷”、“甚热”曰“冷得势”、“热得势”,其实乃“肆”字也。古语有声转之例,“肆”转而为“杀”,《夏小正》“狸子肇肆”,“肆”,杀也。今人言“杀似”、“杀好”、“忒杀”,“杀”皆“甚”意。又今天津语谓甚好,曰“好得况”。“况”亦古音古字,《诗·出车》“仆夫况瘁”,“况”亦“甚”也。又如赞叹之词,南京人见可惊者,开口大呼曰“乖乖了不得”,“乖乖”即“傀傀”。《说文》:“傀,伟也。”四川胥史录供,造张目哆口卷舌而不发声之字曰“”,”即咄咄怪事之“咄”。如白话须成格律,有系统,非书正字不可,则此等字,安得不加意哉?

又如形容异状之词,今江浙人称行步两足不能相过曰“垫脚走”,“垫”应作“絷”。春秋卫侯之兄絷,“絷”《榖梁》作 “辄”。《说(文)》为两足不能相过,“絷”从“执”声,故变而为垫音也。今语喉破发声不亮曰“沙”。《礼记·内则》“鸟皫色而沙鸣”。若严格言之,字应作“嘶”。《汉书·王莽传》:“莽大声而嘶”。“嘶”正字,“沙”假借字也。今南方呼曲背曰“呵腰”,北方曰“哈腰”,实即“亚”字。《说文》:“亚”象人局背形。音变而为“哈”,又变则为“呵”矣。又如动作加人之词,今上江称追奔曰“捻”,实当作“蹑”,声转而为“捻”矣。吊挂之“吊”,与吊丧意无关,《一切经音义》引《方言》:“了,悬也。”窗钩亦曰“了了”,“了”音如“吊”。吊挂之吊,正应作了耳。又北人语打谓“奏”,至东三省,则官厅叱责人犯亦曰“奏五百”、“奏一千”,此字正应作“”。《说文》:“,引击也。”江南语以荆条或竹条击人谓之“抽”,“抽”亦“”字。又北方人称“斩”曰“砍”,此字不知何以从石?唐末已有此语,书止作“坎”,宋人笔记载朱温遣人相地,久而未至,温大怒,既至,问之,曰“乾上龙尾”。温入,人谓之曰:“尔若非乾上龙尾,已坎下驴头矣。”其实 “坎”应作。 《说文》:“,杀也。”其字后人亦作“戡”,“西伯戡黎”,旧正作“”也。唐人言“坎”,不知其语之来历,后遂妄作“砍”字。如此之类,白话不定统系格律即已,如须定统系,明格律,则非写正不可,故曰欲作白话文者,识字应过于昌黎也。

要之,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且今人同一句话,而南与北殊,都与鄙异,听似一字,实非一字,此非精通小学者断不能辨。如通语言“不”,江南、浙江曰“弗”,《公羊》僖二十六年传注:“弗者,不之深也。”“弗”、“不”有异矣。有无之“无”,江南一带曰“无不”。“无”古音如“模”,变为是音,而通语则言“没”,实即《论语·阳货》 “末之也已”之“末”,“无”与“末”又异矣。又,北人言“去”,如“开之去声”,实乃“朅”字,与通语曰“去”者义同而字异。又如“打”字,欧阳永叔《归田录》历举其不可解之处,“朾”本音宅耕切,不知何以变为“打”字,作德下切,且“打铁”、“打钉”,称打则可,今制一物件曰“打”,每一动作辄曰“打”,如“打坐”、“打拱”.“打”于何有?欧公颇以为非。余谓宅耕切之“朾”字,依音理不能变作德下切,今扬州鄙人呼此音如“鼎”,江南、浙西转如“党”,此实“朾”之音变也,而通语作德下切者,乃别一字。按“挝”字,《说文》作“”,乃舌上音,古无舌上,唯有舌头,故“挝”音变为德下切,正字当作“”,声转则为“笪”。《说文》:“笪,笞也。”音当割切,又转而为“挞”,皆一语之变也。至于“打量”之“打”,字应作“”。 《说文》:“,量也。”音朵,转为长音即曰“打”矣。是故不详识字,动笔即错,其所作之白话文,乃全无格律之物。欲使白话登于文苑,则识字之功宜何如?

古人深通俗语者,皆研精小学之士。颜之推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见地下小光,问左右是何物?一蜀竖就视,云是豆逼耳。皆不知阿谓。取来,乃小豆也。蜀土呼豆为“逼”,时莫之解。之推云:《三苍》、《说文》,皆有“皂”字,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见《颜氏家训·劝学》篇)其孙师古作《匡谬正俗》,人问:砺刀使利曰略刃,何故?师古曰:“《尔雅》:略,利也。故砺刀曰略刃。”以颜氏祖孙小学之功如此,方能尽通鄙语,其功且过昌黎百倍。余谓须有颜氏祖孙之学,方可信笔作白话文。余自揣小学之功,尚未及颜氏祖孙,故不敢贸然为之,今有人误读“为缔为綌”作“为希为谷”,而悍然敢提倡白话文者,盖亦忘其颜之厚矣。

第三章 论读经有利而无弊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居今而言读经,鲜不遭浅人之侮,然余敢正告国人曰:“于今读经,有千利无一弊也。”兹分三段论之。

一、论经学之利;

二、论读经无顽固之弊;

三、论今日一切顽固之弊,反赖读经以救。

所谓经学之利者,何也?曰:儒家之学,不外修己、治人,而经籍所载,无一非修己、治人之事。《论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皆修己之道也。《周易》爻象,太半言修己之道,故孔子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夫修己之道,古今无二,经籍载之,儒家阐之,时有不同,理无二致。孔子以后,儒分为八,论其归趣,不相乖违。孟、荀二家,论性有别,而祁向攸同。厥后汉儒重行,宋人尚理,或实事求是,或旁参佛、老,要之,不能不以经为本。是故无论政体如何改易,时代如何不同,而修己之道,则互〔亘〕古如斯;治人则稍异,古今异宜,习俗不同,不得不斟酌损益,至于尽善。吾人读二十五史(《史记》至《清史稿》) ,法其可法,戒其可戒,非语语尽可取也。《尚书》、《周礼》、《春秋》,性质与历史为近,读之亦当如是。夫读史之效,在发扬祖德,巩固国本,不读史则不知前人创业之艰难,后人守成之不易,爱国之心,何由而起?经籍之应入史类而尤重要者,厥维《春秋》。《春秋》三传虽异,而“内诸夏,外夷狄”则一。自有《春秋》,吾国民族之精神乃固,虽亡国者屡,而终能光复旧物,还我河山,此一点爱国心,蟠天际地,旁礴郁积,隐然为一国之主宰,汤火虽烈,赴蹈不辞,是以宋为元灭而朱明起,明为清灭而民国兴。余身预革命,深知民国肇造,革命党人之力,盖亦微矣,其最有力者,实历来潜藏人人胸中反清复明之思也。盖自明社既屋,亭林、船山诸老倡导于前,晚邨、谢山诸公发愤于后,攘夷之说,绵绵不绝,或隐或显,或明或暗,或腾为口说,或著之简册,三百年来,深入人心,民族主义之牢固,几如泰山磐石之不可易,是以辛亥之役,振臂一呼,全国响应,此非收效于“内诸夏,外夷狄”之说而何?方今天方荐瘥,载胥及溺,满洲亡而复起,日人又出其雷霆万钧之力以济之,诸夏阽危,不知胡底。设或经学不废,国性不亡,万一不幸,蹈宋明之复辙,而民心未死,终有祀夏配天之一日。且今日读经之要,又过往昔,在昔异族文化,低于吾华,故其入主中原,渐为吾化,今则封豕长蛇之逞其毒者,乃千百倍于往日,如我学人,废经不习,忘民族之大闲,则必渝胥以尽,终为奴虏而已矣。有志之士,安得不深长思哉!要之,读经之利有二:一修己,二治人。治人之道,虽有取舍,而保持国性为最要。

所谓读经无顽固之弊者,何也?曰:经学本无所谓顽固也。谥经学以顽固,盖出诸空疏不学辈之口。彼略识点画,苦于九经、三传之不尽解,而又忝拥皋比,深恐为学子问难所穷,故尽力抹杀,谥以顽同。少年浮躁,利其便己,从而附和,遂至一世波靡,良可愤叹。夫经史本以记朝廷之兴废,政治之得失,善者示以为法,不善者录以为戒,非事事尽可法也。《春秋》褒贬,是非易分,而《尚书》则待人自判,古所谓《书》以道政事者,直举其事,虽元恶大憝所作,不能没也。例如《夏书·五子之歌》,序谓:“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此文已佚,而伪古文有之,载五子作歌之意,甚见忠正。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谓:“《尚书》不当以歌名篇,盖五子者,当时之亡国大夫也。”屈原《离骚》:“启九辨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楚语》:“士亹曰: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是五王者,皆元德也,而有奸子。”韦昭注:“五观,启子,太原昆弟也。”“观,洛汭之地。”据此,则《五子之歌》者,五子往观耳。“之”训“往”,“歌”、“观”声通,故讹也。太康为失国之君,五子为致乱之臣,道太康以畋游者,即此五人,史臣书之,一如《晋书》之纪惠帝与八王耳。又《胤征》,序谓:“羲和缅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史记·夏本纪》谓:“《胤征》,仲康时作。”伪《孔传》言:“羿废太康而立其弟仲康。”孔颖达《正义》谓:“仲康不能杀羿,必是羿握其权。”然则《胤征》者,羿令之征也。羲和为掌日之官,故后世有后羿射日之说,此事与曹操之灭袁绍、吕布,司马昭之灭诸葛诞无异。《尚书》录之,一如《后汉书》、《三国志》之记曹氏、司马氏之事矣。兴废大端,不得不载,岂尽可为法哉?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以至仁伐至不仁,何其血之流杵也。”《武成》今佚,据《汉书·律历志》所引,文与今《逸周书·世俘解》略同。观其所言,知“武王伐纣,杀人盈亿。”语虽过甚,要之,总不能尽诬,此与后之项羽伐秦何异?秦已无道,而羽之烧宫室、坑降卒,毒螫所及,更甚于秦,此岂可以为训?而史官书之。所以然者,兴废大端,不得不载也。苟有是非之心,不至如不辨菽麦之童昏,读之无有不知抉择者,孟子言之甚明,何谓读经必致顽固哉?

若夫经国利民,自有原则,经典所论政治,关于抽象者,往往千古不磨,一涉具体,则三代法制,不可行于今者自多。即如封建之制,秦、汉而还,久已废除,亦无人议兴复者,惟三国时曹元首作《六代论》,主众建诸侯,以毗辅王室;及清,王船山、王昆绳、李刚主等,亦颇以封建为是,此皆有激而然。曹愤魏世之薄于骨肉,致政归司马;王、李辈则因明社覆亡,无强藩以延一线,故激为是论,若平世则未有主封建者矣。余如陆机《五等论》,精采不属,盖苟炫辞辩,而志不在焉,则不足数已。其次世卿之制,自《公羊》讥议以后,后世无有以为是者。唯晋世贵族用事,盖以九品中正定人材,其弊至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自然趋入世卿一途,然非有人蓄意主张之也。二千年来,从无以世卿为善而竭力主张之者,有之,惟唐之李德裕。德裕非进士出身,嫉进士入骨,以为进士起自草茅,行多浮薄,宜用仕宦子弟以代之。此则一人之私念,固未有和之者也。又如肉刑之法,自汉文帝后,亦无人昌言复古。王符、崔寇、仲长统之流,颇主严刑,诸葛武侯治蜀,亦主严峻,然均未及肉刑也。惟魏之锺繇、陈群,尝议复之,然群制定魏律,终亦不主肉刑,足知一时之论,亦自知其不可行矣。又如井田之制,秦、汉而后,惟王莽一人行之,诏以天下田为王田,禁民间不得卖买,然卒以致乱。若宋时张子厚行之于乡,要为私人之试验,非朝廷之定制。清初,颜、李派之王昆绳、李刚主辈,亦颇有其意。余意王、李辈本以反清为鹄,其所云云,或思借以致乱,造成驱满之机耳。以故满清一代,痛恶主张封建、井田之人。总计三千年来,主张封建、世卿、肉刑、井田者,曹元首、王船山、王昆绳、李刚主、李德裕、锺繇、陈群、王莽、张子厚九人而已。此九人者,除王莽外,或意有偏激,或别含作用,固不可尽斥为顽固。就云顽固,二千年来,亦不过九人而已。

外此尚有一事足资讨论者,则什一之税是已。按十一而税,《春秋》三传及孟子之书,无不以为善制。《公羊》言什一行而颂声作,孟子谓:“轻则大貉、小貉,重则大桀、小桀”,以为什一而税,乃税则之中。然汉初什五而税一,文、景减赋,乃三十而税一,自兹以还,依以为准。即今苏、松赋税,最为繁重,然与全国轻税之地平均计算,亦无过三十税一者。(其预征田赋至民国五十年之类之非法行为,破坏国家定制,则未可以为例。)故自汉后税法观之,则什一之税,已为大桀、小桀,前代尊信孟子,不敢昌言驳议,多泛泛释之,然亦从无主张是者,有之,惟王莽一人而已,莽亦卒以致乱,后人引以为戒久矣。

举此五事,以见古今异宜,凡稍能观察时势者,盖无人不知,何得谓读经即入顽固哉?且自明至清末,五百四十年,应试之士,无不读经者。全国为县千四百有余,县有学府,州又有学,为数不下一千六百区,假定每学有生员二百名,以三十年新陈代谢,则此五百四十年中,当有五百四十万读经之人。试问其中主张封建、世卿、肉刑、井田、什一之税者有几人哉?上述九人,生明代以后者,仅三人耳。试问此三人之力,能变易天下之耳目耶?能左右政治之设施耶?况其云云,复各有作用在乎?夫无证验而必之者,非愚即诬。今谓读经为顽固,证于何有?验于何有?且读经而至于顽固,事亦非易,正如僧徒学佛,走入魔道者,固不数数见也,何为因噎废食而预为之防哉?

所谓今日一切顽固之弊,反赖读经以救者,何也?曰:有知识之顽固者,泥古不化之谓也;有情志之顽固者,则在别树阶级,不与齐民同群,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夫知识之顽固易开,而情志之顽固难料,信如是。则今日学校毕业之士,其能免于顽固之诮者几希!吾观乡邑子弟,负笈城市,见其物质文明,远胜故乡,归则亲戚故旧,无一可以入目。又上之则入都出洋,视域既广,气矜愈隆,总觉以前所历,无足称道,以前所亲,无足爱慕,惟少数同学,可与往还,舍此,则举国皆如鸟兽,不可同群,此其别树阶级,拒人千里,非顽固而何?昔日士人,涵泳《诗》、《书》,胸次宽博,从无此等现象,何者?“君子忧道不忧贫,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均见《论语》)此等言语,濡染既久,虽慕富贵、患贫贱之心不能遽绝,而自有以维系之也。若夫盐商子弟,无过人之才,恃钱刀之力,纳赀入官,小则州县,大则道员,顾盼骄人,俨然自命为官长,此最顽固之甚者,而人之嗤之者众矣。然如此者,为数亦不甚多,非若今之学校,每年必铸造数千百人也。非直如是,今者新奇之说,流为格言,日驱人于顽固而不返者,曰“发展个性也”,曰“打倒偶像也”。发展个性,则所趣止于声色货利,而礼义廉耻一切可以不顾。打倒偶像者,凡一切有名无形者,皆以偶像观之,若国家,若政治,若法律,若道德,无往而非偶像者,亦无往而不可打倒者。淘若是,则于禽兽奚择焉?世以是乱,国以是危,而种族亦将以是而灭矣。今学校之弊,既至于此,而国家岁费巨亿,以育人材,卒造成特殊之盐商子弟,长此以往,宁堪设想?论者不自病其顽固,而反惧经学之致顽固乎?

余以为救之之道,舍读经末由。盖即前者所举《论语》三事,已可陶熔百千万人。夫如是,则可以处社会,可以理国家,民族于以立,风气于以正。一切顽固之弊,不革而自祛,此余所以谓有千利无一弊也。质之诸君,以为然耶、否耶?

第四章 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经史传世,江河不废。历代材智之士,籀读有得,施之于用而见功效者,不胜偻指,然以考信自矜则寡。盖经除今文、史除杂史而外,率皆实录。实录者,当时之记载也。其所根据,一为官吏之奏报,二为史臣所目击,三为万民所共闻,事之最可信者也。其有传闻异辞而记载歧异,经后人之考定者(如司马温公《通鉴考异》之类) ,取舍有准,情伪自明,歧异之说,遂成定案,斯亦实录之次也。至若帝王初兴之瑞象,语涉怪诞,于理必无,且非史臣所目击,万民所共闻,奏报之所有,自然乖于实录。其或当时史臣,阙于记载,后人据私家著录,掇拾成书,如史公作《史记》时,六国史记俱尽,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皆据其自著之书,语虽非伪,然诸人自言其效,未免夸大,非事实所真有。以无国史,不得不据此乖于实录之言耳。后此宋祁《唐书》,好采小说,时吴缜已纠其缪矣。舍此以外,虽有曲笔,十约八九可信,斯实录之所以可贵也。经史所载,除今文、杂史而外,大氐实录,后人无容置喙。王充之徒,于古籍加以驳正,非驳辨经史正文,乃是正汉初诸儒说经之失当,与夫讥弹当时诸子所载之不合情理耳,非今人所谓怀疑也。刘知几抱孤愤而作《史通》,据《竹书纪年》以疑《尚书》,不知《竹书》非当时之实录,乃魏安釐王时追记商周之事。事隔千年,如何可信?据之立论,真所谓以不狂为狂矣。前人疑古,惟韩非为有特见。然法家之言,过于执滞,未为通方之论。《难》篇论舜耕历山,期年而畎亩正;渔于河滨,而渔者让坻;陶于东夷,而器不苦窳,终以“当时尧安在”五字难之,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令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又《五蠹》篇言尧舜禅位,实无足称。其说曰:“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以是言之,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不足多也。”余谓韩非之言,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何者?尧之在位,不过使人民安乐而已,非能化全国之人,俱进于德让也。如果能之,何以不能化亲近之四凶哉?韩非疑尧与舜不能两得,乃过言矣。又帝王之尊,无论其自苦何若,要必拥生杀予夺之大权。昔人谓:“夸者死权,众庶凭生。”盖平民惟计衣食,夸者乃不肯释权也。刘裕一生俭素,土制屏风,葛作灯笼,生活与尧相似,然未闻辞去帝位。梁武帝五十而断房室,豆羹粝饭,日只一餐,无鲜腴之享。侯景来逼,尚不肯去其帝位。何者?生杀予夺之权在,不肯舍也。韩非之疑,以田舍翁之心,度豪杰士之腹,未为得矣。即如汉以后开国之君,无不从百战中来,躬擐甲胄,亲历艰苦,其能安富尊荣,享帝王之乐者,实无多日,试问战争时所著之甲,能过尧之麂袭葛衣乎?所食之食,能过尧之粝食藜羹乎?所居之营,能过尧之茅茨采椽乎?未闻以衣食居处之不适,而决然舍去其权位也。故韩非之说,乍闻似觉有理,细察乃知可笑。向来疑古者,多此类矣。

韩非疑古,虽未合理,尚不失为独抒己见,异于掩卷妄谈之士。今有人不加思索,随他人之妄见,推波助澜,沿流而不知返者,其愚更可哂也。日本开化在隋唐间,至今目睹邻近之国,开化甚早,未免自惭形秽,于是不惜造作谰言,谓尧、舜、禹为中国人伪造。非但如此而已,即秦皇、汉武之丰功伟烈,《史》、《汉》所载彰明较著者,亦不愿称说。其所常言,多举唐太宗以后事。此其忌刻之心,不言可知,而国人信之,真可哂矣。

日本人疑禹治水为无其事,彼谓九州洪水,何能以一身治之?以此为口柄,真浅薄幼稚,不值一噱。夫禹之治水,合天下之力而己督率之耳。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岂尽一己手足之力,孜孜而治之哉!自来纪载功绩,但举首领,不及其余。东汉治河,河堤使者王景独尸其功,明则河道总督潘季驯,清则河道总督靳辅,皆以治河著称。此岂三人一手一足之力哉?亦集众人之功而总其成耳。非惟治河为然,其他各事,殆无不然。即以战功言之,策动独在大将,其实斩将搴旗,皆属士卒之事。岂真为首之大将,徒手搏击而取胜哉?日人不思此理,悍然断禹为伪造,其亦不明世务,而难免于大方之笑矣。因其疑禹,遂及尧、舜,吾国妄人,不加深思,震于异说,贸然从之。呜呼!国家未亡,而历史先亡,可哀也已。要知凡后人伪造之书,只能伪造虚文,不能伪造实事。关于天官、地理,更难伪造。夫伪造《尧典》、《禹贡》者,果何人哉?远则孔子,近则伏生,舍此无可言者矣。然《禹贡》所载山川,有孔子前早已失去者。盖东周时四夷交侵,边地之沦于夷狄者多矣,如梁州蔡蒙旅平,孔颖达《正义》引《地理志》云:“蒙山在蜀郡青衣县。”应劭云:“顺帝改名汉嘉县。”按即今四川之雅州,孔子时蜀西尚未交通,但知蜀东有巴国而已,决不知有所谓蒙山者,何从伪造蔡蒙旅平之言哉?又兖州,九河既道,九河故渠,在孔子时已绝,郑康成谓为齐桓公所塞。孔子又何从而知之?如云非出孔子之手,而为伏生所造。伏生时蒙山虽在境内,九河亦淤废久矣。且雍州原隰底绩,至于猪野,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猪野在汉属张掖,合黎在汉属酒泉,均在今甘肃西部,汉时所称河西四郡者,其地在七国时已沦于匈奴,至休屠王降汉,方入中国版图,伏生时决不知有此地。何以猪野、合黎、言之凿凿?岂孔子、伏生真如《新旧约》所云全知全能之上帝,能后知未来,前知往古者乎?此以地理言也。又就天象考之,古人以昏中之星验天,而《尧典》所言中星,与后世所见不同。《尧典》言:“春分日中星鸟,夏至日永星火,秋分宵中星虚,冬至日短星昴。”鸟者,朱鸟之中星也。火者,苍龙之中星也。虚者,玄武之中星也。昴者,白虎之中星也。此与孔子、伏生时所见,截然不同。孔子去尧约一千八百余年,伏生去尧约二千一百余年,而吕氏作《月令》时,上去孔子二百年,下去伏生百年,时皆未久,然其所云“仲春之月则昏弧中,仲夏之月则昏亢中,仲秋之月则昏牵牛中,仲冬之月则昏东壁中”,与《尧典》所云相差三十余度,如孔子、伏生伪造《尧典》,亦应据其所见,如《吕氏》所录者,以概往古,何以有如此歧异?要知相差三十余度者,后人谓之岁差。今之言天文者,无人不知此理,而古人未之知也。何承天、祖冲之始知恒星伏现,年各不同,而相差甚微,积久遂致相远(语详《宋书·历志》)。何、祖去尧约二千七百余年,观察分明,于是上推《月令》,核之《尧典》,遂明岁差之故。孔子、伏生,不知岁差,乌能伪造《尧典》之中星耶?《尧典》、《禹贡》既不能证其伪造,则尧、禹之不得怀疑,无待繁言而解矣。

日人不愿居中国人后,不信尧、禹,尚无足怪。独怪神明之后,史籍昭彰,反弃置不信,自甘与开化落后之异族同侪,迷其本来,数典忘祖,信可哀已。昔戴东原少时读《尧典》,至“乃命羲和”一节,即研习天文,二三年乃通其说。读《禹贡》,研习地理,又二三年乃明其义。今《尚书释天》、《禹贡锥指》等书,所在而有,不必如戴东原之勤苦,方能通晓,乃国人不肯披阅,信谬作真,随日人之后,妄谈尧、禹之伪,不亦大可哀乎?此种疑古,余以为极不学可笑者,深望国人能矫正之也。

史有事实离奇,难于确然置信者,其故盖由于实有其事,而描写过甚。此类之事,如与大体无关,则存而不论可也。《史记·留侯传》记高祖一见四皓,即懑然心服,废立之举,竟不果行。司马温公《通鉴》疑而不载,以为高祖暴亢,未必为畏惮四皓而止。又隐士之事,史乘亦多离奇。如《后汉书·严光传》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坐甚急。《通鉴》载之甚略。余谓高祖虽暴亢,顾生于七国,礼贤下士之风,知之有素,四皓高尚其事,今乃降心于惠帝,疑惠帝真是可辅之主,今即废立,未必不贻后患,以故遂止,是亦情理之可通者。子陵之事,出于偶然,足加帝腹,恰值天文之变,史臣认为有关,遂致牵附,亦不能指为必无。以故史中诸事在疑信之间者,皆应存而不论,不应悍然生疑,以上斥疑古之非。竟。

复次,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器物有,即可证其必有,无则无从证其有无。余谓,此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即如西域三十六国,向无史乘,倘今人得其器物,则可资以为证耳。其次,已有史乘,而记载偶疏,有器物在,亦可补其未备。如列传中世系、籍贯、历官之类,史或疏略,碑版在,即可藉以补苴。然此究系小节,无关国家大体。且史乘所载,不下万余人,岂能人人尽为之考?研求历史,须论大体,岂暇逐琐屑之末务?况器物不能离史而自明。如器有秦、汉二字,知秦、汉二字之意义者,独非史乘所诏示耶?如无史乘,亦无从知秦、汉二字为何语也。即如陕西出土之秦、汉瓦当,知陕西为秦、汉建都之地,乃史乘之力。据史乘,然后知瓦当为秦、汉之物,否则又何从知之?且离去史乘,每朝之历年即不可知,徒信器物,仅如断烂朝报,何从贯穿?以故,以史乘证器物则可,以器物疑史乘则不可。以器物作读史之辅佐品则可,以器物作订史之主要物则不可。如据之而疑信史,乃最愚之事也。

不但此也,器物之最要者,为钟鼎、货币、碑版,然钟鼎伪造者多,货币亦有私铸、伪造二者,碑版虽少,今亦有伪作者矣。《韩非子·说林》齐伐鲁,求谗鼎,鲁以其赝往。是古代已有伪造之钟鼎也。又《礼记·祭统》卫孔悝之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庙。”据《左氏》哀十六年传,六月,卫侯饮孔悝酒于平阳,醉而逐之,夜半而遣之。孔氏《正义》谓即此六月中,先命之,后即逐之,此语最为无赖。夫铸鼎刻铭,事非易易,何能以旬日遽成?以《左传》所载为信,则孔悝之鼎赝而已矣。今人如欲以古器订古史,第一须有精到之眼光,能鉴别真伪,不爽毫厘,方足以语此。无如历代讲钟鼎者,以伪作真者多,甲以为真,乙以为伪。乙以为真,丙以为伪。彼此互相讥弹,卒无休止。钟鼎自不能言,而真伪又无定法可求,何能得其确证哉?且钟鼎及六朝前碑版所载,多不甚著名之人,稍有名者,即无物可证。夫论史须明大体,不应琐屑以求,如云今人有四万万之多,我能知两万万人之姓名,事固非易,要亦何用?今以古器证史,则可知其人之必有者,盖无几矣。如秦半两钱在,秦诏版在,秦权、秦量在,可证始皇之必有其人矣。然汉高祖即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王莽二十品钱(六泉十布错刀契刀货泉货布)均在,所谓新量(真假姑不论)者亦在,王莽可证其必有矣。然光武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铜器、货币均无有也,无从证也。史思明顺天钱、得壹钱均在,今北京法源寺,有悯忠寺宝塔颂,镌御史大夫史思明之名,是史思明可证其必有矣。然安禄山则不能证其必有,何也?货币、碑版,均无有也,无从证也。以故,以器物证史,可得者少,不可得者多,如断线之珠,无从贯穿。试问始皇有,高祖未必有;王莽有,光武未必有;史思明有,安禄山未必有,尚成其为历史耶?

以钱币论,唐以后铸钱,皆用年号。然宋仁宗改元九次,皇祐、康定之钱,传世无几,宝元以一钱须叠两宝(宝元,通宝也) ,未铸,铸皇宋通宝,如以无宝元钱故,即谓宝元之年号乃伪造,可乎?又明洪武时铸洪武钱,其后历朝沿用,嘉靖时补铸历朝之钱,然以永乐革除建文年号,故建文钱独不补铸,如以无建文钱故,谓建文一代之事,悉系虚造,可乎?果如今世考古之说,钱之为用,非徒可以博当时之利,且可以传万世之名,则钱之为神亦信矣。惜乎晋人作《钱神论》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以碑版论,昔隋文帝子秦王俊死,王府僚佐请为立碑。文帝曰:“欲求名,一卷史传足矣,何用碑为?”此语当时谓为通人之论,如依今人之目光言之,则此语真不达之至矣。何者?碑可恃,史不可恃也。然则碑版非徒可以谀墓,几可生死人而肉白骨矣。

且也,钱币造自政府,铜器铸由贵族,碑版之立,于汉亦须功曹、孝廉以上,而在齐民者绝少,使今有古代齐民之石臼在,亦无从知其属于何人,如此而谓周、秦、汉三代,除政府、贵族、功曹、孝廉而外,齐民无几也,非笑柄而何?

钟鼎、货币、碑版三事之外,有无文字而从古相传为某人之物者,世亦不乏。如晋之武库藏孔子履、高祖斩蛇剑、王莽头三物。孔子履,其上并无孔子字样。高祖剑,未知有铭与否?王莽头,当然头上不致刻字。此三物者,武库失火,同时被焚,以其失传。谓孔子、高祖、王莽均属渺茫,可乎?设或不焚,王莽之头亦无从知其确为王莽之头也。履也、剑也,亦无从知其属于谁何也。何也?剑与履不能自言也。

又有文字本不可知,而后人坚言其为某某字者。如《西京杂记》载夏侯婴求葬地,下有石椁,铭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啸堂集古录》载之,字作墨团,汗漫如朵朵菊花,当时人妄言此为某字,彼为某字,夫铭之真伪不可知,即以为真,又何从知其甲为某字,乙为某字哉?今人信龟甲者,又其类也。

由此言之,求之于钟鼎、货币、碑版,而钟鼎、货币、碑版,本身已有不可信者。况即使可信,亦非人人俱有。在古器者皆不甚著名之士,则齐民又大率无有。有文字者如此,无文字者,更无从证明。如此,欲以器物订史,亦多见其愚而已矣。

夫欧人见亡国无史,不得已而求之器物,固不足怪。吾华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反言史不足信,须恃器物作证,以为书篇易伪,器物难伪。曾亦思“书者,契也”,前人契券,流传至后,后人阅之,即可知当时卖买之情状,虽间有伪造,考史如官府验契,亦可以检察真伪。如不信史而信器,譬如讼庭验契时,法官两造,并不怀疑,忽有一人出而大方言曰:“契不足恃,要以当时交易之钱作证。”此非至愚而何?妄人之论,本不足辨,无如其说遍于国中,深恐淆惑听闻,抹杀历史,故不惮辞费而辟之,使人不为所愚,以上斥恃器证史之谬。竟。

第五章 再释读经之异议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读经之要,前既详言之矣。而世人复有不明大义,多方非难者。夫正论不彰,异议乃滋,深恐琦说恣行,有误后进,不得已复为此讲。此讲约分三端。

一、驳国家开创之初无须经学,经学兴于衰世,且讲经学者多行为不端之谬。

二、斥胡适以经训不甚了然,谓我们今日还不配渎经之鄙。

三、释读经应遵古文乎,今文乎之疑。

今逐条剖析如左。

国家开创之初,固自不赖经学。盖开创恃兵,兵略自有专家,非经训所能为力。昔叔孙通背楚归汉,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通所进者,皆群盗壮士,其徒因窃骂。通曰:“诸生宁能斗乎?”(见《史记·叔孙通传》)由此可知士人苟不能执干戈,列行伍,自不能与开创之业。非徒经学鲜用,亦正不须用普通大学之讲义也。观民国开创之初,曾用大学讲义否耶?经学本非专为开创国家,其所包含,固甚远大,不应以一端限之。如云开创不用经学,即谓经学无用,然则大学讲义,果有用否耶?草泽英雄与陆军大学生作如此说,尚不足怪。彼身居普通大学而为此言,岂非作法自毙乎?若谓经学之兴,皆在衰世。此亦非实。汉文、景时,国势艾安,虽用黄、老,已知命晁错受经于伏生。武帝时,立五经博士,经学大盛,国势亦蒸蒸日上。如云汉武阳用经术,而阴则背之,亦未见其然。汉武制礼作乐,虽属装点门面,然汉自高祖至武帝初年,宰相皆列侯任之,绝无起自民间者,武帝拔公孙弘于布衣之中,一反以前相必列侯之局。弘之为人,虽不能比伊尹、傅说,然规模实胜前相。夫废世卿,举侧陋,安得谓与经术无关?岂可云汉武所为皆伪也?至宣帝时,石渠议礼,经术大兴,而宣帝教子之言云:“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见《汉书·元帝纪》)王者周政,儒学之常法,霸者汉律,施行之权宜。宣帝不纯用儒术,然云杂之,则固用其半矣。及元帝柔仁好儒,世以为汉衰之兆。其实元帝时膺惩戎狄,威力尚盛。陈汤斩郅支单于,即在此时。夫国之兴衰有二。一为内政之衰,其果则权臣篡窃。一为国力之衰,其果则异族侵凌。秦用法律,汉用经术,其后皆为本国人所亡,亡者独在嬴氏、刘氏,斯乃一家之索,非全国之衰也。是后唐用经术,国势亦自开张,孔颖达等定《五经正义》,在贞观全盛之时。今有意抹杀,猥谓明皇注《孝经》而唐即中衰,不思明皇注《孝经》,乃偶然之事,较之定《五经正义》,巨细宁止天渊?何以不举前事独举后事邪?且明皇之失国,自由内任权奸,外信蕃将使然,究与注《孝经》何涉?以注《孝经》卜唐之衰,是即《五行志》灾异之说,岂可用哉?宋立学校,在仁宗时,胡安定辈即于是时显名。若宋之衰,则在神宗以后,仁宗时固未衰也。明用《五经》取士,末世虽时起党争(神宗以前,尚无党争) ,然东林与非东林之争,其鹄的在政治,不在学术。即不用懦术,政治上之事实具在,当时亦必引起争端。近观民国初载,国会议员之争,亦甚剧烈矣,斯岂因经学致然?然则明之亡,虽由于党争,而党争本无关于经术、儒术也。余详察全史,觉提倡经学致国势衰颓,实为子虚乌有之事,不知今之人何所见而云然。至于人之操行,本难一致,无论提倡何种学说,其流有善士,亦必兼有凶人。评议之士,不应以一人之操行不端,抹杀诸多善良之士。汉重经术,在位之人,固有匡衡、张禹、孔光辈之阘茸无能,然亦有魏相、师丹之守正不阿。今人乃举明末洪承畴、钱谦益事,以归咎经学,无论洪与钱皆无当儒术,即以为儒,亦岂能以一二人之短,掩数十百人之长哉?洪承畴以知兵任用,稍有历史知识者皆知之,不知何所见而称之曰负理学重望也。钱本文人,不事经学,即以钱论,其人自身失节则信矣,而明之亡也,岂钱氏为之哉?况钱之弟子瞿式耜、郑成功等,亡国之后,志节皎然,尚能支持半壁,与胡清相抗,何以但论钱氏而遗瞿、郑乎?昔西晋之末,人人皆遗弃《六经》,务为清谈,致西晋之亡者,王衍之属也,何以又讳而不举耶?总之,经学于开创之初,关系较少,而于光复之关系则深。此意前已明言,若无《春秋》夷夏之防,宋亡则朱明不能起,明亡则民国不能兴矣。

上所云云,多就消极方面言之。至于积极方面,儒者身居上位,而功业卓著者,亦难更仆。约举之,则西汉宣帝时,魏相以明《周易》显闻,卒能废黜霍氏,致中兴之盛。哀帝时,师丹虽无大效,然守正自持,四方瞻卬。后汉袁安,始则平反楚狱,后则力抗窦氏,为世所称。其后杨震、杨秉、杨赐,三世立朝,皆称清正,震尝有“关西孔子”之目。安帝以后,外戚、宦官,更互用事,其能独立不倚,使正人犹有所恃者,非杨氏三世之力乎?三国时,魏、蜀任法,吴独任儒,顾雍德量,殊绝于人。陆逊反对先刑后礼,武功卓著而外,亦以相业见称。此后南北纷争,无足称述。至唐,魏徵以儒家佐太宗成太平之业,观徵所著书,《群书治要》而外,因《小戴礼》综汇不伦,更作《类礼》二十篇,盖纯乎其为经术之士也。尝侍宴,太宗奏破阵武德舞,徵俛首不顾,至庆善舞,则谛玩无。又,太宗宴群臣积翠池,酣乐赋诗,徵赋西汉,其卒章曰:“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太宗曰:“徵言未尝不约我以礼。”(均见《唐书》本传)其以儒术致太平,厥功最伟。其后则有杨绾,以清德化俗,郭子仪在邠州行营,方大会,闻绾除平章事,即散音乐五之四,其佗闻风而靡者,不可胜纪。(见《唐书》本传)惜为相数月即卒,致有天不使朕致太平之叹。其后陆贽亦以儒术相德宗,所传奏议,人称“唐孟子”。德宗两度蒙尘,如无陆贽为之斡旋,恐已覆于朱泚、李怀光之手矣。其次,复有一人,勋业虽不逮上列诸公,而支持残败,不为无功,则郑覃是也。覃相文宗,以经术治国(唐石经即覃所立) ,甘露之变,仇士良尽诛宰相,覃起继之,士良不致大为患者,覃之力也。若宋时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语或欺人,可以不论。而李沆为相,常读《论语》,或问之,沆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爱人,使民以时,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见《宋史》本传)宋初之治,李沆之力最多。沆所行与曹参为近,人或上书言事,沆多罢之,然参本黄、老,沆本《论语》,则所宗稍异矣。李沆之后,则有范文正仲淹。文正以气节开理学之先,才兼文武,尚未能终其用,其所奖拔之富弼,亦于外交有力。其后温公司马光出,本经学儒术,为时名相。惜居位日浅,不及一年而卒,未能大展其学。至明,相之贤者,首推三杨,然皆文士,无关儒术。孝宗时,刘健与徐溥、李东阳并称贤相,而健功更高。孝宗一代之治,健之力为多。其后徐阶以王学绪余,卒覆分宜,取嘉靖四十余年之苛政,一切改从宽大,人有中兴之颂。后之论者,虽归功张居正,实则徐阶导其先路。况居正又徐阶所引进者耶?

以上历举深明经义、通达儒术之贤相十有八人,西汉则魏相、师丹,东汉则袁安、杨震、杨秉、杨赐,吴则顾雍、陆逊,唐则魏徽、杨绾、陆贽、郑覃,宋则李沆、范仲淹、富弼、司马光,明则刘健、徐阶。此十八相者,天才有高下,际遇有盛衰,在位有久暂,然每一人出,必有一人之功用。其功烈最伟尤足称道者,治致太平,则魏徵、李沆、刘健;拨乱除佞,则魏相、徐阶;支持残败,则陆贽、郑覃、司马光。岂得谓明经术者皆无用哉?外此,不在相位而立大功者,则有魏之吴起,晋之杜预,明之刘基、王守仁、唐顺之等。吴起受业曾子,又传《左氏春秋》,虽行义未醇,而政治兵事,皆为魁桀,惜所辅非一统之主,遇谗被杀,卒未大显。杜预专治《春秋》,人称“左癖”,而平吴之功,为晋代开国之基。宋之理学,永嘉、永康两派合流而成有明开国之刘基。基之功,尽人所知,无待赘论。其以理学兼战功之王守仁,与夫继承王学平定倭寇之唐顺之,亦皆赫赫在人耳目。儒家之不在相位而著功绩者如此,又乌得谓其全无用哉?外此,复有经术通明,而仕未大遇者。汉则有贾谊、刘向、龚胜、龚舍。文帝如用贾谊之言,决无七国跋扈之忧。成帝如用刘向之言,决无王氏代兴之变。龚胜、龚舍,不仕王莽,节概亦高。唐则刘蒉,深于《春秋》三传,虽未及第,观其对策,危言切论,深中时病。使文宗用之,必不致有甘露之变。宋则有陈傅良、叶适、魏了翁诸贤,当时果重用陈、叶,南宋犹可复兴,决不致奄奄以尽。魏了翁位高而未亲,亦不能尽其怀抱。如能重用,亦陈、叶之亚矣。如此,儒家之有效者,不下三十人,乌得概以无用诋之?又安得以失节相诬耶?其他不以儒学名家,而有为之士亦多。借问若辈所读何书?亦曰经史而已。以故,但举明末降清之洪、钱二人,以诋儒术,若非有意加诬,则多见其识之陋耳。以上释第一条。竞。

胡适素未从事经学,然亦略窥高邮王氏《经传释词》、《经义述闻》《读书杂志》数书。高邮解经,虽称辨察,要亦未能穷竞。胡适据王国维之言,以为《诗》有十之二三不能解,《书》有十之四五不能解。不能解如何可读?如读,非待全解不可。于此余须问胡适者,如适之言,以为高邮王氏配读经耶?抑不配耶?在高邮诸书既出以后,经文可解者十之七,未出以前,可解者未能及十之五,然高邮当时,未尝曰我不配读经也,奋志为之,成绩遂过前贤远甚。使高邮亦曰我不配读经,则亦终不能解矣。何也?文史之学,本须读过方解,非不读即能遽解也。初,念孙十余岁时,其父聘东原戴氏为师,授以经籍。当时东原教此未冠小生,当然卑无高论,是以东原在日,高邮尚无所知名。及后自加研究,方能发明如此。昔人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士苟有志,岂可以通儒之业,独让王氏哉?王国维金石之学、目录之学,粗知梗概,其于经学,本非所长,仅能略具常识而已。其人本无意治经,其言岂可奉为准则!正使国维已言不配,若非自甘暴弃,则亦趣向有殊耳。奉以为宗,何其陋也?要之,说经如垦田然,三年然后成熟。未及三年,一年有一年之获,二年有二年之获。已垦二年,再加工力,自然有全部之获。如未及三年而废,则前之所垦,复归芜弃矣。今袭前人之功,经文可解者已十之七,再加群力之探讨,可解之处,何难由七而至八,由八而至九至十哉?高邮创立其法,而有七成可解。今人沿用其法,更加精审,益以工力,经文必有尽解之一日。设全国有一万人说经,集百人之力,共明一条,则可解者已不少矣。假以时日,如垦田之垦熟过半,再加努力,不难有全部之收成。如已垦二年,所收不过一石,即曰我不配垦田,岂非怠惰已甚乎?《记》曰:“善学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人之精神时日,自有限制,以高邮父子之老寿(念孙九十、引之七十余) ,其所著书,尚不能解释全经,则精神限之也。然其研究之法具在。喻如开矿,高邮父子因资本不足,中途停顿,后人以资本继之,自可完全采获。如胡适所举杨树达,已有见端。余虽不及前人,自计所得,亦已不少。况全国学人之众哉?若夫运用之妙,本不待全部了解而后可,得其绪余,往往足以润身经国。如垦田然,非待三年全部收成之后,始堪炊食,得三分之二,或三分之一时,亦尽可为炊而果腹也。庄子曰:“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胡适宁不知此!以上为正告有志研经之士而言。

复有为一般人识字而说者,夫读经非止求其义,亦必审其音,所赖《经典释文》作音正确,即宋儒释经,义或粗疏,而音亦无大误,是以前代老生,略称识字者,皆赖读经之功。若散漫求之,虽标音满纸,当时识之,少逝即遗忘矣。胡适自言:“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余以为惟其如此,故今日不得不急急读经。“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一语之下,应补足一句,曰:“以故今日不得不急急读经。”不然,他人纵不配读全经,亦尚配读《毛诗》一句,而胡适于此,恐终身有望尘弗及之叹矣!以上释第二条。竟。

读经依古文乎,依今文乎?此一问题,不待繁言而解。如论事实求是,自当依古文为准。然今文经传之存于今者,《公》、《穀》而外,仅有《孝经》。《孝经》今古文之异,不可审知。古文既亡,自然不得不取今文矣。其余杂糅古今文者,则有《论语》(今《集解》本古、齐、鲁杂)。文虽小异,而大义不至僢驰。《仪礼》亦杂古今文,更于大义无害。若《周易》则用王弼本,弼本费氏。《汉书·艺文志》谓刘向以中古文《易》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经与古文同,则王弼本亦古文之遗也。《毛诗》向称古文,其书不出壁中,而云古文者,小序述事,与《左氏》相应。传中陈述制度,又与《周礼》相应。是所谓古文说耳。《诗》本赖讽诵上口以传,别无古文真本,但取其为古文说可也。《周礼》、《春秋》、《左氏》皆古文,《尚书》真古文不可见,今文亦不可见,然伪孔本文多依三体石经,说多依王肃,与今文全不相关,故《尚书》去其伪篇,虽非真古文,亦可谓准古文也。此外《小戴礼记》四十九篇,兼采今古,而文字依今文者多。然《仪礼》今存十七篇,天子诸侯之礼,大氐无存,而时于《戴记》见之,不能以其为今文而不采也。今问读经当依古文乎,今文乎?余则谓古文固当遵守,即古今杂糅者,亦有礼失求野之用,况分别古今,研究派别,乃大学之事,不与中学读经同时乎?以上释第三条。竟。祖耿案 先生此讲第一、二段,专为胡适、傅孟真而发,读者参阅《独立评论》第一四六号,自能判别泾渭,知所适从。至第二段末有词锋过峻处,已请于先生,改从婉讽矣,读者当以意求之。五月二十日,诸祖耿录后附言。

第六章 论经史儒之分合

王謇 王乘六 吴契宁 诸祖耿记录

经之所该至广,举凡修己治人,无所不具。其后修己之道,衍而为儒家之学;治人之道,则史家意有独至。于是经史遂似判然二途。夫所谓经者何指乎?大纲二字,允为达诂。《韩非·内外储》三篇,篇各有经,造大纲于篇端,一若后世艺文之有目录。《管子》有经言、外言、短语、区言、杂篇,而经言居首,盖纲之在纲,义至重要。《墨子》有《经上》、《经下》,次有《经说》上、下,一如后世之分经、传。大抵提出宗旨曰经,解说之者为说;简要者为经,详尽者曰说、曰传。后世儒家、史家,辞繁不能称,遂别称为子为史,溯其朔一而已矣。

古无史之特称。《尚书》、《春秋》皆史也,《周礼》言官制,《仪礼》记仪注,皆史之旁支。礼、乐并举,乐亦可入史类。《诗》之歌咏,何一非当时史料。大小雅是史诗,后人称杜工部为诗史者,亦以其善陈时事耳。《诗》之为史,当不烦言。《易》之所包者广,关于哲学者有之,关于社会学者有之,关于出处行藏者亦有之。其关于社会进化之迹,亦可列入史类,故阳明有“六经皆史”之说。语虽太过,而史与儒家,皆经之流裔,所谓六艺附庸,蔚为大国,盖无可疑。《周礼·大司徒》:“教万民而宾兴之,六德、六行、六艺而已。”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记》又有春夏教《诗》、《书》,秋冬教《礼》、《乐》之说,则已备有四经。而《易》不以教士,专为卜筮之守,其后亦得免于秦火。《春秋》为国史,民间所不得见。《尚书》则古史,非当代史,且各自为篇,无年月以比次,历代兴废,所记不全,如《夏书》已有《甘誓》、《五子之歌》、《胤征》诸篇,然于后羿、寒浞之篡弑,少康一旅之中兴,均缺焉不载。故《书》虽以道政事,而不得称为完具之史。惟《春秋》编次年月,体例始备,奠定史基,当弗外是。第《春秋》之作,昉于何时?杜元凯《春秋释例》谓为周公之旧典。余观《周官》五史,未及《春秋》一语。小史掌邦国之志,殆方志类耳。以周公之思兼三王,犹未备编年一体,可见当时对于此道尚疏。余谓《春秋》之作,当起于西周之末。太史公《十二诸侯年表》始于共和元年,前此则但称世表,而弗能次其年月。《墨子·明鬼》篇历引周、燕、宋、齐之《春秋》,至杜伯射王而止,可见周宣以前,尚无《春秋》。《春秋》既记当代之事,民间不得习睹,惟贵族或可得见,故《晋语》司马侯称羊舌肸(叔向)习于《春秋》,悼公即召傅太子。《楚语》士亹傅太子箴,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 《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令语》、《故志》、《训典》,皆《尚书》家言;《故志》即邦国之志。盖《尚书》不专记王朝,如《费誓》、《秦誓》,皆邦国之志也。《世》即《世本》,为《春秋》家言。由此知公侯子孙,乃得一读《春秋》。其他教万民之术,止有 《诗》、《书》、《礼》、《乐》而已。管子相齐,其教颇广,故《山权》数篇,言《诗》以记物,时以记岁,《春秋》以记成败,行者道民之利害,《易》者所以守凶吉成败,卜者卜凶吉利害,民之能此者皆与之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所谓行者,即《周礼》小行人所掌,辨别每国之五物,亦即方志之类也。管子悬此以求士,可见当时齐国之士,能全读此者亦不数觏。孔子教人,平时亦止 《诗》、《书》、《礼》、《乐》。五十学 《易》,习之已晚。《春秋》则西观周室,论次史记旧闻,作于获麟之后,非当时教人之学。故《易》与《春秋》,虽经管仲提倡,而孔子以前通之者究无多人也。自孔子定六经之名,然后士得通习,前此盖未有人言《六经》者。《汉书·艺文志》本于《七略》,凡《春秋》二十三家,《国语》、《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汉著记》,均在六艺略中,未尝别立史部。迨晋苟勖《中经簿》,经史乃歧而为二。此因史籍过多,不得不离《春秋》而独立,实则史与《春秋》不能相离。太史公作《史记》,即欲上继《春秋》。班固作《汉书》,其于十二本纪亦自称为《春秋考纪》。直至晋、宋,孙盛、习凿齿仍自名其书曰《晋阳秋》、《汉晋阳秋》(晋简文宣太后讳阿春,故改“春秋”为“阳秋”) ,盖袭用经名者,惟史籍为可,否则扬雄撰《太玄》以拟《易》,撰《法言》以拟《论语》,论者斥为吴楚僭王,而于史家之自称《春秋》,殊无贬词,盖史本《春秋》嫡系也。

刘知几《史通》言:《尚书》记言,《春秋》记事。此亦不然。《尚书》亦有记事之文,《禹贡》即记地理,《顾命》即记丧事。盖《尚书》为史法未具之书,集合档案而成之,非专以记言也。故后人作史,法《春秋》不法《尚书》,且法传而不法经,如《两汉纪》及《资治通鉴》皆是。惟王通《元经》,乃自比《春秋经》,其书“元年春帝正月”,是也。须知《春秋》为鲁史,有周天子在,不得不系正朔于王,南北朝各皆自主,称“帝正月”何为?又通以祖宗所在国为正统,刘宋时在南,故认宋为正统;齐初迁魏,则以正统予魏;隋代平陈,混一区夏,则称晋、宋、齐、梁、陈亡。此皆酿成笑柄者也。其后朱晦庵法《春秋》而作《纲目》,盖以余力为之,非精心结撰者,且大都为其弟子赵师渊所作。元、明之间,颇有继作。至清渐少,实因《春秋》经文不易效法,作史者只可法传不可法经,至《尚书》更无法之者矣。历代史籍,一以纪传为主,与《春秋》亦多异趣。惟本纪、编年,纪录大体,正似《春秋》。若表、志则《春秋》未始有之。故《隋书·经籍志》称《史》、《汉》为正史,而以《两汉纪》、《晋阳秋》、《汉晋春秋》隶古史。盖《史》、《汉》大体,虽取法《春秋》,而亦兼涉六经,如《礼志》、《乐志》,即取法于《周礼》、《仪礼》、《乐经》。后代之史,志、表或付阙如,而纪、传一准《史》、《汉》。史之应入《春秋》家者,其故在此。

清儒段玉裁谓十三经应扩为二十一经,即加《大戴礼》、《国语》、《史记》、《汉书》、《通鉴》、《说文》、《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八种,斯言颇为卓荦。《国语》本在《汉志》经部,《大戴》、《小戴》,亦自古并称。《说文》宜与 《尔雅》并峙。《史》、《汉》、《通鉴》为史学典型,其列入经部宜也。惟《算经》、《算术》,《艺文》不入经部,未宜阑入。然此十九经字数浩繁,学者未易成诵,计十三经共五十余万字,《史记》五十余万,《汉书》八十余万,《通鉴》百三四十万,加以《国语》、《大戴》、《说文》不啻二十万,合共三百余万字,比十三经字数六倍,诵习者将日不暇给。况二十四史合计三千余卷,段亦仅举其主要者而已。惟史之宜习,吾已不惮烦言,而经史之不必分途,段氏已有独得之见,清儒中盖未能或之先焉。

儒家之入子部,《汉·艺文志》已然。儒家之言,关于修己之道独多,论及政事者亦不少。孔子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本以教人修己。一部 《论语》,言修己之道更多。今《论语》入经部,实则《论语》为孔氏一家之书,亦儒家言耳。《论语》既入经部,则若《孟》、《荀》等无一不可入经部。惟因篇帙太繁,不得不揭称儒家,以冠九流之首。后人疑《孟子》不应入经部,如论其源流,实无大背谬也。经兼修己治人,史则详治人而略修己,自《论语》出而修己之道灿然大备,儒之可重者在此。原夫史之记载,多帝王卿相之事,罕有言及齐民。舜虽耕稼陶渔,终登帝位,史亦不能详其初事。周公制礼作乐,而礼犹不下庶人,与齐民修己鲜涉。惟孔子出身编户,自道甘苦,足使人得所效法。夫子之贤于尧、舜,亦其地位使然也。孔子以前,为帝王而立言者实多,为平民而立言者盖寡。东家之邱,人固以细民易之。孔子亦自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其后为委吏、为乘田,能会计当而牛羊壮,又《檀弓》南宫縚之妻之姑之丧,夫子诲之髽,则夫子于细民鄙事,能者实多,故能“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不改其乐”。以历经困厄之人,甘苦自知,言之自能亲切,而修己之道亦因之圆满。其后孟、荀二儒,益能发挥尽致。《汉·志》入《孟》、《荀》于儒家者,以分部时当然,实则渊源无异也。如此则经、史二部,亦固可合于儒。若“六经皆史”之说,微有语病,因经所含不止史学,即儒家之说亦在其内也。

今教人读经,要在策人记诵,而史传及儒家学说,无不当悉心研究。儒之与史,源一流分。虽儒谈政治,史亦谈政治,而儒家多有成见,渐与史有门户之分。然无儒家,则修己之道不能圆满。而治人之道,欲其运用有方,则儒家亦往往有得之者。孟、荀二公,不得其位,不论。汉初所谓儒者,若叔孙通、娄敬、郦食其、陆贾四人,无不长于应用。叔孙制礼作乐,不失儒家面目。娄敬乃一策士,而定都关中,敬实主之;与匈奴和亲,亦敬主之。郦生虽似迂阔,然能以口舌下齐七十余城,设不为韩信所卖,当亦不至就烹。陆贾说赵佗去黄屋称制,才调与纵横家相近,名之曰儒者,以其本业为儒耳。前此孔子弟子,如子贡之存鲁乱齐、破吴霸越,亦纵横家之前驱。后此汉文时之贾谊,才气较前数人为高,而惜不得其位以死。观此数子,则古儒者固多有用之材矣。若专门说经之士,往往乏运用之术。孔子以来,惟吴起、杜预二人为有干略,他若公羊、榖梁与其传授之徒无有以功名显者。又如孔子传《易》于商瞿,中经数传以至汉世,亦无以功业显于当代者。余若传《诗》之高子、孟仲子,传《礼》之高堂生,传《书》之伏生,皆无事迹可见。盖纯粹经师,往往不涉世务,故功业短于儒家。然则经典治人之道,非儒家固不能运用,有赖于儒家者以此。

承平之世,儒家固为重要,一至乱世,则史家更为有用。如《春秋》“内诸夏,外夷狄”,树立民族主义。嗣后我国虽数亡于胡,卒能光复旧物,即收效于夷夏之闲也。孔子作《春秋》,《孟子》、《公羊》皆言“其事则齐桓、晋文”。试问《春秋》之异于旧史者安在?盖以前皆言帝王之道,《春秋》则言霸主之道,故三传无不推尊齐桓,而《论语》且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春秋之季,戎夏交捽,若无霸主,将不独伊川之见野祭而已。又观管仲以前,以尧、舜、禹之圣明相继,传至仲康父子,已为夷羿所篡,盖保持中国太平者不过三百年耳。《商书》简略,四夷之事不详。而太王避狄去邠,可见商国之威,亦不能詟服狄人。至文王胜狁伐西戎,周公兼夷狄驱猛兽,然后王业以定,国威以立,然不及四百年,而幽王死于骊山之下。逮管仲出,则中国不困于异族者九百余年。盖自齐桓伐山戎救邢卫,其后晋灭赤狄,至战国时,国威益振。秦初灭大荔之戎(在今陕西东部汉之左冯翊) ,后灭义渠之戎(在今泾阳至宁夏一带) ,惠王用司马错,西并巴蜀。赵武灵王北收云中九原(九原当今榆林至河套云中,在今河套一带) ,燕将秦开,却东胡千余里,置辽东、辽西郡,疆土远及朝鲜。楚则庄跻兵定滇池。战国之势,制夷而不制于夷,其方略皆有所自来。至秦始皇时,略定陆梁,置桂林、南海、象郡。赵佗更役属瓯骆,至汉时改为九郡(即今两广安南地)。而云南亦于汉武时征服。秦虽残暴,其对外之功,自不可没。汉至宣帝时,西域三十六国,尽隶都护。汉人对于藩国,务握其实权,不若后代之徒求虚名也。西汉自武帝以后,胡人不敢南下。王莽末,中国虽乱,而匈奴始终不能蚕食边地。后汉兵威不及前汉,然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三国分裂,异族亦不敢内侵,魏武斩蹋顿,司马宣王灭公孙渊,兵威犹震于殊俗。至晋室平吴,骨肉相残,然后有五胡之乱。自管仲至此凡九百余年,递相祖习,使中国有金瓯之势,其泽不可谓不长矣。孔子之服管仲者以此。

吾今称此九百年为霸期,以此九百年中,政令虽有宽猛,大氐皆管仲余势所持也。前乎霸期者,商、周攘夷之功,殊不及此。后乎霸期者,则自两晋以逮隋室,戎夏交捽者几三百年。唐太宗武功极盛,但自隋文平陈至天宝十四年,历时仅一百六十余年,安史之乱,已毒遍中原。继受吐蕃、回纥之侮,异族又骎骎驾中国上矣。其后五代扰攘,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皆沙陀部落,石且以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宋兴亦无如之何,河北境土,日蹙日削,勉强支持百五六十年,金人起而汴梁不守矣。南渡偏安,更不足论。及蒙古混一,中国沦于夷狄者八十九年。明之兴,始得光复旧物,其胜于唐、宋者有数端焉。洪武收复辽东,征服云南。永乐更灭安南,改设行省(惜仅二十余年即受黎利之绐许其称藩) ,使节远至斐州,南洋岛夷,莫不詟服。及土木之变,英宗北狩,而丧君有君,不必为肃宗之即位灵武,亦不至如徽、钦之羁死五国,卒使也先礼送英宗南还。世宗时俺答入寇,终受敕封而去,直至万历季年,群阴构祸,努尔哈赤起,明乃渐以不振。此盖天子守边,人自不得不致死于驱除异族也。(北京东邻辽东,北接热河、察哈尔。异族逼处,非安享太平之地,故明时传云天子守边。)自霸期既毕,能保持攘夷之功者,惟朱明一代而已。霸期以前,西周保持不过三百余年;霸期以后,朱明保持二百五十余年。独此霸期中,保持至九百年,管仲之功真不在禹下矣。孔子作《春秋》,焉得不称齐桓、晋文哉?孟、荀生于中国强盛之时,故小管仲而羞桓、文;如生于东晋之后,当亦不言管仲功烈之卑也。儒家对于历史,往往太疏,不综观事之本末,而又有门户之见,故其立论不免失中。孔子作《春秋》,确立民族主义;三传释经,虽有不同,而内诸夏外夷狄之义则一。管仲建此功,孔子立此义,以故中国屡亡,而卒能复兴。是以承平之世,虽有赖于儒家;而国亡再起,非归功于史家不可。今者外患日深,骤图富强,谈何容易!惟有立定民族主义,晓然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之《春秋》,推至汉、唐、宋、明诸史,人人严于夷夏之防,则虽万一不幸而至下土耗,终必有复兴之一日也。

今吾人言读经尊孔,而敌人亦言读经尊孔,鳃鳃者深恐将来为敌人愚弄。吾谓不然。民族意识之凭借,端在经史。史即经之别子,无历史即不见民族意识所在。盖凡百学术,如哲学,如政治,如科学,无不可与人相通,而中国历史(除魏、周、辽、金、元五史)断然为我华夏民族之历史,无可以与人相通之理,故吾人读经主旨,在求修己之道,严夷夏之辨。前此满清入关,何尝不思以读经尊孔,愚弄吾人?玄晔、胤祯,出其雷霆万钧之力,威胁利诱,卒之民族主义,历劫不磨。盖读书种子不绝,《春秋》“内诸夏,外夷狄”之义长在人心,一触即发,何惧乎异族?何畏乎愚弄?若至经史道丧,儒学废绝,则吾炎黄裔胄,真沦于九幽之下矣。〔说明〕《章氏星期讲演会记录》第六期,1935年6月刊行;今据《国风半月刊》第八卷第五期,1935年6月出版;参校《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五期。

第七章 论读史之利益

王乘六 诸祖耿记录

治国论政,不能无所根据。汉人言通经致用,当时经史未分,史即《春秋》家言也。至汉末而史籍始渐多矣。西汉时,士皆从师受经,而史籍则罕有讲授者。盖经籍公开,史籍不公开也。《汉书》东平思王宇上疏求《太史公书》,王凤言《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至东汉则史籍渐不秘密,故孙权勉吕蒙涉猎往事,自谓少时历 《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 《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因劝蒙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所谓三史者,《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也。蒙本不读书,自闻权言,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后鲁肃过蒙,言议常欲受屈,因拊蒙背,称其非复吴下阿蒙。于此可见东汉以来,渐多读史者矣。刘备从卢植受《礼记》,终身不忘。而遗诏则以《汉书》、《礼记》并举,旁及诸子、《六韬》、《商君书》。然刘本经生,未遑研精史籍。若诸葛亮则是法家,蜀人好史籍者,固不若吴人之众也。

经者古史,史即新经。远古之事,或不尽适用于今。事愈近者,愈切实用,荀子所谓法后王也。自汉以后,秉国政者,无不参用经史,以致治平。至王安石乃自以为湛深经学,不好读史,且复劫持人以不必读史,目《春秋》为断烂朝报,其流弊卒至京悖之误国。然当时理学家亦以为王者致治不须读史,如谢良佐初造程明道,对明道举史事不遗一字,明道谓之玩物丧志。谢面赤汗流,自是不复言史。司马光薨于位,适郊天庆成之后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两省官欲往奠之,程伊川不可,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坐客难之曰:“孔子言哭则不歌,不言歌则不哭也。”苏子瞻曰:“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众皆大笑。伊川于史学本疏,故有人诮伊川须入山读《通典》十年,方可议礼。明人读史不精,而办事较有能力,凡为其能注意于史事故也。至清人之读史者,不过为琐碎之考据而已。唯曾、左、胡三人,颇知运用之术,曾读《文献通考》,胡读《资治通鉴》,左读《读史方舆纪要》。三人所好不同,而其经世致用则同。今观其奏疏书札,恒喜称引三书,可知也。张之洞虽不及彼三人,亦熟读《通鉴》。盖张曾随胡林翼至贵州衡文,受胡之熏染甚深也。《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专心读之,一年可毕。至于运用之妙,本不在读书之多,故通经即可致用。今亦可言通史致用,史即经也。然今人之病根,即在不读史。民国初建,自日本归来之民党,略读法政诸书,罕留意于本国史籍,以求因革之宜,锐意步趋他国,不恤削趾适履。即当时所称第一流政治家宋教仁,亦刻意仿效日本,见日本以政党政治,即欲移植于中国,不知是犹逾淮之橘也。日本天皇自肯垂拱无为,祭则寡人而已。中国由数千年来君主专制一变而为民主共和,选任大总统,自必为有声望有才具者所得,即此一端,已非日本天皇可比。是故不顾国性、民情而但为蜾蠃之祝,其不蹈王安石之覆辙者鲜矣。

读史致用之道有二,上焉者察见社会之变迁,以得其运用之妙,次则牢记事实,如读家中旧契,产业多寡,了如指掌。能得运用之妙者,首推道家,《汉志》言道家者流,出于史官。老子为周守藏史,根据社会之变迁,以著成道家之议论,故能妙徼浑然,语无执著。庄子称孔子以六经说老聃,老聃云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盖道家之意,读古人书,须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可泥于陈迹而屑屑为之。此不独老子为然,伊尹、太公无不如此。是以伊尹、太公之书,《汉志》均在道家。汉初张良受兵法于黄石公,及郦生说汉王立六国后,张良藉箸破之,乃谓用客之谋,大事去矣。何则陈涉之起,势孤力薄,故张耳、陈余说以树党益敌,以分秦力。至楚汉相争,势已不同,楚强汉弱,力不相侔,再立六国,将必尽为楚灭耳。时之相去不过四五年,利害之不同已如此。自非道家,谁能观于时变而应用其术?张良之可入道家者殆以此也。厥后惟李泌为能继武耳。至以史籍视同人家之契券者,老子有言,有德司契,契正不可不读者也。若一家之主,束置契券,不加观览,不自知其资产之多寡,其昏瞆将如何?然执政者之于国史,亦犹家主之于契券矣。

昔在东京时,闻民党中人言,满洲沙漠之地,本非我土,可放弃也。此即不看旧契之过。今试一稽史实,以确证满洲之为我疆我理。《史记·匈奴传》燕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遂置辽东、辽西郡。辽东地及朝鲜,辽西为今锦州至滦西一带。汉武析辽西而置乐浪、玄菟,即清时所谓东辽道,在兴京之东,长白山东偏之地。乐浪盖在今朝鲜平安道一带。直至永嘉之乱,胡骑蹂躏,遍于北方,辽东始不复为我有。唐初虽灭高丽,亦不能奄有辽东。南宋则甘以小朝廷自居,河北尚不能保,遑论辽东!明初冯胜破降辽东,置辽东都指挥使司,仿佛今之特别区,以都指挥使为长官,其下有卫,亦有学校,有教官。士之应科举者,得与顺天乡试。永乐时更立奴尔干都司,统辖建州海西渚部。清时于黑龙江发见奴儿干都司碑,可见明廷威力之远被,明宣宗时在松花江设造船厂,命镇辽东都督佥事巫凯董其事,凯尝请罢其役,旋罢旋兴,此松花江造船厂当即今之吉林,清人称吉林为船厂,直至民国犹然,即因明时造船于此而沿用此名也。由此观之,不但辽东早为我有,即吉、黑亦久在版图之内。当辛亥南京政府成立时,余知张季直曾随吴长庆至朝鲜,谙于东北情形,因以满洲不宜放弃之意见质之。张亦言断不可弃,于是作文通告全国,凡主张放弃东省者,卖国贼论。一时议论为之一正。至言满洲沙漠地者,由未履其地而妄揣测耳。亦未思沙漠之地断无大川巨流,例如新疆沙漠,河润至此,即渗入地中。今满洲有松花江、黑龙江通流其间,其非沙漠,可想而知。孟子云: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今兹东北沦陷,国人或尚以前此满洲可弃之心理自相慰藉。此由不阅旧契,故不知自家资产之多寡也。

又如安南,自秦置南海、桂林、象郡,尉佗更役属瓯骆,其地奄有今之两广、安南。南海者今之广东,桂林即今之广西,象郡则今之安南。汉时更分设三郡,曰交趾、九真、曰南。后汉交州刺史兼治两广诸地。两晋、六朝均为郡县。唐调露初设安南都护府,属岭南道。安南之名由此始。唐德宗时宰相姜公辅即为日南人。其地士子之科举仕进,无不与其他州郡同。唐末五代属于南汉,后为丁琏所据。宋开宝八年,授琏为静海军节度使,八年封交趾郡王,名义仍属中国。至南宋始独立为国。明永乐时黎季犛杀陈氏宗族而自立,成祖命沐晟、张辅进讨平之,设交趾布政司统其地,置百官,立学校,以经义诗赋取士,士子彬彬有华风。宣宗间尝放弃,世宗十九年莫登庸归降,始削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改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直至明亡,无大变更。清康熙时册封黎维禧为安南国王,乃始确认其为藩属矣。其与安南比邻之缅甸,明时设有宣慰使,为云南土司之一。是以桂王之入缅甸,并不以为越境。至清乾隆时征缅甸无功,缅甸亦惧为暹逻所逼,遣使入贡,清廷因赐册印封为缅甸国王。于是缅甸亦独立而为藩属。此皆详载史籍,凡属国民,固不容不熟记者也。远者且不必论,若明代疆域,去今仅数百年。而满洲、安南、缅甸诸旧事能熟记者,已无几人。左宗棠征服新疆,不可谓无才气,然安南让于法国,缅甸让于英国,未闻左有一言之诤谏,岂其暮气已深,畏难而苟安耶?恐亦为旧契之不甚了了故耳。

民国以来,国人对于史事亦甚疏忽矣。或且鄙夷旧契,不屑观览。甚有怀疑旧契者,于是日蹙百里,都在迷离惝恍之中,使人人而知保守其旧契,家国之事,当不至此。〔说明〕《章氏星期讲演会记录》第七期,1935年6月;今据《制言月刊》第52期,1939年5月出版。

第八章 略论读史之法

王乘六 诸祖耿记录

读史之法,一时言之不尽。今略论其大概,分三层言之。先明史之大体,次论史之优劣,三示读史之宜忌。

一、史之大体。自古相传,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其实不然。《春秋》经文固是纪事,《尚书》则不专纪言,纪事之处亦多,特是未成之史。所谓史料者尔。《尚书》之外有《逸周书》,与《尚书》性质相同,纪事而亦纪言,要皆未经编次之史料也。《春秋》与《左传》为表里。《左传》兼备事言,是故拘于事言之分,正未必然。后人论史,以纪传之体为正史,编年之体为古史。论其性质,则本纪仍为编年,惟与《春秋》不甚同耳。无本纪,编年不能成。史公作本纪,复作表以辅之,年经月纬,较《春秋》为详。纪表之外,有世家,有列传。世家惟《史记》可有之,后不当有。列传变《春秋》之体,《春秋》以事为主,列传以人为主也。《史记》之八书与他史之志,职官等于《周礼》,《礼志》等于《仪礼》,《天官》、《地理》,古所未有。《禹贡》虽略载山川,而不详郡国。《乐志》详载郊祀歌,体类《诗经》。盖马、班之意,在隐括六经之旨而成文。故于《书》、《诗》、《礼》、《乐》无所不该。论其大体,则主于《春秋》也。后人以为纪传之体不主于事,而主于人,于是有繁省不明之弊。如语在《项籍传》,语在《高祖纪》。参差回互,缴绕不清。故荀悦、袁宏仍有编年之作。编年之史,在昔只有《春秋》而已。刘知几谓凡纪言之文,应别立一种。然不善编排,史籍将变为文集。章实斋以之修志,此为好奇,未可法也。世家之体,原本封建。封建既废,即无所谓世家。载记之名,较世家为妥,始于《东观汉纪》,记光武初群雄并起之事。当时群雄皆各称帝以号召,故不应称曰世家。然陈涉之事,及身而止,亦不应称世家。如称载记,与晋十七国之事相同,即无可非议。《史记》无载记之名,欧阳修重作《五代史》,壹以史公为法,于南唐、前后蜀、南东汉、楚、闽、吴、越均称世家,其实不合。当时仅吴越钱氏、荆南高氏服从中央,其余则否,安得皆称世家哉?欧阳之意,一则刻意摹古,再则《旧五代史》荒谬泰甚,凡服从中央者称世袭列传,不服从者称僭伪列传。五代纷争,僭与不僭,何从定之?欧阳所以悉改为世家,不知称载记即无病,称世家犹未当也。又如《明史》有《流寇列传》。李自成转徙不常,目为流寇,名实未背。张献忠定都四川,则不得以流寇目之。《清史稿》记郑成功、洪秀全别为一类。郑有帝号,洪称天王,不能以诸疾〔侯〕之礼待之。如曰载记,即名实相副矣。此外非史公所有,而后人有一得可采者,世纪是也。阿骨打未起以前,其祖已为酋长,统率数千人矣。托克托等修《金史》,于本纪之前别列世纪,其意与《始皇本纪》之前有《秦本纪》相同。魏收作《魏书》,拓跋硅前二十七代均入《帝纪》,不合史法,识者所笑。若列为世纪,则无可訾矣。清之初起,世受明封,非草泽英雄可比。《清史稿》不列世纪,直以本纪发端,载清太宗事如草泽英雄,亦无当于史法也。载记《史》、《汉》所无,世纪史公有其义而无其名,虽出后人,实为史中要目。

他如列传之标题,《史》、《汉》尚少,后出愈多,史公列日者、龟策,已甚无谓。刺客后不常有,滑稽亦无须标目,独货殖为重要。民间营利之事,食非货志所载者,固当详为纪述,至儒林、文苑之分,出于不得已,未可厚非。叛逆之名,《新唐书》始有之,前此唐修《晋书》,王敦、桓温并未别立叛逆之号。余谓列传标目与否,当以人数为断。多则宜标,少则宜省。儒林、循吏人非少数,固当标出。至于叛臣,人数实少,何必标也?《奸臣传》之名亦后起。奸臣与佞臣有别,若董贤为祸之大,但入佞幸传。奸臣当谓能害人者,不能害人,不得称奸臣也。唐有《奸臣传》,清史无之,若和坤辈只可称佞臣耳。《晋书》始有《忠义传》,其后凡一战而死者,皆入《忠义传》。然则昭忠祠血食之士,无虑千万,皆可列入耶?方望溪、全谢山迂腐之见,以《史》、《汉》无《忠义传》为憾,不知其人果卓然有所表见,入列传可矣,何必标忠义之名哉?《宋史》于儒林之外,别立《道学传》。后之论者,谓宋人重道学而轻儒林。然史公于《儒林传》列说经之士,孟、荀大儒则特立一传,附以九流,由此知后世儒林、道学之分亦非无见。惟孟、荀仅二人,故不别为标题耳。钱竹汀谓宋世表章道学,程、朱诸贤应特立传,不必列入道学传,斯言得之。《列女传》起于《后汉书》,刘向别为《列女传》。有事即书,不别贤否,如蔡文姬节义有亏,而《后汉书》亦传之。其后变列女为烈女,稍有失德,即遭贬弃。自唐以来皆然,此失古人之意者也。

二、史之优劣。一部二十四史,人皆以太史公书第一。宋人乃以欧阳《五代史》比《史记》。其实何可比也?非徒文章不可比,即事迹亦不可比。《史》、《汉》本并称,六朝、隋、唐已有《史》、《汉》优劣之论,方望溪必欲推尊《史记》,压倒《汉书》,实非通论。要知《史》、《汉》各有优劣,史公《乐书》全采《乐记》,优于何有?《汉书·礼乐志》,乐不过郊庙之礼,礼是空论,至若叔孙通之《朝仪》,应入《礼书》,而二家皆不载。至今一无可考,史公、孟坚皆不能辞其咎也。

有古史如此作而后人不应如此作者,如《天文志》。古代史官,兼掌天文。《史记》有《天官书》,《汉书》亦有《天文志》。测天之法不同,应著《天官书》以明之。若仅采护陈文,指明星座,则陈陈相因,何所用之?地理本史家之要,而《史记》不志。《五行志》亦《史记》所无,而《汉书》有之。其实董仲舒辈所言,于今观之,不值一笑。其后《符瑞志》更无谓矣。《明史·五行志》载牛生马、角生背、人有两头诸怪事,不载应验之言,似已明悟,实则《五行志》载生物之变异,可为生物学之参考,要亦无大用处。又史公重视游侠,其所描写,皆虎虎有生气。班氏反之,谓之乱世之奸雄,其言实亦有理。是故《史》、《汉》之优劣,未可轻易下断语也。《史》、《汉》之后,首推《后汉书》。刘知几作《史通》,不云《后汉书》有曲笔,于《史》、《汉》却有微词。实则范蔚宗之修《后汉书》,时隔数代,直笔无妨。且蔚宗于史有特识,不仅直笔可贵,如伴食宰相,仅载本纪,不特立传。在野有名之士,王符、仲长统之流,皆为立传。其他官位卑微而入传者甚多。朱文公作《纲目》,即采范书所载,如曹操自为丞相,曹操自立为魏公,加九锡,曹操进号魏王,皆采自《后汉书·献帝纪》。华峤《后汉书》今不可见,疑峤书本善,而范书袭之,观蔚宗自序,称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不称叙事之善,而云议论之美,恐叙事直笔,华峤已然,故但称己之序论而已。惟华歆破壁牵伏后,华峤必不肯载。孔融临死,二子围棋,此事出吴人《曹瞒传》耳。

陈承祚《三国志》,前人讥之,谓不应以魏为正统,清人为之回护。余不谓然。桓、灵之恶,甚于桀、纣。曹操代汉,政治修明。虽其初起时,孔融之徒有不满之意,谓之正统,亦何不可?然司马温公谓刘备出于中山靖王后者,实亦如南唐之自称出于吴王恪,则未必然。刘备之自称宗室,若为诡说,曹氏应加反驳。曹氏不反驳,其为公认无疑。此盖与光武为长沙靖王之后相同。惟光武世系明晰,中山靖王至刘备则不能数耳。然必云正统,义有未安。桓、灵之当认为帝王与否?实为问题。而刘备之兴,又与光武不同。光武名号官制,必复汉家之旧,谓之正统可也。刘备何尝如此?故陈书三国鼎立,立意未尝不公。然于吴、蜀尚有分别,称蜀主死曰殂,称吴大帝之死曰薨。吴夫人立为皇后,而称之曰夫人,于蜀则称曰后。此实不合史法,使后人为之,即成笑柄矣。

四史之后,人以南北史最佳。宋、齐、梁、陈诸史繁简不当,《魏书》又有秽史之目。惟《北史》是非最为公正。唐人心理,以北朝为正统。以唐承隋,隋承周故。然南北史并立,南方帝王死,《北史》书之曰殂,北方帝王死,《南史》书之曰崩,此其病也。

唐人所修,前有《晋书》,后有《隋书》,其他尚有《梁书》、《陈书》等。《隋书》以志见称,以其皆为专家所作也。《史通》云撰纪传者颜师古、孔颖达,撰志者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令狐德棻,皆一时之选也。《晋书》专记逸闻,体近小说,然后人亦有称之者。盖自《史》、《汉》以下,可于列传之中看出其人性质产地者,首推《晋书》。观《史记·司马相如传》,可知其为四川人。观《屈原传》,可知其为两湖人。至于《晋书》列传各人之性质风度,无不栩栩欲活,安得以轻薄而少之?《旧唐书》、《旧五代史》体例本不甚佳,刘煦、薛居正伴食宰相耳,与雅擅文名之欧阳永叔、宋子京相较,宁止天渊?然吴缜作《新唐书纠谬》,驳正四百余事,真所谓百孔千疮矣。案子京《新唐书》文省于前,事增于后。唐人小说悉以为载笔之资,实则小说悠谬之词,何足信赖?何如《旧唐书》之一依官书为可信哉?是以司马温公修《通鉴》采《旧唐书》多,采《新唐书》少。于《五代史》亦然。夫历代史藉皆由官修,独《新五代史》为私家著作。私家采访,必不能普及,故至于清代,两旧史仍列入正史。《新唐书》竭力摹拟昌黎,《新五代史》竭力摹拟《史记》、《春秋》。目标愈高,笔力愈不易到。论其事实,旧史实胜于新史。即以《新五代史》职方考、司天考而论,当十国错乱之际,职方固甚重要,司天亦何用哉?

其后《金史》有元遗山手稿,尚足称道。《宋史》繁琐,凡宰相必列传,官位稍高亦无不列传,甚至一人两传,何其芜杂也?《元史》仅修一年,蒙古人名氏易混,一人两传,尚不足怪。短中取长,惟《辽史》耳。《明史》大半取诸万季野《明史稿》。今万氏原稿不可见,闻但有多传,而无表志。近朱逖先买得原稿,其为真伪不可知。惟列传多于今之《明史》。又王鸿绪《明史稿》传后无赞,今通行本每一传后有赞,事实与原本无异,恐亦如范蔚宗之书原本于华峤也。《明史稿》所以优于《明史》者,福王、唐王、桂王事为之特叙。《明史》则附于《三王宗室传》中,先后倒置,眉目不清,此其一也。《明史稿》于府县设置之沿革,备著年月,甚见清楚。重修《明史》皆删去之,此其二也。

今之清史,袁金铠、金梁等不知而妄作,更多著无关重要之事,体例至不纯粹。且清室遗老秉笔修史,是非必不公允。即如皇太后下嫁一事,证据确凿,无可讳饰,今一概抹杀,何以传信?最大之病在不列世纪。纪清太祖之初起,壹似草泽英雄,有乖实录甚矣。然则清史非重修不可。今以《清史稿》开罪闻人,禁不发行,不知史之错误有二。小节出入,错误之微末者也,不难加以修正。大体乖违,则错误之深重者也,非更张不可。如以努尔哈赤写作草泽英雄,焉可以信今而传后哉?要之《清史》较《宋史》、《元史》稍优,不致有一人两传之误,然比《明史》尚不逮。余谓今人修史,如文章欲力追秦、汉,则古今人不相及。

无论《史》、《汉》,即范、陈亦不易及。前人称南北史为优,其实《隋书》、《明史》亦尚可观。如能与方驾,已为上乘。读史不必问文章之优劣,但须问事实之确否。至于议论,各人有其特见,正不必以人之议论为己之议论也。

三、读史之宜忌。读史之士学力不同,识见亦异。高者知社会之变迁,方略之当否,如观棋谱,知其运用,读史之效可施于政治,此其上也。其次考制度,明沿革,备行政之采择。正史所载,未必完备,典章制度,不得不参考《通典》、《通考》诸书,譬如地理、职官二门。职官须明权限之异同,不得但据其名。地理应知交争之形势,道里之远近,要知历史上之地理,不与今之地质学、地文学相同。今人讲地理,建置沿革尚能通晓,惟有一说疑不能明。《汉书》述诸夏区域东西一万三千余里,南北九千余里。历代相沿此说不变。宋土逼窄,犹作此语。汉尺短,用清营造尺比汉尺,则汉一尺得清营造尺七寸四分。汉一万里为清七千四百里。今自蒙古至琼州只六千里,焉得有九千里?明尺即今木尺,一尺等于营造尺九寸,则万里当有九千里,数亦与今不符。汉人之言,犹可诿之测量未精,故有是误。晋裴秀为司空,作《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已知测量之法矣。六朝时遵用之,唐贾耽则有《禹迹图》、《华夷图》,刘豫刻之西安,今存西安府学,观其里数亦觉过大。盖当时虽知测量,仍不知北极测地之法也。《周礼》职方氏所云九州之内东西南北相去七千里,其外相去一万里。以汉尺七四计,尚得五千一百八十里。本部南北相去断无此远,古今人皆以为疑。近人廖季平乃谓职方氏是指全地球而言。实则自汉至明,里数总不确实,凡为测量未精不知北极测地之法故也。

职官之学有职官沿革表可供参考,然有名同而实异者,不可不加审辨。如唐之六部与《周礼》六官不同,此前人已知之。《周官》冢宰乃唐之尚书令,非唐之六部也。《周礼》天官,大宗伯在汉为九卿,至清大理、太常、太仆则虚名耳。明太仆寺尚须养马,清则无其事矣。光禄寺不知起于何时,清光禄勋本郎官,不知何以变为庖厨之职?汉之鸿胪如后之理藩院。此皆名同而实不同者。古今职官名实相同者仅有县令,清之知县犹是汉之县令也。以知府比太守,即已不符。顾亭林谓太守如督抚,此语良然,以其有兵权也。日本人译西洋官制之名,于台湾、朝鲜则曰总督,称印度、香港之最高长官即曰太守,不知是否西洋文之本意如此?抑故意作此译名也?实则守之大小,本无规定。明代总兵镇守边陲,亦称曰守。以故印度总督可比太守,香港只可比巡检司而已。汉之太守与后之知府,不但名不同,实亦不同。研究职故官不应取其名,务须稽核其实。古今官制,屡改不一改矣,决非但见其名相同即可谓是同一职掌也。

他如古今度量衡之变迁沿革,亦不易知。要之考制度以裨有政,乃读史第二等事,其效已次于职方略知运用也。

读史所最忌者,妄论古人之是非是已。宋人往往好以当时之是非衡量古人,实则古人之安危利害,不应以后人之目光判断之。后人所应纠正古人者,乃如华歆,魏晋人均赞扬之,魏之代汉,歆颜色不悦,曰我本汉臣。此之矫揉造作,而曹子建信之,何也?又如古称扬雄,几于圣人,司马温公尚然,而后人訾之。以余观之,雄不过常人而已。

复次借古事以论今事,所谓借题发挥者,亦读史所忌。王船山《读通鉴论》,于范文正贬官,欧阳修、尹师鲁、余靖与之同去,以为好名。后之朋党,即由此起。实则宋之朋党起于神宗时,范、欧四贤曷尝有此心哉?明怀宗时流寇猖獗,朝臣多议南迁,光时亨曰“国君死社稷”,以此而止。船山于时亨不加訾议,乃力斥李纲,以金人来侵,纲力主迎战,与时亨同也。不知南宋迁亦亡,不迁亦亡。其时宗泽尚在河北,所以不能成功者,以黄潜善等沮之也。如船山之言,南迁而守东都,东都亦岂易保哉?船山史论常以宋事影射明事,后之读史者往往以此矜夸。夫作诗有寄托,发感慨。原无不可,然非所语于读史也。读史当论大体,以为判案,岂可逞臆而断也!

章太炎 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

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早有吴承仕之记录,载于《章氏丛书》。中有曹聚仁之记录,别本单行。晚年,先生寓居吴中,购买侍其巷住宅,后又定居锦帆路,建筑讲堂,一意讲学,东及扶桑,南暨越裳,华夏群贤毕至,锦帆路上,车马云屯。先生向在日本东京,有国学讲习会之组织,周树人、作人兄弟,黄侃、钱夏、朱希祖、许寿裳诸君实始从学。晚岁来吴,吴中旧有国学讲习会,先生冠以章氏之号而别之,名曰章氏国学讲习会,一时章氏国学讲习会之名大著。先生分门讲演,每日过午开始,往往延及申酉。一茶一烟,端坐讲坛,清言娓娓,听者忘倦,历二三小时不辍。每次讲演,余必与王謇、王乘六诸子从旁详记,汇集成章,然后由余缮定呈阅。凡经学、史学、诸子、小学、旁及诗文杂艺,悉有论述,刊布同人。此册所刊,未越当时之旧也。先生常言:“中年学生,基础已定,成就可待;晚学小生,来日方长,不可不力加诱掖。”以故于年轻学生,更为重视,奖导特过恒常。易箦前夕,讲演未停。师母汤夫人言:“君体不舒,午夕未进,讲程暂缓可也。”先生毅然答曰:“吾饭可以不吃,吾学不可不讲!”卒依计划进行,一无异于平时。向患鼻痈,吐音重浊,此次忽现清亮,众皆未之察也。孰意鼻菌入腹,毒发成灾,卒以翌晨八时弃世,时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也。先哲云疽,痛何可言。然循循善诱,启发后生精神奕奕,当与日月齐光,历久而弥彰也。江苏古籍出版社印行先生《国学讲演录》,以余亲历其事,嘱为序言,略述梗概,冠于卷首。凡我后生敢不勉旃!是为序。弟子诸祖耿撰于金陵时年八十有八

第一章 小学略说

王乘六 诸祖耿记录“小学”二字,说解歧异。汉儒指文字之学为小学。《汉书·艺文志》:“古者八岁入小学。”《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九数。六书者,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也。”而宋人往往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小学。段玉裁深通音训,幼时读《朱子小学》,其文集中尝言:“小学宜举全体,文字仅其一端。洒扫、应对、进退,未尝不可谓之小学。”案《大戴礼·保傅篇》:“古者八岁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小艺指文字而言,小节指洒扫、应对、进退而言;大艺即《诗》、《书》、《礼》、《乐》,大节乃大学之道也。由是言之,小学固宜该小艺、小节而称之。

保氏所教“六书”,即文字之学。“九数”则《汉书·律历志》所云:“数者,一十百千万”是也。学习书数,宜于髫龀;至于射御,非体力稍强不能习。故《内则》言:十岁学书计,成童学射御。《汉书·食货志》言:“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内则》亦言:“六岁(按,应作‘年’) ,教之数与方名。”郑注以“东西”释“方名”,盖即地理学与文字学矣。而苏林之注《汉书》,谓“方名”者四方之名,此殊不足为训。童蒙稚呆,岂有不教本国文字,而反先学外国文字哉?故师古以臣瓒之说为是也。

汉人所谓“六艺”,与《周礼·保氏》不同。汉儒以六经为六艺,《保氏》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六经者,大艺也;礼、乐、射、御、书、数者,小艺也。语似分歧,实无二致。古人先识文字,后究大学之道。后代则垂髫而讽六经;篆籀古文,反以当时罕习,致白首而不能通。盖字体递变,后人于真楷中认点画,自不暇再修旧文也。

是正文字之小学,括形、声、义三者而其义始全。古代撰次文字之书,于周为《史籀篇》,秦汉为《仓颉篇》,后复有《急就章》出。童蒙所课,弗外乎此。周兴嗣之《千字文》,《隋书·经籍志》入小学类。古人对于文字,形、声、义三者,同一重视。宋人读音尚正,义亦不敢妄谈。明以后则不然。清初讲小学者,止知形而不知声义,偏而不全,不过为篆刻用耳。迨乾嘉诸儒,始究心音读训诂,但又误以《说文》、《尔雅》为一类。段氏玉裁诋《汉志》入 《尔雅》于《孝经》类,入《仓颉篇》于小学类,谓分类不当。殊不知字书有字必录,周秦之《史》、《仓》,后来之《说文》,无一不然。至《尔雅》乃运用文字之学。《尔雅》功用在解释经典,经典所无之字,《尔雅》自亦不具。是故字书为体,《尔雅》为用。譬之算术,凡可计数,无一不包。测天步历,特运用之一途耳。清人混称“天算”,其误与混《尔雅》、字书为一者相同。《尔雅》之后,有《方言》,有《广雅》,皆为训诂之书,文字亦多不具。故求文字之义,乃当参《尔雅》、《方言》;论音读,更须参韵书,如此,文字之学乃备。

乾嘉以后,人人知习小学,识字胜于明人。或谓讲《说文》即讲篆文,此实谬误。王壬秋主讲四川尊经书院,学生持《说文》指字叩音。王谓:尔曹喻义已足,何必读音?王氏不明反语,故为是言。依是言之,《说文》一书,止可以教聋哑学生耳。

今人喜据钟鼎驳《说文》。此风起于同、光间,至今约六七十年。夫《说文》所录,古文三百余,古文原不止此。今洛阳出土之三体石经,古文多出《说文》之外。于是诡谲者流,以为求古文于《说文》,不知求之钟鼎。然钟鼎刻文,究为何体,始终不能确知。《积古斋钟鼎款识》释文,探究来历,不知所出,于是诿之曰昔人。自清递推而上,至宋之欧阳修《集古录》。欧得铜器,不识其文,询之杨南仲、章友直(杨工篆书,嘉祐石经为杨之手笔;章则当时书学博士也)。杨、章止识《说文》之古文,其他固不识也,欧强之使识,乃不得不妄称以应之。《集古录》成,宋人踵起者多,要皆以意测度,难逭妄断之讥。须知文学之学,口耳相受,不可间断。设数百年来,字无人识,后人断无能识之理。譬如“天地玄黄”,非经先生口授,何能明其音读?先生受之于师,师又受之于师,如此数千年,口耳相受,故能认识。或有难识之字,字书具在。但明反切,即知其音。若未注反切,如何能识之哉?今之学外国文者,必先认识字母,再求拼音,断无不教而识之理。宋人妄指某形为某字者,不几如不识字母而诵外国文乎?

宋人、清人,讲释钟鼎,病根相同,病态不同。宋人之病,在望气而知。如观油画,但求形似,不问笔画。清人知其不然,乃皮傅六书,曲为分剖。此则倒果为因,可谓巨谬。夫古人先识字形,继求字义,后乃据六书以分析之,非先以六书分析,再识字形也。未识字形,先以六书分析,则一字为甲为乙,何所施而不可?不但形声、会意之字,可以随意妄断,即象形之字,亦不妨指鹿为马。盖象形之字,并不纤悉工似,不过粗具轮廓,或举其一端而已。如“”字略象人形之侧,其他固不及也。若本不认识,强指为象别形,何不可哉?倒果为因,则甲以为乙,乙以为丙,聚讼纷纷,所得皆妄。如只摹其笔意,赏其姿态,而阙其所不知,一如欧人观华剧然,但赏音调,不问字句,此中亦自有乐地,何必为扣槃扪烛之举哉!

宋人持望气而知之态度以讲钟鼎,清人则强以六书分析之。然则以钟鼎而驳《说文》,其失不止偏闰夺正而已。尝谓钟鼎款识,不得阑入小学;若与法帖图象,并列艺苑,斯为得耳。《四库》书列入艺术一类,甚见精卓。其可勉强归入小学类者,惟有研究汉碑之书,如洪氏《隶释》、《隶续》之类而已。文字之学,宜该形、声、义三者。专讲《说文》,尚嫌取形遗声,又何况邈不可知之钟鼎款识哉?盖文字之赖以传者,全在于形。论其根本,实先有义,后有声,然后有形,缘吾人先有意思,后有语言,最后乃有笔画也(文字为语言之代表,语言为意想之代表)。故不求声、义而专讲字形,以资篆刻则可,谓通小学则不可。三者兼明,庶得谓之通小学耳。《说文》以形为主,《尔雅》、《方言》以义为主,《广韵》之类以声为主。今人与唐、宋人读音不同,又不得不分别古今。治小学者,既知今音,又宜明了古音。大徐《说文》,常言某字非声,此不明五代音与古音不同故也。欲治小学,不可不知声音通转之理。段注《说文》,每字下有古音在第几部字样,此即示人以古今音读之不同。音理通,而义之转变乃明。大徐《说文》,每字下注明孙愐反切,此唐、宋音,而非汉人声读。但由此以窥古音,亦初学之阶梯也。要之,形为字之官体,声义为字之精神,必三者具而文字之学始具。

许君之言曰:“惟初太极,道立于一。”“一”之为字,属指事。盖人类思想,由简单以至繁复,苦结绳之不足致治,乃有点画以作识记,则六书次第,以指事居首为最合,指事之次为象形。《说文》之界说曰:“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是也。”“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屈,☉是也。”此皆独体之文,继后有形声、会意,则孳乳而为合体之字。故形声之界说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会意之界说曰:“比类合谊,以见指,、信是也。”指事、象形在前,形声、会意在后,四者具而犹恐不足,则益之以转注,广之以假借,如是,则书契之道毕,宪象之理彰。指事之异于象形者,形象一物,事晐众物。以为例,所晐者多,而日月则仅表一物。二字,视之察之,可知其在上在下。此指事之最易明白者,故许君举以为例。

指事之字,除外,计数之字,自一至十,古人皆以为指事。但字从入从八,已属会意。字象形,尚非指事,惟籀文作,确系指事。按,莽布六七八九作,或为最初之古文,极合于“察而见意”之例。若两篆,殊不能“察而见意”也。六书中之指事,后人多不了然。段氏《说文注》,言指事者极少。王箓友《释例》、《句读》,凡属指事之字,悉以为会意。要知两意相合,方得谓之会意。若一字而增损点画,于增损中见意义者,胥指事也。指事有独体、合体之别,、、一、二,独体指事也。合体指事,例如下列诸字:,以木下一表根。,以木上一表颠。,象形兼指事,一以表天,下为鸟形,鸟飞上翔,不下来也。,一以表地,上为鸟形,鸟飞从高,下至地也。此皆无形可象,故以一表之。又有屈曲其形以见意者,为象人形,侧其左曰,侧其右曰,交其两足则为,曲其右足则为。均从大而略变者也,均指事也。更如屈木之颠曰,木之曲头,止不能上也。木中加一曰,赤心木也。赤心不可象,以一识之也。,牛鸣也,从牛,象其声气从口出。,羊鸣也,从羊,象气上出。系豕足曰,绊马足曰。凡此皆不别造字,即于木、牛、羊、豕、马本字之上,加以标帜者也。

指事有减省笔画以见意者。如,暮也,从月半见。,伐骨之残也,从半。,义为剔肉置骨,而得半,其残可知。,木之余,断木之首以见意。有相背之象。,上象鸟首,下为双翅,张其翅,以表飞翔之状,而迅疾之,从飞而羽不见,疾飞则羽毛不能详审,故略去羽毛。今山水家画远鸟多作十字形,意亦同也。以上皆损笔见意之指事。又有以相反为指事者。如反正为,正乏即算术之正负,乏即负耳。反人为,相与比叙也。倒人为,变也,人死则化矣。反为,永为水长,辰为分支,分支则水流长矣。象草出于地;倒为,周也。川楚间有阴沉木者,山崩木倒,枝叶入地而仍生,岭南榕树亦反倒入地而生,此皆可见蒙密周匝之意。推予谓之,倒予谓之,以骗术诈惑人而取其财,斯为幻矣。象人足,反为,蹈也。此皆以相反见意也。故指事有三例,一增,一省,一相反。今粤人减“有”字二画为有,音如毛,意为无有,此俗字之属于指事者也。

指事不兼会意,而会意有兼指事。盖虽为会意,仍有指事之意在。从二人相背,从二臣相违,相背相违,亦有指事之意。两或颠倒而成,悖也;两止相背而成,足刺也,亦兼指事之意。指事之例甚广,而段氏乃以为指事甚少,此亦未之思耳。但段氏犹知指事、会意,不容厕杂,而王箓友则直以指事为会意矣。要知会意之会,乃会合之会,非领会之会也。

造字之朔,象形居先,而指事更在象形之前。盖指事亦象形之类,惟象空阔之形,不若象形之表示个体耳。许君举日、月二文为象形例,☉象日中有黑子,象日形之半,此乃独体象形,之类均是。至合体象形:,象果实,下从木;,象跗萼,下从木;象阡陌之状,而小篆作;,古文作,小篆加衣为,中象毛皮之形,皆合体象形也。从女加——为两乳形;从儿,象小儿头囟未合,亦合体象形也。自独体象形衍而为合体象形,亦有不得不然之势。否则无女之一,无儿之,孰从而识其为母、为兒乎?

象形之字,《说文》所录甚多,然犹不止此数,如钟鼎之,即为《说文》所未录者(钟鼎文字,原不可妄说,但连环之,可由上下文义而知其决然为环,经昔人谨慎考定,当可置信)。

造字之初,不过指事、象形两例。指事尚有状词、动词之别,而象形多为名词。综《说文》所录,象形、指事,不过二三百字。虽先民言语简单,恐亦非此二三百字所能达意。于是有以声为训之法,如,马兼武义;火兼毁义;水有平准之义,而以水代准(古音水、准相近) ;齐有集中之义,斋戒之斋,即假齐以行。夫书契之作,所以济结绳之穷。若一字数义,仍不能收分理别异之功,同一马也,或作马义,或作武义;同一水也,或作水义,或作准义:依是则饰伪萌生,治丝而益棼矣。于是形声、会意之作乃起。

形声之声,有与字义无关者。如江之工,河之可,不过取工、可二音,与江、河相近。此乃纯粹形声,与字义毫无关系者也。劦部之,皆有同心合力之意,则声而兼义矣。盖形声之字,大都以形为主,而声为客,而亦有以声为主者。《说文》中此类甚多,如某字从某,某亦声,此种字皆形声而兼会意者也。王荆公《字说》,凡形声悉认为会意,遂成古今之大谬。故理董文字,切不可迂曲诠释。一涉迂曲,未有不认形声为会意者。初造文字时,决不尔也。

许君举、信为会意之例。夫人言为信,惟信乃得谓之人言,否则与鸡鸣犬吠何异?此易明者。止戈为武,解之者率本楚庄王禁暴戢兵之意,谓止人之戈。但《大雅》:“履帝武敏”,《传》曰:“武,迹也”,则足迹亦谓之武。按《牧誓》:“不愆于六步、七步。”“不愆于四伐、五伐。”步伐整齐,则军令森严,此则谓之武耳。余意止者步省,戈者伐省,取步伐之义,似较优长。但楚庄之说,亦不可废。若解止戈为不用干戈,则未免为不抵抗主义之信徒矣。

会意之字,《说文》所录甚少,五百四十部以形声字为最多。《说文》而后,字书所收,字日以多,自《玉篇》、《类篇》以至《正字通》、《康熙字典》,无不后来居上。《类篇》所收,有五万字。至《康熙字典》则俗体浸多于前矣。

后人造形声之字,尚无大谬,造会意则不免贻笑,若造象形、指事,必为通人所嗤。如“丢”,去上加一,示一去不返,即觉伧俗可笑。今人造“牠”、“她”二字,以“牠”为泛指一切,“她”则专指女人。实则自称曰“我”,称第三者曰“他”,区别已明,何必为此骈枝?依是而言,将书“俄”属男,写“娥”属女,而泛指之“我”,当别造一“”字以代之。若“我师败绩”、“伐我北鄙”等语,我悉改书为“”,不将笑绝冠缨耶?

转注之说,解者纷繁。或谓同部之字,笔画增损,而互为训释,斯为转注。实则未见其然。《说文》所载各字,皆隶属部首,亦有从部首省者。犛部有氂、有斄,氂与斄,非纯从犛,从犛省也。爨部有、有釁,但取爨之头而不全从爨也;画部有晝,部有寐、有寤、有,晝为画省,寤、寐、,皆非全部从。且氂,氂牛尾也;斄,强曲毛也,与犛牛非同意相受。所以支鬲;釁,血祭,亦非同意。畫,介也;晝,日之出入,与夜为介,意亦相歧。寐,卧也。虽与义较近,而寤则寐觉而有言,适与相反。谓生关系则可,谓同意相受则不可。不特此也,《说文》之字,固以部首为统属,亦有特别之字虽同在一部而不从部首者。乌部有焉、有舄,与部首全不相关,意亦不复相近。犛、爨、画、四部,尚可强谓与考老同例,此则截然不相关矣。准此,应言建类一首,同意不相受。而江声、曾国藩辈,坚主同部之说,何耶?

或谓建类一首者,头必相同,如禽头与兕头同是也。余谓以此说“一首”犹可,顾“同意相受”之义犹未明。且《说文》所载,虎足与人足同,燕尾与鱼尾同。如言禽头与兕头同为建类一首,则此复应言建类一尾或建类一足矣。况禽头与兕头同在《说文》象形中,字本无多,仅为象形之一种。故知此说琐屑,亦无当也。

戴东原谓:《说文》“考,老也”,“老,考也”,转相训释,即所谓“同意相受”。“建类一首”者,谓义必同耳。《尔雅》:“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此转注之例也。余谓此说太泛,亦未全合。《尔雅》十二字,虽均有“始”义,然造字之时,“初”为裁衣之始;“哉”(即才字)为草木之初。“始”义虽同,所指各异。“首”为生人之初,“基”为筑室初。虽后世混用,造字时亦各有各义,决不可混用也。若《尔雅》所释,同一训者,皆可谓同意相受,无乃太广泛矣乎?

于是许瀚出而补戴之阙,谓戴氏言同训即转注,固当,然就文字而论,必也二义相同,又复同部,方得谓之转注。此说较戴氏为精,然意犹未足。何以故?因五百四十部非必不可增损故。如乌、舄、焉三字,立乌部以统之,若归入鸟部,说从鸟省,亦何不可?况《说文》有瓠部,瓠部有“瓢”字,瓢从瓠省,实则瓠从瓜,瓢亦从瓜,均可归入瓜部,不必更立一部也。且古籀篆字形不同,有篆可入此部,而古籀可入彼部者,是究应入何部乎?鸱,小篆从隹;雕,籀文从鸟,应入鸟部乎?隹部乎?未易决也。转注通古籀篆而为言,非专指小篆。六书之名,先于《说文》,贯通古籀篆三。如同部云云,但依《说文》而言,则与古籀违戾。故许氏之说,虽精于戴,亦未可从也。

刘台拱不以小学名,而文集中《论六书》一文,识见甚卓。谓所谓转注者,不但义同,音亦相近。此语较戴氏为有范围。转注云者,当兼声讲,不仅以形义言。所谓“同意相受”者,义相近也。所谓“建类一首”者,同一语原之谓也。同一语原,出生二字,考与老,二字同训,声复叠韵。古来语言不齐,因地转变,此方称老,彼处日考;此方造老,彼处造考,故有考、老二文。造字之初,本各地同时并举,太史采集异文,各地兼收,欲通四方之语,故立转注一项。是可知转注之义,实与方言有关。《说文》同部之字,固有转注,异部之字,亦有转注,不得以同部为限也。《说文》于义同、音同、部首同者,必联绵属缀,此许君之微意也。余著《国故论衡》,曾举四十余字作证。今略言之,艸部:,葍也,葍,也;蓚,苗也;苗,蓚也。交互为训,绵联相属,即示转注之意。所以分二字者,许君之书,非由己创,亦参考古书而成。、葍、蓚、苗,《尔雅》已分,故《说文》依之也。又如袒、裼、裸、裎。袒,许书作“但”;裼,古音如鬄。但、裼古双声,皆在透母。裸,但也;裎,但也。裎,今舌上音,古人作舌头音,读如“听”,亦在透母。裸,在今来母,于古亦双声。此皆各地读音不同,故生异文。由今论之,古人之文,转今为简,亦有繁于今者。《孟子》:“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实则但言“袒于我侧”可矣。又古人自称。曰我、曰吾、曰卬、曰言,我、吾、卬、言,初造字时,实不相关,语言转变,遂皆成“我”义。“低卬”之“卬”,“言语”之“言”,岂为自称而造?因各地读音转变而假用耳。又,古人对人称尔,称女,称戎,称若,称而。《说文》“尔”作“尒”,既造“尒”为对人之称,其余皆因读音转变而孳生之字。“女”即借用男女之女,“戎”即借用戎狄之戎,“若”即借用择菜之若,“而”即借用须髯之而。古无弹舌音,女戎若而,皆入泥母。以今音准之,“你”音未变,“戎”读为奴、为侬,“而”读为柰,皆入泥母。今苏沪江浙一带,或称“柰”,或称“你”,或称“奴”,或称“依”,则古今音无甚异也。又汪、潢、湖、污四字,音转义同。小池为污。《左传》:“周氏之汪。”汪训池,亦称为潢,今匣母,转而为污潢。《汉书》:“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左转》亦称“潢污行潦”。“汪”今影母,音变为“湖”。污、湖阴声,无鼻音;汪、潢阳声,有鼻音。阴阳对转,乃言语转变之枢纽。言与我,吾与卬,亦阴阳对转也。语言不同,一字变成多字。古来列国分立,字由各地自造,音亦彼此互异,前已言之。今南方一县之隔,音声即异,况古代分裂时哉!然音虽不同,而有通转之理。《周礼·大行人》:“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瞽”不能书,审音则准。“史”者史官,职主记载。“谕书名”者,污、潢彼此不同,谕以通彼此之意也。“听声音”者,听其异而知其同也。汪、污、潢、湖,声虽不同,而有转变之理,说明其理,在先解声音耳。如此,则四方之语可晓,否则,逾一地,越一国,非徒音不相同,字亦不能识矣。六书之有转注,义即在此。不然,“袒裼裸裎”、“汪污潢湖”,彼此焉能通晓?下三字与上一字,音既相同,义亦不异。此所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也。古者方国不同,意犹相通。造字之初,非一人一地所专,各地各造,仓颉采而为之总裁。后之史籀、李斯,亦汇集各处之字,成其《史籀篇》、《仓颉篇》。秦以后字书亦然,非仓颉、史籀、李斯之外,别无造字之人也。庶事日繁,文字遂多。《说文》之后,《玉篇》收两万字,《类篇》收五万字,皆各人各造而编书者汇集之。后人如此,古人亦然。许书九千字,岂叔重一人所造?亦采前人已造者耳。《荀子》云:“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斯明证矣。是故,转注在文字中乃重要之关键。使全国语言彼此相喻,不统一而自统一,转注之功也。今人称欧洲语同出罗马,而各国音亦小异,此亦有转注之理在。有转注尚有不相喻处,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当时列国赴告,均用己国通用之字,彼此未能全喻,史官或有不识之字,则阙以存疑。周全盛时,虽诸侯分立,中央政府犹有史官可以通喻;及衰,列国依然自造文字,而史官不能喻。其初不喻者阙之,其后则指不识以为识。“今无矣夫”者,伤之也。华夏一统,中国语言,彼此犹有不同,幸有字书可以检查。是故,不但许君有功,即野王、温公辈,亦未始无功。又字有义有音,义为训诂,音为反切。韵书最古者推《广韵》,则陆法言辈亦何尝无功哉!古有谕书名、听音声之事,其书不传,后人采取其意而为音韵之书。为统一文字计,转注决不可少,音韵亦不得不讲也。

假借之与转注,正如算术中之正负数。有转注,文字乃多;有假借,文字乃少。一义可造多字,字即多,转注之谓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如“令”、“长”是,假借之类也。“令”之本义为号令,发号令者谓之令,古之令尹、后之县令,皆称为令,此由本义而引申者。“长”本长短之长,引申而为长幼之长。成人较小孩为长,故可引申,再引申而为官长之长,以长者在幼者之上,亦犹官长在人民之上也。所谓假借,引申之谓耳。惑者不察,妄谓同声通用为假借。夫同声通用,别字之异名耳。例如“前后”之“前”,许书作,今乃作。,剪刀之剪也。汉以后,凡均作“前”。三体石经犹不作“前”。夫妄写别字,汉以后往往有之,则汉以前亦安见其必无?周公、孔子,偶或误书,后人尊而为之讳言,于是美其名曰假借。实则别字自别字,假借自假借,乌可混为一谈?六书中之假借,乃引申之义。如同声通用曰假借,则造拼音字足矣。夫中国语之特质为单音,外国语之特质为复音。如中土造拼音字,则此名与彼名同为一音,不易分辨,故拼音之字不适于华夏。仓颉为黄帝史官,黄帝恐亦如刘裕一流,难免不写别字耳。是故同声通用,非《说文》所谓假借。《说文》所谓假借,乃引申之义,非别字之谓也。否则,许君何不谓“本有其字,写成别字,假借是也”乎?“本无其字”者,有“号令”之“令”,无“县令”之“令”;有“长短”之“长”,无“令长”之“长”,故曰无也。造一“令”字,包命令、县令二义。造一“长”字,包长短、长幼、官长三义,此之谓假借。

外此,假借复有一例。唐、虞、夏、商、周五字,除“夏”与本义犹相近外,“唐”为大义,非地名;“虞”为驺虞义,非地名;“商”为商量义,“周”为周密义,均非地名。此亦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也。如别造一字,“唐”旁加“邑”为“鄌”,“虞”、“商”、“周”亦各加“邑”其旁,亦何不可?今则不然,但作唐、虞、商、周,非依声托事而何?此与“令长”意别,无引申之义,仅借作符号而已。

外此,复有一例。如重言之联语,双声之联语,叠韵之联语。凡与本义不相关者,皆是也。《尔雅》:“懋懋、慔慔,勉也。”“佌佌、琐琐,小也。”“悠悠、洋洋,思也。”“烝蒸、遂遂,作也。”此重言之联语有此义无此字,亦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之假借也。参差(双声之联语,参与不齐无关)、辗转(双声而兼叠韵。辗,《说文》作。与知恋反之转不相关) ,诪张(双声,诪或作侜,与幻义不相关) ,皆以双声为形容也。消摇(消者消耗、摇者摇动,皆无自在义)、须臾(须,颊毛也。臾,曳也。皆无顷刻义) ,皆以叠韵为形容也。有看似有义,实则无义者。如抢攘,《说文》无抢,作枪;攘作。二字合而形容乱义。要之,联词或一有义,或均无义,皆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也,皆假借也。是故不但“令长”可为假借之例,唐、虞、商、周,懋懋、慔慔,参差、抢攘,均可作假借之例。由此可知假借之例有三:一引申,二符号,三重言双声叠韵之形容,皆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也。乌得以同声通用当之哉(同声通用,治小学者亦不得不讲。惟同声通用乃小学之用,非六书造字之旨耳) !

引申、符号、形容,有此三者,文字可不必尽造,此文字之所以简而其用普也。要之,《说文》只九千字,《仓颉篇》殆不过三千字,周秦间文化已启,何以三千字已足?盖虽字仅三千,其用则不仅三千。一字包多义,斯不啻增加三四倍矣。

以故,转注、假借,就字关联而言;指事、象形、会意、形声,就字个体而言。虽一讲个体,一讲关联,要皆与造字有关。如戴氏所言,则与造字无关,乌得厕六书之列哉?余作此说,则六书事事不可少,而于造字原则,件件皆当,似较前人为胜。

造字之始于仓颉,一见于《世本》,再见于《荀子》,三见于《韩非子》。而《说文序》推至伏羲画卦者,盖初文之作,不无与卦画有关,如即坎卦是已。若汉人书坤作巛,《经典释文》亦然。宋人妄说坤为六断,实则坤与川古音相近,巛相衍,义或近是。《尔雅·释水》:“水中可居者曰州。”大地抟抟,水绕其旁,胥谓之州。故邹衍有大九州之说。释典有海中可居者四大洲之言。者之重也。气字作,与卦近似。天本积气,义亦相合。此卦与初文皆有关系。言造字而推至画卦,义盖在是。《序》又言:“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初造书契。”此义汉儒未有所阐。案《抱朴子》:八卦象鹰隼之翮。其言当有所受。《易·系》言:“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所谓鸟兽之文者,鹰隼之翮当居其一。鹰翮左右各三,象其全则为,去其身则为。此推至八卦之又一说也。

造字之后,经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则文以浸多,字乃渐备。初文局于象形、指事,不给于用。《尧典》一篇,即非初文所可写定。自仓颉至史籀作大篆时,历年二千。其间字体,必甚复杂。史籀所以作大篆者,欲收整齐画一之功也。故为之厘订结体,增益点画,以期不致淆乱。今观籀文,笔画繁重,结体方正。本作“山”旁者,重之而作“屾”旁;本作“”旁者,重之而作“”旁。较钟鼎所作踦斜不整者,为有别矣。此史籀之苦心也。惜书成未尽颁行,即遇犬戎之祸,王畿之外,未收推行之效。故汉代发见之孔子壁中经,仍为古文。魏初邯郸淳亦以相传之古文书三体石经(北宋苏望得三体石经,刻之于洛阳,见洪氏《隶续》,民十一洛阳出土石经存二千余字)。至周代所遗之钟鼎,无论属于西周或属于东周,亦大抵古文多而籀文少。此因周宣初元至幽王十一年,相去仅五十余年。史籀成书,仅行关中,未曾推行关外故也。秦兼天下,李斯奏同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作《仓颉》等三篇。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后世谓之小篆。今观《说文》所录重文,古文有三百余字,而籀文不及二百。此因小篆本合籀文。籀文繁重,李斯略为改省。大篆小篆,犹世言大写小写矣。

秦时发卒兴戍,官狱繁多,程邈作隶,以趣约易。施用日广,于是古文几绝。秦隶今不可见,顾蔼吉《隶辨》言秦隶之遗于今者,若秦量、秦权、秦诏版等。文虽无多,尚可见其大意。大概比篆书略加省改,而笔意仍为篆书。即西汉之吉金石刻,虽为隶体,亦多用篆笔书写,与后世之挑剔作势者不同。东汉时,相传有王次仲者,造作八分。于是隶法渐变,即今日所称之汉隶也。今所见之汉碑,多起于东汉中叶以后。东汉初年之《三公山碑》,尚带篆意。《石门颂》亦然。裴岑《纪功碑》虽隶而仍兼篆笔,盖为秦隶之遗。桓、灵时之碑刻,多作八分,蔡邕之熹平石经亦八分也。八分与隶书之别,在一有挑剔,一无挑剔。譬之颜、欧作楷,笔势稍异耳。《说文序》又言:“汉兴有草书。”卫恒言:“草书不知作者姓名。”今案:草书之传世者,以史游《急就篇》为最先,而赵壹亦谓起秦之末。但《论语》有“裨谌草创”之语,《屈原传》亦有“屈平属草稿未定”语。此所谓草,是否属稿之际,作字草率牵连,或未定之稿曰草稿,均不可知。东周乙亥鼎文,阮元以为草篆,后人颇以为非。余谓凡笔画本不相连,而忽牵连以书者,即可认为草书之起源。如“二十”并作,“四十”并作是矣。又古文或作,从从,可以六书解说。为之上半,应作,而今作,不能以六书解,或古人之所谓草乎?要之,此所谓草,与汉后从隶变者不同,必从大篆来也。《说文序》言秦烧灭经书,古文由此绝。绝者不通行之谓,非真绝也。秦石刻之ㄟ字,即古文“及”字。又秦碑字,亦系古文(小篆作)。而“”字秦碑中亦有之。盖秦时通行篆隶,古文易乱,不过施诸碑版,一如今世通行行楷,而篆盖墓碑,多镂刻篆文耳。

秦、汉之际,识古文者犹多。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礼记》、《春秋》、《论语》、《孝经》数十篇。《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汉初传《尚书》者有伏生二十九篇,而孔壁所得多十六篇。夫汉景末年,去焚书时已七十年,若非时人多识古文,何能籀读知其多十六篇哉?可见汉初犹多识古文也。《礼经》五十六篇,亦壁中经,中有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相应,余三十九篇,两汉尚未亡佚。观郑康成注,常引逸《礼》,康成当有所受。知汉时识古文者多矣。又,《论语》亦壁中经,本系古文,而《鲁论》、《齐论》,均自古文出,虽文字略异,而大旨相同。试问当时何以能识?无非景、武之间,仍有识古文者,孔安国得问之耳。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张之献书,当在高后、文帝时,张以之传贾谊,贾作训诂,以授赵人贯公。贾由大中大夫出为太傅,在都不过一年,期时张为达官,传授之际,盖略诏大意而已。岂真以一十九万字,手指口授,字字课贾生哉!则贾之素识古文可知。又《封禅书》言:“武帝有古铜器,李少君识之,谓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案之果然。”《太史公自序》:“年十岁则诵古文。”凡此种种,均可见古文传授,秦以后未尝断绝。至汉景、武间,识古文者犹多也。且也,《老》、《庄》、《荀子》,无今古文之别,其书简帛者,为古文无疑(作《吕览》时,尚无小篆)。秦焚书时,当亦藏之屋壁。迨发壁后,人多能读。不识古文,焉能为此?河间献王得古文先秦旧书《孟子》、《老子》之属。《孟子》亦为古文书之,余可知矣。今人多以汉高、项王为不识字。其实不读书则有之,不识字则未然。项籍少时,学书不成,项梁教之兵法,沛公壮试为吏,皆非目不识丁者所能为。张良受太公兵法于黄石公;萧何引《逸周书》以对高祖;楚元王与申公受诗于浮丘伯;张耳、陈余雅好儒术;贾山之祖贾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山受学于祛,涉猎书记,凡此皆能识古文之人。汉文时,得魏文侯乐人窦公,年百八十,其书即《周礼·大司乐》章。窦公目盲,其书盖未盲时所受,定系古文。然一献而人能识之,可证当时识者尚多。至东汉许君之时,识古文者渐少。盖汉以经术取士,经典一立学官,人人沿习时制,其书皆变古而为隶矣。若伏生之二十九篇,当初本为古文,其后辗转移写,遂成隶书。高堂生传《礼》,最初为篆为隶,盖不可知。《诗》则成诵于口,与焚书无关,故他书字形或有 谬,而齐、鲁、毛、韩四家,并无因字体相近而致误者。《易》以卜筮独存,民间所传,自田何以至施、孟、梁邱,皆渐由古文而转变为隶。《左传》本系古文,当时学者鲜见。《公羊》初凭口受,至胡毋生始著竹帛,为隶书无疑。大抵当时利禄之途已开,士人识隶已足,无须进研古、籀。许君去汉武时已三百余年(按,当为二百余年) ,历年既久,识古文者自渐寥落。而一二古文大师,得壁中经后,师弟相传,辗转录副以藏。以不立学官,故在民间自相传授,浸成专家。此三体石经之古文所由来也。夫认识文字,端在师弟相传。《说文》所录古文,不过三百余字,今三体石经尚有异体。缘壁经古文,结体凌乱,有不能以六书解者,许君不愿穿凿,因即屏去不录,如《穆天子传》“八骏”之名,今亦不能尽识也。

汉时通行载籍,沿用隶书,取其便于诵习,而授受弟子,则参用古文。《后汉书·贾逵传》:章帝令逵自选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人与简纸经传各一通。盖简载古文,而纸则隶写。至郑康成犹然,康成《戒子书》云:“所好群经(按,当为“书”)率多腐败,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所谓腐败者,古文本也。马、郑《尚书》,字遵汉隶;而三体石经之古文,则邯郸淳自有所受。若今世所行之伪古文《尚书》,《正义》言为郑冲所作。由魏至晋,正三体石经成立之时,郑冲即依石经增改数篇,以传弟子。东晋元帝时,梅赜献之于朝。人见马、郑本皆隶书而此多古字,遽信以为真古文孔《传》,遂开数千年聚讼之端。今日本所谓足利本隶古定《尚书》,宋薛季宣《书古文训》,字形瑰怪,大体与石经相应。敦煌石室所出《经典释文》残卷,亦与之相应。郭忠恕《汗简》,征引古文七十一家,中有古《尚书》,亦与足利本及《书古文训》相应。盖此二书乃东晋时之《尚书》,虽非孔壁之旧,而多存古字,亦足宝矣。

唐人不识古文,所作篆书,劣等字匠。唐高宗时之《碧落碑》,有真古文,亦有自造之字。北宋以还,钟鼎渐渐发现。宋人释钟鼎文者,大都如望气而知。清人则附会六书,强为解释。夫以钟鼎为古物,以资欣赏,无所不可。若欲以钟鼎刻镂,校订字书,则适得其反耳。至如今人哗传之龟甲文字,器无征信,语多矫诬。皇古占卜,蓍龟而外,不见其他。《淮南子》云:“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灼。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可见古人稽疑,灵龟而外,不事骨卜。今乃兽骨龟厌,纷然杂陈,稽之典籍,何足信赖?要知骨卜一事,古惟夷貊用之,中土无有也。《庄子》言宋元君得大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唐李华有《废卜论》,可见龟卜之法,唐代犹存。开元时孟诜作《食疗本草》,宋苏颂《图经》及《日华本草》,皆言已卜之龟,必有钻孔,名之曰“漏天机”。虽绝小之龟,亦可以钻十孔。钻孔多则谓之败龟板也。夫灼龟之典,载于《周礼》。凿孔以灼,因以观兆。无孔则空气不通,不能施燋,无以观兆。今所得者,累然成贯,而为孔甚少,不可灼卜。或者方士之流,伪作欺人。一如《河图》、《洛书》之傅合《周易》乎?其文字约略与金文相似。盖造之者,亦抚摹钟鼎而异其钩画耳。夫钟鼎文字,尚有半数可认,亦如二王之草书笺帖,十有六七可识。余则难以尽知,不妨阙疑存信。若彼龟甲文者,果可信耶,否耶?

贵州有《红崖碑》,摩崖巨刻,足壮观瞻。惟文字为苗为华,讫不可知。邹汉勋强为训释,真可谓器真而解之者妄。又如古人刀布,不可识者甚多,周景王大钱,上勒、二文,解之者或谓“宝货”,或以为“燕货”。钱文类此者多,学者只可存而不论。大抵钟鼎文之可识者,十可七八,刀布则十得五六,至于龟甲,则矫诬之器、荒忽之文而已。

古昔器物,近代出土愈多,而作伪者则异其心理。大抵轻而易举者,为数必众。钟鼎重器,铸造非易,故伪者尚少。刀布之类,聚铜熔淬,亦非巨资不办。至于龟甲,则刚玉刻画,顷刻可成。出土日众,亦奚怪哉!

是故,居今而研文字,当以召陵正书为归。外此则求古文于三体石经,亦属信而有征。至于籀文,则有石鼓文在。如是而一轨于正,庶不至误入歧途矣。

语言不凭虚而起,文字附语言而作。象形象声,神旨攸寄。表德表业,因喻兼综。是则研讨文字,莫先审音。字音有韵有纽,发声曰纽,收声曰韵。兹先述韵学大概。韵分古音、今音,可区别为五期,悉以经籍韵文为准。自《尧典》、《皋陶谟》,以至周、秦、汉初为一期;汉武以后至三国为一期;两晋、南北朝又为一期;隋、唐至宋亦为一期;元后至清更为一期。泛论古音,大概六朝以前多为古音。今兹所谓古音,则指两汉以前。泛论今音,可举元、明、清三代,今则以隋为今音。此何以故?因今之韵书俱以《广韵》为准,而言古音则当以《诗经》用韵为准故。《广韵》之先为《切韵》。隋开皇初,陆法言与刘臻等八人共论音韵,略记纲纪,后定为《切韵》五卷。唐孙愐勒为《唐韵》,至宋陈彭年等又增修为《广韵》。古今音之源流分合,悉具于是。

泛论古音,有吴才老之《韵补》,虽界限凌乱,而能由《广韵》以推《诗经》用韵分部,实由此起。至今音则每杂有方音。《广韵》二百六韵,即以平声五十七韵加入声三十四韵,亦有九十一韵。以音理论,口齿中能发者不过二十余韵,何以《广韵》多至此数?此因《广韵》虽以长安音为主,亦兼各处方音,且又以古今沿革分韵故也。

汉人用韵甚简,而六朝后渐繁。即汉前人用韵亦比汉朝为繁。如孔子赞《易》,老子著《道德经》,皆协韵成文。至汉人之诗,用韵尚谨严,赋已不甚谨严。若焦氏《易林》,用韵亦复随意。他若《太史公自序》之叙目,及《汉书》之述赞,用韵更不严矣。宋郑庠分古音为六部,后人言郑之分部止合于汉人用韵,且亦仅合于《易林》、述赞之类,不合于赋,更不合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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