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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0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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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仁顺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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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梧桐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梧桐作者:金仁顺排版:暮蝉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01ISBN:9787551311267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社会变革中的女性声音何向阳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作为目睹社会进步的中国作家,未曾缺席于社会变革的记录,而在中国社会前进历程的忠实的录记者中,当代中国女作家已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于新时期蹒跚起步、于新世纪日臻成熟的当代女作家,无论其社会观察的视野,人性探索的深度,还是对人类文化的传承与借鉴,对艺术风格与艺术手法的积淀和历练,就整体风貌而言,都较20世纪初、中期女作家写作有极大的进步。文学史将会对这一代,甚或几代女作家的写作成就做出高分值的评估。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受益者的当代女作家,正以她们敏锐的洞察和细腻的书写,投入中国突飞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并为后人提供着观照和研究这一时代变化的精神档案。

20世纪末,我曾以《夏娃备案:1999》为题,对1999年的由女作家写作、以女性作为主人公的十二部小说加以梳理。20世纪、21世纪的世纪更替之年,中国女作家经由写作提出的一些与自身、与人类相关的问题,给出了寻勘身心发展的道路,其对于性别心理与社会发展的深入思考,不仅丰富了文学的承载量,更提供了人类认知自我的新经验,比如铁凝《永远有多远》传递给我们母性教育的传统乃至本能;王安忆《剃度》展示了特立独行的时代女性的决绝个性;而方方《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让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在亲密关系中寻求自我的渴望或是在他者身上印证自我的失败。分歧的,共生的,冲突的,裂变的,未成型的,已板结的,需解冻的,身体的,心灵的,灵魂的,我们从她们的文学中得到的东西根植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却终将超越对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了解。

哲人曾言,“女性的进步是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足见女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文化亦然。女性的文化进步是社会文化进步的投影,其实两者更是深层互动的,女性对于文化、身份、性别、社会的思考,已成为推动整体社会向前运动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成因源于中国女性在20世纪经历的三次解放。1919年,新文化运动,使中国妇女从封建性的三从四德中解放出来。这次的解放,思想解放意义大于经济独立意义,男女平等平权的思想深入人心,于此,如丁玲、冰心、林徽因、萧红等女作家写出了她们年轻时期的代表作。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记》《生死场》影响深远。1949年,新中国成立,宪法规定男女平等,中国妇女的地位与作用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上的独立使其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而在各领域取得进步与成就。女作家得益于这一社会风气之先,丁玲、杨沫、茹志鹃等均有佳作推出,中国女作家的写作开始受到国外研究者的重视。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思想上的解放使作家焕发出极大的创造力,女作家作为思想活跃、敏感的一个群体,在思考社会问题的同时,更注重对性别文化的勘探。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宗璞《三生石》等作品代表了这一时期的探索。三次思想文化上的洗礼和社会发展的互动,使得中国文学在1978年之后迎来了迅速发展的黄金时代。

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这一时期的文学被称为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学近四十年来,女作家写作发展迅速,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新时期开始,中国女作家集体发声,并以其强劲的写作,呈现出时代女性对于社会发展的文化“干预”。巾帼不让须眉,这种独有的文化现象引人瞩目,以致在新世纪成熟壮大,被一些文化研究者们称为她世纪。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的性别觉醒与文化自觉开始较早,她们在关注外部世界变革的同时,开始关注内心,关注精神。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隐形伴侣》写社会问题,但却是女性立场上对于情感的深度审视与叩问。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关注精神上的两性平等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知识分子女性在爱情与自我之间试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存在空间的努力。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反思男性文化传统,也对传统女性化写作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的女性书写,将“我”与“你”即女性与男性的一系列性别问题提出来,并均做出了来自女性个人的答案——你别无选择!你不可改变我!其勇敢的姿态更是对历史框定的女性顺从与懦弱的文化性格的诘问与反叛。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叶文玲、池莉、赵玫、范小青、裘山山等佳作频仍,其在多个文体间的跨越更打磨了小说的锋芒;90年代始,林白、陈染、海男等期望通过身体而将视点拉回到性别关注上来。这种写作在历史、个人、身体、社会、情感间跳跃,呈现出女性写作的犹豫和艰难的自我调整。而从20世纪80年代《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90年代《羽蛇》,到21世纪《炼狱之花》《天鹅》,三十年跨度始终坚守女性精神自我深度写作的徐小斌引人瞩目。新一代女作家,注重隐藏在身体性后面的社会文化,不那么尖锐,更倾向温暖、幽默、智性的表达,但她们心底仍然保留着一个完整的女性空间,如徐坤《厨房》、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潘向黎《白水青菜》、魏微《大老郑的女人》、盛可以《手术》、叶弥《小男人》等,都体现了以女性文化视角介入历史现实的丰富性追求。

新世纪伊始,女作家写作成果斐然,杨绛等老一代作家也有新作推出。张抗抗《把灯光调亮》在坚守其新时期开端之作《北极光》的浪漫主义理想底色的同时,强化了传统知性写作的典雅;叶广芩《梦也何曾到谢桥》《黄金台》为代表的我称之为“后视镜”式的写作,在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可持续性发展的探索方面可谓独树一帜;方方的《水随天去》等探讨经济不平衡发展对于纯真爱情的挤压;蒋韵《心爱的树》《完美的旅行》《行走的年代》试图在对“已逝”岁月的追踪中确立传统价值的独立性;林白《长江为何如此远》和《妇女闲聊录》提供给了我们回溯历史与观察现实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系列作品将观察点定位于出走与还乡两大母题,使其作品在现实性的叙事之上平添了哲学的意蕴;葛水平《喊山》《地气》承续了中华山川地气中深藏的诗意之美,其利落的行文中苍凉的味道耐人寻味;邵丽《明惠的圣诞》聚焦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日常生活的个人体验与情感微澜;金仁顺《云雀》《桃花》等根植饮食男女,其心思缜密又声色不动的叙事兼具温润与冷凛两种魅力;乔叶《走到开封去》等承续了她个人创作中对“慢”的探求,审视的目光于小事情间不经意扫过,却如探照灯一般揭示出最深处的幽怨和最原始的黑暗;鲁敏的写作确如“取景器”,隐秘的、细微的、节制的,带有缠绕感甚或是残缺的生活,成就了她小说的“气象与光泽”,《思无邪》《饥饿的怀抱》均写日常生活的不如意处,却在极简主义式的写作中透出干净与温暖;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六月半》篇篇出手不凡,以感伤与坚忍并存的从容气度体认着中华美学的精髓,并使诗化小说通过个人的写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滕肖澜《美丽的日子》等笔触在沪上弄堂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间腾挪有致,有柴米油盐的实在,也有细碎世俗中的温情;阿袁《长门赋》《鱼肠剑》等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驳杂,其小说的精神分析与反讽意味承接了现代写作的传统。

以上列举的只是活跃于文坛的当代女作家群体的一小部分。无论是社会发展还是写作环境,当代女作家们都身处一个创造力得以充分发挥的时代。1977年以来,作为中国文学长篇小说最高奖的茅盾文学奖,评出九届,有四十余部长篇小说正式获奖,女作家占八部,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95年以来,作为除长篇小说以外的其他门类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鲁迅文学奖,已评六届,共有二百多人获奖,女作家超过四十人次,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80年以来,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出十届,获奖者中,女作家在小说、童话、幼儿文学(绘本)等均有收获。20世纪70年代始评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中多次见到女作家的身影。而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下属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会设立的中国女性文学奖,有效推动了女性文学的创作与理论探索。获奖只是专业荣誉,更广泛的社会承认,还包括作家文学作品的读者拥有度、文学作品的文化艺术衍生品以及国外研究与译介,在此不一一列举。总之,女作家无论创作还是思想,都表现出不让须眉的强劲实力,她们通过文学所表达的对于社会人生诸多问题的思考,在整体上已然超越了文学史上她们前辈的书写。

这就是我们今天编选《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的原因。当今世界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是作家们的幸运,作为中国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同时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女作家,她们的录记、思考与贡献,我们不能忘记。

2017年10月12日北京(何向阳,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出版诗文集《思远道》《自巴颜喀拉》、理论集《夏娃备案:1999》、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作品译成英、俄、西班牙文)纪念我的朋友金枝

金枝说她爱袁哲。她一直这么说,不断地说。每次同学聚餐,她都挑袁哲对面的位置,种种怪模怪样,截获他的注视,要么就手支着下巴,盯到他浑身发痒。“你的目光把我脸烤红了。”袁哲抗议。“我的目标是把你烤熟,”金枝说,“外焦里嫩,片成一片片的,吃掉。”“烤鸭——”我们冲袁哲笑,把“鸭”字拉得老长老长。

袁哲拿我们没辙,他拿金枝更没辙。在我们这拨高中朋友里面,袁哲在校园里待的时间最久,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博士读完分到社科院,跟其他早就进入社会的同学比起来,金枝说他是“清泉石上流”。

金枝喜欢袁哲,喜欢逗袁哲,叫他“泉哥”。“泉水清且涟漪,可以洗衣服,洗脚,也可以洗澡。”但说归说,她可从来没想在袁哲这棵树上吊死。她的感情生活摇曳多姿。

金枝是医药代表,前年推销出去两台妇科仪器,这两年,光是往医院里卖涂片垫,就让她月入过万。她名片上面的身份是外企白领,代理着两个美国制药公司出产的药品,其中一个主要治疗胃肠道内间质瘤,据说已经让部分肿瘤患者存活了十几年,当然价格也不菲,一盒就要两万四。每月有两次,她起早赶到医院,在大腕主任医生查房之后、进手术室之前的时间缝隙里,想办法挤出几分钟来,把装在信封里面的药品提成现金塞给他们,顺便聊聊天。时不时地,下午3点钟以后,她拎着礼物以及零食饮料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跟他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让他们给患者推荐药品时,把她的品种排在前面。隔三岔五她安排个饭局,跟这些医生们推杯换盏,联络感情,放松身心。好几个医生散席后送她回家,一送送到床上。

金枝给客户们买东西时,经常带上袁哲的一份,名牌衬衫、男用香水、背包、红酒之类的。金枝朋友聚会结束,大家鸟兽散时,她提起纸袋往袁哲手里一塞。袁哲接得也很顺手,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纸袋。

袁哲带聂盈盈来参加我们的饭局时,没有事先通告,小姑娘说,她不是“应邀”,而是“硬要”来参加这个聚会的。聂盈盈瘦溜溜、白嫩嫩、娇滴滴,穿件小黑裙,袖子蓬成两朵绉纱灯笼。她是师大在读研究生,几个月前他们在朋友聚会上认识。

金枝坐在他们对面,跟她旁边的男生要了支烟。袁哲挨个替聂盈盈介绍在座的朋友,到金枝时,聂盈盈向她问好,她点点头,喷出口烟来。烟雾像颗棉花子弹,朝聂盈盈弹出去,转眼抻长,漫开,展成一小截舞袖,如丝如缕地散掉。“她高中时就开始抽烟,”袁哲对聂盈盈说,“女版小马哥。”

金枝那会是女阿飞,跟男生勾肩搭背,抢烟抽,有一次还把烟吐到了袁哲脸上,他正好吸了口气,呛到了,咳了半天。“你要不要脸?!”他瞪她。“你要不要命?!”好几个男生围过来。

袁哲在高中时,单眼皮,大长腿,白衬衫,年级学霸,体育健将,男神标配样样齐全,引无数女生竞折腰,男生们早就想揍他个满地找牙了。

金枝拦住了男生们,摆头示意袁哲走。

有两个男生不服气:“凭啥?”“就凭我喜欢他。”金枝宣称。

那天喝的是高度白酒,喝酒之前先要了苏打水,扯易拉罐时,金枝把拉环拉掉了。“刚出炉的戒指。”她把拉环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冲我们晃了晃。

酒喝到酣处,各种八卦粉墨登场,金枝讲医院里新近发生的事:有个小护士,表面白莲花,私下麻辣烫。老公是工程师,在非洲援建,前阵子回来待了个把月。工程师回非洲后,小护士身体越来越不适,一查查出了艾滋病。从上个星期开始,医院里的男医生排队体检,挤爆走廊。“那你不是也应该体检下?”有人调侃金枝。“我正安排时间呢,当然也得替你们全都安排一下。”金枝浏览了一圈,目光定在袁哲身上,“尤其是你。”

饭局结束后,聂盈盈发了条微博,说男友的朋友们,玩笑尺度大到让人笑不出来。这条微博之后,她又发了一条秒删的微博:胖女人上了公交车,找不到座位,只能拉着车上的拉环,不料司机一个急刹车,胖女人把拉环拉断了,并一下子扑到了司机面前,司机看着她和她手上的拉环,没好气地说:“集满三个,送司机签名照一张!”

这条微博下面配了袁哲开车的照片。“袁哲,我爱你!”

金枝在婚礼上跟袁哲告白。

那会,婚礼上的人都在等待着良辰吉时。为了选这个良辰吉时,袁哲和聂盈盈驱车三百公里去一个县里找风水先生。那个先生谱很大,只按自己方便的时间接待来宾,还经常闭门谢客。他们事先托人说了情才见到那个先生。聂盈盈把这个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艾特了一大堆朋友。不光这件事,聂盈盈什么都拿出来晒:房子、车子、装修、家具。随着婚礼的临近,又加上了鲜花、蛋糕、各种心形饰物,每次都艾特一大堆人围观。她还经常把袁哲的西装、衬衫、皮带、皮鞋、手表摆摆好,旁边是她的裙子、包包、鞋子、首饰、衣衫,相依相偎,相亲相爱。

距离婚礼进行曲响起来还不到两分钟,聂盈盈从休息室出来,新娘子一袭白纱,裙摆阔大,丝绸雪纺如雪雾飞扬。她挽着老聂,走到红毯的边缘,那里搭了一个心形花架,白玫瑰与勿忘我镶满其上,紫白相间,清新亮眼,父女俩就像嵌在相框里面。

老聂年轻时走过仕途,后来下海经商,人脉通天,财大气粗。他现在的老婆是第三任,比聂盈盈大不了几岁。我们进场时,她陪在老聂身边迎客,杏脸桃腮,眼横春波,把男宾客们电得不轻。

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新娘,金枝是怎么上到台上,从哪里弄到麦克风的,我们不得而知。今天她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酒味,脸孔像张揉皱的纸。有人倒了杯可乐给她,她摆摆手,让人开了瓶啤酒,说要透透宿酒。“我爱你,就像爱塞北的雪,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荷塘月色里的月色。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金枝拿着麦克风,身体摇晃着,声音因醉酒而沙哑磁性,非常爵士,“你是我的男神,跟耶稣、释迦牟尼、安拉,并列为四大天王。我一上香就上四炷。”

我们笑翻了,连袁哲也笑了,随即又绷紧了脸。有些宾客发蒙,还有一些人以为金枝是婚礼请来助兴的演员呢。“我男神今天要结婚,新娘不是我——”金枝停顿了一下,“——新娘不是我,这没关系,新娘可以假装她自己是我,对我男神要顶礼膜拜,三从四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司仪小伙跑上来,被舞台上的线绊了个跟头,差点给金枝来了个单膝跪地的请安。“来就来呗,”金枝抱着胳膊,“这么大礼!”

司仪起身凑到金枝身边,要附耳过去跟她讲话。“有话说话,”金枝身体往后躲了躲,“套什么近乎,我男神看着呢——”

袁哲叫了金枝两声,冲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金枝看着袁哲,话筒还在她嘴边,她的呼吸气流声清晰可闻,仿佛潮汐涌流。“不往下整了?”她问他。

袁哲做了个手势。“你是男神你说了算,男神说的话都是神话——”金枝冲音响师打了个响指,“Music!”

婚礼进行曲从音箱里面奔涌出来。

金枝小天鹅似的踮起脚尖,鞠躬谢幕。来宾们掌声雷动,还有人拍着桌子喊,“再来一段!”

聂盈盈和她爸爸表情肃穆,任凭婚礼进行曲兀自进行着,他们耳语了几句,挺胸站直,沿着红毯迈步前行。走到新郎身边时,老聂迟疑了一下才把聂盈盈的手交到袁哲手里。

司仪小伙讲了一堆套话:金玉良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你愿意成为她的丈夫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幸福还是痛苦,富贵还是贫穷?你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陪伴他,鼓励他,支持他?

无论司仪说什么,宾客们都大声叫好、鼓掌。

证婚人宣读了结婚证书,袁哲和聂盈盈交换了戒指,司仪让他们亲吻,聂盈盈冰雕似的站着,袁哲撩起她的面纱,嘴唇凑过去碰了她脸颊一下。

司仪大声宣布:“礼成!”

金枝在婚礼上的表演被人拍了视频,弄到网上,点击率井喷,评论如野草疯长:“笑抽了!”“史上最强女神经!”“超级闺蜜!”

金枝说她那天宿醉未醒,被朋友提醒才上网看:“奥斯卡影后神马的,跟我比,都弱爆了啊!”“你红了,”我提醒她,“新娘新郎脸都绿了。”“脸绿怕啥?帽子不绿就行呗。”

金枝张罗请客,为袁哲聂盈盈新婚贺喜,为自己酒后无德道歉。袁哲说不用,但聂盈盈一口答应下来。

金枝定了“春樱”日本料理。桌子窄细,食品五彩缤纷地摆满了桌面,仿佛一条花河。大家分列两侧,金枝坐在袁哲和聂盈盈对面。清酒烫好后送上来,金枝把自己面前的三个空杯倒满。“我先赔个罪啊——”金枝指了指面前,“这三杯酒的意思是:对,不,起!”“喝酒难看,喝醉了更难看,喝醉了的女人难看加难看,喝醉到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的女人史无前例的难看,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金枝说完,把三杯酒端起来咣咣咣干了,“对不起啊,盈盈,姐跟你道歉,虽然你长得跟棵芹菜似的,但姐希望你能变成卷心菜,多多包涵!”“你这体格,有这么多希望,”聂盈盈笑笑,“我哪能包得住?”

炕桌细长狭远,酒喝起来像流水席。袁哲和聂盈盈坐在中心位置,宴尔新婚,大家有心帮金枝补错,小夫妻成了大家敬酒的靶子。清酒入口微甜,度数低,聂盈盈来者不拒,几轮下来,聂盈盈的“沙宣头”发丝散乱,眼影也洇染变成了烟熏。她跟金枝隔着桌子,促膝,手拉手,身体不时越过小桌子,她们咬着耳朵说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到。“我知道你跟袁哲睡过。”“大学的时候我们去草原,搭帐篷,六个人一起,这算吗?”“动手动脚没?”“我想动啊,可中间隔仨人呢,还有一堆背包。只能动动心眼了。”“那更危险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动心眼就是偷不着。”聂盈盈斜睨着袁哲,朝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唐僧啊你!”

聂盈盈下手没轻没重的,听上去像扇了袁哲一耳光。

金枝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聂盈盈的酒壶:“——你喝大了!”

聂盈盈把她的手摁住:“别抢我的酒。”“别再喝了!”袁哲拉了聂盈盈一把。

聂盈盈死拽着酒壶,晃动肩膀抖落掉袁哲的手,发丝像把刷子从面颊上拂过去:“滚你妈蛋!”

包房里瞬间安静。“你他妈的就是,”聂盈盈看着袁哲,一字一顿地说,“被苍蝇叮的、有缝的蛋。”

金枝扬手给了聂盈盈一耳光。“干吗干吗干吗?”我们从两边拥过来,“喝多了喝多了喝多了——”“告诉过你了,对我男神要三从四德、鞠躬尽瘁。”金枝甩开我的手,看着聂盈盈,“喝二两酒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聂盈盈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金枝:“你打我?”“你欠揍!”“她打我耳光?”聂盈盈问我们大家。“不是不是不是,喝多了喝多了喝多了——”

聂盈盈抓起手边喝水的玻璃杯,在桌子上一磕,哗啦一声,杯底磕得稀碎,水在桌子上面漫漶开来,她的眼泪也奔涌而出,举着漏光了水的杯子喝水,抽抽搭搭地说:“从小到大,还没谁敢动我一根指头呢——”“不服气?”金枝说,“你可以打回来。”“真的吗?”聂盈盈抬眼看着金枝。“当然。”“别闹了,”袁哲拉着聂盈盈,“回家!”

聂盈盈甩脱了袁哲,抡起手里的玻璃杯,朝金枝脸上砸过去。她用力之大,要不是袁哲拉着,她整个人会隔着桌子栽过去……

玻璃杯戳进了金枝的脸颊,像个巨大透明的印章,金枝疼得脸都扭曲了。她脸颊上被戳出个圆形的印迹,先是发白,慢慢地,血滴渗了出来,圆滚滚的红豆,很快,血流成了溜,顺着金枝脸颊往下淌,流进了嘴角,从下巴滴落到衣服上。她冲聂盈盈开口时,几颗牙齿也被染成了红色。“——我们扯平了!”

袁哲第二天去看金枝。前一天夜里,聂盈盈离了水的鱼似的,蹦跳扭动,三个男生帮着袁哲,把聂盈盈从日本料理店拖出来,塞进出租车里。其他人陪着金枝去医院。急诊室的两根灯管像个等号,白炽炽的,吱吱、吱吱叫个不停,医生处置台边的灯,亮得让人眼前发黑,值班医生为金枝处置了好长时间,到最后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仍然有玻璃碎屑留在伤口里面。

金枝在QQ上给我留了好几十条留言,她睡不着。麻药让她的脸肿胀成了气球,舌头大了好几倍似的;麻药劲下去后,疼痛像春天的草,从伤口处钻了出来,它们生机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天光大亮时,她在窗前看着邻居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汽车甲壳虫似的,排队爬出小区。她拍了几张日出时的照片,发在微博上,有奖竞猜:这是她弄洒的牛奶?还是天上的云彩?“我觉得自己刚睡着,就被袁哲的手机吵醒了。”她的手机设置了震动,噗噗噗地震个不止,她看了眼手机,袁哲打了二十多个电话,还发了短信,说他就在她楼下。

金枝从窗户往下看,袁哲站在香槐树下,从树影中漏下来的阳光,把他的衬衫变成了白银的鳞片。“我给他回短信,说我不方便见客,而且这点小伤,也没什么可探视的。”金枝对我说,“但袁哲一定要见我,不见不走。我们来来回回发了十几条短信,他还是不走。我只好起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我还画了画眼角,刷了睫毛膏,用纱巾把脸上的纱布蒙严实了。他进门后,说我像阿拉伯美女!“他替聂盈盈道歉,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让我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说我跟聂盈盈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先挑起战火的,她是自卫反击。“我们喝了杯咖啡,平时扯闲篇时一套一套的,但一对一大眼瞪小眼时,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就像用牙齿打字似的,一会迸出一句,一会又迸出一句。他说我这些年来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明白,很感动;他何德何能,受之有愧。我说我也没做什么啊,倒是给你添了很多乱。他说昨天我受了伤,他一夜没睡——我鼻子酸溜溜的,说跟你有啥关系啊?两个女生喝醉了任性、胡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了,就我这体格,这点小伤算什么!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啊,只有身材是胖的。我就泪奔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灰,变暗。西天边上,云彩一度红彤彤的,也慢慢烧成了灰烬,融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面。

袁哲把金枝送进卧室里躺下休息,安顿金枝躺好后,他自己也上了床。金枝没想到这个:“哎——”

袁哲亲吻她的脖子,温柔地咬了咬她,又咬疼似的用舌尖抚慰她。金枝说不出话来,身体软得像床羽绒被,她想推他起来,但抬起的胳膊棉絮似的,袁哲的另外一只手从她两手中间穿过去,解开她的扣子。金枝心跳得很厉害,害臊得不行,他的手游走到哪里,她的思绪就跟随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脂肪和体重感到羞耻。我看起来像只章鱼吧?摸起来像一团乳酪吧?他在身上时,像骑在牛背上?袁哲肯定以为自己多年来梦想着跟他上床,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吧?金枝很后悔没在他刚爬上床时把他踢下去。现在她只能希望夜色浓烈些再浓烈些,把他们的身体像奶油一样融化在黑夜里……

离开之前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冲他笑笑,后来才想起来房间暗到让人消失了视觉,而且,她脸上还戴着头巾。 

金枝发微博说她出门散心,然后就没影了。

起初我们以为她在哪个疗养胜地养伤,谁也没当回事,等过了一段时间找她时,发现她的手机、QQ、微博、博客,全都停摆,医院的工作也由她的一个助手接过去了。金枝无影无踪了。

我们猜测金枝的去向:旅游时遇见真命天子,浪迹天涯了?还是男神结了婚,自己毁了容,哀莫大于心死,遁入空门,不爱红尘恋青灯?女生独自旅行,被劫财劫色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我们都觉得金枝不会成为这种社会新闻的女主角,而且退一万步说,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警察早就找上门来了。

没有了金枝,饭局上再没有人叫板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K歌时没有了麦霸巨星,开玩笑时没有了靶子,金枝是饭局局长,朋友圈灵魂。“金枝啊金枝!”大家在QQ群里、微博、微信上面,四处寻找金枝。我们对着高山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金枝,袁哲喊你回来吃饭。

金枝消失了十八个月。就像她没有任何征兆的离开,她回来得相当突然。她在群里自称金枝斯密达:轻轻地我回来,正如我轻轻地离开/我挥一挥衣袖,没带回河畔的金柳和天边的云彩。她在微信上发了几张韩国的风情照,所有的照片里面,都有同一个橘黄色的行李箱。

天,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她去韩国了!

我们想起她脸上的伤,我们怎么会忽略了这个呢?金枝当然要去韩国,她必须去韩国。她是很大度,但没大度到对毁容都能付之一笑。“安宁哈噻哟!”金枝踩着约定时间进了包房,手里拎着在微信图片里当主角的橘黄色小拉杆箱,里面装满了给我们的礼物。

她把我们全都惊呆了。

金枝没变成宋慧乔,没变成全智贤,或者什么尹恩慧、韩智慧,金枝把所有这些女明星融化了,然后浇铸到“金枝”这个模具里。金枝还是金枝,但金枝变成了勾兑版,或者说,韩版。以前她的脸是宽阔的,现在从两边往中间挤,脸颊窄细了一半,鼻梁则被挤高了一倍。嘴唇丰满、嘴角上翘,她原来就白得像雪,现在是雪里掺了奶,白得跟珍珠似的。最让人跌眼镜的是金枝的体重,曾经被我们喻为“撼山易,撼体重难”的金枝,瘦到了当她进屋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

金枝让我们凌乱了。她就像仙女下凡,狐狸精转世,要多玄幻就有多玄幻,要多不真实就有多不真实。“你整容了?怎么整的?肥是怎么减下来的?吃药还是运动……”“我天生丽质好不好?”金枝不承认整容,“以前是脂肪掩盖了我的真面目,而你们这群家伙,有眼不识金镶玉!”

她承认减肥。她在韩国一家减肥美容中心减肥,六个月后成为减肥中心的接待员兼形象代言人,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减了六十斤。她的照片从她一百六十斤开始,一张张贴在墙上,记录她的变化。“日新月异啊!”金枝笑着说,“但最近几个月新来的客人,都不相信那个照片里的人是我,他们认为照片是PS的。而且越是中国来的,越不相信。”

我们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金枝的变化太销魂了,活生生的奇迹和魔术。我们相信金枝能这么沧海变桑田,除了她讲的一二三四,一定还有别的五六七八。女生们咬着耳朵问她,减那么多,皮肤会松很多嗳。她咬着耳朵回复我们说,做了两次紧肤手术,收紧了,而且几乎没什么痕迹,就是价钱贵死人,这一年半,她打着工还花了三十万人民币。

代价不只是钱。金枝几乎不吃东西。她让人倒了半杯红酒,浅斟慢饮,指甲涂成了银色,手背上那些胖窝窝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节一节的骨感美。“做梦都要流口水”的东坡肉端上来,她只吃了一小块:“曾经有一个月,我只吃水煮白萝卜胡萝卜。”“那段时间我都抑郁了,站在窗边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有一次我把印着美食图片的纸嚼了……”她看着我们的表情,笑了,“这都不算事,我亲眼见到为了杨柳细腰拆掉两根肋骨的女人。削骨磨牙,抽脂打针,垫鼻梁,女人们手术后肿得跟猪头、缠得跟粽子似的,真正是面目皆非,鬼哭狼嚎啊。医护人员反复跟我们强调,整容是女人的二次投胎。现在在地狱,出了门就上天堂。”

袁哲整个晚上只说了一句话:“伤彻底好了?”

金枝点点头。

散席时当然是袁哲送金枝,“男神送女神,神神道道。”我们陪着他们走到汽车边,眼看着他们从两边上车,在汽车后座排排坐,冲我们挥挥手。

金枝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跟过去的生活无缝链接了。当初她离开时,只强调了健康原因,没跟公司要求任何条件和补偿。她离开后,公司在本地区的业绩一落千丈,公司原来以为金枝攀上了高枝,后来发现不是,金枝回国后,立刻对她大摇橄榄枝,欢迎她重回老东家。以前跟她合作过的医生,对金枝的旧貌换新颜,当时就震惊了。现在不是她约他们吃饭,而是她把自己变成了美味佳肴,主任医师主治医生们追着她订饭局。我们聚会时,金枝的手机冒泡似的响起各种提示音。她时不时地扫一眼,电话她设置震动状态,偶尔接一下,大多数来电她任凭电话噗噗噗扑腾累了拉倒。“都是跟我咨询整容和减肥的。”她苦笑。“姐不是传说,”我们逗她,“姐是传奇。”

有一天聚会时,聂盈盈突然来了。“我是通过这个找到你们的,”她冲我们晃晃苹果手机,“又是‘硬要’参加。”

袁哲跟她分居半年多了。他说自己当初昏了头了,才找了白富美小女生结婚。聂盈盈的生活能力是负数,家里的事情要么是钟点工做,要么是袁哲收拾,她每天只管拿着手机,东拍拍西拍拍,一天发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微信和微博。一草一木,一杯一碗,吃喝拉撒,她连袁哲洗澡、只穿着内衣以及睡觉的照片都发出来,袁哲的婚后生活在朋友圈里几乎是现场直播。她自己也是,完全没有隐私可言,底下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看得他撮火,她却觉得这样才有存在感。“金枝姐姐,你真是沧海变桑田啊!”聂盈盈打量着金枝,“微信上看到他们发的照片,我还以为是PS的……”“你有事吗?”袁哲冷着脸问她。“上次喝醉了酒,不小心伤到了金枝姐姐,我怎么着也得当面道个歉啊!”聂盈盈跟袁哲说完,扭头又看着金枝,“对不起啊金枝姐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酒后失态。”

金枝笑笑,加了把椅子,请聂盈盈坐下,让服务员再添副餐具。“你这腮削得太自然了,你还开了眼角,别人看不出来我可能,我同学里面好几个开眼角的,都开得没你这个好。韩国技术就是成熟,你隆鼻用的是哪种填充料?他们说,隆过鼻子的人,坐飞机,有时候鼻子会像猪鼻子那样鼻孔朝上掀开,可惊悚了,是真的吗?”

金枝笑笑。“你先回去吧。”袁哲说,“有事我们明天通电话。”“干吗对我这么狠心啊?”聂盈盈说,“我是你老婆呀,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我今天一天没吃饭,现在,吃人的心都有。”

聂盈盈抄起筷子吃菜,有人倒酒,有人说起天气。桃花突然就开了,简直吓人一跳。还有李花、杏花、梨花,李花和梨花都是白的,但梨花花瓣更大一些。要不就是它们的花蕊有些不同,反正公园里面的花开得都连成片了,都开成一片烟了,怪不得古人说,花非花,雾非雾呢。我们要不组团去日本看樱花,顺便购个物?韩国也行,济州岛的山樱不比日本的樱花差。“顺便再整个容。”聂盈盈举起手臂,“我第一个报名。”“樱花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就有,喝完酒咱醉里挑灯看樱。”有人出来打圆场,“大伙坐半天了,得走一个了吧?”

我们举起酒杯,干了一杯。金枝照例是红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你是怎么瘦下来的?”聂盈盈酒还没咽下去就问金枝,“他们在微信上说你减肥,只吃萝卜,我不信。他们有吃狗粮的,倒是减得挺见成效,吃萝卜能瘦成这样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你往胃里吞蛔虫了?还是你把胃切了?你吸毒了吗?”“你见多识广,”金枝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我们转移了话题,聊八卦,医院院长最近被抓了,据说在他家阁楼里面搜出来三千多万现金,藏在一堆书里面。案件被报道出来时,题目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黄金屋是加了引号的。“还有通奸吧,”聂盈盈说,“现在到处都是通奸……”

聂盈盈不肯离婚。袁哲搬走时,她是同意的,现在,她说要再想想。想了几天后,她说离婚可以,谁离了谁都能活,但离婚的步骤得按她的意思来,比方说,第一步,袁哲先搬回家。“共同进退嘛。”她说,“我很在乎形式。”

袁哲回去之后的生活,通过聂盈盈的微信、微博,时不时地露出一鳞半爪。聂盈盈在床上摆着S形自拍,星眸迷离,媚眼如丝,背后是熟睡的袁哲。她还拍了很多细节特写,比如他们挨在一起的脚,交叉的牙刷棒,两个紧贴着的咖啡杯,杯手组成了“好”字。“她自编自导自演,我什么都没做。”袁哲告诉我们,“她的三妈在后面当军师,一会一个主意。以前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亲如姐妹了。”

聂盈盈三脚猫的功夫,倒没什么,三妈一看就不寻常,垒得起七星灶,煮得开三江水,相逢开口笑,笑里全是刀。老聂小聂都被她收服了,手段不是一般二般。“你现在美貌与智慧并重,工作与财富兼收,”我安慰金枝,“男人就像春笋,四处往外钻,没有袁哲还有李哲王哲赵哲。”“条条大路通罗马?”金枝笑笑,“我也这么劝自己。可是不大灵啊,不管怎么劝,最后还是一条道跑到黑。”

她喝的咖啡是黑咖啡,临走时,打包了两块提拉米苏。袁哲每天下了班先去金枝那,吃饭喝茶,夜深了才回家。

金枝穿着紫色七分裙的连衣裙,白色香奈尔包包,往停车场方向走时,回头冲我笑笑,她身后有一大片盛开的紫丁香,紫洇洇的,烂漫无比,香得人透不过气来。金枝被那片浓香重紫化掉了。

三妈一出手,果然是辣招。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金枝以前的那些风流事,以及她在韩国交往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整形医院的医生,另外一个是开牛尾汤汤馆的老板,全都被她查了出来。时间、地点,有的人连照片都附着。三妈约袁哲见了面,把纸袋放到了他面前。她没讲金枝一句坏话,她甚至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聂盈盈。

金枝刚洗了澡,给我开门时,身上裹着浴衣。客厅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家具仿佛沉没在水下。她领着我直接进了厨房,餐桌上面有打开的酒,高脚杯也都摆好了。金枝往酒杯里倒酒,讲了三妈釜底抽薪的事,手在吧台上的纸袋上拍拍。“——袁哲怎么说?”“他说他不介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金枝喝了口酒,笑笑,“——漂亮话就像整过容的脸,总会有后遗症的。”

她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拢在脑后,耳朵边几缕发丝,发梢上含着水,慢慢团起来,泪滴似的滴下来。

金枝失眠,她经常夜里发微信,说说东说说西。聂盈盈倒是很少出现了,一个月来她销声匿迹,只偶尔上来冒冒泡。

聂盈盈说她被流星击中,怀孕了。

我给金枝打电话,“你要是相信才叫傻呢。”“是真的,袁哲承认了。”“不要脸的东西!”我骂。“人家是合法夫妻,天经地义。”“那就把红杏开在家里,出墙来嘚瑟啥?”“是我把红杏枝探进人家墙里好不好?”金枝的声音有些怪,仿佛她在梦里,又仿佛醉了酒,“而且我还不只探进这一家呢,我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她笑起来。

我约金枝见面,我一定要见到她面才放心。她被我纠缠不过,答应了。我们又约了另外两个女生,去吃麻辣小龙虾。

麻辣小龙虾、水煮鱼、香辣蟹,都是大盆端上来的,中间又穿插了几个小炒,桌子上摆得满满登登的。“血染的风采。”金枝笑着说。

金枝的脸白得像黎明前的天色,一个月没见,眼袋和黑眼圈全都出现了,她说是这阵子失眠闹的。她喝啤酒的时候先扔了两片药进嘴里,中间她又吃了两片药。“你别在这儿睡着了……”“能睡着就好了。”金枝说,“一觉醒来,发现所有这些不过是一场梦。”“袁哲不值得你这样。”我说,“谁都不值得。”“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金枝说,“我十年前就满盘皆输了。”

中间我们去了下洗手间,回来时,留在桌边的女生说,“她又吃药了,我没拦住……”“没事,我早就有抗药性了。”金枝对我说,“你给袁哲打电话,说我吃药了。”“起来,”我拉一把金枝,“我扶你去洗手间吐掉……”“等会,你先打电话。”“你他妈有病吧你?他到底哪儿好,值得你这么犯贱?!”“我他妈就是有病,病大发了。”金枝冲我笑,“大病就得大治,就像我当初去韩国,大治了一次,治好了回来了;这次也是一样,折腾够了,就去他妈的了,我保证!”

我用免提给袁哲打电话,电话关机。“他说他爱我。他说我在韩国的那段时间,他发现他早就爱上我了,爱上了胖金枝……”

金枝的笑容还在脸上,但越来越散,越来越恍惚,她的身体朝后倒去,我伸出手臂,刚好接住她。

120来之前金枝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我们试图让她吐出来,但她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的脸色雪团似的,好像正在从我怀里化掉……

我们轮流给袁哲打电话,打不通。我们在微信上给他和聂盈盈留言,金枝吃药自杀了!袁哲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

到了医院,金枝直接被推进去洗胃。我追着医生说她严重失眠,吃了安眠药,还喝了啤酒……

医生脚步没停,直接进处置室去了。

金枝的肚子爆炸了!医生急赤白脸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金枝胃里有水球?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她胃里有什么?“水球!”“为什么她胃里有水球?”“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减肥吧。”医生说。装满了盐水的水球,加上食物,加上啤酒,加上洗胃的水,她的胃像一个汪洋大海,爆炸了。

袁哲和聂盈盈是一起来的。“她真吃药了?”袁哲问我,“吃什么药?”“一哭二闹三上吊,”聂盈盈哼一声,“吓唬谁啊?”

我指了指处置室,让他们自己进去看。

聂盈盈不去。袁哲犹豫了一下,自己进去了。我们听见他在处置室里号叫了一声。接着,又号叫了一声。聂盈盈跳起来,抓住我。

我知道袁哲看见了什么,处置室里,金枝躺在床上,脸是透明的,水晶冻似的,她的身体摊在那儿,掏心掏肺,披肝沥胆,肝肠寸断。我也想号叫来着,但没号出来。我在卫生间把胃吐空了,然后就像壁画一样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袁哲是一寸寸地从手术室里面挪出来的,他打着冷战,胃痛似的佝偻了身体。聂盈盈过去扶住他,往手术室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了?”

她受了他的传染,也发起抖来。

他们背靠着墙,好不容易才站稳,朝我看过来。“金枝说,她爱你!”我对袁哲说,“她爱死你了。”神会

聂珊在十五楼电梯口等我们。她个头高挑,穿了身绛紫色的丝麻衣裤,宽肥袖口,衣摆飘飘,里面的衬衫是鲜嫩的黄色,整个人笼在窗口漫漶的光影里,靓丽摇曳。

打过招呼后,她带我们去房间,走廊像一个被拉长的S形,我们停留的房间外,几个女人轻声交谈着。聂珊给我们做了介绍,人多,光线幽暗,记不住谁是谁。“我先带她们进去……”聂珊摆摆手。

房间里面阳光明媚,我们被介绍给一位张姓中年女士。这位张姐矮且胖,穿了一身的黑色,裤子边角嵌着水钻,衣服领口袖口,镶着很多蕾丝。头发烫过,盘在脑后,用抓梳拢着。“师父在楼上休息呢,”聂珊解释,“你们先在这里坐会。”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聂珊没来得及介绍,就被门口的人叫出去了。

我和波波,张姐和另外一个女人,陌生对陌生,除了微笑大家一时无语。

大观从外面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笑笑:“你呢?”

他也笑笑,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

聂珊回来,在波波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珊姐姐越来越漂亮了,”波波嘴巴甜,“好像瘦了哎。”“阿弥陀佛。”聂珊浅笑盈盈,“最近修行,心情特别愉快。”“我刚刚拜了个师父。”昨天在电话里,我已经领略了聂珊的激动和喜悦,鲜活荡漾,翩然欲飞。“你都拜了多少个师父了?”“这个不一样。”“哪个师父是一样的?不是没有分别心吗?”“阿弥陀佛,分别心当然没有。”聂珊说,“不过这次我是专门去南华寺拜的师父。”

我想不出哪次她不是专门去的。第一次是妙因寺,拜格桑师父。那次我们同行。去的路上,她说想跟格桑师父谈谈皈依的事情。

那会她跟大观还是恋人关系,两个人风一阵雨一阵的,阴晴不定,电闪雷鸣是经常事。“修行的路是很漫长的,就像唐僧取经。”聂珊说,“大观就像是那些妖魔鬼怪,火焰山盘丝洞,是命中注定的对我的考验。”“你都想得这么清楚透彻了,还皈什么依?”“皈依才能得到拯救。”

到了妙因寺,我们在大殿上拜了拜,就去找格桑师父了。格桑师父在大殿旁边的佛堂里,虽然是个自用的佛堂,但足够几十个僧众做法事的。案台上除了释迦牟尼佛,还有文殊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佛堂里面供奉着鲜花,三炷线香袅袅缭绕。格桑师父永远笑容满面,嘘寒问暖之后,聂珊问格桑师父:“我可以皈依吗?”“现在吗?”格桑师父反问。

聂珊的手机响起来,她的手机铃声是《心经》的朗诵版,“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仿佛一个人,突然介入了谈话。

聂珊把手机交给我,我出去接,对方是大观。“干吗呢你们?电话也不接?”大观问。

我跟大观略讲了几句,回来的时候,聂珊正在大拜磕长头,整个人匍匐于地。磕了三个长头后,她跪在格桑师父面前,格桑师父把手放在她头顶上,念了一段经文,给聂珊起了个名字:善缘。

聂珊泪流满面。她掏出钱包,把差不多一万块的现金全拿出来放到佛龛前面。“有点激动,呵。”格桑师父微笑着说。

一年前聂珊刚做过肿瘤切除手术,可能她被囚在病房里太久了,思绪纷杂,出院以后,一有烦恼,她就喜欢跑到寺院里去。“你身体没问题,”格桑师父每次都这么说,“不过,还是要好好调理和休息。”“真的没问题吗?”聂珊追问,“我最近在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很好啊。”格桑师父说,“《地藏经》消业。”“老念经不吃东西也不行啊。”有一次大观也在,他跟格桑师父告状,提到聂珊的饮食,“素得厉害,什么肉都不吃,她现在体能这么差,这样下去怎么可以?”“顺其自然。”格桑师父对聂珊说,“素食当然很好,但你饮食里面的营养不够,就要吃很多药,而药里面,也包含着很多生灵的生命。”“好的。”聂珊说。“可以喝酒吗?”我问格桑师父,“酒是素的。”“可以啊,”他笑笑,“不过少喝一点比较好,酒多乱性。”“你们就当佛是个朋友。”我们离开之前,格桑师父说,“有时间,就来寺院里面坐坐,聊聊天,静静心。”

聂珊在妙因寺皈依之后,每年总要找机会过去几次,方便的话,我就跟她一起去。大多数时间,我作壁上观,听格桑师父和聂珊谈话。聂珊读经书,看高僧大德的光碟。陈晓旭死的那段时间,前生后世、究竟如何是他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不过,他们从来未曾在某个问题上真正深入进去,都是问问、答答,蜻蜓点水。相比之下,网络上面的评议热烈得多了,热闹得近乎胡闹。

聂珊的第二个师父是她在北京雍和宫拜的。从一开始我就没记住名字,我只是反问她:“你已经有师父了啊?”

她解释说这没关系,修行是很漫长的过程,也分很多层次,师父可以有一个,也可以有很多个。师父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先给他们介绍下吧。”聂珊对张姐说。

张姐坐在床头,跟我们说话时,身体朝我们这边歪转着,别别扭扭的。“我们这位师父,学问很大,道法很深,主要是修《华严经》。这个《华严经》在佛教经典里面,非常高深,力量大极了,如果修成了正果,将来我们西行时,十方诸佛都来接引,你想上哪个极乐世界就能上哪个极乐世界……”“一世成佛!”聂珊强调。“对的。不只一世成佛,而且我们在现世,在当下,就能受益。求事业,求财富,求福报,求子女,求什么都可以圆满。”张姐接着说,“你们看聂珊是不是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精神?她这么光彩照人,可不是用了什么化妆品,她是修《华严经》的!”

我们都把目光放到聂珊身上,检验这位《华严经》代言人是不是果真金光闪闪,神采奕奕。她以前是电视节目主持人,早就习惯了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她回望着我们,那么从容不迫,还真是有点宝相尊严呢。“今天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张姐说,“能来的人,都有福了。”“听见没?”聂珊看着大观,“待会好好听着,好好接法。”

大观连连点头,“好、好、好!”

聂珊看看表,说是可以见师父了。她边说边起身。大家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我和大观走在后面,他低声跟我说:“怎么听着像法轮功啊!”“谤佛?”我瞪大观一眼,“罪莫大焉。”“我和这个姐姐特别有缘。”在走廊里,聂珊回身指着张姐对我说。“我们的缘分可不止一世呢。”张姐笃定地说,“不知道多少辈前,我们就认识了,一直持续到现在。”

她的自信让我无语。修行的人,似乎都把自己弄得千丝万缕,行藏神秘,过去和未来交织成蛛网,而现世,就是那个端坐在蛛网中间的蜘蛛。

师父非常年轻,个头高大,灰色僧袍外面套着黄色僧衣,肚腩颇明显。他和一个男护法住的是个套间,小客厅里面摆满了花篮和花束,满室芬芳。

按昨天聂珊电话里嘱咐的,我和波波也带了花束过去,黄色的玫瑰和粉色的香水百合,之前放在车里,像两个花幽灵,美得明艳,香得诡异,现在跟其他的花束放在一起,立刻变得平凡了。

聂珊把所有的人都给师父介绍了一下,师父对每个人微笑、点头,很有领导风范。介绍完后,师父气度雍容地坐在沙发里面,挥臂请我们坐。

但除了他坐的沙发外,根本没有别的椅子、沙发之类能安顿人坐下的家具。

大家说就站一会吧。

波波说:“没想到师父这么年轻。”“我可不是显得年轻哦,我是1982年出生的,”师父呵呵一笑,说,“我就是非常年轻。”

他从南华寺来,却是地道的辽宁口音。“我是辽宁辽阳人。”

聂珊说:“大家过来是先跟师父打声招呼,人太多,已经决定把下午的活动转移到一个朋友的私人会所里举行。”她看看大家,贴墙站立,挤挤挨挨的,建议说,“要不,大家现在就去会所吧?”

刚刚一片云似的拥进房间里的人,又开始向外移动。

我们是头一拨进电梯的,后面的人断断续续,走廊里面话语隐约,逶迤悠长。“我们先下去吧,”有人说,“不能让师父等着啊。”

师父没说什么,只笑笑。

于是就关上了电梯门,下了楼。“你怎么掺和到这里来了?”出了电梯,我问大观,“你看一大群红花,就你这一片绿叶。”“我还勾了几个人,一会直接到会所。”他看看周围,低声笑着说,“我跟那哥几个说了,今天有好多女老板参加聚会,有钱还单身,参加聚会相当于淘宝。”

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酒店门口发动的汽车,不是“奔驰”,就是“宝马”。

我坐进车里,问波波:“感觉如何?”

她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把我逗笑了。“——好像格桑师父更靠谱些。”波波说。

从酒店转出来时,波波走错了路,在一条商业街上绕了个弯子。街道边人来人往,各种店铺促销的音乐声既各自独立又响成一片,滚滚红尘,我们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还去会所吗?”“——既来之,则安之吧。”

会所很大,占据了一间中等酒店的整个三层楼。分布成好几个区,保留了三间VIP餐室。实木家具,中式风格,我们一一走过,聂珊随手指点,三言两语对我介绍。

大家围坐在会馆大厅的中央会客区。会所整体背景相当华丽,但这个会客区的条案和桌椅却是朴拙的田园风格,桌面上各种茶点水果巧克力,摆得满满登登。器物考究,既统一整齐,又在细节处有些分别。

师父独自坐在方桌正中间足够两三个人共坐的木椅上,右边是他的男护法,张姐坐在他左边。两个人都尽量往角落里略偏转了身体,形成双星拱月之势。其他十几个人依次围着桌子坐下,有几个女孩子也就二十出头。

离讲法还有段时间,大多数人沉默不语,也有人边吃东西边跟邻近的人轻声聊几句。“这个会所的老板是完美主义者兼独身主义者。”大观对我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碟,连枚钉子都是她自己搞定的。”“又想讽刺我恋物癖?”女主人就在我们身后的茶架上面挑选普洱,听见了大观的话,接了一句。“夸你呢,”大观笑着说,转头问我,“带你去看看她的佛堂?”

我不知道大观和女主人熟到什么程度,都能半个主人似的带着客人参观了。聂珊在朋友交往方面一向有“共享”的习惯,她和大观的很多矛盾和冲突亦来源于此。

这个会所居然有三间佛堂,都不小。一个在楼梯旁边,一个在会所中心位置,一个在里面,毗邻女主人的办公室。佛堂中案台上面佛像众多,除了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外,一时也分不大清西方三圣、华严三圣之类,总之是布置得层次复杂,用心良苦。供桌上面供奉着鲜花果品,鲜妍美丽。香炉里面三炷线香袅袅地燃着。“是陈香,”大观说,“相当纯,香灰烧到手上都不会痛。”“把所有底细都摸得门儿清?”“那哪能?”大观笑。

我们回到桌边坐下。茶刚刚沏好,从紫砂壶里倒出来,茶香脉脉,暖意袅袅。

张姐不知道在回答哪一位同修的问话,她说她最初去南华寺的时候,见到师父这么年轻,颇不以为然。跟她同去的另一位资深佛友拜了师父,她没拜。从寺院出来下山时,她突然莫名其妙跌仆在地上,无论如何努力也起身不得。当时,师父跟另外一位师父走在前头,她就冲着师父背影喊:“师父,师父——”师父回过头来看着她。她说:“我要拜你为师!”师父点点头,说声“好”,继续往前走,而她也随即站起身来,又继续走路了。

师父微笑着,剥着石榴,仿佛张姐在讲别人的故事。

聂珊四下里招呼大家,比女主人还细致。她过来坐在我身边,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微笑着点头。

聂珊佛友众多,我跟她平均半年见一面,也认识了七八个人。这些佛友十之八九是女性,差不多都经历过一些神奇事件或者某些神秘时刻,她们分享的时候,就仿佛在晾晒各自的私藏珠宝。先不说这种神奇性的主观臆造占多大比例,就算都是事实存在,不修行的人其实也同样拥有类似的事件或者时刻,只不过,水消失在水里,不像佛友们迷恋这类事件,喜欢渲染和强调它们的特殊意味或者启示性。

觉得我冥顽不灵,又不想跟我争论时,聂珊就念阿弥陀佛或者其他的咒语,替我消业。有一次我们去妙因寺的路上,几乎在每个聂珊津津乐道的问题上我都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惹得她一路替我辛苦消业。

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其他人到来,法会仍然没有开始。大家吃东西,喝茶,闲聊,有几个人传递着师父写的书。“我读了师父的书,深受感动,”聂珊对我说,“专程去了南华寺拜师。”

师父开了口,讲前几天在广州,他和另外几个人在茶馆里面喝茶,有人听说有高僧在此,过来拜谒。“师父,我对佛教很有兴趣。”那个人说,他说:“好!”“师父,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个坏人,但我会努力做个好人!”师父说:“好!”“师父,我现在对佛学还一知半解,但我愿意好好修行,天天向上。”那个人说。师父说:“好!”“师父,那,那啥事,我先走了?”师父说:“好!”

大家都笑。“如果他能按他所说的去做,”师父强调,“真的很好啊!”“是啊,是啊。”“现在社会上,自省的人太少了,喜欢批评别人的人太多了,”师父看看大家,“难道不是?”“当然是!”聂珊一拍桌子,神情凝重地说,“太是了。”“这个世界,神马都是浮云,但修行就不是。”师父笑着说,“我们修行,能让现世安好,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最重要的是在未来进入光明世界。《华严经》能施众生于万千法门,成就富贵,欢乐果实。”“大家有什么问题,”聂珊看看周围,“只管问师父。”“《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诸法空相,”波波问,“《华严经》有这么神奇吗?那不是跟《金刚经》相悖吗?”“《金刚经》是修智慧的,”师父看了波波一眼,“而《华严经》是释迦牟尼佛成道以后,给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们讲的经典,是‘经典中的经典’。《华严经》是大乘法的代表,是一切法的代表。能够让众生脱离苦海,速成佛道。”

波波正欲再提问,有个手指间缠着念珠的女孩子先开了口,她说她超爱佛法,但不知道如何能够脱离苦海。“断恶向善。”师父说,“《华严经》是普度众生最好的法门。正如经文中所说,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行愿,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既可以自度,也可以度人。”

大观回头笑。

我顺着他的视线转身,不知什么时候,好几个人坐在我们身后,成为法会的一部分。其中有两个人以前见过,我们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张姐给师父添上热茶。“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师父喝了口茶,看看围坐在身边的众人,“佛法就是要不断地求证,越证越明。”“好吧,那我问个可能会让你们觉得不靠谱的问题。”“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师父转向我,笑着说,“哪一个是靠谱的?”

他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我想知道,我的前世是什么?”“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我们都在六道中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恶鬼、地狱。我们现在在人道,人道最容易涅槃。”

我看着师父:“我只想知——”“答案是有的,但我如果说了,马上就会有别人也问同样的问题。”师父转向旁边,“是不是?”

好几个人点头称是。“沈阳有条街,”他的男护法开了腔,“密密麻麻摆满了卜卦的小摊子,随便哪个人都会告诉你这个问题。”

我啼笑皆非,无言以对。“为什么大家都传说,”有个女孩子问师父,“《华严经》是从海里来的呢?”“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师父表扬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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