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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11: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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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约翰·勒卡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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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卡雷:召唤死者

勒卡雷:召唤死者试读:

1 乔治·史迈利简史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安恩·塞康姆小姐嫁给了乔治·史迈利,一个被她形容为普通得令人心动的人物,这让她那些伦敦上流社会的朋友们惊愕不已。两年过后,当她爱上一名古巴摩托赛车手并离他而去时,又令人摸不着头脑地宣称,她要是那时不离开他,就再也没机会这么做了;之后,索利子爵特意到他的俱乐部走了一趟,发现这个消息已被传扬开去。

那句也算得上警句的评论,惟有认识史迈利的人才能理解通透。五短身材,臃肿体态,外加一副温顺脾性,似乎还热衷于把大量银子砸在一些品味差劲的衣服上,这些衣服挂在矮胖骨架上就如同蟾蜍收缩后身上耷拉的皮囊一般。而事实是,索利早在婚礼上便断言过,“塞康姆嫁的是一只披着油布长雨衣的牛蛙”。然而,史迈利并未意识到这种不协调,他只会摇摇晃晃地穿过教堂的走道,寻找那一个能让他变成王子的吻。

他究竟是富贵荣华,还是一贫如洗,究竟是抡锄头种地的,还是捧圣经传教的?而她又是从哪儿把他给弄过来的?新郎新娘之间的不登对在安恩小姐毋庸置疑的美貌中被强烈地突显出来,而这种突兀感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小道消息的对象终归要黑白分明,如此便能在只言片语中轻易传达出罪恶与居心。至于史迈利,顺势成了没有学院背景、没有父母、既不参军也不做买卖、既不是大富大贵也不至于囊中羞涩的人,他没头没脸地搭上社交圈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迅速沦为一件丢失的行李,当婚姻来了又去,他便命中注定地被遗忘在落满灰尘的旧闻架子上,再也无人问津。

就在安恩小姐跟随她那位明星车手前往古巴之时,她给史迈利透露了一些想法。带着那么些勉勉强强的钦慕之情,她承认,要说在她的生命当中真正有过的惟一一个男人,那自然是他无疑。她满怀欣悦地追溯过往,表示自己已用圣洁的婚姻证明了这个观点。

安恩小姐与前夫分离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在社会上激起波澜——轰动过后的余波确实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不过,要是知道索利那帮人对史迈利的反应作何感想,那事情还是颇有嚼头的;当时,史迈利正深深地沉浸在那些地位并不显赫的德国诗人的作品中,阅读时那架着眼镜肉感十足的脸因为精神过度集中而缩拢起来,而那双汗湿了的胖手则在松垮的袖子下紧紧地握着。不管怎么说,索利在轻描淡写地安慰说“离开终究是短暂的结束”时还是感觉到了满足,仿佛他并没有意识到,虽然安恩小姐才离开没多久,但乔治·史迈利的一部分已经确然死去。

存活下来的那部分史迈利不仅跟他的外在形象毫不搭调,还跟他的爱情以及不入流的文学品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为他从事的职业,乃是情报官。这是一份他喜欢的职业,这份职业仁慈地带给他好些同样隐藏了个性与出身的同僚。与此同时,这份职业还能够让他去做曾经是这辈子最爱的事情:对人类行为的谜团进行学术考察,并且通过实践应用自己那套演绎法来加以提炼梳理。

在1920年代的某段时间里,史迈利从他那所毫不起眼的学校脱颖而出,继而笨重地穿行在同样寂寂无名的牛津学院昏暗的回廊里,他眨巴着眼睛,憧憬着谋取一份教职,将后半生奉献给晦涩的十七世纪德国文学。但是那位对他了如指掌的导师明智地作出指引,让他远离这些毫无疑问终将隶属于他的荣誉。于是,在1928年7月的一个美好的早晨,一脸疑惑、面色涨红的史迈利端坐在了海外学术研究委员会的面试席前,而这个组织他在之前素未听闻。贾比迪(他的导师)在介绍时异乎寻常地言辞模糊:“就跟这些人聊聊呗,史迈利,他们会考虑你的,而且待遇可以保证你不用跟那些不入流的人为伍。”然而史迈利表明了自己心中十分恼火。他很是担忧,因为贾比迪平素说话一向精准到位,但是这次却如此含糊其辞。怀着一星火气,他答应多等几天,直至真正见到贾比迪所说的“神秘人物”再作答复。

尚未有人给他介绍这个委员会,但是放眼望去,半数成员他都知晓。这当中有来自剑桥的法国中世纪专家费尔丁,有东方语言学院的斯巴克,还有斯蒂德-阿斯普雷,那晚他在贾比迪家做客时,对方就在贵宾席上用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颇受触动。像是费尔丁,且不用提剑桥大学,光是这号人物能够大驾光临,本就已算奇迹。后来,史迈利总是觉得这次面谈就像是一出扇子舞;在逐步披露这个神秘组织真相的过程中,每一点进展都经过了精心安排。终于,看来应该是主席的斯蒂德-阿斯普雷把最后一层面纱揭下,真相耀眼的胴体便在他面前展露无遗了。他被安排了一个职位,就在这个组织里,因为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叫法,所以斯蒂德-阿斯普雷只能够红着脸称之为特务机构。

史迈利要求一些考虑的时间。他们给了他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人提到报酬。

那一夜,他留在伦敦,找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住所,还去了剧院。他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头晕目眩,这让他很是忧虑。他十分清楚自己会接受这份工作,这本来在面试时就能够表态了。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由于他与生俱来的谨慎,或者可以说是因为他想吊一下费尔丁的胃口。

接受任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训练:不知名的乡间宅邸,不知名的指导员,到处巡游的机会,还有一个逐渐明朗的事实,那便是全然独自工作的绝佳前景。

他的第一项任务还是比较舒适的:在德国的一所本地大学担任两年英语讲师,平常讲授济慈的作品,休假时便跟一大群热忱真切又随性而为的德国学生待在巴伐利亚的狩猎者小屋。在每一个悠长假期行将结束的时候,他都会带几个具备潜质的学生回英国,然后暗地里把他们的推荐信传送到波恩;在整整两年内,他压根儿不清楚到底这些推荐信是被采用了还是被无视了。即便是他挑选出来的候选人,他也没有渠道去获知他们是否通过了。他甚至无法确知他的信息是否能够安然到达目的地;而他在英国的时候,与军情局之间也是互不往来的。

他在执行这项工作时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能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学着用诸如“具有特工潜质”这类话语去形容他人,设计一些关于性格与行为的小测试去判断某人能否担当候选人,这项工作都把他给迷住了。这一部分的他是缺乏人性、不人道的——史迈利在这交易当中就是一个惟利是图的跨国雇佣兵,不顾及道德,也没有任何超乎个人私欲的动机。

而另一方面,当他见证自己自然而然的快乐日渐凋零时,心中平添忧愁。面对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以及忠诚发散出来的诱惑,他发现生性怯懦的自己只会习惯性地退缩。他对这种自然反应采取了敬而远之的警惕措施。通过理智的力量,他迫使自己在看待人性的时候用临床医学般的客观眼光,但又因为他既非神仙,也非圣人,他对生命中出现的虚假还是感到既厌恶又恐惧。

不过,作为一个感性的人,长时间的背井离乡只会加深史迈利对英国的深爱。他饥肠辘辘地用牛津学院的记忆去喂养自己;关于它的美好,它那合理的闲逸,还有它做出判断时不紧不慢的成熟姿态。他憧憬着在哈特兰德码头度过秋风瑟瑟的假期,在康沃尔郡海崖上长途跋涉,期盼着海风的吹拂让脸庞变得光洁温热。这曾经是他的另一重秘密生活,而他现在则日渐厌憎新德国下作的侵扰,那些身穿校服的学生的跺脚以及叫喊,那些骄傲自大的疮疤脸及他们口中吐出的粗俗应答。他同时也非常怨恨那些教员胡乱干预他研究的项目——他钟爱的德国文学。然而在1937年冬天的一个恐怖夜晚,史迈利站在窗边,遥望着校园庭院里的盛大篝火:几百号学生围聚四周,他们的面容在跳荡的火光中闪现着狂喜的神采。他们往这异教之火里扔进了上百本书籍。他知道这些书的作者是谁:托马斯·曼,海涅,莱辛,还有其他诸位作家。史迈利汗湿了的手环拢住香烟末端,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汹涌着怨恨的波浪,同时,也暗自庆幸确切知晓了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

1939年,他出没于瑞典,作为一位大名鼎鼎的瑞士小型武器制造商的信用代理人,他巧妙地构建了自己与对方的合作历史。此外,他的外貌也能奇妙地进行变更,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能实现的变化可以不仅仅停留在发型的简单改换或者一小撮胡子的增添上。整整四年,他来来回回穿行于瑞士、德国和瑞典之间,常常改头换脸。他从来没有想过,心中的畏惧会持续那么长的时间。他的左眼会在神经紧张时感到疼痛,这症状于之后的十五年内持续存在;他那肉乎乎的脸颊以及额头上扭曲的皱纹同样会犯这种毛病。他饱尝无法安睡、无法放松的滋味,他无论白天黑夜都能感觉到心脏一刻不停地跳动着,他那顾影自怜的情绪扩大到了极点,种种毫无道理可言的欲望会骤然袭来,包括对女人、对酒精、对运动以及对药物的欲求,只盼这些能够移除生活中的压力。

在这种状态下,他同时操持着可靠的生意和间谍工作。随着时间推移,情报网日渐成熟,其他国家开始弥补之前欠缺的远见和准备。到了1943年,他被召回本国。还没过六个月,他便嚷着要重出江湖,但他们不再让他走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斯蒂德-阿斯普雷说道,“现在就是训练一些新人,抽点时间休息下。结个婚,或者什么都好。放松就是。”

史迈利向斯蒂德-阿斯普雷的秘书安恩·塞康姆小姐求婚了。

战争结束了。他们付钱遣散他,他则带着美丽的新娘去了牛津,好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令人费解的十七世纪德国文学。然而两年后,安恩小姐已经身在古巴,而渥太华一名从事编码工作的俄国年轻人身上暴露出的内幕,使得拥有史迈利这种经验的人再度变得炙手可热。

这份工作充满了新鲜感,面临的挑战难以捉摸,在最初的时间里史迈利乐在其中。但更年轻的血液正源源不绝地输送进来,也许还顺带着更为新锐的思想。史迈利不再具备晋升资质,他逐渐看清自己从未青春过便已步入中年,他现在已经——以最体贴的方式——被束之高阁。

万事更变,今非昔比。斯蒂德-阿斯普雷已经离开,从新世界逃到了印度,寻求另一种文明。贾比迪死了。就在1941年,他与年轻的比利时无线电操作员一同在里尔登上火车,自此二人再无音讯。费尔丁转而献身于对罗兰的研究——只有麦斯顿还在。麦斯顿,职业外交家,战时纳入的新成员,部长的情报顾问;“第一个人,”贾比迪曾经说过,“第一个在温布尔顿打权力网球的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联盟,以及美国人采用的孤注一掷措施,改变了史迈利所在组织的整体性质。斯蒂德-阿斯普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不可能再在莫德林学院的研究室里边喝波特酒边对你下指令了;一小撮领取低薪的高素质人才发挥的业余作用,已让位给重大政府部门的雷厉风行、官僚主义以及阴谋诡计——说白了,幕后支配的就是麦斯顿,这个衣饰华美、有尊贵白发和银色领带并享受爵位的人物;麦斯顿,即便是秘书的生日也能铭记于心,他的礼数在女人堆里口耳相传;麦斯顿,一面满脸歉意地扩张着自己的帝国,一面满心遗憾地搬进了更为宽大的办公室;麦斯顿能在亨利镇举办出色的家庭宴会,也能依靠部下的成功上位。

战争时期,他们把他这个专业的公务员从正统部门引进,他擅长处理文书,并且能通过臃肿的官僚机器汇聚众人才智。能够跟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打交道,这让高层很是受用,而且这个人不仅能让任何颜色简化为灰白,还能穿行于他熟知脾性的上司当中。在这些方面他确实做得颇为出色。他们喜欢他为自己的交际圈致歉时的羞赧,为属下的不轨行径辩护时的伪善,以及应许诺言时的灵活机动。他不愿抛掉作为一名情报员身披斗篷暗藏匕首的优势,而是助上瞒天过海,对下耀武扬威。从表面上看,他的职位甚是怪异。他并非特务机构名义上的领导者,而是各位部长的情报顾问,斯蒂德-阿斯普雷老是把他形容为“大太监”。

对史迈利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廊道是灯火通明的,成员是聪慧年轻的。他自觉死板且落伍,一个劲儿地怀想着骑士桥那边残破的连栋房屋,那里是一切发生的起点。他的相貌似乎能够反映出一种衰退的迹象,他比以往更为弯腰驼背,更像一只蛤蟆。他眨眼的频次提高了,而且获得了“鼹鼠”的昵称。不过,他那初出茅庐的秘书对他青眼有加,自始至终把他称作“我亲爱的泰迪熊”。

史迈利现在的年岁已经不适合出国了。麦斯顿说得很清楚:“怎么都好,我亲爱的朋友,十有八九是因为你在打仗那会儿东钻西跑四处搜寻,所以现在可就蔫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吧,老伙计,也好让咱自家的火烧着。”

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乔治·史迈利会在1月4日星期三的半夜两点,坐在一辆伦敦出租车的后座上前往剑桥圆场。

2 我们从不打烊

在出租车里,他感到安全。安全而温暖。这温暖是由他的床上偷运过来的,积攒着抵挡一月潮湿的夜晚。安全感则是因为不真实:他的灵魂正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来回走动,留意着那些心情阴郁的寻欢作乐者,他们正躲藏在看门人的雨伞之下;还有那些妓女,以及用塑料花纸包装的礼物。这便是他的灵魂,他暗想,这灵魂从睡眠的井口爬上来,阻断了床头柜上电话的尖叫声……牛津街……为什么伦敦会是全世界惟一一个在夜里失去个性的首都呢?史迈利一边把大衣拢紧些,一边从洛杉矶想到伯尔尼,却怎么也想不出哪个城市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对自身特性的日常抗争。

出租车拐入了剑桥圆场,史迈利颠了一下坐直起来。他记得值勤员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这段记忆残酷地把他从梦境中扯回现实。那段对话的每一句都历历在目——老早以前训练出的追忆本事这下子派了大用场。“我是值勤员,史迈利。顾问正在线上……”“史迈利,我是麦斯顿。周一上午你在外交部跟塞缪尔·亚瑟·芬南面谈过,我没记错吧?”“没错……是面谈了。”“是什么案子?”“匿名信指控他在牛津入了党。这只是一次常规问询,安全局局长批准的。”(史迈利想,芬南不可能还有怨言的,他知道我会宣告他无罪的。没有什么是不妥当的,什么都没有。)“你有威胁他吗?这次谈话是不是不太友好,史迈利,你跟我说说?”(天呐,他的声音听起来挺害怕的。芬南一定让内阁对付我们了。)“不是啊。那次面谈很友好。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对方的。事实上,我跟他透露得有点儿多。”“怎么回事,史迈利,什么意思?”“呃,我或多或少跟他透露过不用担心。”“你什么?”“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当时他很明显有点紧张,所以我就跟他说了。”“你跟他说了什么?”“我说不仅我没有权力,特务机构也没有这个权力。而且我觉得我们没有任何必要再去打搅他了。”“就说了这些?”

史迈利停顿了一秒钟;他从来没有见过麦斯顿这一面,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措毫无主见。“是啊,就这些了。绝对只有这些。”(对这一点,他肯定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这故作冷静的姿态、奶油色的衬衫以及银闪闪的领带,还有与部长们的气派午宴,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说你质疑他的忠心,还说他在外交部的前途已经毁掉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把告密者给收买了。”“他扯什么呀?他脑子肯定有问题。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洗刷嫌疑了。他还想要什么呀?”“什么都不要。他死了。就在这天晚上十点半,他自杀了。他留了一封遗书给外交部部长。警方给部长的一个秘书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才打开遗书看。然后他们就跟我们说了。这件事他们会调查的。史迈利,你是确定的,对吧?”“确定什么?”“……当我没说。你来我这边,赶紧的。”

然而,光是等个出租车就耗掉了他老长的时间。他给三家出租车公司打电话,但什么答复也没有。最后斯隆广场那家有了回应,史迈利便候在卧室窗边,裹着大衣,直至出租车驶近了房门。这让他想起了德国的空袭,那虚幻的焦虑就施放在死寂的夜空中。

在剑桥圆场,他让出租车停在距离办公楼一百码的地方,一半是习惯使然,一半是想预先清理一下头脑,好招架麦斯顿那些狂躁的追问。

他向值班警察出示了通行证,然后慢悠悠地走向电梯。

值勤员一见他出现便松了口气,打过招呼之后,他们一同走到明亮的米色过道上。“麦斯顿已经到苏格兰场去找斯帕鲁了。这个案子警察局究竟该让哪个部门处理,他们还没吵出个结果来。斯帕鲁认为是特案处,伊芙琳则提议刑事调查处,萨里警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于遗书,情况也一样糟糕。来,到我们值勤员的小窝喝口咖啡。瓶装的,有比没有好。”

史迈利暗自庆幸那晚是彼得·吉勒姆值的班。他是个处事灵光、周到体贴、和气友善的人,从前专门研究卫星谍报活动,随身常备时间表和袖珍折刀。“特案处十二点零五分打了个电话来。芬南的老婆去了剧院,等到十点四十五分,她自己一个人回到家才发现这件事。后来她给警方打了电话。”“他住在萨里,具体哪个地方我就不清楚了。”“威利斯顿,就在金斯顿支路那边。刚好在中心地带外围。警方到那边之后,发现尸体就在地上,旁边是一封遗书,写给外交部部长的。警司给警长打电话,警长又给内政部的值勤员打电话,接下去找到外交部的驻外职员,最后才总算得到许可去拆信。接下来,精彩的部分就要开始了。”“继续。”“外交部的人事局长一个电话打到我们这边来,要找顾问的号码。说是安全局以后再也不许滋扰他们的员工,芬南这个职员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而且有真材实料的,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通……”“他确实是啊。确实是的。”“那边还说,整件事确凿地证明,安全部已经无法无天了——在真正的威胁之下,盖世太保这一套压根儿没有用,然后又是长篇大论说啊说啊……我把顾问的号码给了他,趁他还在那边狂骂,我在另外一台机子上打了个电话。外交部部长一挂断,麦斯顿正好接起了,于是我就把这消息告诉他。那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到一点钟的时候,麦斯顿来到这里,精神状态就跟早产孕妇似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跟部长汇报情况。”

接下去大家都没有做声,吉勒姆往杯子里放了些咖啡粉,然后从电热水壶里倒了点热水。“他这个人怎么样?”他问道。“谁?芬南吗?呃,要是在今天之前,我还有把握能跟你说说。但现在,他真是让我想不通。你看,他很明显是个犹太人,来自一个循规蹈矩的家庭,但在牛津却能把所有东西都抛掉,直接当了个马克思主义者。有很强的洞察力,有教养……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吧。说话柔声细气的,而且善于倾听。受过高等教育;你也知道,资料还是很详实的。但当然,不管揭发他的是谁,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是党员。”“他多大年纪?”“44岁。看起来要显得老一点。”史迈利边打量这间房,边继续说下去:“挺敏感的一张脸——那头深色直发很有学生气,侧脸看起来就跟二十几岁那样,皮肤细腻干燥,而且挺白净的。还有就是,皱纹很多——到处都是纹路,皮肤看起来就跟切成一块块似的。手指没什么肉……身型矮壮。整个人沉默寡言。喜欢自得其乐。我觉得,同时他也一个人承受着孤独。”

麦斯顿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啊,史迈利。来。”他把门打开,伸出左手指引史迈利先进去。麦斯顿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政府的财产。他曾经买过一些十九世纪的水彩画,其中几幅现在正挂在墙上。其余的摆设都是现成的,史迈利对此做了个判断。麦斯顿也是现成的。他的套装颜色太浅,有点浮夸;他那单片眼镜上的绳子垂在那件一成不变的奶油色衬衫上。他系了一条浅灰色的羊毛领带。史迈利想,德国人恐怕要评价他爱赶时髦了。潇洒新潮,这就是他——酒吧女服务员梦想中的绅士。“我已经见过斯帕鲁了。这很显然就是自杀。尸体已经被挪走了,除了照例办些正式手续,警长不打算采取其他行动。这一两天内会开始调查。大家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了——这件事我可跟你重点强调了啊,史迈利——我们之前关注芬南这件事不许走漏一点风声给新闻媒体。”“我明白了。”(你真险恶,麦斯顿。你内心脆弱,担惊受怕。我知道,随便谁的脖子,能够挡在你面前受死就可以了。你也是这样看待我的——你这会儿就在丈量我的脖子需要多长的绳子。)“不要觉得我是在找你晦气啊,史迈利;再怎么着,既然这次问询安全部部长已经授权了,你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除了芬南。”“正是如此。麻烦的是,安全部部长授权你去问询,却没有签字记录。他确实是有口头授权的,对吧?”“是啊。我确定到时他会作证的。”

麦斯顿再一次看了看史迈利,眼光锐利,心中打着小九九;史迈利开始感觉喉咙哽着些东西。他知道自己内心坚定,毫不妥协,而麦斯顿想要他靠得近些,便于密谋。“你知道芬南办公室那边跟我联系上了吧?”“知道。”“到时候调查是少不了的。把媒体拦在局外也不太可能。我明天第一件事就该去找内政大臣。”(吓唬我,然后再做一番尝试……考虑到退休金的问题……还有被炒鱿鱼的可能……但我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麦斯顿。)“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实,史迈利。我必须尽到自己的本分。那次问询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或者还有什么你没有记录下来的,现在都可以跟我讲,让我来看看那重不重要。”“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真的,档案已经记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晚早些时候我跟你讲的东西。有件事可以帮你搞清楚(这个‘你’说得也许有一点点重)——这事儿也许能够让你弄明白,我这次面谈的氛围是非常随意、不拘礼节的。对芬南的指控挺站不住脚的——说他1930年代在学校时入了党,而且含含糊糊地指控他现在对党还抱有同情。可半数内阁成员那个时候都是党员。”麦斯顿皱起了眉头。“我去他在外交部的办公室时,发现那里还是挺多人的——大家小跑着进进出出,一直没停过,所以我就建议到公园里去走走。”“继续说吧。”“然后呢,我们就去了。那天阳光很好,天气虽然冷,还是挺舒服的。我们去看了鸭子。”麦斯顿摆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们在公园大概待了半小时——一直都是他在说。他这个人特别聪明,思路很流畅,挺有意思的。也还是紧张,不过并不反常。这种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我觉得他还是挺乐意把心底话掏出来讲的。他跟我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谈到某些名字时还挺乐呵的——然后我们去了他认识的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就在米尔班克那一带。”“一家什么?”“一家意式浓缩咖啡馆。他们卖一先令一杯的特制咖啡。我们就去喝了些。”“明白了。这时候是在……一种比较欢快的氛围下,因为你已经跟他说了,军情局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是。我们经常做这种事,但一般而言不会记录下来。”麦斯顿点点头。史迈利琢磨,这种事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天呐,他这号人还真是相当卑劣啊。看到麦斯顿正如自己料想的那般不痛快,还是挺让人兴奋的。“这样的话,我想他的自杀——当然,还有他的遗书——是很让你意想不到的了?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呢?”“我要是想得明白的话,那可就好了。”“你不知道是谁给他打的小报告?”“不知道。”“他是已婚人士,你知道的。”“没错。”“我在想……他老婆那边应该还是有点料的。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军情局还是应该派个人去看看她,要是她心情还可以,所有事情都可以找她问问。”“这个时候去?”史迈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麦斯顿站在他的大桌子边上,把玩着商务用品——裁纸刀,香烟盒,打火机——完全是官方接待所用的经典套装。史迈利想,他正露出整整一吋长的奶油色袖口,还同时欣赏着自己白嫩的手。

麦斯顿抬头看了看,脸上满是同情的神色。“史迈利,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暂时先别管这件惨事,你一定得好好掂量下现在的处境。部长和内政大臣一定会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到时我就得给他们一个说法。说得详细点,就是要找些信息,证明他的精神有问题,就在跟我们……跟我们面谈之后。这些他可能会对自己的老婆说的。他不应该走到这一步的,但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你想要我到那边跑一趟?”“这事儿总要有人做啊。关于这次调查,也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当然,内政大臣终究也会作出判断的,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真相。时间很紧张,而你比较清楚这件事,背景也都调查过了。没有时间再跟其他人去介绍情况了。要是得派一个人去,那就非你莫属了,史迈利。”“你想要我什么时候去?”“很显然,芬南太太跟一般人有点儿不一样。她是外国人,还是个犹太人,我推断,打仗那会儿她应该吃过不少苦头,所以现在去找她就更加尴尬了。她意志很坚强,而对自己丈夫的去世,相对来说就显得冷淡了点。但毋庸置疑,只是表面上而已。她还是挺通情达理的,而且比较容易沟通。我听斯帕鲁说,她现在挺合作的,可能你一到那边,她就会马上见你的。萨里警局可以先跟她打个招呼,说你会去那里,这样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找她。到时我会往那边打电话找你的。”

史迈利转身便要离开。“噢——还有,史迈利……”他感觉麦斯顿正抓着自己的手臂,于是转过身来。麦斯顿脸上堆着笑,这种笑容他通常会留给特务机构里年岁较大的女士。“史迈利,你知道你是可以指望我的;我会支持你,相信我就是了。”

我的天呐,史迈利心想。你还真是夜以继日地保持工作状态啊。你就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夜总会——“我们从不打烊”。他走了出去,来到大街上。

3 艾尔萨·芬南

梅里代尔巷跟萨里的其他几个街区一样,当地居民会针对身处郊区这种耻辱进行旷日持久的斗争。每一户前院都好生供养着施过肥的树木,它们的存在或多或少能够遮掩蹲伏在背后的促狭的“特色住所”。那些守卫着房舍户主名牌的木质猫头鹰,以及被不厌其烦地悬在金鱼池上摇摇欲坠的矮人,增加了这里的乡土气息。梅里代尔巷的居民不会给他们的矮人涂色,认为这是郊区人的陋习,同样的道理,他们也不会给猫头鹰上漆;但是,他们会耐心地耗上若干年,让这些宝贝经过风化后添上古董味道,而要等到这一天,甲壳虫与木蛀虫都已经爬满车库的横梁了。

这条巷子并不是一个死胡同,尽管房地产经纪商坚持说是;顺着金斯顿支路进来,通道渐渐收窄,然后便接上了砾石路,再渐次退化为穿过梅里斯运动场的一条可悲的小泥路——可以从梅里代尔通往另一条难以辨别的巷子。在1920年之前,从这条小径能够走到教区教堂,但时至今日,教堂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已是个安全岛,邻接着伦敦的街道,至于这条一度指引信徒前去做礼拜的小径,现在只不过是提供了一条多余的路,连通梅里代尔巷与卡多根路的居民。被称为梅里斯运动场的空旷土地上有块狭长地段声名远播,成为区议会心头一根深深扎入的刺,挑起了开发商与环境保护者之间的矛盾,还一度使得威利斯顿当地政府的整个体系陷于停滞状态。如今,一个意料中的妥协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在梅里斯运动场内相隔等距建立三座输电铁塔,既不用来开发,也不算做环保。在它中央,有一座覆盖着茅草屋顶的食人族小屋,被称作“战争纪念避难所”,建于1951年,借以深情纪念两次大战的终结,同时,它也是疲沓者及老弱者的安全港湾。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到底这些穷人和老人怎么会到梅里斯运动场来的,但是,至少蜘蛛在这避难所的屋顶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且修建铁塔的工人也能以此作为一个舒坦无比的休憩场所。

史迈利把车子停放在警察局之后步行了十分钟,到这个地方时刚过八点。

雨下得贼大,冷飕飕的,整张脸都要给冻硬了。

萨里警方不会继续跟踪这起案件,但斯帕鲁还是自主安排了一名特案处警员留在警察局,以防安全部还要跟这边联系。芬南自杀的方式没有可疑之处。他被一支1957年产自里尔的法国小手枪近距离射穿太阳穴。这支枪在尸身下被发现。所有情状均与自杀行为契合。

梅里代尔巷15号是一座都铎风格的低矮房子,卧室就建在山形墙内,车库则是半木质的。这里看起来有点被遗忘的意味,甚至有种荒弃的感觉。史迈利想,说不准这儿是被艺术家给占据了。芬南看起来跟这里有那么点儿不搭调。他来自汉普斯蒂德,是家中会有外国女孩来当互惠生的那类家庭出身。

他拉开大门插栓,顺着车道慢慢走向前门,试图从铅框窗户中探看有没人在,只是未能如愿。天气实在冷得慌。他摁下了门铃。

艾尔萨·芬南打开了门。“他们给我电话,问我介不介意。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请进来吧。”能听得出一丝德国口音。

她肯定要比芬南年长。这个单薄柔弱却个性很强的女人已有五十多岁,头发剪得极短,且染成了尼古丁色。虽然身子虚弱,但从她的神情能看出她的坚韧与勇毅,那不对称的脸上闪耀着的棕色眸子有惊人的光亮。史迈利感觉,这是一张因为多年前遭到了折磨与蹂躏而变得焦虑不安的脸,一张因为饥肠辘辘与精疲力竭而过早失去童稚的脸,一张总是像难民的脸,一张战俘集中营里的脸。

她向他伸出手来——这手擦洗得通红,触碰起来骨节分明。他对她自报了家门。“你就是那个跟我先生面谈的人,”她说道,“关于忠诚什么的。”她带他来到简陋阴暗的会客厅。这里没有生火。史迈利一下子便感到难受了。对谁忠诚,对什么忠诚啊。她听起来倒也不像在发怒。他是个压迫者,而她则接受压迫。“你先生给我的印象特别好。他会被证明是清白的。”“清白?哪方面的清白?”“当时有一个案件,证据并不充分,需要进一步调查——有一封匿名信——这活儿派到了我头上。”他顿了顿,满心忧虑地看着她。“你遭受了丧夫之痛,芬南太太……你肯定很累了。你晚上都没能睡个好觉……”

她没有回应他的同情:“谢谢,但我恐怕今晚也睡不了了。睡眠并不是我能享受的奢侈品。”她自嘲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板。“每天这身子都要跟我一块儿忍受二十几个小时。我们其实已经比很多人活得久了。“至于说遭受了丧夫之痛,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要知道,史迈利先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除了一支牙刷,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也不太习惯拥有些什么,即便结婚已经八年了,还是老样子。再说,我也有过这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经历。”

她冲着他摆了摆脑袋,示意他可以坐下来,她还用一个古怪过时的动作把裙子拢到身下,坐到了他的对面。会客厅里非常冷。史迈利琢磨着是否应该开口说话;他不敢直视她,而是躲躲闪闪地窥视前方,一个劲儿地想搞懂艾尔萨·芬南这张疲劳困顿、饱经沧桑的脸上隐含了什么意思。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然后她又开口了。“你说他给你的印象挺好的。但你很显然没有给他这种感觉。”“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你先生的遗书,但我已经听说他写了些什么内容。”史迈利皮肤松弛的脸这会儿满是诚恳地朝着她了。“这实在非常没有道理。我实际上已经告诉他……我们不会再纠缠这件事了。”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还能说什么呢:“把你先生给害死了,我真的很抱歉,芬南太太,但我只不过是在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天呐,这是对谁做的本分工作啊?)他二十四年前在牛津加入共产党,他近来所受的提拔让他能够接触更高级的机密信息。一些爱管闲事的人给我们写了一封匿名信,我们没别的选择,只能去着手调查。而这个调查导致你先生产生抑郁情绪,最后引发了自杀。”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她突然开口了,“一个平衡意识形态的愚蠢把戏;这跟他或者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非要搅和到我们头上来呢?回你的白厅去,多找几个间谍,从头再搞呗。”她停了下来,除了深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再无别的情感流露出来。“这是折磨你的一个老毛病,史迈利先生。”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继续说下去。“而我呢,这样的受害者见过很多。思想跟肉体分开;思考东西不联系实际,光是统治着自己的文件世界,然后冷血地用这些文件毁掉别人。不过,有时候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之间的纷争还没有结束;这些文件自己长出了头,长出了胳膊和腿,这时候可就糟糕了,对吧?那些名字本身不但有家庭,有自己的记录,还有动机去解释那些可悲可叹的档案和子虚乌有的罪名。真要等到那一刻来临,我会为你感到难过的。”她又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就跟国家和人民的关系一样。国家也是个梦,象征空无一物,它就是一个虚空,一个没有躯壳的思想,一个跟天上云朵在玩耍的游戏。但国家挑起战争,囚禁人民,没错吧?在各种教条里做着美梦——多么齐整啊!我先生跟我现在可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是吧?”她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口音这会儿更加明显了。“你们把自己归结到国家那边,史迈利先生。你们在真正的民众当中没地方立足。你们从天上扔了枚炸弹下来,但不要到这里来看有多少人在流血,听有多少人在叫喊。”

她并没有提高声音,只是看着他的上方,然后让视线移到远处。“你看起来挺吃惊的。我想,照理说我应该哭哭啼啼才对。但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史迈利先生——从我那些不幸中生出的孩子已经死了。谢谢你到这儿来,史迈利先生。你可以回去了,现在就请便吧——你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椅子上往前倾了倾身,粗短的双手正搭在膝盖上相互盘弄。他看起来忧心不已而又一本正经,就跟个杂货商板起面孔教训人似的。他的脸煞白煞白的,两侧太阳穴与上唇因汗湿而闪闪发光。只有他的眼底有点颜色:淡紫色的半月形被他粗厚的镜框一分为二。“呃,芬南太太,那次面谈基本上就是例行公事。我觉得你先生对此还是挺乐意的,知道雨过天晴之后他心情很好。”“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你怎么能够,现在这……”“但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想不明白,我们当时都没在政府办公室里说这件事——我到那儿的时候,看到芬南的办公室正好位于另外两个办公室之间,所以我们就到公园去,最后还去了咖啡馆——压根儿就不像是一次问讯,事情就是这样。我甚至都跟他说了,不要担心——我就是这样跟他说的。我就是不明白那封信——它没有……”“跟那封信没关系,史迈利先生,这不是我在想的东西。我在想的是他跟我说的话。”“什么意思?”“面谈之后他情绪非常低落,这是他说给我听的。星期一那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很沮丧,几乎连话都说不顺,他就这样瘫在椅子上,还得我哄着劝着才上床。我给了他一片镇静药,管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他还在说这件事。这件事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直到他离开人世。”

楼上电话响了。史迈利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是我办公室打过来的。你介不介意我去听一下?”“电话就在前面那间卧室,正对我们头上那间。”

史迈利慢慢地往楼上走,脑子里一团糟。在这种情况下,究竟应该跟麦斯顿说什么呢?

他拿起话筒,呆滞地瞥了一眼电话上的号码。“威利斯顿2944。”“这里是传呼中心。早上好。这是您预约的八点半提醒。”“哦——哦,是,非常感谢。”

他挂断了电话,庆幸尚有半会儿喘息时间。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卧室。这是芬南夫妇自己的卧室,朴素却舒适。煤气取暖器前面放着两张扶手椅。史迈利这时候才想起来,艾尔萨·芬南在战后曾有三年时间卧病不起。经历过那些年月的幸存者,到夜里很可能还会在卧室里静默地坐着。壁炉两侧的壁龛上满满都是书。在最远那个角落的书桌上,放着一台打字机。这里的陈设带有一种不容侵犯而又令人动容的味道,对史迈利来说,可能这是第一次,他对芬南离世这出悲剧感到了直接的触动。他回到了客厅。“电话是找你的。你跟传呼中心预约八点半打过来。”

他有意识地停了一下,然后淡漠地看了看她。而她已经转过脸,站在窗边往外看,她那细长的后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硬直的短发在晨光中黑漆漆的。

他突然之间盯住了她。他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在楼上卧室那会儿就该意识到的事,但这件事不太可能发生,以至于片刻之间他的脑子根本无法参透。他机械地继续谈话;他必须离开那里,摆脱那通电话以及麦斯顿歇斯底里的盘问,远离艾尔萨·芬南和她那黑咕隆咚、让人坐立不安的房子。抽身出来,好好思考。“我已经打扰你太久了,芬南太太,我现在还是听你说的,回白厅好了。”

再一次,又是那只冰凉纤弱的手,还有那同情心的含糊表达。他从过道上取了外套,走到了晨曦当中。雨后初霁,冬日的阳光用黯淡潮湿的色泽重新描绘了树木以及梅里代尔巷的房屋。天空仍旧是深灰色的,其下的世界却异常光亮,所有被莫名其妙盗走的阳光已经物归原主了。

他缓缓地沿着砾石小径走着,担心会被叫回去。

他回到了警察局,满脑子都是令人不安的思绪。追溯烦恼的源头,那便是,让传呼中心早上八点半打电话过来的人,并非艾尔萨·芬南。

4 喷泉咖啡

威利斯顿刑事调查处的警司是一个体格庞大、和蔼可亲的人,惯于用年资衡量专业技能,且不觉得有何不妥。另一方面,斯帕鲁的督察曼德尔则是一位身材细瘦、脸型瘦长的绅士,从嘴角迸出的话语速极快。史迈利私下里觉得他就像一名猎场看守——清楚自己的领地,不喜生人靠近。“你们局让我给你捎句话,先生。你现在就给顾问打个电话吧。”警司用大手指了指自己的电话,然后便穿过敞开的门,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曼德尔则留在原处。史迈利严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暗作推测。“把门关上吧。”曼德尔走到门边,安静地合上门。“我想调查下威利斯顿的电话传呼中心。找谁比较好?”“一般来说都是找助理主管。主管通常都是不清不楚的主儿,助理主管才是干实事的。”“梅里代尔巷15号有人要传呼中心在今天上午八点半打电话过去。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预约的,还有,是谁预约的。我想知道是否有人长期负责早上电话的预约,要是有的话,我们去了解下细节。”“知道号码不?”“威利斯顿2944。户主应该是塞缪尔·芬南。”

曼德尔走到电话那边,拨了个0。等待对方接电话的时候,他跟史迈利说:“这件事你是要保密的,对吧?”“没错。对你也要保密。很可能什么信息都没有。要是一开始就扯什么谋杀的话,我们……”

曼德尔接通了传呼中心,要求找助理主管。“这里是威利斯顿刑事调查处警司办公室。我们要调查一件事……是的,当然……到时给我打个电话……刑事调查处的外线,威利斯顿2421。”

他放好话筒,等着传呼中心回电。“这女孩怪聪明的。”他喃喃自语,没有去看史迈利。电话一打进来他便立马说话了。“我们正在调查一起盗窃案。梅里代尔巷15号。他们可能利用15号作为观察点,向对面的房子下手。你能不能帮忙查一下,在过去的24小时内,是否有人用威利斯顿2944这个号码打过电话或接过电话?”

接下去有一段间歇。曼德尔用手捂着话筒对讲的部位,转头咧嘴冲史迈利笑了一个。史迈利对他的好感度瞬间直线上升。“她正在问那些女孩,”曼德尔说道,“她还会翻查一下记事表。”他转回电话那头,在警司的便笺簿上匆匆记下一些数字。突然他僵住了,向前倾身在桌子上方。“哦,是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跟他的神态正好相反。“我想问一下,她是什么时候预约的?”又是一阵沉默……“十九点五十五分……一个男人,嗯?那女孩确定吗?……噢,我明白了,噢,呃,这就对了。还是要说句非常感谢。嗯,至少我们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没事儿,你已经帮了很多了……只是有这么个推测而已……我们还是得再推敲推敲的,对吧?嗯,太谢谢你了。非常感激,这件事别张扬出去……再见。”他挂断电话,从便笺簿上撕下那一页,放到了口袋里。

史迈利立刻说:“在这条路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糟糕的咖啡馆。我得吃点早餐。一起去喝杯咖啡吧。”电话正在响,史迈利几乎能感觉到麦斯顿就在电话的那一头。曼德尔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任由电话响着,迅速离开警察局,朝着大街走去。

喷泉咖啡馆(老板是格萝莉娅·亚当小姐)的建筑样式全然是都铎风格,缀满了黄铜马饰,出售的本地蜂蜜要比别处的贵六便士。亚当小姐会亲自送上曼彻斯特南部最恶劣的咖啡,还会称呼她的顾客为“我的朋友”。亚当小姐不会跟自己的朋友做生意,只会敲诈他们,她极其渴望能够保持一种文雅风度,而这些业余行为多少能够给她带来这种幻觉。她打哪里来无人知晓,但她经常把自己已故的父亲唤作“上校”。小道消息在亚当小姐那些花费不菲才能攀上交情的朋友间传开,说这个疑点多多的上校身份曾经是被救世军所封赏。

曼德尔跟史迈利坐在靠近火炉的角落位置,等着上菜。曼德尔神情古怪地看着史迈利:“那女孩对这电话印象很深。打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她准备交班那会儿——昨天晚上七点五十五分,要求今天早上八点半打个电话过去。打电话的人正是芬南自己——那女孩很肯定这点。”“怎么个肯定法?”“很显然,芬南在圣诞节这天给传呼中心打过电话,同一个女孩正好当班。听到对方祝大家圣诞快乐,她简直乐坏了。他们还聊了好一会儿。她确定昨天打电话过来的是同一个人。‘非常有教养的绅士’,这是她的原话。”“但这没有道理啊。他十点半的时候写了封遗书。八点到十点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曼德尔捡起一个破旧的公文包。它没有锁——史迈利觉得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乐谱袋。他从里面取出一个朴素的软皮文件夹,递给史迈利。“遗书的复本。警司说要给你一份。他们把原件送到外交部了,另外还有一份复本直接给了玛琳·黛德丽。”“她又是哪门子角色啊?”“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你的顾问的,先生。特案处里基本上都这么叫,先生。非常对不起啊,先生。”

妙啊,史迈利想,实在太妙了。他打开文件夹,看起了复本。曼德尔还在说:“我第一次看到遗书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说实在的,也是第一次看到上面会注明时间。签名看起来倒没什么问题。特案处已经比对过他之前领取失物时签的字了。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遗书是打出来的,说不定用的还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就跟匿名信一样,用的也是便携式打字机。这一封遗书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签上了芬南的名字。在页首打印出来的地址下面印上了日期,日期下面则是时间:晚上10:30。亲爱的大卫长官:

犹豫再三后我决定了断自己的生命。我无法忍受余生都活在不忠与怀疑的阴影下。我明白自己的职业前途已经毁掉,全拜那个被收买的告发者所赐。您忠诚的塞缪尔·芬南

史迈利通读了好几回,因为专注,嘴巴窝成了一个圈,眉毛则往上扬起了点儿,似乎感到惊讶。曼德尔正在问他问题:“你是怎么想到这件事的?”“想到什么?”“早上那通电话啊。”“哦,电话是我接的。本来以为是找我的。结果错了——这是传呼中心为那个预约打过来的。但在那时候,我也还没想到这点。我假定这是找她的。下楼后我还跟她说了。”“下楼?”“是啊。他们把电话机装在卧室里头。大概就是那种卧室跟起居室兼用的房间,事实上……她之前行动不便,他们到现在还让那间房保持原样。一边就跟书房一样;有书,有打字机,有书桌什么的。”“打字机?”“是。便携式的。我猜测他就用那台机子打了遗书。但你也看到了,接完电话后,我已经忘记预约电话的人不会是芬南太太了。”“为什么不会?”“她患有失眠症——这是她之前跟我说的。还为这个开了开玩笑。我让她好好休息下,她就说,‘每天这身子都要跟我一块儿忍受二十几个小时。我们其实已经比很多人活得久了’。不止这些——还说什么不太能享受睡眠这种奢侈品。所以,她怎么会让人家八点半打电话过来呢?”“那她老公怎么会——怎么会有人这样做呢?都差不多要到午饭时间了。那可是政府部门啊。”“就是啊。这也让我想不通。大家都知道外交部比较晚才上班——十点钟吧,我想。但即便是这样,芬南要是八点半还不醒,那他穿衣服、刮胡子、吃早餐、赶早班车都得匆匆忙忙的了。再说了,他老婆也可以叫他啊。”“很有可能她在胡扯什么不睡觉的假话,”曼德尔应道,“女人嘛,失眠、偏头痛什么的,有也不奇怪。这让大家都觉得她们神经紧张、喜怒无常。故作娇贵,大部分都是这样子。”

史迈利摇摇头:“不对,这电话不会是她的,怎么会呢?她十点四十五分才到家呢。但假设她记错回到家的时间,那她去打电话之前也不可能没看到自己老公的尸体啊。你可别跟我说,她发现自己老公死了,第一反应就是上楼让人家一早打个电话过来,对吧?”

他们默默不语地喝了会儿咖啡。“还有一件事。”曼德尔说道。“什么事?”“他老婆是十点四十五分才到家的,对吧?”“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是一个人去的吗?”“不知道。”“我敢断定不是。我觉得她知道不得不把回家时间说出来,就算好时间,用那封信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

史迈利的思绪又回到了艾尔萨·芬南那边,想到了她的愤怒和她的顺从。这样来讨论她似乎挺荒谬的。不,不是艾尔萨·芬南。不是的。“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史迈利问道。“楼梯下面。”“楼梯下面?”“没错。就这样张开手脚,躺卧在客厅地板上。左轮手枪就在他身下。”“还有那封遗书。在哪里?”“他身边,也在地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有。一杯可可,放在会客厅里。”“好吧。芬南决定去自杀。他让传呼中心八点半给他打电话。他给自己冲了杯可可,放到了会客厅。他上楼,把遗书打出来。然后他又到楼下去,给自己开了一枪,那杯可可还一口没喝。这看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啊。”“对哦,还真是。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最好给自己办公室打个电话?”

他神情闪烁地看着曼德尔。“这段美好友谊要走到头了。”他说道。他往标示着“私人场所”的门口旁边的投币电话机走去时,听到曼德尔在说:“我打赌你跟所有男孩子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他要求转接麦斯顿的电话时居然面带微笑。

麦斯顿要立马见到他。

他回到了他们的座位。曼德尔正在搅拌另外一杯咖啡,好像这件事需要他全神贯注去做才行。他还在吃一块非常大的圆面包。

史迈利就站在他身边:“我得回伦敦去了。”“好吧,这就是引狼入室了,”瘦长脸刷地便转向了他,“会不会?”他说话时只用了嘴巴的前面一部分,后面那部分还在对付着圆面包。“要是芬南是被谋杀的,那谁也没办法阻止媒体对这件事做文章。”接着他自己又补充了句:“我觉得麦斯顿不会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更希望这是自杀。”“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去面对现实,对吧?”

史迈利严肃地皱起眉头,没有立即接话。此时此刻,他似乎能够听见麦斯顿在嘲弄着他的怀疑,然后不耐烦地一笑而过。“我也不知道,”他应道,“我真的是没主意了。”

回到伦敦,他想,这就是回到了麦斯顿的理想家园,回到了针锋相对中。而且,还回到了将一个人的悲剧融进三页纸报告的虚幻感中。

又下雨了,持续不断但还比较暖和,而只不过是走完喷泉咖啡馆到警察局之间这段短短的距离,他便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他脱下外套,扔到汽车后座。能够离开威利斯顿——即便是要去伦敦——那也能让人喘口气。当转上主干道时,他用余光看到了曼德尔正沿着人行道吃力但坚忍地走向警察局的身影,他那灰色软毡帽被雨淋得黑乎乎不像样子。史迈利之前还没意识到,他也许会想搭个顺风车去伦敦,这会儿他感到好生过意不去。曼德尔在这种情况下倒没多想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只是打开乘客那侧的车门,钻了进来。“还是有点小运气的。”他评论道。“我讨厌坐火车。你是去剑桥圆场吗?你可以在威斯敏斯特放我下来,如何?”

他们出发后,曼德尔拿出一个破旧的青烟叶罐子,给自己卷了根香烟。但他正要往嘴里塞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转而把它递给史迈利,还用一个能喷出两吋蓝色火苗的优质打火机点上了火。“你看起来担心得要命。”曼德尔说道。“没错。”

曼德尔暂缓了下才接茬:“那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魔鬼唬到你了。”

他们继续行驶了四五哩后,史迈利把车停到了路边。他转脸对着曼德尔。“要是我们开回威利斯顿,你会不会很不爽?”“好主意。回去找她问问吧。”

他调转车头,慢慢地开回威利斯顿,回到了梅里代尔巷。他让曼德尔留在车上,自己一个人沿着熟悉的砾石小径走下去。

她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把他引到会客厅去。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史迈利想知道早上他离开后她是如何消磨那段时间的。

她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会客厅?或者到楼上放着皮椅的卧室里?她该如何看待自己新近的守寡?她现在能否严肃对待这件事了?她是否在丧夫之后便秘密地处于一种情绪的亢奋中?她是否会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体会处境的变更,辨别自己脸上的惊恐,然后在没法哭出来的时候潸然泪下?

他俩都没有坐下来——两人都下意识避免重复上午的会面情状。“我觉得有件事得问问你,芬南太太。非常抱歉,我又来打扰你了。”“我看是关于那个电话的吧。早上传呼中心打过来的那个电话。”“是的。”“我就知道这会让你想不明白。一个失眠的人居然会要别人一早打电话过来。”她试图保持一种爽朗的语调。“是啊。这确实挺奇怪的。你经常去剧院吗?”“是的。两个星期就去一次。我是韦布里奇戏剧俱乐部的成员。无论他们演什么,我都尽量去。每次演出的第一个星期二,他们都会自动给我留一个位置。通常,我先生在星期二都会工作得很晚。他从来没跟我一块儿去过,他只会去古典剧院。”“但他喜欢布莱希特,对吧?他在伦敦看柏林剧团的演出时还是非常激动的。”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这种笑非常迷人,她的整张脸就跟小孩高兴时一样亮堂。

史迈利脑子里飞速闪过艾尔萨·芬南还是个孩子时的图景——一个瘦瘦高高、活泼机灵的野丫头,就跟乔治·桑笔下的“法黛特”一样——既是一个女人,又是一个伶牙俐齿、谎言连篇的女孩。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巧言令色的少女,孑然一身,抗争起来就跟猫一样。他还看到她在集中营里蜷作一团,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自保,打斗起来不留情面。从她这笑容中见到早年纯真的光芒,以及后来为了生存而斗争时的刚硬武器,这让人感觉悲哀。“我想,这样解释那通电话还是比较傻的。”她说道。“我的记忆力很差——真的非常差。出门购物,忘记要去买什么东西。在电话里跟人约好了,放下电话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我让大伙儿周末过来,结果人家到了,我们却在外头。有时候,当我要去记住某件事,我就会给传呼中心打电话,让他们在约定时间的前几分钟给我提个醒。这就像是给某个人的手帕打个结记事,只不过这个结并不能自个儿给你打电话,对吧?”

史迈利凝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很干,在开口说话之前必须吞咽一下口水。“那这个电话打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芬南太太?”

那迷人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了。我可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5 麦斯顿与烛光

当史迈利慢悠悠地把车开回伦敦时,他浑然忘记了曼德尔的存在。

曾经有一段时间,纯粹地开开车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解脱;他发现,独自一人踏上漫长旅途这种不现实的感觉,能给他那乱成一团的头脑注入一管缓和剂,而数小时驾驶产生的疲劳又能让他忘却阴郁的忧虑。

也许这是人到中年的一个微妙标志,那便是他无法再度征服自己的思绪。现在这需要采取更为猛烈的措施才行:他甚至想过偶尔计划徒步穿越一座欧洲城市——去记下他会经过的店铺与楼房,例如在伯尔尼时,从明斯特走到大学去。但尽管进行了如此积极主动的脑内练习,如今时间的幽灵仍旧会破门而入,撵走他的梦想。安恩夺走了他的平静,她曾经使当下的时光显得如此举足轻重,她教他养成面对现实的习惯,但当她离开时,一切均已消失殆尽。

他无法相信艾尔萨·芬南杀了自己的丈夫。她的本能是防守,是积攒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是为自己构建正常生存的标记。她身上没有暴力因子,除了自保,没有别的意愿。

但这谁又能说得准呢?黑塞怎么说来着?“在迷雾中漫游是如此奇妙,众人皆是独客。没有一棵树知晓近旁的林木。万物同为孤身。”我们对其他人根本就不了解,简直一无所知,史迈利沉思自问。即便我们住得近在咫尺,无论白天还是夜里的任何时段,我们都听得到对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我们还是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评断艾尔萨·芬南呢?我觉得自己理解她的苦厄以及因为害怕而说出的谎话,但我对她又知道些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

曼德尔指着一个标识牌。“……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米特查姆。地方真不差。单身宿舍住厌了。我在这里买了间像样点儿的半连栋住宅,地方不大,给退休做点打算。”“退休?还早着呢。”“不早。三天之后。这就是我选这份工作的原因了。容易得不得了,完全没有难度。把这交给老曼德尔吧,他会弄得一团糟的。”“好吧,好吧。那我就期待星期一咱俩都失业呗。”

他把曼德尔载到苏格兰场后,继续开车到剑桥圆场。

一进楼,他就意识到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这从他们看人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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