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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17: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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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里克·法伊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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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崎

长崎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长崎作者:[法]埃里克·法伊译者:余中先责任编辑:缪伶超关注微博:@上海译文电子书微信服务号:上海译文电子书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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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同一根节的竹子同一天开花,同一天死亡,即便它们种植在世界不同地方,彼此远若天涯。帕斯卡尔·基尼亚尔

这部小说来源于一则社会新闻,曾由多种日本报刊报道,包括二〇〇八年五月的《朝日新闻》。

想象一下吧,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子,对生活早已失望透顶,居住在长崎市区边缘的一栋房子里,四周是陡坡马路。这些蜿蜒起伏的沥青马路爬绕向山上,直到所有这些城市泡沫——铁皮、丝网、瓦片,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玩意,停在一道杂乱、歪斜的竹篱笆墙下。我就住在这里。谁?无意夸大,我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养成独身者的种种习惯,它们被我用作围栏屏障,使我得以对自己说,实际上,我并无太大的过错。

在我众多的习惯中,有一种便是下班后尽可能不跟随我的同事们走,他们会出去喝上几杯啤酒或是几小瓶烧酒。我更喜欢独处,在家里,早早地吃晚餐:无论何种情况,我从不曾晚于十八点三十分。如果我已婚,我必然不会迫使自己遵从这一戒律,我会经常跟随他们,可惜我并不是(已婚)。我的年龄,事实上:五十六岁。

这一天,因为我感到稍微有点发烧,就比平时回家早了一点。当有轨电车把我送到我家的那条路上时,时间应该还不到十七点,当时我双臂各挎着两口袋食品。上班日子里我这么早回家实在少见,因此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溜门撬锁的小偷。溜门撬锁,这当然是个挺严重的词了,不过……直到相当近的一段时间,我不在家时经常不锁门;我们这个街区很太平,邻居中有很多老妇人(太田夫人、阿部夫人,还有一些住得稍远一点)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在自己家度过。我满载而归的日子里,让家门开着会方便得多:下了有轨电车后,我就没几步路要走了,然后我只要推开拉门,就进到了屋里。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脱掉鞋子换上便鞋,把食品放进厨房的橱柜,然后,我坐下来喘口气。然而今天,我并没能享受这份奢侈:一看到冰箱,我前一天的某种不安就突然被惊醒了。但当我打开它时,一切看上去还都算正常。每件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今早我离开时它们所在的位置上。腌泡菜、成块的豆腐、晚餐的鳗鱼。我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玻璃槽。酱油和小红萝卜,海带干和红豆糕,装在一个特百惠盒子里的新鲜章鱼。底层的搁板上,包在紫菜里的小小三角米饭团仍然是正好四个。两个茄子也还在那里。我感到如释重负,更何况还有那把尺子,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它也让我感到放心。这是一把不锈钢尺子,长四十厘米。在没有刻度的一面,我贴了一张白纸条,然后,我把这个器具浸到一盒今早刚打开的复合维生素(A、C和E)果汁里。我等了几秒钟,好让液体充分浸润我的这个探测器,之后我慢慢将它抽出。我不敢看。八厘米,这就是我读到的。只剩八厘米深的饮料了,而我离开时还是十五厘米……有人喝了它。然而我过的是独居生活。

我的不安再一次冒起了泡。为了问心无愧,我在记事本上验证了一下这几天来我记录的种种水平刻度和数量。没错,今天早晨,还有整整十五厘米……有一回,我曾经给冰箱内部照相,不过我很快就放弃这样做了。粗心大意,担心犯傻……那时候,应该说,我的怀疑还比较模糊,然而今天,我不再有丝毫怀疑了。我又握有了一个新证据,确确实实发生过什么,两周以来的第三个证据,而我是一个理性的人,不是那种相信会有一个幽灵来家里喝水而且还能自己找剩饭吃的人……

我最初的那些诧异是几周以前诞生的,很快就消退了。然而稍晚一些时候,它却又以微妙的形式返回,好像夜空中嗡嗡飞的小飞蛾,人们还没意识到它们做了什么就远去了。一切始于有一次我明明记得购买了某种食品,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的第一反应显然是怀疑我自己。因为要说服一个人相信自己没察觉到把一个小物件遗落在超市的小推车里,实在是太容易了。人们会倾向于把这种记忆的摸索归结为疲劳所致……疲劳,它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第二次,我幸运地保留了购物收据,才证实我并没有眼花:没错,我确确实实买了那条突然不翼而飞的鱼。然而,要从这一证据中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要从一种令人惊异的困惑直截了当地过渡到一个解释的起点,确实很困难。我感到震颤。我的冰箱内部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个不断开始着我将来生活的子宫:那里有种种化学分子在等待我,它们就藏在茄子或芒果汁的表面下,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我提供能量,还有谁知什么别的东西。我明天的微生物、毒素和蛋白质耐心地等在这冰冷的门厅里,一想到有一只别人的手要以偶然的扣除来谋害未来的我,我便深受困扰。还有更严重的:这使我惶恐不安。这不折不扣是一种侵犯。

一夜过去,我的困惑丝毫未解,面对果汁水平线的降低我始终不知所措。清晨,我那关注细节的思想全力以赴地投入于拼凑谜团的碎片。在那些时刻,大脑展开调查、重组、重解、演绎、分析、列举、假设、推算、猜想,直到我诅咒起这灰色的三洋电冰箱来,在它上面,(1)一个阴险的制造商细心地印了一条口号Always being with you。有谁见过中邪的冰箱吗?或者,它靠偷取它里面的内容滋养自己?我下班回家时,想驱赶自己的不安,因为它正慢慢变成一种折磨。刚刚十八点钟:我还有时间可以……这是最后的绝境,而我感到自己可能近乎荒谬,不过,既然我都已焦虑到这程度了,最要紧的就是要知晓真相。让我的习惯见鬼去吧,我要推迟吃晚餐。

我为出门换好衣服,蹬上鞋,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直奔浜町市场。我打算购买我新设“陷阱”的那家店只有两站路远,而假如我的安装本领过硬的话,今晚我将睡得安稳些。

再说了,我甚至无需施展所谓的才能,设备的安装就显露出超越我想象的自如。这一小小计策足以让我的冰箱内容清单看上去像石器时代的产物,可它只能等我上班时才能启动,等到明天。我要尽早到班上,越早越好,就八点钟吧。行动虽让我安心,但我又因此变得不耐烦,总而言之,有点想入非非:大约二十一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还没吃呢。算了,反正仅此一次……扶手椅旁泡了一壶热茶,我试着看看电视消遣,然而没一个节目能吸引我的眼球,而我的眼睛又不打算乖乖闭上。于是我翻开了我订阅的而平时从来不读的那本杂志。第三十七页上,一张老人照片上的骇人皱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田锅友时向来滴酒不沾,”记者强调。我一边读着文章,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真是傻瓜!田锅,人类中的长者,已达一百十三岁的边缘,却只靠吃蔬菜过活,当然,还时不时地吃一些炸明虾,以此为乐。真是一个大活宝。这个活化石最后的快乐在于剥一只或两只明虾的壳。即便这些他也是吃得越来越少,因为多油的料理不太适合他……可怜呐田锅!不久的将来,你就会迎来涅槃,一切都会变好,你将看到:人们在归天处的入口支了一个炸明虾摊,在那里你可以大饱眼福,并且不会太油腻……

我笑起来,不过我被吸引住了,我不再考虑我的陷阱,手不释卷地一直读到文章的最后一个句点。“我很幸福,”这个老头子吐露道,“我还想再活十年。”笨蛋!接下来,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忘却了在远处嘈杂的车流声中结束的一天,一时间里留在了一种半明半暗中,透过玻璃窗洞,就那样视而不见地眺望着港湾,以及它黑沉沉的船只和船坞码头。

从此您会相信,您将稀释您的自我,以及它在一种婴儿般的甜睡中所承载的所有沉淀物(苦涩、忧虑、懊悔或是内疚、嫉妒),然而您所深入其中的夜晚,它自身深入得相当糟。跟平时一样,那些蝉总是在您刚刚跌入昏昏欲睡的边缘时把您吵醒,既不更多,也不更少。它们一叫再叫,就像悍妇、醉鬼,萦绕不绝,要不然,就是这一夜您太敏感了,是不是太敏感了呢?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您的一只耳朵进入您的脑袋,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在您的脑壳里转了一个圈,它们还在里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钻来钻去,一会儿排成螺旋,一会儿排成直线,这些喜欢嘲笑的恶毒家伙。即将破晓前,一场猛烈的暴雨把它们驱散了,就像昨晚NHK电视台报道过的那些您忘了是哪里的示威者被高压水枪驱散了一样。可是,当您一想到那个擅入者,既然他是存在的,想到他只需一把备用钥匙,就可能随时不请自来地到您家,由他强悍的朋友们陪伴,痛打您一顿,结果您还没来得及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打得半死了,想到这,您怎么还能入睡呢?您这样想:这全是因为你,擅入者,就是因为你我才睡不着觉,面对我的那些低气压和高气压,我将会有一个精彩的头痛,不过你再怎么等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你的节日将马上到来。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怎么说我该起来了,已经六点三十分了。

一天,什么也没有再发生。命运之弦绷得太紧,一下子就断了。什么也没有再来临。你诞生的冲击波从此那么遥远,哦!那么遥远。这是现代生活。在失败和成功之间展开你的生存。在活力的胶着和上涨之间。我上一星期在有轨电车里回味了所有一切,而今天早上,想象这一证据也许不会永恒不变,我心中便充满了快乐,就在那里,在有轨电车上的同一位置,面对都市景象的彩色墙纸。这车子一冲而过,吞没了站台,吞没了一个接一个站台上冥思和沉默着、专心致志地破译着超越他们理解力的梦的人。他们在睡眠中活得比醒来时还更强有力吗?我牢记在心的一大串冗长的站名,观光通、江户町、大波止、五岛町,接下来就是八千代町、宝町,我下车换乘另一条线。偶尔,我也会以步代车,不过今天早上可没有这勇气,再说了,要赶时间……我一从这发出刺耳声响的毛毛虫中出来,从树下走过,那些蝉就接下了这根接力棒。它们对我说三道四,锯断我正在成形的思想和语句,于是,我一到办公室,就关上了窗,就一小会儿,我向同事们请求,我昨夜因它们而失眠了,它们真是歇斯底里,今天早上,好好听听吧,像是从耳垢一直传到了鼓膜,甚至即便所有能关的都关上了,它们还是能找到我们,它们钻通窗玻璃和混凝土,穿透墙壁,这些小虫子,而我由此重又想起了我的事:摄像机和我自己的穿墙术。

我坐上工作台,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绝开来。同事们认为我在专注地研究夜晚将尽时收到的卫星照片;这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气象工作者。每天早上,电脑一打开,网络连接,程序启动,我便查询由各站点传来的最新图片和报告。不过,既然今天没什么气象警报必须撰写,也没有其他紧急任务,我就在屏幕右下角打开了一个窗口。几下点击,我便激活了陷阱。好了……一个气氛祥和的厨房奇迹一般出现在了我眼前,刚才我还在那里用过早餐呢。一切看来都很平静。假如我是一个家庭主妇的丈夫,我就会远程看到她忙前跑后。傍晚,在我离开办公室之前,我就会知道她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晚餐。我昨天晚上安置的摄像头运转得竭尽所能地出色。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简直就是一个偷窥自己住所的隐形虚拟的忍者。我分身两处,毫不费力。可惜电话响了,有人找我。原定十点钟的工作会议提前了,马上开始。见鬼,我本来还想把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右下角的小鱼缸上……晚些时候,会议一结束,我就重新上岗,恢复我第三只眼睛的运作。把微型摄像头连接到手机上是可行的,我也本该这么做,要不是我的手机是大洪水时代之前(三年前的)的老古董的话。那样,整个会议期间,我就不会浪费时间,就能继续观察我的公寓,仰仗摄像头,见它所视,听它所闻,传它所播,捕它所捉……假如我已婚,我就会目不转睛地追随我的妻子,要不因为心怀妒忌,要不就是我无法跟她分离。经过摄像头前时,她会冲我的第三只眼抛一个媚眼,甚至一个飞吻。下午,我会知道她接待了哪些小姐妹,穿戴如何。然而现今,这摄像机根本就不是贞操带,也不是别的什么婚姻束缚。我把它嫁接到带玻璃门的食品柜里,它揭示了我孤独生活的一幕冻结的全景,若我一直在这上面滞留,它会给我带来一阵冷颤。幸好,电话响了,一位同事向我咨询,我便细化了海洋气象图:我的职责在于发布预警保障渔民的安全,从对马岛到种子岛,以及更远一点的地方。

伴随着上午时光的推进,蝉鸣仍旧聒噪不已。我的神经被这些蝉迷惑,搅成了一团乱麻。它们恐怕能让任何疑犯吐露真相。

我的公寓却总是“守口如瓶”。

我放大了屏幕右下角的窗口,它现在是“全屏”模式。什么也没有,大图也一样。不过,这就奇怪了。现在,我把一切都放大了,浏览这间厨房的细节……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使我备感困惑。那瓶矿泉水原本确实是在操作台上的吗?那些鉴赏专家偶尔也能凭借一种类似的直觉抓住问题所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画作是赝品,他们内心坚信然而却无法证明。他们后退一大步,又向前跨进一大步,我将我的厨房放到不安这把放大镜底下。这是一个赝品。瓶子动过了。就在我1)开会的时候,2)去洗手间的时候,3)打电话的时候,4)被一位同事以及他的问题纠缠而忙于解释一幅照片的时候。难道我能深信不疑地确认,它肯定不在我原先放置它的地方吗?上午剩余的时间里,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到街角的罗森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当,为了在电脑前慢慢啃吃,这十分钟的缺席我现在就得付出代价,目不转睛地盯死今晚我将用来吃饭的那张桌子。我就像是一个被围困在静止反气旋中心的气象学家。我打开了装午餐的饭盒,一时间里,面对彼此分隔停当的那一小格一小格色彩鲜艳的食物,我还以为在观察一个玩偶之家的内部。于是我对自己说,你可以在你六个房间的每一间里都装一个摄像机,把屏幕分割成同样数量的窗口,从早到晚别的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距离地盯住你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便当。(2)

休息时间到了。同事们撤离了我们的open space,那里的空调已经昏昏然出故障,而我宁可闷死也不愿意被蝉鸣吵死,又一次把所有窗子都关死,只留一扇开着,在我的电脑上,同时我一格接一格地消灭尽了盒子中的内容。瓶装水刚才是不是更靠近洗碗池一点点?似乎挪动了十五、二十厘米的样子……我最终还是说服了我自己,但是风向突然又转了。你在虚构,太想把理性紧贴在你无意识的视象上。此外,你那么确信酸奶真的失踪了吗?你应该去告发,去吧,去警察局报案:最近几个月来,有人偷了我三罐酸奶。行了,安静……你要发火了,这段时间里。

下午,我跟两个新同事讨论,他们只是一味跟在我屁股后。我在向他们解释如何使用绘制地图的程序时,突然生出一个欲望,要抓住其中一人,让他跟另一人死死相磕,让他们知道,再怎么说,现在也不是打扰我的时候。这应该能明显感觉到,就冲我粗暴的语气,尤其是当其中一人问我屏幕下方的摄像镜头是做什么用的,那儿。我逃避问题,继续解释,同时却偷眼瞧着那厨房。他们应该把我当成了强迫症患者或者沮丧的宅男。要不然,那就是他老母亲的居所,他在远距离监控?我正在对那两人阐述原理,这时,那个右下角的方块色调有些暗淡下来。一个人形在屏幕上闪过,弓背弯腰(大角度的摄像机压垮了画面中的一切,我真不该把它挂得那么高),背着光线;一时间,这一身影挡住了临街窗子的一部分。我一边答复这两个家伙,一边证实,我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根据她的发型和纤细的身材,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只是穿过房间,我也只看到她的后侧面,反正我并没有看清她的脸。我不想显露出惊慌,便转身朝向那两个讨厌鬼,努力放轻松,陈述一些平庸的道理。真愚蠢。等我回头再来关注时,那人形已经离开了摄像机的镜头。两个同事谢过了我,把我独自留给了那空荡荡的厨房,仿佛我被某种幻觉捉弄了。兴许她还会再朝另一方向而去,耐心等着吧。

但是没有。十分钟,一刻钟。如果报警就太荒谬了,而且,为的是什么呢:一个一晃而过的人影吗?我似乎听到,一个警察在我家搜寻一番后,嘟嘟囔囔地说:兴许您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结了婚,志村先生,或者,您自以为看见了您很想娶的女人?(然后,靠近我,披上了心理分析学家的外衣)您青少年时代心爱的一个女孩,她同样也侮辱了您?您把她姣好的容貌完好无损地保留在您记忆的底层;但是这一如此强烈的回忆停靠得那么糟糕,在您的头脑中引起了一次漂亮的堵塞……或者是传说中的精灵把您家选作了自己的居所?人们全都像您一样,志村先生,人们全都能看见精灵,并试图脱身。然后,他带着一丝得体的微笑,以一种同谋者的放肆口气,压低嗓音向我展示他的小小想法,一个妓女或是一个吸毒女,不是吗?承认吧,或者就是您一度迷恋然后遗弃的按摩女,都是人嘛,她赖上您了,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而您却要摆脱她,就声称有人私闯民宅,溜门撬锁……

不!我不愿意听到这类废话。我得有一个证据。警察不会凭空逮人的——我临时关上了屏幕上的厨房之窗。同事们又打开了办公室的窗,几十只蝉的嘶鸣声突然进入房间。脏货。在它们身后,乌鸦重(3)复着同样的声音,呱,呱。而在这一合唱声的侧旁,独唱者,浦上天主教堂的钟声,追捕精灵的警笛声。

我跳下有轨电车后,蝉鸣依然在折磨我,看不见的女妖放飞在我头上,在我耳边摇动她们的沙槌,为我走向疯狂的脚步配上她们的节奏。我怕回家。远远望去,门锁看来没损坏。这是不是让我安心?我不敢说。太田夫人始终在张望,见我停在了人行道上,便大声招呼我。平时,她就这样示意我走近,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一会儿天。有一天,她对我说我让她想起了她儿子。同一辈人,同样的老乖孩气质,但他已经当了父亲,住得很远,一年只来看她一次。或者来第二次,假如我要死了,她开玩笑道。我还惦念着下午的事,便期望她用一种戏剧般的嗓音跟我说,就像她添油加醋地搬弄街区的是非那样,我看到她从您家走了出来!然而没有,她还想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反倒是我先问起她来,但见她眉毛高挑的样子,我明白她没有注意到任何不正常,她甚至还有些抱怨:可我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这里,除了早上去购了一趟物。这么说我是梦见了那个人影啦,在我的屏幕上?难不成一个摄像机扫描厨房扫久了,还能够拍摄下那地方的鬼神?神灵。或者,幽灵来往于一个它们认定没人的空间?难道一部摄像机的“视网膜”,随着时间推移,就不能变得对肉眼无法辨认的东西十分敏感,就像一条狗能捕捉主人的耳朵发觉不了的超声波吗?就在我作势要走时,太田夫人给我使了个眼色。“为什么呢?今天,我应该看见什么人吗?您家里是不是有客人?”对此,我马上做出尴尬的表情,轻轻叹息一声,又微笑道:“我想我有点疑神疑鬼了。一个早先的清洁女工,我想,留了我的一把备用钥匙。我今天早上看到她在附近转悠。所以……”“人们很快都变得疑神疑鬼了。”“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可是志村先生,您曾请过清洁女工吗?”“哦,时间并不很长……”“您并不太信任……”

我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我虚构了一些说得通的情节,想刺激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加倍提高警惕,虽然我并未言明。什么神明会索要一罐酸奶、一个蜜饯李子或是一份海带饭作为供奉?我白生长在天主教环境中了,仍定期去街区的祭坛供养我们的神灵,我根本就没想过它们还会到人们家里来自己找吃的。“我很可能见到过她,请注意,您那个清洁女工。那是大约一个月前,大白天里,我在您家厨房看见了一个人影。我心说,真怪,我回想起您有一个妹妹,她不时来看望您。‘而且兴许他交了女友。’我心里还这么想。‘兴许他交了女友。’”

她的娃娃脸印上了一种无比的温柔。太田夫人显然是为我好,但我却矢口否认,带着一脸尴尬的微笑,以为能掩盖我的难堪。“我那时还以为……记住,时光如梭,志村先生。对您也一样!您也该交女友了,要不然您将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苦度余生……”

推开拉门后,我伸长耳朵倾听。我没感到任何熟悉的东西。或许太田老太太的注意力下午有所松懈,或许我隐约瞥见的人影从后窗逃逸了,恰如一个忍者斗士转瞬之间在某处现身,或以同样方式突然隐于无形,无声无息。迅速地,我检查了一遍窗户,发现其中有一扇在客房的并没关死。是的,她完全可能从这间卧室中溜走,它并不朝向任何一家邻居,任何一个太田夫人家。它面对的只有群山,披挂有一个个灰色屋顶的盔甲,对我来说,它们始终令人联想起妖怪身上的鳞甲。而这妖怪睡着了。我一边插上扁插销,一边暗暗发誓,每天早上一定要检查一遍,确保所有窗户全都关紧了。百叶帘一旦全放下后,我感觉好多了,尽管还隐约保持着警惕。我想到了太田夫人上个月瞥见的身影。随着夜色渐浓渐深,我的思虑也散成碎片。不可能把它们拢集起来,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我懒得再去想,就开始动手做饭凑合着吃,不费我什么事,只须把冰箱打开就成。好家伙,又一次,一罐酸奶不见了。我有足够的数据,得以列出女擅入者的饮食食谱,真是怪诞。那也实在太小觑我了。我都不是在自己家了。

一个接一个,我打开了客厅和卧室中的抽屉。什么都没丢失,一些珍贵的物件全都在。这一结果,本该让我放心,却更增加了我的不安。我遭遇了一种非正常情况,我感到一丝恐惧的阴影掠过心头。她来这里干什么?一天晚上,英国女王在自己卧室中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那家伙挫败了宫殿周围需挫败的一切,跳窗而入,这之后他假惺惺地等待着他的女王。就那样,为了聊一会儿天。如此说来,我也一样,有一个粉丝吗?像我这样干得多挣得少的无名氏,难道有权力拥有崇拜者吗?前天,工休时,我在Facebook社交网络上钓朋友。我始终以下列方式填写我的交往要求:假如您也是岛原地区的……或者:假如您就居住在长崎,跟我一样……最好趁着浑水放长线钓大鱼……我被这类搜寻的侥幸特征弄得腻烦了,越来越觉得不寒而栗,实在很难真正发现心灵伴侣或红颜知己,我键入了两个演员的姓名,(4)再平庸不过的演员,从他们的职业生涯开始起就has been。那两人从来就没超越过黑道电影的范围,却各自有三四千的粉丝集团,我顿时惊得呆若木鸡。

算了。喝了两罐清凉的札幌啤酒后,一切变得好多了。我甚至不再觉得需要给我妹妹打电话。我打开了电视,浏览了一遍频道,花了几分钟看一部关于石黑浩的纪录片,这个机器人研究者按照自己的形象设计了一个机器人。一个画外音在说,大约二十年后,许多的人脸(女性!)机器人将占据接待员的职位。专家们预测说,但是最困难的,将是超越“神秘谷”——这是人们注意到机器人跟我们并非一模一样时所体验的不适感。不是同一“族”。兴许为了离开这一神秘谷,我换了一个台,一个娱乐节目,一个从新潟直播的游戏。

直到广告把我吵醒,我才意识到昏沉沉之中时间的流逝。四大妙招强化保湿抗衰老!棕发美女在离迟钝的我两米外宣称。温柔可爱的神秘谷接待员……我要去席子上躺下了,但当我像每天夜里那样数着一个理想世界的黄金定律,努力尝试入睡时,惨败。惨败永恒不移。我白白地颁布一道道法令,今晚我的测梦社会没有了丝毫的镇静功能。再晚一些,睡梦切碎我的困意。无意识开始喷发。往昔从隐蔽的缝隙中流逝,被突然加温到炽热的一些名字返回我的记忆中。绯鹤、真理子和富美子,被忘却的女神带着一丝嘲笑重新露面对我说:我们始终都在,你没那么容易把我们赶走。而我醒来时,她们将被重新打入冷宫,跟每次一样,在身后留下一丝忧郁的阴影。

出门前,我确保摄像机在运作,并且所有出口全都封死了。很显然,那女人肯定配了一把备用钥匙,假如她非要回来……对我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毫不松懈地时刻监视。上午在监视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开始有些放心了。我仔细证实了一切,家中的一切都原封不动。没有人能进来。也没有任何穿墙术享受破格优待。我重塑了自信心。我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位子,成功做到了几乎正常地工作。没有人来打扰我;计划中也没有任何会议要开。我在楼下的全家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当、一盒腌渍李子和两罐麒麟啤酒,准备等午休时同事们四下散去后,就在这里一个人吃午饭。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一切都再顺当不过。一切将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办公室的午休时刻。突然——我的眼睛离开了我家厨房几秒钟,为的是修改一下最新一份内海地图——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人形,很像是昨天的那个。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动,她怎么做到的呢?简直是巫术。我一点都不明白。她站在阳光充沛的窗边,往开水壶里灌水。我盯住她。我连想都没想,就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报警号码。警察吗?我说得很响,因为说得很响,根本就没发觉我惊动整个办公室到了何等程度。一些同事,平时任何东西都不能让他们的目光从电脑屏幕前挪开(有什么必要再去开发昂贵的机器人,既然他们都已经存在了?),听到我以一种急促而又焦虑的口气说出的单词,警察吗?这时都伸长了脖子,扬起了眉毛,彼此交换着眼色,仿佛有一起罪案刚刚在我们部门中犯下,却逃过了他们的眼睛,等他们伸长了耳朵才算得到风声。警察吗?我是志村公房。(我报了我的私人住址。)有人刚刚闯入了我家。(我强忍住没有补上一句说为了喝一杯茶。)眼下,我正监视着她——是一个女人——用摄像头监视的。不,她好像没带武器,而且毫无疑心……我在上班,在城市的另一头。不,我无法迅速赶到,拿一把万能钥匙或随便什么去开门,随时告诉我进展……是的,当然:我会来警察局报案的,大约过两三个小时吧。

我挂上了电话。坐在边上的同事立即把我团团围住,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说不好意思,无意中全都听见了,他们本不愿意,而且也不应该,但这事实在非同寻常。无疑,他们都希望我能提供足够的信息,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那样,他们晚上回家后就有谈资了。他们很有分寸,连连发出一种我并不需要的表示同情的“啊”和“哦”。所有人都斜睨着已被我放大了的厨房图像,凝视着厨房里那个女人的侧面,而她却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目光,不知道她突然的出名。随后,他们见我的话语云山雾罩,明白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便一边轻轻摇头,一边散去,最后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根据电脑上的小钟,我挂断电话已经有三分钟了。

而她始终在那里。水,现在温度已够,在壶中沸腾,蒸汽徐徐喷出。她从我去年在箱根为自己买的花彩盒子中抓出一些番茶——晚上喝这茶不会影响睡眠。空气比头一天明显好忍受多了;蝉鸣降低了一格声调;而我对家里发生的事莫名其妙。一切显得很平和。这是你可能会过的两人生活的一种投射,而警察们将去阻止它,我心里说。你的梦境的反射。只要她在那里待着不动……假如她要给自己做饭,那就需要好一段时间,总之,足够长到让他们手到擒来地抓住她。她就在那里,林中空地中央的母鹿,不知道恶狼早已盯住了她。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屏住呼吸。她完蛋了……但是天空渐渐放晴了,阳光照进了厨房。那女人往自动电饭煲里放了一些米,朝窗户抬起脑袋。这上午的阳光于她是多么温暖!它散发出多么仁慈的光芒……不锈钢的洗碗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侧脸朝前,突然,我不再注意她身上别的什么,只看到她的后脖子,琥珀色的,弓形的,如同从陶工的一双妙手中成形的优雅颈项。这脖子将一抹沙土色朝一个隐藏的、带两个小沙丘优美曲线的胸脯落下。透过窗玻璃,女人瞧着神奇的太阳。她眼皮半闭,任自己沉浸于上天的这一礼物中;她的脸已经不再青春焕发,说白了,已没有什么魅力,毫无抵抗地迎接着只为她一人洒下的阳光,那一道道光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一颗距她五千万公里的星星,接连不断地朝她射来。哦!我很清楚,眼下这一时刻,失去了魅力和青春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要紧。她以为独自一人,彻底陶醉于阳光中。她眼睛始终半闭,微微笑着。于是我心说她应该在喘息,在回味不知什么恐惧和痛苦;她沉醉了。兴许,甚至,她很幸福。假如她知道的话!哦!她的微笑……突然,这让我感到痛苦,我敲打电脑屏幕来吸引她注意……我都做了什么……我抓起了电话。听到第一声电话铃响,她转过了脑袋,仿佛从一个甜美的梦中惊醒。然后她很快恢复了原先的姿势。你接电话啊!赶紧!我得坚持下去直到她明白这电话是打给她的。我固执己见;没什么可做了。她怎么会猜得到呢?我自己又怎么能想象,我先是把她引入一个圈套,现在却想在圈套收紧前努力让她挣脱?尽管电话铃一声紧似一声,她却只顾守着她的电饭煲,等着番茶泡透。十下,十一下……朝她喊,趁他们还没赶到赶紧滚蛋,别再来了!或者,更简明扼要地,他们快到了!她最终总会明白的。我朝手表瞥了一眼。秒针绕着圈跑着,时间并没有停止。女人在下一朵云彩来临前享受着阳光,而我真想冲她大喊赶紧逃走,不然你就会很快见不到它了,这太阳……

我终于恼怒地挂上了电话。既然你更喜欢警察那就等他们来吧。你甚至可以为他们倒茶,准备三四个杯子吧,反正你知道杯子在哪里。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一秒秒时间正在流逝,太阳被吞食。她忙着弄她的米饭,然后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睛现在大睁着,就在一角晴天悠(5)然消失时,她脸上刚绽放出微笑。我是不是该再试一下?她将抓住

但一哆嗦。她停顿下来。母鹿发觉了一种危险。现在她后退了,她的脸变了表情,后退,并从镜头中消失。她还有足够时间逃走吗?

后来一位警官打电话告诉我,警察当时发现我家的门紧闭。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这让他们大吃一惊。使劲打开锁之后,他们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人可抓,就越发惊诧了。一切都关得好好的。他们还以为是一出闹剧,差点儿立即退出。这一玩笑的作者将付出沉重代价,志村先生,他会这样提请我注意。然而,醒过神来后,他们还是搜查了各个房间。正是在最后那个房间,铺了榻榻米的卧室里,我们的一个警察发现了她,藏在壁橱深处,放被子的柜橱。他最开始什么都没看到,因为她爬到了上面那一层,蜷缩在昏暗中(他没有把壁橱完全打开)。这是一只吓呆了的小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是的,简直不像一个人,而只是一只缩成一团的动物,警察从未见过这般光景。

随后,警官问我什么时候能过去一趟,越早越好,去阅读和签署起诉状。我一下子没听明白,费了一点点时差才作出反应,傍晚吧,我会尽快来的。

那女人在我的屏幕上消失(应该跟他们砸开门锁的时刻正好吻合)很久之后,我的眼睛还死盯着厨房吗?通过这催眠的天窗,十乘十五厘米的方块?结束了。摄像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始终继续不停拍摄,在画面中央,操作台上的那些器皿,那些家用器具还在等着女擅入者回来。还能怎么称呼她呢?她的那杯茶,椭圆形的白色象印牌自动煲锅像一枚鸵鸟蛋或是小人国的宇宙飞船,她在那上面留下了她的一些指纹,毫无疑问,还有一些死细胞。尽管已死,它们还是充满了原子,其中的电子也在焦躁不安地运动着,带着它们成群的夸克和质子,而它们的物理属性不为我们所知,隐藏了开启一切秘密的钥匙。宇宙的钥匙,生命的钥匙。所以,兴许假如有一天我执意要给自己解释我家里发生的一切,我从今天起就得收集那些细胞,并好好研究它们。

我必须摆脱这一迟钝状态,它跟我的忧伤一起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合金——并非随便什么忧伤:我正是它的大宗生产商,甚至,一些女人在离开我时对我说过,是其重要出口商。我还不至于看到我的自动电饭煲就哭鼻子,然后,一个同事问了我一个棘手的问题:怎么啦?我本来可以回答说,警察刚刚在我家抓了一个年岁不轻的女人,她正准备吃白米饭,但我把句子岔开去,用了擅入、私闯民宅,甚至破门而入之类的词,但我克制着没有说,一切都还不甚明了,这一混乱不仅没让我放心,反而增加了我心中的不安……

他们捉住她的那个房间在走廊尽头,走廊沿着小花园延伸,花园一侧是我家,另一侧是公界房,花园中只有两丛灌木,两大簇鲜花,还有一盏石灯。那个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专为接待临时住的亲友而留,而实际上几乎没有人来住过。在她为躲避他们而隐藏的壁橱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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