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异托邦(颠覆《美丽新世界》!“永不过时”的作家阿道司·赫胥黎遗世之作!以23种语言风行全世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4 07: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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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道司·赫胥黎,鄢佳 译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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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异托邦(颠覆《美丽新世界》!“永不过时”的作家阿道司·赫胥黎遗世之作!以23种语言风行全世界)

岛——异托邦(颠覆《美丽新世界》!“永不过时”的作家阿道司·赫胥黎遗世之作!以23种语言风行全世界)试读:

第一章

“注意!”一个声音响起来,好像一只双簧管突然发了声。“注意,”它用同样高亢、单调、浓重的鼻音重复道,“注意!

他躺在那里,如一具死尸躺在枯叶中间,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漆黑的瘀青,衣服破烂不堪,沾满泥巴,样子十分奇怪。威尔从梦中惊醒。莫莉刚刚喊了他的名字。该起床了,该穿衣服了,上班一定不能迟到。“谢谢,亲爱的。”他说着坐了起来,但突然感到右膝盖强烈的刺痛,后背、胳膊和前额也莫名的难受得要命。“注意!”那个声音仍旧在耳边响起,音调上丝毫没有改变。威尔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困惑地环顾四周,但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伦敦家中卧室里熟悉的灰色墙纸和黄色窗帘,而是一片林间空地,清晨的阳光在森林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和缕缕斜射的光线。“注意”?

它为什么说“注意”呢?“注意——注意——”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多么奇怪,多么空洞!“莫莉?”他询问道,“是你吗,莫莉?”

这个名字似乎使他眼前一亮,但是突然,他内心深处涌起了熟悉的罪恶感。他嗅到了福尔马林的气味,看到护士脚步轻快地,沿着绿色走廊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似乎听到她浆洗好的制服吱吱嘎嘎的响声。“55号。”她说着,然后停住了,打开了一扇白色的门。他走了进去,在那,高高的白色床上躺着的竟然是莫莉。莫莉的半边脸都缠着绷带,嘴大张着躺在那里。“莫莉!”他喊道,“莫莉……”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此刻在呼喊,似在乞求:“亲爱的!”没有回应。从张大的嘴巴中传出的是一阵阵急促又虚弱的呼吸声。“亲爱的,亲爱的……”突然他握着的手动了一动,但随即又感觉不到了。“是我啊,”他说,“威尔。”

她的手指再一次动了一下,显然是费了好大劲。她的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又松开了,而后再次陷入无知觉的状态。“注意。”那个机械的声音又喊道。

这是一场意外,他急忙如此安慰自己。路面很湿,车子滑过了白线,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了。报纸上整天报道,他自己就曾报道过几十次。“母亲和三个孩子死于迎面相撞的车祸……”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当莫莉问自己“我们是否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他回答说是的。最后这一次绝情的见面后,她离开了,走入雨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躺在了救护车中,奄奄一息。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连看都没看她。他是不敢再看她一眼。她那苍白痛苦的脸是他无法忍受的。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穿过房间,慢慢地走出了他的生活。他难道不该叫她回来,乞求她的原谅,告诉她,告诉她自己仍旧爱她吗?他爱过她吗?

双簧管的声音再次引起他的注意。

是的,他曾经真正爱过她吗?“再见了,威尔,”他仍记得她转身走出门槛时的低语,那时的她,从内心深处,还在低语,“我仍然爱你,威尔,不论如何。”

一会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她关上了公寓的门。门上弹簧锁冷冰冰地干响了一声。她走了。

他跳起来,跑到门口,打开门,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就如黎明前的鬼魂一样,留在空气中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也慢慢消散了。他再次关上门,走进灰黄色调的卧室,向窗外望去。很快,他看到她穿过人行道,走进车里。他听到汽车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一次、两次,然后传来马达的嗡鸣声。他应该打开窗户吗?“等等!莫莉,等等!”他似乎听到自己这样喊着。但是,窗户仍然紧闭着。车子已经开始移动,拐了弯,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太迟了。太迟了,谢天谢地!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嘲弄地说道。是的,谢天谢地,但是罪恶感仍旧停在他内心深处。罪恶感,令人痛苦的内疚感——但是从内疚中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一个下流残忍卑鄙的人,一个他所陌生的、讨厌的人高兴地想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想要的是一种不同的香水、一个年轻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和弹性。“注意!”双簧管又嚷道。是的,注意。注意弥漫着芭布丝那麝香味的卧室,草莓粉色的小屋和两扇朝向查令十字街的窗户。在街对面,波特杜松子酒吧巨大的霓虹灯整夜地朝这两扇窗户闪烁不停。酒吧被罩在高贵的深红色灯光之下——十秒钟前小屋还是圣心教堂的模样,十秒钟后又变成涨红的脸庞,和他如此贴近,如六翼天使般泛着光芒,仿佛内心爱的火焰,使它变得更美。然后,黑暗也变得更加美丽。“一、二、三、四……啊,上帝,让时间就此停住吧。”整整十秒钟以后,电子钟点呈现了另一种启示——死亡的启示,对原始恐惧的启示。外面的灯光此时变成了绿色,这极可憎的十秒钟内芭布丝的玫瑰色小屋仿佛变成了泥塑的子宫模样,床上的芭布丝本人也变作死尸的颜色,一具呈死后癫痫状的电镀尸体。当波特杜松子酒吧变作绿色的时候,人们就很难忘记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是谁,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双眼,深深投入到——如果能做到的话——另一个感官世界中,更猛烈地、更刻意地投入到陌生的疯狂情绪中。可怜的莫莉,缠着绷带(“注意”)的莫莉,躺在海格特潮湿坟墓中的莫莉,每次绿光使芭布丝的裸体变成一具死尸模样时,都会让人不禁想起海格特墓地,于是不得不闭上双眼。在陌生的疯狂情绪的支配下,莫莉成了,也一直是一个陌生人。不仅仅是莫莉,在他紧闭的双眼中,威尔还看到了他的母亲,如浮雕般苍白。她的脸由于常年的苦痛变得麻木不仁,她的手因关节炎而变得畸形怪异。还有他的妹妹——莫德,站在他妈妈的轮椅后。莫德已经发胖,像牛蹄肉冻一样颤抖着,脸上带着房事中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激动神色。“你怎么能这样,威尔?”“是的,你怎么能这样?”莫德眼中含泪,以颤抖的女低音重复着。

他没有回答,一声不吭。也就是说,在这两位殉道者面前——一位是殉道于不幸婚姻的母亲,一位是殉道于仁孝的女儿——任何话语,即使是说出来,也不可能得到理解。

除非他用听起来很淫秽的客观生理事实来说明,而这种坦率是最难以被接受的。他该怎么做?他能够做到,因为一些实际的原因迫使他这么做,因为……好吧,因为芭布丝有一些莫莉不具备的身体上的特质。芭布丝有时的举动是莫莉无法想象的。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突然间那个奇怪的声音又重复起它的老调。“注意。注意。”

注意莫莉,注意莫德,还有他的妈妈,注意芭布丝。突然另外一段记忆从模糊混乱的迷雾中浮现出来。芭布丝粉红色的小屋接待过另一位客人。小屋的主人在另外这位客人的爱抚下狂喜地发抖。这在他心中的罪恶感之上又增加了一种心灵的痛苦,使他喉咙一紧。“注意。”

这个声音又离得近了一些,是从右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把头扭过去,试图直立上身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支撑他身体重量的那条胳膊开始颤抖,失去控制,他又重新摔倒在枯叶中。他太累了,不想继续回想下去了,只是躺在那里,透过半闭的眼睑,盯着四周这难以理解的世界。他在哪里,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他全然不知,但现在这也并不重要了。此刻,什么也不重要了,除了疼痛和使他无法移动的虚弱。

这棵树,比如说,他此刻(不知为何)躺在这棵树下,这段灰色的树干,高处枝杈纵横,树枝由于日照而斑点驳驳,这理应是一棵山毛榉树。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威尔为自己的逻辑如此清晰而感到骄傲——如果是那样,树叶却不应该是如此鲜明的绿色。为什么一棵山毛榉树的根会像这样弯弯曲曲地突起于地面之上?还有这荒谬的树根,是这棵冒牌的山毛榉树借以支撑自身的基础——这些特征如何能够统一在一起的呢?威尔突然想起了他最讨厌的一行诗:“是谁,你问,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支撑了我的思维?”答案是:凝固的细胞外质,达利早期的画作。这显然排除了英格兰东南部的奇尔特斯(该地区西部有茂密的山毛榉树林)。在金色黄油般的阳光下,大量的蝴蝶飞到这里。它们为何如此之大,有着不可思议的蔚蓝色或天鹅绒般的黑色,长着硕大的眼睛和斑斓的翅膀?只见栗色中闪耀着紫色,银色粉饰着祖母绿色、黄玉石色、蓝宝石色。“注意。”“谁在那儿?”威尔·法纳比本想高声断喝,但发出的却是细小颤抖的低哑声音。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似乎让人感到十分阴森恐怖的沉默。从那棵山毛榉树两节树根的空洞处,一只巨大的蜈蚣爬出来,闯进了他的视野,一会儿又匆忙地倒腾着它一排排深红色的足消失在另一个青苔覆盖的树干外皮的裂缝中。“谁在那里?”他又哑着声音问道。

从他左侧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一只体形巨大的黑鸟突然从里面飞了出来,体形和寒鸦差不多,很像托儿所座钟里面的布谷鸟。很显然,这并非是只寒鸦。

它挥动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冲过了间隔地带,落在了一棵枯死小树最矮的一截树枝上,离威尔躺着的地方不过六米远。它的喙,他注意到,是橘黄色的,并且它的两只眼睛下面有一块光秃的黄色斑点,两侧是淡黄色的肉垂。头顶后部也覆盖着如假发一般的厚重肉垂。这只鸟儿歪着脑袋先用右眼看了看他,而后又歪着脑袋用左眼看了看他。之后,鸟又张开橘黄色的喙,吹出了十个或是十二个五声音阶的音符,就如人的打嗝声一般。然后,它以反复的音调重复着“哆,哆,嗦,哆”“此时此地,孩子们;此时此地,孩子们” 。

这几个词成为一个触发点,突然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里是帕拉禁岛!从未有记者来过这里,现在一定是他在壬当罗布海港外起帆的第二天清晨。昨天下午他干了件傻事,独自出海。他都想起来了——那时,风吹起白色的帆,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玉兰花瓣,水浪在船头嘶鸣作响。每当浪头袭来,水珠如一颗颗钻石飞溅,留在身后的是一道道碧玉般的波纹。向东海峡的另一端,在帕拉火山的上空,多么美丽的云朵,多么壮丽非凡的白色雕塑杰作!他坐在船舵边,竟哼唱起了歌谣,他猛然发现自己难以置信地处于无法言表的愉悦当中。“三个,三个争吵的女神。”他迎着风高唱道。“两个,两个纯洁的圣徒,衣着绿裳——哦,一个,一个独自伫立的耶和华……”

是啊,完全是独自一人,在大海这无垠明珠之上。“而且终将会如此。”

好景不长,显然,那些谨慎且经验丰富的游艇驾驶员曾警告过他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暴风,夹杂着雨水和巨浪,突然疯狂无情地向他袭来。“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咏唱道,“此时此地,孩子们。”

在这期间,最非同一般的事情就是他竟处于此地,平安无事地躺在树下,做着回想,而不是在帕拉海峡底葬身鱼腹,或是摔在悬崖上粉身碎骨。可能是凭借奇迹,他把下沉的小船带过碎浪区,停泊到帕拉岛布满岩石的海岸线唯一的沙滩。然而困难还远不止于此。

悬崖壁立,在山崖的缺口处,一道山涧溪流潺潺流淌,形成一层薄雾。在灰色的石灰岩之间生长着树木和灌丛。他穿着网球鞋,沿着山崖向上攀登大概有六百到七百英尺,可以脚踏攀登的地方也由于水的关系变得十分湿滑。除此之外,上帝啊,这里还有一条黑色的蛇正盘踞在他借以向上攀爬的树枝上。五分钟之后,一条巨大的绿蛇又占据了他正准备落脚的崖尖上。伴随着他的是更加强烈的恐惧。看到蛇后,他惊恐地收回了脚。不料这无意识的动作使他失去了平衡。在这漫长恐怖的一秒钟里,他痛苦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结。他在峭壁的边缘上摇晃了一下就摔落下去。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耳际响起了树木断裂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自己被紧紧卡在了一棵小树的树枝中。他的脸被刮破了,右膝因为擦伤而流血,不过好在还活着。他又重新开始痛苦地向上攀爬。虽然膝盖疼痛难忍,但是他仍旧得向上爬,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不久,光亮开始消失。他几乎都在黑暗中继续向上攀爬,在活下去的信念中,在彻底绝望中坚持向上爬着。“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又嚷道。

但是威尔·法纳比的思绪还不在此时此地。他那时正处在崖壁之上,不知哪一刻就会跌落的恐惧中。干枯的树叶在他身下沙沙作响,他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无法控制地,从头到脚地颤抖。1.选自英国诗人评论家马修·阿诺德的诗歌《致朋友》,马修的侄女即此小说作者的母亲。2.达利,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代表作品有《记忆的永恒》《比基尼岛的三尊狮身人面像》等。3.苏格兰民歌,“Green Grows the Rushes”(《郁郁葱葱的灯芯草》)。

第二章

突然,那只鸟儿不再说话,却开始了尖叫。一个尖细的人类声音响起来:“八哥鸟!”然后用威尔听不懂的语言又说了些什么。随之从干草叶子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吃惊地喊了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威尔睁开眼睛看见两个俊俏的孩子正盯着他看,由于既吃惊又兴奋恐惧,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两个孩子中较小的那个五六岁,扎着绿色的缠腰布。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大概比小男孩大四五岁,头顶着一篮子水果。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裙,几乎长到脚踝,但是上身却没穿衣服。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着浅古铜略带玫瑰色的光芒。威尔把两个孩子看了又看。多么漂亮,多么完美无瑕,多么优雅出众!就像是两匹拥有纯正血统的小马驹。小男孩浑圆壮实,举止得体,面容就像天使一样。小女孩身材纤细修长,编着两个黑色的辫子,脸庞庄重小巧。

此时,又传来另一阵尖叫,那只停在枯枝上的鸟不安地转来转去,伴着一声长鸣,飞向了空中。

那个女孩看着威尔,向鸟儿伸出了召唤的小手。鸟儿扇动翅膀,飞了过来。靠近她时,鸟猛烈地拍动着翅膀,平衡着身体稳稳停在她手指上。它一合上翅膀,就开始打起嗝来。威尔目睹这一切,却毫不吃惊。现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会说话的鸟停落在一个小孩的手指上也不算什么。威尔试图朝他们微笑,但他的嘴唇仍在颤抖。本来是要示好,但看起来却像是恐吓的鬼脸,小男孩躲到了姐姐的身后。

鸟儿不再打嗝,开始重复一个威尔听不懂的单词,是“鲁那”吗?不,应该是“卡鲁纳”。对,一定是“卡鲁纳”

他颤抖着抬起了一只手,指着那圆形篮子,里面装有芒果、香蕉……他干渴的嘴里已经流出了口水。“饿。”他说道。随后他又感到在这异乡的环境下,如果他能模仿音乐剧里面中国人的语调,孩子们会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饿,俺饿坏了。”他详细地解释道。“你想吃东西吗?”那孩子用非常标准的英语问道。“对,吃。”他重复道,“想吃。”“去吧,八哥鸟。”女孩摇晃了一下她的手臂,那只鸟不满地聒噪了一声,又重新落在了那棵枯树上。那女孩扬起了纤细的手臂,像一位优雅的舞者,把篮子从头顶取下, 然后放在地上。同情和恐惧在内心斗争着,她拿起一根香蕉,剥了皮,走向这位陌生人。那个小男孩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提醒他姐姐注意安全并抓紧了她的裙子。那个女孩停下来,说了些安慰男孩的话,出于安全考虑,她举高了那根香蕉。“你想要吗?”她问。

威尔·法纳比颤抖着伸出了手。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中途又停下来,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着他。“快点!”他已饱受煎熬。

但是小女孩仍旧小心翼翼,看着他的手是否有丝毫的可疑举动。她弯下身来,小心地伸出了胳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乞求道。“上帝?”小女孩重复道,突然产生兴趣。“哪个上帝?”她问,“有很多个上帝。”“你信奉的那个该死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回答道。“我其实哪个上帝都不信奉,”她回答说,“我只喜欢慈悲的神。”“那对我慈悲点吧,”他乞求道,“把香蕉给我。”

她的表情改变了。“对不起。”她充满歉意地说道,随之站了起来,突然迅速向前迈了一步,把水果扔到了他颤抖的手中。“给你。”她说道,就像是一只躲避陷阱的小动物,她又跳回去,回到了他完全够不到的范围。

那个小男孩拍手大笑起来。她转过身去对他说了些什么。男孩点着他圆圆的脑袋说“好的,头儿”,就一溜小跑离开了。他穿过一群飞舞的蓝色和硫黄色的蝴蝶,消失在远处林间空地的森林阴影中。“我让汤姆·克里希那去找个人来。”她解释说。

威尔吃完了一根香蕉,接着又要了第二根、第三根。当他感觉腹中不那么饥饿时,便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你的英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道。“因为人人都说英语。”孩子回答说。“人人?”“我是说当他们不说帕拉岛语的时候。”小女孩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趣,就转过身去,挥着棕色的小手吹了一个口哨。“此时此地,孩子们。”那只鸟开始再一次重复,并从它停歇的枯树上振翅飞落下来,站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女孩又剥了一根香蕉,把三分之二给了威尔,剩下的给了八哥鸟。“这是你的鸟吗?”威尔问道。

她摇了摇头。“八哥鸟像是电光,”她说,“它不属于任何人。”“那为什么它会说那些话呢?”“因为有人教它说。”她耐心地解释着。真蠢!她的语调似乎暗示着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教它说那些诸如‘注意’‘此时此地’的话呢?”“这个么……”她一定在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来把这个不言自明的道理讲给这个奇怪的傻瓜。“这些是你经常会忘记的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经常忘记去关注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样地,也经常会忘记当下所处的环境。”“所以八哥鸟们四处飞翔来提醒你——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就是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威尔就介绍了自己。“我的名字是玛莉·沙拉金妮·麦克费尔。”“麦克费尔?”这个名字听起来太让人难以置信了。“麦克费尔。”她又重申了一遍,他没有听错。“那你的小弟弟叫汤姆·克里希那?”

她点点头。“好吧,我真孤陋寡闻。”“你是坐飞机来到帕拉岛的吗?”“我是从海上来的。”“从海上,那你有船了?”“我原来确实有一只。”此刻,威尔的头脑中浮现出海浪击沉漂流船体的情景,耳边仿佛也听到了船受到冲击破碎的声音。在她的询问下,威尔诉说了他的遭遇。暴风肆虐、船只搁浅,漫长攀爬的噩梦、蛇以及跌落的恐惧……他又开始颤抖,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

玛莉·沙拉金妮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发表一句评论。当他的声音变得颤抖,最终说不出话来时,小女孩向前迈了一步,跪在他旁边,那只鸟仍旧停留在她肩上。“听着,威尔,”她说着,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我们得摆脱这些恐惧。”她的语调很老成,平静而威严。“我要知道怎么做到就好了。”他的牙齿都在打战。“怎么做到?”她重复着,“当然是用惯常的方法。再和我描述一下那些蛇和你是怎样摔下来的。”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提了。”“你当然不想再提了,”她说,“但是你得讲出来,听听八哥鸟的话。”“此时此地,孩子们,”八哥鸟仍旧发出这条忠告,“此时此地,孩子们。”“你不可能身处此时此地,”她继续说道,“除非你摆脱那些蛇。和我说说吧。”“我做不到,我说不出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那么你永远摆脱不了它们了。它们会永远萦绕在你的脑海里,这就是你自找的了。” 玛莉·沙拉金妮加重了语气。

威尔试图控制住颤抖,但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他了,好像某个人在控制他,恶意羞辱他,令他痛苦不堪。“想想你小时候,”玛莉接着说,“当你受伤的时候,你的妈妈会怎么做。”“妈妈会把我抱在怀里,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是这样做的?”女孩用震惊的语气说道。“太残忍了!那样你会觉得更痛。‘我可怜的孩子,’”她略带嘲笑地重复了一遍,“会痛上几个小时,你就永远无法忘记了。”

威尔·法纳比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止不住地在颤抖。“好吧,如果你做不到,那我来帮你吧。听着,威尔,这有一条蛇,一条巨大的绿色蟒蛇,你差一点就踩在它身上。你几乎就踩在它身上,你因此害怕得失去了平衡,坠落了下来。现在你自己说一遍——说出来!”“我差点踩上它,”他顺从地低声重复道,“然后,我……”他说不下去了。“然后,我掉下去了。”他最终说了出来,声音小得别人几乎听不到。

所有的恐惧又重新袭来——害怕带来的眩晕,令他惊恐不已,使他失去了平衡;而确定活不成了,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再说一次!”“我差点就踩上它了,然后……”

他听到自己在啜泣。“这就对了,威尔,哭吧——哭出来!”

啜泣变成了呜咽。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咬紧了牙关,就这样呜咽停止了。“不,不要这样,”她喊道,“如果想哭,就要哭出来。想想那条蛇,威尔。想想你是怎样跌落下来的。”

于是又一阵呜咽,他开始颤抖,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现在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我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看到它不住地吐信子。”“是的,你可以看到它的信子。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平衡,我跌落了下去。”“再说一次,威尔。”

他又开始啜泣。“再说一次。”她坚持道。“我跌落了下去。”“再来一次。”

虽然这仿佛把他撕成了碎片,但是他说出来了。“我跌落下去了!”“再说一次,威尔。”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再说一次。”“我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

啜泣声音逐渐消失了。这些话说起来更加容易,并且它们唤起的回忆也不那么痛苦了。“我跌落了下去。”他重复了足有一百次。“但是你并没有跌落多深。”玛莉此时插话道。“是的,并没有跌落多深。”他很同意。“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玛莉问道。

玛莉的语调里并没有任何恶意或是讽刺,也没有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她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也只需要一个简单、直接的回答。是的,那有什么可怕的?蛇并没有咬他,他也没有摔断脖项。况且,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今天看到了这么多的蝴蝶,这只不断重复“注意”二字的鸟,还有这个奇怪的孩子,谈起话来直言不讳,长得像某个异域神话中的天使,不管你信不信,在赤道附近居住的她,姓氏竟是麦克费尔。威尔·法纳比大声笑了起来。

那个小女孩拍着手也笑了起来。一会儿,在她肩上的八哥鸟也笑了起来,一波波充满魔力的响亮笑声在整个空地上飘荡,在山林中回响,整个宇宙也似乎因这个超级可笑的笑话而笑破了肚皮。1.卡鲁纳(Karunna),梵文意为慈悲。

第三章

“喔,看到你们都很高兴就好。”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威尔·法纳比转脸一看,一位又矮又瘦的男子正朝他微笑。这个人身着欧洲人服饰,背着黑色肩包,看起来已近六十岁的年纪。他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头发浓密,但已变白。还有那奇怪的鹰钩鼻子,深蓝色的眼睛,黝黑的脸庞——是如此的不协调!“爷爷!”他听到玛莉·麦克费尔这么呼喊道。

这个人的目光从威尔转向了玛莉。“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他问道。“嗯,”玛莉·麦克费尔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她的思路,“是这样,你看这个人昨天乘船出海遇上了风暴,他的船毁坏了——可能是在那边的某个地方。所以他得爬上悬崖,可是又有蛇出没,他就摔下去了。但是幸好,有棵树挡住了他,所以他只是受了惊吓。这也是为什么他颤抖得这么厉害的原因。我就给了他一些香蕉,然后让他无数次地重复这次经历。接着他就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的意思是说,事情全都过去了,都解决好了。所以他大笑起来,我也笑了。然后八哥鸟也笑了。”“很好。”她的爷爷赞许道。“那么现在,”他转向威尔接着说,“心理疏导结束后,让我们看看还可以为这可怜的傻家伙做点什么。对了,我是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你是?”“他的名字是威尔,”小女孩抢先回答道,“他的姓是法什么的。”“法纳比,确切地说。威廉姆·阿斯奎斯·法纳比是我的父亲,你们或许能猜到他是一位热情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或者说他醉酒的时候更是如此。”他嘲弄般地一笑,样子古怪,丝毫不像他刚才发现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样笑得爽朗。“你不喜欢你爸爸吗?”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可能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威尔回答说。“他的意思是,”麦克费尔医生向小女孩解释道,“他讨厌他的父亲,许多孩子都这样。”

随后,他蹲下来,开始解黑色背包的带子。“我猜他曾经是个帝国主义分子。”他扭过头对这位年轻人说。“他出生在布卢姆斯伯里。”威尔确认道。“上流社会,”医生推断道,“但不是军队或郡县政府官员的后代。”“没错。我爸爸是一位法庭律师和时政记者。当然,这和喝酒比起来算是他的副业了。我的妈妈,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是副主教的女儿,副主教。”他重复道,然后又笑了起来,就像嘲笑他父亲喝白兰地酒的品位一样。

麦克费尔医生看了他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解带子。“你刚刚那样笑的时候,”他用一种科学客观的语调说,“你的脸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丑陋。”

威尔感到惊讶,试图诙谐地掩盖自己的尴尬:“我笑起来总是很丑。”“恰恰相反,以波德莱尔的方式来看是很漂亮的。除了你的笑声像土狼一样。你为什么发出这样聒噪的笑声呢?”“我是一名记者,”威尔解释道,“民众的特派员。以周游世界并对当前的恐怖事件进行报道为生。你期待我发出什么笑声呢,咕咕——咕咕,吧嗒——吧嗒,马克思马克思?”他又笑了起来,接着说出了他屡试不爽的妙语:“我可不是那种轻易赞同别人的人。”“很好,”麦克费尔说道,“非常好。但现在我们要开始做正事了。”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剪掉裹在威尔受伤膝盖上的裤腿。他的裤子已被撕裂,沾满血迹。

威尔抬头看着他,边看边想,这个萍水相逢的苏格兰高地人多大程度上保留着苏格兰人的特质,多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帕拉岛人。深蓝色的眼睛和突出的鼻子没错。但棕色的皮肤,纤细的双手,优雅的动作——这些无疑来自于别处,非常可能是特威德以南的某个地方。“你是在这儿出生的吗?”他问。

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在希瓦普莱姆,维多利亚女王举行葬礼的那一天。”

随着剪刀发出最后的咔嚓声,裤腿掉落,露出了膝盖。“情况不妙。”麦克费尔医生专心检查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并不严重。”他转向他的孙女说,“你跑回驻地,告诉维贾雅带一个人来这儿,记得从医务室抬一副单架来。”

玛莉·沙拉金妮点点头,一句话没说就站起来,匆匆忙忙地穿过空地向远处走去。

威尔目送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红裙左右摇摆,光滑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玫瑰色的光芒。“你的孙女真了不起!”威尔对麦克费尔医生说。“玛莉·沙拉金妮的爸爸,”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的长子,四个月前去世了——死于一场登山事故。”

威尔喃喃地道出了他的同情,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麦克费尔医生拔出一瓶酒精的活塞,擦拭着双手。“可能会有点疼,”他提醒道,“我建议你听听那只鸟说话。”他挥手指向一棵枯树的方向,自玛莉离开之后,八哥鸟飞到了那里。“仔细听它讲话,认真辨识,这样会使你忘记疼痛。”

威尔·法纳比聆听着,八哥鸟又返回到它的第一个主题。“注意,”口齿清晰的八哥鸟说道,“注意。”“注意什么?”威尔问道,希望得到一个比玛莉·沙拉金妮给出的更具启发性的答案。“‘注意’本身。”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注意‘注意’本身?”“没错。”“注意。”八哥鸟以讽刺的语调唱诵确认道。“你们有很多这种会说话的鸟儿吗?”“在小岛上大概至少有一千只这样四处飞翔的鸟。这是老拉贾的想法。他认为这对人民大有裨益。可能是有好处,虽然这似乎对可怜的八哥鸟非常不公平。所幸鸟儿不懂得鼓舞人心的语言,即使是天主教圣人圣方济各的话也不会听懂,”他接着说,“设想一下,向美丽的画眉鸟、金翅雀、叽喳的柳莺布道,多么异想天开啊!他为什么不能闭嘴听听这些鸟要对他说些什么呢?”“但是现在,”他换了种语调补充道,“你最好开始认真聆听我们树上的那位朋友讲话,我要清理你的伤口了。”“注意。”“开始啦。”

这个年轻人的脸部抽动了一下,咬紧了嘴唇。“注意。注意。注意。”

是的,说得没错,如果你全神贯注地聆听,疼痛也就不那么难忍了。“注意,注意……”“你怎么会想爬上那座悬崖呢?”麦克费尔边说边伸手拿出了绷带,“我简直无法想象。”

威尔尽力笑了一下:“还记得《乌有之乡》的开篇吧——‘碰巧,上天是站在我这一边。’”

从空地的远处传来了交谈的声音。威尔扭头望去,只见玛莉·沙拉金妮从林间出现,她一蹦一跳地走着,红裙也随之摇摆。在她身后,走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古铜色肌肤的男子,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扛着竹杠和卷起来的轻便帆布担架。后面还有一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白色短裤的少年。“这位是维贾雅·巴塔查里亚,”当古铜色皮肤男子走近时,麦克费尔医生介绍道,“维贾雅是我的助手。”“在医院里的助手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了摇头。“除非是发生紧急情况,”他说道,“我已经不再行医了。我和维贾雅一起在农业实验站工作。”“这是穆卢干·梅兰卓,”他向皮肤黝黑的少年走来的方向挥了挥手,“暂时同我们一起,研究土壤科学及植物育种。”

维贾雅闪到一边,把他的大手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将他推到了威尔面前。威尔抬头望着这位面容英俊却沉郁的年轻人,他突然一惊,认出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威尔五天前在壬当罗布见过他,当时他开着白色的梅赛德斯车和迪帕上校在岛上四处兜风。威尔笑了,开口准备讲话,但克制住了自己,因为男孩摇了下头,动作几乎很难察觉,但又十分明白无误。在他的眼中,威尔看到了苦苦恳求的神情。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声,似乎在说:“拜托……”威尔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你好,梅兰卓先生。”威尔用一种半正式的语调打着招呼。

穆卢干看起来如释千钧重负。“你好。”他说着,还微微鞠了一躬。

威尔环视周遭,看是否有人已经注意到刚才这一幕。玛莉·沙拉金妮和维贾雅正忙着安装担架,而麦克费尔医生在整理他黑色的背包。刚刚那戏剧性的一幕并没有人看到。年轻的穆卢干显然有他的理由,不想让别人知晓他曾去过壬当罗布岛。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但有时男孩也会像个女孩。迪帕上校对这位年轻追随者的爱远胜于父亲般的慈爱,而对这位上校,穆卢干的感情也不只是孝顺,是一种倾慕的崇拜。这仅仅是一种对英雄的崇拜,还是一种对成功开展革命、清算反对派、任命自己为独裁者的硬派人物的学生式敬慕?抑或是还有其他的感情掺杂其中?穆卢干面对这位黑胡须的哈德良是在扮演安提诺乌斯的角色吗?好吧,如果这孩子对那些时值中年的军事歹徒怀有这种感情的话,那也是他的权利。如果这位强盗喜欢漂亮的少年,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但是,或许,威尔继续思考着,这就是迪帕上校没有对他作正式介绍的原因。当少年被请进总统办公室的时候,迪帕上校仅仅说:“这是穆卢干,我年轻的朋友穆卢干。”随后,他站起身来,把胳膊放在穆卢干的肩上,带着他走向沙发,并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可以开那辆梅赛德斯车吗?”穆卢干问道。这位军事独裁者微笑中带着溺爱,晃着他乌黑顺直的头发,以示首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人想到在这种古怪的关系中不仅仅是纯粹的友谊。穆卢干开着上校跑车的时候,简直像个疯子。只有在热恋中的情侣才会把自己——更不用提他的客人了——交给这样的一个司机。在壬当罗布和油田之间的平地上,跑车的转速表曾两次到达了110迈,比这更糟的是,车子从油田的山路径直开到了铜矿区。陷坑张着大嘴,轮胎在转弯处尖啸着急停,水牛从茂密的竹林深处出现,迎面距跑车仅几英尺的距离,一辆十吨的卡车也从路的同一侧呼啸而下……“你难道一点也不紧张吗?”威尔试探着问了一句。但是这位上校既虔诚又痴迷。“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按真主安拉的意志行事——我确实知道,法纳比先生——就没有理由紧张。在这些情况下,紧张可能是一种亵渎。”当穆卢干又猛地把车转向躲避另一头水牛时,上校悠悠地打开了他的金制烟盒,递给了威尔一支巴尔干半岛的保加利亚国民议会牌香烟。“好了。”维贾雅喊了一声。威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回头看到担架已经摆在他旁边的空地上了。“好的,”麦克费尔医生说,“把他抬上去吧,小心,小心……”

一分钟后,这一行人已经走在树林间蜿蜒的小路上了。玛莉·沙拉金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爷爷走在最后面,穆卢干和维贾雅抬着担架,走在他们中间。

从他躺着的移动担架上,威尔·法纳比抬头望着幽深的绿色密林,好像从流动的海底石床上看出去一样。在头顶上,接近海面的地方,树叶沙沙作响,猴子叽啾啼鸣。此时还有十几只漂亮的犀鸟,在如云盛开的兰花间跳跃,这图景简直就像是错觉想象中的虚构事物。“你舒服吗?”维贾雅问道,同时还弯下身子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

威尔向他报以一笑。“已经很舒服了。”他答道。“路不远,”担架的另一头也传来了令人宽慰的话语,“我们几分钟就可以到那里。”“那里是哪里?”“实验站。就像英国的洛桑农业研究所一样。你在英格兰的时候去过洛桑农研所吗?”

威尔听说过那里,但是当然,他从未去看过。“洛桑农研所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维贾雅继续说道。“确切地说是一百一十八年,”麦克费尔医生接着说,“1843年劳斯和吉尔伯特在那里开始了他们对化肥的研究。在50年代早期,他们的一个学生来到这里帮助我的祖父开创了这里的农业研究站,热带地区的洛桑农研所——这是他们的计划,建立并服务于热带地区。”

在这片暗绿的丛林中出现了一缕亮光,一会儿地上的枯枝落叶便从森林中显现,并完全暴露在热带太阳耀眼的光线之下。威尔抬起了头,向四周看去。其实,他们并没有从这个巨大的好似碗形的露天竞技场的底部走出来多远。500英尺以下,一片宽广的平原向远处延展,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的树木和几处农舍。在另一端,山坡绵延高耸,足有数千英尺高,连接着半圆形的群山山脉。一层层的绿色抑或金黄色的梯田,从平原扩展到山峰的底部。稻田描绘出了山坡的轮廓线,每一处起伏都似浓墨重彩,似乎是故意为之的艺术之作。这里的自然不再仅仅是天然的,山川风景经过勾画,有了几何学的精髓,就这些蜿蜒的线条和纯净亮色的条纹而言,这里定然是一位有着精湛技艺画家的巧夺天工之作。“你那时在壬当做些什么?”罗伯特·麦克费尔医生问道。“为写一篇有关新政权的报道收集材料。”“我想不到执政的上校有什么新闻价值。”“那您可错了,他是一位军事独裁者。这就意味着即将会有死亡事件发生,而死亡总是新闻话题,和死亡沾边的都是新闻。”他笑着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中国一回来就被指派顺路到壬当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是他不想提及的。实际上,报纸只是阿德海德大人的利益构成之一。他同时还拥有东南亚石油公司、帝国和外资铜业公司。从官方来看,威尔来到壬当是为了嗅探一下在军事统治氛围下的死亡气息,但同时他也受到委派来弄清独裁统治者对外资的态度,新政府准备要向企业提供多少退税优惠,能否得到不被收归国有的保证。还有就是多少利润可以运往国外,必须雇用多少本地技术和管理人员等一连串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迪帕上校一直非常和蔼可亲,很合作。因此,还带威尔去了铜矿兜风,尽管跑车是穆卢干开的,整个过程令人惊心动魄,心有余悸。“非常原始,我亲爱的法纳比先生,非常原始。你也能看得出来,这里急需要现代化的设备。”上校还安排了另外一场会面——已经安排好了,威尔此刻清晰地想起,就安排在今天早晨。他似乎看到上校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前,军警处长在作汇报:“最后一次看到法纳比先生是他独自一人驾驶小船开往帕拉岛海峡。两个小时后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推断已经丧生。”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他现在在这座禁岛上还是活蹦乱跳的。“他们不会给你通行证的,”乔·阿德海德在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如此说道,“但是或许你能伪装潜入海岸,穿上一件带头巾的长袍,就像阿拉伯的英雄劳伦斯一样。”

威尔面容严肃地保证道:“我会尽力一试。”“不管怎样,如果你设法成功地在帕拉岛登陆了,直接去一趟皇宫。拉尼——就是他们的太后——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六年前第一次和她在卢加诺见面。那时她和投资银行家老沃格林在一起。这位银行家的女朋友对唯灵论很感兴趣,并且给我表演了一场降神会。用小号做媒介,真正的直接传音——唯一不幸的是整个过程都用德语。哦,灯都重新打开之后,我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和小号长谈?”“不是,不是,是和拉尼。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你知道,就是精神十字军。”“精神十字军?这是她本人的发明吗?”“毫无疑问。而且与‘道德重建运动’相比,我本人更喜欢精神十字军的提法,这在亚洲地区更容易被接受。我们当天晚上长谈了此事。之后,我们又谈到了石油,帕拉岛上盛产石油。多年来东南亚的石油公司一直试图插手此地,其他的石油公司也是跃跃欲试,但都无功而返。不给任何人以石油特许权,这是他们的既定政策。但是拉尼却不赞同这一点。她想用石油为世界做些有益的事情,如资助精神十字军运动。因此,就像我说的,如果你能到达帕拉岛,直接去趟皇宫,和她谈谈。了解些做决策人的内幕,探听下是否有支持石油的少数派并且问一问我们是否能帮助他们开展有益的事业。”在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许诺,只要威尔能够成功地办好此事,就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此外,还给了他为期一年充足的自由时间。“不需要再写报道了,只做高雅艺术,艺术,艺——术……”他继而低俗地大笑起来,“术”的尾音完全淹没在了笑声当中。糟糕透顶的家伙!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为这个可恶的家伙办的恶劣报纸写稿,而且也准备为了奖金,去做这个卑鄙的家伙交代的肮脏工作。现在,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踏上了帕拉岛的土地。而且侥幸,上天也站在他这一边,显然,就是为了在他身上开一个实实在在的邪恶玩笑。这正是造化弄人。

威尔被玛莉·沙拉金妮的叫喊声带回了当前的现实中。“我们到了!”

威尔再次抬起头来,他们这个小分队已经走下了公路,通过入口,沿着一道白墙前行。他们的左手边,地势呈阶梯状不断升高,在每级地势平缓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菩提树环绕下,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低矮房屋。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条林荫大道,高大的棕榈树在两边洒下树荫。路尽头下坡处是一方荷花池塘,池塘对面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头佛像。这时他们转向了左边,穿过开花的菩提树,嗅着空气中混合的芬芳,来到了第一级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栅栏和栅栏内那头肩峰隆起、全身雪白的公牛。除了正反刍的下巴之外,它一动不动,美得如此安详宁静、悠然自在,令人不禁想起了神话中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情人——那只宙斯变身的神牛。对了,草地上还有一对朱诺的神鸟——两只拖着尾羽的孔雀。 玛莉·沙拉金妮拉开了一座小花园门的插栓。“欢迎来到我的小木屋。”麦克费尔医生说道,并转向穆卢干说,“当心这里的台阶,我来帮你们抬担架吧。”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2. 拉贾(Raja),在印度、马来、爪哇等地指首领,酋长。在小说中指帕拉岛的国王。3.《乌有之乡》,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的反乌托邦作品Erewhon,或译为《埃瑞璜》。4.穆卢干,印度战神之名,湿婆神的儿子。梅兰卓(Malindra), mal意为坏的,indra是印度太阳神的名字。5.哈德良,罗马皇帝,与美貌少年安提诺乌斯保持同性恋关系。6.拉尼(Rani),与拉贾相对,是王后的称呼。这里前任国王已经去世,因此是太后。后文统称为拉尼。

第四章

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同邻居园丁家的孩子一道去睡午觉了。在黑暗的起居室里,苏茜拉·麦克费尔夫人独自坐在那儿,回忆着过去的幸福时光,忍受着而今失去丈夫的悲痛。厨房里的钟声响过半点,她出发的时间到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穿上凉鞋,走进了热带地区下午那极其耀眼的阳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天。在火山上空,厚厚的巨大云层正向穹顶聚集,一个小时后就会下雨。她沿着树木林立的道路行走,享受着一片又一片树荫的清凉。突然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传来,一群鸽子从一棵十分高大的菩提树上起飞,向远处森林的方向飞去。绿色的翅膀,珊瑚色的喙,它们的前胸在阳光下如珍珠蚌般变幻着颜色。它们多么漂亮!可爱得无以言说!苏茜拉正要扭头看看杜加德仰面微笑的愉快表情,但是突然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地面而已。杜加德不在了,只留下痛苦,就像是一只幽灵的手臂在想象中萦绕,萦绕在一个仿佛经历了截肢的人的感知中。“截肢,”她对自己低语道,“截肢……”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痛哭起来。截肢的感受不是自哀自怜的借口,既然杜加德已经死了,鸟儿依旧美丽,她自己的孩子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正迫切需要被爱护、帮助和教育。如果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此挥之不去,那就是在提醒她,从今以后,她必须为两个人去爱、去活、去思考,必须用她自己的眼睛和思想,也同时要用他的眼睛和思想,去感知和理解。在这场灾难发生之前,两人的所见所思一直是愉悦和智慧的交融。

这就是医生的小屋了。她登上台阶,穿过门廊,走进了起居室。她的公公正坐在窗边,呷着陶缸里的凉茶,阅读法文的《真菌学评论》。当她走近的时候,他抬起头微笑着表示欢迎。“苏茜拉,我的孩子!你能来我真高兴。”

她弯下腰吻了一下他胡子拉碴的脸颊。“玛莉·沙拉金妮说的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真的发现了一个乘船遇难的人?”“嗯,英格兰人,从中国经由壬当来的,还有遇难的船只。是一名记者。”“他长得什么样子?”“弥赛亚的身形,但是很聪明,不相信上帝,也不确信他自己的使命。即使是深信自己的使命并执行时,也太过敏感。他的身体想行动,他的情感想相信,但是他的神经末梢和他的聪明阻止他那样做。”“那么我想他很不开心了。”“是很不开心,因此笑起来像一只土狼一样。”“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像土狼一样吗?”“知道并且引以为荣。甚至还编了一句隽语:我不是一个轻易赞同别人的人。”“他伤得严重吗?”她问道。“不严重,但是他正在发烧。我已经给他用了抗生素。现在你来决定是否提高他的肌体抵抗力,给自然的痊愈力量一个机会。”“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然后,她沉默了一段时间说,“我去看了拉克西米,在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你觉得她情况如何?”“还是老样子。不对,可能比昨天虚弱了点。”“我今天早晨看到她也是这种感觉。”“所幸的是疼痛不会再加重了。我们仍旧可以从心理方面来想办法。今早我们诊治了恶心的症状。现在她可以喝东西了。我认为没有再进行静脉输液的必要了。”“谢天谢地!”他说道,“静脉输液就是一种折磨。面对每一个真正的危险时需要巨大的勇气。但是每当涉及皮下注射或是静脉针刺的时候,她都会表现出极其可怜和极不理智的恐惧。”

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在他们刚结婚的日子里,每当她对此大惊小怪的时候,他都会大发雷霆称她是个胆小鬼。拉克西米哭了,样子很可怜,乞求他原谅,这就如同把炭火放在了他头上一样。“拉克西米,拉克西米……”现在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三十七年了。“你们谈了些什么?”他大声问道。“没什么特别的。”苏茜拉回答道。事实上,她和拉克西米谈论了杜加德,但她现在真是无法让自己再重复一遍她们谈话的内容。“我的第一个孩子,”拉克西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孩子还能长得如此漂亮。”在她深陷发黑的眼窝中,双眼突然亮了起来,苍白的嘴唇也绽开了笑容。“这么小小的手,”微弱、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么贪吃的小嘴。”她用一只骨瘦如柴、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乳房的位置,由于去年的手术,现在已经是扁平的了。“我真的想不到。”她不断重复着。是的,在事故发生前,她怎么能知道呢?这是一种启示,一种爱和紧连着的灾难。“你懂我的意思吗?”苏茜拉点了点头。她当然是懂得的——从与她自己两个孩子的关系中她懂得,从其他爱和紧连着的悲剧中她懂得,同有着这小手和贪吃小嘴的杜加德长大成人后的相处中她懂得。“我那时常常为他担心,”这位病中的夫人低语道,“他那么强壮,像暴君一样,他本可能会去伤害、去欺凌、去毁坏,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谢天谢地,他娶了你!”她的手从乳房的位置移到了苏茜拉的手臂上。苏茜拉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她们两个都哭了。

麦克费尔医生叹了口气,向上看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刚从水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战栗了一下。“那位遇险的人名字叫法纳比,”他说,“威尔·法纳比。”“威尔·法纳比,”苏茜拉重复道,“嗯,我去看看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转身走开了。

麦克费尔医生目送她离开后,向后仰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杜加德像是一束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炬突然被熄灭了,拉克西米则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无常和无法预知的变化组成了人生,所有的美丽、恐惧和荒诞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以人类命运也无法解释而同时又具有上天意旨的模样。“可怜的女孩。”他自言自语道,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杜加德的噩耗告诉苏茜拉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可怜的女孩!”那时,也是这篇在《真菌学评论》上刊登的有关产生幻觉蘑菇的文章发表的时候。这是另一件发生在上天安排的模式里不相关的事情。一首老拉贾古怪的诗歌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造化万端,致敬凡此种种,

无动于衷

其间冲突不谐

为了一种善,超越了好坏的善

为了一种存在,永恒于短暂无常中

其衰减耗散,比天堂中的上帝更加永恒

门嘎吱的响了一下,随后威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时他听到一个低沉并悦耳的女声问他感觉怎么样。“我感觉很糟糕。”他回答道,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恳求同情——只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终厌倦了长期不动声色的闹剧,愤恨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我感觉很糟糕。”

那只手又触碰了一下他。“我是苏茜拉·麦克费尔,”这个声音告诉他,“玛莉·沙拉金妮的妈妈。”

威尔勉强地把头转过来,睁开了眼睛。一个成年版的、肤色更暗的玛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边,向他微笑,充满了友善的关怀。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满足于对她说声“你好”,然后向上拉了一下床单就又闭上了眼睛。

苏茜拉默默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欧人的苍白皮肤,以她——帕拉岛居民的眼光看来,这肤色显得虚弱和不堪一击。再看看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只适合远观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颤抖,而不是这张裸露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一个被剥了皮并被独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我听说你来自英格兰。”她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暴躁地咕哝道,“也不在乎将要去哪儿。不过是,从地狱到地狱而已。”“战争刚过,我就到了英格兰,”她接着说,“当时还是个学生。”

他试图不听她讲话,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这闯入的声音。“我们心理学班上有个女孩,”声音在继续,“她的父母住在威尔斯。她邀请我暑假一开始就去那里和他们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尔斯小城吧?”

他当然知道威尔斯。她为什么用这些愚蠢的回忆在这里烦扰自己呢?“我那时喜欢在水边散步,”苏茜拉说,“看运河对面的大教堂,”——这时她想到,当她看大教堂的时候,杜加德在海滩边的棕榈树下,给她上了攀岩第一课。“你身上系着绳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来……”不可能掉下来,她苦涩地重复道——然后她想起,此时此地,还有任务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这张像被剥了皮一样英俊的脸,想起来这儿还有一个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么漂亮”,她接着说道,“多么宏伟宁静!”

声音,对于威尔·法纳比来说,变得越来越悦耳,并且不可思议地更加遥远。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再厌恶其侵扰的原因。“如此非凡的平静。香提,香提,香提。传递理解的宁静。”

现在,声音几乎变得如唱诵一般了——似乎来自于另外某个世界的唱诵。“我可以闭上眼睛,”她继续念诵道,“可以闭上眼睛并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伟壮观,比在主教宫殿旁边的参天大树还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绿草、水,还有照在石头上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扶壁之间斜斜的长影。听啊!我可以听见钟声,钟声和寒鸦的声音,在塔里的寒鸦——你可以听见寒鸦的叫声吗?”

是的,他可以听到寒鸦的声音,同他现在听到窗外树上那些鹦鹉的叫声几乎一样清晰。他在此地,同时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区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里,彼地是在门迪普斯边上凉爽山谷的室外,寒鸦在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鸣叫,教堂钟声远播,渐远渐弱消失在绿色的沉寂中。“还有白色的云朵,”这个声音又说道,“白色云朵之间的蓝天显得如此浅淡、雅致、精美、轻柔。”

轻柔,他重复道,四月里的一个周末,蓝天也是那么轻柔,在他和莫莉婚姻触礁之前,他俩在那里待过。草丛里开着雏菊和蒲公英,河水对面矗立着恢宏的教堂,建筑朴素的几何线条挑战着旷野四月轻柔的云朵,和旷野互相抗衡,同时也互相映衬,完美地调和在一起。这应该是他和莫莉之间的关系——那时确实也是这样的关系。“还有天鹅,”他听到那个声音如梦般地在念诵着,“天鹅……”

是的,天鹅。白色的天鹅在碧绿又略带墨黑色的湖面上划过——一面起伏抖动的镜子,因此天鹅银白色的倒影总是在破碎和重聚之中,分裂而又合为一体。“就像纹章一般,浪漫的、难以置信的美。然而它们就存在于此——真实场景中真实的禽类,和我离得很近,我几乎都可以触摸到它们——同时又那么遥远,在数千英里以外,遥远的平静的水面上,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推动,轻柔、庄严……”

庄严地、庄严地划动,当它们富有曲线的白色胸脯在水中前行,沉黑色的水涌起而后拨散——涌起,拨散,波纹向后散去,然后如闪着微光的箭头在它们身后展开。他可以看到天鹅划过黑色的镜面,可以听到寒鸦在塔楼里鸣叫,可以闻到传来的消毒剂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以及远处绿色山谷中冷森森的哥特式护城河淡淡的野草味道。“轻而易举地漂浮。”“轻而易举地漂浮。”这几个词让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满足。“我会坐在那里,”她说,“我会坐在那里一直观看、观看,一会儿我也会漂浮起来。我会和平静湖面上的天鹅一起,飞舞在墨黑色的河流与轻柔的淡蓝色天空之间。同时飞舞在此地与遥远的空间之中,彼时与此时之间的另一处所在。”同时,她的思绪也徘徊在过去的幸福回忆和现在持续的丧偶之痛中间。“漂浮,”她高声说道,“在现实和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平面,在外界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和我们内心最深处升腾的事物之间漂浮。”

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突然,这些话开始变成了它们所指示的景物和事件,意象变成了事实,他确实正处在漂浮之中。“漂浮,”那个声音继续轻轻地说道,“漂浮,就像是一只水上的白鸟。漂浮在生命的伟大长河上——宽广、平缓、宁静的河流,如此的宁静、宁静,你几乎可能认为它已经睡着了。沉睡的河流。但它仍旧不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生命静静地、不可阻挡地流向更充实的人生,流向更深刻、更丰富、更坚强,也更完满的宁静,因为它知晓你的痛苦和不幸,知晓并且将其吸纳进生命之流并使之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现在你正漂浮进入那片宁静,漂浮在这条平滑宁静的沉睡着的河流上,也是不可阻挡的,不可阻挡恰恰因为它在沉睡。我在和它一起漂浮。”她为这个陌生人言说,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是在为自己言说,“不费气力地漂浮,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仅仅需要放手让自己被河流推动,就让这条不可阻挡的沉睡的生命之河把我带到它流淌的目的地——知道河流去往的地方也是我想去往的地方,我必须去往的地方:去往更多生命力、更多宁静的所在。沿着沉睡的河流,不可阻挡地,流向完全的和解。”

威尔·法纳比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世界变得多么安静!像水晶一样透彻的沉沉的安静。纵使鹦鹉们仍旧在百叶窗外跳来跳去,纵使声音仍旧在他旁边念诵!宁静空寂,在宁静空寂中流淌着一条沉睡的、不可阻挡的河流。

苏茜拉低头看了看枕头上的这张脸:突然这张脸看起来非常年轻,在静谧安详中显得像孩童一般。前额上紧锁的皱纹消失了。由于痛苦而紧闭着的嘴唇也分开了,气息变得缓慢、轻柔,几乎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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