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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3:4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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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横沟正史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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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墓村(横沟正史作品·金田一探案集)

八墓村(横沟正史作品·金田一探案集)试读:

序章

八墓村是鸟取县和冈山县交界处深山里的一个贫寒的小山村。

因为是在深山里,耕地自然很少,至多不过有一些十坪或二十坪的水田零星分布在山中。再加上气候不好,收成不佳,不管怎样呼吁粮食增产,其出产的主食仅够勉强养活全村人口。

尽管如此,整个村子的生活却还算富裕,这是因为村民还有其他生计——烧炭和养牛。养牛是近两年才兴起的,烧炭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村子最主要的谋生之道了。

环绕着八墓村的山脉一直绵延至鸟取县,这些大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橡树、栎树和柞树,所以从来不缺烧炭用的木材。从古时候起,这个地方的栎木炭在整个关西地区就很有名。

至于养牛,虽然近两年才兴起,如今却已经成为村子里重要的生财之道,比烧炭还要赚钱。这个地方的牛统称千屋牛,无论是做耕牛还是做肉食牛都很适合。当附近的新见举行牛市的时候,全国的牛贩子都会慕名前来。

因此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会养上五六头牛,不过这些牛并不属于饲养人所有,而是村民从村里的大户那里领来牛犊,养大后卖掉,再以一定比例同出资者分成。换言之,普通农村里那种地主和佃户的关系在这里也存在,即便是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子,也存在着巨大的贫富差距。八墓村共有两家大户,一家姓田治见,一家姓野村。田治见家在村东头,被称作东屋。为示区分,村民们便把野村家称作西屋。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还是这个村子的名字——八墓村。

对于那些在这里出生、死亡,听着这个名字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来说,也许早已司空见惯。但那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异乡人,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名字仿佛意味着某种所谓的可怕宿命。

的确如此。而且这个宿命发端于遥远的过去,足可追溯到距今三百①

八十余年的永禄年间。

永禄九年七月六日,云州富田城主尼子义久向毛利元就投降,将月山城拱手让出。尼子义久麾下的一名贵族无法接受投降,这位年轻的武士率领七名近侍逃离了城池。据传,当时这八个人用三匹马驮载了三千两黄金,为的是日后能东山再起。他们翻山越岭,渡过湍急的河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这个小山村。

村民们十分爽快地收留了这八位落魄的武士。武士们也被这深山中质朴的人情所打动,心中踏实下来,便决定暂住在这里。他们化装成当地村民,开始从事烧炭的营生。

所幸这里是深山,作为藏身之处再合适不过。况且,若真是到了危急时刻,还有钟乳洞可作为绝佳的藏身之地。这一带的地层由石灰岩构成,若是下到山涧里,随处都能见到钟乳洞。据说其中还有深不见底的洞穴,就像八幡的灌木丛一样,从来没有人到达过幽深的洞穴底部。一旦追捕者追到这里,这些洞穴还可以作为最后的藏身之地。或许八位逃亡武士选定这个村子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也是考虑到了这里的地形。

就这样过了半年有余,虽说是逃亡之人,日子倒也过得平安无事,也没有和村民起什么争执。

可是渐渐地,毛利一方的侦查越来越严格,终于有一天探子找到了这座深山里的小村庄。逃亡的大将毕竟是尼子一族中赫赫有名的年轻俊杰,若是让这种人活着,毛利家族必定后患无穷。

藏匿逃亡武士的村民们渐渐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毛利一方给出的悬赏金也令他们相当垂涎。比起悬赏金,他们更痴迷于那传说中用马运来的三千两黄金。只要把逃亡武士全部杀死,应该就没有人知道这三千两黄金的事了。就算毛利方面知道这件事,盘问黄金的下落,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不清楚,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料想也能蒙混过关。

于是,村民们频繁聚在一起讨论,最终商定在某一天偷袭逃亡武士。那天,当所有的逃亡武士正聚在山里的烧炭小屋中烧炭之时,村民们包围了屋子,从三个方向点燃枯草放火,先断了他们的退路。接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挥舞着厚刃刀和竹枪,杀进了烧炭小屋。时逢乱世,即便是山野村民,也知晓战斗策略。

武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时他们早已对村民深信不疑,所以这次袭击可谓晴天霹雳。遇袭的地方是山中的烧炭小屋,他们并没有准备刀枪,只好抄起身边的柴刀和斧头投入战斗。毕竟寡不敌众,他们了无胜算。不久,一个武士倒下了,第二个也倒下了……最后,八名武士尽数死在了这帮村民的手上,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村民们砍下了八名武士的头颅,放火烧了烧炭小屋,一路高唱着凯歌返回了村子。传说八颗头颅上都是一副悔恨至极的恐怖神色,让人一见之下顿起寒战。尤其是那位年轻首领悔恨的面容格外恐怖。据说他的头被村民粗暴地切下,沾满了鲜血,直到完全断气之前,一直大喊着:“我要诅咒这个村子七生七世!”如此怨愤,确在情理之中。

村民们凭着这八颗人头,顺利得到了毛利家族的赏金。可是,那最重要的三千两黄金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下落。他们拼命寻找,扒开草根,凿穿岩石,甚至挖掘山谷,最终却无功而返。不仅如此,在寻找黄金的过程中,还发生了许多不祥的怪事。

有人在钟乳洞洞底寻宝时突然遇上了塌方,死得十分凄惨。有人在挖掘岩石一角时,悬崖突然塌陷,脚底打滑跌入谷底受了重伤,最后成了跛子。还有一个人,在挖树根时被突然倒下来的树压死了。

这样的怪事接二连三,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将村民彻底抛入了恐惧的深渊。

事情发生在八名逃亡武士被残忍杀害半年之后。这一年不知为何本地的雷暴天气特别多,经常有雷击事件发生。人们觉得这或许是八名武士的怨恨所致,整日惴惴不安,惶惶度日。一天,村长田治见庄左卫门宅邸里的大杉树被雷劈了,彻底裂成了两半,直至根部。

这位田治见庄左卫门不是别人,正是偷袭武士事件的牵头人。自从那件事以后,他整日郁郁寡欢,经常会有一些发狂的举动,家仆也只能跟着他日日提心吊胆。谁曾想偏偏在这个时候杉树遭了雷击,庄左卫门顿时发了狂,嗖的一下拔刀出鞘,猛地砍倒了两三名家仆,飞奔出门,将迎面走来的村民尽数横刀砍倒,最后跑进山里自刎而死。

不论细节是否有出入,这起事件都导致了十几个受害者。庄左卫门一刀致死的共有七人,再加上他自己,有八个人同时死亡。想必这也是那八位被残忍杀害的武士的怨恨所致!人们因此惧怕不已。

为了安抚八人的灵魂,村民们挖出了曾被视同猫狗一般胡乱掩埋的八具尸骨,重新郑重埋葬,并且立起了八块墓碑,将八人当作神明来供拜。这便是村后山丘上的八墓明神的来历,村子也因此得名。

以上是从遥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有关八墓村的故事。

常言道,历史会再度上演。最近几年,在这个深山中的小村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国的恶性事件,那正是我即将在这里叙述的诡异事件的直接导火索。②

那是大正×年,距今已二十多年了。被称作东屋的田治见家当时的主人叫作要藏,时年三十六岁。田治见家自庄左卫门之后,代代都遗传疯病,要藏也不例外。从年轻时起,他便常有粗暴残虐的举动。二十岁那年,他和一个叫纪纱的女人结了婚,育有久弥和春代两个孩子。

要藏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是被两位姑母抚养长大的。该事件发生时,田治见家的家族成员有要藏夫妇、十五岁的儿子久弥、八岁的女儿春代,还有两位姑母。

这两位姑母是孪生姐妹,两人终生未嫁。在要藏的双亲去世以后,她们成了田治见家所有事务的实际指挥者。要藏原本还有一个弟弟,但他被过继到母亲娘家继承家业,早早便离开了家,连姓氏也改成了里村。

在事件发生前的两三年,早已有妻有子的要藏突然开始了一段热烈的恋情,爱上了村里一名牛贩子的女儿。当时这姑娘从高等小学校③毕业,正在邮电局做职员,芳龄十九,名曰鹤子。

前文已述,要藏是个粗暴残虐的男子,所以他的爱情也像烈火般灼烈而凶猛。一天,他堵在鹤子下班的路上,强行把她掳到自家的仓库,粗暴地侵犯了她。不仅如此,他还把鹤子囚禁在仓库里,把她当成自己变态情欲的牺牲品,发了疯似的对她百般折磨。

鹤子哭叫着求救。两位姑母和妻子纪纱得知此事后大吃一惊,苦苦劝告要藏,可是要藏十分固执,就是听不进去。鹤子的父母也惊惧不已,连忙跑到要藏面前,哭着央求他把女儿还给他们,可是要藏一句话就冷冷拒绝了。若是周围的人出言相劝,要藏就会两眼放出凶光,那副样子仿佛不知会做出怎样残暴的举动。

人们唯恐要藏发病,思来想去,只有说服鹤子做他的小妾这一条路了。最初鹤子宁死不从,可是即便她摇头,也改变不了什么。仓库的钥匙在要藏手里,他想来就来,动用暴力遂了心愿便扬长而去。

渐渐地,鹤子也开始动脑筋了。事已至此,不如乖乖答应下来,做要藏的小妾,如此就能从这个仓库脱身了。只要能出去,总会有逃脱的办法。鹤子下定了决心,便通过父母把这个意思转达给要藏。

要藏自然喜不自胜,立刻将鹤子放了出来,安置在一栋别院里。还给她置办了和服、头饰、日用品,各式各样稀罕的物品简直应有尽有。要藏对鹤子宠爱有加,整日整夜地泡在别院里,昼夜不停地爱抚她的肉体。

鹤子对此极为恐惧。据说要藏的情欲猛烈得近乎疯狂,普通女子断然接受不了。忍无可忍的鹤子多次试图逃跑,可是每次要藏都会发疯似的大闹一通,吓得村民们不知所措,跑到鹤子那里苦苦哀求。虽然极不情愿,鹤子终究不得不一次次回到要藏身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鹤子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孩。要藏大喜过望,给孩子起名辰弥。人们都觉得,孩子也出生了,鹤子应该能安定下来了。可此后她仍旧抱着孩子一次次地离家出走。说起个中缘由,孩子出生后,要藏那激烈的情欲丝毫没有改变。不,准确地说,要藏固执地认为,既然为他生下了孩子,这个女人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所以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鹤子,极尽猖狂丑陋之态。

鹤子频繁出走,既是因为忍受不了要藏的折磨,另外还有一个更深刻的缘由。她的父母和村民们也是到了此时才渐渐察觉出来。

鹤子以前曾有过一个私订终身的爱人。那个青年是村里的小学教师,名叫龟井阳一。教师这个身份将两人的恋情隐藏得很好。龟井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而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他对此地的地质很感兴趣,经常去钟乳洞探险。人们就此推测两人应该是在人迹罕至的钟乳洞深处幽会。

村里人口无遮拦,一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开始对辰弥的身世说三道四。“那孩子不是田治见家老爷的种,是龟井老师的。”

在这小小的村子里,这样的流言飞语注定会传入要藏的耳朵。要藏的愤怒如烈火般燃烧起来。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要藏抓住鹤子的头发拳打脚踢,甚至扒光她的衣服,往她身上泼冷水。之前他对辰弥百般疼爱,现在竟然用烧得滚烫的火钳猛烫辰弥的后背和大腿。

如此下去孩子和自己都会被这个禽兽杀了!鹤子实在忍无可忍,便又抱起辰弥逃出了家。她在父母那里躲了两三天,可是听别人讲述了她走后要藏发怒的样子,她愈发害怕,便逃出家乡,跑到姬路的亲戚家里躲了起来。

鹤子出走后的四五天里,要藏终日喝得酩酊大醉,等待她归来。以前鹤子即便离家出走,不出三两天,她的父母或是村民代表就会前来道歉,并把她带回来。可是这次要藏等了五天直到十天,鹤子也没有回来。等待的焦躁让他渐渐变得狂乱起来。两位姑母和妻子都吓得不敢靠近,村里也没人敢来斡旋了。

就这样,要藏的疯狂终于爆发了。

那是四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山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村里人家还用着被炉。

村民们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和不寻常的惨叫声惊醒。枪声不止一下,隔了一会儿又听到了第二枪、第三枪。惨叫声、呼喊声和求救声越来越大。人们想要探个究竟,纷纷走出家门,结果看见了一个装束甚是诡异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件立领西服,扎着绑腿,脚穿草鞋,额头上缠着白色的缠头巾。缠头巾上还绑着两只打开的棒状手电筒,就像头上长了两只发光的犄角。胸前也垂着一只发亮的松下牌手电筒,简直就像丑时参拜神社时挂的镜子一样。西装外面系着用整幅布捋成的腰带,上插一把日本刀,单手端着一支猎枪。村里人见状都吓得丢了魂,一动也动不了。就算没被吓呆,也在逃跑之前便被那人开枪击中,眨眼间倒在地上。

此人便是要藏。

这身装束的他先是一刀砍死了妻子,接着便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他终究还是没能对姑母和孩子下手。可是,他却肆意屠杀无辜的村民,要么砍倒后扔到一旁,要么用猎枪狙击。

根据后来的调查,有一户人家听到敲门声,主人便不假思索地打开了大门,结果砰的一声中枪倒地。还有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刚刚睡下,要藏便把防雨窗撬开一寸大小的缝隙,塞进枪口,杀了新郎。被枪声惊醒的新娘逃到墙角,双手合十求饶,可是要藏仍砰的一声取了她的性命。后来,负责的官员赶到现场后,看见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死去的年轻新娘,不由得洒下了眼泪。这位新娘是半个月之前刚刚从十里外的村子嫁到这里的,和要藏毫无瓜葛。

就这样,要藏一夜之间令整个村子陷入腥风血雨。天快亮时,他逃进了山里,恐怖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第二天,紧急通报发出后,从附近的町和村涌来了大批警察和报社记者。而此时,八墓村早已成为一片血海,到处都横着沾满鲜血的尸体。每一户家庭都传出濒死的呻吟声,还有一些尚未断气的伤者发出呼救声。

被要藏打成重伤和轻伤者不计其数,当场死亡的就有三十二人,实在是惨不忍睹,令人发指,据说这在世界犯罪史上也是绝无仅有。

不仅如此,逃进山里的重犯要藏一直下落不明。警察、消防队员和村里的年轻人组成的搜查队将附近的大山搜了个遍,就连钟乳洞也一个不落地深入洞底。搜查行动持续数月,没能找到要藏,但发现了许多他一直活着的证据。曾经有人发现牛被射杀了,而且肉被剜走了一些。(这个地方的牛冬天会被拴在牛棚里,到了春天则被放到山上吃野草,连着好几天优哉游哉地从这个山头走到那个山头,一不小心甚至会溜达到鸟取县。每过半个月或一个月,它们想吃盐了,便会恬不知耻地晃下山来,回到主人身边。)在那头死牛旁边,还留下了用火药点火烤肉的痕迹。

这件事说明,逃进山里的要藏丝毫无意自杀,反而有着强烈的生存欲望。这再次将村民们打入新的恐怖深渊。

要藏的下落至今无人知晓。不管怎样,他已逃进山里二十多年,依常识判断,他根本不可能活那么久。然而,村里却有不少人一直在固执地否定这种说法。而认定要藏还活着的根据甚是可笑。

当时,被要藏当场杀死的是三十二人。三十二正好是八的倍数,即八墓明神的八块墓地分别要走了四份活祭品。若是要藏死了,祭品就会多出一份。不仅如此,赞同这个说法的人最后必定会加上这样一句:“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田治见的先祖庄左卫门是第一次,要藏算是第二次。如此看来,这样恐怖血腥的事件,迟早还会再发生一次。”

在八墓村,直到现在大人们还会这样吓唬哭闹的孩子:长着手电筒犄角的鬼要来了!孩子们听后,就会想起父母描述的那个魔鬼的样子:白色缠头巾上绑着两只发光的手电筒,胸前垂着一只松下牌手电筒,整幅布捋成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日本刀,单手端着一把猎枪。于是孩子们立刻吓得停止了哭泣。这是至今仍残留在八墓村人心中的噩梦。

那些与要藏发疯有着直接关系的人又怎样了呢?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时被要藏杀害或打伤的人全都是和鹤子无关的人,相关之人却大抵都躲过了。

教师龟井阳一理应是要藏最为憎恨的人。当晚他去找邻村的和尚下围棋,命大地躲过了一劫。可是,或许是顾及村民的想法,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便远远离开村子,调到其他学校去了。

至于鹤子的父母,他们一听到屋外的骚动声,便料想一定出事了,于是逃到后院的草棚里躲了起来,也毫发未伤。

而引起这场骚动的罪魁祸首——鹤子母子,前文已述,二人逃往姬路的亲戚那里躲避风声,自然也安然无恙。

事件发生后,她曾被警察叫回村里,在村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然而村民对她实在是恨之入骨。如果她能一直老老实实地哄要藏高兴,我们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那些失去了父母、伴侣或孩子的人心中的憎恨之情着实无法释怀。

这样的恨意让鹤子如坐针毡,再加上人们怀疑要藏可能还活着,她无法忍受整日活在恐惧里,不久便抱着已经两岁的儿子逃出了村子,从此音讯全无。④

就这样,二十六年过去了,到了昭和二十×年。就像那位老人曾经说过的: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八墓村又发生了一连串诡异的杀人事件。而且这次的事件和前两次不同,拖拖拉拉,接连不断,莫名其妙。八墓村又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氛围。

言归正传。开场白太过冗长了,下面就让我们揭开故事的序幕。在进入正题之前,请允许我事先声明:诸位读者即将读到的,是由一位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士所写。至于我是怎样拿到了他的亲手记录,因为与故事无关,请允许我略去不谈。①日本正亲町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558年到1570年。②日本大正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12年到1926年。③设置于1886年到1941年间,学制四年,1907 年定为两年。学生小学毕业后,如未考上中学,即可进入高等小学校学习。④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到1989年。 第一章寻人

从八墓村回来已经八个月,我的身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位于神户西郊小山丘上的新书斋里,一边欣赏如诗如画的淡路岛美景,一边静静地抽烟,心中却在感叹:我竟然能够活着回来!这是一种无比神奇的感觉。小说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由于极度恐惧,一夜白头。现在,我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虽然没发现白发明显增多,可是仍旧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所经历的事情是如此恐怖。事后再来回想,当时无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而现在,我不仅平安无事地活着,而且过上了比以前更幸福——不,应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生活。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一个叫作金田一耕助的人。若不是那位头发蓬乱、其貌不扬、语速缓慢、身材矮小的神奇侦探,我早已性命不保了。

金田一耕助曾对我说过一番话。当时事件已经解决,我正要离开八墓村。“像你这般身处如此险境的人实在很少见。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这三个月的经历写下来,留作终生的纪念。”

我回答:“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越快越好,在忘记之前,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还会在文章中颂扬您的功绩。因为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能够报答您的方式了。”

我原本想尽快履行这一承诺,可经历的事情太过恐怖,身心都因此疲惫不堪,再加上我本就不习惯写文章,实在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兑现。

所幸我已经恢复了健康,最近不怎么做噩梦了,身体状态很好。虽说现在仍然对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信心,但我倒也没打算写小说,只要把自己的遭遇如实记录下来就好。这是在汇报事实,是关于事实的陈述。或许事实的离奇恐怖程度多少能够挽救我拙劣的文笔吧。

八墓村——哦!即便只是想起这个名字,我依然战栗不已。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名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村庄!而那又是一起多么恐怖的事件!

八墓村——直到去年,长到二十七岁为止,我压根就不知道世上竟然还存在着名字如此诡异的村庄。我又怎能知道,自己竟然和这个村庄有重大关联?我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出生于冈山县,至于是在哪一个町、哪一个村,我就不知道了,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

自记事起,我就在神户长大,对乡下没有半点兴趣。母亲也说我们家在乡下没有亲戚,似乎总在努力避免提起老家的事。

啊!我的母亲!直到现在,当我闭上眼睛,眼前还能清晰浮现出在我七岁时去世的母亲的面容。就像所有幼年丧母的男孩一样,我也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母亲身材娇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仿佛缩小了一号。她的脸很小,五官也很秀气,长得端庄而精致,就像美丽的玩偶。她的手和幼时的我的手差不多大。母亲就是用这双小小的手,一刻不停地帮别人做针线活。母亲始终是一副沉默的样子,极少说话,更不怎么外出。可是,一旦她开口,那柔和的冈山方言就会像音乐一般在我耳边响起,令人惬意。

那个时候,有一件事一直折磨着我幼小的心灵,安静温和的母亲不知为何会在深夜里被某种可怕的疾病侵袭而发作。静静安睡的她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舌头因恐惧而痉挛,以很快的语速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一会儿便猛地趴在枕头上号啕大哭起来。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每当此时,被母亲惊醒的我和继父便会从左右两边呼唤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可即便如此,她也很难冷静下来。她总是拼命地哭泣,直到筋疲力尽才倒在继父的臂弯里,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睡去。继父会整夜抱着母亲,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直到现在才明白母亲发病的原因。可怜的母亲,原来她有如此可怕的过去,那么她时常会因可怕的噩梦而发病也就不足为怪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对继父充满感激之情。后来,我因与他意见不合而离家出走,终未和解。这是我心中极大的遗憾。

我的继父名叫寺田虎造,是神户造船厂的工头。他足足大母亲十五岁,身材魁梧,脸膛发红,乍一看长得十分吓人。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我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和他是怎样结识的,他对母亲堪称百般呵护,对我也很是疼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继父。户口名簿上也清楚地写着我是他的孩子,直到现在我的名字仍是寺田辰弥。

当初我唯一觉得奇怪的是,在我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袋中有脐带出生证明,上面写着我是大正十一年出生,可是户籍上却写着大正十二年出生。所以今年我实际上已经二十九岁了,可是在世人面前却还是二十八岁。

这些暂且不说,前文已述,我的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从那时起,我前半生真正的幸福便戛然而止,但随后的生活也并非十分凄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继父娶了一位新妻子。这个女人和母亲不同,是个身材高大、性格开朗、毫无心机的人,继父又心胸宽广,所以后来他们一直照顾我,供我从小学读到了商业学校。

可是,不管怎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子之间,总归缺了点什么。就好像乍一看没什么区别的饭菜,尝了以后才发现缺少了某种关键的调味料。再加上继母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虽说她还不至于把我当作累赘,不过渐渐也对我有些疏远了。尽管这不是直接原因,但我从商业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同继父大吵了一架,就此离开了家,投奔朋友。

自那以后便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了。就像当时所有身体健康的青年一样,我在二十一岁那年应征入伍。很快被派往南方,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岁月,于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复员。

我回到了神户,震惊地发现整座城市都已烧得面目全非。继父的家也被烧毁了,虽说我们曾经发生过冲突,可他毕竟是我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继母和弟弟妹妹们也下落不明。我打听到的消息称,造船厂被炸时,继父被炸弹碎片击中身亡。更糟糕的是,上战场之前我就职的商社破产了,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营业。

我彻底走投无路了。幸运的是,在我学生时代结交的朋友当中有一个热心人,他帮我介绍了一家化妆品公司。这家公司业绩平平,但也没到做不下去的地步,所以这两年来我至少还能维持生活。

若是没有那件事,现在我应该还过着苦闷而平凡的日子。可是,突然之间,那件异常的事情发生了,犹如一点朱红滴在了我灰色的人生上。从此我经历了一系列令人眩晕的奇异冒险,踏入了足以冻结人鲜血的恐怖世界。

一切都是从那件事开始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去年即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九点左右,我来到公司,很快就被科长叫去了。科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问道:“寺田君,你是不是没听今早的广播?”

我回答“是的”,结果他追问:“你的名字是辰弥,你父亲的名字叫虎造,没错吧?”

我心中纳闷得很,今天早晨的广播和我的名字、继父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呢?但我还是答道:“是。”“看来没错了。寺田君,广播里有人在找你呢。”

我很吃惊。根据科长的转述,今早广播在寻人时段播放了这样一则寻人启事:如果有人知道寺田虎造的长子寺田辰弥的下落,请联系下面的机构。如果寺田辰弥听到了这段广播,请亲自来一趟。“我把地址给抄下来了,就是这个。会是什么人在找你?你心中可有眉目?”

科长的笔记本上写着“北长狭大街三丁目日东大厦四层诹访律师事务所”。

看着这行字,我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如前所述,我的身世与孤儿无异。遭受战火而失散的继母和弟妹们或许还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不过他们应该不至于特意拜托律师通过广播寻找我的下落。如果继父还活着,也许会可怜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四处找我。可他已经过世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来找我。

我被这种奇特的感觉冲昏了头,正在发呆,只听科长说:“不管怎样,还是去看看吧。既然有人找你,不能置之不理嘛。”

科长在给我打气。他又补充道,上午放你半天假,赶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想来他也是偶然间听到了广播,所以很是好奇吧。

我有些恍惚,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最后我还是听从科长的建议,当即从公司出发了,一路上既期待又不安。不到半个小时,我便抵达了诹访律师事务所,在一间屋子里与诹访律师面对面坐了下来。“啊!看来广播这个东西真是管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应了。”

诹访律师皮肤白皙,胖墩墩的,看起来像个好人。我顿时安心不少。我常常在小说里读到那些缺德律师的劣迹,所以来的路上一直担心自己被当成了某种诈骗的工具。

诹访律师大致询问了继父的事情和我的经历,然后说道:“那么,寺田虎造先生是您的生父吗?”“不是。实际上他不是我的生父,我是母亲再婚时带来的孩子。母亲已经在我七岁那年过世了……”“哦。关于这件事,您从前就知道吗?”“不。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的父亲。应该是在母亲去世前后,我才知道真相,现在已有些记不清楚了……”“那么,您可知道您生父的名字?”“不,不知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找我的人或许是我的生父。想到这儿,我的心跳顿时加速了。“您已过世的母亲,还有您的继父,他们都没提过您生父的名字吗?”“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想来,从当时继父爱母亲的方式来看,他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他没对我说,恐怕是因为没有机会。如果我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参军,如果他没有被炸死,应该迟早都会告诉我的。

我将这些情况说完后,诹访律师点了点头。“嗯,倒也在情理之中啊。关于您的身份嘛……当然,我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您有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想了想,便将从小随身佩戴的护身符袋拿了出来。

诹访律师打开袋子,拿出了那份出生证明。“辰弥……大正十一年九月六日出生,哦,这上面也没写姓氏,所以您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氏。咦?怎么还有一张纸?”

律师打开了另一张纸,那是一张和纸,上面用毛笔画着一幅地图。其实我也不清楚这张地图的意思。地图画得很不规则,像是迷宫,有些地方标着“龙之颚”、“狐之穴”等类似地名的莫名其妙的文字。

在地图旁边,写着一首和歌。歌中也有“龙之颚”、“狐之穴”等字样,可见这首和歌同地图有某种联系。说起我为何要将这张莫名其妙的纸片放在护身符袋中当作宝贝一样随身携带,确实是有原因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会让我拿出这张地图,一直凝视着它。这时,母亲的脸颊上会泛起一片红晕,一扫平日的忧郁,眼中闪耀着亮晶晶的泪花。最后她肯定会深深地叹一口气,说道:“阿辰,这张地图你一定要收好,绝对不能弄丢!它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幸福。所以,千万不能把它弄破了,也不能丢掉。而且,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别人……”

我遵循母亲的嘱咐,一直贴身带着这张地图。但说实话,现在我都二十多岁了,和幼时不同,已不再相信这张纸会有什么奇效。即便如此,我仍旧带在身上,没有撕了或扔了,应该是源于一种惰性。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索性就带着吧。

然而,我错了。正是这张地图,对我的命运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关于这件事,我想留在以后慢慢道来。

诹访律师似乎对这张地图没有多大兴趣,看我在一旁默默等候,便仔细将地图叠好,重新放回了护身符袋里。“这下应该不会有错了。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嗯,想请您把衣服都脱掉,看一下您的身体……”

听完这句话,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像是着火了一般。

啊!这才是我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小时候去澡堂洗澡、在学校体检、去洗海水澡时,都需要在众人面前裸露肌肤。我对此是多么厌恶啊!因为我的后背、臀部、大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简直就像是被火钳胡乱烫了一通。我无意自夸,本来我的皮肤白皙细腻,如果没有那些伤痕,简直可以跟女人的肌肤媲美。可是皮肤越是白皙,那些紫色的伤痕就越是刺眼,看到的人就越发觉得可怕。我完全不记得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小时候,我曾经问过母亲几次,可是每次母亲要么突然大哭,要么又会发病,后来我便缄口不言了。“我的身体……和您要调查的事情有关系吗?”“是的。如果您确实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么您的身体上应该有其他人无法模仿的印记……”

我毅然脱去上衣,接着是衬衫和内衣,然后把裤子也脱了,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最后,我赤裸着身体,万分害羞地站在诹访律师面前。

诹访律师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身体,终于深深地吐了口气,说道:“哎呀,太感谢了!想必您一定很难堪,赶快把衣服穿上吧。这下我可以确定,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会有错了。”

随后,诹访律师说出这番话:有一个人正在找您。我现在还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他是您的亲属,并且说如果找到了您,希望能够相认并照顾您。那个人非常有钱,所以对您来说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我会再和那个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和您联系。说完,诹访律师将我的住处和公司地址记在了便条上。

我和诹访律师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弄清了一些事,但心中的疑团并未解开。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公司,向科长道了谢,汇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科长睁圆了眼睛:“哦?这下可了不得了!这么说你是大富豪家的私生子啊!”

他此话一出,很快便在公司内传开了。那几天,几乎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一口一个“私生子”地笑我,着实让我头疼。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这绝不是因为被对幸福的期待冲昏了头脑,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可是比起幸福,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被可怕的病痛发作折磨的不幸的母亲,还有我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这些都无法让人有什么美好的联想。

我有种预感,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那时,我完全不知道八墓村的存在,更无从知晓那些关于它的恐怖传说,又怎会知道自己与那个村子有着不解之缘?

但那条从天而降的寻人启事还是让我感到了莫名的不安。各位必然会觉得这是写小说的在卖关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人一般不喜欢自己的境遇发生剧烈的变化。不,准确来讲,不是不喜欢,而是害怕。更何况我甚至无法想象未来究竟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所以越发地害怕。这原本也在情理之中。若是可能,我更希望对方能够放手不管,让我维持现状。出现这样的心情也在所难免吧。

但我也不是希望诹访律师一直不给我通知。实际上正好相反,我几乎每天都在翘首以盼他的消息。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情:害怕得到消息,而没有消息的日子又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等待的日子总是很漫长,此时的我,就像眼前放着食物、却因主人的禁令而拼命忍耐的小狗,心中异常焦躁。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律师音信全无。但他并未对此事置之不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越来越确定。

那些日子,我寄宿在一个朋友那里。一天,我从公司下班回来,朋友年轻的妻子对我说道:“寺田君,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怪事?”我反问道。“来了一个怪人,刨根问底地打听了你一通,又走了。”“打听我?刨根问底?哦,会不会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律师派来的呢?”“嗯,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似乎并非如此呢。看起来更像是个乡下人。”“乡下人?”“是啊,年龄大概有……乡下人的年龄我还真看不出来。而且,那个人把长披风的衣领竖了起来,戴着墨镜,帽子压得很低。我都没看清他的脸。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他都问了些什么?”“主要是你的品行啊性格啊什么的,像是喝不喝酒啊,会不会像疯子似的胡闹啊之类的。”“像疯子似的胡闹……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自然打包票说,绝对没有那回事!还跟他说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的人。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嘛。”

她对我一番夸奖,可是我却抹不去心中那种不愉快的感觉。

律师想方设法地调查我的底细,这我能理解。顺便了解一下我的脾性,这我也能理解。喝不喝酒、抽不抽烟——在调查一个人的品行时,通常都会问这些问题。可是,会不会像疯子似的胡闹这种问题,着实有些古怪。那个人究竟想从我的性格里挖出些什么东西呢?

两三天后,我又从公司的人事科长那里收到了同样的提醒。来公司的人和去过我住处的似乎是同一个人,帽子压得很低,戴着墨镜,竖着长披风的领子,好像生怕别人看见他的脸。他问了同样的问题,问我是不是突然会发病、有残暴的举动。“说不定你素未谋面的生父是个酗酒成性、爱撒酒疯的人,来调查你的人是在担心你有没有遗传这些坏毛病。我已经跟他说了,别人我不敢保证,不过寺田君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请你放心吧。”

人事科长对于“私生子”传言早有耳闻,他说完这些便大大咧咧地笑了。我却无法释怀,感到那片由不安和不快交织而成的阴影变得越发浓重了。

诸君,如果你长到了二十七岁,却有人告诉你,你体内流淌着疯子的血液,你会作何感想?这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当然,还没有人明确地这样告诉我,但是打听我的人正在间接地让我领悟这一点。不,不仅仅是让我领悟,他正在向世人宣扬这一点。

我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心想与其这样稀里糊涂地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去找诹访律师,告诉他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当面问个清楚。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做也很无耻。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封可怕的信突然出现了。

那是拜访诹访律师事务所之后的第十六天,我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收拾东西准备去上班。“寺田君,有你的信哦。”

门口传来朋友妻子的呼喊声。我听到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诹访律师,心脏立刻狂跳起来。这一部分是因为我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他的来信,另外也没有其他亲戚或朋友会给我写信。

可是,当我拿到那封信时,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信封看起来就像厕纸,是那种二次利用、颜色暗沉的劣质纸。在日东大厦四层设有事务所的律师绝不可能使用这种档次的东西。收件人的姓名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写的,而且好几处都被墨水洇湿了。我看了看信封背面,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

我心中一阵烦乱,连忙拆开了信封。出现在我面前的仍旧是像厕纸一样廉价的信笺,上面用和信封上如出一辙、洇了墨水的难看字迹写着下面这段话:

千万不要回八墓村。即便你回来了,等待你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八墓明神将被触怒。你若是回到村里,啊!血!血!血!二十六年前的那桩大惨案将再次上演,八墓村将化为一片血海。

好一阵子我完全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朋友的妻子在呼唤我,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后来我才渐渐被拉回了现实世界,连忙把信纸装进信封,又把信塞进了口袋。“寺田君,你怎么了?信上是不是写了什么奇怪的话?”“没、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你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啊!”

她用探询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或许吧。不,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收到如此诡异的信,恐怕没有人会不吃惊。我乱了方寸,感到全身开始散发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汗液,可我仍在故作镇静。为了避开她疑惑的眼神,我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她的家。

我自小就习惯了孤独,所以不喜欢动辄就去询问别人的意见,或者博取别人的同情。自从母亲离我而去,这种意识更是渗透到我性格的最深处。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遭受多大的灾难,我从来没想过要发发牢骚、寻求同情。并不是我不相信别人,只是每个人想法不同,各有顾虑,我还不至于为了寻求帮助而将这些统统抛到脑后。

唉,这个癖好……由于自己习惯独处,总给人一种孤僻甚至顽固的感觉——就是因为这个癖好,后来我遭到了多大的误解,又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灾难啊!然而在当时,我又怎能未卜先知?

这些暂且不提,那封信带给我多大的震惊与动摇,想必诸位想象得到。

八墓村——事实上,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诡异不祥的名字,就是在这个时候。八墓村——仅仅这个名字就足够令人心惊胆战了,可是信上竟然还写了那么多奇怪的威胁话语。八墓明神将被触怒……血!血!血!二十六年前的大惨案……八墓村将化为一片血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写这封信的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对这些事情我毫无头绪。正因毫无头绪,才越发感到不快。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封信与之前的寻人启事有关。如此看来,自从诹访律师找到我以来,至少有两个人突然对我感兴趣。一个是到处调查我的身世和为人的人,一个是写这封信的人。

不!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或许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正是四处打听我的那个人写了这封信。我重新从口袋里掏出信看了起来,十分仔细地查看邮戳,可是墨迹已经模糊,邮戳上的文字早已分辨不清。

那天早上,我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错过了好几辆满载乘客的电车,最后终于急急忙忙赶到了公司。已经九点半了,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我刚进公司,事务员便告诉我说科长找我,于是我径直去了科长的办公室。

科长看起来很高兴,说道:“哎呀,寺田君,等你很久了。刚才诹访律师事务所来电话了,说是让你立刻过去呢。看来终于到父子相认的时刻了。你要是认了个有钱的父亲,一定要请我们吃大餐啊!哈哈哈!咦?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不管回答的是什么,恐怕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话。我把一脸狐疑的科长扔在身后,梦游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公司。那一刻,我终于还是向着令人战栗的恐怖世界迈出了第一步。第一桩杀人事件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描述那之后不久发生在我面前的事。如果文笔足够精彩,我一定会将那个场面刻画为这个故事的第一个高潮。

然而我不擅写作,虽然那起事件的内情极度恐怖,表面呈现出来的过程却太过简单。如果要我照实说出当时的感受,我会说,难道这就是人的死法吗?若真如此,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啊……就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感受。但越是往后,那种恐惧感却越发强烈地喷涌而出……

当我赶到诹访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先我一步等候在那里了。

那人看样子是将一头花白的头发剃成了光头,穿着一身军队折价处理给老百姓的土黄色军服。无论是暗红色的脸膛,还是被烟油熏黄了、青筋毕露、粗糙坚硬的手指,怎么看他都是个乡下人。我和朋友的妻子一样也判断不出乡下人的年龄,估计他有六七十岁吧。

那个人原本十分拘谨地坐在安乐椅上,一看见我进来,仿佛吃了一惊,立刻欠身起来,回头望了望律师。从他的动作,我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找我的人——或者说与找我的人有关。“哎呀,欢迎欢迎!就等您了。快,请坐!”诹访律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到,他指着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想必您一定等得很焦急。我也想尽快向您汇报好消息,但最近无论是发电报还是寄信都很费时间。这几天所有的协商终于都结束了,让我来介绍一下……”

律师转身看着坐在安乐椅上的老人。“这位是井川丑松先生,是您的外公……就是您已经过世的母亲的父亲。井川先生,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提到的辰弥,鹤子女士的儿子。”

我们两人从各自的椅子上微微欠身,用目光向对方致意。短暂的对视过后,我们立刻移开了视线。作为外公和外孙的初次会面交流,实在是太过简短了。但事实往往就是如此,不会像新派悲剧那样华丽上演。“不过呢,把您找出来,并且想收养您的人并不是这位老先生。”

外公的衣着打扮实在不像是有钱人,律师大概以为我会因此而失望,连忙补充道:“当然,老先生也十分挂念您,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嘛。这次他只是以使者的身份前来找您,真正寻找您的人是您父亲的亲戚。现在,请允许我告诉您,您真正的姓氏是田治见……也就是说,您的本名是田治见辰弥。”

诹访律师一边翻着办公桌上的笔记本,一边说道:“您的父亲……已经过世的要藏先生除了您之外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是久弥先生和春代小姐,和您同父异母。他们两个身体不好,现在仍然单身。不,准确地说,春代小姐年轻时曾经嫁过一次,不过后来又回到了娘家。”

外公默默地点了点头。自从我们对视后,他一直低垂着头。有时他也会抬起,偷偷看一眼我的侧脸。我发现他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鉴于目前这种情况,久弥先生和春代小姐都没有希望生儿育女了,如此下去,历史悠久的田治见家族的正统血脉就要面临断绝的危险。您的姑祖母,也就是要藏先生的两位孪生姑母——小梅女士和小竹女士对此十分担忧。两位女士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依然十分健朗,掌管着田治见家大大小小的一切事务。还在您小时候,您母亲就带着您一起失踪了。所以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把您找出来继承田治见家。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

我的心渐渐澎湃起来。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情,是喜悦,还是悲伤……不,不,它离那种能清晰界定的心情差得很远,我心中只是充斥着慌乱与困惑。而且,仅凭这些解释,我仍旧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前因后果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至于详细的情况,我想这位老先生会择机告诉您。那么,您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我会尽力解答。”

我深吸一口气,先问了一个我最在意的问题:“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吗?”“嗯,这个嘛,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差不多……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这个……老先生应该会找机会跟您解释的。您的父亲差不多是在您两岁的时候去世的,我想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请原谅。”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可是又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况且他说这件事外公迟早会告诉我。于是我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我想问一个关于母亲的问题。母亲为什么要带着我出逃?”“这个问题确实该问,可我不太方便在这里回答……这件事和您父亲的死有着很深的关联,这些老先生迟早都会一并给您一个交代。其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两个重要问题都被他搪塞掉了,我自然十分不满。与此同时,我的心越发混乱不安。“那么我就再问一个问题。我马上就二十七岁了。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在世,你们也从来没想过要来找我。为什么突然开始找我?听了您刚才的说明,我也大致明白了一些,可是仍旧有很多费解的地方。除了刚才您说的这些理由,是不是还有什么迫切的动机?”

律师和外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律师十分认真地盯着我说道:“您真是头脑敏锐。没错,将来这件事有可能会对您造成重大的影响,所以我还是先告诉您吧。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如此叮嘱一番后,律师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我的父亲要藏有一个弟弟,名叫修二。为了让他继承母亲娘家的家业,他早早便被过继,改姓了里村。他有一个儿子名叫慎太郎。慎太郎立志成为军人,曾经做过少佐,在战争中任职于参谋本部,颇有一番影响力。可是随着战事结束,他也失势而潦倒,便回到了故乡。如今,只能学着农民做些农活。因为他以前是军人,身体十分强健。如果久弥和春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田治见家的财产便会理所当然地落入他的腰包。“可是不知为何,您的两位姑祖母不喜欢慎太郎。不,应该说她们不喜欢慎太郎的父亲修二先生,从前就不喜欢,尽管他早已不在人世。慎太郎是她们讨厌的人的孩子,而且自幼便离开了村子,很少回乡探望,对她们来说就像一个陌生人。不仅两位老夫人这样想,就连久弥先生和春代小姐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与其让他们讨厌的慎太郎继承家业,还不如索性把您找出来……嗯,照实说的话,这就是田治见家各位的真实想法。那么,我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余下的事情您可以向老先生细细询问了。我先回避一下……”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很沉重。因为我刚刚得知,至少有一个人不欢迎我返回村子。我把这件事和今早收到的那封可怕的警告信联系在一起,忽然觉得似乎触碰到了真相的一部分。

律师起身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事实并不像小说和戏剧里写的那样。虽说是骨肉至亲,但也不可能在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亲密无间。正因为是亲人,反倒更加笨拙僵硬,说不出那种假惺惺的客套话。

我以为外公一直沉默不语是因为这个原因。可我哪里知道,事实绝非如此简单,当时外公的内脏正在一点点被侵蚀,巨大的痛苦甚至令他无法开口讲话。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外公额头上渗出的黏糊糊的汗珠,决定先开口。“外公。”

外公吃力地转了一下眼珠,双唇不住地颤抖,仿佛在拼命咬牙忍耐。“我出生的村子是叫八墓村吗?”

外公微微点头,口中传出一声异样的呻吟,可我竟然没注意。“那么,有样东西想请您看一下。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抽出信纸摊在外公面前。外公伸出手,想要接过,手刚伸了一半,整个身体突然无力地向前倒了下去。“啊!外公,您怎么了?”“辰弥……水……水……”

这是外公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外公,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慌乱地将那封信塞回口袋,赶紧去拿办公桌上的茶壶。就在这时,我看到外公的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与此同时,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那一刻,我不由得尖叫起来,高声呼救。美丽的使者

随后的十多天,我被卷入一个剧烈的旋涡之中。我这二十七年的人生,除了战争之外,基本上都涂满了无聊的灰色。可是,寻人启事的播出,仿佛在那灰色上落下了一滴朱红,并渐渐扩散开来,最后将我的生活完全染成了鲜红。如今想来,那十天正是那最初的一滴朱红晕染开来的过程。

一开始,我还稀里糊涂地以为外公的死是宿疾发作所致。可是迅速赶来的医生对死因有所怀疑,便通知了警察。事情顿时复杂起来。

外公的尸体立刻被送到了县立医院,警察委托的法医进行了仔细的解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身中剧毒而亡。我的处境顿时变得十分艰难。

警察第一个怀疑我倒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和外公一起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几分钟的人。据说,在我到达事务所之前,外公和诹访律师有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会谈,其间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在我到了以后大约十分钟,外公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是,律师走后不久,他便开始痛苦不堪,很快便挣扎着死去了。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是我给他下了毒。“开什么玩笑!这个人有必要给自己的外公下毒吗?况且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位老人。只要他不是杀人狂,否则怎么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

诹访律师替我辩护,可是收效甚微。或许他不是故意的,但“只要他不是杀人狂,否则怎么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这句话如果反过来理解,就会变成“如果他是杀人狂,就有可能这么做”。况且,当时警察已经从诹访律师那里知晓了我那令人憎恶的身世,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

负责此案的警察一边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观察着我的脸色,一边刨根问底地询问我的健康状态,尤其是精神状态,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从他的口气我可以感觉出,他希望我回答自己有时会耳鸣,有时会被可疑的幻觉困扰,有时会陷入严重的忧郁之中等等。仿佛从我口中听到这些他就满足了。可我迄今为止从来没有被这些令人不快的症状困扰过。我并不是个比别人快乐的人,这是我所经历的孤独境遇造成的,但我自认还算是个正常人。

可是,警察似乎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足足有两三天,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询问一些和我的精神状态有关的问题。

就在这个过程中,局面突然发生了逆转。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个中原因,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杀死外公的毒药对舌头有很强的刺激作用,所以无法以普通的方法让他吞服。警察委托的法医一直对此心存疑虑,于是便仔细分析了胃里的残留物,终于检测出了已经溶解的胶质。

据此推断,凶手将毒药装在胶囊里让外公服下,可是胶囊在胃里溶解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和外公见面相处只有十几分钟,所以自然被排除了嫌疑。

可是如此一来,诹访律师又成了嫌疑人。外公曾在他家里借宿一晚——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此事。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初次耳闻:诹访律师也来自八墓村。

在八墓村,除了我们田治见家,还有一家大户——野村家。诹访律师便是野村家的姻亲。因此他接手这次调查可以说是放弃了赚钱的想法。每当有与八墓村相关的人来到神户,他总是为他们提供住宿。

诹访律师也没有理由给外公下毒。那么究竟是谁呢?侦查工作又搁浅了。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八墓村抵达了神户。此人是在接到诹访律师的电报后赶来的,主要负责外公的善后和认领我的事宜。根据此人的讲述,所有疑团都解开了。

外公一直有哮喘病,尤其是一兴奋起来发作得更加厉害,于是他便让医生为他特制了一种药随身携带。这次出门是第一次和外孙见面,其兴奋程度可想而知,所以他不可能不备药。那种药是装在胶囊里的,这件事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所以有一种可能是,凶手将装有毒药的胶囊混在了那些胶囊里……

根据这条新的线索,警察立刻搜查了外公的行李,发现了一个装有三颗胶囊的酒心巧克力盒子。那些胶囊经仔细化验,都是如假包换的哮喘药,并没有异常成分。

由此看来,外公有可能错把毒药当作哮喘药吃了下去,嫌疑人应该出自八墓村。整起事件的调查重点就这样转移到了八墓村,我和诹访律师因此洗清了嫌疑。“这次能够脱身,多亏了美也啊。就算被人误解、遭到怀疑,我迟早也会突出重围、摆脱困境——虽然我有这个自信,不过一次次被警察传唤实在是太麻烦了。”“呵呵,看来这次就连诹访大律师都犯愁了啊。不过你我都是老江湖了,可以说已经百毒不侵,可是这边这位就可怜了。你一定吓坏了吧?”

那是在我俩完全洗清嫌疑的当晚,诹访律师说要喝一杯庆祝,便邀请我去他位于上筒井的家中做客。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这位是森美也子小姐,拯救了我们的女神。就是她特地从八墓村赶来,一下子便将丑松先生被杀事件的疑问都解决了。美也,这位就是众所关注的寺田辰弥君……”

啊!该如何表达我震惊的心情呢?直到那一刻为止,八墓村这个令人不适的名字,还有外公丑松那土里土气的装扮,都让我觉得那村子应该是个脱离尘世的蛮荒之地。可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即便在城市里也不多见的美人。不仅仅是容貌,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姿态和说话方式,都可以看出城里人才有的优雅大方。

她大约三十出头,皮肤洁白细腻,简直就像质地上好的熟绢。椭圆的鹅蛋脸颇有些古典美人的风韵,却丝毫不老气过时,反而跃动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现代感。我猜这大概归功于她身上的知性气质。她将头发高高挽起,后颈的发际散发着迷人的女性魅力。身着一袭和服,令她苗条的身材、曼妙的线条展现无余。我的心因她那诱人的魅力彻底乱了方寸。“哈哈,吃惊吧?寺田君,吓了一跳吧!八墓村那种地方也不可小觑哦,竟然出了这么出色的人物。而且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也就是说她是个快活的寡妇,现在正在物色下一任老公呢。所以到了那边,说不定你也会成为她的目标。哈哈……”

酒意上涌,诹访律师的兴致也来了,对我讲出了这种玩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谙人情世故的我总是要么突然脸涨得通红,要么顿时身体冰凉,仿佛马上就会颤抖起来。“哎呀,真讨厌。这样对初次见面的客人实在太失礼啦!真对不起,这个人一喝醉,说话就没轻没重。”“您和诹访律师以前就很熟悉吗?”“是啊,我们是远亲呢。从八墓村来到城市的人不多,所以我们自然很聊得来……哦,对了,我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呢,直到房子被战火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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