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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4: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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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罗素,傅雷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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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之路

幸福之路试读:

译者弁言

人尽皆知戏剧是综合的艺术;但人生之为综合的艺术,似乎还没被人充分认识,且其综合意义的更完满更广大,尤其不曾获得深刻的体验。在戏剧舞台上,演员得扮演种种角色,追求演技上的成功,经历悲欢离合的情绪。但在人生舞台上,我们得扮演更多种的角色,追求更多方面的成功,遇到的局势也更光怪陆离,出人意外。即使在长途的跋涉奔波,忧患遍尝之后,也不一定能尝到甘美的果实,——这果实我们称之为人生艺术的结晶品,称之为幸福。

症结所在,就如本书作者所云,有内外双重的原因。外的原因是物质环境,现存制度,那是不在个人能力范围以内的;内的原因有一切的心理症结,传统信念,那是在个人能力之内而往往为个人所不知或不愿纠正的。精神分析学近数十年来的努力,已驱除了不少内心的幽灵;但这种专门的科学智识既难于普遍,更难于运用。而且人生艺术所涉及的还有生物学,伦理学,社会学,历史,经济,以及无数或大或小的智识和——尤其是——智慧。能综合以上的许多观点而可为我们南针的,在近人著作中,罗素的《幸福之路》似乎是值得介绍的一部。他的现实的观点,有些人也许要认为卑之无甚高论,但我认为正是值得我们紧紧抓握的关键。现实的枷锁加在每个人身上,大家都沉在苦恼的深渊里无以自拔;我们既不能鼓励每个人都成为革命家,也不能抑压每个人求生和求幸福的本能,那末如何在现存的重负之下挣扎出一颗自由与健全的心灵,去一尝人生的果实,岂非当前最迫切的问题?

在此我得感谢几位无形中促使我译成本书的朋友。我特别要感激一位年青的友人,使我实地体验到:人生的暴风雨和自然界的一样多,来时也一样的突兀;有时内心的阴霾和雷电,比外界的更可怕更致命。所以我们多一个向导,便多一重盔甲,多一重保障。

这是我译本书的动机。

一九四二年一月·译者·

我想我能变成动物,和它们为伴,它们是那么恬静那么矜持,

我站着,久久地望着它们。

它们不为儿女作牛马,也不为儿女哀号,

它们不在黑暗里睁眼失眠,为了它们的罪过啼泣,

它们不喋喋讨论对上帝的责任,使我头晕脑胀,

没有一个不满,没有一个为了占有欲而癫狂,

没有一个向另一个屈膝,也不对几千年前的袓先跪拜,

在整个的地球上没有一个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一个忧郁哀伤。——惠特曼Walt Whitman序

这部书不是献给博学之士的,也不是给那般把实际问题作为谈助的人的。在以下的篇章内,既无高深的哲理,也无渊博的征引。我只把通情达理的一些意见归纳起来。配合这张献给读者的方子时,我所采取的学说都是由我自己的经验和观察证实过的,而且我每次遵从这些学说时都曾增加我的幸福的。为了这个缘故,我敢希望在无数感着忧郁之苦而不自溺于忧郁的男女中间,能有一部分在此找到他们的病案和逃避之法。因为相信不少烦恼的人凭着适当的努力可以变得幸福,所以我才写下这部书。上编不幸福的原因一 什么使人不快乐?

动物只要不生病,有足够的食物,便快乐了。我们觉得人类也该如此,但在近代社会里并不然,至少以大多数的情形而论。倘使你自己是不快乐的,那你大概会承认你并非一个例外的人。倘使你是快乐的,那末试问你朋友中有几个跟你一样。当你把朋友们检讨一番之后,你可以学学观望气色的艺术;平常日子里你遇到的那些人的心境,你不妨去体味体味看。英国诗人勃莱克(Blake)说过:

在我遇到的每张脸上都有一个标记,

弱点和忧患的标记。

虽然不快乐的种类互异,但你总到处和它碰面。假定你在纽约,那是大都市中现代化到最标准的一个啰。假定你在办公时间站在一条热闹的街上,或在周末站在大路上,再不然在一个夜舞会中;试把你的“自我”从脑子里丢开,让周围的那些陌生人一个一个的来占据你的思想,你将发见每组不同的群众有着不同的烦恼。在上工时间的群众身上,你可看到焦虑,过度的聚精会神,消化不良,除了斗争以外对什么都缺少乐趣,没有心思玩,全不觉得有他们的同胞存在。在周末的大路上,你可看到男男女女,全都景况很好,有的还很有钱,一心一意的去追逐欢娱。大家追逐时都采着同样的速度,即是坐着慢到无可再慢的车子鱼贯而行;坐车的人要看见前面的路或风景是不可能的,因为略一旁视就会闯祸;所有的车中的所有的乘客,唯一的欲望是越过旁人的车辆,而这又为了拥挤而办不到;倘若那般有机会不自己驾驶的人,把心思移到别处去时,那末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抓住他们,脸上印着微微懊恼的表情。一朝有一车黑人胆敢表露出真正的快乐时,他们的荒唐的行为就要引起旁人的愤慨,最后还要因为车辆出了乱子而落到警察手里:假日的享乐是违法的。

再不然,你去端相一下快乐的夜会里的群众。大家来时都打定了主意要寻欢作乐,仿佛咬紧牙齿,决意不要在牙医生那里大惊小怪一般。饮料和狎习,公认是欢乐的大门,所以人们赶快喝,并且竭力不去注意同伴们怎样的可厌。饮料喝到相当的时候,男人们哭起来了,怨叹说,他们在品格上怎样不配受母亲的疼爱。酒精对他们的作用,是替他们挑起了犯罪意识,那是在健全的时间被理性抑捺着的。

这些种类不同的不快乐,一部分是由于社会制度,一部分是由于个人心理,——当然,个人心理也大半是社会制度的产物。如何改变社会制度来增进幸福的问题,我从前已写有专书。关于消灭战争,消灭经济剥削,消灭残忍与恐怖的教育等等,都不是我在本书里想谈的。要发见一个能避免战争的制度,对我们的文化确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这种制度决无成功之望,因为今日的人们那样的烦闷,甚至觉得互相毁灭还不及无穷尽的挨延日子来得可怕。要是机器生产的利益,能对那般需要最切的人多少有所裨益的话,那当然应该阻止贫穷的延续;但若富翁本身就在苦恼,那末教每个人做富翁又有何用?培养残忍与恐怖的教育是不好的,但那批本人就做了残忍与恐怖的奴隶的人,又能有什么旁的教育可以给?以上种种考虑把我们引到个人问题上来:此时此地的男男女女,在我们这患着思乡病的社会里,能有什么作为,可替他们或她们本身去获取幸福?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将集中注意在一般并不受着外界的苦难的人身上。我将假定他们有充分的收入,可以不愁吃不愁住,有充分的健康可以作普通的肉体活动。大的祸害,如儿女死尽,遭受公众耻辱等等,我将不加考虑。关于这些题目,当然有许多话好说,而且是挺重要的,但和我在此所要讨论的属于两类。我的目的,是想提出一张治疗日常烦闷的方子,那烦闷是文明国家内大多数人感着痛苦的,而且因为并无显著的外因,所以更显得无可逃避,无可忍受。我相信,这种不快乐大部分是由于错误的世界观,错误的伦理学,错误的生活习惯,终于毁掉了对一般可能的“事物”的天然的兴致和胃口,殊不知一切的快乐,不问是人类的或野兽的,都得以这些事物为根基。观念和习惯等等,都是在个人权力范围以内的,所以我愿提出若干改革的方案,凭了它们,只要你有着中等的幸运,就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或许对我所要辩护的哲学可以做一个最好的楔子。我不是生来快乐的。童时,我最爱的圣诗是“世界可厌,负载着我深重的罪孽”那一首。五岁时,我曾想如果我得活到七十岁,那末至此为止我不过挨了全生涯的十四分之一,于是我觉得长长地展开在我面前的烦闷,几乎不堪忍受。少年时,我憎恨人生,老是站在自杀的边缘上,然而想多学一些数学的念头阻止了我。如今,完全相反了,我感到人生的乐趣;竟可说我多活一年便多享受一些。这一部分是因为我发见了自己最迫切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并且慢慢地实现了不少。一部分是因为我终于顺顺利利地驱除了某些欲望,——例如想获得关于这个那个的确切的智识——当做根本不可求的。但最大部分,还须归功于一天天的少关心自己。像旁的受过清教徒教育的人一样,我惯对自己的罪过,愚妄,和失败,作种种的冥想。我觉得自己是——当然是准确地——个可怜的标本。慢慢地,我学会了对自己和自己的缺陷不再介介于怀;而对外界的事物,却一天天的集中我的注意:臂如世界现状,知识的各部门,以及我抱有好感的个人等。不错,对外界的关切也会有各别的烦恼带给你:世界可能陷入战争,某种知识可能难于几及,朋友可能死亡。但这一类的痛苦,不象因憎恶自己而发生的痛苦那样,会破坏人生的主要品质。再则,每种对外的兴趣,都有多少活动分配给你;而兴趣活泼泼地存在到多久,这活动就能把苦闷阻遏到多久。相反地,对自己的关切绝对不能领你去作任何进取的活动。它可以鼓励你记日记,把自己作心理分析,或者去做修士。但一个修士,必得在修院的功课使他忘掉自己的灵魂的时光,才会幸福。他以为靠了宗教得来的幸福,其实靠着清道夫的行业一样可以得到,只要他真正做一个清道夫。有一般人是因为深陷在“自我沉溺”之中而无可救药的,对于他们,外界的纪律确是一条引向幸福的路。“自我沉溺”种类繁多。我们可以挑出“畏罪狂”,“自溺狂”,“自大狂”三种最普通的典型。

我说“畏罪狂”,并非说那些人真正犯罪:罪恶是人人犯的,也可说没有人犯的,要看我们对社会所下的界说而定。我指的乃是沉溺于犯罪意识的人。他永远招惹着自己的厌恶,假令他是信教的话,还要把这种自我憎恶认作神的憎恶。他认为自己应该如何如何,这幅理想的图画,却和他所知的实际的他,不断发生冲突。即使在清明的思想里他早已把在母亲膝上学来的格言忘得一干二净,他的犯罪感觉可能深埋在潜意识内,只在醉酒或熟睡时浮现。但一切东西都可引起这味道。他心里依旧承认他儿时的诫条。赌咒是恶的;喝酒是恶的;普通生意上的狡狯是恶的;尤其,性行为是恶的。当然他并不会割弃这些娱乐,但这些娱乐为他是全部毒害了,毫无乐趣可言,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为了它们而堕落的。他全灵魂所愿望的一种乐趣,是受着母亲的宽容的抚爱,为他记得在童时经历过的。既然此种乐趣不可复得,他便觉得一切都乏味;既然他不得不犯罪,他就决意痛痛快快的犯罪了。当他堕入情网时,他是在寻找慈母式的温柔,但他不能接受,因为,心中存着母亲的图像,他对任何与他有性关系的女子,感不到丝毫敬意。失望之余,他变得残忍,随又忏悔他的残忍,重新出发去兜着那幻想的罪过和真正的悔恨的凄惨的圈子。多少表面看来是狠心的浪子,其心理状态就是如此。把他们诱入迷途的,是对于一个无法到手的对象的崇拜(母亲或母亲的代替物),加上早年所受的可笑的伦理教训。从早年信仰和早年情爱中解放出来,是这批“孺慕”德性的牺牲者走向快乐的第一步。“自溺狂”在某个意义上是普通的犯罪意识的反面;特征是惯于自赞自叹,并希望受人赞叹。在某程度内,这情操无疑是正常的,无所用其惋惜;它只在过度的时候才成为一桩严重的祸害。有许多女子,特别在富有社会里,爱的感觉力完全消失了,代之而兴的是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所有的男人都爱她们。当这种女子确知一个男人爱她时,她便用不着他了。同样的情形,在男子方面也有,不过较为少见罢了。虚荣心到了这个高度时,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人都感不到兴趣,所以在爱情方面也没有真正的满足可以得到。可是旁的方面的趣味,失败得还要悲惨。譬如,一个自溺狂者,被大画家所受到的崇拜鼓动之下,会去做一个艺术学生;但既然绘画之于他不过是达到一个目标的手段,技巧也就从来引不起他的兴味,且除了和他自身有关的以外,别的题材都不会给他看到。结果是失败和失望,期待的是恭维,到手的是冷笑。还有那般老把自己渲染成书中的英雄的小说家,也是蹈了同样的复辙。工作上一切真正的成功,全靠你对和工作有关的素材抱有真正的兴趣。成功的政治家,一个一个的倒台,这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他把自溺狂代替了他对社会的关切,代替了他素来拥护的方策。只关怀自己的人并不可赞可羡,人家也不觉得他可赞可羡。因此,一个人只想要社会钦仰他而对社会本身毫不感到旁的兴味时,未必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使能够,他也不能完全快乐,因为人类的本能是从不能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溺狂者勉强限制自己,恰如畏罪狂者的强使自己给犯罪意识控制。原始人可能因自己是一个好猎手而感到骄傲,但同时也感到行猎之乐。虚荣心一过了头,把每种活动本身的乐趣毁掉了,于是使你不可避免地无精打彩,百无聊赖。原因往往是缺少自信,对症的药是培养自尊心。但第一得凭着客观的兴趣去做进取性的活动,然后可以获得自尊心。“自大狂”和自溺狂的不同之处,是他希望大权在握而非动人怜爱,他竭力要令人畏惧而非令人爱慕。很多疯子和历史上大多数的伟人,都属这一类。权力的爱好,正和虚荣一样,是正常的人性中一个强有力的分子,只要不出人性这范围,我们是应该加以容纳的;一朝变得过度,而且同不充分的现实意识联接一块时,那才可悲了。在这等情形下,一个人或是忧郁不快,或是发疯,或竟两样都是。一个自以为头戴王冠的疯子,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决非任何意识健全的人所艳羡的那一种。亚历山大大帝,心理上便和疯子同型,虽然他赋有雄才大略,能够完成疯子的梦。然而他还是不能完成他自己的梦,因为他愈成功,他的梦也愈扩大。当他眼见自己是最伟大的征略者时,他决意要说自己是上帝了。但他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呢?他的酗酒,他的暴怒,他的对女人的冷淡,和他想做神明的愿望,令人猜想他并不幸福。牺牲了人性中一切的分子来培植一个分子,或把整个世界看作建造一个人的自我的显赫的素材,是决无终极的快慰可言的。自大狂者,不问是病态的或名义上说来是健全的,通常是极度的屈辱的产物。拿破仑在学校里,在一般富有的贵族同学前面感到自惭形秽的苦恼,因为他是一个粗鄙的苦读生。当他后来准许亡命者1回国时,看着当年的同学向他鞠躬如也时,他满足了。多幸福!依旧是这种早年的屈辱,鼓动他在沙皇2身上去寻求同样的满足,而这满足把他送到了圣·赫勒拿3。既然没有一个人是全能的,一场完全被权力之爱所控制的人生,迟早要碰到无可克服的难关。要自己不发觉这一点,唯有假助于某种形式的疯狂才办得到,虽然一个人倘有充分的威权,可以把胆敢指出这种情形的人禁锢起来,或者处以极刑。政治上的与精神分析学上所谓的抑止4,便是这样地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消有任何形式较显的“抑止”(心理分析上的抑止)出现,就没有真正的幸福。约束在适当的范围内的权势,可大大地增加幸福,但把它看作人生唯一的目标时,它就闯祸了,不是闯在外表,就是闯在内心。

不快乐的心理原因,显然是很多的,而且种类不一。但全都有些共同点。典型的不快乐者,是少年时给剥夺了某些正常的满足的人,以致后来把这一种满足看得比一切其余的满足更重要,从而使他的人生往着单一的方向走去,并且过于重视这一种满足的实现,认为和一切与之有关的活动相反。然而这现象还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在今日极为常见。一个人所受的挫折可能严重到极点,以致他不再寻求满足,而只图排遣和遗忘。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享乐狂。换言之,他设法减少自己的活力来使得生活容易挨受。例如,醉酒是暂时的自杀;它给你的快乐是消极的,是不快乐的短时间的休止。自溺狂者和自大狂者相信快乐是可能的,虽然他们所用的寻快乐的方法或许错误;但那寻找麻醉的人,不管是何种形式的麻醉,除掉希望遗忘之外,确已放弃了一切的希望。在这情形中,首先该说服他幸福是值得愿望的。忧郁的人象失眠的人一样,常常以此自豪。也许他们的骄傲好似失掉了尾巴的狐狸的那种;如果如此,那末救治之道是让他们明白怎样可以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我相信,倘有一条幸福之路摆在眼前,很少人会胸有成竹地去选择不快乐。我承认,这等人也有,但他们的数目无足重轻。因此我将假定读者是宁取快乐而舍不快乐的。能否帮助他们实现这愿望,我不知道,但尝试一下总是无害的。二 浪漫底克的忧郁

现在,象世界史上许多别的时代一样,有一种极流行的习尚,认为我们之中的智慧之士都看破了前代的一切热诚,觉得世界上再没什么东西值得为之而生活。抱着这等见解的人真是抑郁不欢的,但他们还以此自豪,把它归咎于宇宙的本质,并认为唯有不欢才是一个明达之士的合理的态度。他们对于“不欢”的骄傲,使一般单纯的人怀疑他们“不欢”的真诚性,甚至认为以苦恼为乐的人实在并不苦恼。这看法未免太简单了;无疑的,那些苦恼的人在苦恼当中有些“高人一等”和“明察过人”的快感,可以稍稍补偿他们的损失,但我们不能说他们就是为了这快感而放弃较为单纯的享受的。我个人也不以为在抑郁不欢中间真有什么较高的道理。智慧之士可能在环境容许的范围内尽量快乐,倘他发觉对宇宙的冥想使他有超过某程度的痛苦时,他会把冥想移转到别处去。这便是我在本章内所欲证明的一点。我愿读者相信,不论你用何种论据,理性决不会阻遏快乐;不但如此,我且深信凡是真诚地把自己的哀伤归咎于自己的宇宙观的人,都犯了倒果为因的毛病:实际是他们为了自己尚未明白的某些缘故而不快乐,而这不快乐诱使他们把世间某些令人不快的特点认作罪魁祸首。

表示这些观点的,在现代的美国有著作《近代心情》的胡特·克勒区(J.WoodKrutch);在我们祖父的一代里有拜仑;各时代都可适用的,有《旧约》里《传导书》的作者。克勒区的说法是:“我们的案子是一件败诉的案子,自然界里没有我们的地位,虽然如此,我们并不以生而为人为憾。与其象野兽一般活着,毋宁做了人而死。”拜仑说:

当早年的思想因感觉的衰微而逐渐凋零时,

世界所能给的欢乐决不能和它所攫走的相比。《传道书》的作者说:

因此我赞叹那早已死去的死人,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

并且我以为比这两等人更强的,是那从未存在,从未见过日光之下的恶事的。

这三位悲观主义者,都把人生的快乐检阅过后,获得这些灰色的结论。克勒区氏处于纽约最高的智识阶级群里;拜仑一生有过无数的情史;《传道书》的作者在快乐的追求中还要花样繁多:他曾尝试美酒,尝试音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挖造水池,蓄有男女仆役,和生长在他家里的婢仆。即在这种环境内,智慧也不会和他分离。并且他发觉一切都是虚空,连智慧在内。

我又专心考察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令人沮丧。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

照上面这段看来,他的智慧似乎使他受累;他用种种方法想摆脱而不能。

我心里说,来罢,我用軎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道也是虚空。

由此可见他的智慧依旧跟着他。

我就心里说,愚昧人所遇见的,我也必遇见;那末我比人更有智慧又为何来?我心里说:这也是虚空。

我所以憎恨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

因为一切皆空,一切令人沮丧。

现在的人不再读古代的作品,算是文人的运气,否则再写新书一定要被读者认为空虚之至了。因为《传道书》派的主义是一个智慧之士所能归趋的唯一的结论,所以我们不惮烦地来讨论一心境(即抑郁不快)的各时代的说法。在这种论辩内,我们必须把“心境”跟心境的“纯智的表现”分清。一种心境是无从争辩的;它可能因某些幸运的事故或肉体的状况而变更,可不能因论辩而变更。我自己常有“万事皆空”的心境;但我摆脱这心境时,并非靠了什么哲学,而是靠了对于行动感到强烈的需要。倘使你的儿女病了,你会不快乐,但决不感到一切皆空;你将觉得不问人生有无终极的价值,恢复孩子的健康总是一件当前的急务。一位富翁,可能而且常常觉得一切皆空,但若遇到破产时,他便觉得下一餐的饭决不是虚空的了。空虚之感是因为天然的需要太容易满足而产生的。人这个动物,正和别的动物一样,宜于作相当的生存斗争,万一人类凭了大宗的财富,毫不费力地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望时,幸福的要素会跟着努力一块儿向他告别的。一个人对于某些东西,欲望并不如何强烈,却很轻易的弄到了手:这种事实能使他觉得欲望之实现并不带来快乐。如果这是一个赋有哲学气分的人,他就将断言人生在本质上是苦恼的,既然一切欲望都能实现的人仍然是抑郁不欢。他却忘记了缺少你一部分想望的东西才是幸福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以心境而论是如此。但《传道书》派的人仍然有纯智的论据。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曾满,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人纪念。

我恨我在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劳碌,因为我将把得来的留给后人。

假若我们把这些论据用现代哲学的文体来复述一遍的话,大概是:人永远劳作,物永远动荡,可没有一件东西常在,虽然后来的新东西跟过去的并无分别。一个人死了,他的后裔来收获他劳作的果实;江河流入大海,但江河的水并不能长留大海。在无穷尽而无目标的循环里,人与物生生死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无进步,并无永久常存的成就。江河倘有智慧,必将停在它们的所在。苏罗门5倘有智慧,一定不种果树来让他的儿子享用果实。

但在另一心境内,这些说话将显得完全两样了。太阳之下无新事?那末,摩天楼,飞机,政治家的广播演说,将怎么讲?关于这些,苏罗门曾经知道些什么?倘他能从无线电里听到示巴6女王在游历他的领地回去以后对臣民的训话,他不能在虚枉的果树和水塘中间感到安慰么?倘有一个剪报社,把新闻纸上关于他的殿堂的壮丽,宫廷的舒适,和他敌对的哲人的词穷理屈等等的记载剪下来寄给他,他还会说太阳之下无新事么?也许这不能完全医好他的悲观主义,但他将因之而用新的说法来表现他的悲观。的确,克勒区氏的怨叹中,就有一项是说太阳之下新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新的事情令人烦闷,有了新的事情同样令人烦闷:可知失望的真原因并不在此。再拿《传道书》所举的事实来说:“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来处来,仍向来处去。”这等见解当作悲观主义的论据说来,是认为旅行不是一桩愉快的事。人们暑天到疗养地去,临了仍向来处回去。这却并不证明到疗养地去是枉空的。假如流水能有感觉,对于那种探险式的循环往复也许会觉得好玩,有如雪莱诗中的云彩7一般。至于把遗物留给后裔的痛苦,那是可以从两个观点来看的:拿后裔的观点来说,这种递嬗显然不是如何不吉的事。世间万物都得消逝这事实,本身也不足为悲观主义的根据。假令现有的事物将被较劣的事物来承继,那倒可能做悲观主义的凭借,但若将来的事情是较优的话,岂不反使我们变得乐天?倘真如苏罗门所说,现在的事物将由同样的事物替代,那我们又该怎么想?难道这就使整个的递嬗成为虚空了么?当然不!除非循环里面各个不同的过程是给人痛苦的。(那么所谓变化非但换汤不换药,且还增加苦难:要变化做甚?)瞻望未来而把“现在”的整个意义放在它所能带来的“未来”上面:这种习惯是有害的。倘部分没有价值,整个也不能有价值。在戏剧里,男女主角遭着种种难于置信的危难,然后吉庆终场:人生可不能用这种观念去设想的。我过我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我的儿子承继下去,他有他的日子,将来再有他的儿子来承继他。在此种种里面,有什么可以造成悲剧呢?相反,倘我得永远活下去,人生的欢乐临了倒势必要变得乏味。唯其因为人生有限,人生的乐趣才永远显得新鲜。

我在生命之火前面烘我的双手;

等到火熄时,我就准备离去。

这种态度实在和对死亡表示愤慨同样合理。因此,如果心境可由理智决定,那末使我们欢悦的理由,当和使我们绝望的理由一样多。《传道书》派是悲痛的;克勒区氏的《近代心情》是凄怆的。他的悲哀,骨子里是因为中古时代的确切无疑的事情,以及较为近代的确切无疑之事一齐崩溃了的缘故。他说:“至于现在这个不快乐的时代,一方面充满着从死的世界上来的幽灵,一方面连自己的世界还未熟悉;它的困境正和青年人的困境相仿:他除了把童年所曾经历的神话作为参考之外,尚未知道在世界上如何自处。”把这种论见来应用在某一部分的智识阶级身上是对的。换言之,有些受过文学教育的人,对近代世界茫无所知,并因青年时惯于把信仰建筑在感情上,所以如今无法摆脱那为科学的世界不能满足的“安全”与“保障”的幼稚欲望。克勒区氏,如大半的文人一样,心中老是有一个念头,认为科学不曾履行它的诺言。当然他不曾告诉我们所谓诺言究竟是什么,但他似乎认定,六十年前象达尔文、赫胥黎辈的人,对于科学固曾期望一些事情而今日并未实现。我想这完全是一种幻象,上了一般作家和教士的当,他们因为不愿人家把他们的专长当作无足重轻,所以张大其辞的助成这幻象。眼前世间有许多的悲观主义者,固是事实。只要在多数人的收入减少的时候,总会有大批悲观主义者出现。不错,克勒区是一个美国人,而美国人的收入是因上次大战而增加的,这似乎与我上面的说话冲突;然而在整个欧罗巴的大陆上,智识阶级的确大大地受了灾难,再加大战使每个人有不安定的感觉。这等社会原因之于时代的心境,其作用之大,远过于以世界的本质作根据的悲观理论。虽然克勒区惋惜不置的信仰,在十三世纪的确被大多数人(除了帝王和意大利少数的贵族)维护着,可是历史上究竟很少时代象十三世纪那样令人绝望的了。罗杰·培根8就说过:“我们这时代的罪恶横流,远过于以往的任何时代;而罪恶与智慧是不两立的。让我们来看看世界上的一切情形罢:我们将发见无法无天的堕落,尤其是在上者……淫欲使整个的宫廷名誉扫地,贪得无厌主宰了一切……在上的是如此,在下的还用说么?瞧那般主教之流,他们怎样的孜孜逐利而忘记了救治灵魂啊!……再看那些教会的宗派:我简直一个都不放在例外。它们离经叛道到何等田地。即是新成立的教派(托钵僧)也已大大地丧失了初期的尊严。所有的教士专心一意于骄傲、荒淫、悭吝:只要他们举行什么大会,不问在巴黎或牛津,他们之间的斗争,诟骂,以及其他的劣迹,使所有教外的人痛心疾首……没有一个人顾虑自己的行为,也不问用的是什么手段,只消能满足贪欲。”述及古代的9异教哲人时,他说:“他们的生活强似我们的程度,直不可以道里计,不论在廉耻方面,在轻视人世方面,在喜乐、财富、荣誉等方面;那是我们可在亚里斯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各家的著作中读到的,他们就是这样地获得了智慧的秘钥,发见了一切的知识。”罗杰·培根的见解,也便是与他同时代的全体文人的见解,没有一个人欢喜他所处的时代的。我从不相信这种悲观主义有什么形而上的原因。原因只是战争、贫穷与暴行。

克勒区氏的最悲怆的篇章之一,是讨论爱情问题的。仿佛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把爱情看得很高,但我们用着现代的错杂的目光把它看穿了。“对于维多利亚时代大半的怀疑主义者,爱情还代表神执行着一部分的工作。神,他们早已不信;但面对着爱情,连心肠最硬的人也会立时染上神秘色彩。任何旁的东西都不能唤醒他们崇敬的感觉,爱情却能;他们从心灵深处觉得,绝对的忠诚是应该献给爱情的。他们以为爱情和上帝一样,需要一切的牺牲;但也象上帝一样,爱情酬赏信徒的辰光,会对人生的现象赋予一种无从分析的意义。我们对于一个无神的宇宙,比他们更觉习惯,但我们尚未习惯一个无爱的宇宙。而我们不到这一步,就不会明白无神论的真正意义。”奇怪的是:所谓维多利亚时代10,在我们此时的青年人心目中,和生在当时的人的心目中,面目完全两样。我记得有两位我年轻时很熟的老太太,都是那时代某些特征的代表人物。一个是清教徒,一个是服尔德派。前者叹息“多少的诗歌都以爱情为对象,不知爱情是一个毫无趣味的题材”。后者的意见却是没有人能议论我什么长短,但我一向说破坏第七诫11不象破坏第六诫12那样罪孽深重,因为那至少要得到对方同意。”这两种见解,和克勒区氏当作典型维多利亚风而描绘下来的都不尽同。克氏的观念,显然是从某些根本与环境不融和的作家身上推演出来的。最好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劳白脱·勃鲁宁13。然而我不免相信他所设想的爱情多少有些迂腐。

感谢上帝,他的造物之中最平庸的也以具有两副脸相自豪,

一副用以对付社会,一副用以对付他所爱的女人!

意思之中,这无异说战斗是对付一般社会的唯一可能的态度。为什么?因为社会是残酷的,勃鲁宁会说。因为社会不愿照着你自己的估价而容纳你,我们会说。一对夫妇可能形成两个互相钦佩的伴侣,象勃鲁宁夫妇14那样。有一个人在你身旁,随时准备来赞美你的工作,不管它配不配,那当然是挺偷快的。当勃鲁宁声色俱厉的指斥斐次奇娄特15胆敢不赞赏勃鲁宁夫人的大作《奥洛拉·兰格》时,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一个出色的,有丈夫气的男子。这种夫妇双方都把批评精神收藏起来的办法,我总不觉得可以佩服。那是表现畏惧的心理,想躲避大公无私的冷酷的批评。许多老年的独身者躲在火炉旁边,其实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我在维多利亚时代过的日子太长了,决不能照着克勒区的标准成为一个现代人。我毫未失去对爱情的信仰,但我所信仰的爱情绝非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赞美的那种;说明白些,是含有冒险意味而又带着明察的目光的爱情,它尽管使人认识善,可不连带宽恕恶,它也不自命为神圣或纯洁。从前,受人赞叹的爱情,所以被加上“神圣”“纯洁”等等的德性,实在是性的禁忌的后果。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深信大半的性行为是恶的,故不得不在他们所拥护的那种性行为上面,装点许多夸大的形容词。性的饥渴,在当时远比现在为强烈,这就促使一般人把性的重要性大大地夸张,正如禁欲主义者的老办法一样。如今我们正逢着一个浑沌的时代,许多人一方面推翻了旧标准,一方面还没获得新标准。这情形给他们招致了各式各种的烦恼,且因他们的潜意识依旧相信着旧标准,所以一朝烦恼来时,就产生了绝望、内疚、和玩世主义。我不以为这种人在数量上值得我们重视,但他们确是在今日最会叫嚷的一群里面。假令我们把现代的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康的青年人通扯着来考察一下,可以发见从爱情方面得到的幸福,今日远比六十年前为多,对于爱情的价值,今日也比六十年前有更真切的信仰。某些人的所以玩世不恭,实在因为他们的潜意识始终受着旧观念的霸主式的控制,因为缺少那种可以调整行为的合理的伦理观。救治之道并不在于呻吟怨叹,思念以往,而是要勇敢地接受当前的局势,下决心把名义上已经丢弃了的迷信,从暧昧的隐处连根拔去。

何以我们重视爱情这问题,要简短地说明是不容易的!可是我仍想尝试。爱情,首先应认作本身便是欢乐之源,——这虽非爱情的最大的价值,但和它的其余的价值比较起来,确是最主要的。

喔爱情!他们大大地诬蔑了你,

说你的甜蜜是悲苦,

殊不知你的丰满的果实,

要比什么都更甘美。

写这几句诗的无名作家并不有意为无神论寻求答案,或寻求什么宇宙的秘钥;他只是娱乐自己罢了。爱情不但是欢乐之源,并且短少了它还是痛苦之根。第二,爱情之应受重视,因为它增进一切最美妙的享受,例如音乐,山巅的日出,海上的月夜等。一个从未和他所爱的女子一同鉴赏美妙景物的男人,就从未充分领受到神奇的景物所能给予的神奇的力量。再则,爱情能戳破“自我”这个坚厚的甲壳,因为它是生物合作的一种,在这合作中间,双方都需要感情来完成对方本能的目标。世界上各个时代有各种提倡孤独的哲学,有的很高尚,有的稍逊。禁欲派和早期的基督徒相信,一个人可不借旁人帮助,单凭自己的意志而达到人类所能达到的至善之域;另一般哲人则把权力看做生命的终极,又有一般却看做纯粹个人的享受。这些都是提倡孤独的哲学,因为它们认定善不但在或大或小的人群中可以完成,即每个孤立的个人也能实现。在我看来,这是错误的,不但在伦理上说,就以我们本能中最优秀的一部的表现来说,也是错误的。人有赖于合作,而且自然赋予我们——固然很不完美——本能的器官,合作所不可或缺的“友谊”就从这本能里肇始的。爱情是导向合作的最原始最普通的形式,凡是强烈地经验过爱情的人,断不愿接受那宣称人之至善和他所爱者的至善不相关涉的哲学。在这一点上,父母对子女的感情或许还要强烈,但父母爱子女的最高表现,乃是父母之间相爱的结果。我不说爱情在最高的形式上是有普遍性的,但我断言,爱情在最高的形式上的确表显出任何旁的东西无法表显的价值,并且它本身就有一种不受怀疑主义影响的价值,虽然一般不能获得爱情的怀疑主义者,会强把自己与爱情无缘的责任推在怀疑主义头上。

真正的爱情是一堆长久的火,

永远在心中燃烧,

从不病弱,从不死亡,从不冷却,

从不转变它的方向。

在此我追随着克勒区氏关于悲剧的论见了。他声言(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易卜生的《群鬼》不及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没有一种更强的表现力,没有一种对于词藻的更大的运用,能把易卜生变成莎士比亚。后者所用以创造他的作品的素材——他的对于人的尊严的观念,对于人的热情的重视,洞察人生广大的目光,一不曾也不能在易卜生心中存在,不曾也不能在易卜生同代的人心中存在。上帝,人,自然界,在莎士比亚与易卜生之间的几百年中,全都缩小了;不但因为近代艺术的写实信条促使我们去寻出平凡的人,且也因为世态的变化使我们注意到人生的‘平凡’,——而艺术上写实理论的发展便是这世态的变化促成的,我们对世界的观点也唯有靠了这写实理论才能证实。”为了这个缘故,把王子和王子的悲哀做中心的旧式悲剧,不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而若我们用同样的手法去描写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常人时,其效果也势必完全两样。然而这原因并不是我们把人生看低之故,相反,倒是我们不再把某些人看做世间的伟人,不再承认唯有他们才配具有悲壮的热情,一切其余的人只配操劳茹苦的替这少数人缔造光华。莎士比亚说:

乞丐死时不会有彗星出现,

苍穹只替王子的凋亡发光。

在他的时代,这种情操即使不是人间绝对的信念,至少是普遍的,且是莎士比亚自己深信的观点。因此,诗人西那16之死是喜剧的,凯撒、勃罗托、卡细司等的死便是悲剧的了。一个“个人”的死,为我们早已失去宇宙性,因为我们不但在外表上,而且在内心里已经变为民主主义者了。现代,崇高的悲剧所应关涉的是集团而非个人。我可举出恩斯德·托勒的《集体人》为例。它可以媲美过去最优秀的时代里的最优秀的作品:高尚,深刻,实在,处理着英雄式的行为,并象亚里斯多德所说的“把读者从怜悯和恐怖中间洗炼出来”。这一类的现代悲剧,例子还很少,因为旧的技术和传统必须放弃而不能单用陈调滥套去替代。要写悲剧,必须感觉悲剧。要感觉悲剧,必须意识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不但在头脑里,而且在血管里肌肉里去意识到。克勒区氏在全书中不时提及绝望,他英勇地接受一个荒凉的世界,这种精神的确令人感动,但这荒凉是由于他和大半的文人尚未学会怎样用适应新刺激的方式去体验旧情绪。刺激是有的,可不在文学社团里。文学社团和集体生活没有活泼的接触,而这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倘若人类的感觉要求严肃与深刻。悲剧和真正的幸福即是渊源于严肃与深刻的。对于那些老觉得世界上无事可为而仿徨的优秀青年,我要说丢开写作,竭力想法不要动笔。进入世界,做一个海盗也好,做一个婆罗洲上的王也好,做一个苏俄的劳动者也好;去过一种生活,使低级的生理需求几乎占去你全部的精力。”我并不把这种行动路线推荐给每个人,我只介绍给那般因生活需求太易满足而觉得苦恼的人。我相信,这样的生活经过了几年之后,一个人会发觉写作的冲动再也抑捺不住,那时,他的写作一定不致在他心目中显得虚空了。三 竞争

假如你问随便哪个美国人或英国商人,妨害他的人生享受最厉害的是什么,他一定回答说是“生活的斗争”。他这么说确是很真诚,并且相信是如此。这解释,在某一意义上是对的;在另一极重要的意义上是错的。不用说,生活斗争这件事是有的。只要不运气,我们之中谁都会遇到。康拉特小说中的主角福克就是一个例子:在一条破船上的水手中,只有他和另一个同伴持有火器;而船上是除了把别的没有武器的人作为食粮以外再没东西可吃了。当两人把能够同意分配的人肉吃完以后,一场真正的生活斗争开始了。结果,福克打倒了对手,但他从此只好素食了。然而现在一般事业家口中的生活斗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是他信手拈来的一个不准确的名词,用来使根本微末不足道的事情显得庄严的。你试问问他,在他的阶级里,他认识有几个人是饿死的。问问他,他的朋友们一旦破产之后遭遇到什么。大家都知道,一个破产以后的事业家,在生活的舒适方面,要比一个从来不会有钱到配破产的人好得多多。所以一般所谓的生活的斗争,实际是成功的斗争。他们从事战斗时所惧怕的,并非下一天没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扬威盖过邻人。

可怪的是很少人明白下面这个道理:他们并非被一种机构紧抓着而无可逃避,无可逃避的倒是他们所踹着的踏车,因为他们不曾发觉那踏车不能使他们爬上更高的一层。当然,我是指那些比较高级的事业场中的人,已有很好的收入足够借以生活的人。但靠现有的收入过活,他们是认为可耻的,好比当着敌人而临阵脱逃一般;但若你去问他们,凭着他们的工作对公众能有什么贡献时,他们除了一大套老生常谈,替狂热的生活作一番宣传之外,定将瞠目不知所答。

假定有一个人,他有一所可爱的屋子,一个可爱的妻子,几个可爱的儿女。我们来设想一下他的生活看看。清早,全家好梦犹酣的时候,他就得酲来,匆匆的赶到公事房。在此,他的责任要他表显出一个大行政家的风度;他咬紧牙床,说话显得极有决断,脸上装得又机警又庄重,使每个人——除了公事房听差以外——都肃然起敬。他念着信稿叫人用打字机打下来,和各种重要人物在电话中接谈,研究商情,接着去陪着和他有买卖或他希望谈判一件买卖的人用午餐。同类的事情在下午继续进行。他疲倦不堪的回家,刚刚赶上穿衣服吃夜饭的时间。饭桌上,他和一大批同样疲乏的男人,不得不装做感到有妇女作伴的乐趣,她们还不曾有机会使自己疲倦呢。要几个钟点以后这个男人才获赦免,是无法预料的。末了他终于睡了,几小时内,紧张状态总算宽弛了一下。

这样一个男子的工作生活,其心理状态恰和百码竞走的人的相同;但他的竞走终点是坟墓,所以为百码的途程刚刚适配的精力集中,对于他却迟早要显得过分了。关于儿女,他知道些什么?平日他在办公室里;星期日他在高尔夫球场上。关于妻子,他知道些什么?他早上离开她时,她还睡着。整个的晚上,他和她忙着交际应酬,无法作亲密的谈话。大概他也没有心中契重的男友,虽然他对许多人装着非常亲热。他所知的春季和收获的秋季,不过是能够影响市场这一点;他也许见过外国,但用着厌烦得要死的眼睛去看的。书本于他是废物,音乐使他皱眉。他一年年的变得孤独,注意日益集中,事业以外的生活日益枯索。我在欧洲见过这一类的美国人在中年以后的境况。他带着妻子和女儿游历,显然是她们劝服这可怜的家伙的,教他相信已经到了休假的时候,同时也该使娘儿们有一个观光旧大陆的机会。兴奋出神的母女环绕着他。要他注意吸引她们的特色。极度疲乏极度烦闷的家长,却寻思着此时此刻公事房里或棒球场上所能发生的事情。女伴们终于对他绝望了,结论说男人是俗物。她们从未想到他是她们的贪婪的牺牲者;实在这也并不如何准确,好似欧洲人对印度殉节妇女的看法并不如何准确一样。大概十分之九的寡妇是自愿殉夫的人,准备为了光荣,为了宗教的立法而自焚;美国事业家的宗教与光荣是多多的赚钱;所以他象印度寡妇一样,很乐意的忍受苦恼。这种人若要过得快乐一些的话,先得改变他的宗教。倘他不但愿望成功,并且真心相信“追求成功是一个男子的责任,凡是不这样做的人将是一个可怜的造物”;那末他总是精神过于集中,心中过于烦愁,决计快活不了。拿一件简单的事来说罢,例如投资。几乎个个美国人都不要四厘利息的比较稳当的投资,而宁愿八厘利息的比较冒险的投资。结果常有金钱的损失以及继续不断的烦虑和恼恨。至于我,我所希望于金钱的,不过是闲暇而安全。但典型的现代人所希望于金钱的,却是要它挣取更多的金钱,眼巴巴地望着的是场面,光辉,盖过目前和他并肩的人。美国的社会阶梯是不固定的,老是在升降的。因此,一切势利的情绪,远较社会阶级固定的地方为活跃,并且金钱本身虽不足使人伟大,但没有金钱确乎难于伟大。再加挣钱是测量一个人的头脑的公认的标准。挣一笔大钱的人是一个能干的家伙;否则便是蠢汉。谁乐意被认为蠢汉呢?所以当市场动荡不稳时,一个人的感觉就象青年人受考试时一样。

一个事业家的焦虑内,常有恐惧破产的后果的成分,这恐惧虽不合理,却是真切的。这一点我们应该承认。亚诺·倍纳德17书中的克莱亨格,尽管那样的富有,老是在担心自己要死在贫民习艺所里。我很知道,那些幼年时代深受贫穷的苦难的人,常常惧怕他们的孩子将来受到同样的苦难,觉得尽管挣上几百万的家私也难于抵御贫穷那大灾祸。这等恐惧在第一代上大抵是不可避免的,但从未尝过赤贫滋味的人就不会这样了。无论如何,惧怕贫穷究竟还是问题里面较小的与例外的因子。

过于重视竞争的成功,把它当作幸福的主源:这就种下了烦恼之根。我不否认成功的感觉使人容易领会到人生之乐。譬如说,青年时代一向默默无闻的一个画家,一朝受人赏识时,似乎要快乐得多。我也不否认金钱在某程度内很能增进幸福;但超过了那个程度就不然了。我坚持:成功只能为造成幸福的一分子,倘牺牲了一切其余的分子去赢取这一分子,代价就太高了。

这个弊病的来源,是事业圈内得势的那种人生哲学。在欧洲,别的有声威的团体的确还有。在有些国家,有贵族阶级;在一切的国家,有高深的技术人员;除了少数小国以外,海陆军人又是受到尊敬的人物。虽然一个人无论干何种职业总有一个争取成功的元素,但同时,被尊敬的并非就是成功,而是成功赖以实现的卓越(excellence)。一个科学家可能挣钱,也可能不挣钱;他挣钱时并不比他不挣钱时更受尊敬。发见一个优秀的将军或海军大将的贫穷是没有人惊奇的;的确,在这种情形之下的贫穷在某一意义上还是一种荣誉。为了这些理由,在欧洲,纯粹逐鹿金钱的斗争只限于某些社团,而这些社团也许并非最有势力或最受尊敬的。在美洲,事情就不同了。公役在国民生活中的作用太小了,毫无影响可言。至于高深的技术,没有一个外行能说一个医生是否真正懂得很多医学,或一个律师是否真正懂得很多法律,所以从他们的生活水准上来推测他们的收入,再用收入来判断他们的本领学识,要容易得多。至于教授,那是事业家雇用的仆人,所以不比在较为古老的国家内受人尊敬。这一切的结果是,在美国,专家模仿事业家,却绝不能象在欧洲那样形成一个独立的社团。因此在整个的小康阶级内,那种为金钱的成功所作的艰苦的斗争,没有东西可以消解。

美国的男孩子,从很小时起就觉得金钱的成功是唯一重要的事,一切没有经济价值的教育是不值一顾的。然而教育素来被认为大部分是用以训练一个人的享受能力的,我在此所说的享受,乃是指全无教育的人所无法领略的,比较微妙的享受。十八世纪时,对文学、绘画、音乐能感到各别的乐趣,算是“缙绅先生”的特征之一。处于现代的我们,尽可对他们的口味不表同意,但至少那口味是真实的。今日的富翁却倾向于一种全然不同的典型。他从不看书。假如他为了增高声名起计而在家里造一间绘画陈列室时,他把选画的事完全交托给专家;他从画上所得的乐趣并非是观赏之乐,而是旁的富翁不复能占有这些图画之乐。关于音乐,碰到这富翁是犹太人的话,那他可能有真正的欣赏;否则他在这方面的无知,正如他在旁的艺术方面一模一样。这种情形,结果使他不知如何应付他的闲睱。既然他越来越富,挣钱也越来越容易,最后,一天五分钟内所挣来的钱,他简直不知怎样消费。一个人成功的结果,便是这样的仿徨失措。“把成功作为人生的目标”这观念在你心中存在多久,悲惨的情形也存在多久。成功的实现势必令你挨受烦闷的煎熬,除非你先懂得怎样去处置成功。

竞争的心理习惯,很易越出范围。譬如,拿看书来说。看书有两个动机,一个是体会读书之乐;另外一个是作夸口之用。美国有一种风气,太太们按月读着或似乎读着某几部书;有的全读,有的只读第一章,有的只读杂志上的批评,但大家桌上都放着这几部作品。可是她们并不读巨著。读书俱乐部从未把《哈姆雷德》或《李尔王》列入“每月选书”之内,也从没一个月显得需要认识但丁。因此她们的读物全是平庸的现代作品而永远没有名著。这也是竞争的后果之一,不过这或者并不完全坏,因为这些太太们,倘不经指导,非但不会读名著,也许会读些比她们的文学牧师或文学大师代选的更糟的书。

现代生活所以如是偏重于竞争,实在和文化水准的普遍的低落有关,就象罗马帝国时代奥古斯丁大帝以后18的情形一般。男男女女似乎都不能领会比较属于灵智方面的乐趣。譬如,一般的谈话艺术,为十八世纪的法国沙龙磨炼到登峰造极的,距今四十年前还是很活泼的传统。那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艺术,为了一些渺茫空灵的题材,使最高级的官能活跃。但现代谁还关切这样有闲的事呢?在中国,十年以前这艺术还很昌盛,但恐民族主义者的使徒式的热诚,近来早已把它驱出了生活圈。五十年或一百年前,优美的文学智识,在有教育的人中间是极普遍的,如今只限于少数教授了。一切比较恬静的娱乐都被放弃。曾经有几个美国学生陪我在春天散步,穿过校旁的一座森林,其中满着鲜艳的野花,但我的向导中间没有一个叫得出它们的名字,甚至一种野花都不认识。这种智识有什么用呢?它又不能增加任何人的收入。

病根不单单伏在个人身上,所以个人也不能在他单独的情形内阻止这病象。病根是一般人所公认的人生哲学,以为人生是搏斗,是竞争,尊敬是属于胜利者的。这种观点使人牺牲了理性和思悟,去过度的培养意志。或许我们这么说是倒果为因。清教徒派的道学家,在近代老是大声疾呼的提倡意志,虽然他们原本着重的是信仰。可能是,清教徒时代产生了一个种族,它的意志发展过度,而理性与思悟却被抛在一边,所以这种族采取了竞争的哲学,以为最适合它的天性。不问竞争的起源究竟如何,这些爱权势不爱聪明的现代恐龙,的确有了空前的成功,普遍地被人模仿:他们到处成为白种人的模型,这趋势在以后的百年中似乎还要加强。然而那般不迎合潮流的人大可安慰,只要想到史前的最后并未胜利;它们互相残杀,把它们的王国留给聪明的旁观者承受。我们现代的恐龙也在自杀。平均而论,他们之中每对夫妇所生的儿女不到两个;他们对于人生并没有相当的乐趣可使他们愿望生男育女。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清教徒派的祖宗那里承袭下来的过度的狂热哲学,似乎并不适合这个世界。那批对人生的瞻望使他们如是不快,以致不愿生孩子的人,在生物学上看来是受了死刑的宣判。多少年后,他们一定要被更快乐更欢畅的人替代。

竞争而当作人生的主体,确是太可怕,太执拗,使肌肉太紧张,意志太专注;倘用作人生的基础的话,决不能持续到一二代。之后,定会产生神经衰弱,各种遁世现象,和工作同样紧张同样困难的寻欢作乐,(既然宽弛已成为不可能,)临了是因不育之故而归于灭亡。竞争哲学所毒害的,不止工作而已;闲暇所受到的毒害也相等。凡能恢复神经的,恬静的闲睱,在从事竞争的人看来是厌烦的。继续不断的加速度变得不可避免了,结果势必是停滞与崩溃。救治之道是在“保持生活平衡”这个观念之下,接受健全而恬静的享受。四 烦闷与兴奋

烦闷,以人类行为的一个因子而论,我觉得太不受人重视了。我相信,它曾经是历史上各时代中重要动力之一,在今日尤其是如此。烦闷似乎是人类独有的情绪。野兽被拘囚时,固然是无精打彩,踱来踱去,呵欠连连;但在自然的情态中,我不信它们有类乎烦闷的境界。它们大半的时间用在搜索敌人或食物,或同时搜索两者;有时它们交配,有时设法取暖。但即使它们在不快乐的辰光,我也不以为它们会烦闷。也许类人猿在这一点上象在许多旁的事情上一样同我们相似,但我既从未和它们一起过活,也就无从实验了。烦闷的特色之一,是眼前摆着“现状”,想象里又盘旋着“另外一些更愉快的情状”,两者之间形成一个对照。烦闷的另一要素,是一个人的官能必不专注于一事一物。从要你性命的敌人那里逃跑,我想当然是不愉快的,但决不令人纳闷。一个人逢到引颈待戮的时候不会觉得烦闷,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气。在类似的情形中,没有人在初进上院的处女演说中间打呵欠,——除了已故的特洪夏公爵,他是为了这件出人意料的举动而赢得上院同僚的敬重的。烦闷在本质上是渴望发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烦闷的人觉得这一天和别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烦闷的反面不是欢娱,而是兴奋。

兴奋的欲望在人类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我猜想,这欲望在狩猎社会的阶段里要容易满足得多。行猎是兴奋的,战争是兴奋的,求偶是兴奋的。一个野蛮人,遇到一个身旁有丈夫睡着的女人,就会设法犯奸,虽然他明知丈夫一醒他便要送命。此情此景,我想决不令人纳闷。但人类进入农业阶段时,生活就开始变得黯淡乏味了,只有贵族还留在狩猎的阶段直到如今。我们听到很多关于机械管理如何可厌的话,但我想旧式耕作的农业至少也同样可厌。的确,我和一般博爱主义者抱着相反的见解,以为机械时代大大地减少了世界上的烦闷。以薪水阶级论,工作时间是不孤独的,夜晚又可消磨在各种娱乐上面,而这在老式的乡村中是不可能的。再看中下阶级的生活变化。从前,晚饭以后,当妻女们把一切洗涤打扫完后,大家团团坐下,来享受那所谓“快乐的家庭时间”。那就是:家长矇眬入睡,妻子编织着活计,女儿们却在暗暗赌咒,宁愿死去或者到北非洲去。她们既不准看书,又不准离开房间,因为在理论上说,那时间是父亲和女儿们谈话的,而谈话必然是大家的乐趣所在。倘使运气,那末她们终于嫁了人,有机会使她们的孩子挨受一个和她们挨受过来的同样黯淡的青春。倘使不运气,她们便慢慢地走上老处女的路,也许最后变成憔悴的淑媛贤女,——这种残酷的命运,和野蛮人赏给他们的牺牲者的毫无分别。估量百年前的社会时,我们必然感到这副烦闷的重担,并且在过去越追溯上去,烦闷的程度也越厉害。想想中古时代一个村落里的冬天的单调罢。人们不能读,不能写,天黑以后只有蜡烛给他们一些光,只有一个房间不算冷得彻骨,却满着炉灶的烟。乡里的路简直无法通行,所以一个人难得看见别个村子里的什么人。“赶女巫”的游戏,成为消遣严冬的唯一的方法,促成这种游戏的原因固然很多,但烦闷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我们不象我们祖先那样烦闷得厉害,但更加怕烦闷。我们终于知道,更准确地说是相信:烦闷并非一个人自然的命数,而是可以逃避的,逃避之法便是相当强烈地去追求刺激。现在,少女们自己谋生,而且赚很多的钱,为要能在晚上寻求刺激,逃避当年祖母们不得不忍受的“快乐的家庭时间”。凡是能住在城里的人都住在城里;在美国,不能住在城里的却有一辆汽车,或至少是摩托车,把他们载往电影院。不用说,他们家里都有收音机。青年男女的会面,远没从前困难了;琪恩·斯丁19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说里巴望着的刺激,现在连女仆都可以希望每周至少有一次。我们在社会阶梯上越往上爬,刺激的追逐便越来越剧烈。凡有能力追逐的人,永远席不暇暖的到处奔波着,随身带着欢悦、跳舞、吃喝,但为了某些缘故,他们老希望在一个新的地方享用得更痛快。凡是不得不谋生的人,在工作时间内势必要有他们的一份烦闷,但一般富有到可以毋需工作之辈,就过着远离烦闷的生洁,算做他们的理想了。这的确是一个美妙的理想,我也决不加以非议,但我怕象别的理想一样,这桩理想的难于实现,远非理想家始料所及。总之,越是隔夜过得好玩,越是明朝显得无聊。而且将来还有中年,可能还有老年。在二十岁上,人们以为到三十岁生活便完了。我现在已经五十八岁,却再不能抱这种观念。也许把一个人的生命资源当做经济资源般消费是不智的。也许烦闷之中的某些元素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因子。逃避烦闷的愿望是天然的;不错,个个种族在有机会时都表现出这个愿望。当野蛮人初次在白种人手里尝到酒精时,他们毕竟找到了一件法宝,可以逃避年代久远的烦闷了,除非政府干涉,他们会狂饮以死。战争,屠杀,迫害,都是逃避烦闷的一部分;甚至跟邻居吵架似乎也比长日无事要好过些。所以烦闷是道学家所应对付的主要问题,因为人类的罪恶至少半数是从惧怕烦闷来的。

虽然如此,我们不该把烦闷当作完全是坏的。烦闷有两种:一种是生产的,一种是令人愚蠢的。生产的那一种是由于不麻痹(不麻痹方有烦闷);令人愚蠢的一种是由于缺乏有生机的活动(缺乏有生机的活动亦是造成烦闷的原因)。我不说“麻痹”不能在生活中发生任何良好的作用。臂如,一个明哲的医生有时要在药方上开列麻醉剂,而这种时候,我想要远比倡禁用论者所想象的为多。但渴望麻痹决不是一件可以听任自然的冲动而不加阻遏的事情。一个惯于麻醉的人在缺乏麻醉时所感到的烦闷,只有时间可以消解。可以造用于麻痹的理论,同样可适用于各种刺激。兴奋过度的生活是使人筋疲力尽的生活,它需要不断加强的刺激来使你震动,到后来这震动竟被认为娱乐的主要部分。一个惯于过度兴奋的人,仿佛一个有胡椒瘾的人,谁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简直连味道都不曾尝到。烦闷,有一部分是和逃避过度的兴奋有密切关连的,而过度的兴奋不但损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对一切的快感变得麻木,酥软代替了感官的酣畅的满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参差不齐代替了美。我并不想把反对兴奋的议论推之极端。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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